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宫里乱成一团,紫宸宫被重兵把守,太后坐镇后宫,圈禁丽妃母子,不允嫔妃皇子进入紫宸宫。
次日申时,承元帝才转醒,只是面色苍白,没有精气神。洪德忠伺候他进食用药后,承元帝靠坐床头,恢复些许力气。
“十九呢?”承元帝哑声问。
太后叹气,“哀家派人围住了十九的皇子府。”
细细思量,祥瑞暴毙之事,十九皇子恐是当了替罪羊,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行此事。
“皇儿,你打算如何处理。”
承元帝阖上眼,定了十九皇子生死:“十九狡诡,不敬朕躬,今贬其为南平郡王,封地南荨,即日赴任。”
而后承元帝下旨贬丽妃为嫔,短短半日,连下两道旨意。十九皇子如流星在短暂的风光后,又迅速坠落。
又一日,承元帝上朝,十六皇子也早早进殿,他立在十五皇子身后,心思不在国家大事,而是小心留意御阶之上的天子。
早朝散去,十六皇子一颗心往下沉,十五皇子无所觉,“之前宫里封锁消息,我心中害怕,今日听父皇声音,如同往日,我的心才算放下了。”
十三皇子也道:“父皇身子健壮,之前估摸是被十九气狠了。”
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说着话,十六皇子偶尔附和,忽然他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十七皇子不以为意:“没看见你。”
十五皇子双目圆瞪,“什么没看见,你就是故意的。”
十七皇子不咸不淡看他一眼,把问题还给他:“你怎么笃定我是故意?”
“你……”十五皇子被问住,十六皇子握住十五皇子的手,对十七皇子道:“我是你哥哥,我不与你计较。”
这话把十七皇子恶心个够呛,想要反驳十六皇子,又碍于人多眼杂,遂愤愤离去。
十五皇子哼笑:“十六,还是你有法子。”
十六皇子敛目,出宫后,十六皇子的车驾被人剐蹭,车中十六皇子磕着头,当即昏迷。凶手逃去无踪。
十六皇子身边的内侍只得代跟翰林院告假,回府休养。
诸人猜测是十七皇子所为,话传到十七皇子耳中,很是发了一通火。
十六皇子府,正院东房内,孟跃为十六皇子包扎额头伤处,神情不太赞同。
十六皇子莞尔:“不妨事,看着吓人罢了。”
孟跃手上加了两分力,果然听见十六皇子嘶了一声,她挑眉:“不妨事?”
十六皇子坐在榻上,他伸手抱住孟跃的腰,委屈道:“跃跃,我疼。”
孟跃知道他在做戏,还是俯身为他吹了吹额头,十六皇子头靠在她怀中,十分依赖。
随即孟跃将东西收拣了,问他:“你怎么想的?”
好端端的,演一出苦肉计。
十六皇子起身去书案后,孟跃跟上,十六皇子落座后,取了墨条缓缓磨着,不疾不徐道:“你也晓得我通岐黄之术,今日早朝,父皇高坐玉阶,我不敢直视天颜,只得偷瞄几眼。”
“虽然父皇声音还算有气力,但是寡言,如此就做不得数。我心中狐疑,瞥见他眼睑水疱,眼睛充血。且父皇每次吐字,气息很重。于是我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十六皇子忽然抬头看向孟跃,两人对视,异口同声道:“中毒。”
孟跃神情凝重:“躲过宫里重重守卫,躲过御医,可见手段巧妙。”
顿了顿,孟跃看向十六皇子:“那人得是圣上的身边人,旁的宫人内侍连殿门都无法靠近,又何谈下毒。”
“你觉得是谁下的毒?”十六皇子问。
孟跃不语,反问十六皇子。
此时十六皇子手里的墨条已经磨好了墨,他取了方帕擦手,铺陈纸张,写下十九皇子的名字,“父皇捧杀十九,十九母子正得意,所以不会是他们。”遂提笔划去十九皇子的名字。
孟跃俯身,单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搭在十六皇子身后的椅背,这个姿势将十六皇子半揽在她怀中一般,她开口,“皇后因齐妃一事,与圣上生了隔阂,听闻皇后如今连圣上面儿都见不着。”
十六皇子提笔划去皇后。同理,也撇除四皇子,七皇子的嫌疑。
十七皇子精通毒术,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有再多心思,但人在宫外,还能隔空下毒?
“惠贵妃?”孟跃轻声念叨。
惠贵妃和顺贵妃协理后宫,见到圣上不是难事。
十六皇子将惠贵妃圈住。
他侧首,额头的绑带衬的那张脸愈发病弱:“协理后宫的还有我母妃。而我晓医理。”
他也有很大嫌疑。
孟跃叹息,目光宽厚温和:“你不会。”
“为什么。”十六皇子有些执拗。
孟跃理所当然道:“我觉得你不会就是不会,哪有为什么。”
这个有些自我的回答,却贴合了十六皇子心里。他点点头,认真道:“对,我不会。”
十六皇子在纸上落下自己名字,又划去。
“十五哥和庄娘娘也不可能。”他神情笃定,划去二人名字。
更多的名字写上,又很快划去,最后留下梅妃、惠贵妃、大公主,十三皇子。
孟跃曲指点了点桌面,似笑非笑:“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演这一出苦肉戏?”
十六皇子顿了顿,装作很忙的焚毁纸张。
“你不说,那我就随便猜。”孟跃直起身,在书案前行走。
十六皇子眼皮子一跳。
孟跃的声音入耳:“圣上身子不大好了,等不及他属意的继承人长成,于是亲自出手对付自己的儿子。”
“十九皇子出局,让你有了危机感,所以你为了降低自己的威胁性,演了这一出。”
孟跃驻足,侧首直勾勾看向十六皇子眼睛,将他眼底自己都未觉的惊恐一览无余。
十六皇子别开眼,描补:“我本来就没什么威胁。”
“你有。”孟跃向他走来,捧过十六皇子的侧脸,隔着一张书案,两人四目相对,“你是成年皇子,过去也干成了好些事。百官对你印象很好,如果在皇孙和你之间选,百官一定会选你。”
承元帝不愿废太子,但他日史书也会如实记载:太子逼宫未遂,撞柱而亡,帝甚怜,既往不咎。
天家无小事。
有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太子父亲,皇孙想要越过一众成年皇子上位,难如登天。
所以承元帝要亲手料理成年皇子。
两人对峙,十六皇子败下阵来,“跃跃说的是。”
所以宫门外,十六皇子自导自演,加深众人包括天子在内对他的刻板印象。即十六皇子从小体弱多病,柔弱无害。
“我不想离京,不想封王。”十六皇子微微垂首,眼睫在白皙的面颊投下浅浅阴影,“我在京中,谋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看着香炉里的乌烟:“父皇算不尽人心,也无法左右人心。”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十六皇子抬眸,孟跃莞尔:“那我们再添一把火。”
十六皇子眉宇间涌现疑惑。
一日后,奉御的碗底夹杂一张纸条,他看后顿时色变,召集手下商议,而后求见天子。
紫宸宫殿内肃杀。
“中毒?”承元帝唇齿间绕着这两个字,怒极反笑,他情绪波动太大,拉扯着心口,又咳嗽起来。
“圣上息怒。”洪德忠小心伺候着。
承元帝一把挥开汤药,从龙床上踉跄起身,“好啊,好的很啊。”
紫宸宫铁桶一般,还是让人渗入了。
“圣上息怒——”殿内跪了一地。承元帝砸了手边花瓶,踹翻香炉,被反作用力带的仰摔在地上,一时天昏地暗,再次晕死过去。
宫外十三皇子回府途中,被人拦住。
第102章
日落西山,晚霞犹烈,天地间一片橙色耀耀。
十三皇子踏入小院,余光扫过院中的花木和假山流水,剑眉微压。
风雨连廊后面一道垂花门,经过穿堂,迎面三间正屋,正中的花厅铺陈地毯,大门正对一架日出东方玉屏,左右置一对丁香紫梅瓶。中间一张红木栅足案竖放着。
孟跃在门边侧首,“请。”
她一身玉白宽袍,头戴莲花冠,举止有礼,若非她面具有碍观瞻,十三皇子对她的印象或许会好一些。
时下以左为尊,孟跃请十三皇子在栅足案左边落座,她跪坐右侧,下人奉上茶点。
十三皇子冷淡道:“寒暄就免了,本殿此来,只想探知‘何谓步十九皇子后尘’。”
孟跃手上一顿,仍是为十三皇子斟茶,将茶碗置他跟前,这才抬眸看向十三皇子:“殿下心中已有猜测,何必自欺欺人呢。”
十三皇子瞳孔微缩,他皱眉呵斥:“若尔只会故布疑阵,本殿恕不奉陪。”
他起身往外走,靠近门处时,听见身后清越之声:“从前四皇子八皇子等人在京时,哪里听过十九皇子这号人物。谁想四皇子和八皇子封王离京,十九皇子就横空出世。”
十三皇子:“父皇喜爱十九,这也不成?”
