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我不怕你算计我,利用我,就……
江铃儿在原地盯着那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许久许久,连不知何时雪落了满身也不知道。
而小毒物难得的道明了来意后保持缄默,没有惯常的冷嘲热讽,只是落于江铃儿半个身位,沉默的透过漫天飞舞的霜花看她。
看着她好似近乡情怯一般,想要靠近却犹豫地不敢接近那两座新坟。良久,江铃儿才发出犹如梦呓的声音,嗓音有些哑:
“这是……你做的?”
“嗯。”
“为什么?”
江铃儿终于不再看那两座新坟,视线转向小毒物的方向,盯着他。
双拳握得紧紧的,力气之大,指骨泛白,甚至能听到极细微的“咯吱咯吱”骨骼攥紧的声音。
她一双杏眸蒙着一层水光因而显得异常明亮,尤其在漫天飞雪中明亮到咄咄逼人的杏眸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杀气的锋芒和风雪的凛冽萧瑟,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的小兽,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这么做?谁让你这么做了!”
一连串质问打得小毒物措手不及,方才的气定神闲全被打乱了,甚至手足无措:
“你……生气了?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
他大为不解,不是应该……应该感谢他么!
自觉难得做了件好事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小毒物好像一下被打懵了,却没有丝毫忿忿,反而生怕江铃儿生气的模样,难得有些结巴,却也详详细细地事无巨细的将他当初因身受体内蛊虫所困,所以故意被抓入天下第一镖的地牢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人合适的内力强行运功将体内的蛊虫逼出等等一系列事情全盘托出。后来证明这样的法子是不行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他当下自然全将错怪在阴差阳错将他一鞭子给放出来搅乱他计划的江铃儿头上。
他为了泄愤自然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她江铃儿算账,然而没想到江铃儿先一步被人杀了,杀她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师父,一个竟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的师父,在这一点上两人竟然同病相怜。
不过小毒物没有丝毫同情,更没有丝毫气馁,他小毒物何等气量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便是死透了也要拉出来鞭尸一顿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只是没想到又有了新麻烦,江铃儿的痴情种丈夫……不,应该叫旧相好,日月堡少堡主纪云舒。
小毒物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他以外丝毫不怕尸体的人,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死活抱着江铃儿的死尸整整三个昼夜不撒手……干预他报仇泄愤的人都该死!小毒物便连同这病痨鬼一起恨上了。
哦,当时纪云舒还并不是病痨鬼。
只是这病痨鬼毕竟是日月堡少堡主不好下手,小毒物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找准时机药倒了纪云舒,夺了江铃儿的尸身,夺走江铃儿的尸身还不够,顺带夺走了老镖头的尸身。
老镖头这场不知是寿宴还是鸿门宴亦或是场小型的武林大会,来往祝寿者群英荟萃,无不是天下各派人中龙凤,个中翘楚。
既然债主躺地上了,他便把在天下第一镖吃的苦头算在天下人头上!
他没那么傻跟在场之人拼死拼活,论手脚功夫他没把握,但赶尸的绝活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既然人人都要老镖头,准确说是要老镖头交出《长生诀》,他便也将老镖头的尸首夺走了。
旁观他们互相猜忌斗恶,撕下正人君子的皮囊,别提多痛快了!
“呵,这些自诩名门正道中人,人人口中喊着除魔卫道、手刃奸人替天行道,却在老镖头自戕后丑态毕露,为了那《长生诀》争抢他们曾经口中的‘老英雄’的死尸而大打出手,更甚者……”
小毒物说着看了一眼江铃儿这些时日来明显消瘦的脸庞,他犹记得那日在地牢初遇江铃儿,她手执长鞭,一袭红裙张扬如火,性子也风风火火的,丰盈的脸庞,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整个人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火,晦暗的地牢似乎都被照亮了几分。而现在消瘦得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雪花的映衬居然比雪更白……
念及此,小毒物忽地一顿,默默将剩下的话吞了进去,不再说了。
后来的事不说也能猜出来,老镖头自戕死得干净,绝无生还的可能,小毒物便给他挖了座坟,而江铃儿居然命不该绝气数未尽,也多亏了她腹中胎儿挡了一劫,他便顺手在老镖头的坟旁盖了个小的,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顺手……
真是因为顺手?
如果真是因为顺手就好了,他这辈子曾几何时顺手做过任何一件好事?
许是因为这老镖头还算个人物,虽然死透了可死得壮烈,比当日场上任何一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更像那么回事。
小毒物话毕薄唇抿了起来,俊容绷得紧紧的,他自觉没有做错,是绝无可能向江铃儿低头的!是她不知好歹!若没有他施手暗中带走了老镖头的尸身,指不定尸体会被凌辱糟践成何等模样!她……她居然还敢拿乔?她居然敢拿乔!
小毒物心里这么想的然而却总忍不住偷偷觑着江铃儿的面色,紧绷的俊容不由松懈下来,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心翼翼和讨好斟酌着词句,干巴巴道:
“……行了,下回……下回一定不碰你爹的尸首,你别气了……”
他知道,他那手赶尸的活计在大多数人眼里是最最下乘的乃至不详的,她会惧怕……会厌恶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过哪还有下回,小毒物关心则乱居然开始乱讲胡话。
可江铃儿也没有和他计较,听完小毒物的话江铃儿久久没有反应,雪花沾黏在她狭长的双睫上仍纹丝未动,沉默的像尊雕像,就在小毒物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江铃儿忽然向他毫无预兆……跪了下来!
小毒物愣了下,反应极快,双手托住江铃儿的双臂死活不让她跪下,浓黑的漂亮的眸瞪着她,厉声道:
“你干什么!我……我不是要你这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气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气得语无伦次便又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呵,你不是说我受不住么你还跪什么?!我不稀罕你跪也不要你跪我,起来!”
“可是我……可是我……”
江铃儿仰头望着咫尺前的少年喃喃着,前所未有的茫然。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见一双杏眸湿漉漉的映着漫天飞雪还有倒映着的小小的属于他的两个小人,一望见底除了茫然还
有无力。小毒物微微一怔后,骤然松了口气,下一秒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他就知道她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他!
他托着江铃儿的双臂将她牢牢地扶直站立在原地,方才松了手。
“我又不是什么罗汉神佛我不要你跪我,也不要你说那些酸朽陈腐道谢的话,谁稀罕你谢谢。你就……”小毒物蓦的一顿,微微偏过头去,挠了挠自己的鼻梁,声音不知怎的低了下来,“像现在这样,跟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小毒物的声音说到后来越来越低,北风一刮便散了个七零八落的,他不确定江铃儿有没有听到,既想她听到又不想她听到,不过他很快没有在纠结了,风中遥遥传来江铃儿略带沙哑的声音:
“……你帮帮我。”
小毒物一顿,见江铃儿不知从哪儿搬来石头,连忙过去搭把手。
他们将石头竖立在两座新坟上,小毒物还将贴身的匕首递给了江铃儿。
江铃儿在老镖头的墓碑前刻字,本想刻下“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江雷龙”几个大字,想起老镖头此时处境很可能会被人掘了坟墓相找《长生诀》,思及此匕首锋利的刀尖在嘶拉划下深深的划痕,江铃儿深深吸了口气,将胸口翻滚的血腥味咽了下去方才又拿起匕首,在石头上刻下老镖头最喜欢的诗——《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①。
匕首锋利的刃在粗糙的石面上艰难地刻画着,小毒物本想帮江铃儿被拒绝了。
小毒物不会写字不认字自然也不知道她在刻什么。等江铃儿一笔一划刻完暮色已近,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风雪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老镖头坟旁的小小坟地前的石头,江铃儿并未刻画什么,只指尖抚摸着那块石头良久良久。
最后她在老镖头坟前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爹,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爹,我一定会为你正名的!”
“爹,我一定会将天下第一镖夺回来的!”
“爹……爹……”江铃儿嘴巴一扁,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地将头颅埋在雪地里,“我好想你。”
许久许久不曾仰起头,只有微微耸动颤抖的双肩。
期间小毒物就一直抱着双臂立在她身边。
等了一会儿,见人还埋在雪地里,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现在在哭吗?”
埋在雪地的某人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闭嘴。”
好嘛,没到半天就忘了他的大恩大德了。
小毒物安静一会儿又说:“真的不打算起来么?”
江铃儿:“……”
小毒物冷笑一声:“再冻死一个,我可不挖第三个坟。”
江铃儿:“…………”
江铃儿忍无可忍从雪地里钻出一张冻得霜白的小脸,小脸越白越显得一双杏眸红通通的,好似笼着一层江南的烟雨。
小毒物不动声色将江铃儿难得的带有江南水乡女子独有的柔软姝色尽收眼底后,忽然说:
“其实我没生气。”
江铃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之前的口角,自破庙那夜后她多次主动亲近小毒物都被他拒绝了,小毒物还点破她是故意讨好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达成带她去寻找那个“真相”的目的……她以为他生气了,以为自己彻底搞砸了。
“我不怕你算计我,利用我,就怕你无所图。”小毒物睇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全是得意,“这么看来,我很有用对不对?”
见江铃儿怔怔的看着他,小毒物陡得又变得恶劣起来:“看你一副蠢相,离了我根本一事无成!也难怪会出此美人计。”
江铃儿:“……”
“你也确实该这么做,伺候好了你爷爷我自然……”
眼见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铃儿额角蓦的鼓起一根青筋,忍无可忍猛地从雪地上站起来,单手勾住小毒物的脖子往下压,脚尖点起,拿自己的唇撞上他的,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嘴。
终于安静了。
小毒物双眸震颤,可唇上的那抹冰凉一触即离。
在小毒物要开口时江铃儿立马打断他:
“那夜破庙,我是真的想救你,即便你最后不肯带我去大孤山寻什么小神仙道长,我知道你喜洁即便你最后因此恨上我……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江铃儿一面说着一面直直盯着小毒物,眸光坦荡,就如这茫茫天地的一片白,干净坦诚又炽烈。
两人对视,有什么东西,一触即燃。
“啪”的一声,仿佛有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断!
小毒物一手抚住江铃儿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推倒在雪地里,头顶星辰,幕天席地,凶狠的啃咬好像一场大火从唇沿着颈线一直蔓延向下,手从江铃儿的腰线探了进去,倏然被抓住了。
江铃儿瞪着他气息不匀,脸红,眼更红,明明是雪天,春色却从那双含着烟雨雾霭的杏眸里漫了出来,与她面上的柔软不同,江铃儿的声音可谓义正言辞:
“不行!”
江铃儿话音刚落,小毒物好像狗鼻子一样埋头在她颈项嗅闻着,咬牙不忿:
“你月事已经好了吧?!”
说着不顾江铃儿阻拦的手愈加往前探去,猛地抓了一下……江铃儿倒吸一口气,一巴掌扇过去!
小毒物的脸顿时偏了过去!
一张漂亮的不像话的俊容登时黑了,眼神凶狠,再好的情致也被那一巴掌打消了一半,哪知江铃儿比他更气,将他的手从衣领里丢了出去,几乎咆哮:
“爹看着呢!”
小毒物一梗,抬眸,那刻了字的大石头就矗立在他们面前,真好像在冷冷注视着他们……
小毒物:“……”
“…………”
小毒物俊容微僵,两人大眼对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方才咬了咬后槽牙,从江铃儿身上翻身下来,与她并肩躺在雪地上,仰望着满天星辰急促喘了几声,半天才将将平复了下来。
江铃儿打他的手这会儿还麻着呢,过了好久,终究心虚关怀道:
“你……没事吧?”
小毒物冷哼一下,单臂枕在颈后,盯着那满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颗北极星,没理她。
那巴掌委实过了些,见人一张昳丽非凡的俊容上浮现刺眼的红痕,江铃儿正寻思着要不要道个歉,忽然听见小毒物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走吧,去大孤山,明天就走。”
江铃儿愣了下,继而双眸锃亮,漫天的繁星也比不上她一双璀璨的杏眸。她侧过身一把抱住小毒物,不断在他耳边尖叫着倾诉着“谢谢谢谢谢谢!”。
和江铃儿的激动不同,小毒物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十日后。
大孤山下青石镇。
一路风餐露宿的江铃儿和小毒物二人终于见着人了,也终于吃上热腾腾的面食了。
两人一面在摊子上狼吞虎咽嗦着粉,一面听着邻桌几人高谈阔论着,大到金人的铁骑又侵占我大宋多少疆土,到呜呼哀哉老镖头之际遇,再小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庄竟出了一双叫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双煞!
“据说是一男一女一双夫妻,年纪轻轻却手段毒辣、武功高强!男的惯会使毒,女的一把柴刀那舞得是赫赫生风!却甘心隐姓埋名藏匿在乡野中做对寻常夫妻……”
江铃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越听越不对,待听到——
“这修罗双煞可真真了不得,武功奇高竟连魔教七大高手中的地清、火舞也不是其对手,皆被屠戮埋于深山中!魔教震怒,已然发出江湖追杀令,是至今以来最高的悬赏金,足足—
—“说到此说书先生猛地灌下一海口茶,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比划出一根手指,“足足一万两黄金!说是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手刃这对修罗双煞一报血海深仇,血洗魔教耻辱!”
面条倏然被一口咬断。
江铃儿抬眸和小毒物面面相觑,哑然半天才道:
“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第52章 052“你不会……将我认成你娘了吧……
江铃儿和小毒物这才得知在他们北上这段时间,杨家庄发生的一切犹如飓风过境,短短小半月的光景竟然传遍整个大江南北。
想来……也是,偌大江湖卧虎藏龙人才辈出,可能叫得出名号的也不过屈指可数。刨去北有一柄拂尘震九霄的无崖子真人万象椿,南有双拳定乾坤的马如蛟,西有万蛊之王公冶赤,东有一剑九州平的前朝太子宇文无垢,且不论东南西北四大名动天下的武林塔尖的大前辈有一半早已隐退江湖,再往下便是声名狼藉的魔教三藏法术杀手。
臭名远扬的魔教七大杀手,抛开品行立场不讲,哪个不是武学大能,跺一跺脚,整个武林都要跟着抖三抖的人物,一夕之间竟然死了俩,还是死在名不经传犄角旮旯的乡下,更是死在不只是名不见经传,简直是无名之辈手上,何不叫人快慰之余直呼惊奇?
不过这传言越传越离谱,听到“修罗双煞”中的母夜叉挥舞柴刀将地清火舞二人大卸八块时江铃儿还能忍,还能心虚纳下,可听到“修罗双煞”中的玉面修罗手执玉笛风度翩翩时……她便坐不住了。
凭什么他小毒物是玉面修罗,而她是面目可憎丑陋的母夜叉?!
登时没了胃口,江铃儿撂下筷子就想上前向那说书先生理论理论,被小毒物硬生生架走了!
