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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黎明在极远处的水之湄渐露出红润的轮廓, 风拂动马车辗轧过的白草,一直向着更远处山的那边而去。

    方既白一路都像与官卿说上一会儿话,然而每当他话到嘴边时, 却总是欲言又止。他发现, 一心一意盼着逃离陈国、逃离淮安的公主, 当心愿得偿以后, 似乎并不像自己预料之中的开心。

    此际的官卿低垂螓首,双眸澄澈如秋水,但见魂魄不在,不知心恨谁。方既白幽微叹息, 知晓公主的心神还未完全从淮安和谢律的身上抽离, 便也只好压下自己的话, 不再与公主谈起远在魏国的小世子, 是如何思念着自己的母亲。

    车轮辘辘地轧过一枚石子,颠了颠, 官卿恍如回神, 问窗外驾车的车夫:“到哪里了?”

    车夫在外头回答:“翻过这座山,便出淮安地界了。”

    官卿望着熟悉的原野,这是昨日里谢律带她走过的那一条。她曾听菱歌说,谢律为她立了一个青冢,就在山对面。官卿深思散乱, 突然想去那青冢看一看,“掉头。”

    方既白怔忡:“公主你要——”

    官卿叹气:“先生以为我要回去吗?不是,我只是曾经听……菱歌说, 谢律给我立了一个衣冠冢, 我想去看看那坟茔, 毕竟是自己的墓。昨夜他没动手, 现在应该不会追来了,我们是安全的。”

    公主这样吩咐,方既白不敢不从命,只是幽幽道:“这坟茔留在陈国,怕是咒术,终究于公主命格不利,看过之后,我们便毁了坟冢,也是南下之行的一段收获。”

    其实官卿和方既白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坟茔是谢律留给他的卿卿的,随便吧,如今她早不是那个卿卿了。谢律可以就当那个爱他的卿卿已经死了,被他风光厚葬在青山脚下,永远与世长辞,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对她对魏国也是一桩好事。

    马车调转向青冢。这一路,官卿因为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已经困倦,便挨在车窗上睡了片刻,方既白托住她的头,将她放到车厢的横座上,将外裳脱下为她坐枕。这马车是为了赶路所制,不能笨重,否则行进累赘难免碍事,因此车中一切简陋,并无可休息的地方,方既白只好委屈公主,蜷缩尊贵的玉体,并不舒服地就地休息。

    他则下车,与车夫并肩坐在山岗上一棵老树的阴翳底下,吃着水和已经冷透的馍。

    车夫想到昨夜,还是觉得惊险又刺激,“相公,那真是差一点儿,若是那谢律真铁了心要带走公主,刀兵相加,我们讨不着丝毫便宜啊。毕竟在人家的地盘儿上,谢律的玄甲骑也算是威名赫赫……”

    方既白将水壶的塞拧上,淡淡道:“是么,我倒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谢律心明如镜,公主回国之念极为坚决,不论他是明抢还是暗夺,武力亦或怀柔,都无可能留下公主,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为着心里那点可笑并不多的爱,放弃独占的念头,给彼此留下最后一丝体面,不枉公主曾与他相识一场。

    公主和谢律、方相公之间爱恨情仇,车夫不懂,既然方相公这么说,车夫便也不敢反驳。

    方既白道:“启程吧,渡过淮水之后,李谋将军会前来接应,届时便完全摆脱了谢律。”

    马车里的公主不知何时醒了,在车中伸了伸懒腰,问窗外时辰,车夫连忙回了一声,早已过了晌午了,公主沉默凝滞少顷,又道:“天黑前能感到坟冢么?”

    车夫笑道:“公主放心,小人驾车技术不错的。”

    官卿便点了点头,一行人重新上路。

    官卿望向车中岿然不动,偶尔被窗外常绿的松柏摩挲过车篷,细腻的绿荫擦过玉白的侧脸的方相公,“先生方才和他聊了什么?”

    方既白笑道:“只是在谈,昨夜谢律怎肯如此轻易就放过我们。”

    官卿道:“或许他也觉得自讨没趣,挺没意思的。先生大概不会真的觉得,谢律他对本宫有什么真心吧。若是有,当年就不会轻易用两城换了我,两城宴上他的绝情,先生可都是看见了的。”

    那一句“卿卿亦吾所爱,君且怜惜”刺痛了她的心,从此她做了一个心灰意懒的无情人,不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全是拜这句话所赐。

    是谢律亲手钉死了退路,他忏悔无门,也是他咎由自取,报应不爽。

    马车平稳地行驶于官道上,路远迢迢,终于仍是在暮色来临之前,抵达了那片龙气缭绕的风水宝地,这是谢家人为自己挑选的陵寝所在,但官卿并不在那片坟茔中,而是独辟所在。

    来到坡前时,夕露沾衣,这时,官卿仰目打眼一瞧,居然看见那墓前跪着一道身影,似乎正在祭奠,趁着入夜时分左右无人,试图烧完一捆捆的黄纸,好不动声色地下山去。

    不止官卿,连方既白也感到十分奇怪,“这是谁在这烧纸?”

    莫非官卿当年在陈国,还有别的故人?

    可官卿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除了姜家,除了陈家,除了待产的淑娘和已死的菱歌,谁还会,在这寂静萧索的山里,为她一座孤坟祭奠。

    官卿疑惑,压低了跫音,从那人身后靠近。

    那人披着一身蓑衣,戴斗笠,跪在墓前,颤颤巍巍地往钵子里丢纸钱,官卿从他的背影并判断不出是谁,和身后方既白一眼对视之后,她猛地上前,一把捉住了那人的肩膀。

    这一击猝然而起,根本没来得及给那人反应的机会,手法准确无比,一瞬将其擒拿,那人毛骨悚然,差点没吓丢了魂儿。他的反应让官卿更加笃信鬼鬼祟祟必无好事,然而当看到这人厚厚的如绵羊毛般的络腮胡下的陌生的脸孔时,官卿呆住了,自己完全不认识此人!

    素昧平生,他怎么会给自己烧纸钱?

    但那人却不像是不认识自己,他吓得一个觳觫,跌坐在地,眼瞳露出惊恐之色,活像是见了鬼一样,当然对他而言,官卿应当确实是个“游魂野鬼”,否则他也不会虔诚地在这儿祭奠。

    这人很快反应过来,抓着自己的手是暖和的,野鬼断没有这种温暖。他松了一口气,可更加震惊:“世子妃,你……你不是死了么?”

    官卿一怔,又看了眼身后已经跟过来的方既白,她皱眉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我……”那人似乎不想说,看到只有官卿和方既白两人,便妄图逃跑,可是当他刚不动声色要爬走时,官卿又一伸手,将他捞了回来,借着曾经学的防身术,轻而易举便制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吓得不轻,一开口,竟是谢律的声音!

    “姑奶奶,您饶了我,我真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被世子追杀好几年了……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亏心事啊!都是别人逼我的,不是我自愿的,世子妃,您饶了我吧,小人给你烧纸钱,一辈子给你烧纸钱……”

    不止官卿,方既白也上前一步,惊怔地道:“这人,莫非是个口技先生?”

    “是,是,小人就是个口技先生。”这回他一说话,又是方既白的声音。

    官卿呆若木鸡,手中一松,居然让他逃脱。

    他屁股尿流地爬了起来,朝着山岗下拔足狂奔,逃命似的将官卿和方既白远远甩在身后。

    世间居然真有如此奇能,实在教人大开眼界。官卿尚未从这种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看向身侧的这块墓碑,石碑上铁钩银划,是谢律的字迹,刻有:不孝谢氏子孙谢律妻卿卿之灵位。

    每一笔都力透石碑,便仿佛每一笔都是未亡人的遗恨和生死相依的眷恋。

    这座青冢虽然处于荒疏萧条之中,但一直有人打理,周遭不生杂草,连贡品都还是新鲜的,火钵子里烧着给她的纸钱,风吹过火星子从盆中溢出,飘散入眼眶,刺激得眼睛涩疼。

    再看一看,那人居然已经跑出很远了。

    所幸此地都是旷远,他就算跑得再远,官卿立在高岗之上,将他一览无余,她眯了眯眸:“这人一定有故事,追。”

    方既白也同官卿想法一样,这个口技先生并不简单,识得卿卿,却又被谢律所追杀,他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口技人,谢律没那么闲,犯不着追击一个平头百姓。不过他倒挺有本事,在谢律势力网罗之下,居然一直苟延残喘,还留有一条性命。

    方既白来到坡前,挥袖发号施令,召集骑兵,策马追赶那口技人。

    骑兵卫队领命,登时马蹄卷沙,向着那狂奔逃跑的口技人,追了过去。

    官卿就在自己的墓碑前,黑色的瞳眸宛如滴入清水底的一滴墨渍,浓酽,逐渐化开。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竟仿佛能看到,谢律在碑前刻字,抚着石碑恸哭泣血的情景。这石碑上,还有一道深色的痕迹,便像是血珠曾沿着碑身蜿蜒而下,留下的无法抹除的印痕。

    谢律,应当不止有悔。他是真的爱着她的。

    王府里的人来来往往,总有那么一两个,不经意的一句“世子妃”撩动她的耳膜。官卿曾猜测或许是谢律故意那么吩咐的,让下人全都称呼她为“世子妃”,如今看来,倒不是。

    能入坟茔,便已是说明,他早已娶他为妻。

    漫长的无声,官卿弯腰,手指抚过那石碑上被风刀雕刻而出的一缕细细的裂纹,和石碑上深刻见血的铭文:毓秀钟萃,婉质佳音。翠松竹盖,山川并茂。吾心灰木,与世长决!

    官卿看到那一句“与世长决”,霍然心弦一震,食指便停在上面。忽然想到在霸州雪原遇上他时,谢律半截身子埋在雪里,他用剑刺中了心脉,自寻短见。正是言出必践,应了她墓碑铭文中他亲手刻下的这一句话。

    “公主。”

    身后魏国骑兵回来了,将活捉的口技人从马背上扔了下来,直接丢到了公主的面前。

    官卿眨了眨眼睛,把那种红热不适之感驱散,笑着,盈盈然蹲身在了口技人面前,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说吧,为什么跑。”

    口技人不说话,眼珠滴溜溜地转,似乎不怀好意,可面对官卿又是惊恐万分。

    官卿笑道:“我不记得我在陈国时,认识你。”

    口技人吓得两股战战,哪里知道如今死人没死,还带着这么一大帮子人,策马将他活捉,他吓得面色铁青,一直往泥里叩首:“我错了我错了,世子妃,我大错特错,可是,可是你就看在,我也被世子追杀了三年的份儿上,看在我也活得不容易的份儿上,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不给你烧纸钱,小人给你磕头了!”说完便咚咚咚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堪称震地响。

    他这般,官卿更是奇怪。

    不过这口技人被抓回来还不老实,又想故技重施了。趁着自己连番磕头求饶,旁人的警惕心理都开始下降时,麻溜儿又伸出腿起身就要跑。

    一回生二回熟,官卿这次哪里能让他逃脱,她上前一脚踩在了口技人的长衫上,害得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官卿二话不说,伶俐干脆地跨步,伸臂一抓,将口技人的胳膊攥在了掌心,冷笑一扯,把口技人重新扯回了墓碑前。

    “说,你说的亏心事,是什么事,我不认识你,你却对我做了亏心事?”

    口技人哪里敢说,自己已然得罪了谢律,要再得罪官卿,今日非交代在这里不可!

    正在这时,官卿的视线唰地一顿,停在了口技人的手背上。被她所擒拿的口技人的右手手背上,竟然,有两排已隔了多年犹在的牙印!

    看得出这绝不是新伤,这只手,这个地方——

    为何如此熟悉?

    一念闪入脑海,化作完全光影,从官卿脑海中飞速划过,可她什么也没捕捉到,千头万绪一片狼藉凌乱,不得不再以逼问的目光冷盯口技人。

    口技人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看官卿的眼前。

    官卿脑中仿佛响起了一道天雷,炸裂开来,震荡得她耳蜗眩鸣。

    她曾见,谢律浑身浴血,她曾见,谢律遍体鳞伤,她曾见,他连站立都不住,被人刁难和欺凌,却从来没有在谢律的手背上见过这本该有的,她在两城宴上亲口咬下的伤!

    “你……”

    官卿木然地瞪大了眼睛,如泥塑般。

    口技人哆哆嗦嗦地爬回来求饶:“世子妃饶命,我真是被迫的。两城宴上,那个世子……是我假扮的,世子当时根本不在宴席上,他是被暗算昏迷了,他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把你送给魏国,换走那两城啊!”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这一笔堪称神转折。不过,早就有痕迹的哟。

    ? 第 72 章

    他一张口, 又是谢律的嗓音。

    官卿曾以为,谢律音质特殊,这天下无人能仿冒, 他是陈国世子, 谁能在淮安冒充他?

    直到此刻, 一切豁然开朗, 官卿的脑中却是一阵愈发作祟的晕眩,双腿发软,她一跤跌到了口技人身旁,死死盯住他手背上的伤口。那些话语, 言犹在耳。

    “是我瞎了眼, 错拿鱼目当珍珠……”

    “谢律, 这是你欠我的……”

    “如此不仁不义, 寡廉鲜耻之人,就算他日姓谢的后悔, 来我面前叩首认错, 我卿卿也只会狠狠地唾他一口!”

    “我与你割发断义,不及黄泉,无相见!”

    一声一声,断情绝爱,她从来都自觉做得一点都不过分, 这都是谢律该得的。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也许,那一天, 她对着的那个人, 那个让她说出那慷慨激昂、绝望心死的誓言的人, 根本, 就不是她曾深爱过的男人。

    口技人本来在淮安瓦肆里支了一张篷,他有一手绝活儿,能模仿世间万物的声音,模仿人的嗓音也不在话下。虽然人上一百,音质各异,但偏偏他模仿谢律起来,足可以假乱真。当时在瓦肆里,偶然卖弄才华,立即艳惊四座。

    他第一次冒充谢律,是被翠微引入了王府。彼时谢世子为了一味药引,久不归家,恰逢韶音公主查世子的岗,翠微两头不敢得罪,情急之下,便将他这个口技先生从瓦肆引入王府,坐在床帐中,冒充了那么一回。

    这一回,最终也没能瞒得过韶音公主,正当口技人以为自己必将大祸临头的时候,韶音公主竟然释了他的罪过,只道:“活罪难逃,自去领了二十板子。”

    口技人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发誓此生定对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两城宴时,世子妃可还记得,世子被泼了一身酒?”

    官卿想起来,那日,谢律有过一阵离席。

    离席前,和之后回来,他态度大改,判若两人。分明之前方既白也以索要美姬的名义向他提起,但谢律不为所动,反受斥责。离席后归来,他便一口答应了。

    官卿心念一晃,失声道:“那酒有问题?”

    口技人闭眼,一个响头磕到了地上,声调沉重地道:“是的。那本就是韶音公主一早为世子准备的……”

    他抬起头,浅浅地看了眼官卿身后的方既白,欲言又止,官卿并未察觉。

    这位方相公好手腕,他知晓,陈国最渴盼得到霸州和雾州,以壮大声势,遏制渝魏的人,还不是陈王和世子,而是前朝公主萧子胥。所以早在两城宴前,方相公以密函知会公主,阐明来意,自己能代表魏国,出具两州,请韶音公主将卿卿赐予。

    韶音公主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以方既白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结识卿卿,又说愿意出两城要她?

    这生意的确让人心动,只是韶音公主更明白,这关在谢律这儿就过不去!自己的儿子,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了解他的了,他心高气傲,别说是他心爱的女子,就算只是普通的陈国百姓,谢律也断无以和亲牟利的想法。

    方既白为人性情和雅,然而心机之深,实难揣测。韶音公主固然猜不透其用意,但因这交易实在让人心动,她还是另外做了一手准备。倘若这方既白在筵席上提出要卿卿,谢律是绝对不会给的,她便设法,偷梁换柱,只要筵席上答应条件的是谢律,真谢律假谢律又有何妨?

