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金銮殿一片寂静,司农卿看了一眼天子,高声道:“此言差矣……”

    “你这趋炎附势之辈还不住嘴!”吏部侍郎喝道,疾言厉色:“汝身为司农卿,管天下农业,汝当知晓农业对一国之重,对百姓之重,汝不思分内事,反而汲汲营营,投机取巧,枉为司农卿,本官耻与汝为伍。”

    司农卿被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孟跃开口,声若金玉相击:“曹侍郎也知农业对国之重,却不寻良策,计口粮,拨人手,安置灾民为上,反而寻着一帮人,怪力乱神。究竟是治国还是误国。”

    曹侍郎皱眉,对孟跃厌恶至极:“孟郎将,自古以来天在上,地在下。男为尊,女为卑。男女结合,阴阳和合,女子操持家事,相夫教子。男子在外奔走,挣钱谋生,最是合理不过。今汝凭微末之功,以女子身入朝堂,此为乾坤颠倒。整日与男子为伍,不知检点,此为不守妇道。汝这等浪荡心机之辈,令家族蒙羞,世间更无一人敢娶尔,人生若此,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你放肆!”奉宁帝勃然大怒,当下要命人将曹侍郎拖下去杖责。

    曹侍郎跪地,脊梁却挺直,“忠言逆耳,纵使臣今日身死,臣也要说出正道之语,不让卑贱之人遮天。”

    “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曹侍郎。”孟跃语气仍然平静,不见恼怒,同时给了奉宁帝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她环视百官,道:“曹侍郎巧言令色,颠倒是非之本领,真叫某开了眼。”

    不等人反驳,孟跃微微提高了声音,“诸位也不必说旁的,今日某将话放在这,既然诸位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某以女子身入朝为官才激怒上苍,导致灾祸。那只要某以死谢罪,蝗灾立时可解,今后年年岁岁瑞朝无任何人祸天灾,千千万万年,永垂不朽,可是这个理儿?”

    群臣不语,司农卿摇头道:“天灾不可控,怎会因一人而止,实在荒谬。”

    孟跃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既如此,又怎能断定天灾因我而起,岂不是无的放失,恶意攻讦。”

    曹侍郎起身怒斥:“好一张刁钻利嘴,《仪礼·丧服》有言,三从,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周礼·天官》又言,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今问孟郎将,汝有哪一样做到,哪一点符合。如此不尊古礼,不尊祖制,汝天地不容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曹侍郎读圣贤书,遇灾祸,不思策。寄希望于鬼神,不辨是非,此为错一。”孟跃看向他,目光坚定,不躲不闪:“我入朝为官,是以军功入仕,天子赐封,你明为指我,实则不满天子,是为不忠,此为错二。”

    孟跃扫过跪地请命的群臣,目光又落回曹侍郎身上,“国有大灾祸,尔等不思良策,反以此要挟天子,以成私欲,结党营私把控朝堂,视受灾百姓于无物,此为不义。”

    她陡然沉了声,怒指曹侍郎,字字铿锵,“汝这等不忠不义不辨是非之徒,安能有脸苟活于世,还不速速就死,以谢天下,勉强挽回你曹家些许脸面!”

    众人被这陡然直下的一出震的瞠目结舌。陈颂一颗心怦怦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了。

    好、好厉害!

    奉宁帝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才让自己勉强维持平静。

    而曹侍郎面皮涨的通红,张着嘴“你你”了半日,却吐不出半字。旁边有同僚相帮,指责孟跃:“你简直强词夺理。”

    孟跃拱手一礼,“阁下言之有物,不知阁下的救灾良策是何,想来陛下和其他臣子愿闻其详。”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们以为孟跃以军功入仕,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罢了,谁知伶牙俐齿。

    三从四德于她而言不过耳旁风,毫无作用。换了任何一个女娘,直面曹侍郎的指责,恐怕都羞愤欲死了。

    孟跃见好就收,商议救灾之事,将这茬轻描淡写带过去,反而衬的曹侍郎等人丑态百出。

    早朝之后,一名内侍将孟跃请了去,她刚入内政殿,就被人抱了满怀。

    “跃跃。”顾珩声音发着颤,因为愤怒,为孟跃不平。

    孟跃温柔的拍拍他的背,“不必为这些小事生气。当下救灾要紧。”

    那厢孟跃朝堂上怒斥曹侍郎之语也传了出去,心腹与恭王道:“姓孟的厚颜无耻,曹侍郎委实不是她对手。”

    “行了。”恭王呵斥,心腹愣住。

    恭王有些烦躁,“退下。”

    屋内只剩他一人,春日里,气温还有些凉意,恭王却只着广袖单衣,乌发披散,更显得一张面容秾丽无双。

    他唇齿间咀嚼着孟跃之语,神情微妙,似恼怒似气愤,又掺杂一点别样的情愫。

    难道真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孟跃?

    恭王不信,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天上日头偏移,升至高空,又逐渐西落。

    散值回府路上,陈侍中的华盖马车路遇老媪幼儿,情急之下逼停,陈侍中受惊磕到额头,就近医馆医治。

    然而医馆内室,他看着一身药童打扮的恭王时,恨不得晕死过去。

    “陈侍中何必如此,本王一个空壳王爷,又能把陈侍中如何?”

    陈侍中颤手捋着胡须,安抚自己过快的心跳。

    恭王将托盘随意扔在一侧,在楠木交椅落座,微微后仰靠背,双手慵懒地搭在扶手上,桀骜本性尽显。

    陈侍中:………

    恭王含笑:“本王记得陈侍中出身关东陈氏大族罢。”

    陈侍中呐呐应是。

    “三个月前,陛下才提拔了几个关东子弟。”恭王话音一转,声如鬼魅:“啊,忘了提了,四人中,两人出身平民,两人出身小士族。”

    陈侍中不语。

    恭王微微偏首,左手撑额,微压着下巴,黑色的眼珠上移,露出大片眼白,犹如一只凶兽盯紧猎物:“朝中贱多而良减,假以时日,关东陈氏大族,恐怕也要泯灭泥尘中了。百年之后,不知陈侍中如何面对陈氏列祖列宗。”

    医馆外的嘈杂声渐渐止了,内室愈发安静,左右小心翼翼在外唤,陈侍中掀开蓝色布帘出来,“回罢。”

    夜幕漆黑,陈府的灯亮了一宿。

    次日,奉宁帝要从户部调拨银两救灾,却卡在了门下省。

    陈侍中拱手道:“陛下,昨儿个夜里边关急报,北边敌人蠢蠢欲动,若将国库大量银两投入救灾,一旦北边战事,瑞朝应接不暇,国之危矣。”

    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面面相觑,不明白陈侍中唱哪出,两人静观其变。

    连承不太赞同:“眼下灾情在即,若不及时安置,灾民生怨,恐有民变。臣以为还是以救灾为主。”

    连承即连三郎,连太后之弟,奉宁帝的小舅舅,承元时期,连承仅是从五品上的一个外官,任宜州府长史。

    后奉宁帝即位,将其几番擢升。在贬谪冯相后,奉宁帝任命连承为新任中书令。

    然中书令二人,冯相虽贬,又有新势力迎上,连承每日与另一中书令抗衡,便颇费心思。还得应付其他势力,保卫皇权。

    短短时日,他两鬓添了银白。

    户部尚书跪地道:“臣无能,户部实在支不出更多银子了。”

    内政殿鸦雀无声。

    奉宁帝挥退众人,宣孟跃,两刻钟后,孟跃进入殿内,顾珩将事情与她说了。

    孟跃看了顾珩一眼,叹道:“我也有一事与你说,昨儿巡逻的金吾卫上报,陈侍中回府时,避让孤儿老媪,伤了陈侍中,于是陈侍中去就近的医馆治了半个时辰。”

    一个磕头伤,陈侍中治了半个时辰,若说没猫腻,是没人信的。

    这法子,顾珩曾为皇子时就用过,如今听孟跃一提,他就知晓内里了。

    顾珩思绪转过一个来回,猜到幕后黑手,神情冷了,“恭王是记吃不记打。”

    “他在京里,孤家寡人,确实无所顾忌。”顾珩跟恭王打过交道,恭王与一般皇室子弟不同,行事好极端。

    现下恭王四下拱火,匿在人后。

    纵顾珩是天子,也不能以此罪名杀了恭王。

    两人还没话上一会子,又有官员求见。孟跃避了开去,御史大夫进殿,君臣间简单寒暄,御史大夫才道明来意,恳请天子择后。

    龙座后的孟跃双眸微睁,难怪之前她觉得哪里怪异,原来他们最终目的在此。

    户部缺钱,但天子若从世家之中择后,选妃,便能得到世家的支持,钱财短缺的困境瞬间可解。

    而奉宁帝身边美人在侧,红袖添香,经年日久,谁能担保奉宁帝不会移情他人。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竟是奔着她来的。孟跃不知恭王这么瞧得起她。

    可惜要让恭王失望了。

    “民间父去,子守丧三年,朕为国重,这才以日代月。但心中还是念着三年孝期。因此婚嫁之事,容后再议。”

    御史大夫皱眉:“陛下,国丧仅一年,现下早过了时间,民间可自由嫁娶。陛下也可择后。陛下贵为天子,为天下计,为生民计,该早日择后生下太子,才不致社稷动荡。”

    “大夫言重,朕在盛年,再晚两年不妨事。”奉宁帝耐心告罄,挥退御史大夫。

    孟跃从龙椅后面的座屏而出,顾珩忙道:“除了你,我不会选别人。”

    孟跃握住他的手,弯眸道:“除了阿珩,我也不要别人。”

    两人互诉衷肠,气氛温馨之时,孟跃话锋一转,“灾银之事,我有个主意。”

    顾珩:什么?

    同样是与人做交易,跟世家做的,跟旁人怎么就做不得?

    孟跃用烈酒方子把京中的几位大富商吊出来,刘生和孟九住持竞价拍卖。

    末了,又宴请几人。

    只见圆月桌上添了许多新鲜菜肴,孟九给几人布菜,“此为回锅肉,中小火翻炒,咸香入味,回味无穷。”

    有人抓重点:“翻炒?”

    孟九微微一笑,“正是,桌上菜肴,皆为炒菜。”

    第122章

    这些个大富商平日里不短吃喝,等闲食物不能叫他们高看,然今日一桌菜肴,众人却分吃的七七八八,嘴上泛油光,肚子鼓圆。

    他们看着几近空了的盘子,面上微热。适时孟九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封面明晃晃“食谱”二字,顿时让众人从吃饱喝足的半眯觉中警醒。

    他们都是京中多年的富商,深知这炒菜一出,一定会席卷家家户户。第一个推出炒菜的人,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孟九红唇一勾,眉目张扬:“我也不绕圈子了,诸位,开价罢。”

    同一时间,陈昌刘生和吴密几人,分别东南西三个方向离京,入城后,仿效孟九的做法,利用信息差,最大效率从商人手中赚一笔。

    孟跃向隆部去信一封,向隆部借粮。又以杜氏信物,孟跃从银庄支取大量银钱。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隐隐有扶持杜氏为皇商的意思,因此于公,杜让为着杜氏未来。于私情,杜让倾慕孟跃。杜氏将信物给予孟跃。

    省得京中和江州一来一回,路上耽误事。

    当初孟跃封官之后,杜让就黯然离京了。

    天子所爱,他终究不敢拿家族去赌。

    朝堂上以陈侍中为首,挟制天子,救灾是要救的,但户部拨不出太多银钱。

    奉宁帝置若罔闻,令户部能拨多少拨多少,他即日派兵前往青州和隆西两地。

    司农卿和连承等人欲言又止,陈侍中半阖着眼,不发一语。

    孟跃知晓后也惊了一跳,匆匆入宫,刚进殿门就道:“陛下,咱们现在只筹集七成银两,恐怕…”

    奉宁帝挥退左右,孟跃神情有些焦急,但她观顾珩不疾不徐地模样,渐渐冷静下来,试探问:“陛下筹集到了剩下的银两?”

