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夫人性格比想象中活泼许多。
沈凌夕见过各种受苦难折磨的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眼里没有光,他们失去希望和对美好事物的感知力,只能一遍遍体会痛苦,任由自己变得扭曲。
人界的阴怨之气就由此而生。
但慕夫人始终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
感人至深(?)的母子团聚突然被打断。
凤起语偷鸡不成蚀把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指着慕长渊大吼:“他是聚魂棺召出来的远古大邪!你们千万别被他的外表骗了!”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
慕长渊心头一跳,下意识看了眼慕晚萤。
佛子适时站出来说道:“贫僧同样被劫持上山,可以作证这位不秃善信是受害人。”
不秃·慕长渊·善信:……
沈凌夕先是看了一眼魔尊瀑布般的长发,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好怪,忍不住多看一眼。
慕长渊被他看得炸毛:看什么看!老子就不秃!一万年后也不秃!
凤起语冷笑:“你一介酒肉和尚,佛祖在你心中都排不上号,你说话又有什么可信度!”
玄宗门个个都是诡辩能手,和尚在遇仙楼吃霸王餐的事也有人记得,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魔尊的马甲倒是小事,但眼下这个情况,慕晚萤随时可能发现玄宗门和玄宗山是两样东西。
慕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努力抓住重点:“儿子,这人为什么冲着你来?”
魔尊想了想,高度概括:“求而不得,因爱生恨。”
概括能力让上神都为之侧目。
慕长渊祸水得十分坦荡。
慕夫人顿时心下了然,护崽子似的把慕长渊往后一拽,撸起袖子上前两步,一巴掌扇在凤起语脸上,破口大骂:“你才是邪祟!你全家都是邪祟!”
“老娘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是你这么个玩意儿能肖想的吗?!阴沟里的老鼠蘸点盐水就把自己当海鲜了,也不看看是哪棵树上的歪瓜裂枣,丑都丑得不明不白!”
魔尊、上神、佛子:……
吃瓜群众纷纷惊叹。
当着母亲的面说儿子是邪祟,换作谁都不能忍,尤其慕晚萤还是有身份的人,她边骂还边哭诉自己死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于是大伙儿安抚的安抚,劝慰的劝慰,还有陪着一起骂的。
凤起语的邪祟言论彻底没人搭理。
玄宗门少主虽受伤,还不至于被扇巴掌而不反抗,刚才分明有股强大的威压将他定在原地,凤起语又惊又怒地扫视过众人,直到发现沈凌夕冷冰冰地盯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仙盟江南分部的执事再度姗姗来迟,凤少主看见来人眼前一亮,却不料对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光顾着向沈凌夕认错:“天枢仙君,城隍庙那边已经解决了,今夜是我督察不力,还请仙君让我戴罪立功,审讯此人。”
这个此人指的是凤起语。
沈凌夕淡淡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准备审点什么出来。”
对方没想到沈凌夕连审都不打算审,硬着头皮道:“可此人尚未认罪……”
沈凌夕听完,转身对凤起语说:“说吧,你是认罪还是伏诛?”
凤起语还要狡辩,却突然就跟被木塞堵住喉咙似的,说不出话。
半晌,他哭丧着脸,声音细如蚊蚋:“认、认罪……但我也是被骗的!真的!”
估计碎尸万段带来的冲击性太大,刚才还准备强词夺理的玄宗门少主,就……就这么审完了?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审讯方式,全部风中凌乱。
只有慕长渊知道沈凌夕的德行——爱认不认,不认就杀。
机会总是留给见风使舵的人的,如此说来,凤起语还算识时务。
大周邪祟横行,招阴不是小事,一旦阴邪失控,便是焦土万里,因此仙盟格外重视。
此番人赃俱获加上主谋认罪,另外还涉及找回失踪的神器聚魂棺,严珂收到消息,当晚就赶过来接管此事,连带着仙盟江南分部也即将遭到清查整顿。
慕长渊靠着药效跑出来作妖几个时辰,到下半夜就支撑不住了。
眼看着不能再耽搁,慕晚萤决定连夜赶回君山。
离开前,她专程让丫鬟结清了遇仙楼的酒菜钱,还多付一些因乱斗砸坏的门面修缮的费用,全当给儿子行善积德。
见慕夫人出手阔绰,佛子眉开眼笑,连道几声“善哉善哉”,转身看见沈凌夕皱起眉头打量自己,便双手合十,道:“佛修因果,不知沈仙君可否与贫僧结个善缘?”
沈凌夕平静问:“大师想如何结缘。”
佛子摘下手腕上的青色琉璃念珠,递给他:“这串佛珠名曰‘万佛长青’,与仙君有缘,在此赠与仙君,若仙君不嫌弃,还请贴身佩戴,”说到这里顿了顿,补了一句:“对道心有益。”
听见道心二字,沈凌夕浓密纤长的睫毛一颤,接过后,道:“多谢大师指点。”
这念珠是件好东西,一到沈凌夕手中就散发出若隐若现的青色光芒,像心脏跳动,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淌。
佛子赠完念珠后,仿佛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向慕夫人等提出告辞,那颗锃亮的光头一摇一晃地消失在暮霭之中。
**
宽阔的车厢里坐着沈凌夕、慕长渊和慕夫人三人。
有一种冷叫你娘怀疑你冷。
慕夫人看见儿子穿着单衣在山崖上吹风,当时就不太高兴,只忍着没发作,下山看见书僮,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
慕长渊小时候经常昏睡一整天,有仆从见小主人容颜绝艳,私下里动手动脚,被慕夫人发现,险些打出人命——雕玉的刻刀插进仆人大腿动脉里,血喷得到处都是,丫鬟洗了一个月的地板才将血迹清洗干净。
自那之后,她“泼妇”的名声就传出了十里八乡,后来不知怎么的,传着传着变成她泼辣善妒、容不下妾室,犯了七出之条才被赶出慕家的。
择一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夫人的标准重新布置——添入暖炉、软垫、绒被和裘衣。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去什么极寒之地。
魔尊抗议无效后便由她去了。
七月中,秋老虎作祟,幸好仙修能控制身体适应周围环境,车厢里热,沈凌夕就自己降温。
结果降着降着,就降来了魔尊。
慕长渊本来精力不济,被热烘烘的暖炉一熏,很快就睡着了,没多久就不由自主找那位散发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的沈仙君。
慕晚萤神色复杂地看着大鸟依人的儿子。
君山镇十里八乡都知道慕家中有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病秧子,可哪有母亲不想看到儿子成家立业呢?