    一个足以假扮谢律而不被人,尤其是被卿卿拆穿的人,萧子胥只想到了那个口技人。当时口技人险些连自己都骗过,卿卿与谢律相识太浅,对他了解不深,若要骗过,当非难事。

    方既白所言不虚,他的确是为了卿卿而来,双柳宴上的确就提出了,愿以两城换取一名美人的提议。当时是三国聚宴,席上所言,列国为证,便无可能推翻。何况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方既白事后反悔,陈国也只损失了卿卿一人而已,韶音公主早已不喜卿卿,不愿让她成谢律的妻,能有这办法一劳永逸,谢律再也追她不回,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萧子胥便将给谢律的酒水里,掺了一点迷药。

    谢律被泼了一身,诸国使君面前不得失仪,起身前去更衣。

    当谢律回到房中时,那迷药的味道伴随着酒的挥发已经袭染了一身,他扶在桌角,目眦尽裂。身体的反应让他清楚是被暗算了,可双柳宴上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布置,绝对信得过,谁有机会,能对他下手?

    谢律的指甲掐着香案,一阵一阵袭来的黑眩让他站立不住,指节在桌案上掐得泛白,几乎深入木屑。然而最终还是轰然如山陵崩塌,晕在了房中。

    之后,萧子胥巧设掉包计,让口技人披上假皮,变作了谢律的样貌,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双柳宴上。

    这便是其中密辛,当时双柳宴上众人谈论的话题都是轰轰烈烈的“两城换美人”,无一人注意到,这背后暗搓搓的手脚。

    官卿也只是心灰意冷,和谢律一刀两断,从此远赴魏国。

    口技人呶呶道:“世子妃您可千万莫归罪小民,小民也只是奉命行事,这种缺德事儿,我这辈子就干过这一回,真的!世子妃您可得相信我,不信,不信,你就去问韶音公主,他如今在南华观清修,你一去便能找着!”

    关于韶音公主不在王府,却在道观中修行的事,官卿这次来了陈国这么久,却一直闻所未闻,身旁无一人提起过,所以此刻她感到吃惊,瞥眸向方既白。

    方既白颔首道:“来陈国之后,我们暗中打听到一些事,譬如,谢律曾经不知何故与生母韶音公主闹翻,削肉还母,韶音公主懊断肝肠,随后入了道门。如今想来,许就是为了这件事。公主,是臣思虑不周,对你不住。”

    然而方既白并不后悔当年的两城宴,只要能将公主带回魏国,那结果就会是好的。

    若谢律不是负心薄幸之人,公主可会甘心离开心爱的情郎,随他回国么?

    官卿此刻心乱如麻,若谢律不是谢律,他却一直咬牙活血吞,宁肯背着她的仇恨,也从未解释过一句?

    两城宴上,冷漠狠心,将她送给魏国使臣的,不是他。

    为她立下衣冠冢,娶他为妻的,却是他。

    为她千里狙杀朱勇,为她不惜身陷囹圄,几番相救,奋不顾身的,也是他。

    她糊涂了,乱了,谢律是为什么?

    易地而处,若这一切是真,口技人所说句句属实,那么谢律只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失去了心爱的人,他的母亲是这一切的罪魁,而他又无法去责怪和恨自己的生母,便只能将自己逼进进退维谷的犄角,宁肯相信,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害得她被送往魏国,永远惩罚自己。

    怪不得,今时今日的谢律,更像是一个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的疯子。

    “我这就去南华观。”官卿打定主意。

    方既白要劝:“公主……”

    此行已不能再耽搁,多留一日多一分危险。

    官卿拂衣:“先生若不想去,先回国吧,我一定要知道,当年内情。”

    方既白终究还是悠悠叹了声:“公主到底没能忘情,一旦涉及谢律,若有转圜的余地,公主都会说服自己重新接受,是么?”

    三年为伴,方既白对她太过了解。

    官卿颔首:“如果谢律从没有放弃过我,我又岂能弃他而去?纵要回国,事须辩出个是非曲直,再下决定,而不是不明不白,就这样抛下他。”

    方既白是劝不动官卿了,他只好从命:“也罢,臣便先渡淮水,但愿公主去一趟南华观后,能及早归来,与臣和李谋将军会合。”

    说到李谋,他居然也来了。那夜里火光冲天,李谋乱杀魏人百姓之事,仿佛就在官卿眼前。素日里自诩公正爱民,危急时刻,却会不惜加害自己百姓以逃命,这样的将军,实在是魏国的耻辱。

    官卿没说什么,在这片衣冠冢前,她与方既白分道,伺候便带了一支队伍,折转前往南华观。

    南华观距离淮安有半日行程,官卿修整一番,天不亮出发,终于在晌午前抵达,她叩山门而入,请教观众老黄冠,询问韶音公主可在此地清修,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萧子胥的声音:“你来了。”

    官卿回眸,只见萧子胥一身宽大松垂道袍,头着黄冠,臂摇拂尘,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副已是逍遥方外之人的形象,官卿暗暗吃惊,当年的韶音公主只着修身芙蓉色绫罗,腰身如柳,眼波如雾,香肌赛过羊脂玉,柔腴如一团可以捏作各类形状的白雪。谢律有举世无双的风华,一半来自于他的母亲。

    此刻容颜苍老,不再有靡丽之色,若花开尽处已然殂谢,美人迟暮了。最让这种状态显眼的,还是萧子胥满眼的陈霜,和两鬓的微白。心若不再年轻,无论怎么保养都是徒劳的。

    当年骄傲尊贵的韶音公主,竟然会,以如此状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官卿呆滞半晌,这才举步上前,行了一礼,萧子胥和蔼地一笑:“你居然不是来寻仇?过来坐吧。”

    道观里的女冠子众多,萧子胥在里头并不起眼,但这一整座的南华观都是谢家修持,所以这里的女冠都奉萧子胥为贵,她落座,立刻便有人准备茶水。

    官卿觉得她在山上的日子似乎并不清苦,之所以加快衰老容光不再,还是心态变化所导致。

    萧子胥道:“你过来见我,应该是知道了三年前的事?”

    这一点官卿不否认。倘若不是因为骤然得知这个秘密,她这辈子都没理由来见这位趾高气扬,并不喜欢她,她也并不喜欢的韶音公主。

    萧子胥清楚了官卿来意,颔首,为她亲自泡了一壶茶:“卿卿,你来之前可有见过谢律?三年了,我再未曾见过他,我知他已走进了死路里,很是担心。”

    官卿顿了半晌,摇首,又道:“公主就不好奇,我怎会未死?”

    萧子胥摇摇头,“我在山中已不问世事,看来是你福大命大,逃过劫难了。我想,律儿若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你真该去见见他,他以为你死了,很难过。”

    官卿没法感同身受,当谢律坠江的那一刻,她应该已经不爱他了,所以难过么,或许有一点的吧,但没那么深厚。若是谢律遭人暗算,才会失去她的呢?乍得死讯,他心里究竟有多痛?

    一个好端端的人,不是痛彻骨髓,怎么会把自己逼疯成这样?

    “卿卿,你没错,律儿也没错,错的是我,我大错特错。律儿曾经为了被渝国拐卖的陈国妇女百姓,便举兵陈境,逼迫渝人交还,他绝无可能利用女子来达到野心。你既然回来了,便请你恨我吧,修严承受的代价已然够大了,我不知道,你若是不在他身边,选择离开他,他会不会活得下去……”

    官卿心头一跳:“当年,究竟是——”

    谢律削肉还母,绝了母子情分,是因为得知,他的母亲让口技先生假扮他,所以……

    当日双柳宴上的谢律,本就是用的假面,正如他一直以来出席各大场合,总是不爱露出真容一样。

    可她就没想过,谢律可以一人千面,那么旁人,可不可以千人一面呢?

    谢律的本相固然无从仿冒,毕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可那张假模假式又不常出现的皮囊,却是最好批发不过,就算有一丝瑕疵,只要那口技先生一张嘴,模仿的功力神乎其技,由不得人不信。

    她居然就是这样,被蒙骗过去,也从未相信过谢律。

    在魏国时,谢律曾那般委屈,问她为何就是不信他,她说“你不值得人相信”,或许是基于双柳宴上被骗,可是从双柳宴上开始,她就不曾信任过谢律。又或许,这还得追溯到更远之前,他用修严的身份撞骗上门,骗走了她的心。但谢铁笛的事件过后,她明明放下了的,她若不信他娶她为妻的誓言,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留在王府呢?所以,她应该相信他,却没有相信他。

    双柳宴上,竟是她比谢律更错。

    若她足够信任,或是足够了解,她就可以站出来,斥责这个无耻狂悖之人,在三国宴会上公然假冒世子,戳穿萧子胥的阴谋。

    甚至于,魏国的人要迎回公主,用的也是以物易人的手段。

    反而是谢律,在这场闹剧里,从没有利用女人。

    怪不得,她到了北魏之后,陈国本该取走霸州和雾州,谢律却迟迟未动。

    那夜雾州城中大火,乱军之中,谢律走马将她生擒,说,他想让世人知道,他要两城,无须以女人为交换。

    萧子胥面前的茶汤氤氲起浅薄的热雾,模糊了官卿的容颜,她去抓取茶盅时,因为失神不幸被烫。此刻刺热的疼痛,却让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谢律被烫得手背上全是红痕和水泡的伤口。

    官卿茫然地抬眸,“公主继续说吧。”

    萧子胥问她可需要烫伤药,官卿摆手,“一点点烫伤罢了,比起……算不得什么。你继续说。”

    萧子胥便说起了三年前的旧事,“我猜你一定是见到了那个口技先生,从他口中已经得知了一些。”

    官卿困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谢律对我就只字未提?”

    萧子胥眸光悲伤:“他若肯说,你一定便已知全貌,不需来问我,问也只是求证罢了。何况我了解修严,他爱我,也爱你,他实在不想让你恨我的,宁肯折磨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狗子没有把过错推给别人,他只是更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卿卿,发誓要娶她对她好没有做到。

    ? 第 73 章

    谢律苏醒时, 知道自己是中了独门秘制的软筋化骨散,这是谢家人会用的手段,但双柳宴会上一切都是他亲手布置, 信得过, 是谁有动机有手段, 能够将这种无色无味的药下在他的身上。

    头疼欲裂, 他撑着身体坐起,环顾四周,这是在自己寝房,侍奉的元洛捧着痰盂, 请世子梳洗, 谢律全无心思, “卿卿呢?”

    宴会上, 她应是在自己旁侧,当时一名侍女不慎泼了他一身湿, 他不得不先离席更衣, 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种不安的感觉,正如红蚁蚕食心脏,他倏然眸光朝前,趿履下地:“卿卿被方既白带走了?”

    当时双柳宴会上方既白目光灼灼如狼, 一直盯着他的卿卿,不怀好意而来,他突然晕厥, 难道就是方既白手笔?

    魏国的势力居然渗透进了陈王府, 何等可怖。

    谢律欲往外走, 元洛吓得不轻, 他呆呆地道:“世子,你……不是你自个儿答应,用两座城池,把卿卿娘子换给了魏国左仆射吗?”

    “我何时——”

    谢律拧过脸,眉成了川。

    “你说什么?”他冷峻地盯住元洛,“我亲口答应把卿卿换了两座城池?”

    元洛讪讪然,点点头。他之前以为世子对那个娘子是真心实意的,没想到双柳宴上一出,元洛明白了,世子其实还是未曾将那个小娘子真正放在心上。

    谢律脑中一阵剧烈的雷鸣,撞击向紧绷的弦,直接绷断了,“他们人呢?”

    元洛纳闷地回答:“已经北上去了。”

    谢律二话不说,径直出门。

    就近点了二十名兵将,乘上快马去追。

    沿途飞驰,马背颠震剧烈,谢律心中惶恐不安,方既白阴险狡诈,他怎么会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卿卿,就答应用两城来换取,一定是另有图谋,他会否对卿卿不利?

    卿卿……

    谢律心乱如麻,追着魏国的行军队伍一路到了淮水川上,然而最终也没能追到,一个噩耗传来。魏国因为得罪了朱友容,在回国的水路上遭遇渝国截杀,那个跟随在方相身旁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已经葬身江中了。

    谢律说什么都不信,可身体却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栽落下去,卫笈捧着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卿卿一根头钗,交到了谢律手上,他望着那支珠钗,犹如失魂。

    颤抖的手去拿,因为握不住,发钗掉落在了地上,卫笈弯腰去捡,“世子,末将等人已经盘问了附近的渔船,都说曾见到渝国士兵出没,在船上与人交手,发生了一场大战,卿卿娘子,应是真的落入江里了,有人看着她,在江水里挣扎了很久,最终沉了下去……”

    谢律额头青筋毕露,突然暴喝:“看到?看到卿卿在水里挣扎,难道就没人去救她吗?”

    卫笈一怔,世子这般癫狂的状态,他是见所未见的,呆了半晌,才老老实实答道:“有的,可是当时两国军队都在厮杀,渔船不敢靠近啊……”

    谢律一把揪住了卫笈的衣领子,冷言:“不,我不信!卿卿没有死。方既白肯用两城换她,怎么可能不救?”

    卫笈很想说一句,这只能说明,方既白是个风流放旷的郎君,并不代表着他会对卿卿视若生命啊,都和渝国交战了,为了自保,一时顾不上美人这不是很正常么。

    “世子,方既白一行人已经上岸了,我们的眼线在那头,说没有看到他们队伍里有女人……”

    谢律紧抿着唇,已是山雨催至,阴沉晦暗无比,可卫笈说了这么多铁证,饶是如此,谢律仍未能相信,他咬牙道:“我不信,卿卿没死,她不可能——”

    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他。

    她还不知道,谢律一旦动情,便是之死矢靡它,他没有抛弃背叛她!

    谢律不相信卿卿红颜薄命,也不死心。

    “我一定要找到卿卿。”

    一日,两日,川上一直捕捞了一个月。

    最初找不到卿卿,谢律心存庆幸。

    后来一直找不到卿卿,他终于开始害怕,他的心从未有一刻,如当他知道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卿卿时那般痛。

    多日的不眠不休,谢律熬红了双眼,整片眼底都是纠缠的红丝,卫笈见了都害怕,劝他赶紧休息,谢律不肯,他还一样固执,不肯离开淮水。当时就连魏国的人都已经抵达了许都,而世子还滞留淮水不肯离去,卫笈无法,只好设法将他打晕带回。

    谢律从噩梦中惊醒,噩梦中卿卿掉落在水里,她的两只又细又轻的胳膊不断在水中扑腾,哀嚎着救命,一张口,大片的水便涌入鼻腔和口腔,淹没了她的声音,情势已经危在旦夕,谢律拔步上前,却撞上一堵透明的玻璃墙,无论他怎么冲撞,墙都纹丝未损,反而愈加坚固。他只能在岸边,惊慌急躁,却又无能为力地目睹着她堕入水中,最终消失无踪……

    噩梦中醒来,谢律记事以来第一次,伏在床榻上哭出了声音。

    彼时韶音公主正在堂上与陈王谢玉琅商议,要如何取走霸州和雾州,说派何人去合适,会不会是魏国虚晃一枪,再者现在卿卿已经没了,方既白失了美人,难道不会中途毁约么?

    虽然这是渝国人横加阻挠,目的就是为了干涉陈魏两国就城池划分达成一致,让陈国攻防线的一只手伸入渝国的重镇。

    谢律突然闯入,目光凝视堂上一双父母,他形容潦草,面容枯槁,多日里不修边幅,唇边胡须丛生,发也是散乱蓬松地搭着眼眉,履也跑掉了一只。见状,谢玉琅呵斥道:“成何体统?你就这么来见双亲,孝顺你爹娘的?赶紧回去,别丢人现眼了。”

    谢律眼眸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韶音公主被他这般目光盯着,一时间意乱心慌,多少有点儿心虚不敢对视。谢律扬声道:“母妃,那碗软筋化骨散,是你下的?”

    谢律其实比任何人都盼望,韶音公主能说一句不是,只要母妃说一句不是!

    可是萧子胥自有母亲的威严和公主的骄傲,是她做的,她便不会矢口否认,萧子胥大方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修严,你就是为了这个来向母亲兴师问罪?未免太不值当,一个女人而已,就算她命不好,不能服侍你了,母妃这就为你——”

    “真是你!”

    谢律睖睁地望着萧子胥。

    他一直不明白,不相信方既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在宴会的酒水上动文章,除非有人与他里应外合。有这个胆量的,有这个目的的,谢律头一个怀疑到了母亲。

    可当萧子胥亲口承认是她所为时,谢律还是身体一震,跌跌撞撞地靠向身后门牖,撞得咚一声,他头晕耳鸣地抬起眼,被红丝攻陷的眼眸,浮出一种深邃凌厉,令萧子胥这个自诩知子莫若母的人也不禁骇然,伸手扯了扯一旁陈王的衣带。

    谢玉琅自是不会让谢律犯上,令其母受辱,挺身护在萧子胥跟前:“谢律!不得无礼,怎用那种眼神看你母亲!还不快退下!”