小毒物仗着他身高腿长的,江铃儿其实也不矮,仍是被两手从咯吱窝穿过,好像抱小孩一样,整个人被架了起来!
直到远远离这小面摊足有两条街的距离才松开手,转而右臂搭在江铃儿肩上,像世上最亲密无间的恋人,几乎将人完全拢进怀里的架势,埋首在江铃儿耳侧低语着:
“这里是青石镇不比杨家庄,来往之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最好不要惹任何人。”
热气伴着寒梅的冷香徐徐拂过耳畔,江铃儿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歪着脑袋在小毒物搭在她肩上的手蹭了蹭才止住了耳廓的痒意。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小毒物这小子黏人的紧,尤其那日自老镖头坟前两人坦诚相待后——
明明是江铃儿离不开他,离不开他身上的幽冥鬼火,现在倒变成他一直粘着江铃儿,恨不得挂在她身上一般,整日亲亲抱抱动手动脚……
不然她也不会说他像猫了。
不,猫可没有他黏人。
江铃儿原先还不太适应,不过渐渐地也习惯了,她并不讨厌,甚至……是喜欢的。
左右被这样一团火拥着烘烤着,无穷无尽的幽冥火焰修复着她的身躯,她好像也滋生出无穷的气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小毒物身边呆的越久,被这团火滋养得越久,体内尤其丹田处好像也燃起了一团小火苗,本来微薄的不值一提的内力竟然就如这团小火苗一般,渐渐萌芽甚至有了壮大的趋势。
听小毒物所说,她也不傻,尤其他们现在还身负着可观的悬赏金,强出头不是好事。在小面摊上那点不愉快很快烟消云散,江铃儿好奇地在这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街道上四顾张望,北方小镇不比南方热闹繁华,一路走来不过三两面摊、茶馆,兼之落雪纷纷,看起来落寞又萧条。行人匆匆,就算不是慈眉善目的面相,也和小毒物口中的“穷凶极恶”四字相差甚远。
见江铃儿一脸不信的样子,小毒物冷哼了一声:
“笨死了,恶人脸上会刻着‘我是恶人’四个字么?”
嘴上嫌弃着却更加紧地将江铃儿搂在怀里,不为了什么,单为了取暖。
不知何时起,暮色将近,落雪中夹着绵绵细雨。
他于江铃儿是天然的滚烫的火炉,可于自己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血肉之躯,会冷会热,冷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冷得直打颤。
他只能更紧地拥住江铃儿,所幸怀中人温热得像个小火炉。
小火炉忽地一扭头,唇擦过小毒物微凉的侧脸,奇道:
“怎么一副熟稔的口吻……你来过这儿?”
小毒物略略一顿,被唇擦过的侧脸也好像被火燎过一样,浮起淡淡的薄红。他定定看着她呵出白气的唇一眼,又抬眸看了眼天边渐被夜色吞没的霞红,以及空无一人的薄雾笼罩下的烟青色小巷尽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漫不经心道:
“不早了,先寻个地方落脚。”
江铃儿“嗯”了一声,正要走呢却发现搭在她肩上的手不动,她回眸看去,唇又难以避免的擦过小毒物的下颚,都怪他拥得太紧,紧地有些令人不舒服了,明明路这么宽敞!
她微微后仰,与他拉开些距离,几乎她动作的同一时间,退去的唇不期然撞上另一片冰凉的唇,搭在她肩上的手落在她腰上,她整个人被迫折起来,寒梅的冷香气袭来接着,唇舌空气都被剥夺。
又来了又来了。
小毒物的吻来势汹汹恍若疾风骤雨,毫无征兆,等她反应过来时就这么发生了。
江铃儿一时竟然分不清是被眼前这团火烧灼得脑子发蒙还是因为缺氧,等小毒物松开她时她几乎腿软得站不住,不过很快被小毒物一把捞住腰,站定在原地。
她看着小毒物红艳艳的唇,还有小毒物一双浓黑的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同样红艳艳的唇,他拇指揩去江铃儿唇角的银丝,指腹还在江铃儿柔软的唇上研磨了一会儿后痛快松手,漂亮的眉眼弯了起来:
“走吧。”——
两人一路不紧不慢真赶在天彻底黑前寻到了一家客栈,搜罗了身上最后一枚铜板顺利下榻入住。
在北方水是稀缺资源,尤其热腾腾的洗澡水简直奢侈,两人也只得了一桶的洗澡水。江铃儿知道小毒物这厮喜洁,本想让他先去洗,她最后再擦拭一遍身体就好了,没想到小毒物直接将她推到了屏风后,甚至就守在屏风前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放她出来。
等她出来水都凉了,小毒物却一点也不嫌弃的样子,抓过干净的换洗衣物便进去了。
徒留江铃儿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喃喃着:
“这还是……小毒物么?”——
小毒物清洗的时间江铃儿便也终于得空研究从杨大郎背后拓印下来的《长生诀》。
昏黄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指尖沿着那蝌蚪似的明显残缺的蚊蝇小字研究半天……自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更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天下人居然会为了这样一本看也看不懂的破书争来抢去……
忽地一顿,身后贴上来一具还带着水汽的沁凉身躯,是小毒物从背后环抱着她,像只大熊一样下颚枕着她的发顶,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长生诀》上,懒洋洋道:
“你在看这个啊。怎么,想修练么?可惜这是残本,得集齐了才能修练。”
“我当然不……”提及《长生诀》,江铃儿终于想起什么,忙问,“对了,地清身上那份《长生诀》你可有瞧见?”
小毒物闻言本耷拉着的薄薄的眼皮一掀,缓缓摇了摇头。
江铃儿还想问什么,小毒物骤然打了个喷嚏,江铃儿一顿:
“着凉了?”
江铃儿登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转过身去,眉头跟着拧了起来:“我就说你那样会着凉了……”
转过身来才发现他身上居然只是虚拢了一件外衫,发丝还湿哒哒的垂落在肩上,转眼濡湿了衣衫……
窗外风雪肆虐。
江铃儿眉头拧得更紧了,拢成一座小山丘。手上还拿着《长生诀》,《长生诀》被卷了起来点
着小毒物赤/裸的胸膛:
“衣服都不好好穿,你不着凉谁着凉!”
小毒物闻言不耐得搔了搔头,发丝上的水珠跟着滚落进江铃儿的衣领里,冰冷的水珠激得她极轻微地一颤:“穿了再脱岂不麻烦?”
江铃儿:“啊?”
回答她的是手中的《长生诀》被拂在了地上。
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诀居然就这样被踩在地上。
小毒物两手掐着她的腰一把举起将她抵在窗棱上,埋首以唇去咬开她衣服上的盘扣。
江铃儿愣了下后才了然道:“……又发作了?”
小毒物一直埋首在她颈间不答,直到吐出最后一粒盘扣才仰起头,微湿的发丝凌乱的沾黏在身上,才沐过浴,不光发丝上湿哒哒的,双眸也湿漉漉的,好像洗涤过的黑曜石,微仰着头颅,定定盯着江铃儿,薄唇一扯,眼角一粒泪痣鲜红昳丽,如勾魂的艳鬼,邪气四溢:
“是啊,你帮帮我。”
在唇舌又被俘获之时,江铃儿眼尖的瞧见小毒物颈上确实鼓起一粒疙瘩,蛊虫作祟。
没骗人。
……
窗外风雪肆虐,飓风携着霜雪冰雹霹雳乓啷砸向窗扉。
一窗之隔的江铃儿像案板上的鱼,竭泽的摆尾的鱼。
窗外风雪多肆虐,她也面临着多肆虐……甚至更肆虐的冲击。
这破蛊毒原先一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一次、五天一次三天一次,到现在几乎天天……
即便她习武之人比一般女子还健壮些也有些受不住了。
受不住的憋闷之气化作怒气一口咬在了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印上!
眼前人一顿,继而……是江铃儿差点尖叫出声!
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勾勒出两道纠缠不清的上上下下的身影。
江铃儿原来还能报复的发狠咬他,到后来也得了趣额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喘着气,再到后来实在厌了烦了,觑着埋首在她身前的少年人,眉头拧得老高:
“你不会……将我认成你娘了吧?”
身前埋首动作不休的人终于僵住。
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布满细汗的,白皮透着绯红的,似人似妖的一张脸,漂亮的眸子眯起,阴着脸:
“你说……什么?”
江铃儿看了眼他唇上的水渍……猛地偏过头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末的,又回过头,瞪着胸前的人,补了一句,“羞不羞!”
小毒物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没说话,可越来越红、几欲滴血的耳垂显露他显然还是知羞的。
江铃儿心中的郁结,被这厮主导掌控的郁结这才疏散了,快慰了不少!不过很快愣住了。
因为她发现小毒物身上的幽蓝焰火仍然滔天,可她却吸食不了一点儿……
小毒物扬了扬下颚,嘴角微勾,示意她——
用嘴。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忍无可忍低吼一声,双手抱住眼前人的头颅,一口狠狠咬在他唇上!
小毒物吃痛的闷哼一声,胸腔却发出闷笑声,顺势搂着她倒在榻上,幽蓝焰火从小毒物嘴里渡到江铃儿口中……
幽蓝焰火包裹着他们,窗外风雪还在下——
一更天。
二更天。
被褥内钻出一个小脑袋,江铃儿真烦了真厌了,真想将身上的人踹下去!
“……还没好吗?这次怎么发作这么久!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小毒物默了会儿,嗓音有些喑哑:
“……再一次。”
江铃儿:“……”
……
三更天。
江铃儿终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长睫犹挂着一丝泪痕。
一只修长的手指将她眼角悬挂的泪珠揩下,又将竹笛轻轻放在她身侧。
最后指腹抚了抚她酣睡的面颊后才换了一袭黑衣,轻手轻脚离开——
午夜。
青石镇,鬼市。
白日寂寥落寞的小巷此刻却张灯结彩,哪怕风雪肆虐不休。
来往之人皆面覆鬼神面具。
唯有一青年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衣,一路走到小巷的尽头,停在一不起眼的小摊贩上,摊主是个面戴招财猫面具的矮小少年。
招财猫摊主熟络地招呼:“小哥瞧着眼生,第一次来?我这儿有上好的暗器匕首,也有品相极佳的南海鲛珠……”
青年手指关节敲了敲小摊,言简意赅打断了他:
“凌霄花籽。”
话音刚落,摊主顿住了。招财猫面具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静静打量着青年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倏地声音高扬了起来,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仰面盯着身前瘦高的青年:
“呦,原是熟人。这不是老毒物的关门弟子小毒物大哥么!好久不见,这次换了张皮?”
第53章 053“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的……
面容平平无奇的瘦高青年闻言双眸眯了眯,抱臂挑了挑眉:
“什么老毒物小毒物的……我可听不懂。”
“大哥才是说笑了,除了您们爱玩儿些蛇虫鼠蚁的……还有谁会点名要这凌霄花?”
戴着笑眯眯招财猫面具的矮小少年弯腰从摊子的暗格里拿出一包裹,敞开,里面只有零星的几束凌霄花的干花。
青年登时眉头拧了起来:“就这么点?”
“就这么点?”摊主怪笑了两声,“大哥当现在是什么季节又当这是什么普通的凌霄花么?这可是凌霄派以大孤山天然汤泉滋养的凌霄花,真正有市无价的宝贝!你又当凌霄派又是什么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青年不耐地扯了扯唇,伸手去扯那包裹,却不动,招财猫笑眯眯的双眸盯着他:
“鬼市的规矩,以物易物,大哥不会忘了吧?”
青年轻嗤了声,从怀里摸出一枚小药瓶丢向摊主:“够不够换你这几朵破花?”
摊主一手抄过小药瓶放在鼻尖上一闻,登时拔高了嗓音:“九转回魂丹?虽然只有一枚……够够够,绝对够!”
摊主利落的松了手,见青年随意将包裹合拢打包,忍不住多了嘴:
“这凌霄花可不比以往好得了,自三年前凌霄派遭窃便关紧了山门,按他们道家天干地支的排列一个月才开一次山门,就更别说凌霄派内个个高手,就是一炼丹的小道童都不容小觑……”
青年一直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将包裹甩在肩上转身本欲径直离开,又听到摊主在身后说着:
“除此之外,还有个眼生的小哥也来搜罗凌霄花,出手那叫个阔绰,什么断肠草、鹤顶红、阴阳虫蛊流水似的给,念及大哥不日也要来取凌霄花这才扣下了几株……”
青年倏地一顿,侧眸看去:“谁?”
“同大哥一般的瘦高的少年呢,”摊主比划了下,“那小哥脸上也覆了层人皮面具,瞧着……手艺不下大哥呢。”
“那你怎知我不是他?”
“他自称老毒物唯一的关门弟子,那排场之大,自从他来了青石镇,大冬天的居然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所到之处更是寸草不生……”摊主说着一顿,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双目觑着青年的面色,讪讪一笑,“看来老毒物……又收了个不错的弟子呐。”
青年平平无奇、清汤寡水一般的面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盯着矮小的摊主,声音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既然出手阔绰怎么不把凌霄花都给了他?”
摊主闻言登时急了,像只跳脚的矮胖的大猫:“大哥说笑了,那东西就是再好也比不上大哥的九转回魂丹不是?”
青年嗤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转身回眸之际,余光瞥到简陋摊子一角上的一条红裙忽地顿住,目光凝在了上面。
“大哥……想要这个?”招财猫摊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来回看看青年又看看那条红裙才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珍稀的凌霄花不过扫了一眼,却在这条红裙子上久久凝视……
终于确定他不是开玩笑,那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猫眼盯着青年看了一会儿,双手捧着那条红裙到青年面前,斟酌着词句:
“大哥,我小本买卖,倒也不全以物易物交换些稀罕玩意儿……就像这条红裙,要钱。不过……如果再来一颗九转回魂丹……”
青年闻言眯了眯眼,狭窄的街道人群肩摩踵接,恰逢一老叟擦身而过许是人群拥挤被推搡了下向前扑去,青年发应极
快,一把牢牢抓住老叟的胳膊:
“当心。”
不过手一触及便很快松开了。
老叟仰面居然也没有戴鬼神面具,双眸紧闭,竟然是个盲人。
老叟后怕似的长舒一口气,朝着青年的方向拱拱手:“年轻人……谢谢你啊。”
青年扯唇一笑,没有说话。
等老叟扬长而去后,青年反手丢去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正好砸中摊主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
其貌不扬的一张面容一双浓黑的眸却出奇的好看,此刻眼如锋,犹如刮骨的刀又如淬了毒的蛇冷冷盯着摊主:
“再用你的脏手碰它,小心爷剁了你的手。”
招财猫摊主陡的一激灵,甚至不敢去接撒落在地的铜钱,连忙双手将手上的红裙奉上,讪笑着:
“这……这才是我认识的小毒物大哥嘛。”
青年,即小毒物,扯唇冷冷一声嗤笑,霎时一张清汤寡水的面皮活色生香了起来,不过是泛着森冷鬼气的香。
他取过红裙转身离开,没几息就消失在满街摩肩擦踵的鬼神之后——
等小毒物携着满身的风霜回到客栈时,已近五更天。
天快亮了。
他轻手轻脚进屋,一把揭开面上的人皮面具丢在窗下,没一会儿就被大雪覆盖。
进屋前还记得用内力将寒冷的身躯烘暖,期间想起摊主所说的那个少年,想起老毒物的人居然先他们一步踏入青石镇……
风雪仿佛积压在他如画的眉眼上,他脸色很差,蛊虫似乎感应到他心情欠佳,又似乎是在替他的主人耀武扬威,白皙的脖颈上蓦地鼓起一粒小包,潮红翻涌。
又发作了。
且较上次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
他面无表情撕下手中的凌霄花,咀嚼吞下。奇异的是,吞下凌霄花的瞬间,潮红褪去,本嚣张的鼓起的蛊虫瞬间偃旗息鼓,乖乖匿了下来。
小毒物闭了闭目,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这才轻手轻脚上了榻。
不过甫一上榻就传来江铃儿的嘟囔声:
“去哪儿了?”
