第61章 061自由——

    夜里,江铃儿都睡了半宿了,小毒物才披星戴月,带着一身风霜,姗姗回来。

    睡眼迷蒙中,一道人影沉默的伫立在床边,带着霜夜的寒凉,也不知就这样呆在床边看了她多久……

    江铃儿嘟囔了一声:“怎么回来了也不出声?”

    她说着,懒懒打了个哈欠,朝伫立在床榻边的人不由得倾靠过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依恋。

    她平日神经再大条但并不是个不警觉的人,白日里和马三爷、陆爷交手后的酸疼还残留在体内,可不消小毒物走到榻前,早在屋外她就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幽冥鬼火如偶人身上的牵机弦,不断的勾着她、诱着她。

    她顺着体内渴求他身上幽冥鬼火的本能,很容易的便寻到了小毒物,双手圈着他的腰腹,脸颊眷恋的在他腰腹上蹭着,贪婪的吸食着他身上的冥火,果然不消半刻,身上的酸痛感便消退了许多。

    沉默许久的某人终于一顿,以几乎将她按进骨血里的力道倾身环抱住她,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嗓音低沉且哑在她耳边摩挲呢喃着:

    “……我们走吧。”

    “你身上怎么有……”比起禁锢在身上叫人不适的力道,来自小毒物衣衫上隐隐的铁锈腥味叫她眉心一颤,“血腥味?”

    方才还困顿的睡意登时烟消云散,江铃儿连忙从小毒物的怀里挣扎出来,探身出去,伸手去够案桌上的灯油,却被小毒物摁住了手。

    “我没事。”

    小毒物蓦的一顿,回头见江铃儿静静地看着他,冷月的光自窗棱洒落,仿佛泼墨似的在江铃儿身上渡了一层银光。

    颈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色肩带,歪歪斜斜的滑落在肩窝,好似雪上红梅,轻轻一挑就能落下。

    她其实一直以来就不喜着衣入睡,自小便是。后来……遭了变故,流离失所,从前的生活都成了奢望,好似一场梦一般,和小毒物流浪的生活多风餐露宿,许多时候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难得到了青石镇,落了脚。

    有了个像样的家。

    当然最重要的是,身边有了可以信任的人,这个习惯才又捡了回来。

    不过因为北方的天气太冷,象征性的加了一片衣物遮身。

    到了现在,她本就睡姿不好,又因方才在小毒物身上嗅到血腥味儿过于心急,想也不想便揭开被褥探身去够案桌上的油灯,被褥便顺着她的肩头滑落……

    小毒物倏地顿住。

    按住她的手瞬间变成抓握,有些疼。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嗓音莫名低哑了许多:

    “……都看到了哦。”

    小毒物的眼神几乎顷刻间的变了,他就像潜伏在夜色深处的野兽,蓦的亮出利爪,反将江铃儿扑倒在床榻上,正欲埋首狠狠咬住身下这片唇,忽地被一手狠狠捂住唇,另一手抵在了额上,被迫与身下的人拉开了距离。

    江铃儿两手抵在两人中间,像竭泽的鱼终于得到小小一片可以喘息的天地,瞪着他:

    “别打岔!”

    她又扬首来回嗅了嗅小毒物的衣衫,狐疑地盯着他:

    “好重的血腥味……你没骗我?”

    小毒物:“……”

    见人不答,江铃儿眯起眼,刻意压低了嗓音:

    “你知道的吧,我最恨欺骗了。”

    小毒物长睫一颤,僵住了。

    夜色幽深的小巷深处,蓑笠裂成两半,落在地上。

    他一脚将少年的脸狠狠踩进雪地里,一点一点碾着,居高临下盯着他,一字一句:

    【你什么东西,也配叫我师兄?】

    少年剧烈喘息着,嘴角涌出大量的血,却还能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你和那江氏孤女郎情妾意,连、连长生诀都抛之脑后,几次不顾体内蛊虫发作的威胁……你说师父他老人家会怎么做?】

    小毒物微微泛白的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扣住江铃儿腰肢的手,蓦的收紧,嵌进江铃儿柔软的腰间细肉里。

    【就凭你……也敢威胁我?】

    他眼底浮现一层骇人的红雾,在夜深人静,无人瞧见的角落,抓住少年的头颅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不知撞了多少次,直到少年的血珠

    溅到了他的一角衣袍上,想起还有人在等他回家,顿住,少年从他手里脱力地倒在雪地里。

    小毒物捡起落雪在那被鲜血脏污的一角衣袍上狠狠揉擦,直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才罢手回家。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气若游丝的低喃:

    【那……那江氏孤女还不知……师兄在骗她吧?】

    小毒物登时僵住,天寒地冻里,如坠冰窖——

    “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血腥味儿哪儿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这么晚回来?还有……”江铃儿本抵在他额上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你捏疼我了!”

    小毒物恍如梦初醒,掐住她腰肢的手一松,江铃儿便如泥鳅一般从他身下滑走,连带着被褥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盯着他,双眉紧蹙:

    “喂,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按以往,江铃儿从来不会盘问小毒物,她心大的很,从不爱做这事儿,只是因为小毒物今夜太反常了。

    一室昏暗,兼又月光暗淡,江铃儿并未能瞧见小毒物脸上的神情,想了想,还是得将烛火点亮,这次小毒物并未再拦她。

    豆大的暖黄色的烛光亮起,映出小毒物一张好似苍山负雪般,有些苍白的昳丽非凡的俊容。

    小毒物丧着头,半晌才有些闷闷地说:“我……救了个人,许是那个时候沾上的吧。”

    他简要的将吴三如何被蛇咬,他又如何用蛊虫吸食他身上的毒素保住了他一双腿说了一遍,其中省去了“眼镜王蛇”的事,只说被一条罕见的毒蛇咬了。

    江铃儿听了半天,听笑了:“这不是好事嘛,你支支吾吾半天干嘛?吓死我了。”

    小毒物哼了一声,觑了她一眼,阴着脸:“怎么,又以为我闯祸了?在你心里,我天天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做?”

    终于有了几分之前的模样。

    见状,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这才是小毒物嘛。

    “哪儿能呢?”按以往江铃儿一定要和他斗上几次嘴,可毕竟人今天干了件天大的好事,江铃儿不愿扫他的兴,“对了,你之前说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过了,也吵过了。

    小毒物看着江铃儿薄唇动了动,又将后面的话默默吞了下去。

    她不会去的。

    她要报仇,她要在天下人面前为老镖头正名,他知道。

    她不会跟他走的。

    他早就知道的,不是么?

    小毒物沉默地望着江铃儿,江铃儿同样也在沉默地望着他,眉头紧了紧,又松了开来。

    忽地,她抱紧了怀里的被褥,探过身去——

    吻住了他的唇。

    小毒物长睫陡得一颤,眸光跟着一颤,怔在了原地。

    见小毒物一脸愕然的模样,江铃儿也愣住了,盯着咫尺前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子,杏眸飞快眨了眨。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讪讪地退了出来。

    “原来你不是……要我吻你吗?你一直看着我,我以为你是想要……”

    江铃儿还是第一次这么尴尬。

    尴尬得……潮红从脸颊泛到了脖颈,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小毒物眼神变了,追了上去,一把又将江铃儿扑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烛火的光被骤然的动静惊动,晃了一下又毅然决然地燃烧着。

    幽冥鬼火也瞬间暴涨,烫灼得江铃儿浑身战栗!

    她就好像沉溺在一片泛着莹蓝色光芒的海里,只来得及一面拍打着小毒物的脊背一面说:

    “把蜡烛灭了!灭了!”

    小毒物以口咬住江铃儿裹在身上的锦被一角,揭了开来,呼出的烫灼的气息喷洒在江铃儿裸/露的精致的锁骨上,他浓黑的眸上下扫了她一眼,难得说了一句非常孟浪的话,还略带着点点负气:

    “你浑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没摸过?就不灭!”

    江铃儿气结:“……你!”

    小毒物蓦的软了语气,一手扣住江铃儿两只腕子高举过头顶,倾身俯下,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蹭了蹭江铃儿的,嗓音更喑哑了一分:

    “你不是……想我这么做么?”

    江铃儿一顿,继而全身上下红了个遍:“……”

    尤其耳尖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不知怎地,江铃儿明显能感觉到小毒物今日心情不是很好。

    “……是啊。”她盯着小动物咫尺前湿漉漉的浓黑的漂亮眸子,鬼使神差说了一句,“这是你今日做了好事的奖励。”

    小毒物一顿,似乎没想到会有此回答,怔住了。

    紧接着江铃儿不算吃力地睁开了他束缚她的手,直直盯着他,反将他压在身下……坐在了他身上。

    小毒物这次不光长睫颤了一下,浑身好似被电了一下战栗了一瞬。

    良久的沉默后……

    双手握住了腰肢——

    江铃儿好似仰颈的天鹅,在一片波涛汹涌的荧蓝色海洋里沉浮着。

    时而被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时而如无根的浮萍被巨浪冲散又聚拢。

    她仰着颈,剧烈喘息着。在山呼海啸般的激流湍急中,看到了窗棱外的一轮忽上忽下的月还有广阔无垠的天幕。

    在理智支离破碎的冲击和释放中,久违的感受到了——

    自由。

    就是自由……自由!

    好似神魂都畅游在无垠的天幕中,江铃儿在失神的一片空白里……蓦的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一瞬间,好似从天上被拽回到了地面!

    天旋地转之间,换成江铃儿被压在了身下!

    一轮忽上忽下的明月换做了一双深不见底的,浓黑的眸。

    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

    “说你爱我。”

    有那么一瞬间小毒物觉得……江铃儿方才要离他而去了。

    巨大恐慌之下,将她反压在身下,一手握着她双手手腕禁锢在头顶,双眸紧紧锁住她涣散的杏眸,一字一句逼她说:

    “说你不会离开我!”

    江铃儿有时被欺负得很时……会咬住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字印记。

    譬如此刻。

    她不知道今夜小毒物发的哪门子疯,也不知是不是所有毛头小子都这么不知轻重,没有分寸!可又不愿就这么认输……更不可能跟这厮求饶的!就只好咬他了。

    她有两颗小虎牙,此刻发狠地咬着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字印记。可没咬一会儿,又被迫得一跳一跳的,啃咬倒变成了……舔/吻似的。

    江铃儿摇摇欲坠的理智几近分崩离析,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忘了在做什么,也忘了在较个什么劲。

    小毒物却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错乱了一瞬,浑身微僵,整片左边肩膀,尤其左肩上的被她一下下舔/吻过的“奴”字印记烫得惊人。

    失控的、出走许久的理智终于回笼了一些,他默了一会儿,忽地低低笑了起来。

    “或许……我也应该在你肩上印个奴印。”

    说着俯身也埋首在她左肩肩窝处,研磨着齿下细致的肌肤……可到底不舍得。

    终只在她汗湿的肩窝上,烙上一枚滚烫的吻。

    第62章 062“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更深夜阑。

    小毒物打了净水,为江铃儿细细擦拭过身子后,将被褥掖紧。

    想了想,还是隔着被褥点上了江铃儿的睡穴。

    他缓缓蹲下身,下巴搁在床榻上,歪着脑袋望着江铃儿沉睡的睡颜,指尖描摹着江铃儿的眉目、轮廓……

    停住在江铃儿温热的脸颊旁,指腹轻轻抚了抚,本就浓黑的眸色更深了些。

    “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话落,倾身在江铃儿额前印上一吻,便踏着夜色出了门——

    大孤山下,白桦林里。

    曾经和江铃儿数次在这白桦林里打转的小毒物这次却犹如入无人之境般畅通无阻,脚踩奇门遁甲,一路足不沾地地穿梭于乱目的白桦林中,竟然熟门熟路一般,直往大孤山顶——凌霄派的方向疾行而去,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

    凌霄派——

    天还未大亮,凌霄派巍峨的山门下,却大门紧锁,一派肃穆的、拒人于千里的架势。

    自三年前凌霄派横遭盗窃,据传门派中无数丹药秘宝被人洗劫一空,凌霄派便自此门户大关,一月才开一次山门,直至今日。

    包括现在也是,山门关得紧紧的,真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小毒物冷嗤一声,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朵凌霄花,在口中面无表情咀嚼,直到嚼尽最后一丝凌霄花的清香,办法也有了。

    他一把将拇指咬破,又是一掌打在了自己肋下,不算疼,他硬是用内力逼出了点儿血来,就这么倒在地上,呜呼哀哉,叫唤了起来。

    甚至还在凌霄派前矗立的巨石上,留下一个血掌印。

    “师父……师叔祖快救我……快救救弟子……那天杀的老毒物在山下青石镇为非作歹,不仅放蛇咬人,还重伤弟子,你快为弟子做主啊!”

    他嘴上没门,见没人理他,索性叫得更响、更亮,真的假的什么都往外说。

    反正丢的不是他的人。

    “老毒物公冶赤说了,莫说这青石镇,就是凌霄派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谅我们凌霄子弟也不敢奈他如何!猖狂至极!”

    “老毒物还说了整个凌霄派只有无崖子真人万象椿勉强堪为一用,其他一众……不过一群宵小之辈,给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老毒物还说今日不过拿弟子打打牙祭,来日定上门会会玄真子,拿玄真子他老人家的头当蹴鞠踢呢!”

    得,连凌霄派师叔祖玄真子的名讳也说了出来。

    小毒物清了清嗓子,有些累了:“老毒物还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快别说了!”紧闭的山门终于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颗圆溜溜的小道士的脑袋。

    小道士向那背对着他捂着胸膛的少年喝道:

    “休要大呼小喝的不懂规矩!还敢直呼师叔祖的名讳!你是哪位真人座下弟子?报上名来!”

    背对着他的小毒物一顿,唇角一勾,缓缓转过身来……

    却是一张陌生的、略显青涩的圆脸!

    赫然是那日头戴招财猫面具的店主的真容!

    小毒物张了张唇,缓缓走向小道士。本想含糊过去,手也背在了身后,做好了一言不合一招制敌的准备,却没想到那小道士一看到他便吹胡子瞪眼的,骂骂咧咧道:

    “薛三贵,你小子不过一个外门弟子,装什么内门弟子!这些日子又跑去山下偷懒了是吧?还不快滚回来!”

    小毒物略略一顿后,很快眼一弯,堪称殷勤地应了一声,狗腿地跟在小道士身后,进了山门。

    算是意外之喜……不,是他猜对了。

    胆敢贩卖大孤山凌霄派圣泉培育的凌霄花,除了凌霄派弟子恐怕也没人有那个胆和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人和。

    他赌对了。

    只是没想到是个人尽可欺的外门弟子,倒方便了他。

    总之无论如何,不费吹灰之力,他进来了。

    进入了传说中易守难攻的凌霄派。

    小毒物跟在小道士身后,冷哼了声,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凌霄派,不过如此——

    “薛三贵,我算是知道你小子了,每月总有那么几天鬼鬼祟祟偷跑下山!这回总算被我逮到了吧!对了,你口口声声说被老毒物欺凌,呵,恐怕又是骗人的吧?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妄想和江湖四大高手中的老毒物公冶赤过招,不自量力……”

    小道士絮絮叨叨数落着,却迟迟不见“薛三贵”回应,终于不耐扭过头看向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人,“喂,我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

    话未说完,来人利落的一掌自后颈劈下,人便利落的晕了过去,倒在了雪地里。

    小毒物想了想,不欲多生事端,倒也没真让人就这么横躺在地上冻死,万一死了人,他不怕凌霄派这些臭道士,但是他怕麻烦。

    尤其是这些臭道士的麻烦,晦气。

    他将昏迷的小道士拖到假山后,剥下他的道袍穿在身上,雪既埋不到他,应该也死不了,便一路往记忆中的——后山圣泉疾行而去。

    他要很多很多的凌霄花,三年前他要。

    三年后他要更多。

    多到老东西无法再用体内的蛊虫控制他!