    谢律哈哈大笑,情状宛如疯癫,震惊了堂上堂下所有人,他几近荒凉的语调在咆哮:“我的母亲,怎么会……把我爱的女子,卖给了别人!哈哈哈……谢律啊,如何自处,忝为男儿!不若今日便自我了结,黄泉地底,免使她孤单了!”

    他抽出了腰间蹀躞上悬挂的一柄食指长的狼牙刀,横刀刺向咽喉。

    “修严!”萧子胥哪里想得到,她和谢玉琅明明还在商议拿城的事,谢律会突然来这一出,他在淮水上捕捞了卿卿这么久,疯也该疯够了,回到家里,居然还要引颈自刎!

    萧子胥要冲上去,可是奔到近前,谢律骤然反掌,将刀锋抵向萧子胥,萧子胥生生刹住脚步,望着眸中若有血光流下的谢律,唇瓣哆嗦了。

    谢玉琅也震惊,一臂挽住妻子的腰,将她拖回来,斥责道:“谢律你疯了么,这是你母亲,你要弑母不成,你这逆子孽障!还不快把刀放下!”

    谢律慢慢撤回了狼牙刀,长臂垂落腿侧,眸光失神。

    见他好像恢复了些许理智,谢玉琅臂膀环抱着凄楚地战栗着,痛哭流涕的妻子,一边安抚,一边劝告谢律:“律儿,为父之前不是问过你么,可那时候你说,你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卿卿,让她做你的什么啊,这才短短几个月啊,你就碧落黄泉,都非她不可了?就算是如此,你母亲也不知道……”

    谢律怔怔地,将目光转向谢玉琅,谢玉琅看到他泛红的泪,也是震惊,心头打了个突,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谢律失笑:“母妃怎会不知道?她就算不知道,也知道我不会拿任何人去和魏国做交易,何况是我的卿卿。我的卿卿,被母妃背着我,给我下药,将她卖了啊,两座城池,就卖了我的卿卿……”

    区区的两座城池,就值得母妃明知他会抵触,不惜母子离心,也要将卿卿卖给魏国。

    母妃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他么?不是,她在意的不是他,亦不是父王,始终都是萧氏,是复国!

    这个梦该醒了,谢律从今以后,不再为萧家傀儡!

    “母妃,谢律的一身血肉,皆是你赐予,今日,谢律将一块肉还给你,暂作预支订金,等到为卿卿报得大仇之后,剩下的精血,便再还你!”

    他扬手刺向自己的右腿,那卿卿曾经为了她割肉之处,当刀锋贴着肌肉刺入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清醒,也回过神来,原来,这竟会是这般痛的!

    谢玉琅和萧子胥两人只能互相扶将抱作一团,呆滞地看着,谢律的刀片一点一点划过腿肉,涌出的血将整片裤腿打湿,沿着笔直空荡的裤管一直涌下来,垂滴在地上。

    那一天的画面,萧子胥几乎夜夜都会梦到,那是她只怕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的儿子,在她的面前,亲手剜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就丢在她的脚边。

    官卿几乎不忍再继续听下去,她突然觉得,面前的韶音公主很是可怜,他们不知内情,除了谢律在筵席上的背叛,官卿从未受过一点委屈。

    而谢家却已经翻天覆地,满地鸡毛。

    官卿曾见到过谢律腿上的伤口,那时还奇怪,他怎么会伤在与自己一样的地方,如今终于懂得,他下刀子又准又狠,那些夜夜鸳鸯锦被成双成对的日子里,他总是抚摸过她心口和腿上的伤,虽不说话,但官卿懂得,他在默默的心疼。

    她没有相信谢律,让他错以为自己已死,落到了这番境地里,她亦有责任的。

    “是谢律将韶音公主驱逐到南华观中来修行的?”母子离心,竟然能离心到这份儿上。

    萧子胥缓缓摇头:“不是。卿卿,你大概还没有孩儿,所以不懂,出了这样的事,我知晓他是无法面对我的了,我若再留,都是对他的刺激,每当他看到我,便会想到被我卖给魏国的你,如何还能心平气静地与我母子相处。我是自愿搬到了山上,在这观里修行的,也是为了赎我的罪愆,让谢律余生都能顺遂。”

    韶音公主是真的断绝红尘,她还不知道,她来观里修行以后,谢律那余生并未好过多少,一日更胜一日的疯魔。

    想到谢律在魏国的遭遇,官卿禁不住心一阵细细地抖。

    倘若他要是熬不住,早就死在了云朔的折磨之下了吧。

    萧以柔要刺王杀驾时,他为她清理了岸上埋伏的兵线,肉身替她挡了两箭,不幸落入江里。

    官卿没为他做什么,只是将一根金簪不由分说不听辩驳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谢律,应当是很难受吧。

    她现在理解了,也接受了他掳走了她。

    只是隔着菱歌一条性命,她实在无法面对。

    她需要去整理自己的心绪,确认自己是否还爱着他。

    可是她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她还是喜欢着谢律的又怎样,她能怎么办,为了他留在陈国吗?她是魏国公主,书杭怎么办?官昱不肯答应陈魏联姻,魏国的大军很快就要对陈国压境了。

    萧子胥看出了卿卿心存顾虑,就算此刻,她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仍然犹豫。

    萧子胥艰难地起身,向着官卿一跪到地,“卿卿,我求你。”

    官卿怔了怔,没想到韶音公主有一天,居然跪在了自己面前。

    萧子胥艰难地哽咽:“卿卿,算我求你,去救救修严……你真的不知道,在修严心中你有多重,他会撑不下去的……”

    作者有话说:

    公主了解谢律,但又不完全了解。

    ? 第 74 章

    官卿从南华观下山, 等候的魏国卫队,其中一人带来了方既白的口信:“公主,相公问你, 何日动身启程, 回往北魏?”

    涉足官道上, 两侧柏木萧森, 官卿沉静少许,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她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是回魏国, 还是留在陈国。一个是她真正的故国, 一个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一个有她的兄弟儿子, 一个有谢律。

    她想,一切还是要等到见了谢律再说, 别人说的都不信, 她要谢律亲口告诉她,两城宴上的“世子”不是他。

    背负了这么多,这么重的负担,谢律是怎样一步一步将自己逼疯的,韶音公主固然有错, 当年她毫无犹豫地相信了假谢律,这些年来竟丝毫都不怀疑,也不是对的。

    “我……”官卿的迟疑, 让卫队懂了公主决定动身的去向, 但并不失望。

    他道:“相公让卑职递一个口信给公主, 若公主决意留下, 他不会反对公主的决定,只是他将先行回国了。”

    官卿犹疑点头:“也好,我一定会回魏国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官卿便乘车,往淮安方向而去。

    趁着夜色未浓时分,她驱车入城,转道向王府。

    天色漆黑,道路两旁的垣墙被投下月光斑驳的清影,拉得老长,黄狗在深巷里发出幽幽的嗷声,官卿的车停在谢府门口石狮子旁,她跳下马车,举步上了踏跺。

    正在这时,官卿发现门口有一道张望的身影,不禁脚尖一顿,那背影,官卿登时失声道:“菱歌?”

    菱歌也没想到,早已离去的娘子居然去而复返,怔了一怔,身体快速地一拧,只见夜雾吹起,官卿身着素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她也呆滞地道:“娘子?你怎么回来了?”

    官卿迅捷地迈过了门槛,仔细将菱歌从上看到下,直至此刻,仍未完全相信,“你不是……”

    她不是被谢律加害了么?因为菱歌的死,她过不去,沿途辗转反侧,谁知又在王府里见到了她。

    菱歌晓得自己与世子两人联手骗了娘子,实在很不光彩,心下戚戚然,还是解释道:“娘子,菱歌从一开始便是骗你的,我和世子只是,联手做了这一出戏……”

    官卿不解:“为什么要这样?”

    菱歌见她似乎并无怪罪,反而很欣喜自己还活着,便也大着胆子硬起头皮道:“世子说,娘子已经不爱他了,若是不爱,只好让娘子恨着,他时日已无多了,自己辞世之后,娘子多半便和方相公恩恩爱爱地在一处了,他却偏要让娘子记着,娘子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

    官卿呼吸滞涩:“你说什么,谢律时日无多?”

    菱歌摆摆手:“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可是……”

    正要说,她有好几次看到李圣手为世子处理伤口,端出去一盆盆的血水,再联想到世子的反应,心中便有了猜测,身旁迅捷的影子如鹞鹰一般闪过,定睛看去,是卫笈从府中踅了出来。

    菱歌拥上去,要解释娘子回来了,卫笈已经看到了缩在角落之中宫灯照不见的阒然晦暗处,喉头一哽,官卿见他有什么似欲直言,又最终忍下,正要询问,卫笈口吻不善地道:“昭阳公主是来看世子的笑话的么?”

    不知发生了什么,卫笈脸色奇差,嗓音也喑哑无比,透着一种宁静的绝望。

    官卿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你怎会这样想,不信你去看看,我只一个人来的,没有一个魏人跟着我,你可以放心。”

    “放心?”知道她不是,卫笈却冷嘲了一声,“我放什么心,陈国放什么心呢,我们就要亡了,魏人南下攻城,我们只有亡……”

    这一句话,连菱歌也是心头一跳,“发生什么了?”

    她扯了扯卫笈的衣袖,咬唇道:“你、你别对娘子这样凶,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么?”

    卫笈一指官卿,喝问:“好好说?世子都要死了,我能好说什么!”

    官卿的耳膜如雷鸣一般轰闪,她近乎呆滞地掀开了眼皮,随后猛地瞪大了眼:“谢律怎么了?”

    她等不到卫笈的回答,只看到一缕讽刺的笑意挂在他的嘴角,官卿的心霍然抖了起来,谢律,谢律……他追来时,她对他说了什么?

    官卿拔步便往里冲了过去,菱歌叫不住人,要跟着去,被卫笈一把拉住了,菱歌顿步,柳叶弯弯的细眉皱着,“卫笈,你是故意刺激娘子的是不是?”

    卫笈脸色惨淡,轻轻将她拢入怀中,哑声道:“世子不行了,他撑不下去了。”

    重伤从魏国回来,两箭在背后,一簪刺心头,都在水里泡成了烂肉,能活下来都已是神迹,他偏偏还火攻两城,不信命地将昭阳公主从魏国掳来,可他的伤势却在一日更甚一日地加重溃烂,放出的血比养出来的更多,人不是铁打的,血肉之躯,终究难抗。

    何况,世子万念俱灰呢。

    但愿这昭阳公主回来,让世子能见上最后一面,便也了无遗憾了。

    官卿一路狂奔,几乎喘不上气来,不逼自己一把,她这辈子都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跑得像一阵风一样,在台阶上被绊了一跤,可膝盖凿在地上,丝毫感觉不到疼。

    她看到花木娑婆的深处,那间透出了明黄灯光的红柿居小院寝屋里,围了许许多多的人,提着灯笼守候着什么,官卿连滚带爬地逼迫自己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冲向了那间小屋。

    谢律曾经说,他只有这间小院了。

    他还是在这里,和她预料的一样。

    为什么此刻突然有了这样的默契,官卿眼酸地支撑起身体来到了房门前,初始跑得如疾风一样,而真正到了房舍门前时,全身的力量都在望见那盏风中招摇的油灯时被抽干净了,官卿任由自己迈过了门槛,无人阻拦,她得以顺利步入房中。

    李圣通守候在谢律的床前,帘幔扯了半幅下来,遮住了里头的光景,只能看见他安静地睡着,轻薄得如一片雪,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当官卿的脚步声响在身后的时候,李圣通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官卿用目光询问,李圣通起身退了下来,对官卿作揖行礼:“昭阳公主。”

    官卿的指尖拨开帘帷,看到病榻上再无一丝血色的冰冷容颜,沉然入睡着,宛如银灯熄灭,陷入了不见希冀的泥泞深渊,官卿的心霍然被揪紧。在陈国的这段日子里,谢律的脸色一直都很不好,她为什么明明看见了,可是从来都没有问过一句,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如今,她只有抽抽噎噎,哽塞地问了李圣通。

    李圣通道:“世子,已经耗干心血,油尽灯枯了……”

    怎么会这样?

    官卿跌坐在地,痴愣愣地望向榻上的男子,他睡着了,那样安静。

    官卿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捧起,指尖似触碰到一件硬物,她慢慢拨开他的指,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染血的木雕。

    看到这个缩小的自己的木雕的一瞬间,官卿堕下泪来。

    原来那天谢律追上来,不是要阻拦她回魏国,他只是想把这个亲手雕的小人送给自己,好让她回到魏国也不要忘记。

    谢律……我曾以为你心狠冷漠,你自私决绝,可是你爱我更多更多,我却爱你,少得可怜。

    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堕落,我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擦掉眼泪走了出来。

    可没有了我,原来你活不下去。

    李圣通还在她身后娓娓说着,官卿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伸手够了够榻上的人的侧脸,他的面庞都是冰冷的,雪玉般的皮肤,不见一丝红润的血气,就如同李圣通说的一样……油尽灯枯,心血耗竭。

    “谢律。”她试图去晃了晃他,可榻上的人不会再给她一点儿反应了……

    谢律是那么可恶的一个人,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么恶劣,他最好给人下绊子了,看别人出糗,看别人被他玩弄得团团转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乐趣。官卿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着谢律那恶劣的微笑,恨不得撕烂了他的嘴。

    可是她又太喜欢他的脸了,总是不忍心焚琴煮鹤,糟蹋了这种珍稀之物。

    “谢律。”她与他十指紧扣,小心翼翼地呼唤着他的名。

    她已知晓,他没有背叛誓言,没有抛弃她。而这个傻子,傻傻地以为她喜欢上了别人,害怕她为两城宴憎恨他的母亲,把自己装成了锯嘴葫芦,却根本不知道她一直在介怀什么。

    “谢律。”她拿下了那枚精致的木雕,攥在掌心握住。

    没有上漆的木雕,有些磨手,或许是来不及,匆忙之间便要给出。而她,却不留情面,看也没看,便将他的心意打进了尘埃,正如同重逢以来,她一直百折不回地做着的事一样。

    醒过来,谢律。

    官卿的眼睛又红又热,她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心中一片凄然,在魏国时,谢律受了多少苦头,此刻全都化作无形而连绵的锋刃,一剑一剑地捅在她的心尖上。

    我不许你死!

    她突然坐了起来,趴在他的床头,重重地唤他的名字:“谢律,你起来!”

    官卿用力地摇晃他的肩:“你起来,我还有话对你说,谢律!你不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还有好多话,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告诉我……”

    官卿嚎啕失声,掩面哭泣,泪水沿着脸颊簌簌地掉落,一颗颗珠子坠落在他的锦衾上,渗进细腻的丝线中,洇开一大片,将被上刺绣的白芍药濡染得愈加朗润鲜妍。

    李圣通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官卿,心知昭阳公主此番是特意撇开方既白赶回的,只可惜,世子大抵是不需要了。

    他沧桑道:“世子不想让昭阳公主看见他死的情状,公主如今也看过了,便请回吧。”

    既然官卿在此,那方既白也必不会远,她早该随着那位尚书左仆射回到魏国,继续做她风光无两的公主的。

    至于她的那个皇帝兄弟,知晓陈国无人,世子薨逝,多半很快便会打来了。

    他们这些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不能以死殉国,便只能改旗易帜,将来并入魏国罢了。

    陈国,没有世子的陈国,哪里还是陈国啊……

    李圣通望窗外,老泪纵横。

    官卿的哽咽声稍暂,李圣通的话让她呆滞了片刻,她忽然回过眸,望向这个已过花甲的杏林老者。

    “谢律怎会变成这样?求你告知。”

    李圣通凄恻笑道:“世子啊,早就在魏国掏空了底,胸前和背后的几道利刃贯穿的伤势在坠江后被脏水泡发,腐烂深入,须以每日放血疗愈,那夜昭阳公主逃脱,世子追去以后,不知昭阳公主对他说了什么,世子回来以后,在这座院里的柿子树下孤零零站了很久,谁劝都不动,天明时,他呕了一地血,人便倒下了,直到今天再也没起来过。”

    那天,他面带喜色地追来。

    她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谢律早就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以为她爱上别人了,可能是将这句话听岔了意。又或者只是她学艺不精,胡乱说的罢了,谢律不知道,他当了真。

    谢律的情形,官卿是亲眼看见的,她在红柿居养病的期间,气色日渐恢复,而谢律却日渐苍白消瘦,其实有几次她是想问问他怎么了的,可是想到菱歌的死,她几次都忍住了,她害怕,这又是谢律博取同情的诡计,害怕因为自己流露出一丝关心,他便会变本加厉地囚禁自己。所以纵有疑问,她也从来不问。

    他是希望她问的吧。

    可是他总是隐藏,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咳嗽,笑得那样坏,她一看见就堵心的那种坏。

    他该多难过……

    他胸口的那道伤,他的催命符,居然是她亲手种下的。

    官卿的指尖颤抖地拨开他的衣领,露出蝉翼般轻薄的内衫子下狰狞外翻的血肉,官卿忍住刺目作呕的刺激,不敢再看一眼。

    疼么,谢律。

    我以为那个晚上,当我看到你掉进江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后悔刺了你一簪了,没想到后悔之上更有后悔,还有懊恼和自责,心痛和埋怨。谢律,我从没有爱上过别人,这么多年,我心里始终放不下的,一直只有你一个,爱是你,恨是你,怨是你,思念,都是你啊。

    可指尖下不经意触碰的肌肤,那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却突然静止了。

    再也感受不到那种轻微的搏动,官卿猛地掀开眼皮,整张素容瞬间失去血色。

    作者有话说:

    进入尾声啦。

    推一波预收文《银灯映玉人》,一句话简介:我和皇帝互为外室。

    总之,是个甜饼,稍稍治愈一下火葬场被伤害的小心灵。

    ? 第 75 章

    谢律犹如置身茫茫大雾里行走, 四周都是混沌而浩瀚的乳白,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方向, 他心里有个那样急的念头, 想追着什么出去, 口中茫然地呼唤着“卿卿”的名字。

    “卿卿!”