“成的。”孟跃摩挲茶盏,幽幽道:“十九皇子大抵是遇高人了,从前不如何受宠,忽然一朝圣宠加身。”她顿了顿,叹道:“可惜,又快速陨落。”
天色一点点暗了,早春的夜风有些凉,吹动屋内灯火摇曳,也动摇十三皇子的心。
此时,孟跃轻声道:“从前圣上也这般看重十三殿下?”
话音落地,十三皇子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再也抬不起来。
他想听听这妖人怎么蛊惑他。十三皇子想。
他重新在栅足案边盘腿坐下,面上冷凝,似覆了一层薄霜:“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不用一刻钟。”孟跃笑言,声如清风朗月,很有亲和力,可惜吐露的言语十分无情,“百官都说东宫无主,我却听说东宫一直有人住着,虽无名却有实。”
十三皇子脑袋翁的一声,犹如一顶古朴洪钟被重重敲响,震的他全身发麻。全身寸寸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双拳紧握,凶狠的瞪着孟跃,切齿恨声:“妄议天家,你放肆!”
孟跃不语,只是平静的回望着他。
屋内传来嗬嗬的粗气声,十三皇子闭上眼,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以至于颈间都蹦出青筋。
孟跃似无所觉。
天色已经黑透了,屋外不见五指,于是这方小屋更加亮堂。
终于,十三皇子恢复了平静,他问:“谁派你来的?目的为何。”
“没有任何人支使我。至于目的?”孟跃的眼睛在灯火下,显得更加剔透,水洗过一般,“非要说的话,我此来是为还情。”
十三皇子疑惑:“还情?”
孟跃轻声吐露一个人名:“章利顺。”
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十三皇子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出相关记忆。
孟跃道:“我是被章利顺和他背后之人迫害的人,后来章利顺不甘心当弃子,反水背后人,原是不成的,多亏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仗义相助。章利顺搬倒罪魁祸首,他自己也伏诛。我们才得了公道。”
十三皇子上下打量孟跃,半信半疑:“你都窥视东宫了,会栽在一个小商人手里?”
孟跃莞尔:“十三皇子说笑了,某无家族庇佑,走到今天多亏兄弟相助,天公垂怜。”
孟跃解释,她当年无权无势,自然会被为难。
两人说起旧事,一时有些感慨,孟跃敛了笑,正色道:“十三皇子,你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你的兄弟,某言尽于此。是去是留,您自行判断。”
孟跃起身告退,厅内冷清,心腹跪在下首,“殿下,此人可疑,他的话不能信。”
十三皇子盯着残茶,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倒映一星烛火,“十九献的祥瑞我瞧过,生龙活虎,不可能暴毙。”
心腹道:“一定是贼人陷害。”
谁知十三皇子话锋一转,“从前父皇对我尚可,也只是尚可。”与如今相比,真是一个地,一个天。
他差一点就被父皇给的荣宠迷了眼。
瞧十九之前被捧的多高,最后又被摔的多惨。
南平郡王……
十三皇子心头郁滞,如压重石,喘不过气。
“殿下!”心腹斗胆起身,扶住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甩了甩头,仍觉眩晕,心腹搀扶他回府,“殿下,属下派人跟着那人,一定能查出幕后指使。”
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十三皇子的人紧跟不放,却不知车内早已空空。
孟跃从十六皇子府后门进入,刚进正院,一道人影迎来,十六皇子迎她回屋。
“先用饭。”十六皇子道。他坐在孟跃身侧,为她布菜,烛火映着他明净的侧脸,莫名的…贤惠。
孟跃眸光微动,随后压下这个念头,用过晚饭后,才与十六皇子细说,“我也没有十分把握,若十三皇子铁了心要争皇位,我们只能另谋他法。”
十六皇子握住她的手:“尽人事,听天命。世事哪能皆随我们愿。”
夜更深了,十六皇子和孟跃歇下,宫里却还亮着灯火。
梅妃倚着殿门望向紫宸宫,轻声喃喃。
大宫人疑惑:“娘娘,您说什么?”
梅妃转身向殿内而去,大宫人要跟,被梅妃止住了。
里间仅她一人,梅妃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女子面容姣好,尤似二十出头。
梅妃抚摸自己的脸颊,面皮因为剧痛而强行忍着的颤动,她拉开抽屉,取出药盒,里面空无一物。
屋内一声叹息。
梅妃将药盒放回抽屉,此时此刻,她心中惦记的不再是天子,不是家族。
唯有她可怜的两个孩子。
花烛削减映长影,今夜不知多少人未眠。
次日,十三皇子的人回报,人跟丢了。
“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
十三皇子眼底青黑,疲惫摆手:“罢了,人家有心算无心,不关你们事。”
他心中仍是拿不定主意,九五至尊哪是轻易就能舍弃的。
他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
蒙面郎定是其他兄弟派来的,让他主动退出争储。他不能着了别人的道儿。
十三皇子心里这般想着,却总是无可避免的想起东宫里住的人。
太子和太子妃都已故去,父皇为什么还让顾昌他们留在东宫。
有些事经不住琢磨,十三皇子派人去打探太子妃的母家,当初承元帝只处了几个要犯,旁的并不追究,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十三皇子越想越心凉,只恨自己从前不留意这些事。现在想来,处处是疑点。
而宫中承元帝装作毒入骨髓之态,一边派人宣扬,一边秘密打探。
惠贵妃和顺贵妃担忧不已,在紫宸宫外求见,被挡了回去。随后梅妃求见,也被拦住。
傍晚一名内侍寻着洪德忠,“干爷爷,不好了……”他一阵耳语,洪德忠心头咯噔。
他回到内殿,神情焦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承元帝从奏折间抬起头,“何事如此?”
洪德忠扑通跪下,神情哀戚:“圣上,您一定要保重自个。”
承元帝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手中折子砸去:“刁奴,还不说!”
“回圣上,不知哪个内侍误传消息,误导了梅妃娘娘,令梅妃娘娘以为您……”洪德忠略过那个字眼,接着道:“梅妃娘娘万念俱灰,竟,竟吞金殉情了。”
承元帝耳中嗡鸣,只看见洪德忠嘴巴开合,许久才重新听见洪德忠的声音。
大抵是这次有了预感,承元帝保持了清醒,他死死把着洪德忠的小臂:“去查!谁那么大胆敢谋害宫妃!”
“是,是!奴这就去。”
然而顺着传话的内侍一通排查,竟然查到凤仪宫。
皇后自是不认。
紫宸宫内,洪德忠小心回话,“圣上,那小内侍是去岁进宫的,其家人曾受过长真公主府恩惠。但小内侍入宫后,并未与公主府联系……”
承元帝止了他的话,他低着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洪德忠轻手轻脚退下。
数日后,承元帝追封梅妃为容德贵妃,同时下旨释放十一皇子。
消息一出,满京皆惊。
十三皇子比知晓的多些,是父皇中毒后,皇后假传消息误导梅妃,才令梅妃吞金殉情。
而皇后谋害宫妃,父皇再次揭过了,为的保住皇后的后位,从而保证中宫嫡出子孙的身份。
十三皇子立在院中,满脸灰然。
与兄弟尚有一争之机,可他对上父皇,让他怎么争?
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三月中旬,十三皇子入宫与天子密话,三月底,十三皇子封越王,封地奉州,地处瑞朝中部偏南的位置,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少灾害,是个好地方,与七皇子的封地差不离。
第103章
十三皇子封王后,承元帝却是止了势,未有再分封其他皇子的动向。
于是,四月中旬,十五皇子入宫请安时,直白问:“父皇,儿臣自问,虽无卓越功勋,但也无过错,为何兄弟们都封王了,却漏了儿臣。”
承元帝平日里都是绕着圈子,十五皇子开门见山,反而叫他一时不知言语。他面色陡然一沉:“爵王是朕给,哪由得你讨要。”
洪德忠面皮绷紧,手心发汗。
内政殿的气氛有些紧张,然而十五皇子理直气壮:“父皇,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我向你要个东西还不成了,你看我向别人要不。”
承元帝刚升起的怒火如皮球被戳了一针,不由自主的泄了。
他没好气道:“你向别人要,别人能给你?”