小毒物登时僵住,默了一会儿才启唇要说什么时,江铃儿却是头一扭,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子,甚至蹭了蹭他肩窝,头一歪,睡了过去。
小毒物:“……”
小毒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揽着怀里将自己团成虾米的某人,两人如交缠的藤,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暂且在这个客栈,在青石镇扎了根,落了脚。
为了填补住宿费用他们会为客栈老板娘做些诸如砍柴挑水的活,白日便去寻凌霄派。
可四处碰壁。
他们既上不了大孤山找不到凌霄派,也寻不到小神仙道长这号人。
且不论大孤山下亦是凌霄派门下一片白桦林好似摆了迷踪阵,江铃儿去了十次愣是鬼打墙似的在白桦林兜兜转转就是寻不到上山的路,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凌霄派自三年前便谢绝外客来访,这也就罢了,她这些时日日夜打听,根本没人听过什么劳什子的小神仙道长!
没有任何一个人!
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说过!
每次带着希望去打听消息,每次失望而归。
打听到后来她甚至怀疑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线索,又断了。
又断了。
江铃儿只能将不如意发泄在每日午时的劈柴上。
她头两日劈柴还用柴刀,想起传闻中一把柴刀舞得赫赫生威的修罗双煞中的母夜叉……牙一酸便不再用了,转而用打的。
用奔雷掌一掌一掌将木柴劈开。
期间小毒物抱臂倚在墙上懒懒看着她,甚至打了个哈欠,直到——
江铃儿不慎一掌打空,木刺在她掌心哗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毒物一顿,下一秒纵身一跃便出现在江铃儿面前,捧住她受伤的右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疯狂汇入江铃儿受伤的掌心,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瞬间止住了。
可小毒物仍是气的,抽出江铃儿手中的木柴狠狠丢到地上,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盯着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江铃儿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不是有你在身边吗?”
“所以你就能随意伤害自己了?!”
小毒物胸膛微微上下起伏,深吸一口气才勉力压下胸腔翻涌的怒火。他如何看不出来江铃儿是因为负气才受的伤?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江铃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憋闷是有意泄愤,可不至于因此伤害自己。
这次纯属意外,可显然小毒物不相信,她也懒得解释了。
至少他有一点说对了。
她心中是有气,且这个气她要自己一拳一拳打出去!
江铃儿用力一挣,挣开小毒物的束缚,径直又走到那堆木柴前,抬掌,一招“惊雷”直接将半人高的横木劈成了两半!
这一掌下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铃儿怔怔盯着自己的掌心,其中还有奔雷掌独有的焦黑的掌印。
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内功好像……涨了不少。
只是掌心才愈合的伤口转眼又裂开了。
小毒物眼瞅着眉心一跳,本就阴沉的俊容更加冷沉了。他望着江铃儿白皙而清丽的脸,忽然道: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的。”
江铃儿原还盯着掌心发呆,直到小毒物走过来扯着她进了屋,半强迫的让她坐在榻上才反应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
小毒物没有回答她,而是取了一盆干净的水、手帕还有药酒。这次他没有选择以幽冥鬼火修复江铃儿掌心的伤,而是用水打湿帕子单膝跪在江铃儿面前,冰凉的帕子触及掌心的伤口,江铃儿轻嘶一声立马抽手时被小毒物攥住了,他轻嗤了声,俊容还是很臭:
“现在知道疼了?”
可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越加轻柔,可即便如此,到了上药酒那部分仍然疼得龇牙咧嘴的,可她咬牙咬着腮帮,疼得眼眶都红了硬生生都受住了。
她知道这厮有意让她吃点苦头,有意让她求饶,她可不能如了他的意!
果然小毒物脸色更臭了:
“松口。”
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现唇被自己咬破了,却仍偏过头不去理他,更加紧的咬着自己的唇,一来为了抵住小毒物身上幽冥鬼火的诱惑,二来……空气中隐隐有药酒的香气浮动,也不知小毒物这药酒拿什么做的,烈的很,闻两口感觉就要醉了。
耳旁听到一道幽幽的叹息声,紧接着是走路声,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江铃儿不由竖起了耳朵……
忽地双膝一沉,江铃儿微微一顿,回过头来彻底愣住了。
小毒物像只大狗一样单膝跪伏在她身前,双手捧着红裙子置在她的双膝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属于你。我们不要……那么累好不好?你忘了,你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吗?”
闻言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攥紧了手。
老镖头自戕那一天,小毒物躲在暗处自然都看到了。
小毒物盯着江铃儿略显苍白的侧脸,一字一句:
“老镖头让你发誓不准报仇不是么?你,不是答应你爹了吗?”
嘴唇咬得几乎泛白,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小毒物眼见长睫微微一抖,软了心肠,放过了她。浓黑的眸仰望着她,转而用轻快的语气,循循善诱:
“如果真有‘无事小神仙’道
长这么个人,怎么会没人知道呢?即便我们上得大孤山去得了凌霄派,我们也找不到这么个人的。现在日月堡的人在寻我们,魔教也对我们下了追杀令……倘若让人知晓我们手中有《长生诀》,那么天下人都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的!我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可以易容,万水千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毒物执起江铃儿的双手,那双手细致修长,却布满了茧子、因寒冬生起的冻疮,还有方才掌心迸裂的伤口和指尖的焦黑……
小毒物定定看着江铃儿受伤的鲜血又迸裂出来的掌心,骤然将药酒浇淋了上去!
痛、辣、烧灼袭来的瞬间小毒物已经将她淋满酒香的手贴在面颊上,江铃儿蓦地睁大了双眸怔怔看着小毒物猛地倾身逼近她,烫灼的手心碰上他沁凉面颊的一瞬,滔滔幽冥鬼火瞬间包裹了她,掌心的伤也在刹那间愈合。
幽冥鬼火荧蓝的光映在小毒物一双浓黑的好似浩瀚夜幕的眸子里,酒香隐隐,仿佛群星都沉溺、醉倒在这片泛着幽蓝荧光的黑河中。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另一手将红裙递给她:
“喜欢吗?”
见江铃儿的视线缓缓终于落在他掌心的红裙上,小毒物双眸熠熠,握住她的手居然显得急不可待:
“知道‘天涯海角’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南方,去天涯海角好不好?那里不会生冻疮,那里不会举目一片除了白就只有白,那里……那里一年四季都能穿红裙!”
小毒物说完便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江铃儿。相比小毒物的兴奋,江铃儿一直淡淡的。她静静看了小毒物掌心的红裙良久,抿了抿唇终于开口:
“你哪儿来的钱买的?”江铃儿说着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拧,霍然抬眸盯着他,“你又去偷了?”
不过眨眼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小毒物眼神倏然冷了下来,好像群星寂灭,松了手。
红裙落在了地上。
第54章 054“不喜欢就扔掉!”
红裙落在地上好像一滩血。
小毒物松开的手缓缓握紧,身上的幽冥鬼火随着主人的意动本滔滔如璀璨银河,转瞬间幽暗如暗涌的河床。本就浓黑的眸更加深幽,像一滩化不开的死水静静盯着江铃儿……
俊秀的面容紧绷,薄唇更抿得泛白,许久,才道:
“……这就是你想说的?”
“我们哪来的钱买裙子?你又偷了谁的?你这是小人行径知道吗!”
前科之鉴。江铃儿还记得他们甫一下山,不过谈笑间小毒物就能将店小二和一众马夫偷个精光,这次恐怕又不知道偷了谁的,偷了哪个苦命的无辜的人。
“小……人行径?”
小毒物低低咀嚼着这四个字,本屈膝跪在江铃儿面前,缓缓起身站定在她身前。
原来的他自诩百无禁忌恶人、怪人乃至小人。他知道他的“小毒物”名号不比“小人”二字好到哪里去,可现在……就是莫名不想在江铃儿口中听到这二字!
一张白皮彻底失去血色,如苍山负雪,冷冷睇着江铃儿,一手烦躁地抓了抓发,嘴唇扯出一道嘲讽的弧度:“呵。”
旋即猛地俯身逼近江铃儿,两手撑握在她两侧椅子的扶手上,江铃儿一时不妨,下意识后仰,脊背紧紧贴在座椅的靠背上。
抬眸就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的黑色的火海:
“我同你说过了,青石镇都是些作奸犯科、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谁知道他钱哪儿来的,偷该偷之人的钱还是‘偷’么?明明是替天行道!”
江铃儿当即反唇相讥:“偷就是偷!”
话音刚落,如平地惊雷,小毒物撑握在她两侧的手猛地一颤,继而握紧扶手,手背鼓起骇人的青筋。
江铃儿注意到他胸腔微微起伏,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听见他蓦的低笑两声旋即起身,转身就走。
江铃儿捡起落地上的红裙一把砸到小毒物背后:
“我不喜欢你用脏钱买的裙子,从哪儿买的还回哪儿去!”
小毒物一顿,红裙从他肩头滑落。
江铃儿看见他垂落在两侧攥紧的双拳用力至极,指骨泛白。一字一句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字字句句带着昭彰怒火:
“不喜欢就扔掉!”
门被大力摔上,人已夺门而出。
江铃儿盯着那晃荡的木门咬唇,双拳也攥得紧紧的,双眸晶莹,没有小毒物在,没有滔滔的冥火浇灌,她很快将唇咬得斑驳,眼眶微红,只有这样才能压住汹涌的泪意。
她松开唇,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方才平复了下来。视线下移——看到了地上凌乱的红裙。
已经脏了。
江铃儿定定盯着红裙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弯腰捡起红裙,不知何时起屋外下了雨。
雨中夹着如鹅毛般的雪花,好冷。
江铃儿盯着那漫天纷扬的雨和雪花,一刻钟,两刻钟……
三刻钟。
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红裙,磨了磨牙暗骂了声:
“……臭小子!”
将红裙放在案上,抓过案上的竹笛和油纸伞,追了出去——
行人零落的街道。
江铃儿将竹笛别在腰间,抓过油纸伞就追了出来,没见到小毒物。
雨雪下的又急又凶,很快将小毒物的脚印冲散了。
此刻不过才午后的光景,可北方天黑得早,暮色四合,很快就要入夜了。
等入了夜,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又昏暗就更寻不到人了。
茫茫的一片他可能,也很难寻到回家的路。
江铃儿心一急,走得更快了,几乎小跑了起来,忽而与一老叟肩踵相撞,老叟颇瘦弱矮小,居然被风风火火的江铃儿撞了开来!
江铃儿纤细的腰肢如蒲柳在空中晃了晃,身形动作甚至领先脑中所想,下意识便将油纸伞瞬间合拢,伞尖横向老叟衣领,一勾一拉,老叟本欲直扑向地面的冲劲被一柄油纸伞化了开来!
江铃儿顿了下,忙将伞柄收了起来,扶住老叟的手臂:
“老伯,你没事吧?”
老叟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抹了一把脑门的虚汗,惊犹未定却仍忍不住惊叹:“姑娘好身手!”
仰起头面来是一张干瘦的老头的脸,面上却是一双紧闭的双眸。
竟是盲人。
江铃儿微微一顿,杨大娘的面容一闪而过:“对不住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见老叟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可老叟下一句话让她僵在了原地:
“姑娘,你有没有……一只灰色的钱囊?我在这条街寻了几天了……那可是老朽过冬的钱啊,找不到可……可怎么办呐……”
虽然直觉不会那么巧,江铃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老伯是……怎么弄丢的?”
老叟苦思冥想,语焉不详:“那夜……那夜老朽揣着钱赶路,就如方才!不巧被人撞了下,也有个青年如姑娘这般将老朽扶了起来,可等老朽回过神时,怀里的钱袋就这么不见了!肯定是那日……那日丢在了雪地里……可老朽来来回回寻了几天也没找着……”
江铃儿不知这小小的青石镇是不是真如小毒物所言卧虎藏龙,倘若钱袋不是因为丢弃——她不能断定老叟的钱袋就是小毒物……偷的,可她见过小毒物是如果神不知鬼不觉还是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多人的银钱搜刮入手,不是谁都有这番鬼斧神工般探囊取物的身手。
心下不由信了几分,尤其老叟紧闭的双眸和杨大娘的重合了起来……
羞愧的赤红如潮水涌上面颊:“老伯我……我这就……”
可惜囊中羞涩,翻遍两只口袋连枚铜板都翻不出来。
江铃儿正羞愧地手足无措,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疾呼:
“闪开!!!”
一头毛发水光发亮的毛驴驮着一人发足狂奔,直逼江铃儿、老叟二人!
江铃儿以油纸伞隔档住老
叟,将老叟推至一旁,在毛驴受惊长啸着飞跃至江铃儿头顶时,江铃儿迎着日头眯了眯眼,足尖一点跃上毛驴脊背,抓住身前青年手中的缰绳,反手狠狠用力一扯!
毛驴长嘶着两条前腿在空中蹬了几下终于被制住了,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签子在空中飞舞,洒落一地。
江铃儿口中轻轻“吁”了一声,略松了口气。说来好笑,从来都是驭马的,还是第一次驯一头毛驴。
她略略挑了挑眉,正要翻身从毛驴上下来,突然手腕被人擒住了。
很快。
快到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撞进了一双晦暗的凤眸里。
来人一身落拓的烟青色道袍,眉如远山,凤眸湛湛,身后残阳似血为这张白皮俊容渡了一层金边。年轻的俊美道长抓着她的手腕不放,长眉紧锁好像缠绕的藤,盯着她:
“好奇怪,为什么我算不出你的命数?”
第55章 055“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铃儿闻言愣住,杏眸眨了眨,莫名所以:
“……什么?”