    小毒物一双漂亮的眸子飞快掠过一抹阴翳,一咬牙,提功运气,不消半刻雪地已没了他的踪影——

    凌霄派后山圣泉。

    大孤山苍山负雪,白雪终年不化。然而后山圣泉却水汽氤氨蒸腾,围绕圣泉的一周绿意盎然,百花争艳。

    好像天地苍茫一片,十分的春色全被这捧圣泉独占了。

    不出意外的,在圣泉背后的假山上,盛开着一片灼灼刺目的凌霄花。

    小毒物眼睛一亮,纵身飞跃而去!

    一把采过一株凌霄花塞进怀里,正要采第二朵时——

    一道声音忽而响起,刺破寂静。

    “你是……三贵?三贵你不在前山当值,怎么跑来后院了?”

    一个半人大的小道童手执笤帚,像个小大人似的,拧着眉头不郁地看着他。

    小毒物暗恨,他居然因为一时的欣喜,忽视了周遭的动静。只好……

    先退下,再寻良机。

    小毒物足尖一点,从假山上轻轻地跃下,转过头来,一张笑眼弯弯的和气圆脸冲着小道童和声和气道:“我这……一时走岔了……”

    小道童明显不吃他这套,冷哼了一声:

    “哼,走岔能走到圣泉来?我看你是又想私自偷盗凌霄花下山去卖吧!小心我向掌教真人告你一状!”

    不成想,居然又是一个薛三贵的熟人。

    小毒物心想今日真是撞了大运,回头还真得给那店主包个大礼才是。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惶恐却更甚,连连摆手告饶:

    “我这就走,马上走,你可别跟掌教真人告状啊。”

    小毒物笑眯眯地与小道童擦肩而过,不过两三步路便能踏出后山了,又被身后的小鬼头叫住了。

    “慢着。”

    小毒物闻言一顿,好脾气的转过身:“?”

    一张圆脸笑眯眯的,真像只猫咪。

    小道童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道:

    “三贵,你原来……有这么高么?”

    “薛三贵”闻言,仍是带笑的一张圆脸,笑意却从那一双眉眼弯弯的眸子里消失的一干二净。

    乍一看,恍似戴了一张招财猫的假面一般——

    翌日,客栈。

    等江铃儿睡醒时,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的,连一丝余温都没有。显然人早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我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江铃儿嘟囔着,最后一丝困顿消散。

    她并非奇怪小毒物为何早早离开却不告诉她,她奇怪的是这还是头一次,她没有在小毒物令人发毛的注视下苏醒的。

    不知小毒物自己有没有发现,他有个或许……可以称之为“癖好”的习惯。

    譬如昨天深夜,又譬如每日的清晨。

    他总是会沉默地注视着她,等她发觉时,不知道这人已经看了她多久。

    虽然很奇怪今日没有在小毒物的注视下醒来……不过她显然松了口气。

    也没有去探究小毒物大清早去了哪儿,他总有自己想做的事。

    江铃儿利落地收拾了一番便去了水叔的推拿小馆,奇怪的事又发生了。

    那日日开在推拿小馆对面的小破摊子今日居然……不在。

    只有春花一只油光水亮的毛驴冲她低低叫了一声,而它那个嗜驴如命的主人

    居然不见踪影。

    “……奇怪。”

    江铃儿撇嘴嘀咕了一声,鸡毛掸子将拂尘扫去,打开了门扉又打开了窗棱——

    “水叔推拿”开门迎客!——

    裴玄收到信笺时,是在天将破晓的时候。

    裴玄正揽镜自照,一面龇牙咧嘴的,一面拆除着缠在面上的绷带。

    信笺上只有短短六个字:

    “门派有难,速回!”

    引他回山门的小道士一路都在絮絮叨叨着,千恩万谢:

    “师叔祖玄真子早已缠绵病榻不问世事,恰逢掌教真人无崖子闭关练功……还以为逍遥子真人您又不知去了哪方好山好水游玩儿去了……幸好只是在山脚下的青石镇,否则师兄弟们还真不知去何处找您……眼下教派一片混乱,又没个人主持大局……”

    裴玄懒懒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凤眸:“说重点。”

    小道士一顿,敛了神色,微垂下头颅恭敬道:

    “回真人的话,三年前偷盗凌霄花的小贼……又出现了。”

    裴玄闻言,哈欠打了一半,泛着水光的凤眸一顿,笑了开来:

    “一个小贼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难怪世人说我凌霄派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喽。”——

    大孤山,凌霄派。

    众人领着裴玄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

    裴玄看到床榻上鼻青脸肿的小道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

    “这……这不是我师兄掌教真人座下的小童子么!如何,还说得出话么?”

    小道童被揍得极惨,虽不至于头破血流,可也算得上身无完肤了。

    裴玄对这小道童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他是他师兄掌教真人座下的弟子,而是他不止一次看到同门道士揪着这小道童的耳朵训他:

    “孟小川啊孟小川,你可知你身上最大的毛病不是愚笨、笨拙,是一根筋、不知变通!我不过让你匀点儿掌教真人老人家不要的那么一点点丹药的边角料罢了,就这……就这你都不匀给我!这还怎么当同门师兄弟!”

    小童子只有那道士半身高,却一点不怵,嗓门嘹亮的整个凌霄派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再小的边角料那也是偷是抢!掌教真人说了,凡外门弟子不得擅自炼丹,掌教真人还说了……”

    道士被气得说不上话来,连裴玄看着也笑着摇头。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小童子身上的伤看着虽惨,但招招避过了死穴,显然那小贼手下留情了,不想杀他。

    算这小道童命大了。

    见小道童怒了努嘴,似有话想说,裴玄挑了挑眉,笑眯眯的像只狐狸,将耳廓凑到了小童子只能堪堪翕动的唇前。

    “小川,不急,你慢慢说,真人听着。”

    “逍……逍遥子真人你……你没有骗我……”细若蚊蝇似的声音字字句句艰涩地传进裴玄耳畔,“我……我真有血光之灾……我、我还不信您,质疑您……”

    裴玄笑眯眯的眼一顿,笑意自眼角眉梢淡了下来。

    “弟子真……该死呀。”

    裴玄一直侧耳听着,没有说话。

    小道童挣扎着:“真、真人……”

    裴玄顺着小道童的视线看去——

    只见小道童自方才一直死死攥紧的双手缓缓张了开来,十指血迹斑斑,血肉模糊,叫人观之……无不骇然心碎。

    掌心之中与血肉几乎混为一体的,是已几近零碎成泥的凌霄花瓣。

    “我……我将凌霄花抢……抢回来了……”

    “小……小川会守护好圣泉,小川会谨记掌教真人的吩咐,小川不会让任……任何人染、染指凌霄花……”

    “小……小川……小川会……”

    裴玄一直沉默不语,默默倾听着,直到小童子神情激动,眼见才上了草药的伤口又要裂了开来,这才缓缓直起身子,往日的玩世不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默默看着满脸鼻青脸肿的小道童,忽地眼角一弯,大手揉了揉小道童的发顶:

    “你做的很好,接下来交给大人吧。”

    小道童一顿,从他被揍得红肿的只能依稀瞧见逍遥子真人好看眉眼轮廓,不知为何,莫名让人安心起来,小道童遂不再挣扎。

    “竟然被同一个小崽子耍了两次……”

    裴玄收回了手,轻笑着。虽然俊容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凤眸很黑很深,像沉淀着一汪墨潭:

    “既然他要凌霄花……那就给他吧。”

    小崽子。

    第63章 063“有多少,我全要了。”……——

    客栈。

    窗外残阳如血,窗内血水如梅花点点飞溅于窗棱之上。

    水花四溅之声之刺耳犹如匕首刺破幽寂、昏暗的小小厢房。

    小毒物在清洗自己的外衣。

    可任一盆接一盆的清水洗涤仍是洗不尽外袍上的血污。

    【松手!】

    他一拳一拳打在眼前不过只有他腰高的小道童,他也不想和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作对,奈何这小子不识趣。

    那就怨不得他了。

    如泼墨一般,外袍几乎被飞溅的鲜血完全浸染。

    鲜红至黑。

    【……不……不……不松!】

    小小道童哪怕被揍得鼻青脸肿,哪怕左臂折了,甚至眼神已然涣散,却仍用完好的三根手指死死抓住少年一角衣袂,道童本一张白胖的小脸被鲜血覆盖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肉,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小毒物,一字一句:

    【小……小贼!三年前让你逃了,这次你逃不了的!等掌……掌教真人闭关出来,等、等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五师兄、六…师姐、七师兄游历归来,等……等逍遥子师叔回来,新仇旧恨一起算!】

    【找死!】

    少年面容寡淡,独一双漂亮的浓黑的双眸飞快掠过一抹盛怒的阴霾,一拳带着凛冽杀气直击道童面额!

    他已经暴露,他应该杀他灭口的,可是拳头却在道童面门前一寸处堪堪停住!

    有那么一瞬间,道童一双亮的惊人的圆眼和一双同样晶亮的杏眸重合在了一起。

    凛冽拳风令道童长睫乱颤,道童骇得瞳孔紧缩,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僵在了原地。

    直到眼前人——“薛三贵”松开了他,几个跃步已然消失在汤泉后的假山内,不见踪影。

    前后脚的功夫,后山动静终于引来了众多凌霄弟子,孟小川终究只是个孩子,在师兄弟一声声呼唤中终于回过神,嘴巴一扁,蓦的放声大哭起来。

    他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铜盆内的清水影影绰绰倒映着小毒物一张苍白的、面色阴鸷的俊容。

    他的脸色很难看。

    无论他清洗多少次,外袍仍旧一片暗沉的血污,他盯着外衣上的血污出了神。

    三年前他将大孤山圣泉内的凌霄花洗劫一空,凌霄派自此谢绝外人闭了山门,那三年后呢?

    这群酸腐的臭道士又准备怎么做?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像那痨病鬼似的日月堡少堡主纪云舒下江湖追杀令,天涯海角追杀他唬唬人罢了,他不在乎。可想再要凌霄花……恐怕难于上天了。

    ……可恶。

    至少应该抢来一朵凌霄花,哪怕一片花瓣也好。

    他就应该杀了那小子!

    铜镜内本平静的水面忽而有了波动,极其细微肉眼难见,小毒物却倏然眉头一拧,抄起铜盆就向背后掷了去!

    来人一个飞踢将铜盆踹开!

    铜盆踹开后却是小毒物迎面一掌,十指指缝甚至夹着淬着剧毒的银针,极其狠辣的、欲一击直取人性命的一招直逼来人面门!来人一愣,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飞快闪过陆爷如洪钟般的嗓音——

    【凡人身上,有一百零八穴,内七十二穴不致命,不具论,其三十六处大穴,俱致命之处。内分九死穴、久晕穴、九麻穴、九哑穴、四九三十六穴。】

    来人此刻身子还半腾在空中见避之不及却

    是不慌,侧过首来掩住面门死穴,只能将肩膀往小毒物藏着银针的掌心撞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

    来人不慌不忙,小毒物自己倒先乱了手脚,掌法一出又兼之咫尺之间收不回掌,只来得及已掌风将淬了毒的针尖震碎,这一掌虽卸去了六分力道还是结结实实打在了来人肩上!

    只听见一道极低的咬牙闷哼声,来人吃痛的被打落在地,可很快落入一个熟悉的微凉的怀抱里,下一秒冥火的火舌便舔/吻上她负伤的肩上,登时火辣辣的伤口好似被燃烧得冰冷的火海浇灭了。

    不过那一掌带来的酸胀感还残留在皮肉内,小毒物显然是下了死手的,尤其他又上手又按又捏的检查她伤势,疼得江铃儿终是没忍住龇牙咧嘴的。

    来人正是江铃儿。

    见人没有大碍,小毒物松了口气,可下一瞬按捏住她肩的手更重地抓握着她的肩,漂亮的浓黑的眸子燃烧着一片愤怒的火海,怒斥她:

    “你疯了!万一我伤了你怎么办?!”

    江铃儿被吼了一嗓子,愣在了原地,连肩上的疼痛都暂且忘了。杏眸眨了眨,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发生什么了?你……”

    其实小毒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甚至连一贯的冷嘲热讽都舍不得或者说不敢说了,连日就像个粘人小狗一样招人烦,此刻反常到江铃儿就是神经再大条也察觉到不对了。

    她今日得了马三爷、陆爷的指点,不过短短几句要诀却好似给人闷头敲了一棍,醍醐灌顶一般,她人在水叔的推拿小馆,心却早已飞回了客栈内,早就迫不及待找小毒物互相切磋,钻研这几句要诀,即便不是为了这个,往常他们也时常互相喂招也不见小毒物这么大反应,联想到今晨小毒物也是反常,早早就不见人影,江铃儿眉心忽地一拧,福至灵心:

    “……你以为我是谁?”

    小毒物微微一怔,眸中的火海蓦地熄灭了,抓握住她肩的手也不由松了,嘴巴却没松口,微微泛白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有猫腻。

    江铃儿眯起眼,凑近他:“喂……”

    而小毒物在她靠近前猛地起身打断了她的话。临走还不忘将落地的铜盆带走,包括铜盆里的衣物,匆匆道:“衣服脏了,我去洗。”

    转眼就没人了,留下江铃儿一人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屋内发出一声不满的怒吼:

    “……喂!我的也一起洗啊!”——

    客栈后门转角。

    铜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连同浸泡在铜盆里沾有血污的衣物。

    小毒物的脊背紧紧贴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里道了声“好险!”,正要捡起落地的衣物时,忽而胸膛传来熟悉的钻心的痛,又发作了,更甚以往千百倍!

    他咬牙闷哼一声,浑身一震,呕出一捧鲜血,顷刻间脸全白了。

    小毒物回眸瞥了眼屋内江铃儿隐隐约约只能依稀瞧见的侧脸,艰难喘息着,一手捂住几欲撕裂的胸膛,一手抚着墙,跌跌撞撞跑了开去——

    他不能留在这里,留在江铃儿身边。

    不同以往,他深知这是老东西的报复,对于他“不听话”的报复。

    终于来了。

    没了凌霄花,他压制不住体内的蛊虫噬咬……他会失去理智伤了她的。

    所以他必须走得远远的。

    越远越好,直到……直到体内的蛊虫平复才能回来……

    ——

    小毒物不知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不知何时起,夜深了。

    夜幕挂了起来。

    白日冷清的青石镇,此刻犹如卸去伪装,露出鬼魅獠牙,灯火通明。

    是鬼市。

    他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胸膛犹如被千万蚂蚁噬咬的剧痛让他意识涣散,溃不成军。隐约嗅得一丝隐蔽的幽香,他依着本能寻着幽香跌撞而去,胸膛的剧痛绵延而上,钻心蚀骨,他两眼一黑,将要摔倒之际被两只手牢牢扶住。

    “巧了,大哥怎知小弟今日新进了一批凌霄花?”

    小毒物微微一顿,依着咬得斑驳的下唇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吃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

    小毒物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人了,眼前这小子应当被凌霄派抓去审问才是,更疑心自己听错了:

    “……什么?”

    带着招财猫面具的少年笑而不答,直接领着小毒物来到摊子前,一把掀起摊子上的黑布——

    露出满满一个台面的凌霄花!