从前不敢妄想,害怕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再看沈凌夕生得周正好看,光相貌就配得上,更别说年纪轻轻修为已到元婴——她不知道元婴期具体多厉害,但看刚才的阵仗,沈凌夕在仙盟的地位肯定不低。
慕晚萤越看越满意,不过凡人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慕长渊私定终身,哪怕对方是仙君,说出去也不好听。
她清了清嗓子:“仙君家在何处?”
沈凌夕先看了一眼靠在肩头的慕长渊。
这混世魔王的睡颜倒是出奇的乖巧安详,连嚣张的红泪痣都温顺起来。
慕晚萤摆了摆手,道:“他从小睡眠深,常常几天几夜不醒。”
沈凌夕这才答:“幼时起在不周山临渊水榭修行。”
不周山是仙盟总部,慕晚萤思忖片刻后,问:“家中可有长辈做主?”
沈凌夕:“家师不问世俗,我自己做得了主。”
“不管就好,不管就……咳!”
慕晚萤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连忙假装喝茶遮掩窘迫之情。
她确实担心沈仙君的家人阻拦婚事,能自己做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放下茶杯时,她不小心踢到什么,慕晚萤弯身捡起一本书,应该是慕长渊看完后没收好,滚落到矮几下面的。
母亲看见书总要唠叨两句的:“择一这孩子到底是年纪小,比不得丫鬟细心,书摆得到处都是,但川儿偏偏不要丫鬟服侍身侧,”又抬眼对着沈凌夕笑:“仙君莫见怪,他性子安静,没多少机会像本家兄弟那样骑射拉弓,平日里就喜欢看些圣贤书。”
慕夫人努力给儿子增加印象分,沈凌夕却想起那本充满激情“□□”的限制级文学:“……”
慕晚萤说着说着就打开话匣子:“我早就同他讲过,娘挣钱是为了让他能安心治病,没有后顾之忧,世人读书那都是奔着前程去的,虽是正道可也辛苦……”
她摸着手中的卷册,粗糙的指腹抚过上面的字迹:“但后来我想,万一哪天人没了,这些都是他平日里摸过、翻过、珍藏过的东西,留着也是种念想,是他来这人世间走过一遭的痕迹……”
慕夫人并不避讳谈死亡。
她经历过太多死亡,面对儿子的绝症,尽了为人母亲的所有努力,也能直面最糟的结果。
即便玄清上神在三十三重天听人间声音这么多年,像慕晚萤这样的也并不多。
沈凌夕沉默寡言,慕夫人说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仙君究竟……看上我儿子哪一点?”
慕长渊既不是修士又没有功名,身体也不好,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
“好看。”
大概是觉得慕长渊听不见,沈凌夕回答得斩钉截铁,理由充分得让人无从反驳。
慕夫人对儿子这张脸还是十分有信心的,接下来俩人一问一答,沈凌夕配合得出奇,连生辰八字都交出去了。
慕夫人寻思得找人算算俩人八字能不能合得来,但见对方相貌出身都是拔尖的,性子也柔和,越聊她心里就越踏实。
她忽然想起什么,叹道:“也不知道此次北上顺不顺利……择一那孩子关键时候不顶用,偏偏川儿又只肯让他跟在身边,仙君可知道情况?”
沈凌夕正要开口,衣摆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
上神蓦地一僵。
慕长渊靠在他身上,呼吸微匀,两人的层层衣袍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怎么了?”提起病情,慕夫人变得十分敏感。
灵枢圣手的消息是她托人打听到的,从君山去容城路途遥远,也是她劝说慕长渊去试一试,倘若慕夫人得知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心里肯定不好受。
“无事。”
沈凌夕波澜不惊道:“小圣手外出游历,没能碰上面,过段时间我带慕川回不周山,让岐黄四宗会诊,不会有问题的。”
医宗、药宗、丹宗和毒宗因为修的都是岐黄之道,因此被称作“岐黄四宗”,慕晚萤也听说过仙门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事迹,只苦于凡人根本请不来仙君,有钱也不行。
关系户就是不一样,凡人用“请”的,仙君让看病就得看。
“如此……也好。”
大老远不算白跑,好歹拐回来一位沈仙君,慕晚萤便不再纠结治病的事了。
车队浩浩荡荡行驶在官道上,平线浮起一抹鱼肚白,勾勒出君山秀丽的轮廓。
解决完慕晚萤的疑问,沈凌夕坐得笔直如一尊冰雕神像,肩头却似有千万吨重。
慕长渊呼吸微弱,仿佛从没醒过。
可沈凌夕心如擂鼓:他全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