这个年轻的道士却好像比她更迷茫,抓着她的手不放。江铃儿手长脚长的,自然十指也纤细修长,可在青年手里仍旧小小的,好像,一手就能完全纳住。
青年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茧,他沿着江铃儿细细的手腕往上摩挲着,口中神经质地喃喃着念经似的:
“不该啊,不该啊……命者,造化之谓也。虽不可谓命,如富贵、贫贱、寿夭,是亦前定①……”
两人坐在毛驴上,这毛驴本就小,载一个成年人已经够呛了,更何况载两个。
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觉两人贴得极近,尤其这人还抓着她的手不放,近乎是呼吸相闻的距离了。
甚至江铃儿眼眸一抬,长睫扫过的是咫尺前青年的……喉结,她甚至能嗅到他月牙白衣领上浸染的淡淡花香。
至于是什么花……很熟悉,但一时记不起来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回过神来的江铃儿眉头拧得老高,小脸黑如锅底:
“喂……”
不是江铃儿不想挣开,她试图挣了挣,居然挣不开!
青年看着瘦高,也不像个习武之人,手上力道居然不小,她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其从头到尾、拿捏搓/揉研究着她的手。
一只手还不够,青年两只手捧着江铃儿的右手举到眼前,高挺的鼻尖若有似无触碰着她的掌心。从手腕到指骨再到指尖,掌心的纹路和指腹的茧子还有因天寒生出的冻疮都没放过,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反反复复研磨过她掌心的肌肤以及掌心上的每一条纹路,嘴里念念有词着,自说自话:
“命为体,运为用。有命者,未必有运。无命者,未必无运。有命而有运称为命运两济②……你命已绝运已尽,不该啊……不该啊……”
青年兀自念经似的,语速极快又悄默声的,江铃儿并未听清他在念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年轻的道士神神叨叨的,鬼祟邪门得很,无形中印证了老镖头在她初次押镖之时便耳提面命的话:
【江湖四大忌:道士、和尚、女人、小孩,这四类人绝不能惹知道么?】
她当时不解,现在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
譬如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青年,还是排名第一的道士呢。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她现在还是身负黄金万两酬金的“修罗双煞”,江铃儿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询问这个道士,奈何这厮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一只右手被摸得浑身发毛,江铃儿额角青筋一跳,杏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喂……你要摸到什么时候?”
这个年轻的俊美道长居然仍恍若未闻,还再念经!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该啊……不该啊……”
许是因日落昏黄,光线黯淡,甚至擒着她的右手更近地贴向自己的双眸,不光是若有似无轻触着她掌心的高挺鼻尖,还有明显划过她指腹的柔软薄唇……
江铃儿:“……”
江铃儿:“…………”
此刻不光是一条手臂发毛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江铃儿忍无可忍,完好的左手狠狠对着咫尺前这张白皮俊脸抽了过去!
极清脆刺耳的一声“啪!”,俊容被打偏了过去。
念经似的嗓音终于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死一样的沉默蔓延开来,甚至身下的毛驴都不安地抖了三抖。
江铃儿瞪着他,杏眸划过杀意的锋芒:“松手!”
江铃儿抽了抽,还是没能将右手抽出来,好像被镣铐桎梏住似的,青年光洁的侧脸肉眼可见地浮现掌印的暗痕,却仍抓着江铃儿的右手不放。
“你……”
江铃儿咬牙,真怒了,也顾不得他们的动静引来往来行人的侧目,凝心聚力于左掌,汇聚三成内力的左掌一招“雷鸣”正要向青年胸口打去时,忽而被青年擒住了手腕高举过头顶牢牢制住!
很快。
比之前更快。
青年两手分别攥住她的手腕,逼近她,本就几乎紧贴着的两人此刻更没有一丝缝隙,青年浓黑凤眸倒映着江铃儿惊愕的双眸,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
“你命数已绝,不该久活于人世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话音刚落,江铃儿彻底怔住。
本想挣扎的双手也卸了力道,忘了挣扎,怔怔盯着眼前人。
他……
他怎么会知道?
与此同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道女子高亢的咆哮声:
“天杀的流氓道士,老娘看你还敢往哪儿跑!”
随着女子咆哮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支擀面杖破空而来,携着雷霆万钧气势,穿过万千凛冽霜花,正中青年的后脑勺!
那擀面杖明显带着骇人内力,“砰!”的一声,江铃儿甚至能听到头骨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断裂声!
青年浑身震颤,轻“唔”了一声,江铃儿瞳孔震荡:
“你……你没事吧……”
毛驴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擀面杖惊了一跳,长嘶一声,两条前足在空中奔腾,将江铃儿和青年二人齐齐摔下背去!
摔进雪地里!
准确是青年摔进了雪地里,江铃儿又摔他身上了!
只听见身下一声低沉的闷哼声,江铃儿倒是想躲,无奈双手仍是被这厮钳制得牢牢地,不得挣脱,就这么跟着摔了下去!
大雪覆顶。
来往行人都怔住了,围了上来。
那厢方才又是咆哮又是空掷擀面杖的女子终于疾跑而来,见状也呆住了。
那埋着两人的小山坡似的雪堆有血色从其中一点点渗透了出来。
逐渐弥漫,好像雪中盛开了大片的红梅。
女子一愣,不由后退了两步。
围观的行人中有人叫道:“豆腐西施你杀人喽!”
“秦香玉你好哇,杀了三任丈夫还不够,又背上一条……不,两条人命喽!”
被叫做“豆腐西施”的女子体态丰韵,面容较好,颇为泼辣。闻言登时双手叉腰,冲着人群骂骂咧咧的:
“要死了,哪个看见老娘杀了人?!是哪个?敢不敢站出来!”
人群窸窸窣窣攒动却无一人敢站出来,江铃儿先受不住从雪堆里探出了头,急促喘着气。秦香玉一愣,惊喜道:
“太好了,妹子你没事!”
江铃儿顾不得回话,冲着身下那埋藏着的雪堆厉声道:“喂!松手!”
她虽然探出了头,可腰腹往下、包括双手都还埋在雪堆里。
回答她的只有雪堆上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叫人瞧着心头不由一凛。
可江铃儿唯有恼怒,一咬牙,喝道:“出来!”
好像牵着萝卜带着泥一样,一把将她身下、埋藏在雪堆中的人拽了出来!
如瀑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两人相交的手臂好
像交缠的藤,年轻的不知死活的道士终于被拽了出来。
“你给我松……”
江铃儿抬眸便对上了一双亮得惊人的凤眸,还有……满头满脸泼墨般的血……
登时愣住了,将说未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咽不进去又吐不出来。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也时常听老镖头叹过江湖中一些武痴,早起贪黑、废寝忘食地习武,可……可从没见过这么执着于旁人的手的!
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
她的手是镶金还是戴玉还是……怎么回事?真像是,魔怔了。
修道中人……都这么疯么?
“我知道了!”
青年骤然一声大喊,江铃儿被吓得一激灵,说这话时青年仍攥着她的手,后脑勺还往下汩汩淌着血呢。
江铃儿实在不解,被青年一惊一乍得吓得结巴了起来,忘了挣扎:
“你……你知道什么了?”
豆腐西施秦香玉也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似没想到自己真伤到了青年,喃喃着:
“臭流氓道士,你……你怎么不躲啊……”
年轻的道长却好似没听到,只紧紧地握住江铃儿的左手腕子,力气之大江铃儿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似的。他盯着江铃儿,凤眸中的光几乎慑人,浑身浴血,若不是看他眸光晶亮,真像恶鬼索命似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况闻善人命,长短系运数③。今之谈命者,只以大运为用,殊不知小运亦有紧关。大运虽吉,其小运不通,未可便言吉利。如大运虽凶,其小运却吉,未可便做凶推④……”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铃儿自然不知道他在念的什么经,只知道被吵得脑瓜子疼,忍无可忍道,“说人话!”
青年微微一顿,眸中光亮不减:
“你是撞了什么大运吧?”
江铃儿:“……”
江铃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什么样的‘运’?究竟是什么样的‘运’能够逆天改命……你告诉我。”
江铃儿:“……”
莫名的,小毒物一张昳丽的俊容浮现在眼前。
小毒物……怎么不算她的“大运”呢?
若不是小毒物,她此刻可能只是乱葬岗的一具尸体罢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运’能够扭转乾坤……”
待江铃儿回过神,青年居然又逼近眼前,落了地才发现这人身量极高,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能将她罩住,他低头凝着她,浴血的脸,晦暗的凤眸映着江铃儿略显苍白的小脸,浑然不在意将他们围观的越来越多的行人,好似天地间就剩下他和江铃儿二人。
嗓音略有些低沉,哑哑的,好像某种蛊惑,低声道:
“你告诉我好不好?”
江铃儿莫名屏住了呼吸移开视线:“……”
她余光扫了眼周遭越来越多的行人,心里暗道“不好”,视线转而戒备地盯着眼前人,自然不会透露一字半句,冷冷的,注视他的视线已然带了杀气:
“跟你没关系吧?”
年轻的道士却是一愣,忽然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轮到江铃儿愣住了:“……什么?”
年轻的道士即是裴玄,上上下下打量了江铃儿一遍,略显苍白的白皙肌肤,杏仁一样的大眼,不似一般女子修裁得宜的长眉,她的长眉又不似一般的柳叶眉,眉梢带着一丝凌乱,好像肆意生长的狂草。高挺小巧的鼻梁,流畅的脸部线条……
唇也生的好。
好英气的,美人。
见年轻的道士只盯着她沉默良久,什么也不说,江铃儿双眉拧了起来:“?”
一旁旁观许久的豆腐西施秦香玉终于忍不住插嘴:
“喂,你个臭流氓道士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理会豆腐西施在说什么,沉默良久的年轻的道长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女孩子的手……怎么可以这样?”
话音刚落,攥着江铃儿手腕的长指轻抚了下江铃儿掌心的茧,继而——
揉/捏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
两手并用着揉/捏、把/玩着江铃儿纤细白皙的手,嘴里还略带心疼地絮絮叨叨着:
“女孩子的手是珍是宝,是第二张脸,得小心呵护才是……”
额角猛地鼓起一根青筋,江铃儿深呼吸一口气,霍然抬眸,抬手就是一掌“惊雷”朝青年胸膛打了过去:
“登!徒!子!”
年轻的道士骤然打横飞了出去,脊背撞上街道旁的枯树上,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豆腐西施:“……”
行人:“……”
众人噤若寒蝉。
江铃儿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捡了一把地上的落雪,将被青年搓/揉过的左手狠狠地、狠狠地来回用雪搓洗了两遍这才捡起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伞面张开,走向小巷深处。
众人不由用目光目送着江铃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这姑娘……眼生的很,不像是我们镇上的人呢。”
“是啦是啦,这么俊的姑娘我一定有印象的……”
“……”
另一侧,众人视线的背后,小毛驴幽幽走到昏死过去的青年面前,哼哧哼哧湿热的舌头舔了两口青年脸上的血渍,嘴巴一张叼住青年的后衣领陡得一甩,甩到了背上,缓缓托着青年,走向道路的另一侧——
莫名其妙出现的流氓道士耽误了江铃儿不少时间,她终没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寻到小毒物,兼又她本身就不识方位,到时候人没找到自己也丢了,只好先回客栈,祈祷着小毒物不再使性子,也回了客栈……
是啊,万一小毒物已经回客栈了呢?
这么想着,江铃儿举着油纸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竟迫不及待恨不得飞过去,可临到了门前,又慢了下来,缓缓走上前,终于站定在门扉前。
攥着油纸伞的手紧了紧,伞面朝身前……蹲坐在门槛上的少年倾斜了过去。
小毒物不知在这坐了多久,身上堆满了积雪,连长睫也沾满了落雪。
江铃儿呼吸一窒,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少年本就苍白的侧脸,此刻更没有丝毫血色,宛若冰雕一般。
两人同时开口:
“怎么不进去?”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的嗓音低沉、沙哑,话落的瞬间江铃儿本想解释什么,忽而腰腹上贴上一方不算柔软的触感,是小毒物将头颅抵在她的腰腹上。
僵冷透过衣衫传递了进去。
冷得江铃儿指尖轻颤,几乎握不住油纸伞。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小毒物像落水小狗似的,两手圈住江铃儿纤细的腰肢,头面埋在她柔软的腰腹上,深吸了一口气,深吸了一口属于江铃儿身上的气息,才缓缓开口:
“你别……不要我。”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第56章 056“我是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
“哎,你站着别动。”
烛光昏暗的狭小厢房,江铃儿来来回回一桶桶提着热水倒进浴桶内。
而小毒物沉默的伫立在原地,期间想帮忙被制止了,只能默然地用视线追随着她。
“不洗个热水澡你一定会生病的。”江铃儿倒进最后一桶热水,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脊背靠着浴桶,瞪着他,眉头微蹙,“我知道你医术高超,可也不能这么乱来啊。生病了怎么办?指望我给你治么?”
见少年没说话,只一双浓黑的眸幽幽盯着她,江铃儿顿了下,叹了口气,认命地提起水桶走向门外,方才一直默然伫立的某人忽然动了,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唉,我不过放个水桶……”将水桶放在屋外,才关上门,一回
头就撞上身后人坚硬又冷冰冰的胸膛,“你……”
江铃儿本有些气了,可是看到眼前人冻得发紫的唇顿住,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她抬手掸去少年身上的落雪,又推着他去了浴桶前,凶巴巴的:“去洗澡!”
说完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放心,我只是给你拿换洗的衣物,我不走。”
可等她拿来干净的帕子和衣物,人还站在浴桶前,巴巴地看着她。
江铃儿:“……”
江铃儿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
才吐出一个字被少年打断,小毒物看了她一眼,垂下眸,闷闷道:“我动不了。”
“……动不了?”
江铃儿愣了下,才意识到小毒物这傻子可能在外站了远远不止一两个时辰。
果然在为他解衣时,指尖难免会碰到他裸露的皮肤……僵冷如冰。
江铃儿为他解了腰带,想了想还是给他留了件中衣,抬眸问他:
“可以自己进去吗?”
期间小毒物一直垂眸盯着她,猛不丁和江铃儿对上视线,微微一滞后,低低应了一声:
“……嗯。”——
热水浇灌在小毒物袒/露的胸膛上,见惨白如玉的肌肤终于有了血色,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更加卖力地拿着木瓢一瓢接一瓢往小毒物身上浇灌热水。
沉默许久的小毒物忽然说了一句:
“是我太心急了。”
江铃儿本拿着帕子擦拭他发丝的手一顿:“……什么?”