“那肯定不能啊。”十五皇子哼哼:“天底下只有一位天子,除了你,谁给我爵位啊。”
说着话,十五皇子凑近龙案,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矮身下去,却又不是蹲着,而是类似扎马步的姿势,撅着个大腚,胸口刚好卡在龙案边缘,双手搁在案上,扒拉承元帝的手,恳求道:“父皇,儿臣也想当王爷了,您行行好,就给我封王。儿臣日日夜夜,晚上睡觉都感激天恩。”
他舍了面皮,大声嚷嚷:“求您了父皇,给儿臣封王。儿臣也不挑地儿,您看着给,只要别太偏远就成,儿臣皮糙肉厚无所谓,但儿臣家有娇妻爱女,她们跟着儿臣,总不能叫她们受苦。”
承元帝听的都臊得慌。
然而十五皇子一通叭叭,嘴不带停,念的承元帝脑仁疼,承元帝又心软又不太高兴:“朕这么大岁数,你不在朕跟前尽孝,尽往外跑?”
十五皇子一时气弱,不吭声了。
承元帝心底并不舒坦,他知道十五没有争储的心思,心中对十五也很放心。于是他放任自己对十五的几分喜欢。
这也是为何承元帝一直没给十五皇子封王的原因。
但是儿子在跟前苦苦哀求,老拘着十五也不是个事。
“真想封王?”承元帝睨他。
十五皇子倏地抬眸,他没说话,眼里的期盼都快溢出来了。
承元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父子俩对峙半晌,最后承元帝妥协,哼道:“朕把壶州那块地给你,封你个糊涂王。”
“糊涂王就糊涂王。”十五皇子嘿嘿笑,“天子所赐,谁敢说半句不是。”
承元帝也没脾气了,重新给十五皇子拟封号。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十五子天真直率,秉性纯良,今封其为昭王,封地壶州,钦此。”
承元帝想多留十五皇子些时日,遂一直磨蹭到五月中旬,眼瞧着再留就不成了。
五月二十一日,十五皇子离京,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干皇室宗亲相送,十五皇子大喇喇跟人挥手告别,看起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车队出了城,凉亭内,十六皇子等候多时。
十五皇子留妻儿在车中,他独身前去,凉亭四面置了纱幔,隐约瞧得人影,却看不真切。
十五皇子在石桌边坐下,面上的欢喜退去,显露出离别愁绪,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水洗过一般湿润。
十六皇子拍拍他的手,“京里有我,信我。”
十五皇子看他一眼,神情有些复杂,似笑着,眉眼间又掺杂一丝苦涩:“除了你,我还能信谁。”
若叫承元帝瞧瞧此时的十五皇子,估计也会诧异无比。
兄弟俩并未闲话太多,该说的早就说了,两人喝了一杯茶,相拥别去。
十五皇子前后只在凉亭内待了一盏茶,红着眼匆匆走了。
暗处的探子隐去,向承元帝汇报。
承元帝挥退探子,冷哼一声:“十五同他十六弟就依依不舍,到朕跟前却是巴不得飞了。”
洪德忠赔着小心,笑劝道:“圣上息怒,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是同龄人,总有些黏糊话。”
“老大个人有什么黏糊话,十五的孩子都能跑会跳了,十六的婚事还没个影儿。”承元帝情绪激动,又咳嗽起来。
洪德忠为他顺着背,试探道:“听闻顺娘娘也很上心十六殿下婚事,这…却不知为何又没影儿了?”
傍晚时分,承元帝摆驾春和宫。
顺贵妃惊喜交加,只是如今承元帝身子不大好了,心力不比从前,两人相处没有了旖旎氛围。
饭后,承元帝呷了一口茶,问起十六皇子的婚事,“你之前也在张罗,怎么就无声无息了?”
顺贵妃秀美轻蹙,很惹人怜,明亮的烛火为她漂亮的眼睛点上光亮,如泣如诉:“圣上也知道十六从小到大,颇经磨难,臣妾一直以为御医将十六治愈了。谁知道……”她说到伤心处,两眼滚下热泪,“十六竟落了病根,大夫说难有子嗣。”
“荒谬!”承元帝呵斥,“哪个庸医断的?!”
顺贵妃泣道:“十六说他寻了好些大夫,都如此说。”
“现下他不成婚,旁人还以为他醉心诗画,不愿涉红尘。若是成婚后,许久无子女,最后的遮羞也无了。”
承元帝紧紧握着茶盏,他还道十六留恋以前那个宫人,没想到竟有这个缘故。
顺贵妃也是憋了许久,此刻开了口子,泪如雨下,“前些日子十六下朝,出了宫门就被人蹭了马车,累的他受伤。”
“他正是壮年,却比一个稚童还脆弱……”
顺贵妃垂首呜咽,头上的蝴蝶金步摇也跟着微微晃动,在灯火下闪烁碎光,亦如她的泪光。
承元帝不耐的揉了揉眉心,只觉内间的熏香令人心烦意乱,随后回了紫宸宫。
洪德忠垂首降低存在感,承元帝这夜碾转反侧。
宫里往外递了消息,十六皇子给孟跃瞧过,将纸条焚毁。
孟跃:“接下来圣上会如何做?”
“总归不会盯着我了。”十六皇子平静道。
十五皇子的封地很耐人寻味,壶州地处瑞朝中部偏东南位置,封地富庶,若只是如此便罢了,偏壶州北邻京中,东邻胶东,若是七皇子有甚动静,十五皇子可立即阻止。
承元帝将这个要地划给十五皇子,若说没防着七皇子,孟跃是不信的。
两人倚坐榻上,各有思量,屋内气氛却不见尴尬。
孟跃盯着屋中半人高的铜熏炉,思绪发散。
承元帝将有能力的皇子分封去天南海北,物乏地贫,除非有通天之能,否则不能叫枯土变繁华,皇子之间天远地远,难以联络,最大可能削减威胁性。
此消彼长,他日皇孙即位,只要稳住朝中,假以时日就能掌控瑞朝。
现在承元帝将儿子们收拾的差不多了,估摸要对臣子下手了。
上一任帝王降罪,下一任帝王施恩,保管将人治的服服帖帖,届时哪还管皇孙上头有个谋反失败的爹,只道是新帝仁慈,皇恩浩荡,臣必以死相报。
“跃跃在想什么?”身边忽然传来轻声,孟跃从思绪中回神,把心中猜测道出。
十六皇子眸光晃动,神情有些微妙。
孟跃一时没能查出十六皇子表情背后的含义,只见十六皇子挪开榻中间的小桌,坐到孟跃身边,靠在孟跃肩头,把玩孟跃的手:“就算早知你智多近妖,但是每每听你言语,还是会叫我心中震撼。”
孟跃反手抓住十六皇子的手,故意捏了捏,揶揄道:“旁人也就算了,我不信你没有想到这些。”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微微仰首盯着孟跃的脸,“想到了,但是并没有跃跃想的清晰。”
孟跃垂首,用脸颊蹭蹭他的额头,心道这些不过是每一任帝王准备交接权力时的基操罢了。拼却帝王声名有损,也要保下一任新帝政权稳当。
若是太子妃没有自尽,承元帝属意顾昌后,也不会叫她活。
活者是污点,死者才能美化。
十六皇子与孟跃温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取了笔墨,又将小桌搬回榻上,落笔写下一个个人名,官职。
孟跃心有所感,神情微动。
顾珩做事不避着她,但主动罗列自己的势力,还是这般详尽,却是头一遭。
但凡孟跃有一点异心,凭着今日这份名单,顾珩就会万劫不复了。
十六皇子搁笔吹干墨迹,交给孟跃看,还将每个人的祖籍,生平有甚特别事,一一说给孟跃听。
其中最大的官已至从三品,瑞朝的实权官最高不过正三品。二品和一品多分封皇亲国戚,或官员死后追封,大部分是虚职。
十六皇子能笼络到从三品官员,可见手段。
“你真厉害。”孟跃由衷夸道。她夸的真心实意,十六皇子面色微微红,能说会道的嘴哑了声,含糊应着。
君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孟跃也取了笔墨,落笔写下自己的势力分布,但在隆部一地,写下不定二字。
“这是为何?”十六皇子不解。
孟跃与他解释:“当初桑弥和北狄五王子一同来京,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私下勾连。后来桑弥盯上我的队伍,紧跟着戎人偷袭,我估摸着他有反心,想脱离瑞朝。所以我遇见舒蛮时,帮了舒蛮一把。但人心最不可测,我也不能保证舒蛮未来会不会反?只是当时那种情况,我寻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已经很好了。”十六皇子轻声道。
孟跃不语。过了一会子,孟跃盯着熏炉上的祥云纹路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当时我若怂恿舒蛮与桑弥内斗,令隆部内讧,或许还会分裂出两个部落,对瑞朝的威胁尽一步降低,但是………”
“但是双王相斗,百姓遭难,不知要死伤多少隆部百姓。”十六皇子望着孟跃琥珀色的眼睛,“这些年隆部与瑞朝互通有无,相处和谐。跃跃不忍如此,是不是。”
孟跃阖目,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清浅笑意,“阿珩,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懂我了。”
十六皇子耳朵有些热,又十分得意,心道舒蛮算什么,哪比得过他与跃跃的朝朝暮暮,心意相通。
忽然,十六皇子神情一顿,孟跃见状,问他:“怎的了?”