    不似之前干瘪的干花,其上甚至还有露珠,鲜妍欲滴,好像上一秒才采下,下一秒便摆在了台面上。

    戴着招财猫面具的摊主凑近小毒物,低声道:

    “真是走运了大哥!好巧不巧凌霄派今日遇袭,受害的更好巧不巧是那看管圣泉的道童!那道童受了重伤听说没几息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眼下凌霄派为了捉凶手,上下乱成一锅粥,这圣泉没人看守,凌霄花自然手到擒来……”

    小毒物静静听着,从案桌上取来一朵开得最鲜妍的凌霄花放在鼻尖轻嗅着,放进口中咀嚼着。

    顷刻间胸膛内欲破体而出的蛊虫便平静了许多,出走的神志回笼,神台清明。

    小毒物从怀里丢出一小药瓶,包括九转还魂丹在内的各色药丸都滚了出来,眼帘一抬,眸色很深:

    “有多少,我全要了。”

    “好说好说……”招财猫摊主笑眯眯将小药瓶收进囊中,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空洞双眸仰面盯着小毒物,一面说着,一面将整个台面的凌霄花用桌布一裹塞进小毒物怀里,“以后呐,日日都有新鲜的!”

    第64章 064“你还拿我和那个病痨鬼比?!……

    小毒物再次出现是在隔日的晚上。

    月明星稀,夜静更阑,无风也无雪。是难得的宁静的夜晚。

    彼时江铃儿来来回回打了两个时辰的拳,才沐浴完,仅着着一件单衣不顾发丝将衣领打湿,在豆大的烛光下手持《长生诀》细细研磨。

    她既寻不得什么破无事小神仙道长,也上不了大孤山凌霄派,只能又拿起从杨大郎身上拓印下的《长生诀》寻找线索。

    可惜她从地清身上取下的那份《长生诀》丢了,否则拼凑在一起多多少少……也能得到点讯息吧?

    可即便拼凑出完整的《长生诀》又如何,老镖头和这本邪门的《长生诀》能有什么联系?

    尤其是这种以人皮拓印而成的邪门功法,爹向来厌恶这些邪魔歪道的残忍做派,鄙夷还来不及,怎么会与其沾上关系?一想到她手中这张人皮书是从杨大郎身上剥下的,一股恶寒登时从指尖泛起,不由打了个寒噤。

    烛火晃动的同一时间,一道人影一晃而过,手中的人皮书《长生诀》也被人抽走了,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至上功法秘诀《长生诀》就这样被人丢在地上不说,还一脚踩了上去。

    在来人靠近她之前,幽蓝火舌先一步将她包裹吻上她的肌肤。身后压上一片暗影,旋即散落在肩上的湿发被两指捻起一缕,来人声音透着不爽:

    “怎么不擦干头发?”

    是小毒物。

    早在这厮还在屋外时江铃儿就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幽冥鬼火的气息,因而并不意外,只是对小毒物突然出现,又突然从她手里抽走《长生诀》,还踩在了脚底下不满。

    胳膊肘撞了撞身后人:

    “让开。”

    她已经丢了一本《长生诀》了,万不能再丢第二本。

    小毒物顿了下,才不情不愿的松开脚,往后退了一步。

    可也只肯退后一步,瘦高的背影自身后看,好像把人囚在怀里一样。

    烛火已然要燃到尽头了,愈加昏暗的幽光忽明忽灭的跃映在小毒物一张钟灵俊秀的面容上,让他本就漂亮的不似真人的俊容显得有些莫测的鬼魅,他看着江铃儿宝贝似的捡起《长生诀》,拍了又拍掸

    去尘土,这才珍而重之地放进包裹内……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本以为会一直沉默下去,在看到江铃儿要掀被上榻时,终于忍不住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我消失这几天你就……你就一点儿不好奇?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江铃儿还当是什么,只当人又不知哪儿心气不顺闹了脾气,小孩嘛,就是麻烦!

    只是她真的好累,白日推了不下十位小娘子的背,又劈了百来根柴,夜里回来又打了两个时辰的拳,即便等会儿上了榻也是按水叔传授的内功法子运转周身内力来呼吸吐纳修练,实在无心也无力应付,她懒懒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他的肩,是真困了:

    “乖,别闹。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说着便绕开他,床榻没爬上去,猛不丁就被拽住了腕子,江铃儿一顿,转过身来已然有些生气了:“喂……”

    “你头发还没干。”

    小毒物抓住她腕子的手很快松了,转而捧起她披满肩的湿发,寒凉的指骨触上她颈后同样沁凉的肌肤时,江铃儿极轻微的一抖,察觉到颈后传来的热度,是小毒物掌心运用内功烘干她的湿发……不再挣扎了,乖乖站在原地,微垂的头颅任这厮捣鼓。

    她不是不识趣的主,只是吃软不吃硬罢了。

    况且,小毒物伺候得她很舒服。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穿梭在她发间的十指一顿,本微哑的低沉的嗓音明显欢快了许多。

    “……没什么,四周寻了一圈草药,你呢?还在找小神仙?”

    江铃儿微垂着头颅,看不到身后人,却能想象到一条尾巴欢快地摇了起来,莫名心情也跟着好了些。

    “嗯,行了吧,可以睡觉了吧?”

    她确实没有一日放弃过寻找小神仙道长,小毒物是知道的,但不知她除了平日的砍柴活计还去了水叔的推拿小馆做活,她也并不打算告诉他。一来若得知她来做工是为了替他还钱肯定又闹着不让她干……不想再生事端,更不想他生出愧疚。二来,头发终于干了,再不睡天要亮了。

    江铃儿懒懒打了个哈欠,如水草般密密匝匝的长睫沁出点点水珠。

    她是真的倦了。

    内力回收,松开长发本欲往衣领探的指尖登时僵在了原地。

    双手下落圈住她的腰,下巴顺势搁在她的肩窝里,半晌才不情不愿“嗯”了一声,不过很快又补了一句:

    “那就亲一下?我保证不做别的!我都好几天没……”

    小毒物说着似乎怕被拒绝,不等江铃儿回应便半强硬地握住她的腰肢转了过来,低头便啃了上去。

    江铃儿微微吃痛的“唔”了一声,忍不住掐了他腰一下,没想到这人看起来瘦,身上却梆硬,掐不动!

    好在小毒物只是咬了一口,握住她腰的手微微一用力,紧接着双脚腾空,被一手抱着坐在案桌上,另一手捧着她的脸,长驱直入,很快唇舌和呼吸都被夺了去。

    跟以往不一样,往常只有极轻微的一缕幽香,此刻小毒物唇舌、衣襟包括头发丝上的花香,浓郁到无法忽视。尤其唇上,两人呼吸相交的刹那,江铃儿好像一头栽进了一片花海里,浓郁的花香熏得她脑子晕乎乎的,忍不住轻嗅着躲开他的唇舌,艰难喘息着含糊道:

    “你、你身上……是什么?好香。”

    小毒物闻言顿了下才道:

    “凌霄花。”

    “……凌霄花?”

    江铃儿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凌霄花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花,在金陵的街头巷尾时常能看到。这么说来,他身上的香确和她闻过的凌霄花相似,却又不同。

    她忽地联想起一个人,也爱熏香,不光给自己熏,也爱给她熏。

    不过不是这般清冽的香,而是淡淡的檀香,同样的是凑近了才能闻到。

    小毒物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继续,他蓦地咬了她唇珠一口,咬完又舍不得,薄唇反复摩挲着她已然微微红肿的唇,呢喃着,嗓音低沉喑哑如陈年佳酿醉人:

    “嗯?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江铃儿没多想就答了:

    “纪云舒。”

    随着江铃儿话音刚落,在她唇边摩挲的唇蓦地僵住,空气中流动的氤氨的醉人花香随着身上人离开很快烟消云散。

    小毒物退后一步,冷冷盯着她,臭着脸骤然拔高声音:

    “你还想着那个病痨鬼?!”

    江铃儿被吼得一怔,双眸飞快眨了眨,混沌的大脑终于清明了些,连忙道:“不是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小毒物的话让她意识到,她好像确实很久没有想起过纪云舒了。

    再想起来也不过是,曾经认识过的一个人罢了。

    不过江铃儿的沉默在小毒物看来就像是某种默认,他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蓦地阴沉了下来,沉甸甸的,全是杀气。

    “早知道早毒死那病痨鬼了!”

    江铃儿闻言一顿,被小毒物眼中明晃晃的煞气惊得一凛,连忙从案桌上跳了下来,当即拧着眉头训斥道:

    “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杀人挂在嘴边!”

    她一直极力掰正这厮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邪道作派,本以为初见成效,没想到一棍子又打回原形,当下有些气顶了回去,“况且人家有名有姓的,别总叫人‘痨病鬼’,你也没比人好多少。”

    虽然知道小毒物是因为体内被老毒物种下蛊虫的原因才瞧着一副风刮就倒病恹恹的模样,可不管什么原因,两人同样的瘦高身材加上面容苍白,乍一看还有些相似。江铃儿虽然说的是真心话,可天地可鉴除了言外之意劝他别仗着年轻多照顾自己身体之外,绝无其他意思。

    然而落在小毒物耳里变了味儿,这下非同小可,当即就炸了,双眸亮得惊人,一脸受伤的样子,眼尾都红了:

    “你还拿我和那个病痨鬼比?!”

    江铃儿冤枉,徒劳的张了张唇却百口莫辩,她本来就嘴笨,“我我我”了半天解释不明白,只好咬着唇…爱咋咋地吧!

    小毒物盯着她双眸的视线落在她咬着的明显红肿的唇上,他弄的。

    其上甚至还有一层晶亮的水渍。

    也是他弄的。

    包括凌乱的衣衫,都是他弄的。

    他忽地眯起眼,本就喑哑的嗓音愈发低沉,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着:

    “难道,我一直没满足你?”

    江铃儿闻言愣了下,松了口:“……什么?”

    见小毒物乌沉沉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的唇,并且缓缓往下移的趋势——

    骤然好似被雷劈了一下,江铃儿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摆手,结结巴巴道:“我……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可这厮好像听不进她的话了。

    “做这事你还有空想旁人……是我的错。是我平日太顾着你了。”小毒物一面低声嗤笑着,一面缓缓解开外袍。外衣曳地的瞬间眼帘微抬,浓黑墨瞳好像鹰眼盯着猎物,唇角漾着笑,“别着急睡,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低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明明是商量的口吻,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江铃儿下意识往后退,腰窝一下抵在身后的案桌上,退无可退。

    浑身莫名一抖,指尖一颤,继而紧紧攥成拳。方才小毒物握住她腰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还残留在身上。

    烛火还亮着,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完了。

    这还睡个球啊。

    第65章 065“真正菜的人怎么会在青石镇如……——

    翌日。

    推

    拿小馆。

    天才将将泛起鱼肚白,尚无人烟只有鸟叫虫鸣。幽寂的街道深处,半掩的店铺门内传来一贯的响声动静。

    天不大亮,江铃儿已然开始每日的晨功。

    在她面前的是一排才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新茶,还有一旁单手撑着头颅,困顿假寐的水叔。

    水叔说他老了,精神头儿也不大好,更不会教人,每日清晨就指望一杯热茶醒神。她若能一掌将杯盖震开却不动杯中水就算成了。

    今儿能不能喝上这杯热茶就看她的了。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不比砍柴,只要使出全身蛮力就行,她更要全神贯注,要精准。奔雷掌讲究一个出掌要快、气势如虹,她却要调动周身内力只留其势,出掌如风,震开杯盖却不能动其身……这是何等精细的活!

    她前几日都失败了,不是茶盏碎了满地就是热水溅了一身,不过在多日昼夜不眠、包括呼吸吐纳间对于内力的操控,她有自信今日一定行!

    昨个她也是这么和水叔说的,还和水叔打了包票!可本想好好睡一觉今日给水叔好好露一手,没成想昨夜小毒物发了一整夜的疯……

    汗珠如热蜡烫灼在身上,似乎不满她的偏首躲避,一只素白的大手掐住她下颚下半张脸掰过来,同样汗津津的额间相抵,浓黑的眸锁住她,嗓音喑哑呢喃:

    【知道现在是谁…在你体内么?】

    茶盖嗡地一抖,溅出半盏茶水来!

    水叔一个盹儿打到一半,惊醒。

    江铃儿浑身一凛,掌心内力猝然回收,转而两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清醒一点江铃儿,不能再想了!!!

    江铃儿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所幸水叔瞧不见!她深呼吸一口,极力忽视浑身上下尤其腰间胸口的酸麻,缓缓吐出一口气,两手打了个漂亮的招式,朝桌上那半合着的茶盏,运气于掌心——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水叔温吞的教导声: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移形易变,以柔克刚。记住,你要学的不是我,是水……”

    一道恶劣的沙哑的低笑蓦地在脑海中炸开。

    【……好多水。】

    江铃儿掌心极细微一颤,掌风打了出去。

    一道极刺耳的细微的裂缝蔓延声响起。

    茶盏倏地裂开!

    一室静得落针可闻的地步。

    江铃儿还维持着出掌的姿势愣在原地半晌,继而……简直要哭了起来:

    “水、水叔,我明儿一定能成……”

    “不错。”

    江铃儿一顿,猛地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了。看着水叔摩挲着一手拿起茶盖,茶盖一动在空中化作了齑粉,然而茶身虽满身裂纹却好好的。

    江铃儿怔怔看着水叔拿起茶水一饮而尽,见茶杯又完好的放回桌上,这才松了口气。

    饮下一口热茶,浑身跟着舒坦了起来。水叔捶了捶腰,惫懒地打了个哈欠,慢慢踱步回内室。与江铃儿擦肩而过时忽然道:

    “等月底梅花开了,你便走吧。”

    江铃儿愣了下,连忙回身:“水叔…是要赶我走吗?今天……今天是个意外!我保证明天绝不开小差……”

    水叔闻言却笑着摇摇头:“你不欠我了。”

    话音一落,江铃儿长睫一颤,未说完的话卡在喉结,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况且你也不是我徒弟,老朽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走吧。”水叔一双眼看不见,望着她的方向,双眼弯起笑弧,拍了拍她的肩,叹了一声,“走吧。”

    江铃儿彻底怔住,水叔离开了也不知道。

    许久许久后才揉着腰,咬牙低骂了一声:

    “都怪那臭小子!”——

    “哎,你这姑娘手劲儿忒大!诶呦,轻点儿!捏疼我了!”

    江铃儿一顿,连忙撤手:“对不住对不住!”

    本趴伏在榻上的秦香玉扭过头来,娇气的瞪了她一眼:

    “在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思念哪个小郎君了?”

    江铃儿当即摇头,随即想起什么连忙问起小神仙道长的存在。

    她也没想到短短数日的相处,她居然对青石镇也有了一丝不舍之情,可也正如水叔所说,她该走了。她在青石镇呆了太久了,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完成,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可不出所料的是,秦香玉也不知无事小神仙道长的存在。

    难道……杨大郎骗了她?

    否则为何无一人知晓?这世上……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破无事小神仙道长!

    可若是没有小神仙道长,线索又断了,她又该去哪里?

    “对了,你怎么不问问裴玄?”

    思绪被打断,江铃儿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裴玄”是谁。

    裴玄,就是将小摊开在推拿小馆对面的那臭流氓道士。

    秦香玉一手撑着下颚,嘀咕着:

    “不管他是臭道士还是香道士,大小都是道士嘛,就是不知道哪个道观的,不过这附近除了凌霄派……也没其他道观了吧?”