小毒物却恍似没听到,润湿的发丝下,本就浓黑的双眸越加晦暗幽深,双眉紧蹙,修长的双手紧紧扣住浴桶边沿,用力至极,手背鼓起卧龙般盘旋的青筋。
好似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里。
【除此之外,还有个眼生的小哥也来搜罗凌霄花,出手那叫个阔绰,什么断肠草、鹤顶红、阴阳虫蛊流水似的给,念及大哥不日也要来取凌霄花这才扣下了几株……】
【“大哥一般的瘦高的少年呢,”摊主比划了下,“那小哥脸上也覆了层人皮面具,瞧着……手艺不下大哥呢。”】
【“他自称老毒物唯一的关门弟子,那排场之大,自从他来了青石镇,大冬天的居然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所到之处更是寸草不生……”摊主说着一顿,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双目觑着青年的面色,讪讪一笑,“看来老毒物……又收了个不错的弟子呐。”】
老东西……恐怕也来了青石镇。
指甲在浴桶壁上划下一道暗痕,小毒物漂亮浓黑的眸子飞快划过一抹狠戾。
“那个,其实我……我不是不喜欢那条裙子。”
浸湿的帕子自他面前落下,“扑通”一声落进他身前的水中。
小毒物一顿,思绪被打断,暖风扫过他的耳畔,痒痒的,他循声侧目看去,是江铃儿双手交叠搭在浴桶的边沿,下颚枕在其上歪着头看他,这浴桶本身就小,两人距离极近,江铃儿似有些不好意思,指尖挠了挠面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我是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送我裙子。”
江铃儿说这句话时,红裙就静静躺在他们身后的案桌上。
察觉到小毒物注视着她的视线,江铃儿略略一顿,似下定什么决心,侧过眸同样注视着他,小毒物忽而感到有一只抚上他的后脑勺,紧接着微微用力,小毒物长睫震颤被迫前倾,两人额间相抵在了一起。
江铃儿盯着咫尺前的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子,字字清晰缓声道:
“答应我不要再偷钱了,不然……”
她悄然伸出另一只手,可怜兮兮的在小毒物面前晃了晃:
“我们的冻疮就没有意义了,对不对?”
在小毒物面前的左手纤细修长、骨肉匀称,唯一不好的是其上布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茧子还有零星的冻疮,这是她为了抵住宿的费用日日在冰天雪地里劈柴生成的,正是自小生活在温暖的南方的她从未有的经历。
她知道不光她有,小毒物也有,他包揽了大半的粗活。
其实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也可以修复她的冻疮,但是她不愿,因为这是她靠自己双手,是他们凭着自己双手努力活下去的证明。
小毒物盯着眼前这只操劳的手眸光震颤,忽而那手动了。
江铃儿两手捧起他的面庞与自己更近地额间相抵,彼此瞳孔中映着对方的身影。江铃儿极认真的看着他,脸颊微红,小毒物也怔怔地盯着咫尺前的杏眸,听见她有商有量的,用彼此才能听见的亲昵语气对他说:
“我……也要道歉。我虚长你六岁,却是个不成熟的大人。把近日为了寻那个破神仙屡屡碰壁的火撒在了你身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小毒物呼吸一滞,怔怔盯着她,似要迷失在眼前这双澄澈的杏眸里。本被冻得僵硬的心脏,开始飞快跳动。
“我知道小偷小摸是你以前不得已的生活习惯,慢慢来,就像我以前也习惯大手大脚花钱大鱼大肉吃饭……我们一起改。”
小毒物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低低说了一个字:
“……好。”
江铃儿闻言一顿,终于笑了,笑意如波澜扩散,眸光晶亮,昏暗的一室似乎也因为她的笑亮堂了起来。
江铃儿捧着他面庞的双手狠狠搓了一把他的脸,补了一句:
“还有,我不会放弃报仇的,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放弃报仇。”关于这点江铃儿不欲多说,因为该说的她都已在老镖头坟前,对老镖头说过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之前说的‘太心急了’……是什么意思?”
小毒物闻言顿住,方才有了血色的薄唇又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他是太心急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居然是因为老东西身边的一条狗方寸大乱。
他居然因为一条狗草木皆兵,还想着带江铃儿逃到天涯海角……可笑。
小毒物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熟悉的带着三分讥嘲的俊容上。
笑他自己。
水雾氤氨,模糊了他的面容。
小毒物迟迟没有回答,江铃儿也并不在意,因为自己忙前忙后也流了一身汗,见小毒物周身终于暖了起来,也彻底松了口气。一身黏腻也终归不舒服,虽然没有足够的水能够沐浴,可是烧一盆水来擦身也是可以的。
江铃儿起身,抻了抻腰:“你可以动了吧?剩下的你自己来吧,别泡太久,我再去烧盆水……”
“一起吧。”
江铃儿一顿,懒腰才抻一半:“……什么?”
只听见身后哗啦一大声水响,继而一具湿漉漉的滚烫的身体从背后环抱住她。
大手恰好就扣在她,胸脯前。
还往下压了压。
江铃儿眉心一跳,眯了眯眼:“喂……”
回以她的,是压在她胸脯的两手往下握住她的腰一拉一提,将她一同曳进浴桶内!
第57章 057他失控了——
翌日。
江铃儿不知昨夜几时睡去的,醒来时日光透过窗棱照在脸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身上清清爽爽的,明显……有人帮她清洗过了。衣物更整整齐齐备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江铃儿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杏眸眨巴眨巴,睡意残存在她眼底……
“怎么不多睡会儿?”
小毒物将一大捆木柴捆好竖在墙角,从怀中拿出帕子擦拭额上的细汗,侧过身,脊背倚靠在门扉上,不满地看着她。
第一次看到有人劈完柴讲究地用帕子拭汗的。
江铃儿看着墙角满满当当的木柴愣住了,岂止一天的量,往后四五天都不用劈柴了。
“都是你干的?”
小毒物不置可否,兀自走进屋内,不似她一脸困顿,也不像昨夜那般落水小狗似的可怜模样,他现在可谓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焕发着逼人的青春的气息。
在盆中净了手
后,一边解开外衣脱去鞋履,一边上榻,温热的指尖抚上江铃儿同样温热后颈,在她颈上一路向上细碎的啄吻,嘴里模糊不清呢喃着:
“再睡会儿吧。”
手臂穿过被褥下的纤腰,微微用力揽着江铃儿又倒进厚实的褥子里,细密的啄吻也从颈线一路蔓延上了脸颊……
被一手推了开去!
小毒物:“……”
江铃儿猛地从床上支起身,正欲掀被下榻,被小毒物抓住了腕子。
“干嘛去?”
小毒物撇嘴一脸不爽,而江铃儿比他更冲更不爽,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瞪着他:
“你干嘛动我柴火?”
他们为了抵食宿费揽下了不少活计,其中劈柴无疑是最累的一项,她抢先一口揽下了,生怕被小毒物这厮抢去似的。
并非她真多爱劈柴,而是北方条件多艰苦,天寒地冻的,别说人烟稀少,连飞鸟都很少见到了,兼又每日起早贪黑去寻那什么破凌霄派和无事小神仙道长的消息,她不能像以往那样晨起去捉麻雀,午时练梅花桩,就只有将所有修行都寄托在每日的劈柴上。
运力于掌,一遍又一遍,不断效仿推演着脑海中老镖头打的一套完完整整的奔雷掌,就这样以掌代斧子,以掌力崩裂这些硬柴!
她甚至在这些柴火上做了标记,头两天不适应还只能拍一手血,而后便好了许多,等到第十天已经能用掌力拍断一截火柴棍了!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细数断了多少根柴火,连木头碎屑都不放过,因为这些全是她所有努力具象化表现的结果,所以这里的每一根柴火……都是她的宝贝啊!
这些……这些小毒物都是知道的,而现在,都被他毁了!
江铃儿气得咬牙,忍不住握拳时又僵住了,缓缓张开十指看向自己的手——
白皙、细嫩、光滑,骨肉纤细匀称,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破损,更没有曾经日日寒冬冷水中浸泡出来的冻疮,甚至连指腹和虎口的薄茧……全没了。
这双手好看,却也陌生。
这居然是她的手。
这……怎么会是她的手!
不光手,全身上下肌肤乃至发丝焕然一新,白白嫩嫩的,显然全被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治愈了。
可是他答应过她不会将她手上的冻疮和薄茧治好的。
“你……你你你你……”
江铃儿气得说不出来,并非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是女孩儿,自然也是爱美的。可是在女孩儿之上她更是行走江湖的镖师,曾经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甚至是天下第一镖乃至放眼天下都为数不多的女镖师之一!哪个策马行走江湖的镖师会有一双白嫩的手掌?
哪个会有?!!
甚至镖内的兄弟姊妹闲暇时还会比一比身上的伤痕,每一道伤口见证了刀口舔血的艰辛,每道伤口是荣誉的功勋。要说整个天下第一镖江铃儿最欣羡的人是谁,不是老镖头,也不是曾经她的五叔亦是她师父的何庸师叔,是镖里的老镖师刀疤六。
刀疤六因脸上深可见骨的骇人的六道疤因此得名,他并不是镖内功夫最厉害的,却是镖局内最有威慑力的。
就凭脸上的六道疤就能兵不血刃还能止小儿夜啼,就那六道疤就不会让别人小瞧了他!
就那六道疤!
江铃儿双手虽然没有丑陋的疤痕,却也有些陈年旧伤……都没了。冻疮也没了,可是她指腹和虎口的薄茧,那是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掌一掌打出来的!就这么……就这么没有了!
全没有了!
江铃儿张了张唇,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
“诶,你别……”
小毒物本来还漫不经心的,身侧单手枕着,懒洋洋看着她。眼下见江铃儿眼眶倏然红了,他愣了下,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江铃儿这么想着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哪知小毒物比她更委屈。
“哎你别……当初在地清、火舞手上吃那么大苦头都没见你哭……算我求你了,别哭……”
“谁让你擅自用冥火把我手上的茧都治愈好了!还有我没哭!”
江铃儿虽然蛮横骄纵但并不娇气,是极少极少哭的,和地清、火舞戮战成那样没见她流泪,哪怕在老镖头墓前,哭了也只会将头颅埋在雪地里,要面子的很,因而看着她红了眼眶,惊吓之余更多是慌张。
见江铃儿双眸越来越红,小毒物抓了抓头发,颇手足无措,见人始终哄不好,小毒物也泄了气,破罐破摔,居然比江铃还委屈的样子:
“我……我……我控制不了!”
话音刚落,小小厢房一时万籁俱寂。
江铃儿蓦的一怔,昨夜的一幕幕恍如晴空惊雷骤然在她脑海中炸响。
昨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过火。
江铃儿也早就发现了,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心随意转,不仅能控制不让她吸食,更随着他心情的好恶,变化万千。
越是兴奋,火焰便越是高涨,反之亦然。
而昨夜……冥火滔滔,几乎照亮了整间厢房。
他失控了。
江铃儿一张小脸骤然爆红,不光是她,还有小毒物。
小毒物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动了。
牵起她的手,纤细的如青葱般的十指被他抓握在掌心,薄唇在她指尖烙下一吻,唇上的触感烫得江铃儿浑身一激灵。
“就今天。”江铃儿怔怔看着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另江铃儿浑身发毛的直勾勾的,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就今天一天,让我治好你。以后你生再厚的茧子我也不管了……行不?”
这次虽是无心的,可天知道,他看她双手大大小小的伤不爽很久了!这次虽非他有意,可也算是无心插柳,得偿所愿。
就是委屈她了。
话落还抓着她的手在唇边啄了一下。
江铃儿:“……”
登时电流从他吻过的指尖顷刻间蔓延全身,江铃儿长睫一颤,头皮蓦的一下炸了!浑身发毛,心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
江铃儿极少会这样,活了这二十四年似乎……第一次这般。
这般……不像她自己。
杏眸浸着一层水雾,手攥得紧紧的,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小毒物似乎察觉到什么,两人同样红通的脸颊,视线从方才的羞赧游移到略带侵略性的、定定从她的双眸下落到她朱红色的唇上,喉结蓦的滚动了一下,倾身而去——
炙热的气息吹拂面庞,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似乎被烫了一下,倏地偏过头去,小毒物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角。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又开始令人头皮发麻的,黏黏糊糊的了。
真要命。
江铃儿心慌慌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发生了。
其实这样的亲密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显然是不一样的,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小毒物自是不满的,最初的羞涩也只不过维持了短短一瞬,往日的无赖劲又上来了,扣在她腰上的手变得强硬起来,若即若离的吻印在她的唇角和脸侧。
身上的幽冥鬼火渐有燎原之势,火舌舔吻着她。
江铃儿浑身战栗似的一抖,左躲右躲的,往日不觉得有什么,叫他亲一口便亲一口,小毒物这厮有时像小狼狗似的扑将上来啃咬,虽然有时不免吃不消,但大体也能受得住,因为比起体外丝丝缕缕的冥火,小毒物直接的啄吻啃咬能渡给她更多的幽冥鬼火。
甚至因为求生的本能,她贪婪地疯狂汲取着小毒物体内的冥火,有时比这厮更主动呢,但不知为何,今日就是不行。
今日……今日就是不能直视这臭小子!
奇了怪了!
小毒物似乎得了趣,耐心极好,甚至用新生的胡茬去扎她。
懒洋洋的晨光透过窗棱照在他们身上,难得的惬意。
江铃儿似乎是急于掩饰什么左躲右避都避之不及,眼见小毒物这厮喘息越来越粗重了,忽地福至灵心,想起了什么,问他:
“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小毒物一顿,埋首在她颈间磨蹭的胡茬一滞,灼热的气息还喷洒在她颈间,半晌才不情不愿的闷闷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有买了再退回去的道理?”
江铃儿闻言登时眯起眼,心下却不由松了口气:
“想反悔?你忘了……忘了昨夜怎么说的么?”
小毒物当然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的。
每一时每一刻,一颦一笑,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让我看看你。”
“不行!”
“……我就看一眼。”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影影绰绰的豆大烛火的光在狭小的厢房内摇曳着,纠缠起伏的两道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暧昧的延伸、拉长。
江铃儿一时不妨被曳进浴桶内,还呛了一口水,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进去了。
她只得来得及一只手狠狠捂住小毒物的双眼!
掌心下传来小毒物闷闷的、喑哑中还带着委屈的声音:
“我想看着你的脸做……”
小毒物话还没说完,不光眼睛,嘴巴也被捂上了!
江铃儿恶狠狠在他耳边道:“不准说!!!”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可不知为何今天就是不行,就是不想他看到她……情动的样子。
这次跟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被她蒙住双眼又捂住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的凶狠地撞了下。
江铃儿轻“唔”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住唇才没让声音泄了出来,不敢乱动。
没人再说话,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江铃儿率先受不住了,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吧,你把那裙子退回去,我就松手。”
被她捂住双眼的某人迟迟没说话,江铃儿后知后觉才觉察自己还捂着他嘴呢,连忙松开捂住他嘴的手,软软的唇擦过她的掌心留下闷闷不乐的声音。
“……你果然不喜欢。”
江铃儿当即破口而出:“我喜欢的!”