十六皇子莞尔,凑上去吻在孟跃唇间,唇瓣温热柔软,又一触即分。孟跃无奈又纵容,捏捏十六皇子的耳垂,嗔怪道:“阿珩,我们在说正经事。”
十六皇子的眉眼都舒展开,若日光耀耀,光辉灿烂:“都是正经事。”
…………
入夜,夜色漆黑不见五指,一封密信从京城传往覆州。
第104章
天气渐热,天子下令前往避暑行宫,往年随行的宫妃不再,诸子也分封,承元帝看着随行名单上寥寥无几的人,眼中闪过悲痛。于是,他提笔加了几个低位妃嫔。
十六皇子自然在队伍中,十一皇子和十七皇子守孝,未跟随。
孟跃不太放心这两人,打算留京中,同时密切关注江州动向,以及留意关尚传回来的密信。
十六皇子不赞同:“十七曾经见过你,又盯我的紧,你若留在京中,他要杀害你,我都不能及时营救。”
“十七或许以为我已身亡。”孟跃犹豫道。
十六皇子握住孟跃的手,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细听又夹杂一丝不容拒绝的霸道:“跃跃,不要存侥幸。跟我一起去行宫。”
两人对视,十六皇子眼神坚定,孟跃知道对方意已决,“好罢,我跟你去行宫。”
六月中旬,队伍蜿蜒离京。孟跃扮作内侍,跟在十六皇子身边。
小全子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跟“悦儿姑娘”一起共事,只是“悦儿姑娘”是殿下心尖尖的人,他可不敢真让孟跃做事。
一路上,只见小全子忙前忙后,孟跃无奈,对小全子道:“你若再如此,恐怕很快有人察觉到不对了。”
孟跃又揶揄:“哪有大内侍给小内侍作活的。”
小全子知道这个理儿,“但是……”
“没有但是。”孟跃一锤定音。
小全子望向十六皇子,十六皇子道:“我听跃跃的。”
小全子:……时隔多年,再次听见十六皇子这句“我听跃跃的”,还是让他们这些奴婢感到一丝丝酸涩。
路上费了三日功夫,队伍抵达行宫,管事早早侯着。
一行人安置下来,两日后,承元帝派人将十六皇子召过去。
孟跃坐在临窗榻上出神,红蓼宽慰:“姑娘放心,殿下一向谨慎,不会有什么事的。”
承元帝确实没什么事,只是要看看十六皇子的书法,点评两句,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偶尔十六皇子会撞上承元帝和大臣商议政事,他在偏殿侯着。
午后十六皇子回到自己院里,一脸深思,孟跃半真半假道:“莫不是其他皇子都分封了,圣上忽然念你的好。”
十六皇子叹道:“跃跃打趣我。”
他抿了抿唇:“父皇老了,心思也跟着窄了,只放的下他心中属意的人。”
此行皇后留守宫中,嫡皇孙顾昌却是一道跟了来。
十六皇子眉眼垂落,面上有些许落寞。他还是在意承元帝的。
孟跃不语,只静静在他身侧坐下,头靠着他的肩膀,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看着院里开的绚烂的广玉兰,簇簇花朵洁白如雪。
它被定格窗框里,于是也变得拘谨逼仄。
十六皇子搂住孟跃,两个人互相依偎。
天上云卷云舒,变化万千,直到玉兰花染了橙晕。
孟跃起身推开屋门,大片的日辉洒进来,天边一片火烧云。
日落西斜,黄昏了。
十六皇子从后面搂着她的腰,轻声呢喃:“跃跃。”
孟跃覆住他的手,眉眼温柔:“今天的日落很漂亮,要不要同顺娘娘一起欣赏。”
“可是你……”十六皇子迟疑。孟跃莞尔:“我等你回来一起赏月。”
十六皇子淡淡的面上浮现笑意,前往母妃院里。
顺贵妃没料着他来,她把着儿子的小臂,惊喜之余脱口而出:“早知你来,母妃就令人备着……”
她顿时止住声,尴尬的避开视线,生硬圆话题,“备着你爱吃的菜了。”
十六皇子心知肚明,却还配合他母妃一起演,“是儿臣不是,儿臣是想给母妃惊喜。”
顺贵妃心道,你哪日抱出几个孩子来,才是真惊喜。顺贵妃念及此,心里很是酸涩,还要忍着不能让十六皇子看出来,免得十六皇子伤心。
晚饭后,十六皇子又同母妃闲话两刻钟才离去。
屋里孟跃正盘腿坐在榻上看书,十六皇子从背后一只手蒙住她的眼,一只手抽走书,“谁当初说,晚上看书坏眼睛。”
孟跃笑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晚上看的。”
十六皇子哼哼,在她对面坐下:“虽然你认错态度好,但我还是要记你一笔。”
孟跃无奈,“你怎么不讲理啊。”
她话如此,但脸上的笑意和纵容没减过,十六皇子看着她,心有所动:“晚上我去母妃院里,这是我临时决定的,母妃没料着我来,自然没备滋补身子的汤药。她一时情急,差点说漏了嘴,又僵硬的描补。”
孟跃微笑听着,“然后呢。”
十六皇子拿过榻上的错金博山炉,食指点着炉顶的仙鹤羽翅,垂着眼:“我装作不知道。”
“母妃很在意我,让她伤心,是我不是。”
“很快会好的。”孟跃安慰他。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十六皇子倏地抬眸,烛火倒映在他眸中,眼中闪过凌厉,“我的到来让母妃猝不及防,焉知父皇是不是也想打我一个猝不及防?”
孟跃顿住,随后回忆这些日子承元帝召见十六皇子的种种。
不让十六皇子参与政事,又天天要见着人。
孟跃的眸光也跟着冷了,“圣上不信你身子弱,想要寻个由头,命御医查你虚实,还不让你察觉。”
十六皇子不语。
错金博山炉搁在榻上,传来一声轻响,孟跃问:“此次随行御医中,可有你的人?”
十六皇子摇头。
孟跃面上闪过一抹懊恼,“是我想左了。天子身子不适,又有中毒在前,必然彻查御医。”
御医不能左右,那只能……
孟跃神情迟疑:“就算控制药量,总会伤身子……”她不是很建议十六皇子如此做。
所以她委婉劝,“就算圣上知晓你身子尚可,也只以为你是治好的,顺贵妃是关心太过,自己吓自己。”
“…那父皇就疑心我了。”十六皇子低语。
孟跃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七月初,天上落了雨,泛凉。次日十六皇子同承元帝对弈时,咳嗽不止。
承元帝顺势命奉御给十六皇子号脉。
只见奉御愁眉紧锁,迟疑不断。承元帝呷了一口茶:“怎的了?”
“回圣上,十六皇子这脉……”奉御话到嘴边,委婉道:“有些虚弱,此次受寒后,还得精简药量,否则容易反噬。”
十六皇子以帕掩唇,又咳嗽两声,气弱道:“劳烦奉御,我记下了。”
承元帝派人将十六皇子送回小院,询问奉御,“十六皇子身子如何?”
奉御跪道:“回圣上,十六殿下脉象十分细弱,脉细弱则气血生源不足,肾主生源,如此…如此……”
奉御声音弱下去,“但今日十六皇子染了风寒,或许影响脉象,回头再寻其他御医多瞧瞧,有天材地宝温养着,十六皇子又年轻,想来是没大碍。”
承元帝听惯了御医们的说辞,知道御医们口中的“好”只能信一半,有时只能信三分。但“坏”则要信全部。
他疲惫的阖上眼,“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奉御叩首,“下官谨遵圣命。”
那厢十六皇子回了自己院里,前后不过一盏茶,就晕死过去,传了御医诊治。
消息传至承元帝耳中,洪德忠低声道:“顺娘娘已经赶过去瞧了,圣上,您看……”
承元帝道:“待御医看过再说。”
傍晚,去十六皇子院里的两名御医向承元帝汇报,说辞与奉御差不离。
承元帝令十六皇子在行宫好生养身子,又赏赐一通。
七月底,承元帝在行宫周围的小型围场狩猎,顾昌同行。
这对天家祖孙在短暂分别后,顾昌急切的带人寻找天子,期间顾昌坐下马受惊,他从马背甩落,竟是直接摔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承元帝受不住噩耗,当场昏死过去。
第105章
行宫乱成一团,然而太后留京,行宫中地位最高的是惠贵妃和顺贵妃二人,惠贵妃忧天子所忧,痛天子所痛,竟也晕死过去。
百官和皇子将目光投向顺贵妃。
在十六皇子协助下,顺贵妃硬着头皮,勉力镇住场面,但私下忧慌不已。
皇孙死因蹊跷,百官猜测纷纷。
但百官更害怕的是,天子醒来后,因为皇孙之死掀起腥风血雨。
这个预测犹如高悬的大刀,横在所有人心头。一时竟压过他们对天子病情的担忧。
黑夜换白昼,行宫主殿,奉御带领所有御医守在殿内。
红烛层层削减,众人的心高高提起,当殿外的日光破开一切,洒进殿中,众人的眼中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担忧。
顺贵妃一身素色宫裙,乌发挽成堕马髻,仅着一支金簪,一支玉簪,不施粉黛,眼中血丝漫布,“连奉御,圣上何时才能醒转?”