    话音刚落,江铃儿本丧气的杏眸陡得亮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几里外的裴玄蓦地打了个喷嚏!

    不过江铃儿没开心多久,眉头蹙了起来:

    “不过很久没见到这个臭道士了,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样……奇怪。”

    秦香玉也心下奇怪:

    “据我所知,小裴道长在青石镇日行一卦有三年之久,除了前段时间南下金陵参加老镖头的寿宴就没离开过青石镇,怎么突然又不见了……”

    江铃儿闻言愣了一下:“他去过金陵?还……还参加过老镖头的寿宴?”

    “天下第一镖老镖头江雷龙的寿宴遍邀天下群雄,要不是我那会儿忙着给我那短命的死鬼前夫安排丧事,老娘也是要去凑凑热闹,见见世面的。”

    ……也是。

    爹的寿宴不论贫贱富贵、门第家世,遍邀天下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来了,什么人出现在宴会中都不稀奇。

    江铃儿暗自嘀咕着,难怪他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毕竟金陵不算大也不算小,恐怕在天下第一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她忘了。

    江铃儿想了想,又忍不住问起那日与秦香玉初见时,秦香玉用擀面杖追打裴玄一事。

    其实她早就想问了。

    “害,你说内件事啊。”秦香玉说着将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只简简单单一个动作说不出的妩媚,幽幽叹了一声,“姐姐我呀,命苦!死了三任丈夫正在觅第四个……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吧,可身量高模样俊,家底也算丰厚。还是一个鳏夫……我们都要谈婚论嫁了,找那臭道士算个卦讨个好彩头,奈何那臭道士狗嘴吐不出象牙,次次说老娘命里克夫给老娘添堵!老娘可不得教训教训他么!”

    秦香玉说着面带杀气,连江铃儿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她不解,这臭流氓道士明明是个神棍,贪财好色又抠门,武功也菜得很,但奇怪的是大家偏又信他。

    邪了门儿了。

    秦香玉闻言虽然面上还带着煞气,却笑着摇了摇头:

    “真正菜的人怎么会在青石镇如鱼得水?”

    江铃儿闻言一顿,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心里全是嫌弃,心想,都被人追着打还如鱼得水呢!

    大孤山上凌霄派,被提及的裴玄连连打了三个喷嚏!

    哈欠!

    哈欠!

    哈~~~~欠!

    凤眸登时沁上一层水雾,他本就颀长瘦高,姿容无俦,天青色道袍迎风一吹,还真有几分谪仙的风采。

    站在裴玄两侧的少年同样身着天青色道袍,不似青年潋滟凤眸,凤章龙姿,也是一个比一个俊秀。

    左侧的少年明显稳重许多,忙问:“师叔可是染了风寒?”

    是凌霄七子之一的大弟子温承安。

    他们七人游历江湖,前日闻风,跑死了六匹马今日便都赶了回来。

    裴玄摆手,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方才气度全无,似极畏冷,哆哆嗦嗦地抱着双臂睨了他一眼:

    “倒春寒罢了,无妨,找着人了?”

    倒是右侧的少年,凌霄七子排行第四的四弟子甘子实忍不住咬牙抢先答道:

    “这该死的偷花小贼心思缜密实在狡猾!他好像知道我们在跟踪他,多次易容……又让他逃了!”

    裴玄闻言倒不以为意,轻笑了一声:

    “继续盯着。”——

    小毒物自昨夜又开始早出晚归。

    江铃儿本守着油灯,等这厮回来好好算账!若不是因他昨夜太过胡来……她怎么会在水叔面前失手!

    可终等不到这厮便趴在桌子上困顿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冥火包裹着她,紧接着被一双强有力的双臂抱了起来,知道是小毒物回来了,可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只好,放过他了。

    头一歪,窝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

    小毒物打横抱着江铃儿,将她放在榻上盖上棉被,指尖在江铃儿面

    上抚了抚,随后指法凌厉,惯常点了江铃儿的睡穴。

    这才踏着月色又出了门。

    不知何时起,屋外又下起了雪。

    屋内烛火些微,江铃儿眉头紧了紧忽然睁开了双眼。

    江铃儿不知,经过这段时间水叔的点拨,即便睡梦中也不忘呼吸吐纳运转内力,外加融合陆爷所授的一点点穴功夫,她就这样无形中冲破了穴道。

    她有些发懵地揉了揉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一眼身侧空荡荡的,褥子连一丝折痕都没有,显然小毒物并没有回来……不对,她明明感觉到他回来了,若他没回来,又是谁将她抱上床榻的?

    可是为什么回来了又走了?

    深更半夜的能去哪儿?

    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连同小毒物近日来的怪异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不愿去深究罢了。

    尤其透过窗棱看到雪地上还没有被埋没的鞋印。

    鬼使神差的,她穿上外衣,沿着鞋印跟了上去——

    鞋印一直延伸过一个街口便寻不到了。

    但并不妨碍她找到了——

    鬼市。

    平日冷清的、举目只有一片白的青石镇此刻完全变了样。

    满街的灯火如鬼火影影撞撞,来往之人摸肩擦肘,全部面戴各色的神鬼面具,一瞬间她仿佛置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百鬼夜行一般的世界。

    江铃儿被迫顺着人流中跌撞着,不知走了多久,渐渐连来路也找不到了,四顾间余光瞥到一张熟悉的冷峻的面孔……

    小毒物!

    “小……”

    她定睛一看,正要高声呼喊时,小毒物转过来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脸,江铃儿一怔,愣在原地,再看时人已经淹没在众多神鬼牛神面具后,找不到了。

    忽而浑身一震,冥火抽离的瞬间江铃儿猛地回神,暗道:

    糟了!竹笛!

    果然别在腰间的竹笛在人群的拥挤下落了下来,滚落在地,离她越来越远。

    “我的竹笛!”

    江铃儿连忙弯下腰去拾,实在是竹笛对她来说太重要了,人又多,她实在没有法子,咬咬牙连马三爷传授她的腿法也用上了,不过眨眼间将周围一圈牛鬼蛇神的脚都踩了一遍!

    一时一片痛呼声此起彼伏,等江铃儿拿到竹笛之时,一圈牛鬼蛇神已然将她团团包围住,怒视着她!

    “额……实在是对不住……”

    江铃儿紧紧抓着手中的竹笛讪讪一笑,在众牛鬼蛇神步步紧逼中,袖中右手紧了又松,蓄力于掌心正要一掌打去时,忽然被人抓住腕子就开始狂奔起来!

    不光连周遭的一众牛鬼蛇神没发现,就连江铃儿也没反应过来就被迫跟着发足狂奔,这人显然极熟悉鬼市,等江铃儿回过神时,被拽到了一处暗巷里,也远远甩开了身后人。

    来人身量颀长,足足高了她一个头。面上负着丑恶的夜叉面具,微垂着头颅静静地看着她。

    江铃儿不由浑身紧绷,脊背紧紧贴着身后的墙,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忽而紧盯着她的面具上两颗深邃的眼珠眨了一下。

    “是我。”

    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

    莫名的脑海里晃过一双,她曾透过窗棱仔细瞧过的,凤眼。

    江铃儿一顿,怔住了。

    见人没反应,面前人忙道:“是我啊!”面具揭开,露出一张熟悉的嬉皮笑脸的白皮俊容和凤眸,“我是……”

    “臭流氓道士!”

    江铃儿双眸亮得惊人,甚至忍不住小跳了起来。

    裴玄面上的笑一僵,不过看在那一双亮的出奇的杏眸上……轻轻“嗯”了一声,就当回应了。

    不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手又痒了。

    面具被他两指推着,向上虚虚扣在脑门上。他一手撑在江铃儿脸颊侧边俯身压了下来,靠她极近,垂下来的发丝落在江铃儿的肩窝上,痒痒的。嗓音带着得意的轻笑,笑眼弯弯像只狐狸盯着眼前的惊鹊:

    “怎么,看到我就这么开心么?”

    第66章 066果然呆在这丫头身边就没好事。……

    虽然只和江铃儿不过才接触了几次,裴玄却已大致摸清了江铃儿的脾气。既然次次都以他被殴打为结束,这次应该也不例外,他都做好被殴打的准备了,手都抬了起来捂在脸上,没想到江铃儿反而迎上了他的双眸,双眸熠熠,坦诚得令人心惊:

    “是啊!”

    年轻的道人一顿,指缝中透出的凤眸似乎被江铃儿眸中的光所慑,缓缓放下手,狐狸眼似的凤眸难得有一丝错愕:

    “……什么?”

    江铃儿眼中的欣喜不似作假,有一瞬间裴玄脑海中闪过无数双同样望着他的,满是希冀和信任的稚嫩双眸。

    【师兄!】

    【师兄!】

    【师兄来了!】

    【师兄!】

    年轻道人狭长的双睫极细微的一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似乎在逃避什么。

    江铃儿不察,此刻她反倒将他逼得步步退让,直到脊背贴在身后的冰凉的青石墙上,冷雪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等回过神来眼睛跟着眯了起来,比冰雪更冷的冷漠、疏离从眼角眉梢中浸了出来。

    “找我有事?”

    江铃儿被他眼中的冷刺得一顿,不过眨眼的瞬间,他好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江铃儿疑心自己看错了,正要细看时面上罩来一张面具。

    本戴在裴玄头上的夜叉面具转而被一只大手强硬地、毫不客气摁在江铃儿脸上:

    “不想招惹麻烦就戴上。”

    下一秒便有三两头戴牛头马面的人探身进小巷内,不过好在小巷幽暗又有面具遮掩,只是张望了下没瞧见印象中的泼辣女子便离开了。

    鼻梁撞上木质的面具,江铃儿吃痛地轻轻“唔”了一声,虽然有些气还是乖乖戴了上来。她可没忘记自己还是被魔教通缉的修罗双煞之一,眼下戴的又恰好是夜叉面具,倒像是冥冥之中某种印证似的……

    江铃儿不过才戴好,眼前人转身就走,烟青色的道袍如云彩般在江铃儿面前转瞬即逝,她愣了下,连忙追上去:

    “……喂!等等我!”

    才走出幽闭的小巷好像一脚踏进话本里颠倒诡谲的酆都鬼蜮一般,红灯笼泛着猩红的光,来往俱是年鬼蛇神一般……小毒物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地方?

    江铃儿只微微一顿后,晃了晃脑袋将混乱的思绪抛去,小跑着追上年轻的道人。

    裴玄身高腿长的,走得极快,兼之来往行人之多,得亏在一众牛头马面中裴玄鹤立鸡群得有些超然了,不至于跟丢却也多有不便,江铃儿硬是挤进人群中,好不容易见着人,可不能又让他跑了!

    冷不丁被人撞了肩一脚踏了空去,眼见着要摔倒在地,腰忽然被一只大手捞了起来,她甫一站定,那手便很快松开,江铃儿侧眸看去,裴玄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负手而立,真像个正人君子似的,垂眸瞥了她一眼:

    “鬼市不比旁的,想离开这儿就跟紧我。”

    江铃儿顿了下:“可是……”

    怪只怪人流太大,才吐出两字又被人撞了开来,裴玄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早有准备,在江铃儿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手已经虚扶上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形,搂上腰身的瞬间极细微的一顿,似乎惊叹掌中纤腰之细居然只手可握,眉头一挑,旋即侧过身来,凤眸跟着眯了眯,狡黠的狐狸劲儿又来了:

    “阿奴姑娘身姿

    纤细窈窕,这又人多眼杂的,万一被人群冲散可不好了。罢了罢了,我就送佛送到西……”

    说着搂着她腰肢的手转而去牵她的手。

    江铃儿眼角一抽:“……”

    果然方才都是错觉,什么正人君子都是假的,这才是他的本性,臭流氓道士!

    “啪”的一声,江铃儿毫不留情一巴掌抽了上去!

    裴玄不妨吃痛的收回手,他和江铃儿不过见过三回,也被打了三回,就是泥人捏的也有了脾气:“既然姑娘不愿,大路朝天我们……”

    话未说完,衣袂被极轻地扯了一下。

    裴玄一顿,侧眸看去,是江铃儿揪住他烟青色衣袂一角,偏过头不情不愿含糊地说了句:

    “……多谢。”

    裴玄多看了眼她揪住他衣袂的两指,还有自己已然通红的手,静默了会儿,扯唇一笑:

    “姑娘家家的都像你这般怪力么?”

    “什么?”

    人多嘈杂,江铃儿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手中衣袂忽地一动,她被动亦步亦趋跟着衣袂的主人。

    “大孤山下鬼市只有在丑时阴阳交接时刻出现。面具下之人,不是恶鬼更胜恶鬼……”

    江铃儿手牵着一抹烟青色,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穿梭在各异的牛头马面之中,这臭流氓道士虽不大正经,爱占人便宜,但声音好听的紧,犹如泉击玉石缓缓流淌,随意、漫不经心。大红灯笼憧憧影影犹如一盏盏鬼火一般,他却哪怕身处光怪陆离的鬼市也好像闲庭信步一样,莫名的江铃儿本有些紧张的情绪也跟着放下了心来,透过面具,好奇地眨巴着双眸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阴阳交接之时六合交界之地,更是法外之地,方才你能侥幸脱逃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我劝你你最好不要招惹任何人……”

    话才说完,忽地一顿,衣袂被扯住了。

    他微微用力一扯,身后攥住他一角衣袂的某人还是不动,停在原地。随即传来犹如梦呓的喃喃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

    裴玄寻声看去,眉头微微一蹙又松了开来,淡淡道:

    “哦,在交易买卖呢。”这到处都是买卖,没什么大不了。

    距他们不远处,人群更加乌糟糟地聚集一处,所幸他们个高,倒是没有任何阻碍看到了人群包围之中是个硕大的囚笼。

    而笼中,是双手戴着镣铐的少女。

    江铃儿当即拔高声音反唇相讥:“那是人,不是物品!”

    话音一出,周遭所有人齐刷刷侧目看来,一水的牛鬼蛇神面具盯着她……

    江铃儿登时屏息:“……”

    藏在袖中的手却攥紧了。

    “是人又如何?在鬼市,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已经同你说过了。”如玉泉击石般的清润嗓音传来,裴玄不动声色侧身贴过来,将她掩在身后,睨了她一眼,凤眸湛湛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你也不想惹麻烦的吧?”

    江铃儿一顿,双拳紧了紧,又看了一眼那人群中,囚笼中的少女。

    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容貌娇俏,楚楚可怜。她两手抓住囚笼,恳求: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明就是个孩子。

    骤然身旁戴着判官面具的摊主一鞭子抽了下去:“老实点!”

    江铃儿也被那骤然残暴的鞭子声惊了一跳,少女惨叫一声,抓着囚笼的双手登时松了开来,血淋淋一片,缩回了囚笼一角。

    “你还要看多久?”

    裴玄觑了她一眼,转身即走。

    手中的衣袂扯着她,江铃儿眉心一动,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跟了上去。察觉到牵动的衣摆还有身后人亦步亦趋紧跟的步伐,裴玄扯了扯唇角,没什么表情,却在下一刻牵动的嘴角顿住了,霍然抬眉,停住在原地。

    一直拽着他一角衣袂的人松了手。

    在那戴着判官面具的摊主又要一鞭抽向少女时被江铃儿一把抓住了长鞭!

    摊主一愣:“你谁啊!”

    “你姑奶奶!”

    江铃儿一个用力,长鞭骤然脱手转而落她手里。

    论使鞭,她是行家。

    江铃儿瞥了一眼那囚笼上的锁链,摊主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上前去夺:

    “别……千万不能放!”