    他看到从浓酽的白雾之中闪现出的玉人倩影, 高兴地向她冲了过去,想要将她抱一个满怀。然而他一靠近,那容颜冰冷宛如玉雕的身影,便又倏然后退十丈, 他再追过去, 那身影便又后退十丈。明明近在眼前, 却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最终谢律累了, 身体的力量流失殆尽,他半跪在地上, 眼睛直直的, 充满渴望地望着那畔袅袅的衣影,她在浓雾之中,慢慢隐去了形迹。

    “不要……卿卿不要走……”

    谢律只能用手指抓地,试图匍匐地爬过去,每一步都如同涉在刀尖上疼痛。

    忽有一道声音, 温柔甜美地落在他的耳旁,如依恋一般,像从前那样叫着他:“谢律。”

    谢律扭头, 四周却都是白茫茫的水汽, 淋漓一片, 根本看不清她的影子, 谢律哑声道:“你在哪里?”

    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片空。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确切的地方,谢律焦急地唤她名字,那厢却传来一道笑语:“别找了,谢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为……为什么……”他哀伤地伏在冰冷地面,身体颤抖不止。

    其实答案早就知道了。

    卿卿不要他了。

    那声音笑语盈盈:“我永远,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声音愈来愈弱,直至逐渐消失在了风中,一阵大风吹散了大雾,露出四周冰天雪地的轮廓,谢律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霸州雪原上,白皑皑的雪封住了路,遮蔽了人烟,也阻隔了视线。

    他的身体埋在雪里,失去了耐心,没有了毅力,体温飞速地流失。这一次,他的手里,依然握有一把剑。

    谢律举剑到了胸口,闭上了眼睛,唇瓣挂着嘲讽的笑意。

    卿卿不要我了,她都不要我了……生又何欢。

    谢律举剑刺下,穿过了心脏。

    官卿指节战栗,脑中一片空白,嘴唇愕愕地颤了几下,眸光转向李圣通,李圣通被官卿这么一看,立刻会意,心一抖,上前过来,试探谢律的心跳和呼吸,四十年杏林从医的老者,下了论断:“世子,薨了。”

    官卿瞪大了乌圆的双眸,时至此刻,仍不能相信,谢律竟会就这样撒手人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谢律,你起来,起来!”

    官卿再也不会顾忌他会不会疼了,她抓住谢律的肩膀蓄力摇晃,激烈的撞击让拔步床的木架发出吱呀的地鸣,谢律的身体被在碰撞上,两颊消瘦的肌肉有些微战栗,官卿摇他不行,晃不动了,终于瘫倒下来,她凝视着这张苍白的面容,身后的一盏灯油彻底烧尽了,灯光啪地一声熄灭,整间屋子里陷入了一团黑甜。

    官卿又惊,又怒,气极也恨极,咬紧牙关,她突然抬起手掌,重重地劈了谢律一个耳光。

    “谢律你这个混账!”她暴怒地冲着他吼。

    一道响亮清脆的耳光过后,整间寝房里里外外的人都惊动了,纷纷涌入内寝来,李圣通将人拦下,要宣告,世子已经薨逝,节哀顺变,处置后事为大。

    他用两臂拦住去路,阻碍了众人目光的探寻,一人将油灯重新点起来,整间屋子里恢复了亮堂。

    一道轻轻的“嘶”声,如呓语一般,响彻在安静的寝房中。

    官卿耳朵里好像炸了一声雷,她惊慌失措地撩开帘角,看到谢律依然沉静地睡着,掌心的手指却轻细的如一根风拨弹的蛛丝般,动了那么微弱的一下。

    只一下。一下就够了。

    一下便足以证明,谢律还活着……

    官卿泪流满面,掌心的颤动传来一点蚂蚁挠心一样的瘙痒,她垂下眸子,嘴唇溢出哭腔,却是喜极而泣。

    李圣通困惑地疾步走回,看到病榻前的官卿流露出这般情态,大惊道:“世子,动了?”

    那句“活了”不敢说,怕身后之人听见,引起骚动。

    官卿重重地点头,将地方为他让开,“李圣手,你来看看!”

    李圣通重新试探了谢律的脉息和心跳,得出了新的诊断:“世子暂时安稳了……”

    居然,这简直就是奇迹。只要这个昭阳公主在世子身边,每一次都能出现奇迹!

    谢律的脉象平稳了,心跳也恢复了正常,李圣通立刻道:“我这就去把药端来。”

    折腾了这一夜,老医者已是额头汗滚,紧绷的心弦得以骤松,他招呼着屋子里乌泱泱的人退出房门,无事不得搅扰,昭阳公主就是世子的救命良药。碍事人多了,世子听不到昭阳公主的声音,于他的病情那是大大不利,因此他秉着济世救人的心肠,为官卿将屋子里的碍眼之人全部清扫而空。

    官卿守在谢律的病榻前,手还握着谢律的指尖,将木雕人像放回他的掌心,烛火微微地一跳,好像又有些要熄的征兆,官卿想要看看火,正当她起身时,一根食指似乎将她勾了一勾,官卿全身血液奔涌,惊喜交集地垂眸看去,谢律躺在枕上的面孔依然是苍白的,可阖着的眼帘却隐隐约约扯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眼睑下不见天日已久的一缕璀璨光亮。

    官卿不敢再离开半步,她坐了回来,双手紧紧扣着谢律的手掌,唤他:“修严。”

    谢律怔怔地垂眸,那眼帘始终也无法彻底地打开,视线里,是本该早已离去,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卿卿,他的嘴唇缓缓勾了勾,“卿卿。”

    官卿立刻就要回应,他却接着道:“我死了,你肯见我了吗?”

    “……”官卿心里一痛,她摇摇头,几乎控制不住,将脸颊埋在他的掌心,滚烫的泪珠涌出,一阵阵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滑落,她内疚不安,“我回来了,修严。”

    她没有走,最终还是选择回来。因为放心不下,因为不甘走得不明不白,可就是这些原因,让她今日能够挽留下谢律。若她真的已经一走了之呢?

    谢律便真的没了。

    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双柳宴上的真相,一辈子很长,浑浑噩噩也过了。

    官卿抬眸,要看谢律的面容时,发觉那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线天,又不知何时起被重新阖上了。

    好在他是苏醒过,这便给了她莫大鼓励,官卿振作起来,将他的手放回被里,掖好被角,重新走出。

    李圣通端了药回来,为谢律照顾喝下,好在这时候,他已经有了吞咽意识,能喝下一些药了。喝药之后,李圣通再一次退去,并让自己的两个徒弟接着在世子病房前伺候。

    官卿这一夜几乎不眠不休,此刻涌上来一丝困意,便挨在谢律的病榻前睡着了。

    失去意识之后很久,恍惚觉着似有指尖摩挲过丝绸的滑腻感落在肌肤上,那感觉轻盈如水,不可捉摸,也不知是真是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床榻上依然紧闭的双眼,她方知,昨夜那种奇异的感觉,终究只是一场梦,谢律仍然未曾醒来。

    不过,能进药便是好的,她只怕他虚耗身体,睡着了身体也在逐渐消耗。

    天色刚刚明亮起来,在院子里,传出一阵儿喧哗,官卿似乎听到了菱歌的声音,她正不耐烦地呵斥谁:“你别拦我。”

    接着便是卫笈,他不停的求饶声:“菱歌菱歌,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昨晚也只是一时情急……”

    官卿心下纳罕。不过转念想到,菱歌之前曾经说淑娘嫁了人,还有了身孕时,见缝插针地提了一嘴自己也好事将近,当时官卿心里满满的都是要逃生之念,听了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也没问她相好是谁,原来是一直在谢律跟前的卫笈。

    好丫头,难怪三年不见,彻底倒戈向了谢律。

    不仅隐瞒她,还联手谢律做局。

    谢律一根筋是个傻的,她也是。若是早知道菱歌和卫笈两人好上了,便也知晓了她被害是假,谢律大抵不会为了一桩没能成功的小事,就把自己爱将的未婚妻给轻易处决,何况,这几年菱歌也帮了他不少忙。官卿发觉自己事后诸葛亮,这个时候把事情想得格外透彻,可是当时郁结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想明白过。

    因这场骗局背后有着谢律无法忽视的一片痴傻心意,官卿没法责怪他们的行为,她步了出去,斜倚木楹,看着那如春日濯濯柳般蓬勃而旺盛,正在互相打闹的少年男女,竟然颇为有意思。

    卫笈一个劲求饶,菱歌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说什么也不看他,卫笈急了,一把将人捞回来,不由分说,便堵住了菱歌饱满的嘴唇。

    啧啧。

    真是冤家一对。

    官卿看得高高兴兴的,嘴角直往上翘,甚至心里暗暗地给卫笈鼓劲,再抱紧一些,再亲响一些,别让菱歌有逃脱的机会!

    菱歌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推了几下,反正也推不动,只好别别扭扭地享受起来,卫笈的怀抱是炙热的,嘴唇也是烙铁一样,亲得她嘴唇发烫,眼前发晕,真是奇怪,只要他这样霸道,她就会头重脚轻,像一汪水一样融化在他的怀里了。

    菱歌的两条又细又嫩,藕节似的胳膊,也环抱住了卫笈窄瘦有力的劲腰。卫笈看着人高马大的一个,腰居然挺匀细,菱歌抱得轻而易举,两个人就在那片不开花的花树底下,缠缠绵绵地吻了一盏茶的时间。

    “卫笈,你不要脸!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我是控制不住,我看到你嘟嘴就想亲你了……真的!”

    “我那是生气,我生气就会嘟嘴!”

    “我也不会哄人,哄人只会亲嘴……”

    看着他们闹,菱歌说不过卫笈,跺了跺脚,转身飞奔向垂花拱门后头去了。

    年轻真是很好。官卿想到。

    她很久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欲望了,以前也不是看不到成双结对的小情侣,却从来没有这种近似心潮澎湃、老房子着火的情结。

    这是怎么了?官卿一边叩问着自己,却一边心领神会,清清楚楚,无法自欺欺人地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便只好认输,百转千回的心绪,化作会心一笑,转身走进了门里。

    病榻上的谢律,依然维持着她方才出去时的姿态,一动未曾再动,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现在的谢律,已经病容清癯,和往昔风华正茂时全然不能相比,但看着今日一对儿打情骂俏的少男少女,她重新想起了当年与谢律。

    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上千个日夜,数不清了。

    那时候,他还是双凫楼的一只俊美无俦的鸭魁,而她,是刚刚得了红柿居小院,意气风发地要做夹缬生意的小娘子,也曾是,天造地设,那么可爱。

    “谢律,你真该醒一醒了,你醒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在的时候,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平平常常,轻快地便溜走了,如今他睡着了,一切就仿佛被摁上了一个放慢的机关,连滴漏都开始变得异常艰难险阻。

    她在盆里绞干了帕子,为他敷在额头,又用食指蘸了清水,为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涂湿,夜晚,重新绞帕子为他擦身体,以免躺得久了生出褥疮。

    他始终未能醒来,但官卿一直很有耐心,奇怪此刻的心境竟然如镜湖一般平静,只要她抚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残余的温度,只要他的气色不再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她知道,自己终究会等到谢律醒来。

    “娘子,你也清减了许多,喝口汤吧,暖暖身子。”菱歌炖了一点鱼汤,拿给官卿。

    官卿吃鱼实在腻味了,只是看到这鱼汤,她不禁想到上次谢律亲手为她炖的那碗,被她推翻了以后,似乎烫着了他。她将谢律的手前后翻看,这些烫伤早就痊愈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律的手背上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当年,她咬在那个谢律手背上的牙印。

    当时她多恨啊,势要将他整只手都咬掉,不留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个口技人的手背上,就留下了一圈齿痕。

    官卿想自己真傻,她那时只知自己被抛弃了,疯了一样只想发泄和报复,竟没认出,那本不是谢律的手,谢律的手多好看呀,又白又细又长,骨骼匀亭,无一丝赘余的肉,虎口和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缠着厚厚的老茧,摸上去有些刮手。

    官卿还是将鱼汤接了过来,尝了一口。菱歌的手艺不错,鱼汤都能烧出来新鲜感,她放下汤盏,夸了一句:“好甜。”

    菱歌纳闷着:“怎么会甜呢?难道我把糖当做盐放了?不可能呀。”她可是尝过的。

    官卿笑道:“菱歌的心里是甜的,所以做出来的菜当然也就甜了。”

    “……”

    菱歌被闹了个大红脸,害羞地低下了脑袋。

    作者有话说:

    卿卿呀,你也只有二十岁,快找你的谢狗老房子着火啊。

    ? 第 76 章

    入夜, 官卿在内寝支了一张软榻,靠在上边睡着了,当她睡着了, 恍恍惚惚又有那种丝绸摩擦的滑腻感觉, 好像落在她的脸颊上, 一宿地安抚着她。

    然而当她醒来时, 那种感觉消失得干干净净。

    官卿左右环顾,放在架子上的鱼汤已经冷透了,变作了一盆胶状冷白,官卿让人拿出去倒了, 重新打上了热水, 靠在画屏旁拧上帕子, 给谢律擦脸。

    擦到一半, 帕子从谢律阖着的眼帘上滑下去,那一瞬间, 官卿心一颤, 那双眼睛从闭上变得睁开了,她呆了呆,惊讶地道:“你醒了?”

    谢律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面容,看得官卿一阵面热,“我, 我怎么了么?是不是很憔悴?”

    她想找个镜子为自己照一照,正要起身,又想起病人在这儿, 都没顾忌形象, 她慌慌张张料理自己干什么, 便坦然起来, “谢……律,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你,晕了有一二三……”

    算了一算,官卿自己都不可思议:“五天了!”

    谢律似乎并不饿,无动于衷,只是盯着她看,像是好奇,又好像有几分贪婪,就那样看不够,看不完。

    官卿赧然地红了耳朵,“那你还是等等吧,我拿点儿米粥过来给你。”

    “卿卿。”

    他突然叫住了她,在官卿奔到门口之前,于是她的身体只好刹住,折转回来,有些悻悻然不敢面对一样。

    毕竟,好像是她害得他差点儿就死了。

    谢律的声音,因为晕迷太久刚刚苏醒,嗓音尚未恢复,音色发沉,也时断时续的,“真的是你。”

    官卿慢得像一只蜗牛游弋过来,回到他的床榻边,幸得送早膳的婢女这时候过来了,将饭菜都放在了门口,官卿端了进来,有什锦蒸包、翡翠虾饺、海菜伴白粥,还煨了两颗亮晶晶的香油煎蛋,也算丰盛了,官卿本来都没有胃口的,也食指大动。

    为了刺激谢律的食欲,官卿故意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谢律呢,好像仍然对吃饭没什么兴趣。这种感觉官卿懂的,她生孩子那会儿,躺在床榻上好几天下不来,饿久了反而不着急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别人便想了个法,找了一个胃口最好的人到她面前胡吃海塞,她终于看饿了。

    她吃得够难看了,可是谢律好像依然没胃口,只是定神地凝着自己,漆黑的眼珠仿佛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官卿垂下眼:“我……脸上有东西?”