尾音还带着方才的颤。
江铃儿顿了下,意识到了什么,低咳了一声,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但……不是现在。”
见人又陷入沉默,江铃儿最后一丝耐心消失,在他耳边咬牙:“你就说退不退吧!”
扣住她腰肢的手蓦的一紧,小毒物眉头微蹙似是难受,江铃儿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是……是哦蛊虫又发作了么?不是很久都没发作了么!”
小毒物没说话,江铃儿忙松开手,却对上了一双燃烧着黑色火海的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吃干抹净的漂亮眸子。
江铃儿蓦的一怔,知道上当了。
“你使……”
“炸”字还未说出口,已然被狂风暴雨般的吻侵蚀了。
波澜起伏,水花四溅。
“你、你骗……人……”
狂风暴雨中字句也被撞得零碎,江铃儿气极,眼尾逼出一抹红来,在小毒物左肩的“奴”字印上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暴风雨停歇了一瞬,气急败坏的熟悉的喑哑的声音响在耳侧: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行了吧!”
江铃儿这才舒服了。
松了口,没一会儿才得一隅喘息机会的唇很快又被捉住了。
哼哼唧唧中忽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花香味。
不是小毒物身上惯有的冷香味,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没再多想,全身早已软得使不上劲,身下是渐冷的水温,可身上被燎原般的冥火包裹炙烤着,所谓“冰火两重天”也不过如此吧。
江铃儿模模糊糊想着,怕滑进水底只能双手勾着眼前人的脖颈,随着他沉沉浮浮……——
记忆呼啸回笼。
小毒物想抵也抵不掉。
更何况他并不想抵。
“去就去。”他嘴里轻嗤着,蓦的一顿,声音哑了下来,“去之前……再来一次。”
小毒物抓着她的手往下一按。
江铃儿一滞,继而额角一抽:“……”
下一秒小毒物就被江铃儿踢下了床:
“滚!”
一刻钟后——
小毒物脸色臭臭的,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抓起装有红裙的包裹就离开了。
江铃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勾了勾,杏眸亮晶晶的,是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柔软和欣慰。
江铃儿下意识捶了捶腰,冥火能治愈她的外伤,但骨头缝里的酸麻感犹在,她懒懒抻了个懒腰,嘴里兀自喃喃着:
“该到我了。”
拿过竹笛,随即往小毒物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毒物臭着脸走了一路,来到一家其貌不扬的裁缝铺里。
身材矮小的店主看到他一愣,竟撒腿就跑!
不过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跑,腿一伸,店主便绊倒了。
还是面着地,狠狠摔了一跤!
小毒物一把抓起这矮小店主的短辫,扯起,露出一张鼻血糊满整张脸的可怜模样。
瞧着竟是一张相当稚嫩的少年面容。
即便如此,那少年仍是双手挣扎着囫囵遮住自己的面庞还有双眼,既不想小毒物看到他的真容,也不想小毒物看到他的。
“大大大大哥是不是忘了,鬼市的规矩不能露真面目……”
可即便如此也没用,他也知道他身上凌霄派独有的大孤山滋养的凌霄花的香气是散不掉的。
他能从小毒物身上嗅到淡淡的凌霄花香气,小毒物自然也能。
小毒物面无表情打断他:
“记住,我会再赎回来的。”
少年挣扎的双手一顿,忍不住悄悄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里看小毒物:
“……什么?”
小毒物松开揪住他小辫的手,从怀里取出帕子,从指尖到腕间,每一寸都细细擦拭后,将身上的包裹连同帕子都丢到他身上,浓黑的眸子盯着他好像吐信的毒蛇:
“敢卖给旁人我要你命。”
少年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抱紧怀中的包裹忙不迭点头。
小毒物正欲抬步就走,忽而熟悉的剧痛自胸腔窜了上来,登时眉心微蹙,脸一白,停在了原地。侧目扫了少年一眼:
“还有多少凌霄花,我都要了。”
少年却摇了摇头,眼见小毒物一张俊容越来越黑,害怕至极也不得不说:
“没……没了,全被那自称老毒物的‘关门弟子’收走了。”
小毒物闻言,眉头狠狠拧了起来,眉间霎时落下阴翳。
“那……那人还留下一句话,给大哥的。”
小毒物眯了眯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说。”
“‘凌霄花不过能压制你体内的蛊虫一时,不能一世。只要你活着一天……一天不能逃离师父的摆布。一个小小的惩戒罢了。’”
少年说着还颤颤巍巍的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
小毒物:“……”
见小毒物忽然动了,少年连忙将包裹挡在面前:
“别打我别打我,我也是被逼的!”
小毒物闻言冷嗤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朵凌霄花放入嘴里咀嚼,旋即离开。
随着舌尖凌霄花的淡淡香气弥漫,胸腔内作祟的蛊虫在凌霄花的麻醉下顷刻偃旗息鼓。
可惜胸膛剧痛的平复却没有让小毒物一张昳丽得不似真人的俊容有半分喜色。
俊容阴翳,一双浓黑的眸更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怀里的凌霄花不多了——
小毒物自裁缝铺离开后并未直接回客栈,而是辗转在小小青石镇几家药铺徘徊,不过均被赶了出来。
他有意向药铺兜售鹤顶红、断肠草、见血封喉……一一被拒了。
他
从来只制毒药,何曾制过解药?
小毒物揣着满袋毒药走街过巷,暗骂这些乡巴子不识货时,忽地被人叫住了:
“小兄弟,我看你转一天了……找活是不?苦工做么?一天十文钱。”
小毒物闻言如清燕一般的身形一顿,滞在了原地——
那厢江铃儿暗自捶打着腰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走,果然不出一会儿便找着了想见的人。
那头发灰白的双目失明的老叟。
见人果然还在沿街寻着他的钱袋子,江铃儿内心的愧疚无以言表,三言两语将小毒物干得混账事说了,说完便向老叟深深一躬:
“老伯,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告诉我吧,我一定……我一定会还清你的钱的!”
话落老叟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江铃儿心里直打鼓。
好半天方才淡淡道:
“你跟我走吧。”
江铃儿微微一愣,跟了上去。
——
“水、叔、推、拿?”
老叟领着江铃儿来到一小小的不甚起眼的店铺前,店铺前的小小匾额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大字——水叔推拿。
“叔的推拿小馆还不错吧?”
老叟自是匾额上的“水叔”了。
江铃儿微微一顿,不明就里,下意识点了点头。
“腰不舒服?”
这下江铃儿真惊了,回过神来将下意识撑在腰上的左手放下,水叔明明双目瞧不见却能精准说出她腰不舒服……
“水叔你……”
江铃儿有些疑心水叔是否真瞧不见,又见水叔迈进了铺子内只好跟上去。
“坐。”
水叔一双紧闭的双眸望向她的方向,身前是一把质朴的圆木椅。
江铃儿打量了他两眼,借着与杨大娘相处多日的经验判断,水叔确是盲人无异。
她虽有犹豫还是依言坐在了圆木椅上。
水叔并未直接接触到她,而是在她身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褥子,先是虚指探了下她脉搏三寸处,微微吃了一惊:
“你小小年纪内力居然不浅。”
江铃儿知道自家奔雷掌属一流外家功夫,对内家功夫略有耳闻却知之甚少,兼又年纪小,从前又耍懒贪玩,内力浅薄的可怜……本该如此。
而现在较以往简直天差地别,她也说不出来差别在哪儿,只知道现在小腹的丹田处好似隐隐有个小火炉,每次运气于掌那小火炉便开始蒸腾燃烧,连带着掌风都带着隐隐电闪雷鸣的气势。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包括以掌力断柴是绝不可能的事,可现在的她做到了。
但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与小毒物夜夜渡与她的冥火有关。
见她许久没说话,水叔明了大概,叹了口气:“可惜你空有小成的内力,却不知如何疏堵运用,来,叔教你。”
隔着一层厚厚的褥子,水叔虚指点在她的右臂上,一面轻点着一面说着: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①。”
话落的同时,虚指来到她的肩头,轻轻一拍,明明是再轻巧不过的力道,一股磅礴的力道像水波扩散,自她肩头瞬间席卷全身,登时半边身体都麻了,可酸麻殆尽之后是说不吹的畅快,连腰上的酸痛都消解了大半,好似一直淤塞的道路突然疏通了,本以掌力才能催动的丹田的小火炉隐隐升了温,居然自行催动了起来。
在江铃儿愣神之际,水叔虚指又来到她的左臂,如水般浑厚的嗓音随着虚指轻点淌进她耳里:
“骨弱筋肉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和而朘作,精之至也②。”
又是轻轻一拍,磅礴的力道化作了波澜万丈,席卷全身的同时仿佛也在她丹田的小火炉砸穿了一道小孔,小火炉化作了涓涓温热的溪流自丹田沿着每条经脉蔓延全身……
全身都活络了起来,从未有过的经历。
江铃儿一双杏眸都亮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相信小毒物说的话,小小青石镇真是藏龙卧虎。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③。让内力化作水为你所用……小友,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水叔虚指来到她的肩上,拍了拍:
“从今天起你便在这小馆里接些女客,什么时候还清老朽的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知道了么?”
第58章 058“武功哪有伯仲之别,只有高下……
水叔留下一句便离开了,去了里屋休息。
他年纪大了,这段时日来又为了寻那钱袋子费了许多心神,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留下江铃儿一人呆呆坐在圆木椅上晃神。
别在腰间的翠绿竹笛闪着碧玉般的光泽。
好半天江铃儿才回过神来,从小腹丹田处发散、蔓延至全身的温热,好像温热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她体内沉睡的静水被唤醒了。
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就是……内力么?
江铃儿缓缓收紧双手,感受着经脉深处柔和如水般的力量……
忽而察觉一抹幽深的视线,江铃儿蓦的浑身一凛,霍然抬眸追出门外却空无一人,难道是错觉么?
她正寻思着,目光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就在“水叔推拿”的正对面,是一单单用白绫支起来的简陋的……算命小摊?
白绫上洋洋洒洒写着四个大字“日行一卦”。
江铃儿先是在那简陋的小摊前看到一匹熟悉的毛驴,紧接着在白绫身后看到一头缠绷带的青年——
冷不丁那青年突然侧首看来,撞上那双浓黑凤眸的一瞬,江铃儿一顿,这不是……
那日的臭流氓道士么!!!
而青年只是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全然没有似她这般的震惊,只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便飘走了。
江铃儿:“……”
江铃儿无声哽噎了下,之前被轻薄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她瞪了那磕碜的小破摊子一眼。
晦气!
气冲冲回了小馆内——
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毒物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忙碌,白日通常不见人影,到了晚上不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就是缠着她腻歪……
不过江铃儿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也忙得很呢。
从那天开始江铃儿便在水叔的推拿小馆里开始还债的生活。
单单只还债也不尽然,她还受了水叔诸多指点。
江铃儿不知这小小的推拿居然还有这么多沟沟道道和玄妙,水叔就是靠他这双如水般巧劲和双手在青石镇打响了名头。
每日清晨水叔都会拨冗一个时辰指点江铃儿如果推演运化体内的内力和真气游走全身再发散于掌心,于指尖,这是他这一门推拿功夫的精要所在,江铃儿每每受益良多——
“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了。”
水叔指点了两下如何气走丹田,如何发力于指尖,便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只想回里屋补觉,连连问了两次才听明白江铃儿的问题。
“我老糊涂了,什么‘小神仙’道长就算记得……也忘喽。”水叔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你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你初来乍到,街坊邻里也多有防备……试着和大家交交朋友再问呢?”
江铃儿闻言一顿,点了点头——
这天,江铃儿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女客。
曾有一面之缘的,豆腐西施秦香玉。
秦香玉见到她的第一面便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
“不知何时,我们青石镇多了很多生面孔呢。还是这般一副……漂亮的小脸蛋儿呢。”
令人不太舒服的打量的视线和语气。
江铃儿霎时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在豆腐西施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便遵循着水叔的教导,在秦香玉身上按压起来。
“好妹妹,你这手上的劲儿好大呀,捏得奴家好疼。”
江铃儿:“……”
尾音猫似的一颤,江铃儿的动作霎时僵住,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秦香玉忍不住了,单手枕在榻上,半支起身来,风情万种又带着挑衅凝着她:
“你不知道么?我是东街豆腐西施,你是西街妙手貂蝉,他们都叫我们‘青石镇双姝’呢。”
江铃儿眉头蹙起:“……双姝?”
谁这么无聊。
“我呢,这次来是看你这个‘
妙手貂蝉‘美,还是我这个’豆腐西施‘更美。”
江铃儿:“…………”
江铃儿紧抿了半天的双唇终于松了,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原还以为是来找茬的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铃儿本僵在半空的手复又落在秦香玉身上,从她纤细又暗含力量的腰肢一路沿着腰线按压向上,最后来到她的肩颈,温热又有力的指腹在她肩窝上按压着,认真地看着眼前丰韵的佳人,一字一句:
“你很漂亮,身上的骨肉每一寸都很美很漂亮,你无需跟任何人比。”末的,补了一句,杏眸微亮,“那日用擀面杖砸人的气势也很帅气呢!”
这下换作秦香玉一怔,居然……脸红了。
秦香玉忽地扯下身上的薄被,在江铃儿怔愣的眼神中委身向她欺过去,如藤蔓般的双臂缠上江铃儿的。
“妹妹生得如此漂亮英气……力气还如此大……”说着说着居然颇为幽怨,佯装怒气一拳轻打了下江铃儿的手背,“怎么不是个男的呢!”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被女子调戏得……闹了个大红脸——
很快江铃儿“妙手貂蝉”的名头在小小青石镇传得人尽皆知。
这日水叔告假,偏偏店内来了不少人,还几乎是男客。
江铃儿是不负责男客的。
“男人嘛,一个德行。”秦香玉幽幽在江铃儿身边咬耳朵,“他们明着来看水叔,实则都是来看妹妹的哦。”
江铃儿闻言一愣:“我?”
小小一间推拿馆,巴掌大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这许多人,果然没一会儿就起了争执。
“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豆腐西施秦香玉在江铃儿耳边介绍着:
“呐,左边那个魁梧一点的汉子是东市的马夫,有着‘马上将军’之称的马三爷,腿上功夫可相当了得,整个青石镇找不到第二个。右边那个斯文一点的瘦高中年人是有‘铁面判官’之称的穷酸秀才,陆清元,陆爷。一手‘千佛点穴手’也是妙极。两个呦,没什么相同点,唯一相似的是都是好事的主,不大好应付。”
江铃儿听着津津有味,猛不丁被议论的两人同时齐齐看向她,震声道:
“姑娘你来评评理!”
江铃儿:“……”
天花板都要被这俩掀了起来!