    江铃儿咬牙,运气于掌心,带着六成内力一把将囚笼上的锁链抽断!

    锁链断裂的瞬间,只觉得劲风拂面,江铃儿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娇笑声:

    “谢谢姐姐。”

    一双沁凉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双手覆上她的双鬓,紧接着面具便被顺走了,江铃儿再睁开眼时,少女如泥牛入海钻入人群中不见踪影。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江铃儿怔怔地看着少女消失方向,眨了眨眼睛:“……”

    好飘逸鬼魅的身形轻功,她竟闻所未闻,生平第一次得见。

    “你是谁居然敢坏爷爷好事!”

    等江铃儿回过神来,已然被一群牛头马面包围了起来。

    她连忙以手掩面:“你擅自囚禁一小姑娘,知不知羞?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可笑!你放走了爷爷的人,鬼市的规矩以物易物,你拿什么来换?!”

    江铃儿一梗,余光一瞥,裴玄居然不知何时早就走远了,一副和她划清关系不熟的模样……见她看来,耸了耸肩,意思是,爱莫能助。

    江铃儿:“……”

    摊主显然怒极,两手呈鹰爪状骤然向江铃儿袭去:“既然拿不出来,就拿你自己来换!”

    江铃儿一手掩面,一手长鞭一卷,将身旁人卷来挡住摊主的袭击,使上轻功几个纵跃飞身至裴玄身边,一把抓住他即将跑路的后衣领!

    裴玄一顿下一秒被拽到了江铃儿面前,冷不丁和一众牛鬼蛇神面对面!

    裴玄倒吸一口冷气,讪笑:“误会误会,我跟她可不认……”

    话未说完,七腿八脚已然向他袭来!

    年轻的道人嘴上呼着:“天大的误会!”狼狈的抱头躲避,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居然真让他避过了一拳又一拳的重击,这也让江铃儿得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她没想到这流氓道士当真一招半式都不会,不过也不是全然毫无用处。她一手抓着裴玄的胳膊推拉挪移拿他当肉盾使!另一手手执竹笛,效仿着那日陆爷和马三爷如何点拨她的,以竹笛敲打裴玄双臂双腿各处,迫使其出拳出腿击退围攻上来的牛头马面们!

    短期内还真有奇效,四周的牛头马面们一时竟近不了身,不过裴玄就遭罪了。

    好运气用光了,不光挨这些个牛头马面的打,江铃儿落在他身上竹笛的敲打更痛!合着……合着里里外外只有他一个人在挨打呗???

    裴玄扭过头,一边忍着痛一边好商好量着:

    “你抓着我也是累赘,贫道本着好心领路你却害我至此……不如放了我?我看姑娘身手矫健一人也能逃脱升……”

    江铃儿想也不想就回了:“不放!”

    她好不容易逮着人了,万一又跑了怎么办?

    裴玄冷不丁吃了一瘪,他已经许久没遇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了。再加上后脑勺不知挨了哪位牛头大哥的一拳,俊容染霜,再好的风度也维持不住了。

    旧伤未愈又添上新伤,看上去既怒又可怜。他自认没有得罪过江铃儿,即便是讨得一些手上的便宜,江铃儿当场就十倍偿还了,他只有讨打的份……不,他算是明白了。

    遇到这丫头就没好事。

    这是变数么?

    这简直是劫难!

    好在江铃儿尚存一丝人性,又或许是……她也知双拳难敌四手,这

    么拖下去迟早两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她忽地大声喝道:“闪开!”

    一把抓着年轻道人的腕子扯到自己身后,在竹笛上狠吸了一口,汇聚周身内力与竹笛上的冥火于掌心之中,一掌“雷鸣”打在首当其冲的面戴马面面具的人上!

    登时面具撕拉的一声尽碎,连同身后数十人一同被掌风打趴了下来!

    江铃儿不再恋战,抓起裴玄就跑:

    “走!”——

    远郊。

    举目一片雪色苍茫。

    江铃儿并无十足把握能甩开身后这群牛鬼蛇神,所幸的是天将破晓,他们似乎也不愿暴露在白日下,终只能恨恨隐退,倒让他们捡回了两条小命。

    两人就这样跑了一夜,直到身后再无追兵,这才泄了气般双双倒在雪地里。

    此刻天光未亮,无风无雪,万籁俱寂。只有两道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响起,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

    良久的静默,不知是谁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两人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山坡上,第一缕晨曦的光便在此刻降临。

    云动如烟,苍山负雪,金灿灿的晨光为大孤山镀了一层金缕衣。

    忽地,传来一道低低的,有些羞赧的声音。

    “对不起啊,不干你事的,拉你跑了这么久。”

    裴玄微微一顿,侧眸看向身侧的江铃儿。她正出神盯着金灿灿的雪山,似也被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色惊呆了,金色的晨光同样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光,清晰到绒毛可见。

    ……原来这丫头也是会道歉的。

    裴玄心里腹诽着,薄唇一勾,轻笑着:

    “罢了,算是偿还姑娘救治春花之恩。只是如果贫道没猜错,笼中之人有意示弱,在场的也只有你上钩了。呵,好心为你引路的你拖他下水,有意下套的你倒成全其美,阿奴姑娘还真是……大气啊。”

    说到“大气”二字,年轻的道人似浑不在意的加重了语调,末的还附带了一声轻笑。

    江铃儿闻言一顿,猛地从雪地里支起身体来:“我怎么会不气?自然是气的啊!下次遇到那丫头……”

    她眼一眯,心一横,咬牙一拳砸在身下的雪地里!

    “非要抽她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一拳落下登时激起落雪飞溅!

    裴玄就躺在她身侧的雪地上,不免被溅了满身雪。

    裴玄:“……”

    这都能遭无妄之灾。

    倒霉。

    真是倒霉。

    果然呆在这丫头身边就没好事。

    裴玄面无表情拂去面上落雪,听见忽然身旁他才在心里腹诽过的罪魁祸首吸了吸鼻子,淡淡道:

    “可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年轻道人闻言拂去落雪的动作一顿,侧眸看向身边人,落雪同样也溅在她自己身上,虽然只有些许。金色的晨光落在她身上,落在站在她长发、长睫和衣领的雪粒上,恍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碎钻落了满身。

    冷静下来后,江铃儿抱着双膝,耸了耸鼻尖,长睫微垂,眸光沉定。与其说说给裴玄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我爹常说儿女情,英雄气,并行不悖①。我辈中人,或柔肠,或侠骨,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再应当不过的了。”

    有雪粒于年轻道人狭长的长睫上融化。他望着江铃儿的眼神变深,静静看着她良久,蓦地轻笑了一声:

    “那确是你爹会说的话。”

    江铃儿闻言一顿,怔住,随即眉头拧了起来眼风扫向身旁人:

    “……什么?说得好像你认识我爹一样……”

    “你听错了。”又是一声低低的轻笑,还夹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轻嘲,“我一介在平凡不过的道人,怎会认识阿奴姑娘的父亲?我倒想问问姑娘令尊是谁,师承何处……”年轻道人说着也支起了身子,抖落了一身雪花,“这一掌,还有夜里击退敌首的一掌,真是好大的威风。”

    江铃儿这才意识到裴玄又因自己方才那一遭了无妄之灾,连忙扫落他身上的落雪:“对不住对不住……”

    尤其看到雪花落下,现出其下青紫的伤痕,跟她昨晚干得好事脱离不了干系,心下愈加愧疚,倾过身去,更加卖力地为他扫下身上落雪,裴玄却被这厮不知轻重的拍打弄得更痛,远山一般的长眉终于越拧越紧,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江铃儿作恶的手,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既出了鬼市,你逮了贫道一夜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原来你身上是凌霄花香啊。”

    裴玄微微一顿,没想到江铃儿竟识得凌霄花香。

    他大孤山凌霄花与旁的凌霄花不大相似,她竟嗅闻得出来。

    两人此刻距离极近,只见江铃儿鼻尖耸了耸,又轻嗅了下裴玄身上同小毒物身上别无二致的凌霄花香,小声嘀咕了一声:“时下男儿都流行熏凌霄花香了么?”

    不过江铃儿没再多纠结于此,裴玄的话提醒她了,她差点又忘了正事!

    也无暇顾及被年轻道人攥着的双手,甚至顺势更加倾斜靠近他。裴玄微怔,被迫后仰,看到咫尺一双杏眼极紧张,杏眸映着他的面容,紧紧盯着他看,一字一句:

    “同样是臭道士,你可知无事小神仙道长?”

    话音刚落的瞬间,飓风携着霜花雪粒还有无数,尘封的往事兜头砸来!

    【师兄!】

    【师兄!】

    【小神仙道长!】

    【小神仙道长来了,我们有救了!】

    【小神仙道长……】

    【小神仙道长!】

    飓风已过,可在裴玄心中掀起的山呼海啸却仍未停止,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然而他心内愈汹涌,面上却越平静。

    “许久未听人说起这个名号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低哑,缓缓道,“你找他……做什么?”

    冷漠、疏离还有抗拒犹如攀援的凌霄花在他眼角眉梢疯长。可沉浸在喜悦中的江铃儿并没有察觉到。

    在片刻的静默后,双眸陡得迸射出叫人心惊的光。

    “……你果然知道!!!”转而反手握住裴玄的手,“你快带我去找他!”

    裴玄静静地盯着咫尺前的女子,瞳仁很黑,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嗓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先告诉我,你要找他做什么?”

    江铃儿闻言一顿,眸中的光稍暗了些,理智回笼,经历了这许多,她也学会了盘算。

    “他……”

    裴玄没放过江铃儿脸上异样的神情,现下换做是他咄咄逼人,追问道:“他什么?”

    “他……他……”

    江铃儿“他他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甚至在裴玄紧盯的视线下溃逃,偏过头,避开了眼神。

    《长生诀》毕竟敏感,总不能……总不能直说她想透过小神仙道长知晓关于《长生诀》的一切,包括老镖头缘何会和《长生诀》牵扯吧!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被魔教通缉的修罗双煞之一,魔教为何会通缉不光是她和小毒物将地清和火舞除了,更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地清和火舞身上的《长生诀》在他们手里!虽然地清身上的《长生诀》丢了,可杨大郎身上剥下的《长生诀》确实在他们手里不假。

    除此之外她更没忘记,她是江铃儿,是老镖头江雷龙的女儿!天下人都以为老镖头私吞了《长生诀》,她是江雷龙的独女,若叫人知晓她还活着……焉能摆脱干系?

    所以当然不能说了!

    江铃儿心里盘算了半天,也没寻着一个合适的说法。可在裴玄眼里,全然成了心里有鬼。

    他冷冷看着江铃儿紧闭的双唇,眸光渐冷了下来。

    忽地站起了身,抖落了满身的霜雪。

    他本就比江铃儿高,站起身来,遮天蔽日般遮住了金色的暖阳。因背着光,俊容也显得模糊不清。

    “既然阿奴姑娘无意相告,事关……事关友人安危,也请恕贫道无可奉告,就此别过吧。”

    江铃儿霍然抬眸:“别……

    别介!有话好好说,别走啊!”

    裴玄话落,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即走。

    “我说……我说行了吧!”江铃儿愣了下,跟着从雪地里腾地站起来,连忙追上裴玄,就像昨夜那样,一把抓住他的衣袂,“他他他他他……”

    索性心一横,咬牙道:“他娘的他就是个负心汉!!!”

    清脆的属于女子的怒吼声回荡在山坡上。

    掌心的衣袂抽动了下,年轻的道人崴了下脚,幸亏江铃儿抓住他的一角衣袂,否则定要摔倒在地。

    裴玄回眸,俊容错愕,下意识掏了掏耳朵,本如玉泉击石般好听的嗓音都有些变调了:

    “负什么……汉???”

    第67章 067“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在那场喋血的寿宴前,江雷龙老镖头还是匡扶四海无人不晓的老英雄,一张方正的不怒自威的脸,瞧一眼便能令人心生无限的憧憬和敬畏。

    江铃儿的长相多半肖其母,单看一张小脸和老镖头没有多相似,唯有一双眸光熠熠的杏眼倒有几分老镖头的神采。

    与眼前这双杏眼四目相接的瞬间,裴玄透过眼前这双肖似的眼,看到了忘年交的故友。

    那是好多年前了,老镖头庄严肃穆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这样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裴玄小弟,为兄就这么一个女儿,托付给谁都不放心……你也老大不小了,就……就没想过娶个媳妇?】

    裴玄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的故友,老镖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笑声爽朗,提起爱女,眼神殷切,便是石头做的英雄也软了心肠:

    【为兄知你逍遥惯了,不喜拘束。算是为兄的不情之请,唯有将铃儿交给你为兄才能放心!你带着她走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算是成全我这颗老父亲的心……】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下个月,来金陵吧。为兄在金陵扫榻以待,我这女儿不同凡响,为兄敢担保,你们秉性相投,等你见了铃儿……你会喜欢她的。】

    足足有六七年之久的记忆,其中细节已记不大清了,裴玄只记得自己……

    爽了约。

    再见时,故友口中不服管教的闺女已然嫁做人妇,听说是嫁给了日月堡少堡主。

    年轻有为,一表人才,门当户对。说是佳偶天成也不为过。

    毕竟失信于人,他到底觉得过意不去,老镖头却仍是拍了拍他的肩,一如从前,只是两鬓霜白,苍老了许多。明明觅得佳婿,眉眼却不见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忧愁还有遗憾。

    【终归有缘无分……是为兄自作多情了,忘了吧。】

    再后来,喋血寿宴,喜事变成丧事。

    他才知道老镖头当初为何而愁。

    老镖头行走江湖数十年,一生坦荡磊落,唯有独女割舍不了,放心不下。

    放在心尖上的女儿也终……所托非人,无人相护。

    继上回爽约,他又来迟了一步。

    老镖头,连同老镖头之女的尸首他一个都没寻到。

    他明知大哥视女如命,却还是有负所托没能及时救下江铃儿,甚至连尸身都寻不到实在有愧故人。

    有时夜深人静对月独酌的时候他会想,老镖头江大哥,有没有怪过他?

    如果他当时没有爽约将人带走……

    “怎么,你不信啊?”

    江铃儿的声音将裴玄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怎么……”裴玄一张口差点咬了舌头,狐狸眼难得有丝慌乱,低咳了两声才眯着眼道,“小神仙道长……怎么负你了?”

    话落紧紧盯着江铃儿,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紧张,不禁屏住了呼吸。

    话既然说出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江铃儿也就没了顾及,不管怎样先骗过眼前这个再说。

    “嗯……就是……”江铃儿偏过头躲过裴玄的视线,莫名声音低了下来,“就是始乱终弃呗……”

    裴玄逼近一步,眉头紧得能夹死一只蚊子:“怎么个‘始乱终弃’?”

    江铃儿一梗,声线更飘忽了:“…就、就男女那点事呗……”

    “哪点事?”

    裴玄更近一步,两人之间已再无间隙,向来嬉皮笑脸的一张白皮俊容此刻一丝笑意也无,微垂着头颅,不容她回避,凤眸紧锁着她。

    江铃儿:“……”

    此刻金阳漫天她却在太阳底下生生逼出一身汗。

    江铃儿深吸一口气后,豁然抬眸瞪着咫尺前的年轻道人!

    裴玄被江铃儿瞪得一愣,继而步步退让,是江铃儿指尖毫不客气戳着他的胸膛,像个炮仗似的一边戳一边说:

    “那是我和小神仙之间的事,跟你有关系么!竟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正是你们门派的小神仙化缘到我家来,我们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三见天雷勾动地火定了终身!我们早已约好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你家小神仙对我骗了身又骗了心还抛弃了我,你说我能不来找他么!”