    奉宁帝颔首,他起身拉着孟跃的手向里间去,两人在榻上对坐,他给孟跃倒了一杯温水,提醒孟跃:“还记得当初桐王的罪名吗?”

    孟跃回想,“蓄私兵,私采铁矿……”忽然她声音一顿,猛的抬头,“私建港口。”

    桐王建港口之事,认真说来桐王还在计划中,未落实就被朝廷给逮了。

    奉宁帝对上孟跃晶亮的目光,狡黠的眨了眨眼:“当初朕派心腹去接手桐州,搂草打兔子,顺手从海上走私,小挣了一笔。”

    顾珩家底薄,又碍于国君身份,不能如孟跃之前那般挣钱,只得另辟蹊径。

    现下就派上用场了。

    孟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提起的心落地,嗔了奉宁帝一眼,“你不早与我说。”

    奉宁帝道:“那边也才刚起步,我其实没多大把握。只是陈侍中他们欺人太甚,所以我命手下人清点,刚刚好凑上,解了燃眉之急,可见上苍帮扶。”

    孟跃半真半假道:“那你是要祭天筹谢,还是要为灾民祈福。”

    奉宁帝想了想,“筹谢在心中,祈福在嘴上,互不耽误。”

    孟跃服了。

    随即顾珩想到什么,看着孟跃,神情纠结不舍,叹息一声,“下午你跟着后勤去隆西。”

    赈灾无非俩重要事,兵和粮。如今奉宁帝给配齐了,孟跃去灾地,以她之能耐,基本不会出问题。

    等孟跃回来,这次参与赈灾的官员都可以往上擢升,空出来的低位官职又令寒门子弟补上。

    世家虽然走下坡路,但积威犹在,又跟藩王不清不楚,始终是个威胁。

    顾珩并不敢轻敌。

    孟跃离去后,奉宁帝在案上写出一干人名,最后一笔划去户部尚书,吏部侍郎等人……

    小全子瞥了一眼,看见天子密密麻麻划去二十来人,心头跳了跳。

    他直觉这次蝗灾之后,朝堂恐怕又要有一番清洗了。

    现下陈侍中为首的世家官员都坐看天子笑话,没有足够的银两买粮,纵使天子派兵,难道能将蝗虫杀了给灾民饱腹?

    那可真是笑话。

    因此朝堂上平静下来,天子要为灾民祈福,朝堂上也无人异议。

    蝗灾从青州至隆西两地,方谯带兵在青州,隆西在西侧,更靠近隆部,届时由孟跃亲自出面与隆部来使交涉。

    而青州和隆西两地城外,粮商徘徊在侧,更有远地的大粮商先行派了小部分粮过来试水。

    按照孟跃曾经所阅史书,她或许可以效仿范公,徐徐图之。奈何时间不等人,更有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她赌不起。

    黄昏时候,隆西高空升起狼烟,众人莫名,周边粮商疑惑:“难道是民乱了?”

    有人生了退意,若是灾地民变,他们带着大批粮食就不是去赚钱,而是羊入虎口。

    “慌什么,派人去看看就是了。”粮行行头道。

    探子入城,好一通搜寻,只见街道冷清,入目是衣衫褴褛之人,孤儿老弱,未有闹事者,遂匆匆回禀。

    粮商们安了心,“或许是其他事情,与咱们无关。”

    次日一早,一干粮商收到请帖,道朝廷拨粮不足,管后勤的送粮官想与他们购粮,价格好商量。

    一干粮商对视一眼,知晓机会来了。

    行头于海四十五六,样貌平平,不高不矮,一双眼睛十分亮,他出自中州,势力最大,睨了众人一眼,“每斗粮不低于120文,诸位可有数了。”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拱手,“谨遵行头命。”

    一行人陆陆续续入了隆西主城,兵士开道,好不威风,引众人入当地刺史府。

    于海看了一眼府外的两座威严的石狮子,理了理衣领,昂首走过大门。

    商人卑贱,从前只有他们低头的份儿,如今也有官员求着他们的时候了。此一时彼一时。

    门后一名年轻人高唱:“中州大粮商于海,到。”

    于海微微颔首,不经意瞥见年轻人手里拿着名单,果然下一刻又念着:“中州含林县中型粮商孙鸿,到。”

    “错了错了。”于海身后的男人纠正,“我孙家在中州只算中上,但在含林县却是头头儿。”

    年轻人受教的点点头,“这就改。”

    这种事没甚稀奇,顶多是手下人不仔细,但是于海经商多年,练就了一身惊人直觉,越想越不对劲,脚下的步子也慢了。

    孙鸿还记着方才的事,骂骂咧咧,不小心撞到于海,“行头对不住,对不住……”

    于海抬手制止他,让孙鸿看四周,“堂堂刺史府,怎么没有一个丫鬟小厮?”

    迎他们的是士兵,刺史府外守门的也是士兵,甚至大门内唱名的那个年轻人也是一身劲装,瞧着像个练家子。

    于海脑中几转,面色大变,“不好!”

    他几乎是飞也似的往外冲,一路撞倒了好几个粮商,却在即将冲出去时,朱红大门嘭地关上了。

    陈颂抱胸笑道,“不愧是粮行行头,这敏锐力就是厉害。”

    话落,他止了笑:“给我拿下。”

    府内冲出大批兵士,将于海等人绑了个结实,陈颂向他们走来,“别这么瞪我,小爷我只为财,不伤人性命。”

    于海冷笑:“堂堂朝廷士兵,却作山匪勾当,也不怕朝廷问责。”

    “什么话啊,你不说我不说,朝廷哪里会知道。”陈颂说话的功夫,倏地抽出匕首,比在于海颈间,“我也不亏了你,每斗高于市场价三文钱收购你们的粮,诸位若应了,可平平安安出去,随后朝廷的嘉赏也会如约而至。”

    于海心里算着帐,纵使每斗粮高于市场价三文钱,也弥补不了路上花费。简而言之,这笔小亏。

    但亏没有大小之说,亏就是亏了。

    于海黑脸道:“我若不嘶……”他话没说完,颈间就见了血。

    陈颂剑眉压眼,威严迫人:“今日诸位若是不应,只能请诸位赴死,届时我等搜出诸位身上信物,照样调动粮食。”

    此言一出,众人面如土色,齐齐望向于海,“行头,行头……”

    然而于海一时也无破解之法。

    良久,他闭上眼,“……就依小将军所言。”

    且等着,等他们回了中州,寻上靠山,定要狠狠掺这群人一本,不叫他们丢官罢职不罢休。

    是日晌午,大量粮食进城。官府加设粥棚。

    是日下午,官府贴榜收购蝗虫,活捉十只蝗虫一文钱。一次焚烧大量蝗虫者,赏一两银。

    榜文一出,死气沉沉的隆西焕发出一丝生机。

    第123章

    荒凉的土地上踏上一只小脚丫,五岁的孩童撅着屁股在地里扣挖,少顷摸出一个蝗虫,小心装进特瓦罐里,忍不住对旁边妇人露出一个笑,“阿娘,我抓了十个蝗虫了,可以换一文钱。”

    妇人爱怜的揉揉儿子的小脑袋,夸奖他,她今日也捉了二十只,算一算,他们母子能换三文钱了。

    忽然,妇人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稚童也吓坏了,瑟瑟发抖的挡在母亲身前,却被母亲搂住,妇人忍痛将今日寻的蝗虫交出去。

    “干什么!”一声厉喝传来,两个手绑蓝带的男人大步而来,妇人身前的男人骂了一句粗话,匆匆跑了。

    蓝带男人安抚妇人,“莫怕,现在太平盛世,没有那种吃人的事。”

    妇人感激不已,带着儿子快步走出一里地,又忍不住回望,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了,但心头却莫名踏实。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没有飞蝗过境,而是一片朗朗青天,这日子还是有奔头的。

    日头升到最高,一群汉子扛着大布袋在刺史府跟前一搁,扯开袋子,竟然都是烧焦的蝗虫尸体,书吏进府请示,随后一名中年男子而出,看过之后,问领头汉子:“铜板还是碎银?”

    几个汉子异口同声,“铜板。”这样他们才好分钱。

    一只蝗虫任人捏揉搓扁,一群蝗虫却能遮天蔽日。

    同理,一个人会被肆意欺负,十个人也被欺负,但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呢。

    若非蝗灾时期的蝗虫有毒,人不能食,否则吃也能给蝗虫吃到怕。

    然,人不能食,鸡鸭却可。

    鸭子体内某种酶,可分解群蝗的苯乙腈,大自然之神奇,万物相生相克不外如是。

    哪怕到了现代,蝗虫初期也多是生物治蝗。只蝗虫成势,就挡不住了。

    如今隆西和青州经过一次飞蝗过境,孟跃现下要掐死蝗虫卷土重来的势头,将危害控制到最小。

    十个蝗虫一文钱,既给灾民活命的机会,又令其劳,不致生事。

    孟跃从青壮从挑选一部分人,予蓝带,每日十文工钱,巡视各地,解朝廷人手短缺之境,又安灾地之乱。

    每逢灾祸,老弱幼首当其冲,此举分化青壮,最大限度保全弱者。

    与此同时,一批又一批小鸡小鸭送入隆西和青州。等鸡鸭长肥,正好宰了煲汤,给灾民们添荤腥。

    孟跃一条一条明令颁布下去,如臂挥使,未有阻隔。

    又数日,隆部来使,竟是达木的儿子,代表隆部向隆西送来大量金银,解灾地短缺,修双方友好。

    隆西青州两地的消息传回京都,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户部只拨了两成银,远解不了灾地之困。

    但现下不是思索此事时候,金銮殿上,奉宁帝高坐上首,俯视众人,“如今隆西和青州灾情减缓,灾民得以安置,朕也松了口气。”

    众臣齐声礼道:“陛下爱民如子,天佑瑞朝,百姓之福,瑞朝之福。”

    奉宁帝神情温和:“朕既然坐了这个位置,总要担其事。”他略过此事,又谈其他。

    百官摸不着头脑,直到快散朝时,奉宁帝忽而道,“朕记得三日前工部以修路名义向户部要钱,户部给批了。”

    轻飘飘的一段话,工部尚书头皮一紧,户部尚书当即冷汗下来了,张着嘴欲言又止,“……陛下,此事…此事工部提前半年就申请了…”

    奉宁帝点点头,大步离去,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同时松了口气。

    司农卿瞥他们一眼,越人远去。想当年户部尚书也是才华横溢之人,然而几十年官场浸淫,富贵荣华迷了眼,早不见当年初心。

    只是不想户部尚书蠢钝若此,竟敢在当下这个口子生事,明摆着挑衅陛下。

    司农卿微微蹙眉,有些想不通。

    那厢户部尚书回了府衙,当即将一干手下提溜出来,破口大骂:“谁给工部拨的钱,谁!”