江铃儿被无端吼得一激灵,眉头蹙了起来,秦香玉拉她不住,人已经站出了身:
“要打出去打,水叔让我看着店,你们可不能把店砸了。”
纤瘦的身躯在两个大汉的映衬下更显瘦弱,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就像青石镇随处可见的白桦树,笔直挺立,虽然瘦瘦弱弱却让人不能忽视。
马三爷和陆爷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神里看到惊讶。
倒是没想到小姑娘会有这个胆量。
两人不由得脾气收敛了些,却还是不大对付,马三爷脾气冲,抢先开口:
“不成不成,青石镇的规矩,谁功夫高就听谁的,今儿不在这儿比个高低,我马三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江铃儿当即也生了气,这莽夫!
江铃儿径直抄起笤帚就要将两人赶出去时,一旁沉默良久的陆爷忽然道:
“给水叔一个面子,我们不打,只是劳驾姑娘做个理中客。”
江铃儿还在琢磨这“理中客”要怎么做,忽而笤帚的一头被陆爷一脚踹起,陆爷手执笤帚尾,而江铃儿手执笤帚头,像是牵线木偶似的被他驱使着。
“凡人身上,有一百零八穴,内七十二穴不致命,不具论,其三十六处大穴,俱致命之处①。”
陆爷手执那笤帚尾大开大合,江铃儿被迫顺着那笤帚上传递来的力道,以笤帚的头部化为手指,向马三爷袭去!
“内分九死穴、久晕穴、九麻穴、九哑穴、四九三十六穴②。”
顺着笤帚上的力道再加上陆爷耳边如洪钟般的指点,江铃儿手执笤帚一端一一向马三爷所在穴位点去!
“哑穴、晕穴、咳穴、锁喉、膀……诶,你是姑娘家,罢了!”
忽地,手中笤帚劲力一收,本欲往马三爷下盘攻去笤帚猛地回缩,江铃儿被迫后仰,整个人控制不住差点摔地上之时,笤帚尾端又被另一股霸道的劲力抓住了,也多亏江铃儿前段时间日日追着偶人、麻雀练得一身还算不错的轻功,纤韧的腰肢就像芦苇一般极漂亮地在空中晃了一下站定,否则就会被那股霸道的劲力反噬摔到在地!
耳边炸响一道惊雷般的声音:“轮到爷爷了!”
方才马三爷几次躲避她的攻击,明明那么魁梧有力的双腿却矫健地令人眼花缭乱,江铃儿面上不显,心下已十分、百分、千分的骇然!她的奔雷掌要配合三十六路腿法,何庸何五叔所授三十六路腿法自然也是上乘的下盘功夫,可没有任何一路腿法比得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马三爷!
马三爷不仅声如洪钟,如雷贯耳,双眸也跟铜铃似的那么大,似有些不满,沉声道:
“小姑娘,你这下盘功夫还得练练!爷爷我可不像那劳什子花架子似的千佛手!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口诀秘法,功夫说来说去统共不过五点,眼尖、手快、胆稳、步坚、力实。③注意了!”
马三爷本抓着笤帚尾端蓦的一松,虚晃一枪,劲力骤然抽去,江铃儿只顾得稳得身形,却顾不上笤帚的顶端因为惯性,“砰”的一声砸在了脑门上!
江铃儿吃痛地低呼一声,听见耳旁马三爷厉声训道:
“何为‘眼尖’?眼为蓝旗,心为主帅。你心不定,看哪儿呢?!”
江铃儿咬牙学着马三爷方才虚晃一枪那一招,右手持笤帚猛一突进!实则为了掩护下盘一招扫堂腿!
可很快左腿又挨了一笤帚!扫堂腿还没出家门呢就折了回去,而且连笤帚都被夺了去!
马三爷似有惊讶:“学得挺快,还有几分聪明,可是太慢了!慢慢慢!简直比蜗牛还慢!何为‘手快’?出手莫迟延,迟延使敌变,手不快只有挨打的份!”
马三爷手执笤帚接连敲打着她双腿各处:“破绽破绽全是他娘的破绽!”
“何为‘胆稳’?一胆二力三功夫。讲究的是胆大心稳,猛攻巧进,扬己之长克敌之短……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步伐?!猴儿步吗?!”
“何为‘步坚’?步稳如磐石,根固敌难摧。你抖……抖什么呢!还抖!”
“何为‘力实’?一力降十会,四两拨千斤。④你这是逗猫的力气么?没吃饭么!”
劈头盖脸一顿骂,江铃儿从来受到的是春风化雨般良师的谆谆教诲,何曾受过这般辣手摧花一般的指教!
秦香玉都看不下去了:“哎哎哎,你们斗你们的,关人家小姑娘什么事?过分了啊!尤其你马三爷,好为人师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一改!”
马三爷闻言一顿,终于想起了什么,老脸一红,讪讪的将手中的笤帚丢在了地上。
“哎呦姑娘……我这人就容易急眼,老毛病了,看到人武功菜就忍不住提一嘴
……你看这事闹的,真对不住哇!”
马三爷前头骂了那么多句都不如这最后一句歉疚的“武功菜”杀伤力大。
江铃儿一听,眼睛都红了。
不过绝不是因为想哭,一是因为疼,二是,被激出了血性来。
即便双腿痛得几乎站不住,肯定青了。她仍咬牙马步一扎,摆出迎战的姿态,向马三爷、陆爷二人招了招手:
“再来!”
马上将军马三爷和铁面判官陆爷闻言都是一怔,连连摆手:
“不来了不来了……”
若是传出去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个姑娘,该多丢人!
不过二人还记着由头呢,连忙问向江铃儿:
“丫头,你分别尝试了我二人的武功,你倒说说看,我二人谁的功夫更强些!”
一双铜铃大的眼和一双细长的眸同时盯着她看,本还负着气的江铃儿闻言一顿,认认真真回想起方才被一拉一扯囫囵经历的一切,当真在心里天人交战比较了半天,最后老老实实道:
“前辈们武功路数、身形斗法实在伯仲之间,难分秋色……”
等了半天等来一句“伯仲之间、难分秋色”的马三爷、陆爷竟然异口同声:
“武功哪有伯仲之别,只有高下之分!”
当即剑拔弩张,眼见最后两人还是要干起来,江铃儿瞥了眼将暮的天色终于记起水叔就要回来了,万不能让这两人继续在馆子里胡闹下去!
江铃儿脚一勾,将落地的笤帚踹起拿住,一头一尾将二人隔开,见马三爷、陆爷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江铃儿咬了咬牙,不得已奔雷掌出,一掌将手中的笤帚拍裂成两半!
江铃儿阴着脸下最后通牒:
“我最后说一次,要打出去打!”
话音刚落,恰逢笤帚裂在两半,落在地上,伴着空中隐隐有焦味和清越的雷鸣声响起。
终于静了,也终于歇了下来。
马三爷、陆爷,包括一直看戏的秦香玉静默了会儿后,齐声:
“奔雷掌?你怎会天下第一镖老镖头的‘奔雷掌’?”
见两人终于不再斗殴,江铃儿松了口气,闻言也只含糊过去:
“嗯……曾经机缘巧合得过老镖头传授过一招两式……”
秦香玉兀自喃喃着:“……是了,老镖头其人乐善好施,不是没有可能……”
马三爷和陆爷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爷。
“奔雷掌独步武林,数内家拳一流,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想不到一场比试居然是我俩折戟给一个小姑娘。”
马三爷一脸酱色没说话,也等于是默认了。
江铃儿闻言登时一怔,连忙摆手,汗颜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学了半点皮毛……怎能妄自托大?实在叫晚辈……羞煞汗颜。”
如果是从前的她自然应承下来,少不了每人还要赏一袋金叶子。
可如今的她已识天大地大,更知自己有多渺小,一个小小的青石镇都卧虎藏龙,更不用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他们愿低头服输是因为老镖头和奔雷掌,而不是她江铃儿。
江铃儿面有落寞之色,双眸却更坚定了。
马上将军马三爷和铁面判官陆爷相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淡淡的欣赏,笑了开来:
“不好意思啊丫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见笑了。”
“改天……改天一定登门赔罪!替我和水叔问声好……”
豆腐西施秦香玉摸了摸江铃儿的脸蛋:“真给姐姐长脸!”——
江铃儿一一送走了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脑海中紧绷的弦一旦松懈,双腿上的疼痛便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竹笛自不比小毒物身上的滔滔冥火好使,丝丝缕缕的幽冥鬼火修复着她双腿上的酸痛……倒也聊胜于无吧。
她轻嘶着,一手扶着窗缓缓坐下,屁股还没沾上圆木椅呢,蓦的浑身一凛,僵在了原地。
又来了。
又来了。
被监视的感觉又来了。
江铃儿本欲扶着窗缓缓坐下,又变成了扶着窗缓缓站了起来。
她腰腹抵在案上,看上去像是贪得一隅忙里偷闲的时光一般,静静歇息着,实则余光静静打量着四周,不放过任何角落——
终于定睛在窗棱微微露出的间隙……与一双浓黑的凤眸不期而遇!
江铃儿一怔,一把将窗棱打开,不无得意大声道:
“让我抓到了吧!”
可回应她的是燃烧的晚霞,还有晚霞下惨淡迎风飘扬的白绫。
白绫上大大的四个字“日行一卦”。
年轻的道士那磕碜的算命摊子就摆在对门,门可罗雀,实在磕碜。
似乎感应到江铃儿不甚友善的视线,那本用梳子给毛驴顺毛的青年微微一顿,扬起一张缠满半张绷带的脸,望向她的方向,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江铃儿:“……”
江铃儿眯了眯眼,直视着他,打量着他。
自打从接受水叔指点在这推拿馆里工作之后,就一直莫名有道视线盯着她……
她观察良久,除了对面这厮……没有其他任何人、任何可能。
尤其这厮还有前科。
还被秦香玉唤“流氓道士”呢。
可此刻这厮望向她的迷茫神情不似作伪……难道真是自己疑心太重?
江铃儿思忖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郁郁吐出一口气,正欲关上窗棱时——
望向她的这双藏在绷带间隙下的幽深凤眸蓦的眼一弯,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是挑衅。
江铃儿一怔,继而窝在窗棂上的手蓦的扣紧,手背浮起一根青筋,指骨泛白。
挨打了半天的邪火终于有了出处,窗扉“砰”的一声关了上来!
江铃儿忍无可忍,抄起别在腰间的竹笛大步走到对街的小破摊子去!
“这个登徒子!”
第59章 059确实,春天要来了。
江铃儿手执竹笛杀气腾腾冲到街对面的小破烂摊子,正要和那臭流氓道士对峙时,变故横生。
那油光水亮方才还瞧不出异样的毛驴忽地前腿一倾,摇摇晃晃的,喉咙发出模糊的嘶鸣,骤然如山体崩塌一般倒在了地上。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它……”
“搭把手。”
方才还敢笑眯眯向她挑衅的某人此刻双目冷凝,仅露出的线条流畅的下颚,紧绷、凌厉,声音更冰冷如刀,即便几乎缠满整颗头颅的可笑绷带覆面,都挡不住仿佛从骨子里浸出的冷漠透出来。
简直像变了个人。
江铃儿一怔,彻底愣住了。不过随即眉头一拧,怒气更盛,杏眸燃着两簇怒火。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年轻的道士单膝跪在地上,两手轻柔地捧起毛驴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腿上,熟稔地一手捋着毛驴的皮毛安抚它,一手探查它周身各处,熟练得像个郎中,覆着半张俊容的绷带遮掩住了他的神情,可江铃儿分明看到……
他的手在抖。
且越抖越厉害,到后来几乎整个人都在战栗。
江铃儿有些惊了:“喂,你……”
“怎么办……”
犹如梦呓般的嗓音响起。
年轻的道士缓缓扬起头面,望着她,藏在绷带下的凤眸茫然、孤寂、、虚无、无助。
“春花要离开我了……春花她……要离开我了……”
江铃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春花”是这头毛驴的名。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半空中滞了滞,缓缓落在毛驴渐渐合上的双睫,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喃喃着:
“终究……来不及么……”
嗓音低沉,很轻,寒风裹着霜花一卷,很快就散在空中听不见了。
怪人。
怪人。
真是个怪人。
江铃儿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道。
头一次见面,这厮抓着她的手,即便头颅被人砸了,血流成河,命悬一线却为了个答案死活不松手。
到了这回,不说手足至亲,见过有人亲朋死了都不一定淌一滴泪,也见过有人为自己的宝马佩剑涕泗横流的,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宝贝一头毛驴的。
见人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模样,真好似三魂丢了七魄似的,江铃儿手执竹笛干巴巴站在原地,一腔怒火倒…
…也不好发作。
她挠了挠腮,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同样蹲在毛驴的身边,眉头微微蹙起,打量起这头僵直不动的毛驴。
冷不丁一颗小脑袋凑上前来,沾着雪粒的发尾扫过他裸/露的颈侧,寒凉拂面的同时似乎也将青年从某种浑噩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虚无如一潭死水的眸子有了波动。
年轻的道士看着江铃儿凑上前来,他只能看到她发顶上小小的旋,还有小巧而挺直的鼻梁,看到她双手不甚客气地粗鲁地在毛驴身上按捏着什么,甚至伸手去掰毛驴的眼皮……
绷带掩藏下的长眉微微一拧,不着声色地拂开江铃儿的手:
“你做什么?”
江铃儿顺着青年的力道顺势反手将他一推,极不耐烦:
“让开!”
裴玄:“……”
年轻的道士一顿,薄唇极细微的一抿,缓缓侧过身去将位置让给了江铃儿。
毛驴硕大的头颅转眼又移到了江铃儿腿上。
看着她双手在春花身上摩挲捣鼓着什么,知道她有心医治春花,沉默许久的年轻道士卸去了敌意,轻声道:
“没用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用的。
江铃儿没有理会他,双眉间拢起一座小山丘,兀自在这头毛驴身上摩挲着什么。
她一触及这毛驴的皮毛,便知道其主人将它养护的甚好,皮毛油光水滑的,五指沿着毛驴的脊背摩挲下去,一路畅通无阻,居然一个打结的地方都没有。
她这边手上动作不停,那边年轻的道士又在耳边喋喋不休开始念起经来。
“人之命……在天①。死生之道,命也,人命悬于天,吉凶存于时。命穷,操行善,天不能续。命长,操行恶,天不能夺②。”
江铃儿额角鼓起一根青筋,没有理他。
幽幽一声叹,白汽消弭在空中模糊了青年一双幽暗冷寂的凤眸,他怔怔盯着毛驴紧闭的双眸良久,许是想起了江铃儿曾经抨击他的话,终于说了人话,嗓音很哑,“命里有来终须有,命里无有莫强求。我……早已为春花算卦推算过,她活不过这个冬天。别忙活了。”
见江铃儿的手似乎终于摸索到了她想要寻找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何尝不知道她手停驻的地方就是春花的心脏。
他不愿春花再多受苦楚,在江铃儿五指扣紧春花心脏的同时,瞬间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
“你难道还不懂吗?!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③。命数已定,你不过是徒劳无功,没用的!”