连奉御迟疑,其他御医避开顺贵妃的目光,顺贵妃湿了眼,哽咽道:“连奉御,天子的事就是最大的事,还请你给个大概时间。”
“这……”奉御叹声:“顺娘娘,圣上的病根在心,此次圣上骤闻噩耗,急火攻心……”
他摇了摇头,“下官只能将圣上的体热退下,至于圣上何时醒转,全赖圣上意志了。”
奉御同顺贵妃说话的功夫,十六皇子隔着几步外,远远的瞧了龙榻上的承元帝一眼。
洪德忠小心询问:“十六殿下,听闻您通岐黄之术,您看圣上这……”
十六皇子一脸难色:“我是久病成医,但真说起来,也只晓得个皮毛……”他话没说完,又忙用帕捂嘴,低低咳嗽。
顺贵妃立刻弃了奉御,行至儿子身边,“珩儿,这里有母妃,你先回去歇着罢。”
十六皇子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微微拧着眉似雨打玉兰,楚楚可怜,“母妃,儿臣若离去了,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
“珩儿……”顺贵妃抚摸儿子的脸颊,眼中滚落热泪。
洪德忠面上也跟着关切和宽慰,心中骂自己昏了头,十六皇子都自顾不暇了,哪还能治圣上。
奉御等人和洪德忠看着顺贵妃母子决议召集其他皇子和重臣,共同商讨。
十八皇子、二十一皇子、二十二皇子、二十三皇子、二十四皇子等人或是呐呐不言,或是以自己年龄小推脱,他们看着在坐的大臣,充当背景板。
然而所谓的商议,最后兜兜转转又绕回天子醒来后决议。
如此过了一日,两日。第三日傍晚,承元帝终于幽幽转醒。
洪德忠欣喜若狂,刚嚷嚷一声,奉御等人就围在龙床前,顺贵妃和十六皇子都无法靠近。
一身内侍装扮的孟跃落在人群后,她调整着角度,透过层层人群,目光落在承元帝身上。
短短三日,承元帝两鬓银发生,头上乌银交错,衬着脸上的纹路和乌斑,苍老十岁不止。
他像是被抽干水的树,浑身都透着枯萎的气息。那双浑浊的眼好一会儿才聚焦,伸手由洪德忠扶起,分明是老态尽显,却又像从五脏六腑挤出的气力嘶吼,一字一句吩咐:“夏元何在。”
不过瞬息,殿外侯着的禁军统领进殿,“臣,夏元。见过圣上。”
承元帝抖着手,招呼他上前,夏元跪行龙床前,一只手重重落在夏元肩头,承元帝几是歇斯底里:“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五日内,朕要捉拿杀害皇孙的凶手,否则你提头来见。”
这实在是不讲道理,可帝王就是有这样任性的权力。
夏元沉声应是。
承元帝顿时泄了力躺回龙床上,任凭其他人呼唤,也毫无反应。
直到一声“皇祖父”落入他耳中,承元帝的眸子动了动。
他斜睨而去,趴在床沿哭泣的白净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次子,顾盛。
顾盛旁边的小姑娘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女儿,顾宜。
以及床尾的几个少年少女,那是先太子的庶出子女。
孟跃瞧着承元帝死灰一片的面上浮现精神,眼中渐渐有了光。
随后孟跃的目光偏移,落在一脸虚弱像的十六皇子身上,她视线隐晦的在承元帝,顾盛,十六皇子三人之中徘徊,心里涌现一个念头。
顾盛今岁十三,不多不少,比十六皇子小一轮。
孟跃心中思量着,那厢承元帝将十六皇子叫到跟前,面容慈祥,“你身子也不大好,这几日累的你照顾朕,你受累了。”
“父皇,我……”十六皇子一激动,双颊浮现薄红,咳嗽两声又强行压下,急切道:“这些都是儿臣该做的。只要父皇醒来,比什么都好。”
承元帝一脸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手,又关心几句,随后让顾盛送十六皇子回院,小心照料着。
少年乖巧应是。
孟跃跟在十六皇子身后离去,顺贵妃被承元帝叫住,留在殿中。
主殿离十六皇子住的院子不远不近,半刻钟的脚程,顾盛有些生硬的关心十六皇子。只是他从前与十六皇子来往不多,多说多尴尬,最后闭嘴不言。
十六皇子莞尔:“你比太子哥哥腼腆温柔。”
顾盛抬眸,十六皇子抬手揉揉他的脑袋,笑的温柔可亲。
顾盛想说点什么,他们已经进院了,他搀扶十六皇子进入次间,在榻上落座。
十六皇子又低低咳嗽一声,顾盛取了茶盏要倒水,小全子惊慌失色:“皇孙殿下莫要折煞奴婢,这等粗活让奴婢来做罢。”
顾盛有些尴尬,顾昌肖父,顾盛肖母,更文静秀气,他站在那里,像一支稚嫩的青竹。
十六皇子拉过他的手在榻上落座:“你是皇孙,身份尊贵,不需要你做这些事。”
“我只是担忧十六叔。”顾盛轻声道。
十六皇子颔首,“我明白。”他目光平和舒缓,黑色的眼睛又天然具有攻击性,顾盛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有种心底想什么都被他十六叔看穿的感觉。
他最后坐不住,匆匆走了。
孟跃关上屋门,回到榻边,就被人搂住腰身,十六皇子依靠在孟跃怀中,不言不语。
孟跃回抱住他,良久,十六皇子抬起头。
孟跃双手捧着他的脸,俯视他:“你故意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笃定。
十六皇子不语,默认了。
老子试探儿子,儿子试探老子。
顾盛顾宜以及先太子的其他庶出子女,是十六皇子特意安排在主殿旁边,待天子醒来后,顾盛他们的存在,一则为了减轻天子失去嫡皇孙的怒火和悲痛,二则为了探一探天子心中所想。
孟跃躬身,与十六皇子抵额相触,那样近的距离,几乎要透过眼睛,望进十六皇子心底深处。
孟跃:“最不能试,是人心。十有九悲。”
“凡事总有例外。”十六皇子看着孟跃,先时的落寞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疯狂。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无可奈何。但他拥有的,谁也不能抢走!
孟跃眸光动了动,轻笑应声,“你是例外。”
滴答一声。
水入心田,浇灭十六皇子心中翻涌的怒火,安抚他的恐慌。
十六皇子微微起身,亲亲孟跃的唇,眉眼都舒展开,眼底纯净,有了幼时的影子。
孟跃爱怜的捏捏他的耳垂,随后命小全子熬了汤药喂他。十六皇子顿时苦了脸。
孟跃知道他是装的,仍是取了蜜饯喂他,哄他喝药。
孟跃道:“困了就睡,我守着你。”
十六皇子放任自己进入深眠,他这一觉睡到次日申时,醒来后看见顾盛,到嘴边的“跃跃”生生咽了回去。
“十六殿下。”孟跃取了热帕给他擦脸擦手,又端来茶水供他漱口。
孟跃仔细妥帖,一旁的顾盛心道十六叔身边的人真贴心,却没发觉他十六叔身子有些僵硬。
十六皇子哪能让孟跃伺候,忙开口:“本殿要如厕,小全子过来。”
顾盛识趣退出屋,孟跃跟着他在院里溜达。
她犹豫道:“小殿下待十六殿下真好,日日过来探望。”
顾盛欲言又止,对上孟跃清澈的神情,最后含糊应下了。
一刻钟后,小全子唤他们回去,顾盛继续关心十六皇子的身子,又道承元帝身子好转,“皇祖父说,十六叔醒后就安心休养,过些日子再去看望他。”
十六皇子应声,他见顾盛实在没话题了,主动递话茬,道起先太子,顾盛开始有些拘谨和害怕,听着听着,顾盛眼睛红了。
“……旁人说起父亲都是不虞、不屑居多,私下谩骂亦有,十六叔口中的父亲却不一样,他说父亲才华横溢,生的非凡,是个玉一般的人物。”顾盛坐在龙床边,烛火映着他温润中带着稚嫩的眉眼,缓缓讲述。
承元帝掀了掀眼皮:“十六没跟你说太子当初犯了什么事。”
“说了。”顾盛垂下眼,两只手搁在身前大腿上,互相扣挖着,“十六叔说万事有因,当初的事未必就是面上看到的那样,他跟我说了一个东西…”
承元帝望过来。
顾盛低声道:“五石散。十六叔让我去查相关书籍,他说我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顾盛抬起头,脊梁挺直:“皇祖父,孙儿去查了,那不是好东西。十六叔是不是想告诉我,当初是有人蓄意害父亲?”