    众人面面相觑,户部侍郎小声提醒,“事关银钱,不论大小,都需尚书您拍板。”

    换言之,这事真是户部尚书自己的锅。

    这也是户部尚书不明白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批那个狗屁的文书。

    户部尚书内心惴惴,他在公案后落座,仔细回忆今日朝堂上天子的神情。

    似乎,好像,陛下并不如何生气。

    想想也对,他批的那个修路文书,所修路段并不长,用不了多少银钱。根本不能与救灾相比。

    户部尚书渐渐平复了心绪,这才发现额头泛凉,原是出了一脑门汗,他从袖中掏出方帕擦了擦。

    “无事了无事了,小事一桩,莫吓自己。”

    是夜,户部尚书仍有些忐忑,然而一日两日三日过去,转眼到了月底,天子也没再提及此事。

    户部尚书彻底略过这茬。

    空气里传来热意,日头悬在高空,红彤彤的像个红灯笼。

    孟跃被这日光激的眯眼,缓了一会儿才适应,陈颂兴冲冲跑来,叽里呱啦与孟跃说着外面的事。

    末了,他又道:“郎将,咱们的鸡鸭养的好肥了。”

    这话夸张,瑞朝的土鸡土鸭不像后世白羽肉鸡,月余出栏,当下一个月的喂养,只是将鸡鸭养大一部分罢了。

    孟跃分派人照顾着,又寻了有经验的老者指点,省的闹鸡瘟。

    她打发了陈颂,又寻着手下人一通交代,于是城里某大户修缮房屋时,有人神神秘秘拿着一张图纸来与他这般那般,听的大户两眼放光。

    各式各样的室内建筑叫人挑花了眼,但问题来了,大户们的屋子修缮的七七八八了,这若是重新弄,之前的修缮都作废了。

    男人捋着胡须,仙风道骨的模样,“孙郎君,旁的都好说,可这住宅是一辈子的事,你真要为了省一文半钱的,后半辈子都留有遗憾?”

    孙郎君:………

    孙郎君内心小人宽面条泪,抓狂捶地,为什么不早说,不早说啊。

    他之前修缮房屋砸进去的钱都打水漂了。

    可是江南园林风格的建筑真的好漂亮,风水也好,叫什么四水归堂,金银都拢屋里了,院里蓄着水,也不怕起火了。

    风水寓意和安全性都兼顾了,哪哪儿都好。

    所以所以…为什么不早说啊!

    城内与孙郎君同等心境的士绅商贾,有好些个,有的性子果决,当下拍板拆了重建。

    有的翻来覆去一整夜,次日顶着熊猫眼,苦哈哈表示重建。

    于是城里热闹逐渐削减时,又迎来新的热潮。

    孟跃看着干的热火朝天的青壮,放下车帘,“回刺史府。”

    本地的青壮有了去处,经济略缓,但还不够,还需新生力量。

    “厨神争霸?”

    刺史府书房,一干人神情微妙,陈颂挠了挠脸,“郎将,这不太好罢。”

    人家勒紧裤腰带,你搁这吃肉吧唧嘴,忒招人恨了。

    孟跃透露一二内情,众人一扫之前质疑,眼睛发光。

    陈颂脱口而出,道:“郎将,你这脑子咋长的。”

    孟跃看过去,微微一笑,陈颂顿时后心汗毛倒竖。

    其他人纷纷找由头退下,陈颂被孟跃抓壮丁,干了一晚上活,第二天生无可恋离去,感觉被掏空。

    不明真相的下人瞧见,私下传出谣言,陈颂怎么也没想到一觉醒来,他成孟跃相好的了。

    陈颂:???

    陈颂:!!!

    救救命,那种事情不要啊!!

    陈颂从未有过的高效率,寻着蛛丝马迹,把造谣的抓出来,当众狠狠打了五个板子,直打的造谣者哭爹喊娘,表示再也不敢了。这事才罢休。

    从始至终,孟跃都不知晓。

    陈颂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感觉自己又厉害了。

    但孟跃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见仁见智了。

    第124章

    “可听说了?隆西举办厨神争霸,奖品是隆部王宫至宝——黄金鼎,一套天子御赐刀具,以及……”行商张大了嘴巴,围观者也跟着提起了心,目不转睛望着他,行商吊足众人胃口,满足了虚荣心,这才道:“以及黄金千两。”

    可谓是名利皆有!!

    围观百姓无不向往,若是赢了比赛,简直光耀门楣。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厨子们简直抓心挠肝,跃跃欲试了。

    厨子一行乃下九流,提起来都不大体面,可赢了此次比赛,便是鲤鱼跃龙门了。

    “快走,官府发食谱了。”一名闲汉敲锣嚷嚷,又甩着腿去下一个地方了。

    众人对视一眼,同一时间转过同一个念头。

    管他的,既有食谱,总要试一试。

    百姓们将县衙围的水泄不通,念及许多人不认字,有专人高声念菜谱,不仅如此,还有人现场演示。

    “那个铁东西是什么?”

    差役:“铁锅。”

    “??!为…为什么要晃铁锅?”

    差役面无表情:“因为要掂锅。”

    “为什么要掂锅。”

    差役生无可恋脸:“让菜熟的差不多。”

    这样的对话,一天要发生数百次,差役几乎都倒背如流了。

    一锅食物炒熟,人们激动不已,“发菜了。”

    人们自备碗筷,有的甚至拿叶子,厨子少少的给一点,排队的人殷切的看着勺子,希望勺子多抖一抖,多一滴油都是好的。

    这锅是猪肝炒香芹,没有腥味,香芹和猪肝相辅相成,吃到嘴里,猪肝又嫩又滑。

    “太好吃了,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那人将叶子舔了又舔,最后干脆团吧团吧叶子塞嘴里。

    各种预热将这场厨神争霸的比赛气氛推至顶点,厨子们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四个脑袋,快学啊啊啊。

    远方的厨子恨不得日行千里,快跑啊,不然就参加不了比赛了。

    他们无比庆幸比赛定在六月十六。

    无心比赛的百姓们则恨不得日子快快过。

    一时间各路人马向隆西和青州而来。

    一部分百姓还在寻蝗虫换钱,而有脑子灵活的百姓,借着炒菜这股东风,在外地客人入城时,沿街走巷叫卖炒菜。

    有些水煮菜也充做炒菜,被人指出,闹了个笑话。

    卖菜人郁闷,“铁锅太贵了,买不起。”

    有人支招,“只要你是本地人,寻四个人,再找人作保,可去衙门租借一口铁锅。”

    卖菜人不敢置信:“竟有这样的好事?”

    支招的人道:“当然了,你也不看看如今救灾的是谁,孟跃孟娘子,世间一等一的心善,当世活菩萨。”

    卖菜人深以为然,他没有见过孟跃,但是心中浮现一个女菩萨的形象。

    “什么女菩萨,分明是女罗刹。”于海听着屋外的交谈声,低声啐骂。

    屋门从外面打开,女使呈上菜肴,其他小粮商都没骨气的围上去,“娘子,不知今日午食是甚?”

    女使莞尔,也不逗他们,“香芹溜肝尖,补血明目的。”

    一位上了年岁的粮商立刻道:“我,我眼睛不大好,诸位让让我。”

    “这话没道理,我也眼睛不大好,需要补补。”两人顿时杠上了。

    于海:………

    没出息。

    “下一道菜是什么。”于海声音里也带了催促和期待。

    “青蒜炒腊肉,蜀地那边传来的腊肉,可香了。”另一名女使跟着道。

    一盘又一盘菜摆在桌上,最后放上一桶蒸煮的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两名女使退出。

    屋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内顿时风卷残云,筷子都快舞出花了。

    于海只吃到一口炒猪肝,略回味了一瞬,再看去时,就空盘了。

    于海:……你爹的!

    “咳咳。”他是行头。

    然而无人理会他,于海又咳两声,青蒜炒腊肉空盘了!

    于海:!!!

    去你爷爷的!!

    于海也不矜持了,放下行头包袱,大抢特抢,两刻钟后,一群人四仰八躺在椅子上。

    “姓孟的这么对我们嗝……”那粮商打了个饱嗝,忍不住揉着肚子,口是心非,“我是不会被她收买的,区区嗝…区区菜肴!”

    “对对。”另一名粮商附和,“我宁死不屈。”

    于海冷笑,宁死不屈?撑死吗?!

    于海咂咂嘴,回味麻婆豆腐的味道,真香啊,豆腐软软糯糯,吸足了汤汁,入口跟猪油膏似的,顿时化了,又不会太腻,豆腐咽下肚了,唇齿间都还残留着香味。

    太香了,他还想吃一盘,配白米饭绝了!

    于海思索花钱买一盘的可行性,但面子挂不住。还是算了。

    申正,孟跃收到底下人消息,挑眉:“于海要买麻婆豆腐?”

    “不止麻婆豆腐,还有青蒜炒腊肉,宫保鸡丁……”女使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于郎君说他中午没吃着。”

    女使迟疑道:“或许是饿了。”

    孟跃啼笑皆非,心说于海不是饿,纯粹是馋。

    “不必收他们钱,给送八个菜,每盘菜的份量减少三分之一。”

    女使应是。

    孟跃看着人远去,果然美食是腐蚀人的第一利器。

    傍晚太阳落下,陈颂等人风风火火回来,嚷嚷着吃饭。

    同伴打趣道:“从前不见你吃饭这么积极。”

    陈颂理直气壮:“那不一样,我哪晓得炒菜这么好吃。”

    日落日升,转眼到了六月十六,比赛正式开始,外地运来的猪肉,鱼,本地养肥的鸡鸭,各种蔬菜摆在案头。

    偌大广场站满了人,孟跃带人行走其中,百姓们也终于看见救他们的女菩萨是何模样。

    “真俊哪!”

    “不知谁又那么好的福气娶了她。”

    “怎么非得娶?女菩萨这样好,招赘才是。”

    人们议论纷纷,很快话题又挪到比赛上,随着大火烈烈,激发的食物香气浓郁扑鼻,勾的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动。

    “谁把一盘炒菜给我吃,我就给他投票。”不知谁嚷嚷着,惹来众人笑话。

    终于,时间到。

    孟跃带人挨个品尝,人群中“咦”了一声,“那是不是苗大儒?学富五车的那位,怎么也……”

    旁边人唰地打开折扇,“这你就不知道了罢,苗大儒善文章治世,更懂美食。”

    若是一般人来尝菜,最后选出来的“厨神”也不能服众,可若是儒学大家,大酒楼东家,隐士,世家公子来尝,他们都说好,那肯定是极好的。

    百姓们看热闹,内行才惊讶。

    这位孟郎将好本事,什么人都请得来。

    厨神争霸的比赛持续了一个半月,经过层层选拔,最后选出一甲。令人意外的是一甲第三名竟是一名妇人,从前只给家里人做饭,半路出家学炒菜,短短时间融会贯通,当真是天赋异禀。

    第一名是大酒楼的主厨,归潮旺,年五十有三,此次胜出,乃实至名归。

    孟跃命人抬出一箱黄金,将黄金鼎和御赐刀具给他,人们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归潮旺的眼皮子也跳了跳。

    随即,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他将一千两黄金用以帮扶灾民,高声道:“虽杯水车薪,但表我心。”