    一口气说完,裴玄也被逼到了身后的树上,脊背紧贴着树干,避无可避。

    江铃儿戳着他胸膛的指尖转而狠狠揪住他胸膛前烟青色的道袍衣衫,狠狠瞪着他吼道:

    “怎么样,现在你满意了吧!”

    裴玄被吼得一震,凤眸飞快眨了眨:“……”

    裴玄:“…………”

    良久的沉默后,裴玄方才努了努嘴,开了口,只简简单单五个字:

    “和尚才化缘。”

    江铃儿闻言一怔,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继而长睫如振翅的蝶一般颤了下,僵在了原地:“……”

    双眸里的怒火陡得烟消云散,揪住他衣领的手一僵,松了开来。

    现在换作江铃儿沉默了下来。

    看着裴玄整理着他烟青色的道袍,诡异的沉默蔓延……

    “咳咳……是我记错了。”江铃儿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有种被逼到绝境的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实在尴尬。她拍了拍脸,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咬牙,两腮不由鼓起,怒视眼前人,破罐破摔,“不过事……就是这么个事!你爱信不信吧!‘化缘’是我记错了,但……但‘房/中/术’我总没记错吧!你们道家的不就爱搞这些羞煞个人的事么!怎么,难道我和小神仙的床帏之事你也要知道么?小神仙如何在我身下欲/仙/欲/死……也要一五一十告诉你?”

    裴玄整理道袍的手一顿,笑了。

    气笑了。

    房/中/术、床帏之事、欲/仙/欲/死……亏她说得出口。

    蓦的,老镖头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我这女儿不同凡响,为兄敢担保,你们秉性相投……】

    裴玄笑着眯了眯眼:“姑娘果然……不同凡响。”

    他面上在笑,心下不由狠狠松了口气。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江铃儿知晓老镖头将她托付于他的往事……不过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敢瞎扯谎。

    “总之我进不得凌霄派,你既是凌霄派弟子,你肯定进得去!你就说……你就说带不带我见小神仙道长吧!”

    话落,江铃儿紧紧盯着裴玄,背于身后的双手绞在了一起。

    她知自己不会撒谎,可她实在没辙了,不管裴玄信不信,他信也好不信也好……他都必须带她上大孤山!

    裴玄一双漂亮的凤眼不着声色得沉默地注视着江铃儿,自然将她的急切和紧张全收入眼里。

    【算是为兄的不情之请,唯有将铃儿交给你为兄才能放心!你带着她走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算是成全我这颗老父亲的心……】

    藏于烟青色道袍长袖里的手紧了又松。

    裴玄松口:“行,我带你去。”

    江铃儿一顿,似没想到裴玄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双眸陡得迸射出晶亮的光,紧接着听到裴玄说:

    “不过带你上大孤山之前我还要做件事情。”

    江铃儿愣了下:“什么事?”

    年轻的道人只笑笑道:

    “该收网捕鱼了。”——

    天光大亮。

    走在回客栈的堆满残雪的青石路上。

    小毒物空手而回。

    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漂亮的俊容一脸阴郁。

    【今日的凌霄花?】

    【没、没了……】

    【那明日的、后日的……以后的凌霄花?】

    【没了……都没了!大哥不是我不想帮你,凌霄派已经着人日夜看守圣泉,我已经被发现了,自身都难保了……那就别再逼我了大哥!】

    小毒物一双漂亮的眸子飞快掠过一抹阴霾,泄愤似的一脚将地上的残雪踹了开来!

    雪花散尽的一瞬,怔在了原地。

    远远的,他看到江铃儿高坐在一头毛驴上,身边是个身着烟青色道袍身量颀长的青年。青年一手揽过她的腰,微微一用力将她抱了下来……

    小毒物狭长的双睫如振翅的蝶一颤,僵在了原地。

    有什么腥甜的铁锈味儿在唇舌中弥漫了开来。

    第68章 068“我没管过你,你也别管我!”……——

    江铃儿还想问更多,裴玄却怎么都不肯再说了。只见他吹了声口哨,悠悠的,春花不知从哪儿走了过来。这毛驴极通人性,似乎还记着她上次的搭救之情,走到江铃儿身边亲昵的拱了拱她的胳膊,喷了口热气。

    江铃儿被逗得笑了起来,裴玄在一旁抱臂看了一会儿,忽然道:

    “她喜欢你。”

    江铃儿闻言顿了下,莞尔一笑,更加轻柔地捋着春花乌黑光滑的毛发:“……是么。”

    “想不想背背她?”

    江铃儿撸猫的手一顿,霍然看向裴玄,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只听见春花喉咙发出一声模糊的愉悦的低鸣,江铃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对春花说的。

    她看着春花黑溜溜的倒映着她面容的双眼……就这样上了春花的背。

    春花的皮毛温暖厚实,坐上去就好像坐在一朵云彩上面。救人的喜悦、逃脱升天的欢喜、终于寻到梦寐以求小神仙的狂喜在这一时刻汇聚成脑海中沉浮的香甜的困顿,一夜的奔波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歇息。

    她就这样半阖着眼帘骑在春花背上,由着裴玄牵着,一路缓慢的踱步回镇上。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临末裴玄这厮手又痒了,擅自揽过她的腰虚抱着她下地。

    江铃儿:“……”

    腰被搂住的瞬间,本困顿的大脑一下就醒了,江铃儿一落地果断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也把她残留的睡意打跑了。

    “既有‘小神仙’、也有‘小流氓’……你们凌霄派还有啥?”

    其实江铃儿更想问的是,传闻凌霄派人才辈出,像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一招半式傍身,只有一张白皮还有一分可取之处的臭流氓,是怎么混进凌霄派的?

    江铃儿问得诚恳,年轻道人拇指揩了揩被痛殴的唇角,嘴里轻嘶着哼笑了一声就当回答,转身牵着他的春花悠悠离开。

    嘴里还不正经念着诗: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①……”

    江铃儿:“…………”

    江铃儿磨了磨牙,后悔打轻了。

    她忽地忙高声喊道:

    “喂!臭流氓道士!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年轻的道人挥了下手就权当听到了。

    江铃儿见状轻吐出一口气,吐出一口自来到青石镇后连日的郁气!仿佛一瞬柳暗花明,寒风都变得温柔了几分。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无事小神仙道长止不住的开心,脚步都不由轻快了不少。可等走到客栈前,看到沉默伫立在客栈门前,不知这样看了她多久的小毒物……

    愣住了。

    对视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道: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一夜未归……去哪儿了?”

    小毒物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细看下,眼底还纠缠着几缕红血丝,显然他也没休息好。

    江铃儿下意识就要将和裴玄相遇和周旋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开口的瞬间顿了下,又吞了进去。含糊道:

    “没什么……睡不着出门走走。”

    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马上就能见到小神仙,或许马上就能知道老镖头和《长生诀》关联的一切,无需他说,只要与《长生诀》有关必定是条荆棘丛生,死生莫测的道路。虽然小毒物承诺过陪她寻一个真相,可是……可是……

    可是他太年轻了。

    她于心难安。

    他才十八刚成人的年岁,有大把的好光阴,实在没有必要和她趟这趟浑水。

    江铃儿心想着,无论如何,她先自行去会会那个小神仙,自行消化那个可能的“真相”,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是这么想的,小毒物却在听到的一刻霍然抬眸,定定地看着江铃儿,视线却被她唇角残留的笑意一刺,眼珠很黑,上唇碰下唇,如游丝般极淡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

    “……是么?”

    江铃儿不愿他细究,反问他:“那你昨夜又去哪儿了?”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追随着小毒物的鞋印才来到的鬼市,也没忘记曾在鬼市惊鸿一瞥过……

    虽然只有一眼……可她还没到老眼昏聩认错人的年纪。

    她确定就是小毒物这厮无疑。

    “我去采晨露了。”小毒物答得很快,浓黑的眸倒映着江铃儿一张俏白的脸,默了一会儿,补了一句,“你知道的,清晨的露水可下药,我也时常晨起采露珠不是么?”

    话落,还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药瓶。

    江铃儿闻言一顿,见他手中药瓶确是惯常常用的采晨露的药瓶。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小药瓶装的不再是晨露,而是前几日从招财面摊主薛三贵手中交易来的凌霄花捣成的凌霄花汁液。

    小毒物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主,他早早研究可以代替凌霄花压制体内蛊虫的药物,可惜均未成功。

    他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还有“证物”,简直是无懈可击的说辞。可江铃儿仍是狐疑地盯着他企图看出破绽:“是么……可是。”她话锋一转,似是不解,“采露水至于采一整夜么?”

    骗子。

    话音刚落,小毒物眸光微颤正要说什么,被江铃儿白了一眼,摆了摆手嫌弃道:

    “不用再说了,你很聪明,我说不过你。”

    只见她自行拿走手边干净的衣物走到屏风后更衣,还记得探出脑袋瞪了小毒物一眼警告他:

    “不许跟过来!”

    徒留小毒物一人呆在原地——

    江铃儿前脚刚走出视线,后脚小毒物像是绷到极致骤然绷断的弦,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手捂在剧痛的胸膛前,余光扫了眼屏风后……光与影勾勒出一道纤韧如蒲柳的身影。

    她骗我。

    她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

    屏风后忽地伸出一只细白如葱段的手臂,打断小毒物脑中喧嚣的哗闹。经过一个冬天的包裹,她本晒得康健的小麦色肌肤又白了许多。

    “拿件外衣来。”

    小毒物直直盯着那条细白的胳膊,直到那不耐烦的挥了挥:

    “麻溜的,着凉了都!”

    小毒物这才动了,闷头灌下整整一只小药瓶的凌霄花汁液,眸中翻滚的红雾这才消退了许多。闷声依言去取了外衣递给她,像个受气媳妇沉默地看着江铃儿忙里忙外,眼看着又忙着要出门,闷不做声半天的某人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换做以往,江铃儿没什么心眼,马上就说了。无非是赶着去水叔的推拿小馆帮衬的小事。

    可刚刚小毒物骗了她。

    甚至为了骗她还圆了个谎。

    岂有此理!

    江铃儿想到这些越想越气,显然也忘记自己也才骗了他,虽然是出于善意。

    当下眯眼,倔脾气上来,丢了句狠话过去:

    “我没管过你,你也别管我!”

    话落用肩膀撞开了他!

    小毒物脊背撞上门扉的刹那,眸光震颤,是真受伤了。

    胸膛剧烈起伏着,才消退下来的红雾转眼又弥漫了上来。攥紧手,十指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漂亮的浓黑的眸子,被血色的蛛网纠缠着,他咬着牙,直直盯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影:

    “你为什么护着那个男……”你是不是背着我偷人了!

    可惜后半句话未说完,蓦地窗棱“砰”的一声丢来了一颗石子。

    打断了他的声音。

    小毒物一顿,最后看一眼江铃儿几乎已经瞧不见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郁气,侧过身垂眸看向窗下,随即眯了眯眼——

    一身材矮小

    的少年似乎被他的神情惊得一跳,好半天才僵着脸向他谄媚地讪笑了一下。

    薛三贵——

    日薄西山。

    很快一天又要过去了。

    这是大孤山后一条人烟稀少的羊肠小道,小毒物和薛三贵,也就是招财猫摊主一前一后走着,落日的余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

    小毒物眯眼看着前面这个背影佝偻的矮小少年,昨天还哭丧着脸说拿不出凌霄花,而今天改口又有了。

    只不过多了个条件,要他亲自来取。

    甚至敢在青天白日露出真面来亲自相邀他。

    就差把“有猫腻”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小毒物一路都很沉默,忽地脚步一滞,不走了。

    是真累了。

    好累。

    好烦。

    想杀人。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矮小少年闻言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抹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很快……很快就要到了……”

    ——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一间小小的茶肆。

    茶肆虽小,却坐满了粗布麻衣的行人。

    最里的一桌围坐着四人,少年侧首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看向身侧头戴斗笠的青年,低声道:

    “师叔,鱼上钩了。”

    第69章 069“你背着我偷人了?!”……

    头戴斗笠的青年抱臂端坐于主座之上,头颅微垂,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斗笠宽大的边沿时不时轻触着桌面……

    见青年不答,坐于青年左侧的俊秀少年,又轻声唤了遍:

    “……师叔?师叔?”

    青年还是不答,维持着他那高深莫测的模样……斗笠的边沿时不时轻触着桌沿,一下又一下。

    少年见状,不再唤了,眉头紧紧的拢起一座小山丘。

    少年正是乔装成旅人的,凌霄七子之一的大弟子,温承安。

    坐在青年右侧的少年就没有温承安这样的好脾气了。

    凌霄七子行四,除了名的暴脾气甘子实。

    在青年硕大的斗笠边缘又要与桌面轻触时,这次轻触的不是泛着油渍的桌面,而是少年厚实的手掌。

    甘子实直接一把掀了青年的斗笠,压低嗓音在青年耳边咬牙道:

    “师叔,别睡了!该干正事了!”

    青年不防,没了斗笠的一脑门直接磕在了卓沿上,动静之大,引来不远处小毒物的侧目,所幸并未引起小毒物的警觉……

    至少看来是这样的。

    温承安一边捡起斗笠递给青年,一边压低嗓音冲着对面的少年怒道:“甘子实!”

    甘子实冷笑:“大师兄气什么,逍遥子真人他老人家不是醒了么?”

    斗笠落下,青年揉了揉生疼的额角轻“唔”了一声,抬起眸来是一双睡眼惺忪的潋滟凤眸,嗓音有些哑:

    “人来了?”

    正是裴玄。

    细闻下,空气中还有一丝浓烈的酒香,与小小茶肆格格不入。

    看来昨夜又酗酒了。

    温承安忙道:

    “回师叔,薛三贵已按计将贼子诱来此地,请师叔指教,是否将贼人就地正法?”——

    自客栈出来后,一路走来,一肚子邪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旺了。

    不想玩了。

    小毒物盯着面前笑容谄媚僵硬的矮小少年,凉凉道:“有多少人?”

    薛三贵即便愕然,脸上还是维持着僵硬的讪笑:

    “什……什么?”

    小毒物冷笑着觑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茶肆:“里面都是?”

    话音刚落,薛三贵浑身一抖,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肃白着一张脸,嘴唇颤颤的,许久没吐出一字半句来。

    薛三贵几乎都要把“心中有鬼”、“请君入瓮”八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其实早在小毒物伪装成薛三贵的模样闯入凌霄派搅个大乱后,还能在鬼市看到薛三贵时,他已经觉察到怪异。

    甚至薛三贵还能堂而皇之地兜售凌霄花,即便薛三贵告之被他打伤的童子不省人事,没有透露半点信息……他根本不信。

    毕竟凌霄派又不全是一些酒囊饭袋。

    尤其还是这样拙劣的诱他前来的招数。

    他知其中有诈,可是他没得选。

    他调制不出可以替代凌霄花的药物,他需要凌霄花压制体内蛊虫。

    他也知道这些同样瞒不过凌霄派的牛鼻子老道,所以招式拙劣老套又如何?有用就行。

    至于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恐怕是打着大小毒物一网打尽的心思……

    也亏他们敢想。

    小毒物嗤笑了一声,没再看一眼面容肃白的薛三贵。两手交叠枕在脑后,踱步直直走到那茶肆前。

    几乎他转身的瞬间,茶肆内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们同时握住了隐藏在桌下悬挂在腰间的佩剑!