殿内寂静,唯有灯芯发出一声噼啪的爆裂,承元帝双目出神,陷入了回忆中。
顾盛离开后,承元帝辗转难眠,在洪德忠搀扶下,行至窗前望月。
明月皎皎,却遥不可及。
洪德忠担忧道:“圣上,夜里凉,奉御嘱咐过不可受风。”
承元帝置若罔闻。
次日,顾盛早早被承元帝派去十六院里,一道的还有顾盛的庶出兄弟。
顾宜和她的姐妹则去给顺贵妃请安。
承元帝在顺贵妃母子身周划了一条隐形的隔离带,将他们圈住,随后把顾盛顾宜等人投入。
因此,孟跃要离开小院时,被人拦住了。
现在他们无法打探到外面的信息。只能静等五日期限。
五天五夜,夏元统共只睡了几个时辰,第五日下午,夏元向天子呈上证物和证人,条条指向留京守孝的十一皇子。
“…皇孙在山林发现熊掌印,事出蹊跷,他担忧圣上。正巧一个面生内侍来报,道圣上遇刺,皇孙一时情急赶去,才掉了马丢了性命。”
夏元顿了顿:“传话的内侍已经自尽,尸首在殿外,圣上可要传唤?”
承元帝看着供词和呈上来的十一皇子的令牌,怒极反笑,“他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皇后派人假传消息害了梅妃。十一就用同样手段害了昌儿。
好啊,好得很啊。
一个个都当他死了!
一日后,天使快马加鞭,前往十一皇子府,带去赐死的旨意。
第106章
八月十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巳正,十一皇子府,前厅。
天使盛气凌人的宣读完圣旨,看着跪地的王府众人,轻飘飘道:“皇命不可违,还请十一殿下伏诛。”
“笑话,本殿无罪,凭甚伏诛。”十一皇子起身夺过天使手里的圣旨,一目十行,圣旨上字字诛心,十一皇子几乎站立不稳。
天使面上挂不住,也冷了脸,“十一皇子,你杀害嫡皇孙,罪证确凿。圣上已经厌烦你透顶,你若拒不伏诛……”他目光扫过十一皇子身后的女眷,意思不言而喻。
十一皇子勃然大怒:“阉贼,狗胆!”
他就着明黄色圣旨抽去,直将天使扇倒在地,过了一会儿,天使脸上才感觉火辣辣的疼。
天使大吼大叫:“来人,来人啊!十一皇子抗旨不遵!”
随行禁军齐齐上前,银晃晃的精刀在日光下闪烁寒芒。副统领面有难色:“十一殿下,还请您遵圣意。我等不愿以下犯上。”
十一皇子环视四下,凄惶的妻儿,悲戚的下人,哭泣的女婢,以及愤恨的天使和如狼似虎的禁军。
他看着皇子府高墙大门,从前的气派,如今竟成了禁锢他的牢笼。
母妃以命救他出来,这一遭竟是要他的命。
可笑,真可笑。
他低低笑出声,胸腔颤巍巍震动,随后那笑声愈发大了,他仰天大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哈哈哈……”
旁人都骇住了,天使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缩在角落里。
十一皇子妃上前搀扶十一皇子,“殿下……”
十一皇子倏地止了笑,垂下头,无边落寞,“罢了,你是君父,你要我命,总不能不给。”
他忽然欺身上前,躲过副统领手中佩刀,横刀自刎,喷洒的血珠在日光下飞溅,迸成一朵朵血花。
一滴血珠落在十一皇子妃的脸颊,雪白的脸,红的血,当真如雪地红梅绽放。
哐当一声,铁刀落地,十一皇子妃从未有过的快速扶住十一皇子,泪如雨下:“殿下,殿下……”
十一皇子望着朗朗青天,不甘地阖了眼,已然赴死。
天使心有戚戚,唯恐事后天子怪罪,于是又以搜罗罪证的名目,搜了十一皇子府,要将十一皇子谋害嫡皇孙的罪名砸瓷实了。
没想到手下人当真从十一皇子的书房搜到可疑信件,是与桐王的往来密信。
天使忙不迭看过,眸光越来越亮,他命禁军围住十一皇子府,立刻回行宫复命。
他这次立大功了!
天使怀揣信件,心头火热,不顾连夜奔袭的疲惫,隔着行宫主殿远远唤:“报!紧情——”
他被迎进主殿,跪地呈上密信:“…回禀圣上,此信从十一皇子府中搜出,小臣觉出事情紧急,立刻复命,还请圣上定夺。”
信上桐王和十一皇子商议谋害嫡皇孙后,刺激天子病情,只待天子殡天,桐王立刻带私兵进京夺位。
承元帝苍白的面色因为愤怒逐渐涨红,捏着密信的手指用力到指甲盖泛白。
“混账!孽子,朕…哇——”
承元帝从喉间喷出一大口血,人事不省,连奉御心头叫苦不迭,圣上的病根在心,好好养着,还有十数年好活,如今接二连三受刺激,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医啊。
他们只能施针,护住承元帝心脉,用保守法子治疗。
这一次奉御他们没等太久,不过半日功夫,承元帝转醒,只是他的面色更加灰白了,然而把着洪德忠小臂的手却如铁钳。
“传朕命令,即日回宫。”
洪德忠哭丧脸:“圣上,奉御说您现在不能挪动啊。”
承元帝不容置喙,一字一顿:“回、宫!”
队伍轻车简行,承元帝只带了顾盛,十六皇子母子和几位重臣,当日亥时七刻,天子抵达宫中,呕血不止,却封锁了消息。
十六皇子也被留在宫中,他同孟跃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次日一早,宫中急传宗正卿,宗正少卿,几位重臣入宫。
几人似乎预料到什么,神情凝重,鱼贯而入内政殿,才惊觉太后,顺贵妃和十六皇子,以及顾盛也在殿中。
“臣见过……”
“不必…多…礼。”承元帝像个破旧的风箱喘着气,简短一句话都说的十分吃力。
内侍搬来绣墩,众人落座,宗正卿等人如坐针毡,斟酌问:“不知今日,圣上召我等前来是为何?”
承元帝看向十六皇子,十六皇子似有所感,起身道:“父皇,您可有什么事要嘱咐儿臣。”
“你……”承元帝神情复杂,从前他心疼十六一路坎坷,落了病根,如今却觉幸运。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
承元帝闭了闭眼,暗道自己是顺天而行,于是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十六的身子一直是朕心病,你是朕的儿子,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父皇……”十六皇子红了眼眶,“是儿臣无能,让父皇操心。”
承元帝缓了神情,费力的招手,十六皇子行至他跟前,在他身侧跪下,承元帝手落在他头上,对上儿子黑白分明的眼,承元帝心中有一瞬的迟疑,随后又安慰自己,他也是为了十六好。
“父皇的身子不大好了,说不得哪日就去了,你…你身子弱……”众目睽睽之下,承元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想来子嗣艰难,左右你和盛哥儿合得来,不若将他过继到你名下,将来也给你带几个孩子到世上来。”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去,十六皇子只比顾盛大一轮,哪里就当顾盛的爹了。
太后有些坐不住了,“皇儿,这件事……”
承元帝置之不理,双目如炬盯着十六皇子的眼睛,十六皇子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还有些欣喜:“我是愿意的,只是不知盛哥儿会不会瞧我不上,毕竟论才干能力,我是比不上太子哥哥。”
承元帝紧绷的面皮一松,眉眼带了笑,皱纹层层堆叠,更添老态:“你不要妄自菲薄咳咳…你也是…是个好孩子。”
承元帝令十六皇子起身,又召来顾盛,让他跪在十六皇子跟前,跪拜磕头。
宗正卿如芒刺背,他总觉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承元帝看向他,宗正卿如弹簧瞬间蹦起:“圣,圣上,您有何吩咐。”
“叔伯负责皇室宗亲,如今十六和盛哥儿互相愿意,还请叔伯全了他们这段父子情谊。”承元帝一口气说完,再也忍不住咳出声,众人面色大变,纷纷围住他,或为他顺气,或传御医。
那声响如惊雷,连贯不绝,仿佛要连心肝脾肺都一道咳出来,直到一抹猩红刺激所有人的眼睛。
“皇…儿……?”太后颤声,险些昏过去。
奉御匆匆而来,为天子施针,一刻钟后,承元帝恢复些神智,他喃喃念叨着“过继”。
众人不敢再劝,宗正寺短短一日就将此事办妥,昭示朝野。
同一时间,一封问责诏书送往桐州,命桐王即日进京。
宗正寺将事情办妥,宗正卿向承元帝汇报,承元帝舒了一口气,闭上眼,整个人都累到极点了一般,宗正卿默默退下。
良久,承元帝挣扎起身。
洪德忠忙搀扶:“圣上,您需要什么,奴婢来做就是。”
承元帝笑了一下:“这件事你做不了,替朕墨磨。”
八月的天气最燥,紫宸宫的里间却清凉,阳光正好,承元帝以拳抵唇,压住咳嗽,提笔书写。
洪德忠在一旁双目大睁,惊讶几乎溢出。
那封圣旨不是旁的,而是立太子书。
次日早朝,百官静立,洪德忠手持圣旨高声唱喝:“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十六子顾珩博厚宽仁,秉性纯良,深得朕心,必承大统,即日起册封皇十六子为储君,钦此。”
满殿皆静,洪德忠温声道:“十六殿下,还愣着作甚,接旨啊。”
十六皇子如梦初醒,他出列,跪在殿中:“儿臣珩有感圣恩,叩谢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十六皇子起身,群臣也回过神来,齐齐恭贺:“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承元帝看着殿内道贺场面,心情复杂,但眼下已是最好的安排。不过数年,皇位又会回到琅哥儿的后人手中。
思及此,承元帝心中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
帝殡天,举国哀。
那日是八月十五,正好是团圆日。
第107章
夜似墨云,笼罩山林,一片漆黑中,唯有窸窣之声,随即明亮的火把驱散黑暗,犬吠与厉喝交织不绝。
“快!他们在那儿!”