    话落,他朝台下众人抱拳,台下静默,随后爆发雷鸣般的叫好声,这一天,隆西和青州都传遍了新厨神的美名。

    归潮旺看着激动的人群,心中也是又痛又爽,但是这财他守不住,还不如舍了博一个美名。

    事后,孟跃派人另给了他五十两黄金。

    此时,隆西和青州因着厨神比赛之事,人流如织,重现昔日繁华。

    当地残留的蝗虫也被百姓们捉的捉,烧的烧,鸡鸭吞吃的差不多了。

    灾地各部门也有条不紊运转,事情了了。

    八月上旬,孟跃带军回朝,紧赶慢赶也没赶上中秋节,八月下旬,一行人才抵京。

    天子龙心大悦,封赏此次救灾的诸人,其中尤以孟跃为最,天子破格擢升孟跃为从三品左金吾卫将军,满殿震惊,一名御史提出异议,奉宁帝反问:“蝗灾当前,堂堂户部拨不够款,逼的朕的将军亲自筹款筹粮,才免两地灾祸。此等大功,区区从三品,朕都觉得委屈了她。”

    听天子话势,竟然还要擢升孟跃,三省长官联合道:“孟将军大功在身,升为三品将军,当之无愧。”

    奉宁帝淡淡应了一声,孟跃抬眸,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天子,勾的奉宁帝心痒。于是他语速微微加快,“朕天资不足,是以继位后,秉承先皇遗志,对待百官,有功当赏,有过则该罚。赏罚分明,才能管理一国。”

    众人心头一咯噔。

    户部尚书还在想谁最近犯了错,就听见天子点他名:“尔为户部尚书,却不分轻重缓急,灾情当前,百般推诿。反将银钱投入修路之中,如此愚蠢,难堪大任。”

    户部尚书茫然的看着四下,最后对上天子冰冷的目光,只觉脑袋眩晕,头重脚轻,直挺挺跪下去,那声响听的人胆寒。

    “工部尚书何在?”清越的声音犹如收割生命的镰刀,一刀砍断工部尚书的侥幸。

    一日之内,近三十名京官被贬出京。

    陈侍中看似毫发无损,却是岌岌可危,只因天子贬出京的官员,七成是他附庸。

    或许,从天子强行派兵灾地之事,就注定他输了。

    第125章

    朝会散去,孟跃被请入内政殿,小全子识趣的带人退下,顺手关上殿门。

    内政殿门外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对视一眼,握着笔迟疑。

    少顷,起居郎记录:帝爱重左金吾卫将军跃,闭门私语。

    殿内,顾珩将孟跃抱了满怀,鼻尖萦绕着孟跃身上淡淡的草木香,令人安心,他依赖的蹭了蹭,“跃跃,我好想你啊。”

    孟跃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脸颊啵儿了一口,眉眼弯弯:“我也想阿珩。每天都想,早上想,中午想,晚上想,睡觉之前还要想一道儿。”

    奉宁帝精致的五官顿时如花儿般绽放,整个人都明媚了,俯首亲亲孟跃的额头,眼睛,最后在她唇角留下一个吻。

    两个人在里间榻上依偎了好一会儿,缓解相思之情。

    孟跃才从顾珩怀里起身,左手与顾珩手指交握,看向他道:“今日朝堂上,阿珩委实威风。”

    顾珩矜持的笑了一下,但胸膛不知不觉更挺了。他就是很喜欢跃跃对他的夸夸。

    孟跃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这模样完全是顾珩小时候的放大版,只是现在顾珩更会隐藏了,等闲瞧不出端倪。

    孟跃心里软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右手,摸摸顾珩如玉的脸,“阿珩,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你。”

    “我也是。”顾珩捉住孟跃的右手放在唇边吧唧亲了一大口。

    之后不必孟跃问,顾珩自顾自将他这段时间在京中的谋划一一道出,孟跃神情不变,心中惊讶。

    她知道顾珩聪慧,但是如此运筹帷幄,徐徐图之,这样好的耐心,这样一击得中的果决,委实称得上顶尖猎手了。

    恐怕户部尚书怎么也想不到身边早埋了钉子,如今户部尚书倒下,顺势取而代之。

    两人在一道儿,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近晌午时,描金在殿外求见,她进殿向天子和孟跃行礼,这才道:“太后娘娘听闻孟将军今日回程,又恰逢在宫中,遂派奴婢来询问,陛下和孟将军晌午可否去长宁宫,同太后一道儿用午膳。”

    顾珩看向孟跃,孟跃嗔道:“你是陛下,你拿主意就是。”

    顾珩道:“我都听跃跃的。”

    孟跃哼笑,“这就走罢,莫让太后娘娘等久了。”

    日头高高挂在正空,炙烤大地,空气中都浮现阵阵热浪,扭曲了周遭景色。

    终于,一行人入了长宁宫,殿前月台上的鎏金仙鹤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单檐庑殿顶下,连太后一身浅绿色宫装,乌发盘髻,斜插一支偏凤钗,两支碧玉宝石簪,玉兰花一样清丽的面庞添了丝缕细纹,仍然温婉动人。

    “珩儿,跃儿。”她高兴唤道。连太后如今已知晓,是孟跃,而非孟悦。

    虽音同,意却不同。

    她私下细细琢磨这个【跃】字,只觉万般契合孟跃,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孟跃和顾珩加快脚步,孟跃屈膝行礼,被连太后拦住,她一手抓一人,喜不自禁。

    孟跃垂首道:“累的太后娘娘等候,是跃儿不是。”

    “不妨事,你忒见外。”连太后带人进殿,主殿内置着冰盆,分外凉爽。

    连太后脚步不停,向右边的次间而去,以水青色帐幔作分隔,次间已经摆好一张红木圆月桌,配套的圆凳。

    正面墙上画着观音送子画,左右各悬一副送子对联。其意不必多言。

    孟跃视线下移。

    观音画下置了一张红酸枝木的长案,长案上摆着青玉博山炉,旁的再没有了。

    连太后率先落座,孟跃刻意缓顾珩一息,她才落座。

    顾珩察觉到了,心下叹息。尽管他与跃跃互通心意,但当跃跃分出尊卑时,他发现两人又隔着一段距离。

    他不知道要如何保证,才能让跃跃相信他的真心。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跃跃想做什么,他全力支持。

    连太后未觉,上下打量孟跃:“几个月不见,跃儿清减了。”

    孟跃俏皮回道:“劳娘娘挂念,之后跃儿一定好生滋补,将肉养回来。”将连太后逗笑了,顾珩也弯了眼眸。

    连太后挥退身后打扇的描金等人,次间只有他们三人。

    孟跃看了一眼桌上菜肴,大部分是炒菜,她一边为连太后布菜,一边笑道:“想不到宫外的炒菜也入了宫。”

    连太后也笑,“珩儿与我说,这是你想出来的法子,我令人在宫中效仿,炒出来的菜确实很好吃,很香却不怎么腻。”

    她慢慢上了年岁,但又算不得太大岁数,过往菜肴,要么重油,要么极淡,她吃着总是不得劲。

    顾珩给连太后夹了一块溜肝尖,“母后很喜欢吃肝尖,她说吃起来十分细滑。”

    孟跃温声道:“猪肝明目补血,太后娘娘用些,也是好的。”

    “跃儿还是那么贴心。”连太后心情极好,晌午多用了半碗饭,有些撑着了,孟跃和顾珩一左一右搀扶她在殿内走动。

    连太后摇头道:“我没想到有一日同幼儿一样不知饱饥。”

    顾珩道:“母后这话不对,分明是儿臣和跃跃在侧,您心里欢喜,一时才忘了。”

    连太后笑应,不反驳了。她走过几个回合,忽而道:“这观音像上怎么有灰尘。”于是唤描金打扫。

    事实上太后宫殿,天子生母,宫人哪里敢怠慢她。连太后如此说,不过是想引出送子观音。

    孟跃沉默不语,顾珩只好道:“这观音像挺……”

    “珩儿不知,这是送子观音。”连太后把着顾珩的手,生怕顾珩不明白,细细道来。连观音像左右的对联都是请高僧题的。

    顾珩与母后周旋,待了半个时辰,借口国事,同孟跃顶着烈日走了。

    连太后叹道:“也不知他们明不明白。”

    描金宽慰着:“陛下和孟将军都是心思灵透之人,他们肯定明白。”

    也是巧了,长真公主今日入宫见皇太后,正好撞见天子和孟跃,她屈膝行礼。

    孟跃向长真公主行礼,长真公主见天子皱眉,赶紧止了孟跃的礼。

    顾珩神色缓和,“现下天热,不知皇太后宫里可缺些什么?”

    长真公主顺势要了几缸冰,申正,殿中省除了送冰,还送了两匣子金银珠宝和一箱书籍,道是给皇太后解闷。

    皇太后莫名。

    长真公主挥退下人,打开匣子捻起一根凤簪,皇太后行来:“无缘无故,陛下怎么送东西来。”

    “为着他心尖尖上的人呗。”长真公主将凤簪放回匣子里。

    皇太后不明白,“长真,你说什么?”

    长真公主将午后撞见天子和孟跃一事说与皇太后听,“我原以为皇兄是身子弱,才不择后选妃,如今看来,皇兄还是一个情种。心里只念着一个女人。”她神情鄙夷:“区区宫人出身,卑贱之人。”

    皇太后顿时对这些赏赐也生了厌恶,转身坐回栅足案后,落寞不已:“若是你太子哥哥还在,咱们哪会是这般光景。”

    长真公主深以为然,忽然她心头一跳,在皇太后身前坐下,满脸惊惶,声音都发着颤儿,“母后,如今朝堂上的世家都被陛下清理了六七,届时他迎娶孟跃为后,不会有半分阻力。倘若孟跃为他生下一儿半女,那盛哥儿的皇位……”

    迄今为止,天子都没有半分立顾盛为储君的意思。

    “他敢!”皇太后一掌拍在案上,声色俱厉,然而长真公主与她母女,自然发现皇太后眼底深处的恐惧。

    皇太后指尖收拢,修剪的极漂亮的指甲在案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剐刺声。

    她切齿道:“当初先皇立十六为储君的前,都是先把盛哥儿过继到他名下,其用意昭然若知。顾珩想装傻不成?!”

    长真公主闭目,眉眼间有几分绝望,“父皇走的太匆促了,哪怕多半日时间,留下遗诏……”

    长真公主顿住,发现纵使先皇留了遗诏,以新帝如今展露的手腕和凌厉,也毫无用处。

    父皇啊父皇,你给我们留下了一头野心勃勃的狼啊。

    她双手覆面,整个人都散发出颓色,犹如失去生命力的鲜花,渐渐枯萎。

    少顷,指缝间透出闷声:“……母后,您在后宫,不知道姓孟的厉害。”哪怕长真公主看不起孟跃的出身,却惊叹对方的手段。

    先是桐王被孟跃收拾的服帖,之后孟跃又亲临灾地,短短时日,将飞蝗过境的灾地恢复如初。

    这样的手段心性,倘若让她入宫,为奉宁帝生下一儿半女,哪怕奉宁帝早亡,长真公主也没有绝对把握从孟跃手里夺权。

    母女两人相望,殿外日光烈烈,殿内却寒气四溢,长真公主不明白为何自己现下才明悟,先时竟然不觉。

    不,或许她是有察觉的,只是她寄希望于世家压制新帝,给新帝添堵,气死新帝就皆大欢喜了。

    奈何事与愿违。

    皇太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鸣,泪如雨下,“那是盛哥儿的皇位,是我可怜的盛哥儿的皇位啊……”

    她捂着心口,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只无形大手揪在一处,痛的她佝偻在地。

    “母后!”长真公主赶紧绕过案,心疼的抱住皇太后,双目已然泛了泪,却还咬牙逼回去,恨声道:“母后,母后,天不绝我们,咱们发现的及时,醒悟的及时,一切还能挽回。”

    皇太后泪眼模糊的抬起头看着女儿,长真公主双目显杀气,双拳紧握,“既然新帝背信弃义,别怪我们釜底抽薪。”她看向母后,轻声道:“新帝十分爱重孟跃,倘若孟跃身死,新帝会如何?”