    小毒物嘴角沁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眯眼打量着端坐在茶肆的中的数人,凌空虚指数了数:“一、二、三……八,怎么多出一个凌霄七子?”小毒物顿了下,算了,无所谓了,猝然笑了开来,“当真看得起我啊。”

    凌霄七子,乃由凌霄派拔萃出群、武学境界最高的七人组成。这七人单单摘去哪个在江湖上都是独领风骚的人物,更遑论七人组成的“落英迷踪”剑阵。

    也有说是阎王阵,只要落入“落英迷踪”剑阵中,阎王叫你三更走,断不会留你到五更。

    不过此番在小毒物面前的是新凌霄七子。

    自然与曾经叱咤江湖的凌霄七子不能同日而语。不过也都是小一辈拔尖的人物,也够他吃一壶的,不能小觑。

    不过在硕大斗笠的遮掩下,小毒物不知是其下是老七子,还是新凌霄七子。

    只能赌了。

    如果是新凌霄七子,还有脱逃的机会,若是老七子,那真是阎王下请贴——离死不远了。

    小毒物这次其实也可以选择逃,可他知道,只要凌霄花在,他永远是凌霄派这群牛鼻子老道的瓮中之鳖,笼中之鸟。

    他不想逃了,也正好发泄发泄清晨的邪火。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隐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十指指缝夹满了瓶瓶罐罐说不清是什么粉末毒药。线条流畅的下颚微抬,觑着茶肆的众人,唇角一扯,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挑衅道:

    “那边的,等什么,一起上吧。”

    甘子实咬牙:“好嚣张的小贼!”

    即便沉稳如温承安也动了怒火:“师叔?”

    只等裴玄一声令下,砸了手中的杯盏。

    摔杯为号。

    裴玄修长指尖摩挲着掌中月牙白的茶盏,隐藏在兜里下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有遗憾。

    等了这许久,终究还是没能钓到大鱼。

    “可惜。”

    茶肆里的少年们眼睛盯着小毒物不放,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摔杯的号角。

    小毒物也已准备好了随时将手中剧毒抛出去,让这群无知老道好好看看谁才是活阎王!

    就在裴玄正要将掌中茶盏掷出之时,千钧一发之际,羊肠小道的伸出倏然传来一道极熟悉的低鸣声!

    毛驴的叫声就像一把匕首,刺破场上暴风雨前波云诡谲的气氛。

    在场的无论年龄大小、武功高低但凡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在毛驴还未至跟前,已然听出那是一人一驴的脚步声。

    尤其对于裴玄来说,更甚。

    茶水濡湿了袖袍,滴落在地。

    裴玄掌心握着那小小茶杯,僵在空中。

    远远地,江铃儿跟着春花而来。她从羊肠小道的另一侧走来,先看到的是茶肆中的众人,尤其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裴玄,虽然只看到了一方线条优越的下颚,可那通身的颓唐和轻佻混在一起的流氓气韵……这世上没有第二人。

    终于松了口气。

    她此番是受了豆腐西施秦香玉所托,带话邀裴玄去喝喜酒的。秦香玉和那鳏夫的喜酒终于定了下来,特地相邀裴玄,就是为了打这臭流氓道士的脸的!

    让他次次给她抽那下下签,次次整那些不好听的话!

    江铃儿本来还在发愁找不着人呢,忽然想起,春花通人性,裴玄一吹口哨就能招它来,它会不会知道裴玄在哪儿?

    果然。

    江铃儿牵着春花急急走向裴玄:“臭流氓道士……”

    可待走近茶肆,看到茶肆里的少年人人扣住腰间佩剑,一股肃杀的气氛……也不由绷紧了腰,懵了:

    “这是……怎么了?”

    裴玄掌中仍握着那杯盏僵在半空……蓦的,缓缓将杯盏又放回了桌上。

    坐于裴玄右侧的少年甘子实当即失声道:

    “师……!”

    不过顾及江铃儿,没有将真实身份唤出来。

    不光甘子实,茶肆内的所有少年均将目光投在裴玄身上。

    这小贼狡猾的紧,三年前已然叫他逃了一次,若不趁这次一举抓获,再有下次机会可就难了!

    师叔!!!

    顶着众人期待视线的年轻道人指尖摩挲着那月牙白的茶盏,终于开了口,却是对江铃儿说的:

    “……找我?”

    江铃儿当即简短地将秦香玉所托之事告诉了裴玄,旋即杏眸将这不大不小的茶肆上上下下扫了一圈:

    “你们……在干什么呢?”

    甘子实实在不甘心,想说什么被对面的温承安瞪着。在他右手边的是女扮男装的六师妹,林梦宛。

    林梦宛暗自扯了扯甘子实的衣袖,悄声道:

    “四师兄,逍遥子真人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你看有旁人在侧,若传出去江湖人要说我凌霄派以多欺少了。”

    说来也是,他们指使薛三贵将人引来此偏僻之所,也是为了不留人口舌,授人以柄。

    可甘子实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少年心性,只能将恶气撒在搅局者身上——

    恶狠狠剜了江铃儿一眼!

    江铃儿:“……”

    江铃儿莫名其妙被剜了一眼,也是这时,顺着其他少年的视线,最后才看到小毒物。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

    小毒物早冷眼旁观半天了。

    眼睁睁看着江铃儿牵着那头蠢毛驴,甚是熟稔地朝那茶肆角落中的人走去……甚至连余光也不曾扫他一眼。

    江铃儿、蠢畜生、还有……

    小毒物眯眼看去,看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就是早上那个男人。

    那个,和江铃儿彻夜未归的男人。

    思及此,漂亮的浓黑眸子里,红雾又起,呼吸之间都能隐隐嗅到腥甜的铁锈味儿。

    他不跑就算了,居然大步径直走向茶肆内,深入敌人腹地,直接自己就把自己送到凌霄派臭道士窝里!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走到裴玄落座的角落里,一脚直接踩在桌上!

    余光瞥了眼江铃儿牵着的蠢畜生上,裹着的书写着“日行一卦”的蠢白布,笑了。

    自上而下,居高临下盯着对面落座的裴玄,笑得意味不明,全是挑衅:

    “你会算卦?那给我算一卦吧,道长?”

    话落的瞬间,一众少年登时齐齐站了起来,“锵!”的一声,整齐划一抽出长剑,剑指小毒物!

    奇耻大辱!

    他胆敢只身闯入,还敢羞辱逍遥子真人是算命先生……

    无异于将他们凌霄派的脸面踩在脚下的奇耻大辱!!!

    众弟子气极,尤其四弟子甘子实简直气得发抖!

    一时剑拔弩张,江铃儿在最初的呆怔后很快反应过来,快步走进茶肆,走到小毒物身边,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在发什么疯,快点跟我走!”

    小毒物这厮就跟脚下生了根似的,江铃儿居然拖他不动。他浓黑的阴鸷的双眸盯着裴玄,话却是对着江铃儿说的:

    “不急,娘子。且听道长怎么说。”

    末的,还轻轻拍了拍江铃儿的手背,俨然一副恩爱小夫妻的模样。

    这是两人约定好的在青石镇生活的身份。江铃儿想着年龄之差一开始说的姐弟身份被小毒物直接否了,就要夫妻的身份,说这样更好行事。思及两人住同间客栈,确实强说“姐弟”反而遭人猜忌。就由他了。

    只不过两人各忙各的,提前备好的说辞全然没有派上用场,这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

    还是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说。

    期间裴玄一直沉默以待,硕大的斗笠下,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能看到他修长的指尖一直摩挲着月牙白的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江铃儿却好似骤然被雷劈了似的!

    糟了!坏事了!

    她前脚才跟裴玄说小神仙始乱终弃了她……后脚就给小神仙戴了绿帽?

    思及此江铃儿简直不敢看裴玄的脸色。万一裴玄这流氓道士恼了怒了不带她去见小神仙怎么办?!!

    江铃儿当即生拉硬拽小毒物,见拖他不动,便伸手在他腰上,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知道,这是小毒物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碰不得。

    她不光碰了,还狠狠拧了一下!

    “你再不跟我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小毒物果然蹙眉轻嘶了一声,终于舍得从裴玄身上收回眼神,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终在江铃儿几乎要吃人的、喷火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被她半拉半拽地揪走。

    见两人离开,剑指小毒物、江铃儿二人,对着裴玄大喊:

    “真人,这不是旁的无辜百姓,这是那贼人的婆娘,两人分明蛇鼠一窝!真人,我们还何须顾及其他?动手吧!”

    众弟子接连响应:

    “是啊师叔!不能放走了他!”

    “下令吧师叔!”

    “师叔,为了此刻、为了三年前的耻辱也为了孟小川师弟……师叔!”

    小小的茶肆几乎被少年们气愤填膺的怒气震破!

    一直岿然不动的青年终于,有了动静。

    硕大的斗笠被两指挑了起来。裴玄一面摩挲着掌中的茶盏,一面沉寂幽暗的凤眸冷眼旁观着江铃儿和小毒物两人越行越远的背影……

    两人就像小夫妻似的打打闹闹回家。

    裴玄望着江铃儿和小毒物嬉笑打闹的侧颜,脑海中回想的却是今晨,她在一片金色暖阳下追忆着老镖头,赤诚热血的模样。

    【我爹常说儿女情,英雄气,并行不悖。】

    【我辈中人,或柔肠,或侠骨,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再应当不过的……】

    回忆结束的瞬间,只听见青年极轻地一声嘲弄似的轻笑后,月牙色茶盏被孤零零搁在桌上。

    月牙白与檀色的桌面形成鲜明……乃至刺目的对比。

    好像在讥讽少年们一腔羞恼愤怒无处宣泄。

    青年放下茶盏后,转身即走。

    众弟子在诧异之后,愤懑之情几欲冲破房顶,齐齐高喊道:

    “师叔!!!”

    裴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肆——

    等小毒物和江铃儿回到客栈,已是夜幕高挂,月明星稀。

    冷风裹着霜雪兜头砸来,从骨头缝里往上直钻的冷,好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上头的红雾被驱散了不少,理智回笼,灵台都清明不少。小毒物这也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

    即便对方是群和他一样的,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子,可那也毕竟是人人趋之如骛的,世人称之为道家第一宗的凌霄派,能入宗派即便像薛三贵那样只能当个外门弟子也已是祖上烧了高香,更遑论温承安、甘子实、林梦宛等新凌霄七子,个个放眼江湖都是后生可畏的武林翘楚。

    即便不说什么老七子、新七子,单论凌霄派独步武林的“落英迷踪”剑阵,有听说过的,入阵者不死也得扒层皮。

    而他居然能全须全尾回来,明明那些个凌霄弟子看他的眼神个个都恨不得扒了

    他的皮似的……

    小毒物看着江铃儿与他并行的清丽而英气的侧脸,莫名的,想起了那个端坐在茶肆角落的青年。

    虽然因着斗笠的遮挡只看到了半张脸,先前嫉恨上头,只觉得人面目全非恨不得千刀万剐才好,现在大脑一冷静下来,终于知晓那丝没来由的敌意和怪异感缘由为何。

    不光是因为嫉恨晨早那一幕,更因为……

    比今日更早之前,他见过他。

    甚至比今日被新凌霄七子围困更加凶险百分……那次才是真正的死里逃生。

    三年前。他第一次闯入凌霄派境地盗取凌霄花。凭着伪装、凭着年纪尚小的遮掩、凭着大把大把不要钱似的粉末毒药一路直逼凌霄派腹地,连凌霄派的掌教真人无崖子也被他的纯良表象骗了过去,他一夜药倒了凌霄派上下,进出凌霄派犹如入无人之境。

    可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即便被药倒了,即便喝得酩酊大醉,只单手震出一个酒瓶就能克住他!

    如果不是当初挟持一小童子来牵制住他,否则还摆脱不掉……

    哦,想来他前几日打伤的名叫“孟小川”的童子就是三年前的道童……

    小毒物眯了眯眼,因着因缘际会不由得笑了,合着兜兜转转都是熟人。

    那个端坐在茶肆角落的青年正是三年前差点将他捉拿下的年轻道人。

    原来……是他。

    居然是他。

    凌霄派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史上最年轻的带教真人,逍遥子真人,裴玄。

    曾经的,凌霄七子的灵魂人物。

    小毒物幽幽想着,忽地,嫌弃地扯唇一笑:“现在怎么成了个孬种?”

    “你骂谁孬种!”

    当即耳边炸响一道熟悉的怒吼,一条湿帕子兜头砸在小毒物脑门上!

    小毒物:“……”

    原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回了客栈。

    小毒物顿了下,将湿帕子取下,莫名有些心虚,斟酌着开口道:“我不是说……”

    江铃儿瞪着他,抢先道:“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乱剑戳成马蜂窝了知道吗!”

    小毒物:“……”

    他知道的。

    “说!”江铃儿大刀阔马一般坐在榻上,大有今夜不问出个好歹决不罢休的架势,质问他,“好端端的,你怎么惹了凌霄派的人?你不要命了啊!”

    江铃儿是真的有些生气,若她……若她今日晚出现一步会怎么样?她都不敢细想。

    只要一想到小毒物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也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就觉得……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难过的快死了……要深呼吸一口才能将鼻腔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

    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越是难过便越是生气,本就晶亮的杏眸因愤怒好似燃起了两簇篝火,更加明亮的叫人不敢直视,怕被灼伤。

    小毒物简要的将三年前被老毒物所迫偷盗凌霄派的事告之江铃儿,他没有撒谎,只不过是……省去了三年后又去偷盗凌霄花一事,还有曾与裴玄见过的事。

    “原来是因为旧恨……”江铃儿喃喃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理所当然就为小毒物开脱,“三年前你不过十五,怎么摆脱得了老毒物的控制!都怪老毒物才是!”

    小毒物听着心上受用,一整天的憋闷这才略略舒缓了点。不过他心思多又心眼小,当即发现不对反问她:

    “你又从何得知他们是凌霄派的人?”随即眯起眼,漂亮的浓黑的双眸隐有红雾浮动,“是那个男人告诉你的吗?”

    江铃儿闻言愣了下:“哪个男人?”随即反应过来,“哦,你说他啊。”

    说不出的熟稔的语气,仿佛认识多年的好友,甚至连名字不消说便知道是他。

    小毒物一梗,当即气得眼都红了,攥在手心的湿帕子被他丢在地上,好像被丢在地上的是他的一颗心。他就像只受伤的小兽愤怒地质问着她:

    “我明明告诉过你青石镇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你要与他们保持距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江铃儿没想到小毒物反应这么大,当下愣住了,喃喃着:“你那么生气干什么……”

    “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你……你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小毒物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胸腔有蛊虫在噬咬,连带着血腥气一股一股往咽喉弥漫,连带着双眸如充了血般通红通红的,盯着江铃儿,一字一句,“你背着我偷人了?!”

    江铃儿这下是真愣住了:“偷人?偷谁?”

    “啊,你说是我偷裴玄?不是……“江铃儿颇冤枉,“我偷他干什么!”

    江铃儿表情诚恳又无辜实在不像说谎,可不怪小毒物不信她,这说起来又事关乎另外一件事——

    怪不得旁人,怪就怪江铃儿这人,风评忒差!

    早在小毒物和江铃儿还未认识前,早在江铃儿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贪图享乐的天下第一镖少镖主,而彼时小毒物恰巧混迹到金陵城,就有所有耳闻这位天下第一镖少镖主不少风流韵事。

    强抢民男还算轻的,听说那位丰神俊逸的日月堡少堡主就是江家大小姐江铃儿强扭来的瓜。

    这些个市井街头的烂俗的风流轶事小毒物从来只当耳旁风,又与江铃儿相处了这许久早就忘了,没成想晨早那一幕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连同江铃儿这段时间早出晚归不知在捣鼓什么,他在搜集凌霄花,在做苦力,在忙着躲避老毒物的追踪和威胁,那她呢?