传诏天使惊道,“颂小哥,他们追来了,这可怎么办?”
郑内侍怎么也没想着桐王胆大至此,不但抗旨不遵,还敢杀害他。
幸好关君等人助他逃离,待他回京,一定要将桐王的恶行禀明圣上,昭告天下。
陈颂也有些慌,看向关尚和吴二郎,关尚眉头紧锁,却听吴二郎斩钉截铁:“东行二里,径直北上。”
关尚半信半疑,陈颂道:“相信吴叔,他走过一遍的路,绝不会忘。”
这是他们入桐州的山林,陈颂早忘了来时路。但他相信吴二郎。
关尚道:“猎犬怎么办?”
“脱外衣。”吴二郎将外衣塞了石头反方向扔远,随后喷药剂。
脚步声逼近,几人匆匆离去,留下一道简短的人影。
追兵要跟,猎犬却向另一个方向狂吠,追兵当机立断,兵分几路追击。
陈颂听着身后逼近的声音,心如擂鼓,一时脚下不察,摔向旁侧。
这个时候摔倒了,当真九死一生。
危机时刻,一只大手牢牢扯住他的胳膊,隔着薄薄的布料,手心的热度传来,吴二郎低声道:“仔细些。”
陈颂鼻头发热,只觉吴二郎分外可靠,若他生父在世,想来与吴叔差不离。
陈颂心中情绪翻涌,但逃命时刻,不得不压下,一心一意奔逃。
忽然嗖的一声袭来,关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用力扯向一旁,箭矢狠狠扎入木头的声音传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吴二郎,他方才就中箭了,只是伸手不见五指,吴二郎仅凭声音就能反应,好骇人的敏锐力。
关尚心中惊骇,额头渗汗,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
几人这般奔走,终于在天亮前走出山林,关尚看着前方小路,心情沉重。
小路的确好走,可另一方面,追兵也更容易发现他们。
忽然一阵异响,关尚神情戒备,没想到来人欢喜道:“吴哥,真是你们啊。”
陈颂惊喜交加:“澄哥儿,怎么是你们。”
他说话间扑过去,把张澄抱了满怀,红了眼眶。这一路艰险,只有亲历过才明白。
张澄拍拍陈颂的背,“我跟着吴哥留的线索跟来的,但不敢深入桐王地界,如今瞧来,咱们也帮上忙了。”
“别贫了,追兵就在后面,快走。”吴二郎催促。
一行人上了马车,随后改乘马,一路北上。
京中暗流涌动,谣言四起。暗指天子身亡太快,疑似中毒。矛头隐隐指向新储君。
太后闯入内政殿,洪德忠一脸为难的看向十六皇子,十六皇子挥退左右,殿内只余祖孙二人。
他正要行礼,太后冷声打断,质问道:“十六,外面的谣言可是真的?”
十六皇子道:“不是。”
太后却道:“从前皇儿并不属意你,为何匆匆立你当太子。”
十六皇子想了想,并不避讳道:“大概是因为我身子弱,难有子嗣,等我死了,盛哥儿名正言顺继位。”
他这般直白,将太后震住,太后没了方才的气势汹汹,别开目光,“你胡说什么?”
十六皇子抬眸,神情平静,“皇祖母应该知晓父皇的心思,哪怕皇后做了再多错事,父皇也不怪罪,为的保住皇后就是保住盛哥儿他们中宫嫡出皇孙的身份,从始至终,父皇属意的都是太子的后嗣。我能做储君,不是因为我多么有才干,而是因为我身子弱,活不长。”
这话忒刻薄,将所有遮掩都掀开,露出腌臜内里,太后面子挂不住,她正要反驳,却听十六皇子道:“太医署从上到下都是父皇的人,皇祖母想知道什么,就去问他们罢。”
顿了顿,十六皇子道:“我不知道谁在皇祖母跟前念叨了什么,但是皇祖母帮着别人把我推下去,且不提盛哥儿再无缘大位,届时群龙无首,诸王皆可问鼎大位,彼此争夺,硝烟四起,不知皇祖母属意的新继承人能否平乱。”
字字句句皆不客气,将太后的气焰连消带打,再难生起。
太后面色青白,转瞬胀红:“你放肆!”
十六皇子拱手礼,“孙儿知罪,还请皇祖母降罪。”
他如此恭顺,逆来顺受的模样,太后却无从下手,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膛快速起伏,面皮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甩袖离去。
孟跃从里间出来,行至十六皇子身侧,“能在太后身边嚼舌根的,恐怕只有大公主了。”
十六皇子横空上位,承元帝又去的太快,恐怕打乱很多人的谋划,几欲恨出血。
十六皇子有些疲惫,“皇祖母,我也是她孙儿。”
孟跃握住他的手,“天家少亲情,太后未必是真质疑你得位不正,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压制你罢了,自古权力动人心。”
从前承元帝在位,能保太后母族富贵,太后自然不争不抢,如今换了新帝,就不好说了。
十六皇子与太后的谈话传入中宫,皇后神情复杂,长真公主与她道:“母后,十六弟的话确有道理,您看父皇终究还是念着您和太子哥哥的。”
皇后抿了抿唇,过往的不甘和怨恨都得到了安抚。她道:“顺贵妃那个性子压不住后宫,罢了,看在盛哥儿的份上,本宫也帮他一帮。”
后宫逐渐安稳。
前朝为着大行皇帝的谥号和庙号,争执不下。
内政殿,中书令提议:“殿下,遍数过往功绩,大行皇帝虽无开疆扩土之功,但在位时国泰民安,吏治清明,老臣以为大行皇帝谥号可为文。”
两道声音底气不足的附和。
十六皇子目光微敛,司农卿委婉提出之前朝代的文皇帝功绩。
两相对比,大行皇帝委实差一截。
十六皇子身侧作内侍打扮的孟跃环视众人,又飞快垂眸。
自古以来,文皇帝莫不是励精图治,功绩显著,承元帝只能在守成之君中,算中上。
而眼下虽是定谥号,其实也是争夺话语权。一朝天子一朝臣,主弱则臣强。
中书令是承元帝生前提拔,乃旧派。
司农卿几人是十六皇子的人,剩下则保持中立。
中书令看向十六皇子:“殿下素来孝顺温良,何不成了大行皇帝美名。”
十六皇子叹道:“我心中是愿的,奈何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他日后世罗列诸位文皇帝的功绩,相互比较,叫人情何以堪。”
中书令蹙眉,“殿下,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功绩颇多。”
十六皇子虚心求教,还令人取了笔墨。“从前我只领些皮毛差事,不知中央,还请中书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也好将父皇功绩一一记下。”
这可真是把中书令架起来了,没有的功绩怎么说?
史官连帝王都不惧,更遑论他。今日之事若定了,他得被后世骂成什么样?