    皇太后瞳孔微颤。

    长真公主忍痛回忆,提醒皇太后:“……当年,太子哥哥去了后,父皇受此打击,身子才不好了的。”

    为了瑞朝皇室,为了正统,她们要拨乱反正。

    孟跃必须死!

    第126章

    孟跃回到府中,门房来报,孟泓霖携家人求见,孟跃微讶,侍女见她不语,迟疑道:“将军,可要奴婢去回了他们。”

    “引他们去花厅。”

    孟跃晾了孟家人一会子,才姗姗来迟,厅内男女老幼足有七人。

    孟跃挑眉,她今日赋闲在家,又是秋日里,只着一身麻色圆领袍,杏色长裤,脚踩单鞋,三千青丝挽成单螺髻。十分素简,但无人敢小瞧她。

    孟泓霖早打听到了,他阿姊去隆西赈灾,立了大功,回京后直升从三品将军,天爷啊,这是多大的荣耀。

    且他阿姊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限。

    孟跃在上首落座,孟泓霖就主动介绍,他拉过自己的妻儿,“阿姊,这是我娘子,您的弟媳,姓崔,名怜芳。”

    崔怜芳立刻屈膝行礼,“阿姊好,怜芳有礼了。”又生疏又熟练,私下里应该练了很多次,但第一次见孟跃,所以生疏。

    到底是用了心。

    孟跃看她一眼,应了一声。

    崔怜芳受宠若惊,强忍住喜意。孟泓霖也很高兴,拉过自己的两个儿子介绍,两个小子对上孟跃淡漠的目光,怯生生唤“姑姑”。

    崔怜芳心里急,臭小子在家里翻上天,这会子跟鹌鹑似的。

    孟跃从袖中取出两个金果子给他们,算是见面礼,两个小子跪地道谢。

    孟泓霖拉过孟五娘,“阿姊,这位就是小妹了。”旁的没有多说。

    孟五娘与孟跃虽是姐妹,两人却不大像,孟跃一眼看去又俊又冷,有情眉,无情目,看似有情却无情,威严尽显。

    孟五娘身材纤细,一身浅绿色襦裙,头发挽髻,斜插了一支银簪,一支极其细的金簪,大约是没有旁的头饰了,所以簪了一朵红色的月季花,两串金桂。

    她眉眼弯弯,杏眸含情,一眼看去算不得惊艳,但也十分秀气。很是耐看。

    孟五娘屈膝向孟跃行礼,声音虽柔,但是举止意外的稳重,不疾不徐,比崔怜芳还好些,更别说两个小子了。

    孟跃看向她,五孟娘双手空空,什么首饰也无,不似崔怜芳和孟母的手腕都还戴着玉镯,孟跃道:“坐罢。”

    孟五娘眼睛亮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乖巧在下首落座。

    孟泓霖看了一眼孟母,孟母磕巴道:“跃儿,听说你升官了,我们这番来…是来恭喜你。”

    孟泓霖从案上提起礼盒给孟跃身后的管事,孟跃默了默,对孟母道:“多谢。”

    生分的一句话,孟家人都有些尴尬,孟泓霖扯着嘴笑,“…阿姊太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

    他费力的缓解气氛,孟父自认拉不下脸,沉默不语。孟五娘和崔怜芳努力配合孟泓霖,孟母偶尔也配合说几句软话,还提及之前出嫁的女儿。

    孟泓霖秉持着多一个亲人,就多一分挽回孟跃的心思,所以将有关孟跃的事挑拣着与姐夫家传信了。

    孟泓霖道:“姐姐们都很想阿姊,只是之前不知阿姊何时回来,所以没有动身。若是阿姊有空,改日我带姐姐们登门拜访。”

    孟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敛目道:“……我事繁忙。”

    “是是是,阿姊身为要员,当公事为重。”孟泓霖瞬间改口,又提了提京中坊间之事,见孟跃来了两分兴趣,他说的更起劲了。

    这般那般一通说到了晌午,孟泓霖眼巴巴望着孟跃,孟跃道:“既是午时,一道儿用饭罢。”

    一直模仿木头的孟父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松懈些许,孟母差点喜极而泣。

    饭厅在花厅左次间,摆设不如花厅典雅贵气,但胜在简约。

    一行八人刚好将花梨木圆月桌坐满,下人鱼贯而入呈上菜肴,四道主菜,正是羊四件,另有炙乳猪一道大菜,伴着炙鹌子,烧鸡,板鸭,莲花肉,又两道时令炒蔬,一道羹,共十二个菜。

    大人还能忍,两个小子看的直咽口水,孟跃动筷了,他们才动。

    孟泓霖夹了一块羊蝎子,入口鲜嫩的羊肉顿时征服味蕾,好吃的流泪。根本不是街边小店能比的。

    “阿姊,府上厨子的手艺真好。”

    孟跃瞥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孟泓霖顿时闭嘴,一顿饭吃的安静,但是食物太香,也安抚众人的心灵。

    午后,孟泓霖主动提出告辞,孟跃对他的识趣很满意,所以这次刘生送几人至府门,下人呈上礼盒。

    孟泓霖喜出望外,激动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阿姊给我们的?!”

    刘生话说的漂亮,替孟跃施恩。礼盒大大小小共有七个,每人都有份儿。伴有一匹绢布,一匹细棉布。

    孟五娘拿到自己的盒子,眼眶都润了,“我,我没有什么送阿姊的,阿姊还这样惦记我,真叫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

    刘生笑道:“我家将军素来是极好之人。”

    孟五娘连连应是。

    之后一行人乘坐马车离去,孟泓霖一家四口一辆马车,孟家双亲和孟五娘一辆马车。

    入了马车,孟家人都忍不住打开礼盒,孟母是一对金制的龙凤镯,她瞬间笑成一朵花,立刻给自己戴上,欢喜的不知怎么才好。

    孟父也迫不及待打开自己的礼盒,是一柄玉如意摆件,东西是极好的,可是对孟父来说很鸡肋,他更想要孟母手中的金镯。

    “五娘,你看看跃儿送了你什么?”孟母催促。

    孟五娘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绒花头面儿,芍药花瓣重重,以假乱真,鲜艳动人。

    孟五娘喜欢的不得了。

    孟父道:“她那么本事,就送家里人这些玩意儿。几朵花就打发了。”

    孟五娘解释道:“爹,这是绒花,曾是贡品,现下流传开也价值不菲,京中仅有几个大铺子有售。”

    孟父被反驳,面子挂不住:“一点东西就把你收买了,眼皮子浅。”

    孟五娘不吭声了。

    孟母对丈夫不赞同道:“你怎么说话呢。”

    孟父哼了一声,但也抱着玉如意不丢手,同时对孟五娘道:“你一个寡妇用不上那样的好东西,回头拿去卖了换钱。”

    孟五娘瞳孔一颤,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见孟父神情严肃,不是开玩笑,孟五娘心头一凉。

    “可…”孟五娘脑子飞快转动,揪着衣裙,紧张道:“…可这…这是阿姊送的,之后不见我戴,她或许会不高兴罢。”

    孟父眉头皱的更深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呵斥。

    孟母也迟疑道:“跃儿今日对我们亲近些了。”她指孟跃今日给他们送了东西。

    孟五娘喉头滚动,略略急切的重复:“阿娘说的对,阿姊第一次给我礼物,如果下次见面我不戴,阿姊以为我对她不亲近,惹的阿姊不高兴,以后阿姊可能都不给家里人东西了。”

    最后一句将孟父说动了,遂不言。默许孟五娘留下了绒花。

    孟五娘忙不迭将盒盖盖上,马车到家门,她匆匆下马车回了屋。

    第127章

    中州粮商行头的于海等人回去后,犹豫着是否向靠山告状,参孟跃一本,然而孟跃升官的消息传来,一群人老实了。

    “虽然没赚,但也没怎么亏,咱们走南闯北,心有天地,莫与她一般计较了。”一名粮商道。

    另一粮商附和:“是极是极,况且孟将军好吃好喝招待咱们,几个月下来,咱们还圆润不少。”

    “对对对,说的有理……”

    于海冷眼瞧着,天塌下来,这些粮商嘴都还硬着。

    他闭上眼吐了口浊气,罢了,民不与官斗。再者,倒霉的也不止他们这些人。

    他都打听到了,京中富商花高价买的烈酒方子,孟跃反手又卖他人。

    炒菜法子就更惨了,孟跃不但多方转卖,甚至在灾地免费教学。

    听说京中富商知晓后,当场气晕,搁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偏偏孟跃不是普通人,被坑富商顶多指责孟跃不守信用,旁的却是做不了。

    但很快天子下旨,因于海等人救灾有功,免他们一年商税。

    意外之喜有木有。

    之前竞价买烈酒方子的大酒(冤)商(种),因贡献卓越,免两年商税。

    圣旨传至大酒商家中,除了免两年商税,还夸大酒商心系百姓,宅心仁厚。大酒商当即头也不晕了,心口也不疼了,当天能绕宅子跑三圈了,还将圣旨供起来,一家老小上三炷香,而后红光满面出门去,呼朋唤友谈天地。

    什么大骂孟跃狡诈无良?

    没有的事,孟将军一等一的大善人,大能人。

    奉宁帝费了些笔墨,多掰几道圣旨褒奖,又免商人或一年商税,或两年商税,不但消了商人怨气,还哄的人眉开眼笑,双方都满意了。

    但若一开始,要这些商人真金白银买虚名,免一两年商税,恐怕也是不应的。

    可见任何时候,都是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

    被孟跃坑的商人们:好像哪里不对?

    孟跃微笑:没有哪里不对。

    商人们:………

    算了,那不重要。

    商人们得了实惠,对外也说起孟跃的好,而随着厨神争霸一事传开,孟跃在当地救灾的种种善举也流传开来。

    孟跃在坊间的名声,一日好过一日,有读书人感其举,特意编了打油诗,因着朗朗上口,不但大人记上心,孩童们也传开了。

    民间纷纷道:生女当如孟家女。

    茶楼酒肆,十个话题中有五个都在谈论孟跃。

    “我曾亲眼见过孟将军,一等一的俊俏,我在街边看呆了,没想到孟将军向我望来……不瞒你们说,当时孟将军真有神佛悲悯众生的神圣性。”

    另一人好奇:“不是说孟将军身有八尺,肌肉虬结,拎一把百来斤的三尺板斧嘛?”

    “哪听的谣言,孟将军是女子,又不是大汉。”

    那人还不服:“孟将军已至而立,却还未许人家,可见是面相凶悍……”

    一群人为着孟跃的外貌争论,全然不知二楼雅间关了窗户,青年从后院离去。

    “王爷,依奴看,这是陛下为孟跃造势,言过其实了。”

    恭王懒懒掀眸,睨了手下一眼,“言过其实?”

    手下还未应声,车内响起一道嗤笑:“先前隆西蝗灾,门下省带头卡顾珩脖子,如果不是孟跃,现在隆西青州早就乱了,朝堂上的世家趁机对顾珩发难,顾珩恐怕焦头烂额,彻夜难眠。哪有现在的岁月静好?”