“什么命也命也命也的,唠唠叨叨烦死了!”
冷不丁被擒住了腕子,江铃儿在最初的怔愣后很快反应过来,一把将青年推了开来,见人还要婆婆妈妈说些什么,立马瞪了过去:
“闭嘴!呆着!”
回头就是一掌“雷鸣”向毛驴的心脏处打去!
快到青年根本没反应过来,不,或许说,年轻的道士根本没想到江铃儿会对一头毛驴下死手!
可已来不及了。
年轻的道士瞳孔紧缩,抢将扑上前来,一掌欲打在江铃儿背上,忽地一顿,长睫一颤,僵在了原地。
只见毛驴紧闭的双眸一动,睁开了双眼。
乌湛湛的一双眼映着青年一双错愕的凤眸,似乎认出了青年,咽喉滚着模糊的低鸣。
江铃儿忙说:“等会儿别动,还没大好呢!”
说完才意识到,她居然和这怪道士一样和这毛驴对话。
她这一掌看似声势浩大,实则轻拿轻放,内力如涓流般汇入掌心再传递到毛驴的心脏处,早在她掌心甫一贴近这毛驴皮毛时,福至灵心,用水叔传授她的法子调动周身内力徐徐如水般包裹着它,然后——再狠狠一击!
停滞的心脏终于开始跳动。
见毛驴恢复了生机,江铃儿也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双肩松懈了下来。
她自小便跟着镖内兄弟天南海北的行镖,没怎么接触过毛驴这般温驯到几乎没脾气的动物,马的习性却是再了解不过了。
她也曾见过马匹正如此刻的这只毛驴一般,浑身僵直躺在地上不动,心想左右都是坐骑,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
江铃儿长舒了一口气,内力回转于掌心又收回自丹田,松了手。
下一刻毛驴便活蹦乱跳地蹦跶起来,头颅亲昵地朝青年拱去。
“春……”江铃儿一顿,兀自蹙了蹙眉,低咳了一声,“毛驴虽毛多皮厚,但都畏冷,北方的冬天不适合它。”
年轻的道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毛驴,看着毛驴一双乌湛湛的眸子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好半天才恍似如梦初醒:
“我明明卜卦推算过她……”
“活不过这个冬天?”
江铃儿冷嗤着接过话头,心中腹诽着,还明明卜卦推算……你明明是个神棍嘛!
不过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说:“春天马上就到了哦。”
年轻的道士长睫一颤,有雪粒自他眉心融化,落了下来。
寒风虽仍凛冽如刀,可风中隐隐送来花的清香。
确实,春天要来了。
年轻的道士这才眉间一松,如梦中初醒,紧紧、紧紧地抱紧毛驴的脖颈。
好大一个人了,居然像个孩童似的抱着毛驴不撒手,不会……在哭吧?
思及此江铃儿恶寒地浑身一抖,她没有忘记自己此番前来是要干嘛的,可看着这一人一驴的腻歪劲儿……她决定还是晚点儿再来。
况天色不早了,江铃儿转身即走,忽而被身后人叫住了:
“坐。”
江铃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色不大好看:“……干嘛?”
“你帮了我大忙,我不收你钱。”年轻的道士一面整理着他的小破摊子,一面终于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看着江铃儿,“你不是……来找我占一卦的么?”
那系在棚子上写着四字“日行一卦”的白绫还在迎风飘摇呢。
江铃儿:“……”
江铃儿本来是来教训人的,叫这登徒子一双眼好好用在正道上,可被毛驴的事一打岔,那股子怒气早消了一大半,又见这臭流氓道士虽古古怪怪的,可望向她的一双凤眸姑且算得上诚挚,一个能为一头毛驴落泪的人不像是会做出那种窥伺旁人下流事的人……
更重要的是——
【你命数已绝,不该久活于人世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厮那日所言犹言在耳,他是除了小毒物外……唯一一个指出她“命数已绝”的人。
可方才他又神神叨叨断言这毛驴活不过这个冬天,一副神棍的架势分明不准……江铃儿也确实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索性坐了下来,手执竹笛毫不客气地在那案桌上“啪”的一声拍落:
“行,我就来占一卦。”
那被可笑绷带围困的一双好看的凤眸弯了弯,下一瞬却被她手中的竹笛吸引了去:
“好精致的竹笛……”
江铃儿抢先一步将竹笛又别回了腰肢上,一角也不让他看到,指尖不耐烦的点了点案桌:
“跟你没关系,快点开始吧。”
这厮的视线转眼又被她的指尖吸引,凤眸微不可见的眯了眯:”
为什么手上的伤好了呢?你明明……”
年轻的道士这次倒不像上次那般失态,终于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也是上回他都摸清楚了,左手指尖点着自己的右手,视线却紧紧盯着江铃儿,细数着她手上各处细小的伤口:
“旧伤、划痕、冻疮……这些都没了。”说着,指尖落在虎口上,眼眸一抬,定定盯着她,“可即便有灵丹妙药……陈年的茧是那么好消的么?”
江铃儿怔住:“……”
“好奇怪啊,不是吗?”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小小的简陋的案桌,年轻的道士脸上虽然在笑,可语气却咄咄逼人,不知不觉中身子也再不断逼近她,比她宽阔许多的身影很快将她罩住。
“因为什么呢?短短不过几天,你又撞了什么‘运’?”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直觉要离这怪人远一点!
她蓦的两手撑在案桌上站起:“罢……”
才不过吐出一个字,咫尺前的青年眼眸一抬,顷刻间换了神情,凤眸弯弯,一脸歉意。双手举起,好似投降似的:
“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唐突了。”
江铃儿:“……”
江铃儿眼睁睁看着他退回了他的位置,她在原地眯眼盯了他半天也只好再次,缓缓坐了下来。
等这厮拉开了点儿距离,寒风卷走残香,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又闻到了那个花香,到底在哪儿闻过这个味道呢?
好熟悉。
江铃儿苦思了一会儿便没再想了,视线被面对面的年轻的道士吸引了去,看着他摇晃着他的签筒,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居然有点紧张。
江铃儿心里所想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青年一双漂亮的凤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
“真好懂啊。”
江铃儿顿了下:“……什么?”
年轻的道士只是笑着摇摇头,两手一摊,签筒原封不动摆在案桌上,一脸坦然:
“我算不出来。”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蓦的起身,转身即走,身后又传来那厮的声音:
“可以看相。看么?”
江铃儿一顿,磨了磨后槽牙,又坐了回去瞪着他:
“……看!”
——
“我姓‘裴’,单名一个‘玄’字。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字。”年轻的道人抬眸定定看着她,“看相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么?”
江铃儿微怔了下,很快道:“阿奴。我叫‘阿奴’。”
裴玄闻言一顿,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接着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她的面庞。
江铃儿一顿,戒备地后仰:
“……你干什么!”
年轻的道士手指僵在半空,一脸无辜:“不是你要看相么?”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只好闭上眼睛,忍受着那微凉的勉强算柔软的指腹在自己面庞上,沿着眉弓、鼻梁……描摹着什么。
指腹扫过一排密密匝匝如海草般的长睫,面前人忽然说了一句:
“你白了许多。”
“……什么?”
江铃儿疑心自己听错了,可咫尺前的人却不再说了。
又忍了一会儿,那沁凉的指腹终于离开她的面庞,江铃儿下意识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
“可以再看下你的手么?”
江铃儿:“……”
事已至此,江铃儿咬咬牙,睁开眼,又将左手递到了这厮面前。
修长的指尖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描摹着……有点痒。
江铃儿不由蹙起眉头,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虽然是第二次了还是不习惯。
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不耐道:“你到底看出什么??”
“你很漂亮。”
江铃儿闻言一怔,继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警告:“什么?!”
裴玄抓握着她的手,面上一本正经,手上却揉/捏不休。
“好嫩的手,这可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啊。”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额角一抽,当胸一掌拍了过去!
年轻的道人又被一掌打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我真是疯了,居然信你!”
江铃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骂骂咧咧阴着脸回了对街小小的推拿馆。
那厢被一掌打飞在地的道士这回终于记得护住头部。
“算不出来啊……完全算不出来……”
“算不出的……是什么?”
冰冷的雪也未能让他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埋首在雪地中的某人喃喃着,转过了身,枕着单臂,天空雪花纷纷扬扬,日头还未完全下山。他眯眼看了看那灼红的艳阳,兀自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变数么?”
第60章 060有人在家里等他呢——
在江铃儿骂骂咧咧回家之时,西市的某处巷子,小毒物搬完最后一箱货物,揉了揉酸痛的肩也准备回家,巷子深处忽地传来了喧哗声。
“来人呐,快来人呐!吴三被蛇咬了!”
“蛇?这个天气哪来的蛇?!”
“我亲眼所见,有碗口那么粗的大花蛇呢!咬了一口就钻进雪地里不见了!这可是近来第五起了!”
“糟了,吴三要没气儿了!”
“郎中……快去叫郎中……”
“……”
小毒物本不欲多管闲事,抬腿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
莫名想起江铃儿鼓着一双松鼠似的杏眼瞪着他:
【施不望报才是君子所为!】
“动不动就君子君子的……”
小毒物咬了咬后槽牙,嘴上骂骂咧咧的,双腿却诚实地一转,往回走去。
走到被人群簇拥的可怜的面色苍白,已经几近不省人事的吴三身旁。
他一项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却意外记得这个少年。
他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别人搬十箱货物,他就要搬二十箱,原因无他,除了一双年迈的父母,往下还有三个弟弟一个襁褓中的妹妹,一家七口人的重担竟然压在一个瘦弱少年的脊背上。
小毒物扫了一眼,登时眉心嵌下深深的纹路。
“咬人的,可是一条红黑相间的眼镜王蛇?”
搀着吴三的是这里的管事,他自不认得什么“眼镜王蛇”,可那红黑相间的骇人蛇皮看一眼便叫人从脚心蔓延到头皮的战栗,叫人终生难忘。
“没错没错,你怎么知道?你也见过不成?真是奇了怪了,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大雪天里见到毒蛇,听闻这些日子来,镇上不少人被咬了……”
那是由老毒物亲自豢养的,生长在湘西深山老林万毒之王——眼镜蛇王,北方苦寒之地自然从未见过。
眼镜蛇王乃老毒物爱宠,从不离身。说明老毒物已然出现在青石镇,甚至比他想象中,离他们更近。
见小毒物眉头紧蹙,脸色奇差,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性子孤僻,沉默寡言,除非有人不识趣地去搭腔,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极少显露出这样的神情来。管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这……这日头都要下山了,哪儿去给他找郎中?不会……有事吧?”
小毒物闻言瞥了一眼吴三受伤的左腿脚腕,顷刻间自脚腕至小腿一片黑红,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趁毒素还没蔓延全身,切断左腿保命吧。”
一听有毒,聚众的所有人登时哗然,转眼退避三舍,方才一直搀着吴三的管事也立时松了手,连忙捡起地上落雪擦拭与吴三接触过的所有肌肤,恨不得将身子埋在雪地里滚一遍才好!
小毒物扫了眼众人的丑态,觉得好笑,当真笑出了声来,旋即转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往回家的路走去。
方才点了一句已是大发善心太阳从西边升起了,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现在他要去领他今日的工钱,然后回家。
有人在家里等他呢。
想到这儿,胸腔好似汇进了一条暖流,浑身都活络了起来,脚步不由更加轻快,恨不得飞回去才好!
他一脚踹了一把在雪地里打滚的管事:
“放心,死不了,拿钱来。”
管事期期艾艾:“真、真的?”
小毒物又踹了他一脚,直将人踹得满头满嘴都是雪,恶劣道:
“少废话,十文钱!”
直到今日的十文钱入了口袋,小毒物一张苍山负雪般的漂亮脸蛋这才有了一丝笑纹。他轻哼着转身,忽而一顿,侧过身来,一只探过来欲抓住他一角衣袂的颤颤巍巍的手,也顺势落在了地上。
“救……救我。”
小毒物侧眸,回身看去,漂亮的浓黑眸子,眼神极冷,好像看一只死物一般。
黑红从小腿一直蔓延至……颈上,吴三确实离死期不远了。
“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断腿……”
吴三本毒入膏肓,不省人事,或许是因为求生的本能,此时居然还能生出力气一点一点爬向小毒物。
“我死了,他们都会死的……”
这个“他们”无疑是少年身后嗷嗷待哺的六口人。
“你帮我……帮帮我。”
少年眼中希冀的光越来越微弱,匍匐爬行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即便没有毒发身亡,也很快会冻死在雪地里。
小毒物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抽身离开。
与他何干。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走得很快,越走越快。
很快将身后猫叫似的求救声抛在了身后。
吴三怔怔看着少年消失在雪地的尽头,视线渐渐模糊,喃喃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黑红的毒素蔓延至咽喉。
爹……娘……弟弟妹妹……
我……
“如果是那傻子,一定会救你的!”
骤然一道咬着牙关的怒骂声打断他的思绪。
吴三一怔,吃力的抬起眼皮,虽然只能依稀瞧见一道夕阳的一点微光勾勒出的轮廓,却也足够让他认清,是小毒物去而复返。
“君子君子的有那么重要么?……那傻子!”
他兀自自言自语骂骂咧咧的,也不知在骂谁,蓦的将视线投到他身上,大有泄愤之意,恶狠狠道:
“忍着!”
吴三一愣,毒素已经侵袭到他的耳廓,还没反应过来小毒物说了什么,忽而浑身上下泛起绵密的被噬咬的痛,他吃力地低头一看,有暗红的血呲出,浸湿残雪。
吴三怔怔看着,瞳孔紧缩,居然有数十条肉眼可见的小虫钻进他皮下,吮咬着皮下那黑红色的血肉!——
最后一丝暮色被夜幕吞噬殆尽。
小毒物走在一贯回家的路上,难得做了一件好事,感觉……也不赖。
还没到家,他已经想好怎么邀功了。
江铃儿会……怎么奖励他呢?
是一个吻还是……
越想竟越急不可耐,甚至忍不住动用起轻功来。
狭窄的小巷时有行人路过。与一身头戴蓑笠的行人擦肩而过时,夜风送来一道低沉中略带青涩的声音:
“好厉害啊,师兄。”
小毒物足尖一点,停在了原地。
“不仅能压抑体内师父种下的蛊毒,还能以自己的蛊虫消弭师父的眼镜王蛇毒,真不愧是师兄。”
那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含笑的嗓音说着一顿,压低了嗓音,笑意忽而散的干干净净,夜风一刮,带着几分阴寒诡谲。
“师父想见你,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很生气,直言师兄你这么点小事居然都做不好……江氏独女不如就交给我吧,师兄?”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毒物霍然抬眸。
本浓黑的一双眸,血丝如蛛网遍布,杀气瞬间在狭小的巷子内铺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