    她试着放下筷子拨了拨嘴角,本只是自圆尴尬,谁知这一拨,竟还真让她抠下一粒米出来!

    “……”

    官卿连忙放下小碗,躲躲闪闪地拾起了帕子给自己擦干净嘴角。

    谢律还是看着她,只是当她当过身时,不小心碰了他的棉被,谢律掌心一滞,从被褥底下伸出了手,掌中还握着那个木雕美人。

    木雕美人入眼的一刹那,一些那夜追上魏国车马的回忆,刹那冲进了脑海,根本不给一点缓冲的机会,那笑,那讽刺,那决然,历历在目。

    死皮赖脸够了……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谢律突然笑了一笑。

    官卿低头擦着脸,看他发笑也不知是何缘故,呆滞住,半晌后,她讷讷道:“谢律,你怎么了?”

    他那样嘲弄地笑着,她的心却疼得厉害。

    谢律低声道:“我不要你可怜。”

    “我不——”

    话音未落,谢律又已认真地看向她,黑眸深邃:“死也不要。”

    没等官卿反应,他把手里的木雕美人抛了出去,神色转而为冷淡:“你走吧。”

    说完,谢律扯上了被,背过身,再也不肯理她。

    那个木雕美人好端端的飞来横祸,被谢律丢在了地上。

    官卿怔了怔,看谢律坚决果断的背影,咬牙道:“那我走了。”

    她放下杯杓,放下丝绢帕子,转身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人去后,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谢律的呼吸在被褥里重得仿佛喘不过气,漫长的撞气中,心却如那已死的灰烬一般,逐渐地冷透,风一吹,散了个干净。

    他压抑住胸闷欲呕的不适感觉,踉跄艰难地从榻上翻了下来,一步一趑趄地摸索向地面。长时间不进水米和躺着,让他的肢体全然无力,眼前也是一片花黄,他只艰难地在地上摸着,手掌一片片地逡巡。

    没有。

    没有。

    谢律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地方去摸索,可始终找不着那个木雕美人了。

    “明明在这儿……”

    他记得他扔的地方,怎么会没有?

    谢律心一沉。

    “你在找这个么?”

    忽有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谢律一僵,一只漂亮纤细的柔荑从他身后伸出,掌心摊开,木雕小人赫然卧在她手心里。

    谢律僵硬的脊背短暂地松弛,随后便陷入了更大的困窘,官卿笑着蹲下来,把木雕小人拿给他看:“是送给我的吗?我当然要拿走了。”

    谢律别过眼,乱发下,他的眼眸黯然,哑声道:“不要可怜我。你应该在魏国的。”

    他只是行将就木,只差了一副棺椁便能落葬了,她回来,也只是出于同情,又或是为了还当日萧以柔行刺他为了救她挺身相护的恩情,看到他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只会让她更厌恶而已。他本就只有一张脸,还能让她记着,曾经喜欢过而已,如今也没了,比起她如今心心念念所爱之人,简直云泥之别。

    官卿摇摇头:“我没有可怜你。”

    她是心疼,很心疼。

    她喜欢过的人,是个天之骄子,从小锦衣玉食,银鞍白马倥偬往来,身后仆从成云,她喜欢过的人,骄傲自尊,爱促狭,花样繁多,她喜欢过的人,是个不折不挠,在哪里跌倒就会在哪里爬起来,永远不肯服输的人。而现在,她喜欢的人,敏感自卑,黯淡寥落,他放弃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她要如何才能对此熟视无睹?

    官卿将他的鹤氅取下,抖开,为他披在身上,温暖的氅衣紧紧拥着谢律的身,将他瞬间包围。

    官卿吸了吸鼻子,声轻得如恐吓了他这只惊弓之鸟:“回榻上吧,你身子并未好,得好好养着,把早膳吃了。”

    谢律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她说要起来,他就真的起来,虽然没有力气,还得靠着官卿支撑,官卿扶他回榻上,取了一点米粥,这时候不那么烫了,摸着温度正正好,官卿舀了一勺,递到谢律的嘴边,他低头相就,听话地将粥食咽了下去。

    吞咽的动作都那般小心,官卿看得到他低垂下颌时,随着吞食的动作喉结微微的滚动,迷人得让她心窝子烧得滚烫。

    官卿忍不住反思自己,怎么着了,见到人家一对儿小年轻在树下亲得热火朝天,将她那些灭掉的人欲都激发出来了是吧。

    她压抑下那股不安生的躁动,那种砰砰砰地撞击胸壁的声音,想着借用喂饭来掩饰窘迫,猝不及防一碗粥饭都见了底,官卿的汤匙在碗底扑了个空,她愣愣地抬起头来。

    谢律的眉梢清润,飞入鬓尾去,碎乱的发轻轻搭着,掩饰着那一层跌宕柔软的琥珀渌波,官卿尴尬地将汤碗放下,对他说:“你歇下。”

    谢律没有动,官卿正要试图为他安置枕头,见他直挺挺戳在那儿,不禁纳闷:“怎么了?”

    谢律再一次道:“你应该在魏国。”

    算算日子,五天,照她那样归心似箭的赶路法,应该已经到了陈魏边境,或许也已渡过淮水,抵达魏国了。

    谢律自嘲道:“只你一人吗?你这样回来,他不吃醋么。”

    官卿怔了一怔,自然明白谢律说的那个“他”是指方既白,她却噗嗤一笑,彻底展颜,轮到谢律怔住,他扭脸看向她,但因为官卿脸颊上宛如扑了一层粉光,衬得肤色若腻,宛如一块沁红的无暇玉璧,光芒耀灼,谢律有些不敢看,这一眼之后,竟又挪开了眼。

    其实是自惭形秽,此刻的他,实在不配。

    官卿握住了他的手,小手滑入大手的一瞬间,谢律怔忡地低下了头,他像是在发呆,不敢相信一样,官卿摇了摇头,徘徊在齿尖已久的两个字,迂回而婉转地吐了出来:“修严。”

    谢律的手掌急遽地颤抖,他仿佛不敢相信,吃惊地望向她,又因为官卿笑靥如花楚楚风流,而他却相形见绌,他还是别开了眼睛:“你……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我了。”

    官卿道他在别扭,因为先前的事,她的确做了很多过分的让他伤心的事,现在被人记上一笔也是活该,对于那些官卿不为自己辩解,谢律虽然不薄情寡义,但也实在是个混账。只是他现在身体不好,耗干了精血,如日薄西山,她暂且不舍得和他清算,不代表她心里便没一点埋怨。

    官卿不会计较谢律这些故作的冷漠,她将木雕美人大喇喇在他眼皮底下收好,自然了,纵然是他雕的,她没收了他也不能说什么,因这本来也就是要送给她的。可这代表着另一层意思。

    谢律脑子里的弦几乎还是断裂的,无法思考,他对官卿此刻的每一个举动,都感到莫名震惊。

    她回来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她还照顾他吃饭,她收下了这件木雕,她还……唤他修严了,这意味着什么?

    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不能,谢律你莫忘了,这几年她和别人有了师徒的名分,学书学文能突飞猛进,可见平日里没少在一块儿耳鬓厮磨,她还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父。谢律之于书杭,只是公主府的马夫,不能触碰的外人。是啊,这才是真心的喜欢,她对你的那点儿感情,早就消磨地丁点不剩了,你在指望什么呢,指望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将你视作夫郎,一心一意地依赖着你爱恋着你吗?

    纵然她知道,双柳宴会上之人不是你又能如何?

    如今追回,只有补偿,没有爱了,那种感情,没有了便是没有了,其他的,他也不想要了,就让她以后,在魏国做风风光光的昭阳公主吧,反正他也命不久长,何必一直贪图肖想。

    谢律幽幽一笑,自失地道:“你真的不必可怜我,我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既然活下来了,便不会寻短见,你不应该留在陈国。”

    官卿反问他:“那我应该在哪里?许都?你可知道,若留我下来,你还有底牌,不和魏国交战,你若是就这样死了,我回了魏国,陈魏相争,谁能获胜?”

    这正是他的死结,世子不在,陈国纵有再精悍的水师,可也抵不住魏国倾巢而出四十万大军南下,一旦形成纵深,铁蹄长驱直入,如飓风席卷,顷刻便能直取淮安。

    官卿明眸善睐,一眨一眨的,像碧天里的星子,谢律一时语塞。他的确不敢死,若一死,失去的远不止她,更有父辈曝霜露斩荆棘开创的功业,都只能拱手予人。

    谢律缄默不言,官卿将他的肩膀握住,温暖的触觉,让谢律失神良久,因为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就算她只是可怜他,看他一眼就算,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的,他掀开眉道:“你都知道了?”

    官卿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什么?”

    他最好是自己主动交代,别等她来问。

    然而谢律说的却是:“我已是残躯一具,活不了多久了。魏国与陈国必有一战,我也知晓,你是魏国昭阳公主,心中所盼,必不是陈国取胜。若你的皇帝兄弟真的已决意刀兵相见,你留淮安,只怕成为众人攻讦欲引为质子的靶子,此地于你并非安全,我这般,终究是怕百密一疏,难以照顾到你的安危。方既白在城外么,让他带你走吧,你们远走高飞,回魏国成亲。”

    官卿不无失望。

    都到了这步田地,谢律竟还能保留着他的铁齿铜牙,任凭东西南北风,硬是撬不开一条缝隙。

    官卿叹了口气,终于败下阵来:“你的身体如何,我现在很清楚。谢律,我要说的是,我已经在南华观,见过了你的母妃。”

    谢律目光凝滞。

    见了他的母妃,这意味着,双柳宴上一切,包括之后,她已全数知悉。

    官卿拥着他的肩膊,小心翼翼,将额头枕在了谢律的颈窝,他如揣了一块稀世奇珍,几乎不敢伸手去触碰,唯恐她碎裂在怀,官卿将侧脸倚着谢律胸膛,微垂杏眼,摇摇头:“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若不是谢律,也不会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

    谢狗终于圆满了

    ? 第 77 章

    李圣通为谢律换了新药, 正准备熬上,过来探看一下世子的病情,谁知道低着头才迈进门, 突然撞见那阵帘幔抖动, 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圣通刹住了脚, 停在门槛处,老眼睁得大大的,只见从帘幔后露出交叠着的四条腿来,那帷幔还在不停抖动。

    李圣通老脸一红, 暗忖:真是神迹, 神迹啊, 前两日世子还不省人事, 差一点儿一命呜呼,现在竟能行房了?有世子妃在, 要他这老骨头又有何用?

    他红着脸拂了拂衣裳出去了, 顺道殷勤备至地为两人拉上了门。

    谢律只是在挣扎,然而他的力气尽失,根本撼不动官卿,被他摁住肩膀被迫倒下,他要起身, 便又被他摁回去,她跨坐在他身上,低头, 如那猛虎细嗅蔷薇般, 凑着脸蛋到谢律的面前, 在他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之际, 张嘴咬住了谢律的唇瓣。

    “……”被轻薄至此的谢律,瞬间绷紧了足弓。

    难以相信地望着,趴在他身旁,既压着他,又护着他的伤势的卿卿。

    官卿终于也尝到了,菱歌和卫笈两个人在花树下亲吻的那种滋味,那种滋味旷得太厉害了,她甚为想念,便也依法炮制地浅尝辄止,虽然不够解馋,但将他亲懵了,也足够好玩了。

    谢律被亲之后,苍白的脸庞终于多了一丝红润的颜色,如调匀的淡淡粉彩,官卿既好奇,又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指腹在他的脸上缓行慢走,流连不舍。等到谢律要张嘴时,官卿又用这根葱白玉指封缄他的唇,只留下一段微弱的气流从唇缝间溢出,缭绕在她的指节,官卿揽住了谢律的腰,好整以暇地眯起了眼。

    “别说话,我抱一会儿。”

    谢律只好不说话。

    他心头有万千的疑问,官卿知道。但她这会儿不想说,说再多都不如一个简短的拥抱,她这样暖暖地抱着,他一定能感觉到的,她实在不想再听到谢律的妄自鄙薄。

    谢律果然缄口不问。

    时辰在滴漏间辗转,一丝一缕地漏了过去。

    官卿感觉他似累了,看到谢律不住地耷拉眉眼,好像又有些撑不住要睡去。其实今日已经够了,他醒过来,和她说了话,还吃了东西,下了床活动了下,毕竟不能一蹴而就,官卿蹭上来,俯身亲了亲谢律不断碰撞的眼皮,柔声道:“谢律,我不怪你的母妃。”

    他一怔,愕然地听着,漆黑的睫羽在打颤。

    官卿知晓他在强撑精神,但愿他能在入睡之前把这番话听到,好睡得安心:“以你母妃的立场,其实说实在的我能理解,虽然并不光彩。若是我在魏国曾受委屈也罢了,但偏偏就没有,我在魏国做我的公主,好端端地,养尊处优万人拥戴过了这三年,所以对韶音公主,我有什么好怨怪?谢律,我唯一怪的是你,是因为,我以为三年前在双柳宴上答应将我送人的是你,因为我这样爱你,你明明对我许诺天长地久,却背弃了盟誓,我因爱你,方才会恨你。那个人不是你,我不会恨了,谢律,我心里再也没有一点点恨意。”

    看到他好像在听着,又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似乎要睡着了,官卿静静地揽着谢律的腰,正如以往哄着身旁的书杭睡觉一样,轻轻地拍他的背,再一次亲吻了谢律的额:“困了,便睡吧,我保证你醒来时,我还在你身边,这样抱着你。”

    谢律好像得到了令他心满意足的答案,不再固执地撑着不肯睡了,他终于闭上了眼,沉憨地睡了过去,官卿的朱唇潋滟如画,翘得老高。

    谢律真的好像一个小孩子,和书杭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他的手现在还不自觉地抓着她的前襟,抓得很紧,明明睡着了还这样用力,生怕她做不到马上就会离开。

    谁知道他要睡多久呢,官卿到底不会真的一动都不动的,她悄没声儿地将自己的衣襟从谢律爪下抽出,为他搭上棉被,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放平帘帐,呼了口气,转身出去。

    她许久没晒过太阳了,正巧腹中饥饿,官卿赶在晌午结束之前用了午膳,徘徊红柿居庭树下,为那几株白芍浇了水,春回人间,过不了多久又能见到满盆如玉晶莹如月皎洁的芍药花盛开了,白芍开花的时候谢律都不曾见过,她最喜欢那盛大的花盘在蛰伏叶间的娇慵,就算后来又见过了国色天香更胜一筹的白牡丹,可这么多年,她始终对那远在陈国的白芍不能忘情。

    花如人一样,谢律就是这盆美丽动人的芍药花。

    《诗经》里读过,少年男子与女子互生情愫,便相赠芍药花以此传情。她当年养护白芍的时候,还曾期盼着,等到来年花开,便采下一朵戴在修严的胸口,便要让所有人都知晓,掷果盈车的美郎君,是专属于她的。

    菱歌碰巧出现在官卿的身后,吓了她一条,她缓过神来,抚着胸口道:“你真是——出现及时。”

    菱歌见她在院中照料花草,笑道:“这几盆花的草籽都是娘子原先种的那几盆白芍花产的。”

    官卿还以为这都是谢律耗费财力重新置办的,这几盆花背后竟有这么一层关系,她属实没想到,纳罕地道:“那些花……”

    菱歌想了想,“那天咱们红柿居小院起火了,世子刚从青冢回来,就听说红柿居走水的消息,他立刻带着人过去抢救,可惜木梁都已经烧塌了,回天乏术,世子从火场只来得及抱出几盆花来,这些花娇弱得很,虽没有烧着,后来却也没能活下来,死了个干净。不过奇迹的是,这些花居然留下了种子。世子亲手把它们种进了盆里,一直是亲力亲为地照料,过了这几年,居然长出来了,还很是茂盛,今年春天便要开第一次花!”

    死了,又没有死,种子活下来了,重新发芽。官卿会意一笑:“我知道你在点我。”

    菱歌一点儿也不隐藏自己那点小心思,嘿嘿笑了笑,又道:“娘子明鉴,菱歌说的句句属实。”

    官卿道:“我正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菱歌疑惑:“娘子要我帮忙,何须拐弯抹角,只管吩咐就是了。”

    官卿笑道:“这几年,你们没有经营夹缬生意,改卖豆腐了,不好置办成衣了,但还是要准备一下,我想要在王府办一场喜事,去去晦气。”

    菱歌眼眸滚圆,她懂了:“娘子,你这是要冲喜?”