    手下怔住,对上恭王眼里的嘲弄,“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不但赈灾,还在短时间将灾地恢复如初,顺势替顾珩拔了朝中钉子,保着顾珩这个皇位做的更稳当。你却说外人对孟跃的夸赞是言过其实。你这招子……真是个摆设。”

    手下一阵惶恐,在车内跪地道:“是奴有眼无珠,妄议能人,恳请主子恕罪。”

    恭王单手撑额,烦躁顿生,老天真是不公,什么好的都给了顾珩。

    可是恭王却忘了,当年为皇子时,他母妃是后宫风头无两的宠妃,他两个亲哥哥敢跟太子叫板,他在人前何等风光。

    哪怕到了如今换了新帝,他四哥封地边远,他七哥却是得了个好地方,封地富庶,人才辈出。

    他在京中,虽是空壳王爷,没有封地。宗正寺那边却是按王爷规制送补给。

    若非他几番挑衅,才被迫抄经书,否则奉宁帝也不介意养一个富贵闲人。

    马车轮子骨碌碌行过地面,最后在王府后院停下,恭王这才开尊口,令手下起身。

    之后日子,恭王都待在王府,不想听见关于孟跃的任何事。只叫人盯着陈侍中。

    转眼十一月下旬,京里下了一场冬雨,天气骤寒,凛冽的寒风刮的人皮肉发疼,京中的面脂几近售空。

    太皇太后想赶在年前,前往城东的万福寺礼佛,为先皇祈福。皇太后跟随,连太后不好推辞,也跟着一道去了。

    孟跃负责队伍护送,去时相安无事,但入了庙,太皇太后回忆过往施粥场景,感慨万千,一时执意在庙前山门处布施。

    谁知流民突然暴起,一刀刺向太皇太后,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凶狠落下,径直斩断刺客手臂,惨叫伴着鲜血飞溅,将太皇太后吓的呆在原地,孟跃道了一声“得罪”,将太皇太后扛在肩上,一刹那,太皇太后只觉天旋地转,随即她被抛向一个强壮怀抱。

    虞由将太皇太后扶住,此时连太后也关切迎来,用手帕擦掉太皇太后脸上的血迹。

    山门处,孟跃与陈昌背靠背对敌,她道:“刚才那一刀真利落,看来平时没懈怠。”

    “练功之事,不敢懈怠。”陈昌提刀迎敌,大部分兵力都去保护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连太后了。

    孟跃逐渐落了单,她看着围拢的刺客,眸光一利,原来今日是冲着她来的。

    天上乌云翻滚,上午还晴空万里,此时却灰蒙一片。

    四个方向同时刺来,孟跃瞬间有了决断,她今日穿戴明光甲,可硬扛后方袭击,于是孟跃手中长刀翻转,矮身横劈,果然伤了前,左、右三人。

    “阿姊小心——”

    “孟将军!”

    几道声音同时传来,身后铁刀落地声,孟跃顾不得多想,反手刺去,在刺客惊愕的目光中,利落拔剑,对方顿时倒地。

    而在尸体旁边,有一颗不起眼的石子,

    陈昌吴密等人不顾受伤,强行突围,冲至孟跃身边。

    连太后也吓坏了,命身边侍卫去保护孟跃。

    “妹妹糊涂。”皇太后厉声道:“纵使你不顾自己,难道也不顾母后了?孟跃区区武将,安能与母后的安危相提并论。”

    “可是……”连太后看向太皇太后,“母后,方才是孟将军救您的。”

    太皇太后别过脸去,连太后着急不已,强行下令,“本宫这里不必守着,你们去……”

    皇太后疾言厉色:“倘若今日因妹妹之故,导致太皇太后有损,不论是天下臣民,还是史书,都会记载陛下大不孝之罪,妹妹真要害陛下被后人唾骂吗?”

    连太后慌了神,孙嬷嬷和描金搀扶着连太后,她们心里也没主意。

    皇太后眯眼看向场中的孟跃,天要你亡,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眼看新一轮刺客逼近,却闻空中箭矢之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围拢孟跃的刺客都中箭倒地,只一些视角盲区幸免,却被孟跃带人斩杀。

    前后一刻钟的时间,上百刺客全灭,浓重的血腥逼的人作呕。幸而百姓们早躲远了。

    皇太后白了脸色,却无人在意她,在场诸人,脸色不好是常态,如孟跃带人清理战场,才是冷静的不像话。

    孟跃越过人群,看向一脸后怕的孟五娘,试探着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今日,多谢了。”

    孟五娘回过神来,眼中热泪滚落,却很高兴:“能帮阿姊一二,是五娘的福气。”

    第128章

    因着刺杀一事,京兆尹匆匆赶来,然而抵达万福寺前,只有陈昌与他交接事务。

    京兆尹喉头滚动,强忍心悸:“敢问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连太后可安全?”

    陈昌睨他一眼:“有孟将军在,贵人们自然无事。”

    京兆尹松了口气,太皇太后那几尊大佛无事就好。

    但很快京兆尹知道他这口气松早了。

    遍地刺客尸体,足足上百。有仵作检验,从身形,四肢状态,手上老茧,得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

    同时出动上百好手,非寻常人所能。

    京兆尹:………

    那厢孟跃带人回宫,就被红蓼请走,半道上遇见等不及来寻她的奉宁帝。

    顾珩把她抱了满怀,满是后怕:“跃跃,我的跃跃。”

    红蓼和其他人识趣避开。

    孟跃拍拍顾珩的背,“回内殿说。”

    太皇太后忽然要礼佛,还将连太后一并带上,处处蹊跷。于是孟跃和顾珩商议,决定将计就计。

    孟跃明面上带队护送太皇太后一行,但暗地里还有一支精兵跟随保护。

    为防走漏风声,那支暗地跟随的精兵是孟跃的人——当初由桐王私兵改编。

    常炬唯恐孟跃疑了他,当下与孟跃一一道出,原是他们见情况不对,欲支援时,横空一直队伍拦住他们,那些人打扮奇怪,绑着头巾,后颈处却不见一点发根,这就不寻常了。

    顾珩一点就透,“僧侣?永福的人?”

    细细一琢磨便知晓,能说动太皇太后的人没几个,永福公主算一个。

    “有七成可能是。”孟跃与顾珩往里间榻上落座,但顾珩此刻后怕得紧,他搬走桌子,与孟跃依偎在一处,孟跃拍拍他的手背,既是安抚也是由着顾珩。

    “世人行事多有目的,绕这么大个圈子,只为了除掉我?”

    “皇位。”顾珩冷声,随即又痛色道:“倘你有个万一,我沉溺悲伤中,要不了多久也跟着去……”孟跃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这样不好的话。

    顾珩握住孟跃的手,万般珍惜的亲吻。他没有说的是,倘若孟跃真有个万一,涉事的有一个算一个,他要那些人给孟跃陪葬。

    他不能没有跃跃,他的跃跃。

    顾珩将孟跃全部圈入怀中,双手如铁钳,收的很紧。

    孟跃感知他的变化,殿内气氛低迷,于是孟跃玩笑了一下,活跃气氛:“只怪陛下太爱重我了,招人嫉妒。”

    “这种事莫玩笑。”顾珩有些郁闷,张口轻咬孟跃肩头,淡淡的血腥入口。

    自从刺杀一事发生,结束,再到孟跃进宫汇报,她只来得及卸甲,简单擦拭血迹,却是来不及沐浴更衣。

    她侧首捏捏顾珩的脸,“别咬了,松口。”

    顾珩松开她,垂首埋在她颈间,许久才传来闷声:“对不起跃跃。”

    “没有关系。”孟跃道:“阿珩,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已经有双重保障,想着万无一失,谁想敌人还有后手。

    再者这是京中,顾珩给她派人太多,岂不打草惊蛇。

    凡行事,哪有不冒险。

    这次的收获,孟跃很满意了,“那些刺客训练有素,悍不畏死,应是所谓的死士了。”

    矛头指向很明显,照着那群世家查过去,基本不会错。

    再有永福公主私下行事,早在孟跃这里挂了号,借着这次事,将这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一网打尽。

    关尚坐镇京兆尹,同孟跃主理这次恶性刺杀案,吴密常炬左右辅之。

    孟跃听闻顾珩的安排,没有异议。忽而,她顿住:“舒元……你打算一直把他留在桐州?”

    顾珩道:“舒元心善仁厚,桐州地处偏僻,非心善之人不能理。”

    “也是。”孟跃坐正身子,扭身与顾珩面对面道:“京中多血腥,这种事舒元做不来。而关尚野心勃勃,桐州偏僻,他也待不住。”

    远在桐州兢兢业业治理地方的穆延打了个喷嚏,下属关心不已:这样表里一致,听的进意见又勤奋的好上峰,千万别有事啊。

    如果穆刺史能一辈子待在桐州就好了。

    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穆延生生打了个寒颤,谁?谁蛐蛐他?!

    “穆刺史歇一会儿罢,大夫马上就到。”

    穆延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先把手上事处理了。”

    下属十分感动,恭敬退下,退出去时将书房门关的严实。

    当天傍晚,当地医术最好的两名大夫登门刺史府,要为穆延号脉。

    京中却是风声鹤唳,金吾卫持刀拿人,陈侍中首当其冲,街上都是哭喊声。

    百姓们纷纷避开,孟泓霖匿在人群中,问左右:“这些都是参与刺杀的人?”

    旁边人道:“嘘,公事不可议论。”

    孟泓霖连声应。

    午后孟府来人知会他们,孟五娘往后留在将军府,不回去了。

    于是孟泓霖先去外面打听了一下午,现下打听不出更有用的消息,才向将军府去。

    门房引他进府,他熟门熟路在花厅坐下,看见孟五娘来了,还谨慎往外张望,孟五娘道:“阿姊公事繁忙,不在府。”

    孟泓霖顿时拉孟五娘坐椅子上,问:“到底发生何事了?”

    孟五娘也没瞒着。

    “我听说万福寺最灵验,今日得空去寺庙为阿姊祈福,谁知遇见刺杀,我眼见阿姊被围困,就用弹弓打中阿姊身后刺客的手腕,他丢了刀,就被阿姊杀了。”

    孟泓霖目瞪口呆,嘴巴能塞一个鸡蛋,“你编话本呢。”

    孟五娘不语。

    孟泓霖终于想起他这个小妹小时候很活泼好动,爬树捉鸟,下河摸鱼,整日里跑着,又黑又瘦。

    后来在家里养着嫁人,皮肤养白了,但还是清瘦,一般人当是女子纤细,没想到孟五娘还有这手功夫。

    “不对啊,你去寺庙祈福,你带弹弓作甚。”

    孟五娘睨他一眼,又垂眸,“我一人出门,防身用。”

    一般女儿家去寺庙祈福,都有家中男子陪同,但是孟家,孟泓霖是家中宝贝,孟五娘仅此草芥好些,哪会有人陪她去寺庙。

    孟泓霖干巴巴的摸了摸鼻子,强词夺理:“你也没说是为阿姊祈福啊,你若是说了,我就跟你去了。”

    今日孟五娘救阿姊的功劳,他也有份了。

    孟泓霖看着典雅华贵的花厅,这屋子华美非常,住在这里多幸福啊。他做梦都想住进来。

    五娘却阴差阳错实现了,孟泓霖气的跺脚,却无可奈何。

    眼看天色更晚,孟五娘起身道:“天快黑了,你…你也回去罢。”

    孟泓霖瞪她一眼,“你真是翅膀硬了。”却是不敢说其他难听话。

    他离开时撞见刘生,对方身边跟着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不是孟九,那是谁?