    难道仅仅……仅仅只是探听小神仙的消息?

    是了是了,由此才和裴玄搭上线扯上关系……

    小毒物兀自脑海里掀起了风暴。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某种角度看,又诡异的,贴近了真相……如果江铃儿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的话。

    江铃儿头一次觉得无助。

    看着小毒物越来越红的双眸,第一次觉得深深的无力。

    明明小毒物说得每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听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你早上……都看到了?”

    小毒物嘴唇抿得紧紧的,闻言一抹阴鸷飞快从浓黑的双眸掠过。

    不说,就是默认了。

    江铃儿:“……”

    “…………”

    “啪”的一声,江铃儿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笑了。

    气笑了。

    她从床榻上起身,缓缓走到小毒物面前,轻轻叹了口气:

    “你啊……”

    见小毒物仍红通着一双眼,少年本就身高腿长的,此刻尤其紧绷的像把拉到极致的弓,江铃儿站在他面前还得微仰着头颅才能和他平视。

    她藏于袖内的指尖微微动了下,伸出双手重重握住小毒物的双肩又轻叹了一声:“你啊……”

    见这厮仍梗着脖子就是不看她一眼时,忍不住咬牙,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握住他的双肩一个用力点起脚尖,在小毒物以为她要给他一个吻时,重重地以自己的额头撞击了他的额,给了个巨响无比的大脑瓜崩!

    “现在清醒了没有!”——

    “我看他根本就没清醒过!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是这样!”

    日暮西垂,夜幕升起。

    与此同时,远郊的羊肠小道上支起了篝火。

    众人眼睁睁看着江铃儿和小毒物走远,想追上已再无可能。凌霄派向来纪律严明,没有逍遥子真人的命令他们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

    更不能追上前在镇上、在闹市将贼人制服,这与凌霄派勿扰于民的宗旨相悖。

    因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扬长而去,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大小毒物竟一无所获。

    可耻至极。

    薛三贵被押着送往门派发落处置,其他人则生火的生火,备食的备食……唯有甘子实被温承安拉到一旁的白桦树边上。

    两人在压着嗓音争吵。

    没了旁人,

    甘子实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三年前是他醉醺醺的放过了小贼!三年后又是他!”

    “住口!事既然发生了就莫要再提!师叔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放走了贼人,还是有旧仇的贼人大家都不好受。温承安也不愿和师弟起冲突,缓和了语气,“况且三年前之事,你我都不在跟前,全派上下都被药倒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他酗酒可有假?”甘子实仍是不服:“我看那小贼也没说错,逍遥子真人不是算命先生还是什么?镇日不是出门算命、逛花楼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你看看他有哪点像个长辈的样子!若不是掌教真人和师叔们都在闭关,哪轮得到他号令我们?他除了游山玩水多少年来管过教中事务么?!来了也只会添乱!一想到日后掌教真人的位子可能要传给这种人我就……”

    听到这温承安真的怒了:“叫你别说你还说!掌教真人教导的你全忘了吗?你怎能目无尊长,私下妄议真人!等回凌霄派后自行去戒律堂领罚!”

    温承安甚少真的动怒,因而甘子实脾气再爆也不再呛声了。他赔了罪,毕竟少年心性,没几句师兄弟二人便又和好如初,温承安多次叮嘱他要忘了这番话语,不许在人前吐出一字半句!

    见甘子实不情不愿应承了他,这才放行,师兄弟二人一同离开。

    留下一棵孤零零的白桦树,还有一轮孤月。

    还有漫天的霜雪纷飞。

    白桦树后。

    那足有一座小山丘那么高雪堆忽的一动,窸窸窣窣落下雪粒纷纷,露出——一顶硕大的斗笠。

    裴玄拿开遮面的斗笠,喃喃着:“终于清净了……”

    那边篝火、手足、欢声笑语,这边冷月、孤树,还有,酒。

    年轻道人随即在雪堆里摸索着,真叫他捞出一坛女儿红,仰面灌下一口酒。

    头一歪,酒瓶又滚落进雪地里,头依着白桦树又沉沉睡了过去。

    冷月无边,不知今夕何夕。

    第70章 070“别找小神仙道长了,他不会见……——

    是夜。

    北方的天黑得早,万家灯火俱已熄灭,夜风难得柔和缠绵,好似天地一齐堕入香沉的梦中。

    有的人酣然入睡期待明天的好天气,有的人围着篝火习武比试,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有的人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而有的人却在清算这些时日来的破账。

    一声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脑瓜崩打碎了一室死寂!

    都别睡了今晚!

    江铃儿和小毒物各自顶着顷刻就红肿了的额角面面相觑。不同的是小毒物满面惊愕,本就是才成年嫩得出水的少年郎,此刻眼惊如铜铃大,更显稚嫩。而江铃儿双眸如燃了两簇火把,熠熠生辉叫人不敢逼视,一张俏白而清丽的面容却异常平静。

    她握住他的双肩,极其郑重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

    “现在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话了吗?”

    小毒物:“……”

    小毒物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倒映着在烛火更显莹润而清丽逼人的面容,缓缓地,点了下头。

    江铃儿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继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他爹的疼啊……!

    她悄悄吐出一口气,忍住额上的剧痛,所幸额上的伤很快就被小毒物身上的滔滔幽冥鬼火抚平了。她顿了下,缓缓松开握住小毒物双肩的手,随即眉头拧了起来:

    “从昨儿个开始……你够了吧。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从昨个提起纪云舒开始,小毒物就开始不对劲,开始闹了。到今天的裴玄,再到明天的……

    “如果我告诉你不光纪云舒、不光那个臭流氓道士,甚至不光那个我天天日思夜想,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什么狗屁小神仙,我还每日心心念念小藻呢,想她今日在干什么,想她明日又该干什么,想她今日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吃好,想她今日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那你岂不是要气死?”

    江铃儿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混蛋,也绝不会意识到自己名扬金陵的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风评会让她这番话的可信度极其高……

    果然话一口出,小毒物一张雌雄莫辨、昳丽非凡的俊容登时扭曲了,红雾弥漫,红血丝如蛛网密布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勃然大怒,字字句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小藻又是谁!”

    江铃儿当即呛声回去:“是我妹怎么的!你也要毒死她么!”

    小毒物闻言一顿,愣住了:“……什么?”

    “不是亲妹……但更胜亲妹,你满意了么?”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今日对峙裴玄,即便看似双手空空好像就凭着一腔孤勇敢呛凌霄众人,又好似真的只不过是向道长占卜问卦,可她手里疯狂震颤的竹笛不会骗人。

    那是蛊虫在响应主人的杀气在叫嚣着嗜杀!

    江铃儿白了他一眼,见人还傻傻望着她,双眸仍红雾翻涌,眼睛红红的水水的,真像个迷路的孩子巴巴看着她……一下子,心脏有一角好像塌了,酸酸涩涩的。

    不想再逗他了。

    江铃儿抿唇盯了他一会儿,忽地转身离开了。

    小毒物一顿,连忙跟上去。

    江铃儿没走远,只不过转身在身后的案桌上取下一份打包好的糕点,一回头又和迎面跟来的小毒物撞上了。

    这次撞的是胸膛,她终于知道这厮从头到脚都梆硬像个石头,包括他的臭脾气。

    “你怎么又跟落水小狗儿似的走哪儿跟哪儿……”江铃儿一手拿着糕点一手捂着额,看到眼睛红红巴巴看着她的小毒物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进去。将糕点塞进他手里,“吃吧。”

    小毒物看到手里的糕点先是一顿,继而想到了什么,双眸噌的一下亮起:“这是……你做的?”

    江铃儿闻言一愣,继而直接笑出了声:“我哪会做这玩意儿!”

    小毒物一听登时兴致缺缺,双眸暗了点儿,随手接过那包扎好的糕点,在鼻尖嗅了一下:

    “这什么?油饼?”

    “是啊,这是吴三亲手做的,听说是青石镇的特色美食,你尝尝。”

    “吴三又是谁!”小毒物当即又是横眉冷目,不过话一出口不等江铃儿回答,自己先顿住了。

    吴三?好耳熟的名字……

    “自己医治过的人都不知道了?难不成是我姘头?”

    江铃儿简直气笑了,看小毒物茫然后恍然大悟的样子,知道他终于记起来了。

    江铃儿今日不光见了秦香玉还见到了少年吴三。少年跛着脚,一直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客栈附近,江铃儿还以为是他们走漏了风声,不知是魔教还是日月堡亦或是哪儿不知道的仇人来蹲守他们呢,没成想是来还礼道谢的。

    她仔细回想了了下,好像确实听小毒物说起过他救了某个被毒蛇咬了的少年的事……

    听小毒物邀功似的讲和从旁人口中听到的……总归不一样。

    他不光救了少年,还救了少年的一家子。

    最重要的是,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用杀人的本领来救人。

    江铃儿忘了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大概是……与有荣焉吧。

    她竟一刻也等不及想立马见到小毒物,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找到裴玄那厮完成秦香玉的嘱托,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我也有错。晨早的时候我不该怀疑你,更不该对你有隐瞒……”

    小毒物一怔,见江铃儿直直望着他,杏眸一如既往的炽热、坦诚。

    她将有关裴玄的事,包括近日来的所有,她在推拿小馆帮活的事全告诉了他,不过掩去了还钱的缘由,只说为了方便打探小神仙的消息。

    她从来都是这样张扬又热烈的性格,不会兜兜绕绕说话做事。别人待她好一分,便要报以十分。同样别人惹她不快了,她也不

    要旁人帮,一鞭子的事罢了。

    一鞭子下去,气也就消了。

    可何庸何五叔总说她说话做事太过锋芒毕露、容易落人口舌,因而满城谣传她的恶评也是必然的事。为人处世还是要遵循中庸之道等等等等。在这点上他颇为欣赏她的前夫,纪云舒。觉得她性格鲁莽榆木脑袋,但眼光还不错。且不说纪云舒,赵逍甚至袁藻,都比她会为人处世得多。

    老镖头却觉得她这性子也不是全无可摘指之处,倒不全是因为溺爱,一是老镖头从来觉着性子什么的无所谓,大丈夫嘛只要行得正坐得直,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更无愧于己,无所谓行事或是张扬或是内敛。江铃儿三岁便会抢着答:“不光大丈夫,大女子也是的!”

    老镖头每每想起都会乐个半天:

    【铃儿,甭听你五叔的,你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的巨大的优点。】

    【是什么是什么!】

    【会认错。】

    小江铃儿一听就垮了脸:

    【这算哪门子优点啊……】

    老镖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懂,这是很多人,即便武功再高深的人学了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包括爹和五叔吗?】

    当时的小江铃儿认为老镖头和五叔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老镖头愣了下,更乐了:

    【是是是是,爹和五叔都不如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

    “早晨的事……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有预感……我有预感小神仙会指出一条更加凶险难测的路……你还那么年轻,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值得看的、值得玩的、值得你喜欢的女孩……你先别瞪我,听我说完!”

    江铃儿抢先瞪了小毒物一眼,堵住他的嘴,“我真是这么想的,人生很长,远比你想象的长,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等着你,没有必要陪我去送死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小毒物本来还想反驳,听到这,长睫陡得颤了一下。

    “当然,我的想法还是没变……我的做法错了。”江铃儿忽地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面颊,顾左顾右就是不看小毒物,最后踌躇地握住了小毒物的手,小毒物的手微凉,但身上的幽冥鬼火滚烫,握在手里,烫得她打了个激灵,随即握得更紧,“是我让你患得患失了,我不该替你做决定,我也……再也不会怀疑你了。”

    末的,晃了晃握在手心的手:“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说完似乎怕小毒物不信,连忙道:

    “我承认我时不时确实会想起纪云舒,可不是因为余情未了!是因为……是因为我认识他,他是我认识的人中的一个,还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但也仅限于此。纪云舒已经和曾经的……‘江铃儿’成为过去,现在的我是全新的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小毒物怔怔看着面前这双望着他的杏眸。

    看着江铃儿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望着他的杏眸炽烈、澄澈,还有小心翼翼。明明晃晃映着他怔然的面庞。

    “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过去的我拥有一切,但现在的我……只有你了。”

    “未来……也只有你。”

    “当然额……我不是要你陪我去送死,我也想你能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我不想你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江铃儿说着说着自己也混乱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到小毒物身上,“我说清楚了吗?”

    小毒物不知何时起红了脸。他怔怔看着眼前捧着他手的江铃儿好久才道:

    “我不后悔。”末的补了一句,“今天可以吗?”

    江铃儿闻言,愣了下才想起这是两人之前定下的规矩。

    都怪这厮不加节制,已经到严重影响江铃儿练功和休息的地步,因此定下每次必须……间隔五天的规矩。

    今日不那么恰好,距离下次还有整三天呢。

    不过小毒物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在被浓烈的凌霄花香包裹的一瞬,江铃儿忽然关心他身上的蛊虫,其实她早想问了,许久不见他发作,也不知到底好了没有。

    小毒物却说:“不用管那个。”

    一手箍着她的腰,得亏江铃儿是习武之人,腰几乎被垂直折了下来,小毒物埋首就在她锁骨上又爱又恨地啃了一口,啃完又舍不得,齿间研磨着她锁骨上薄薄的一点点皮肉,好像在安抚一样。

    真像狗一样。

    不,是小狼崽。

    这一口真狠!

    江铃儿蹙着眉,将埋首她颈间的头颅推开:

    “不行,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见推不开,只好左右闪躲他的啃咬,几次都落了空。小毒物埋首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咬咬牙抬眸,浓黑的眸锁着她,喘着气:“什么事?!”

    “我们以后不要再有欺瞒了好不好?”

    话音一落,小毒物狭长的双睫如振翅的蝶一般颤了下,他默了会儿,偏过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江铃儿却不大满意,双手颇为强硬地捧住他的脸掰过来,与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伸出一根小指:“拉钩!”

    小毒物看着眼前这只带着薄茧的小指良久良久,终在江铃儿直勾勾的注视下,伸出小指与江铃儿的一触即散。

    “喂……!”

    在江铃儿的不满声中,以唇堵住了她的,腰身被抵在桌上时,凌霄花香覆顶,一瞬间好像置身在凌霄花香中,于花香热浪中沉浮——

    翌日。

    好不容易哄好小毒物,江铃儿隔天一大早就赶过去找裴玄。

    然而向来嬉皮笑脸的臭流氓道士此刻却漠然疏离得好像,完全不认识她。

    他兀自整理着春花身上的缰绳,看也没看她一眼:

    “别找小神仙道长了,他不会见你的。”

    江铃儿愣住:“为什么?”

    随即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糟了,小毒物和我夫妻相称,他肯定不信我的说辞了……

    见裴玄要牵着春花离开,江铃儿连忙挡在他面前,张开双手,不让他走:

    “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裴玄淡淡打断了她,语气寡淡听不出喜怒:“不用解释了,我不会带你上山的。”

    话落便拽着春花的缰绳绕过她。

    江铃儿闻言怔在原地,见裴玄牵着春花的背影越走越远,两手攥得紧紧的,胸腔上下起伏,终于忍不住,咬牙怒视他,大声道:

    “神棍!骗子!你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年轻道人牵着毛驴的背影一顿,气笑了。

    裴玄转过身来,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她。凤眸浅淡,全是讽刺:

    “我是骗子?我告诉真正的骗子是谁。你何不问问你家那位小官人都做了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