    如今世子病重,连李圣通都束手无策,人若走投无路了,便只好祈求苍天,这冲喜虽然不说百试百灵,但能流传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只是菱歌却想到,娘子这好像……不是第一回了吧。

    官卿也想到了一处去,当年她嫁给陈慎之时,也是冲喜,谁知道刚到堂上,天地都没拜成,陈慎之便呕血身亡,旧事蒙上了死亡阴影,多少有些不吉利,官卿让她不许再说了,忙道:“不是冲喜。”

    “冲喜是几家大人办的迷信事儿,我和世子不一样,我们是……”

    一顿,菱歌突然好奇地探寻过来:“是什么?”

    官卿一咬嘴唇,嗫嚅道:“是什么你别管。”

    菱歌却道:“是什么我知道,娘子和世子自然是情投意合,鸾凤和鸣了,和那种盲婚哑嫁的不一样!”

    就她嘴贫,官卿幽幽瞪了她一眼。

    菱歌欢欢喜喜地鼓起了掌:“娘子放一百个心,我这就去置办大婚用的行头。”

    官卿见她囫囵就去了,话也没听完,忙不迭将人拎回来,又嘱咐了一句:“哎,我今晚就要。”

    虽不知谢律何时才能醒来,他若晚上醒来,也只能立马被押解上堂与她成亲。

    但愿成亲,能消解他的彷徨郁结,让他心里能够轻松一点儿,不再背负太多困惑,亦不要再敏感谦卑。

    菱歌却惊呆了:“今晚?”

    她喃喃道:“娘子你这要得也太急了。婚服我尚且能想想办法,成衣店里倒是就有不少,可那龙凤珠钗的头面都是订做的,我上哪儿弄现成的去呀!”

    官卿却觉得不打紧,这场婚事只是形式,她终究要回魏国的,有没有头面不重要,只要形式到了就行,她挽上简单的发髻,戴上这时节盛开的红梅花,这头面也算是别具风流了。红梅易寻,在陈王府的拨雪寻春的院子能找到单独辟出的一处,那里栽了两株移自魏国的红梅树,听说是陈王谢玉琅为韶音公主亲手种下聊以慰藉故国之思情怀的。听说现在开得正好,丹秫红的花瓣晶莹璀璨,蓊蓊郁郁的,官卿也未曾去看过,她想等谢律醒了,一定还是有机会的吧。

    谢律醒来的时候,印证了官卿的承诺,她确实还如先前一般抱着他,只是却已经是第二天了,他又整整睡了十二个时辰。

    谢律醒来时,见到官卿的明眸闪烁着细腻的光泽,似正凝着自己,嫣然地从嘴角抽出一缕笑容,如料峭早春中抖落风雪乍见明艳的欢喜,他倏地变了脸色,急忙从她怀中退出,艰难地起身。

    官卿也坐了起来,问他怎么了。

    谢律道:“我可压疼你了?”

    官卿看着他消瘦的两颊,还瘪下去的胸肌,叹气,微微摇头:“你比我还瘦了,怎么能压得痛我。”

    他整个人似个鹌鹑,缩在里侧,将脸垂着,官卿爬了过去,握住了谢律的手:“你醒了?醒了正好,我正有事要跟你说。”

    谢律嗓音暗沉:“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

    官卿笑道:“你先说。”

    谢律鼓足勇气,与官卿对视,碰上她明媚的眼波,里头清晰着映着一个潦草的自己,谢律笑了下:“卿卿,我知道你如今爱上了别人,我亦不敢奢求你能回心转意。有些东西,没有了便是没有了,就算当年你我之间存在一些误会,可毕竟是三年了。你认识方既白的时间,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更长,你喜欢他,我知我没资格置什么微词,只能怪天意弄人,是有缘而无分。我现在剩余的时间不多,你想让我不留遗憾走完这一程,我很是心存感激,不过……”

    后边的话官卿都听不下去了,原来他昨天昏迷前,她说的那些他是完全没听到!

    官卿撇嘴:“为什么这听起来真不像是能从谢修严嘴里说出来的话?”

    谢律被他堵得说不了话,耳朵浮出了微微肉粉色。

    隔了许久,他才提气,继续说那些混不吝的废话:“方既白恐不会放心留你一人在淮安,他也定会吃味你这样,作为男人,这种感觉我太懂了,你和他回去吧,真的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谢律!

    官卿咬牙:“你别给我装傻!”

    她用力一握,直将谢律的整个手腕都环住,厉声道:“回去什么回去?我们今晚就成亲!”

    谢律瞠目,震惊莫名地看向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官卿,“卿卿……你……你说什么?”

    官卿冷笑道:“吃硬不吃软是吧?好,那就硬着来,婚服都准备好了,今晚就拜堂,你不是时日无多么,你不是要死不活么,何必浪费什么时间,速战速决!”

    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被官卿这石破天惊一语给震傻了,卿卿说什么,她要和他……成亲?

    她,她不是说假话么?或是,他真的死了,现在这一切都是幻象?

    “可是方既……”

    “没有方既白!”官卿气得不轻,真想给谢律脑子里的水都晃掉,“我之前说的你是一句都没明白?”

    之前说的?抱歉,他现在只是一个病人,记性也不大好,真的没明白。

    官卿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握住了谢律的手腕,“没有方既白,谢律你还不明白么,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我这样说,你可能听懂,可能记住了?记不住么,我心悦你,忘不了你,恨你也舍不得你,担心你,我都承认了又怎样。我不想再骗自己了。谢律,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霸州雪原的重逢,便是那一颗白芍的种子,它重新入了土,如今它又浴火重生,枝繁叶茂,只待春来蓬勃地盛开。

    谢律怔愣地看着她气得鼓鼓的脸颊,和眼中如水浪般汹涌而出的晶莹,一念陡转,再也按捺不住,将她按到怀里来,低头俯唇亲了下去。官卿撑着手掌在他的胸口,那一寸被伤得差点要了他命的地方,是他最柔软的地方,此刻,那激烈的撞击声,让官卿在紧张和焦灼里,又无法自拔地沉溺了下去。

    “谢修严是一味甜美的毒,好不容易拔除了,如今又上头了,真是……”

    “真是什么?”

    “饮鸩止渴,不能自已。”

    作者有话说:

    卿卿拿了男主剧本:他(她)是一味甜美的毒。

    ? 第 78 章

    “娘子, 我给你送吉服来了,开开门。”

    青天大白日的,红柿居的寝房闭得紧紧的, 也不知里头正进行着什么好勾当, 菱歌假意作不知, 在门口吆喝了几遍。

    官卿窝在谢律怀中整顿裳服, 将皱皱巴巴的衣襟理顺,不巧一绺头发从鬓角散落,蜷曲地勾住了衣衫上的一枚如意扣,官卿低头伸手就要去理, 谢律快她一步, 长指不着痕迹一挑, 便将她的鬓发梳理至耳后。

    官卿扭眼看了看, 觉得他神色略不自然,不知正想到了什么, 她急着出去, 匆促道了声谢,便从他怀里起来了,一副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脚步轻疾地去开门。

    谢律凝视着自己拨弄过她头发的指尖,却是微微一笑。

    官卿扯开房门, 将吉服抱了进来,此时朝外一看,这整间红柿居小院竟然都披红挂彩, 装点得热闹非凡, 便真如青庐一般, 官卿目不暇视, 但心中知晓是菱歌一手操持,感激不尽,菱歌道:“娘子可别说见外的话,娘子与世子结合,可是咱们整个淮安的大事。”

    菱歌准备的吉服是缠金丝的,有些沉重,官卿抱不动,和她说不了几句话,只好先行回寝房,在镜台前试穿起来。

    她腰身比几年前要丰腴,所幸菱歌没白作夹缬生意,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得出身材尺码,选来的这身吉服修短合身,金银丝勾勒的撒花牡丹在烛火照耀下流动光华,珍珠镶嵌霞帔,在华贵中又透露着淡淡清润,既不会素朴简陋,也不会太喧宾夺主,官卿很满意这身,照着镜子坐下来,开始对镜梳妆。

    谢律从她身后经过,菱花镜中映出窈窕清幽的丽影,脸颊如开得正绚烂到极致的花苞,饱满粉嫩,她在点绛唇、描花钿,正是一点酥云半落雪山,两弯柳叶浅簇红日,美得难言难画。

    谢律看她的象牙篦子在青云般的发丝间穿梭,不一会儿便盘出简单端庄的发髻,只可惜没有配饰,这霞光绚烂的锦缎吉服,着实有些压不住。谢律想了想,“卿卿,你等等我。”

    官卿一奇,只见他弯腰去拾掇堆在屏风后头角落的箱笼,倒腾什么也看不清,她只顾搭着发尾,专心致志地继续盘发。

    末了,当她正感到时鲜梅花也压不住这妆和吉服的时候,一顶漂亮精致、缠凤绕牡丹的金累丝点翠冠落在了她的发梢,挑牌垂落六串玉粒明珠,颗颗饱满,当心一只点翠振翅彩凤,衔吐华胜,一经落下,镜中的容颜顿时雍容高华,美艳不可逼视。

    官卿惊愕不已:“你从哪里弄来的这顶凤冠?”

    谢律从身后扶住她肩,端详镜中的美人,再替她将凤冠扶正,闻言,嘴唇勾了勾:“三年前就准备了,我亲手画的图纸,本想等成婚的时候再给你惊喜的,就是可惜……”他忽然笑意一凝,住了嘴,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发生了双柳宴上那样的事。

    当年,谢律是真心要娶她的,他没有欺骗她。

    这顶凤冠的颜色有些陈旧了,当时工匠照着图纸打好送来给世子过目的时候,卿卿早就“死”在了淮水上,谢律看也没看一眼,便将东西全都锁进了箱笼,尘封了起来,还有一些“遗物”,也连同这顶造价不菲的凤冠一并进了箱笼里,再也不见天日。

    官卿扶了扶头冠,笑道:“有心了。我很喜欢。”

    那个时候,魏国使臣和渝国使臣来淮安在即,谢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鲜少在她跟前露面,没想到他偷偷还打了这顶凤冠,官卿想到他这般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成亲,却被暗算失去了她,这几年过得这样不好,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忍不住道:“你的吉服也在这儿,去沐浴吧,再试穿。”

    谢律从身后揽住官卿的细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失神地落入了谢律怀中,忙不迭蹬动脚丫:“你做什么,你现在不能这样,放我下来……”

    谢律不高兴:“不能怎样,不是都要成亲了么?”

    官卿摇头:“我是说你的身体……”

    可别再造孽了,她承受不起。

    谢律偏不肯,将她抱着坐了起来,好歹是坐下了,官卿舒了口气,便安心坐在他腿上,这凳子太小,她怕滑下去,两条藕臂都挂在谢律的后脖颈上,谢律低声道:“卿卿,既然要成亲,那今晚……”

    他意有所指,官卿面色一红,可谢律那人,怎么说呢,虽然他自己也害羞,但只要她比他更羞,他就能为了欺负她流氓得变本加厉:“要不要洞房,行周公之礼?”

    官卿倒是不排斥,成婚么,不就是拜天地,进洞房么,少了一环都不算完整,要是谢律身康体健也就罢了,偏偏……她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道:“不要了,我是担心你的身子,恐怕是不行……”

    话音未落,男人便变了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我不行?”

    谢律低沉的音质蓦然变得有些尖锐,刺得她头皮一紧。

    他不依不饶:“我不行么?卿卿,你忘了,是谁每次都跟我说‘要死了’,让我饶了她?”

    官卿脸颊更红,可心底到底不服气:“那不都以前的事了么,你现在的身体和三年前,能比么……”

    谢律拥她臂膀加重了力量,将她腰锁得快要断了,官卿哼哼唧唧地,就见谢律近在咫尺的面容,循循善诱举戈威胁:“是不是不中用,你马上就知道了。”

    官卿终于羞恼得听不下去了,一把捂住了谢律讨厌得一如既往的嘴,恼火地道:“你别说啦!晚上再说,快去沐浴!多少天没正正经经地洗个澡了,你不害臊我还嫌弃!”

    先洗澡么,谢律也不是不肯,他也爱洁,事前事后都得清洗才好,今晚还要成亲,自然更加马虎不得,只是,谢律将脸还贴在官卿的耳侧,势要讨一点红利:“你亲亲我,卿卿。”

    官卿无法可想,只好抱着他,响亮地亲了一口,之后再从他怀里下来,催促着他:“你快去洗澡!”

    谢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浴房,还叮嘱她,不要跑远。

    官卿忙说不会,让他安心去洗,洗白净点儿,除除污秽晦气。

    将谢律哄去洗澡以后,官卿松了一口气,转回身,照着菱花镜看了看自己全身,这顶头冠确实脱俗,谢律真的很会设计,想来也知是花了一番心思,只是他还不会戴,现在还戴得不稳,官卿想找人帮忙,知道菱歌就在红柿居外边,便去寻她。

    净室内不断有水声,然而谢律却久久不稳外间的动静,心念一动,知她还是出去了,再也无心沐浴,急急地穿上了吉服,也不顾合身与否,便出去寻。

    菱歌正和卫笈在门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跳的,兴致很高,卫笈坐在一旁石阶上,手里把玩着菱歌为他编的剑穗子,宠溺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直至官卿过来寻她。

    连卫笈都是眼前一亮,菱歌见了,也再无心跳房子了,“娘子今晚美得不像人!”

    “……”官卿只当是在夸了。

    她瞧见卫笈也在,不好说话,委婉表示了一下需要与菱歌单独交代一些事宜,卫笈颔首,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菱歌欢喜地握住了娘子的素手,前后上下地将他打量着,深感奇异:“娘子这顶冠真漂亮,是在哪家定制的,将来我也要。”

    官卿笑道:“现在都不羞啦,可见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也是,你们俩也都不小了,是该成亲了。不过,这冠你可买不着,这是谢律亲手绘制找人做的。”

    菱歌又羡慕又高兴:“世子对娘子是千百个诚心。娘子得嫁良人,我们大家伙儿都高兴,对了淑娘也知道了,她正说来不及准备贺礼,打算明日一早过来探娘子的消息呢。”

    官卿让她还是安心养胎,月份大了行动不便,官卿都可以理解,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这些苦头她全吃过,道这些都不打紧,“我是想问你,怎么这王府里都寻不到几个婢女,你看我这冠子,还是歪的。”

    她一指头上,因为走了一截路,发冠果然有些歪斜的迹象。

    菱歌想起这茬儿,不由笑道:“原来世子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些婢女早都散了,世子说,王府里有没有女主人了,要婢女干什么。至于翠微抹云她们那些人,全上南华观伺候王妃了,因此现在娘子才找不着一个人为你戴冠。这样,娘子低下头,我来给你戴。”

    官卿依言稍屈膝下蹲,让菱歌为她将凤冠戴正,菱歌素手纤巧,做这事驾轻就熟,一面为娘子固定发髻,一面说道:“王府里还有谢老王爷,娘子今夜和世子成婚虽然仓促,可怎么着,也得知会老王爷一声是么?他是世子高堂,怎么着也得出现啊。”

    官卿摇了摇头:“不用了,今夜我想就我和世子两个人。”

    “可是……”若是没有高堂,这婚成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菱歌不解,待要再劝。

    官卿柔柔一笑,道:“我立刻就要动身回魏国了,现在这婚只是暂时成的,何必弄那些麻烦。”

    菱歌吃惊:“暂时?这是什么意思?娘子,你还要回魏国么?”

    官卿道:“当然,你莫忘了,我还是魏国公主。”

    菱歌呆呆的,“可是你,你不是才要和世子成亲了么?”

    官卿笑着:“谢律的身体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了,我正好回去。”

    菱歌还是不解,内心当中难以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算算时辰,他也该沐浴好了,谢律洗澡比较繁琐,以前在一起时,他就算是再急色,他也会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干净,香喷喷的好让她抱,他说,男人体息重,易出汗,油脂旺盛,平素里可能看不大出来,但要是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时候,女方从他身上搓下来一枚枚泥丸,那可大大不妙。看他那一本正经的假模样,官卿想想就好笑。

    不过男人爱干净,便宜的是自己,她从不嫌弃他这些弯弯道道的讲究。

    官卿笑容满面地回到寝屋,发现他人还没出来,笑道:“洗这么久!”