    他心里记下那个女人,一路回家。

    金吾卫前脚拿人抄家,后脚刘生带着秦秋连夜查账。

    大理寺牢房,灯影幢幢,惨叫不绝。

    大牢深处,刑架上的男人狼狈不堪,遍布伤痕。

    一日之间,陈侍中沦为阶下囚,孟跃停了人用刑,向前几步,看向陈昼:“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你给我我要的答案,我也会给你你要的结果。”

    陈昼缓缓抬起头,乌糟糟的头发挡住他大半张脸,眼中的嘲讽却清晰可见:“你能给我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你放肆!”陈昌厉喝。

    孟跃抬手止了陈昌,看着陈昼,似笑非笑,“我是谁,我有几斤几两,你不是最清楚吗,陈侍中。”

    她说的轻描淡写,一句“陈侍中”将人干破防。

    “你这个妖女,祸乱朝纲,你唔……”他痛的攥紧拳,面目扭曲,盖因孟跃一拳砸到他伤处,钻心的疼。

    孟跃转身,吴密适时命人搬来交椅,孟跃落座,掀了掀眼皮,“你派人刺杀我,是因为你相信我死了,会让陛下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让你们有机可乘。”

    旁听的关尚诧异的望了一眼孟跃,眉头微蹙。

    陈昼不语。

    孟跃道:“这是事实,这个世上,陛下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位是长宁宫的连太后。另一个嘛……自然是我。”

    陈昼冷笑,却没有反驳。

    孟跃轻语,如恶魔蛊惑:“如果我替你陈氏一族求情,你说陛下会不会网开一面。”

    陈昼顿住,不敢置信的望来,关尚不赞同道:“孟将军,你……”

    孟跃头也不抬:“现在是我问话,是不是。”

    关尚不甘噤声。

    这个阴暗逼仄的地方,孟跃同陈昼双方无声对峙,牢房里的惨叫哭喊更加明显了。陈昼闭上眼,只觉得那些哭声中,也有他的家人,族人。

    孟跃并不催促,静静等着,或许是很久,也或许是很短的一瞬,陈昼颤声道:“……陈氏其他人是无辜的,能…能否…从轻发落。”

    微弱的火光打在孟跃脸上,庄严而冷肃,她轻启薄唇:“可。”

    断断续续的言语传来,刑架左侧的炭火猩红,发出爆裂之声,飞溅火星,映出众人严峻的神情。

    专人记录口供,连夜上呈天子。

    第129章

    次日天子罢朝,顾盛被召入内政殿。

    殿门将晨光挡在殿外,殿内压抑肃杀。奉宁帝稳坐龙案后,看着殿中的年轻人,小全子将陈昼的供词交与顾盛。

    顾盛飞快瞥过,犹如手捧火炭,飞快将供纸丢弃,“父皇,儿臣是冤枉的。”

    奉宁帝神情平静,并不意外他的辩驳,“不止有陈昼的供词,你想要人证,物证,朕都能给你寻来。”

    顾盛面色白了三分,眸子颤动,紧握着拳不知道在想什么。

    奉宁帝也不与他闲话,干晾着他,自顾自批阅奏折。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迎来一位客人,永福公主一身华衣,满头珠翠,唇红如烈日,极盛艳之态。

    她高坐厅中上首,看见孟跃一步一步走来,在厅中站定,永福公主勾唇一笑:“孟将军登门,令寒舍蓬荜生辉。”

    孟跃:“公主过誉,跃愧不敢当。”

    永福公主笑意不减,“坐罢。”

    下人上茶,孟跃却不碰,永福公主挑眉:“怎么,怕我给你下毒?”

    孟跃想了想,点头:“若我有损,阿珩会伤心难过,我不想让他伤心。”

    永福公主噔的搁下茶盏,发出脆响,她冷笑,“孟将军未免太自信,世上是不缺真心人,但孟将军太年轻,还不知道真心最易变。”

    “是吗?”孟跃抬眸,目光如剑,刺进永福公主眼底深处:“既然如此,殿下何必费尽心机来杀我。”

    永福公主不上她当,“本宫没做过的事,孟将军红口白牙却污本宫清白。”

    孟跃起身,在永福公主警惕的目光中一礼:“是跃不严谨,这厢赔罪了。”

    永福公主摆摆手,不与她计较。于是孟跃坐下,给长公主讲了前朝皇室的一个故事。

    道有那么一位大皇子,文武双全,又居长,不论天子和朝臣都对他称赞有加,彼时嫡子还幼,不能与他抗衡。

    永福公主倏地握紧扶手,冷冷的瞪着孟跃,孟跃不觉,自顾自说下去。

    自古利益动人心,更遑论皇位。

    于是大皇子被害,他的母妃和妹妹从此匿于人后,谋划着为他报仇。

    为了报仇,妹妹和妹夫恩爱非常,却故作怨偶而和离。为了报仇,妹妹眼看心爱之人身死,只为了不连累她。

    “够了!”永福公主厉喝,阻止孟跃说下去。但孟跃哪里肯听,永福公主怒道:“来人,来人,将这胡言乱语之辈打出去。”

    然而厅外没有任何异动,永福公主心头一跳,腾的起身,看见稳坐着的孟跃,她忽然什么都明了。

    大势已去了……

    “……罢了。”她颓然坐下,垂着头,发髻间的正凤钗也跟着垂落,透出颓靡。

    孟跃不语,静静等候。

    半晌,永福公主缓缓直起身子,双目血红,却未有一滴泪,“孟跃,早知你是最大变数,本宫当初第一个该除掉的人就是你。”

    孟跃颔首:“多谢殿下对跃的高度认可,跃不胜荣幸。”

    永福公主气笑了,她吐了一口浊气,道:“本宫是在报仇。先太子明刀明枪打败我皇兄也就罢了,偏他使出下作手段。‘大坝决堤,大皇子不幸遇难’……”

    永福公主回忆过往,目眦欲裂,“可怜我皇兄连个尸首都无。朝臣都说此为天灾,却不知大坝上方所在地的刺史,乃是皇后表兄。而父皇明知此事有内情,却一昧偏袒先太子和皇后,真叫人寒透了心。”

    孟跃默了默,道:“所以你选择自己报仇。”

    “没错。”永福公主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残留唇上,水润动人。她道:“我一直在忍,直到秋猎,我知道机会来了。为了这一天,我牺牲了驸马,牺牲了我的爱情。可我低估了父皇对先太子的偏爱,纵使秋猎遇刺,刘因惨死,先太子也相安无事,父皇把他保护的太好了,好的让人嫉妒,让人发恨,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

    “那不过是个开始。”孟跃叹道。

    永福公主的怒火一滞,像被人泼了一层沙,不能浇灭怒火,却生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孟跃见她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开口道:“黔中雪灾是不是你勾结地方官拖延灾情,为的在太后回宫时,散布流言。”肯定的语气。

    永福公主没否认。

    当时流言事关百姓,太后终究是心慌了。永福公主趁机加深她与太后的感情,至于拖延灾情会死多少人,她并不在乎。

    孟跃又问:“拖延的地方官…是大皇子的人?”

    永福公主不语。

    孟跃知道自己猜对了,大皇子死的太突然,其下势力不会瞬间散去,永福公主与大皇子一母同胞,仓促间收拢一部分势力并不奇怪。

    永福公主借了太后的势,方与皇后抗衡一二。

    只是先太子一日不倒,皇后和长真公主就能风光长存。

    这些年永福公主一直秘密谋事,从前还能与贤妃言,贤妃去后,她越发孤独了。如今事情败露,她忽然有种莫名的倾诉欲,将自己这么多年的谋划一一道出。

    谯城之行,几是先太子光辉人生的转折,然而……

    “…顾琅吃的五石散是本宫的人给的,但却不是本宫下毒,而是顾琅主动吃的。他太自信了。”说到此,永福公主眼里涌现光彩,眉宇间皆是得意,“他认为是旁人危言耸听,他身为储君,不会被左右。”

    “但结果你瞧见了。”永福公主向孟跃挑了挑眉,生动极了。仿佛一副水墨画骤然涂上色彩,一朝变成了油画,让人跟不上适应。

    之后关于先太子的事孟跃从顾珩口中知道个大概,便跳过这事,道:“你与皇太后和长真公主有死仇,却通过陈昼,间接与这二人联手,只为除了我,趁阿珩伤心之时除了他。但你不怕顾盛继位,第一个弄死你?”

    “怎么会呢。”永福公主看向孟跃,“你同陛下感情深厚,又死在最好的年华,陛下一定痛极,届时我只要稍微引导,陛下就能杀了陈昼,长真母女和顾盛。陛下无子,又防备其他年长兄弟,只能从幼弟中挑选储君。”

    孟跃想了想,顺着她的话,补充道:“等陛下悲伤过度去世,幼主继位,你这位长公主就能用太皇太后压制幼主,从而掌权了。”

    永福公主没想到孟跃猜到她的计划,有些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默认了。

    厅内静默,而大公主似是有些渴了,端起茶盏欲再呷一口茶水,一只修长的手先盖在茶盖,永福公主顺着手仰视,孟跃俯视她,两人视线交接。

    “跃今日来是想问个明白,长公主殿下的性命,在陛下手中,跃不能动私刑。同样……”孟跃将茶盏摔落,应声而语:“殿下也不能。”

    她一声令下,两队金吾卫鱼贯而入,伴有两名御医。

    永福公主再也没了方才的冷静,挣扎着撞柱,却被一个手刀劈晕,孟跃对御医道:“毒在茶水里。”

    倘若孟跃轻敌,自认为胜券在握,饮了毒茶,永福公主说不得还真有翻身机会。

    后面永福公主见孟跃不上套,这才自饮,求一个体面。

    不得不说,这心性委实坚韧。

    难怪先皇在时,未将永福公主揪出来,永福公主是忍常人不能忍。

    不过孟跃还有些谜团,估摸只能从其他人口中查探了。

    皇宫内政殿,关尚带来人证物证,顾盛直挺挺跪在地:“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一时被人蒙蔽,求父皇开恩,父皇……”

    顾盛心乱如麻,脑海中浮现一道人影,他急切道:“父皇,求您看在已故皇祖父的份上,饶我一次,父皇——”

    关尚心里一动,见天子停笔,淡漠的俯视顾盛,“朕一生爱重之人唯二,你却都动了,你让朕怎么饶你。”

    关尚神情微变,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他以为在大理寺牢房,是孟跃在诓陈昼,但没想到会从陛下口中听到类似的话。

    堂堂天子,心中当有社稷,有大抱负,怎么能装着区区一个女人。

    关尚开口,“陛下,毕竟是先皇临死前将盛殿下过继于您,若是对他太严苛,朝臣百姓或许会有异议,于陛下名声有碍。”

    顾盛连连点头,哀求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真的知错,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此时此刻,顾盛和关尚莫名同等希冀的望向天子,然而天子神情冷淡,“不会有以后了。”宣告着顾盛的结局。