    她来到净室外头,敲了敲谢律的门,“修严,你好了么?”

    再折腾下去,吉时都该误了。

    官卿摇头叹息,反正也不是没见过,怕什么羞呢,她伸掌,将那扇移动的屏风门拉开来,里头云雾缭绕,但也散了九成,官卿把眼一看,居然空空如也。

    笑容凝在了官卿脸上,她心里一慌,“谢律?”

    她满屋子地找,可到处都不见了谢律的人影。

    官卿一颗心直往下沉,怎么回事,去了哪里了?

    这时,菱歌慌不择路地撞了进来:“娘子,我怎么拾到了这个?”

    她疑惑地将手里的劈成一半的同心玉佩给官卿看:“娘子你看,这不是我给世子准备的吉服上的同心配么,怎么落在院子里了?”

    官卿霍然抬眸:“你说什么,院子里?”

    菱歌重重点头:“是的,刚才在院中拾得的,就在门后边。”

    她还在想,是不是自己送吉服的时候,不小心把这枚玉佩弄丢了,唯恐误了时辰不吉利,谁知道这一禀告,她却看到娘子紧皱的眉结,心头顿时更慌:“怎、怎么了?”

    官卿握紧了玉佩,哑声道:“玉佩没丢,谢律丢了。”

    刚才,谢律一定是听到了那些话!

    “啊?”大喜之日,新郎官丢了,这?菱歌目瞪口呆。

    可都这时辰了,上哪儿去寻?就算寻到了,再回来时辰都过了啊。

    官卿不管那些,她迅速恢复镇定:“菱歌,你叫上卫笈,让他带着人满城搜索,一定找到世子,快去。”

    “哦哦!”菱歌立刻反应过来,这就去通知卫笈。

    官卿自己也坐不住,垂眉俯视这枚同心配,脑中回荡着方才对菱歌说的话——

    “我立刻就要动身回魏国了,现在这婚只是暂时成的,何必弄那些麻烦。”

    “谢律的身体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了,我正好回去。”

    真是该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如今的谢律异常敏感,他对她是因为可怜他,想要让他不留遗憾才暂时留下这个念头耿耿于怀,好不容易说服他相信,这节骨眼上又让他听见了至关重要的“真话”,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没错了,他一定是认为她就是为了给他冲喜,才短暂答应留下了。

    官卿坐不住,等不及消息传回,自己去马厩牵了马车,她虽然不敢骑马,但驾马车的本事却有,官卿策马飞奔,出陈王府,奔向城郊。

    这个时候,谢律只可能去两个地方。

    若不是烧毁的红柿居,就是停泊在湖中的那艘画舫,赌一赌好了。

    官卿选择了出城。但愿那该死的默契这时候还能灵验,谢律,你最好真的在那个地方,别教我担心。

    官卿来到湖畔时,那艘画舫果然还静静地靠在岸边,船舱已经点了灯,从绢纱后隐隐露出一道孤孑清寂的身影,落寞地好像正在发呆。官卿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心中块垒落地,她停下车,闪身滑下来,向着画舫走去,直至来到船边,她对着那道背影,忽然厉口:“谢律!”

    谢律一怔,他回过了眸,绢纱遮挡着视线,只能看到影影绰绰,她上了船,画舫随水轻轻地一荡,轻细的颠簸,随即绢纱屏风被推开,官卿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呆滞地望着此刻脸上挂着怒意的官卿,半晌后,他强硬地将头扭开。

    “这婚我不成了,”这几个字,几乎像是从谢律的嘴里挤出来的一般,艰难无比,“你回去吧。”

    如果只是一场露水姻缘,如果终究是要离散,如果这只是一场出于同情的施舍,他不要。

    官卿气急反笑,可她无法说出任何重话,因为此刻的心疼漫过了其他一切的情绪,她停在谢律的身后,张开两臂抱住了他,“修严,我们成亲。”

    “不成。”他别扭地嘴硬。

    官卿笑着抱他更紧,两只纤细的胳膊将他的腰圈着,贴着脸颊向他的后背:“吉服都穿上了,吉时都到了,不成亲,会不会太迟了我的世子?”

    她的小手,如一只灵活游弋的小蚂蚁,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探入了谢律的衣襟,往里,复又掀开一层,继续往里,往里,直至抚摸他的腹肌,滚烫而灼热地唤醒一些愉快的反应。

    “……”

    谢律绷得像一张弓,就像一个定力高强的高僧,额头沁出了微微汗珠,身体和神情都不动一下。

    官卿一把抱住他,从身后亲吻他的脖子,细细碎碎地吻,绵绵密密地咬,他的身体开始战栗了,那种熟悉的战栗感觉,让官卿知晓了自己的魅力,她高兴极了,在谢律耳边吐雾如兰:“我说要回魏国,当然是要回了,你莫忘了,我们的儿子还在魏国呢,难不成你不想要他?”

    谢律轰然一震,他掀开了眼皮,回眸瞥向身后又娇又妖的女人,此刻做新妇打扮的女人铺红叠翠,玉簪螺髻,笑涡浅漾,绣屏斜倚,伴随一呼一吸香雾朦胧,谢律早被她撩拨得意乱情迷,忽闻此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热了。

    “卿、卿卿,书杭——”

    “是你的骨肉,”官卿搂住谢律,含住了他的未尽之言,她坐上来,如女王一般号令着她的裙下之臣,让他绝对地服从,绵长的热吻过后,官卿呼吸急促,两腮香汗如雨,明眸轻轻地闪烁,“修严,我现在很庆幸,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患得患失啊

    ? 第 79 章

    谢律的肢体还是僵硬的, 但在官卿绵绵如水地抚慰和诱惑中,也慢慢松软,官卿可喜这种变化, 从身后搂着男人的腰, 温柔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拜天地好不好?修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反正这条船上发生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

    谢律心里有些发颤,直至此刻,仍不敢完全松懈, 虽然身后的女人说得天花乱坠, 那样好听, 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进这个蜜糖幻景。谢律僵着手指, 握住了置于腹前的小手,不那么自信, 颇为谨慎地说道:“你回魏国, 便不会再来了吧。”

    若是如此,成亲作甚么?留下一个一戳即碎的梦么?

    这梦对谢律太过奢侈,需要用余生所有时光来缅怀,无法根除,莫如不要。

    官卿缓缓笑言:“谢律, 我在陈国长大,又是魏国公主,所以你知道吗, 我真的不愿看到陈魏交战, 回国之后, 我会劝说陛下不要兴师南下。”

    谢律不满意这个答案, 劝说对小皇帝只怕无用,这不是谢律要开战,而是官昱逼人太紧。

    官卿松开了搂抱她的臂膀,来到他的面前,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我以魏国公主的身份,正式向陈国世子提亲,愿结两国之好,从此以后秋毫无犯,同气连枝,若世子答应,就在此,与我击掌为盟!”

    她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竖在空中,等待谢律的击掌为誓。

    谢律一时怔愣,不知作何反应,可手却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这一细微的举动看似不起眼,却被官卿捕捉到,她微微带笑,手掌还竖在半空,“你若答应,等我回国之后,你便带着聘礼来许都求娶,我那时再正正式式地嫁你,而且带着书杭跟随你回陈国,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再也不分开。”

    谢律胸中一阵激荡,原来,她早已预留了后边的路,之所以今夜还要举办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简陋婚礼,只是为了给他一片心安,让他不再六神无主、患得患失,让她回国的这段时日里,他能怀揣希望,好好照顾自己,好北上魏国去娶她。

    卿卿真是,用心良苦。谢律血一热,抬起右手,与她三击掌。

    啪啪啪。

    一阵击掌的声音过去之后,官卿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好像一只偷到腥的美艳野狐狸,浅浅地笑了笑,“现在可以拜天地了么?”

    谢律汗颜,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睑:“我还以为……”

    官卿眨眼:“以为什么?”

    她都不怪他都跑出来了,所幸未能跑远,还在船上,还有救。

    谢律嗫嚅:“我以为,你拿我当陈慎之。”

    官卿这时候心结早开,因此更为释然,笑话道:“你拿什么比陈慎之,人家跟我可有父母之命,你呢?”

    谢律身体一僵,官卿趁机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过来船头,“我早就不计较那些事了,你快过来,别误了吉时。”

    她的掌心护着蜡烛的火苗,举盏放在身前。

    谢律与她并肩而跪,侧眸望向她被烛火闪灼的秀雅妩媚的面庞,恍若玉盘生辉,月出皎兮,谢律的胸口砰砰地动,急促得如动地鼙鼓,他强行按捺住那种激动,怕自己此刻的身体无法充当承载如此激烈情绪的容器,迫不得已爆裂而亡,手指紧了紧,等官卿回过神看向他之际,谢律突然上扬嘴角:“卿卿,这好像一场梦。”

    官卿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却是一阵密密的疼,无法忽视。

    “不是梦。”

    他们真的成亲了,以后便是夫妇一体。

    谢律不再伤春悲秋,笑了笑,在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时,低下头去啄了一下她红润的嘴唇,一下,便在心湖啄出涟漪,官卿忍住眼眶中的潮热,也笑了,“别闹,磕头。”

    他们便在这片山水之间,对着浩瀚夜色,对着无暇月光,青山为幕,碧水为席,画舫为媒,蒲苇为证,举行了这场万籁俱寂而又喧嚣盛大的婚礼。

    当夫妻参拜之后,谢律突然偏过头,无法控制地溢出了一声咳嗽。

    指尖擦过嘴唇,熟悉的一缕血痕,让他眼眸一刺,心仿佛瞬间沉入了谷底。

    官卿从身后拥住他的背,从怀里取出了一条帕子,小意地擦掉他嘴角的血迹,“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我来驾车,修严,你在车里休息会儿。”

    谢律偏偏不肯,“还没有行大礼。”

    官卿都惊呆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儿?”

    不是她推辞,谢律都呕血了,怎么也不知道收敛点儿。

    谢律固执地道:“是你今天说我不行的。”

    官卿又好笑又好气,皱着眉古怪地道:“你行不行我还不清楚么,你就非得在这个时候证明一下自己?别闹了,我们回去。再说,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男少女,孩子都有了,在意那些个过场作甚么。”

    可对谢律来说,那可不是过场,那是他最在乎的。

    男人的眼光逐渐执迷炙热,官卿到底是经历过的,知道这代表什么,她无奈至极,“那好吧,不过,不可贪多。”

    不贪多又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不中用,都旷旱三年多了,谢律只能如狼似虎,一把便将新婚的爱妻压在了船舱里,企图为所欲为,官卿起初紧紧闭着眼,可等了半晌,都不见他进行下一步,便睁开了眸子,见他一脸沮丧,不由好奇:“怎么了?”

    莫不是,真的不举了?

    当然就算谢律后半辈子都不举了,她也不会嫌弃他的。

    只听谢律幽幽道:“卿卿,若是怀上怎么办呢?你说,你还要回魏国去的。”

    官卿都睖睁了,她忍俊不禁:“我的郎君呀,你真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能有那个心力就不错了,你还想让我怀上?”

    “……”

    谢律一会儿就发了狠起来,官卿的笑容凝固在了脸颊上,彻底闭上了嘴,开始哭了。

    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自掘坟墓,昭阳公主领会得透透的,实在不该拿那种事刺激一个雄性,尤其还是一个骄傲的雄性。

    官卿哭得差点儿断了气,伏在谢律的胸口,还在不停地埋怨他。

    谢律抱着官卿,靠在船舱上安抚,有些费劲,终于将她安抚住了,官卿驯服地躺在他的怀里,小手还搂着谢律不撒,其实嘴里面埋怨,心里面高兴得厉害,只是面皮还是太薄说不出口,浅浅地忸怩了一下,便越过了这节,“修严,我打算三日后启程。”

    谢律抚她背的手唰地一停,他有些沉闷了:“一定要这么快么。”

    官卿认真地看他:“我想快一些,早点嫁给你,从魏国嫁给你。”

    现在她依然在淮安,还不知方既白回去之后如何向小皇帝禀报,若是陛下震怒,真的发兵威胁,那可就覆水难收了,她最不愿看到魏国和陈国打起来的人。

    “我来时,方相公说会在魏国等我,当时我没有给他捎口信,他不知我与你已经成亲了,若是他回去之后,说你在陈国囚禁我,欺辱我,我的弟弟听了,只怕不会很愉快。”官卿为此忧心忡忡的,好几日除了在为谢律的身体担心,便是担心这个。

    谢律却声音幽怨:“他那么说,也是事实。”

    他的确囚禁了她,现在,还欺负了她。

    官卿道:“事实归事实,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俩成亲了,已经是夫妻一体,谁欺负谁说不上的,弟弟不知道,他还……”

    先前官昱还开玩笑,让她将谢律给收房,就留在魏国做她的爱妾。现在多半也不肯她远嫁陈国,他要是叛逆起来,官卿都搂不住。

    谢律低声道:“他还怎样?”

    官卿住了口,不大愿意往下说。

    谢律握住了她粉嫩的小拳头,嗓音透着一丝纵欲的沙哑,却迷得官卿沉醉:“卿卿,魏国不惧鱼死网破,陈国也不惧,这是积怨,不可能消除,和亲固然是个好办法,可这对于官昱而言,恐怕不啻耻辱,毕竟当年是我先撕毁了婚约。若我早知那个昭阳公主是我的卿卿,也不必如此麻烦了。现在只能给条件,让魏国有一个台阶可以下来。”

    “只是,我们也不知道官昱要什么。”

    这也正是官卿担心的,她怕弟弟狮子大开口,代价让陈国不能承受。

    “修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这一次,谁也不要独自面对和承担。

    她不是当年双柳宴上的货物,她有自主的权力和意识,不会再受人摆布。

    “好。”

    ……

    他们回到王府,剩下的这三日,几乎日日待在一处,如胶似漆,缠欢交颈。

    幸而只有三日,再多了官卿真的非常担心谢律的身体,他这副索取无度的贪性,真教人担惊受怕。好在谢律如今肯乖乖配合治伤,为了治病什么苦头都愿意吃,官卿陪着他,又除了两次血,李圣通说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便主要是疗养为主。

    李圣通走时,还特意交代了一句,房事不可过度,切莫纵欲伤身,这话是当着两人面说的,实在过于直白,还不顾及卫笈也在场,令三个人都尴尬至极。

    官卿也要踏上回返魏国之路了,出发的那一日,一早谢律便起来,送她出城。

    谢律送了一程又一程,总是不肯回去,“卿卿,就让我这样送你回魏国吧,我直接向小皇帝求亲。”

    官卿摇摇头,道:“不行,你得照李圣手的话,好好地养这十几日,何况现在聘礼都没备好,你就指望我娘家人能满意?快回去吧,我在魏国等你就是了。谢律,等你半个月后出发,我人还没到魏国呢,隔了也不算很久。”

    谢律这才答应了,依依不舍地里去,临走前,又抱着他新婚的爱妻温存了好一会儿,小别胜新婚,何况三年干旱,谢律如今是乍得甘霖,喜不自胜,只恨这甘霖太短,堪堪疗愈干涸心田,便又一阵风刮回去了,可不教他还没分别,便开始思念?

    官卿看他赖在车里不肯下去的模样,曲指抚了抚他的鼻尖,“我算知道书杭的赖皮劲是跟谁学的了,你虽没在他身边,可他真是跟你一模一样!”

    谈到儿子,谢律这回终于不闹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书杭了对么?”

    官卿点点头:“当然,我们母子两个就在许都等你,你快些好起来,要快点儿来接我们。”

    谢律下了车,还有万千不舍,也只能看着载着官卿的马车先行离去。

    他在原地逗留了许久,直至马车消失在平芜尽处,才意兴阑珊地折转回来,好像春光乍至,又倏忽遇上了倒春寒,折腾来去,还是从指尖消失了。

    不过这一次谢律并没感觉到太大的失落,行宫立刻就要修筑完成,他要在这几日里迁居,还要置办聘礼,以迎娶皇后的规格北上魏国求婚,现在可没有空给他失落。谢律打起精神,大步向着行宫而去。

    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是在许都有动作之前,抵达了昭阳府。

    公主府的婢女珠箴与玉燕,久盼公主不至,心里都巴巴期待着打起来,好把公主从陈国那贼人的手里抢回,官卿入门之后便朝里张望着,焦急地问:“书杭呢?”

    话音未落,只看到书杭从月洞门里钻了出来,狂奔向她:“公主!娘亲!”

    官卿喜得热泪盈眶,弯腰张开了两臂,让书杭奔进了怀中,她的臂膀将他一收,激动地抱了起来,“书杭,我好想你呀,让娘亲一个!”

    书杭被亲了一脸唇红,被巨大的欢喜击中,也哭出了声音:“书杭好想公主娘亲……”

    李谋那个坏蛋说,公主跟她的马夫跑了,不会再回许都了,书杭怎么都不信,公主就算跟马夫跑了,也不会不要书杭的!他终于等到公主回来了!

    官卿心疼孩儿,抱他到正堂上,母子俩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书杭还把给公主准备的小礼物,一支漂亮的黏了仿真花瓣的木簪送给了公主,官卿歪着脑袋,让他的小手给自己插进鬓间。

    礼物落入娘亲的发丝里后,书杭嘟起了嘴巴,不高兴地晃了晃圆墩墩的身体。官卿想自己在陈国时,要哄着那个爱撒娇的大宝贝,回到魏国,又要哄这个小的,真是忙得不可开交,笑盈盈地问道:“怎么了?”

    书杭哼哼唧唧道:“公主是不是只喜欢马夫,不喜欢书杭了?”

    官卿面颊一红,着实有些羞愧难当:“谁跟你说这话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书杭呢?书杭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亲疼你爱你还来不及呢。”

    书杭听了李谋说那马夫不少坏话,起初也不大愿意当真,毕竟马夫对他挺好的,可架不住他把公主拐跑了,把公主拐跑的人,就是书杭的敌人,书杭说什么也不肯再喜欢了,这时闷闷不乐起来:“马夫是坏蛋,勾引公主。”

    “……”

    这就绝不是书杭这个三岁大的小孩儿能够说出来的话了。

    官卿阴了面容:“谁教你说这样话的?”

    书杭一窒,差点儿被公主吓哭,虽没哭,却也委屈,“反正我不喜欢他。”

    马上就要父子重聚天伦了,书杭却好像受了别人的挑拨离间,先前她不让他见马夫,他还非要闹,就算挨屁股板子也在所不惜,现在态度大改,难说不是有人在中间挑灯拨火。

    官卿抱着书杭,将他朝中央嘟起的嘴唇一点点压平,语重心长:“以后,不许这样说马夫。他不是你的马夫,他是你爹。”

    书杭呆了一呆:“嗯?娘亲,书杭有阿父,是——”

    官卿叹了一口气,当初她怕书杭身份尴尬,其父不详惹来一些非议,便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父,如今再改过来,只怕书杭一时不能接受,便道:“阿父是阿父,你只管将方相公当做阿父敬重着,但你的亲爹另有其人,就是那个曾经在我们府上做马夫的人,你之前不是很喜欢他么?他也很喜欢你,一直盼着能再见到你,以前是娘亲不对,阻碍了你们见面培养感情,等以后见到了,你就管他叫‘爹爹’,知道了么?”

    “知道了。”书杭耷拉着小脑袋,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官卿想到他的话,又解释:“他没有勾引你娘亲。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时候就有了……书杭,他是你的亲爹爹,是你至亲之人,我们很快就会团圆了。”

    想到那一天,官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她现在盼着,重聚天伦的日子快一点儿到来,以前没有一点儿感觉,现在却觉得好想那个男人,想到日日食难下咽,夜夜孤枕难眠,想到明天一早,她便立即进宫和陛下商议结缡之事。

    作者有话说:

    老房子着火就是这么厉害的。

    ? 第 80 章

    官昱正在批阅折章, 身旁近人通禀,昭阳公主求见,官昱道:“朕知道了, 让皇姊到偏殿等候。”

    因为南下伐陈需要一个正义的名目, 当官卿消失之后, 官昱已经命人在魏国宣扬了多日公主被掳劫的消息, 现在官卿回来了,这名目自然不能再用,他搁置笔锋,起身撩开龙袍步下台阶, 来到偏殿。

    官卿已经在等候, 见他来, 正经地行了大礼, “陛下。”

    官昱带笑,将她从地上扶起:“阿姊与朕何等亲厚的关系, 何须用此大礼?若有所求, 直说就是了。”

    不等官卿说话,小皇帝眉头一皱:“朕看阿姊似乎瘦了不少,难道在陈国,那谢律敢为难你,给你气受?”

    官卿道:“我正是要与你说谢律的事, 昭阳请求陛下答应。”

    官昱神情有些不快:“阿姊你知道么,你回程之中,谢律在南面称帝了。”

    谢律称帝, 官卿并无意外, 国之缔交, 关于社稷, 官昱也不会同意将阿姊下嫁陈国世子,必得以皇后之礼迎娶。

    何况萧以柔已死,如今渝国与魏国声势浩大,打着复辟旗号难以为继,亡国之梦彻底破碎,谢家再无任何顾虑,称帝是迟早的事。

    官卿道:“是,谢律打算来许都求亲。”

    官昱意外:“皇姊,此事你早已知悉,是与谢律商量好的?”

    面对弟弟的无情质疑和充满失望的眼神,官卿并无羞愧,“我所行,都是为了陈魏两国的和平,陛下受北面胡人袭扰已久,国不堪连年兵戈,若继续伐陈,损失必大,更难保渔翁宵小从中牟利,昭阳与谢律联姻,也给魏国厉兵秣马,留下休养生息的契机。”

    官昱笑了起来:“阿姊,你真是很天真。”

    官卿心头一动,官昱负手傲慢地道:“你当真以为,谢律待你真心,他会一心安于南国,不生北伐之念,他在陈国修筑的继元行宫,行宫你可知是何意?谢家可没放弃北定中原,夺取长安的野心。”

    官卿怔忡道:“谢律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官昱更是笑得猖獗:“绝非言而无信?皇姊,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怎么被条毒蛇咬了一口,回头还巴巴地相信他,给它再咬一口的机会?”

    这不是很愚蠢。

    官卿皱眉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谢律,本是误会。”

    当年方既白太想将她带回魏国,行事不忌手段,越过谢律勾通萧子胥,才酿造这场误会,方既白大约也从未对人提起过,官昱亦不知情。

    官昱沉顿半晌,他阴沉着稚嫩的面容,将官卿的神态举止上下地打量,随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阿姊对谢律还是情之所至,不能忘怀?”

    官卿颔首,“我生在魏国,但长在陈国,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前,便已与谢律海誓山盟,我这一生,断无可能再嫁给旁的男子,实不相瞒,我这段时日在陈国,已与谢律两情相悦定了终身,我回魏国,正是期盼着两国联姻,好止戈生息,陛下,我们魏国立国时间虽然不短,但年年战火,摩擦不断,一些旧部人心都尚未归附,这时举兵伐陈,岂不是空门大露……”

    官昱负起双手:“阿姊若是喜欢谢律,自去嫁他就是了,朕不阻拦,他要是来,婚事朕可以答应。”

    官卿惊喜交集:“真的么?”

    官昱睨她一眼,其实内心当中很是失望,他咬牙道:“阿姊可知当年父王辞世之时,说过一句什么话么?”

    这个官卿听过传言,官沧海薨逝之前,拉着床头幼子,曾说“生子当如谢修严”,但官卿以为,那只是传闻!

    如今看官昱脸色,似乎并不止如此。

    官昱讥笑道:“这句话,始终是朕的心魔。明明朕才是父王的儿子,朕那时候还小,又有哪一处做得不如谢修严呢?父王留下这一句话是何意?朕便偏要让他看看,朕比谢律本事大,朕迟早有一日,将陈国收入囊中,证明自己!”

    官卿愕然,怔怔地道:“也许,也许父王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用这句话激励你,让你有前行的目标,阿弟,你莫想窄了,其实,你聪明优秀,半点不输谢律。”

    “是么,”官昱拂袖,笑了笑,“阿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官卿只盼他能应许婚事,不论开出什么条件。

    官昱笑道:“你可以与谢律成婚,婚后就依陈国淮安行宫而居,做你的陈国皇后,朕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将书杭留下,过继给朕。”

    官卿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呆呆地道:“你要书杭?”

    为什么是书杭?

    四周静谧无声,并无第三人,官昱索性挑明直言:“阿姊,朕有隐疾,生来天阉,生育无能。”

    “……”官卿惊讶地看着面前,似笑非笑,明明已经到了发育之年,但其实看着男子特征依然没有显露的弟弟,着实为这个信息震得说不出话来。

    官昱对于自己的隐疾,并不愿意多谈,“只要你答应,将书杭留在魏国,过继为朕膝下,朕可以放你去陈国,成全你的鸳鸯梦。”

    直至此刻,官卿还无法从这巨大的震惊之中抽回神来,她震惊不已地道:“为何会这样?”

    官昱摊手:“生来如此,这就是天命。也许,这才是朕真正一辈子不如谢律的地方,但他的儿子,朕是要定了。”

    官卿一直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官昱的脸,一会儿是谢律的容颜,一会儿又想到书杭,继而,她想起了三年前,她初来陈国时,那时她被确诊有孕,心神惶惶,不知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儿,也想着官昱根本不可能答应让她留下这个敌国世子的血脉,没想到,官昱答应得很顺利,甚至还一口笃定,让她生下书杭,并跟随着她,从官姓。

    事实上,那时孩儿已经认了方既白为父,从母姓的情况在魏国实在少之又少,官昱态度坚决,一定要让书杭姓官,官卿只以为是弟弟体恤自己前半生颠沛流离,将来一定得老有所依。

    如今看来,竟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书杭的这个官姓,本不是为她而保留的,从一开始,这竟就是一场利用的骗局。

    “阿弟,你……”

    官卿好像突然不认识了这个对自己充满信任,虽然多年不见,但一见面便亲厚无间,甚至依赖和倚重的弟弟,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放弃各州寻找昭阳公主,是因为,你,只是想,留下一个揣有魏国官氏血脉的孩子……”

    这个想法太荒唐,太可怕。

    可是除了这,官卿想不到其他答案。

    官昱的脸色阴鸷了起来,将脸上全部的稚气掩盖得严丝合缝,不露马脚,他笑着这样告诉官卿:“阿姊不妨往好处多想想,朕想要权势,想要四海一统,想要万古流芳,与朕想要天伦,并没有任何冲突。”

    他负手,对这个让他很是失望的皇姊也说了下刀子似的并不好听的实话:“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区区的一个昭阳公主,朕也不至于用雾州和霸州两郡来换。”

    官卿几乎趔趄摔倒,以为的姊弟手足之情,原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隐瞒、欺骗与利用!

    官昱直白地告诉她:“阿姊,昭阳公主的存在,最大的价值便是联姻,若只为联姻,一个真公主,与一个假公主,分别又有什么呢?就算是假的,朕也可以认她为义姊,朕的确在这王位上称孤道寡太久,或许心性有些寂寞,但找回你,实则为了我官家后代,这是朕,绝不可以退让的一步,如若你不肯答应,朕不会准允谢律的求婚。”

    末了,他笑吟吟地勾了勾嘴角:“不但如此,朕还会,在魏国杀了谢律。”

    官卿懂了。多么讽刺。

    她的存在,对于官昱而言,只是一个想要天伦时,召之即来的解闷工具,一个可以说说浅表的心里话的纸篓,一个用来伐陈的名义,一个用来传承官氏血脉的容器!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人,她被他单纯稚气,毫无攻击力的外表所隐瞒和蛊惑,相信他天真无害,深信不疑了整整三年!

    “那方既白呢,他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你的计划……”

    当年去陈国,用两城换回她,换的到底是昭阳公主,还是为官家生育后代的这具躯壳?

    官昱笑吟吟地道:“先生是朕的相父,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做什么决定,怎能瞒得过先生?”

    官卿彻底懂了,原来身在局中,可笑的人从头到尾是自己,若再算上别人,便还有谢律。她和他,竟然都是这样被人玩弄棋局间的笨蛋。她以为她比谢律处境好一点,没想到居然是当局者迷,愚蠢透顶。

    “阿姊,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将书杭送进宫。朕不想要强迫别人,你得将书杭哄得好好儿的,让他心甘情愿地进宫。对了,朕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谢律等不及要来求婚,他的飞骑只怕这会儿已经到了淮水地界,朕已经在河岸重镇埋伏上万兵力,是伏击,还是放他过关,可全在阿姊你,一念之间了。”

    官昱曲起食指,在半空中拂了拂,放她离去。

    官卿魂不守舍地乘车回到昭阳府。

    这偌大的公主府,如今看来,真如同四面八方的嘲讽声音,声声贯耳,官卿再也忍不住,她直接冲进了小院,找到正在读书的书杭,一把将儿子从小马扎上抱了起来,收紧了臂膀将书杭抱在怀里,泪水滚滚地落下:“书杭!”

    书杭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公主突然热情地扑上来,他整个人都被箍住了,除了手指和脚丫,好像其他地方都动不了,书杭疑惑地道:“公主怎么了?”

    官卿怎么会想把书杭留在魏国?这是她的骨肉,她费尽辛苦才生下来的宝贝,凭什么留在魏国?

    可若不留书杭,魏国就要举兵伐陈,谢律也很有可能……

    官卿将脸埋在儿子的小脑袋后,漫长地抽泣,书杭害怕极了,就怕娘亲是在外头受了什么人欺负,他攥紧了小拳头:“书杭给公主报仇。”

    官卿摇了摇头。她抽泣着,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

    ……

    官昱正坐凌鲲殿,内侍报信,谢律已经入城。

    官昱心情不错,笑道:“朕就在行馆见他,朕,亲自去见他。”

    上次还是在殿上,谢律被铁索五花大绑押解上来,被云朔的父亲云司徒指责作恶,彼时官昱留了他一条性命,眼中全是对谢律的好奇。他是真的好奇,谢律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任自己做了阶下囚,被云朔欺负得像狗一样,他真的好奇他会否留有后手,他等着看那惊艳一手,谢律如何翻盘。

    原本他一直很失望,谢律与他的皇姊一样太过感情用事,软肋太明显,大抵成不了什么气候了。直至雾州与霸州起火的那日,官昱终于有所改观,再精深的谋算,在能战善战真刀实枪面前,实则不值一提,谢律还是不得不防。

    官昱这般想着,人已经乘着风踏进了行馆,与谢律正面碰头。

    “姊夫来得好快呀。”他的两颊上挂着纯净的笑容,单纯得犹如一块璞玉,“不知媒聘可曾备齐?我魏国的公主,可不是说娶就能娶的,那朱友良肖想朕的皇姊很久了,朕都从未答应过她。”

    谢律还以笑容:“自然。”

    “哦?”官昱真想听听,谢律这样稳操胜券,难不准是真有能够让他动心的筹码,是什么呢。

    谢律道:“我带来的,是整个陈国。”

    官昱忽然面色一肃:“愿闻其详。”

    何谓整个陈国,以他的了解,谢律绝不至于昏聩到,将陈国拱手送给他。

    谢律道:“就是陛下心中所想。”

    “?”官昱呆住了,他呼吸一凝。

    谢律成竹在胸,如稳固掌控局势,他这个被谈条件的人,竟被一语激荡得心潮澎湃,自知是落了下乘,官昱连忙收敛,恢复冷冽,谢律颔首:“书杭便不必随我与卿卿去往陈国了,他留下,作为陛下的嫡系后人。”

    这时官昱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拧了拧眉头:“阿姊与你通过信?”

    谢律摇首:“自入魏以来,未曾得到卿卿只言片语之信,此为我的诚意。书杭仍留魏国,十年之后,谢律拱手山河,交托书杭,如此,魏国可兵不血刃兼并南陈,至于西面渝国,不过占据秦川之下要塞之地,但实已不足为惧,天下终将归一。”

    这其实是,官昱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谢律竟然肯出这样的条件!

    官昱呆呆地凝视着谢律,总是不那么相信谢律,“你……居然肯,提这样的要求?谢律,你可知晓,书杭若留魏国,他便是官家的人,可不是姓谢。”

    谢律笑言:“囿于姓氏宗族的成见,不过愚昧,书杭为我之子,难道他与我的血脉牵连,会因为从谁之姓便能更改?天下苦战已久,胡族蛮夷,乱我夏宇,皆因分不足以久治,唯有一统,才是结束大乱纷争,缔造九州四海万民归服,安定盛世的必要手段。我保证,陈国交托给书杭时,必已是内外肃清,粟红贯朽,陛下不必疑我的诚心,谢律亏欠书杭的,此亦不足为偿。”

    官昱听完这一席话,却是震撼莫名,末了,他长长地往肺里抽了一口气,喟然长叹:“父王所言不差。胸襟与气概,朕,的确不如你。”

    作者有话说:

    唉,还是狗子好,起码从头到尾都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