    当日,顾盛,长真公主和皇太后,永福公主联合门下省陈侍中,及诸世家合谋,派出死侍,刺杀天子生母——连太后,和太皇太后,数罪并罚,罪同谋逆。

    涉事的皇室成员贬为庶人,终生圈禁宗正寺,不得释放。

    陈氏家产充公,主谋斩首,陈氏其他人等,徙千里,至地方免苦役,三代不得科举。

    换言之,陈氏族人去边远地方过庶民生活,旁的不再追究。孟跃说到做到,对陈氏一族从轻发落了。

    旁的涉事世家就没那么轻快了,徙刑也分长短,最远三千里。

    天子雷霆手段,震慑朝野。

    天子下方,群臣之上的御阶,左右各立着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如实记录。

    奉宁二年冬,皇子盛联合世家谋逆,刺杀帝母未遂,帝大怒,斩杀涉事世家,朝堂世家子弟几十存一。贬皇子盛为庶人,终生圈禁。

    宗正寺内,贬为庶人的皇太后再无顾忌,大骂奉宁帝狼心狗肺,忘记皇位是怎么来的。

    下朝后,得到奉宁帝允许,而前往宗正寺的起居舍人一一记录。

    永福公主看见起居舍人,十分意外,她向木栅栏行去,“你……”

    她虽然只用了少量毒茶,但到底伤了嗓子,声音沙哑难听,每次发声都如刀刮。

    她向在看一种新奇的东西,看着起居舍人,“顾珩,居然,让你…记…记录。”

    起居舍人停下笔,郑重道:“陛下光明坦荡,没有什么不能记的。”

    永福笑了一下,扯着喉咙,痛的眼泪都出来了,但她不在意,笑的愈发猖狂。

    顾珩光明坦荡?那才是最大的谎言。

    她哇的呕出一口血,晕死了过去。

    第130章

    两个时辰后,永福公主幽幽醒来,起居舍人已经离去了,对面的长真公主讥讽道:“大皇姐真是命硬啊,克兄克父克夫。幸亏无子,否则还得克子。”

    永福公主眸光微沉,睨了她一眼,“最想,克你。”

    长真公主勃然大怒,倏地拍打在木栅栏上,“你以为你没有克我吗?刘因就是你害死的。贱人,贱人!”

    她如此气急败坏,反而叫永福公主心情转好,“这是,报应。”

    牢房最深处的前桐王,现·废庶人顾琢冷眼旁观。日子太无趣,有人争吵都成了一种乐子。

    他坐靠墙根,手捻着几根稻草,随意编织,脑海里却又想到了顾珩和孟跃。

    那两个人现在一定很得意。他眯了眯眼,心中翻涌着怒火,噬心灼肝,五脏六腑都焚着疼。

    宫内,帝王寝宫。

    顾珩挥退左右,与孟跃依偎着闲话,孟跃从永福公主那里听到了一段旧事,但是片面之词,不可尽信。

    两人坐在榻上,顾珩从后圈抱孟跃,头搁在孟跃肩头,轻声道:“永福口口声声说先太子害死了大皇兄,但长真和废后却矢口否认。”

    孟跃想了想:“事已至此,废后和长真没必要说谎。况且大皇子死于决堤,大坝上游的地方刺史乃废后表兄,要么废后当时嚣张的不可一世,无所顾忌,要么就是有人蓄意陷害,故意挑起永福公主和先太子之争。”

    “当时父皇正值壮年,把控前朝后宫,我瞧着废后和先太子,不敢这样肆意横行……”顾珩顿了顿,叹道:“极可能是有人挑起这两方争斗。”

    殿中半人高的暖炉散发热意,然而顾珩和孟跃心头都漫上一丝凉意。

    若一开始就是错的,那这么多年永福公主和先太子之间的争斗,岂不都成了笑话。

    而幕后黑手其实不难猜,谁有可能得利?谁就有嫌疑。

    已故的梅妃,齐妃,还有当年的惠贵妃。

    大皇子身死,还给先太子拉了一波仇恨,完全有利其他不占嫡不占长的皇子。

    说来历朝历代,皇子公主众多的帝王不止承元帝一个,但承元帝贪心太过,既要又要,他希望太子地位稳固,又希望其他儿子才干过人,是美玉良材。

    然有能力者,心高气傲,焉能久居人下。

    储君无法优秀的一骑绝尘,把兄弟们甩在身后。偏承元帝又要有才干的儿子对储君毕恭毕敬,马首是瞻……

    孟跃从未见过如此反人性的行为。

    最后演变成先太子气承元帝看重其他皇子,对承元帝生怨。其他皇子恨承元帝偏心太子,对承元帝由怨生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事,像大海中的两块浮木,彼此靠拢,才能一起抵抗大风大浪。

    “…废后所行恶事不少,但也帮人背过黑锅。”顾珩提及此,神情有些微妙,他还记得他年幼时,当时废后如日中天,控制董嫔,欲陷害他。

    又数年后,孟跃溺遁,他不知真相时,心神失守,被先太子钻空子下毒,欲落实十七害死兄长之事,为先太子提供打击四皇子和七皇子的铁证。

    有此种种,顾珩对废后母子无怨,是不能的。

    因而,废后母子被泼脏水,不令同情,反有因果报应的冷幽默感。

    顾珩:“贤妃暴毙,不是废后所为,乃此前惠贵妃背后下手。”

    孟跃坐正身子,扭身看向顾珩。

    桐王被捕后,顾珩查出了不少陈年腌臜事。

    顾珩道:“当时是为了加深废后罪行,好让父皇对先太子一脉厌弃,谁知父皇对先太子一脉爱重不已,废后无事,贤妃死了…也就死了。”

    大抵是生死之事太沉重,顾珩顿时转了话题,“跃跃,你知不知道十一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孟跃想了想,一时没想出来。她跟十一皇子的接触太少,后来十一皇子被赐死,孟跃更是不关注了。

    顾珩哼了一声,有些生气:“我也是后来推测出的,十一嫌我蠢,嫌我母妃笨,而我母妃还占了贵妃之位,他认为我们德不配位。”顾珩冷笑,“他倒是聪明,却白白帮人背黑锅,辩驳无门,落得横刀自刎的下场。”

    孟跃微微蹙眉,抿了抿唇,“顾昌坠马,你可查出真凶了?”

    顾珩:“我当时在想京中乱了,谁能得好。”

    孟跃深以为然。她最初怀疑过桐王。

    承元帝铁了心要把皇位给先太子一脉,但顾昌身死,谁都知道有内情。

    承元帝肯定信不过京中皇子,这时一早分封出去的桐王,经有心人一提,承元帝念起桐王的好,事情就成了大半。

    但谁知会冒出个顾盛。

    最后,十一皇子书房搜出他和桐王的“密谋信件”,桐王被迫提前暴露。

    如此损人不利己,桐王是不会做的。所以顾昌坠马一事,孟跃排除桐王的大半嫌疑。

    她神情有些复杂:“我将所有人都排除了,最后发现只剩下永福公主。”

    “永福……”顾珩到底是尊称了一声“大皇姐”,“她是有魄力有心计的,她生来是女儿,于夺位无缘。也正因为她是女儿,父皇不会提防她,才能暗地里搅弄风雨,或许她最初她只想报仇,但随着与兄弟们的争斗中,渐渐有所悟,于是一心一意奔着摄政长公主之路去了。”

    孟跃抬首,“阿珩…似乎很有感触?”

    顾珩将孟跃圈紧,俯首吻在她眉心,“一开始我也不是想夺那个位子,可是渐渐我发现,涉身其中,想要护住我想要的人,只有去争去抢。”

    位卑则言轻。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跃跃,是你帮我,我才会赢的。”顾珩依赖的蹭蹭她的脸,由衷道:“如果没有你,我未必能登基。纵使侥幸登基,也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这个皇位是我们共有的。”

    永福公主有一句话说对了,这场夺嫡之中,孟跃是最大变数。

    然而孟跃听见“皇位是我们共有”几个字,心头一跳,侧首看向顾珩,顾珩弯眸,亲吻她唇角,“跃跃,你一定是上天派来引导我,相助我的神女。”

    孟跃张了张嘴,她不是什么神女,她只是,只是一个在此世,重获生命之人……

    孟跃阖上眼,再睁开时,眼里闪过一抹笑意,“既然如此,神女和凡人有别,那我们不能在一起。”

    顾珩顿时不干了,张嘴对孟跃脸颊肩头又咬又蹭,一通闹腾,孟跃实在抵挡不住了,立刻笑着改口,“我不是神女,但阿珩是天子,有大气运者,我配阿珩,是我高攀了。”

    “没有高攀。”顾珩认真道:“我们是最相配的。”

    孟跃脸上的笑意愈浓了:“是,我们是最相配的。”

    当晚孟跃留宿宫中,小全子在殿外激动不已,与红蓼道:“等这件事了,孟将军肯定能入主凤仪宫。”

    红蓼笑着点点头,希望她到时候能分配去孟将军身边。

    然而次日,太康宫急报,太皇太后为着陛下下令终生圈禁永福公主一事,正在闹绝食。

    彼时,奉宁帝刚刚散朝,孟跃出宫当值。

    太皇太后到底是奉宁帝的皇祖母,于情于理,他都得过去瞧瞧。

    天子仪仗驾临太康宫,隔着一扇宫门,里面传来哭喊和怒骂声。

    宫娥内侍哭泣。

    骂人者,自然是寻死觅活的太皇太后了。

    有内侍眼尖,看见奉宁帝,连滚带爬行来,“陛下,陛下求您劝劝太皇太后罢,再不用膳,太皇太后就受不住了。”

    届时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得陪葬。

    内侍声泪俱下,涕泗横流,小全子把人拽开,观察奉宁帝神色。倏地他眼前一花,奉宁帝径直行入。

    主殿一片狼藉,太皇太后身着中衣坐在榻上,乌发散乱,唇色泛白,一副憔悴虚弱之态,却任凭殿内宫人内侍怎么哀求都不动容。

    直到她看见奉宁帝前来,眸光动了动。年轻的天子温润清雅,如玉一般,只看这一张脸,这温和的气势,谁能想到他的雷霆手段。

    太皇太后觉得这位孙儿格外陌生,她一点也看不透。

    奉宁帝看了一眼小全子,小全子会意,将殿内闲杂人撵出,他也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关上殿门,远远的守在殿外。

    殿内,太皇太后直视奉宁帝,冷笑一声:“怎么,皇帝今日来,也是想结果了哀家?”

    “没有那种事,皇祖母。”奉宁帝在太皇太后下手落座,他有些好奇,于是也就问了:“大皇姐做的事,您如今都已知晓,还希望保下她?”

    太皇太后怒火一滞,沉默下来,少顷她闭上眼,别过脸去:“这宫里哪是干干净净的。”

    话音落地,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太皇太后睁眼看去,恼羞成怒:“你笑什么,你认为哀家很可笑?!”

    “不。”奉宁帝道,“我只是觉得皇祖母和父皇不愧是母子,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哪怕对方做了任何错事,都可以原谅。”

    那一瞬间,顾珩想起了孟跃,明眼人都瞧得出孟跃不甘人下,她在隆西青州赈灾,赢得大片威望,这于帝王眼中是大忌。

    关尚为着此事,在奉宁帝跟前上眼药,道孟跃野心勃勃。

    顾珩想,别说孟跃与他共掌天下,若有一日孟跃想要他的皇位。他会不会跟孟跃兵戎相见?

    那个念头甫一冒出,顾珩就有了答案。

    结果是不会。

    言语无法表达他对孟跃有多么浓厚的喜爱,早在经年日久中,他们的思想,行为,互相影响。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谁会自己跟自己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