虽不及指鹿为马,但也跑不了一个左右新帝,凭空捏绩,极度谄媚大行皇帝的臭名。
于是中书令果断退一步,“大行皇帝至真至孝,老臣以为,谥号圣德孝昭睿皇帝极好。”
十六皇子赞道,随后道:“既如此,庙号仁宗,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附和。
此事了了,中书令离去时,被人叫住。
两人并排走着,忽而声音响起:“原以为太子殿下性子弱,立不住。如今瞧来,太子殿下很有主意。”
中书令不语。
新帝怕不是个软性子。
又十数日,藩王上折子。
内政殿传来冷声,“父皇西去,这些兄弟们都坐不住了,上折子恳请回京奔丧。”
一来一去,前后也不过大半个月,八百里加急也不外如是了。
孟跃眸光明灭,她合上折子,放回龙案上:“他们要回京也只是吓唬你,真叫他们回京,他们未必乐意。”
十六皇子吐出一口郁气,“你不知他们其心可诛,若非天远地远,我都要疑谣言是他们所传。”
“父皇分明是接连受刺激,才怒急攻心逝世,他们奏折里对此持疑,道父皇刚过天命之年,身子健壮,如何就去了?更甚西行前匆匆立太子。疑我这太子之位来的不正。”
承元帝为何立十六皇子为储君,没人比这父子俩更清楚。先有顾盛过继十六皇子名下,才有十六皇子的储君位。
父皇如何想的,难道不能更分明?
藩王们不过是揣明白装糊涂罢了。
孟跃宽慰:“你的太子之位是大行皇帝当着百官封的,他们能质疑你什么?敢质疑你什么?”
十六皇子:“跃跃?”
孟跃向前走了两步,原是离十六皇子近一些,谁知十六皇子会错意,以为孟跃要坐,他起身将龙椅往后挪,然后让出位置。
孟跃看向十六皇子的眼睛,那一眼很复杂,但又转瞬即逝,由不得十六皇子分辨,孟跃已经拉着十六皇子共同坐下。
龙椅宽大,一个人坐着有余,两个人坐着有些挤,终究坐不了两人。
孟跃忽略这点不适,握住十六皇子的手,“你是正统,道理在你这边,诸王如何想不重要,朝中文武百官如何想才重要。”
“他们执意回京,那就在京中守满三年。期间你以封地不能无人监管为由,派心腹去接手,等他们再回去,那封地还是他们的封地?”
十六皇子眼睛一亮,但随即迟疑,“我那些兄弟可不好说话,哪是想留就留。”
孟跃抬眸,眉毛挑了一下,“兵在你手里,你留不住几个王爷?”
十六皇子不语。不得不说,孟跃所说,契合他心中隐秘的想法。
京中又不是无主之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内殿寂静,唯有他们二人。
十六皇子任由自己靠在孟跃肩头,与孟跃手指交叉相握,由衷道:“跃跃,幸好有你。”
母妃性子软,太后和皇后各有谋划,后宫不安宁,前朝更甚,文武百官与未来新帝争权,藩王虎视眈眈,他的势力到底是有些单薄了,如果不是跃跃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商议,他远没有现在这样镇定自若。
孟跃回握住他的手,侧首,“你我本就一体。”
十六皇子与她视线相接,轻轻应了一声。
次日,十六皇子借太后懿旨,召诸王回京。
第108章
十六皇子行事慢条斯理,不急着送大行皇帝入皇陵,还借懿旨召诸王回京奔丧。
上至太后,下至百官都坐立难安。
一旦诸王回京,十六皇子有个万一,储君有损,群龙无首,上演诸王之乱,瑞朝可就分崩离析,风雨飘摇了。
太后后悔不迭,对大公主道:“当时十六与哀家说,皇帝殡天,不让诸子奔丧,实在有违孝道伦理,哀家一时心软,就下了懿旨。”
大公主压住心中焦灼,宽慰太后:“皇祖母莫急,现在还有一个法子。”
太后急切望来,大公主神情有些复杂,带着一丝憋屈,“令皇后和司天台同时出面,主持仪式,将大行皇帝葬入皇陵,尽快辅助新帝登基。”
现在这个节点,排除十六,竟然找不到更适合坐皇位的人。
或许诸王收到懿旨,又不愿进京了。但大公主谋划多年,绝不愿再出任何差错。
父皇的暴毙已然令她有了惧意。一旦瑞朝真的乱了,比起封王的兄弟,她并没有多少胜算。
各方势力无论私下如何谋划,此时此刻,念头从未有过的统一,助十六皇子顺利登基。
内政殿,十六皇子将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的密信给孟跃瞧。
他不会拿一国百姓做筹码,十五皇子守东面,十三皇子守南面。
瑞朝西面有隆部。
十六皇子只要坐镇京中,防住北面,一旦诸王有异,他会用叛贼的鲜血染就他的前路,震慑百官。
孟跃一目十行,莞尔:“你厉兵秣马,请君入瓮,诸王也不是傻子,我估摸着届时某王病的起不了身,或是某王的封地出乱子,来不了了。”
诸王上折子,不过一种试探,看看新帝是不是软性子,好捏不好捏。
果然,太后懿旨传达各地,反叫蠢蠢欲动的诸王熄了火。原本架在十六皇子身下的柴禾,现在架他们身下了。
“王爷,不可进京啊。一旦入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危矣。”
幕僚们的劝词差不离,四皇子闭了闭眼,心中翻涌的情绪逐渐平复。
八皇子几欲恨出血,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对使者道他因母妃和弟弟去世,悲痛欲绝,又闻父皇殡天噩耗,打击之下起不得身。
其他王爷的说辞差不离。
消息还未传回京中,皇后和百官主持仪式,令十六皇子于灵前继位,百官行君臣礼,随即司天台定日子,期间太常寺和礼部官员举行祭礼,告天地祖宗,直到大行皇帝入皇陵之日,十六皇子扶棺将大行皇帝送入帝陵,完礼。
待众人退出帝陵,石门封禁,十六皇子提笔撰写大行皇帝的牌位和谥号,由专人刻碑入太庙,才算告一段落。
紧跟着礼部着手准备新帝登基大典,如今十六皇子只算“代理皇帝”。
底下人可以赶时间,却不能省流程。
一时间,太常寺,宗正寺和礼部官员焚膏继晷,日夜不休。
此时孟跃收到张澄的飞鸽传书,面色微变,她将密信与十六皇子瞧,“你打算如何处理。”
“登基大礼后,对桐王率先发难。”十六皇子将纸条投入香炉,神情淡淡。
孟跃默了默,忽而道:“你若信得过我,派我去罢。”
“我自然是全身心都信你的。”十六皇子道,但对孟跃的请求却是回避。
孟跃靠近他,抓住十六皇子的手放在自己脸侧,“阿珩,阿珩…”她微微抬眸,琥珀色的眼睛温柔宁和,像一汪清泉,令人难以拒绝。
十六皇子叹道:“跃跃,我手下还有几个得用的人,不必你以身犯险。”
孟跃微微摇头:“必赢的局面,怎么会是险。”
十六皇子仍是犹豫,岔开话题,提及七日后的登基大礼。
承元帝殡天,皇子公主守孝三年,但国不可无君,新帝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正好是七日后,刚出孝期。
人伦礼法,都挑不出十六皇子的错。
现下十六皇子已经初步接触国事,说与孟跃听,时而询问孟跃意见,两人商议着来。
日落日升,时间转瞬而过。
九月十三,登基大礼当日,卯时三刻。
紫宸宫灯火通明,照亮青灰的天色,红蓼和小全子为十六皇子着玄色龙袍,金线绣龙纹,玄金双色,尊贵非凡。
十六皇子即将束发时,孟跃开口,“我来罢。”
十六皇子的眼睛亮了亮,他在梳妆台前坐正,铜镜里映出孟跃的身影,手持象牙梳,为十六皇子束发,少顷孟跃弯眸:“乌发梳的很齐整,陛下喜欢吗?”
十六皇子轻轻应了一声。
孟跃从小全子手上接过十二冕旒,为十六皇子戴好。
十六皇子起身,十二冕旒晃着他的眼,他有些不适应,忍不住用手拨开,看清眼前人的脸。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捻了一块米糕喂他,“垫垫肚子。”
十六皇子细嚼慢咽,两人并未多言,但气氛温馨。
小全子和红蓼退至外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欢喜。
他们相信不久之后,陛下一定会立孟姑娘为后。
吉时到,新帝前往长宁宫,如今是十六皇子的生母顺贵妃居住,太后移居太康宫。
皇后与顺贵妃一同在长宁宫主殿等候,随着内侍唱和,新帝沐浴晨光而来。
皇后手指倏地收紧,用了莫大自制力,才维持微笑。
顺贵妃看着一身龙袍的儿子,湿润了眼眶,她从未想到珩儿有今日。
十六皇子回以安抚眼神,距离生母和嫡母三步距离时,行三拜九叩礼。
礼毕,顺贵妃忙不迭搀扶儿子起身,被孙嬷嬷拦住,顺贵妃收了手,殷殷目光望着儿子。
皇后鄙夷,连氏真是小家子气。
随后,新帝乘舆前往金銮殿,接受百官朝贺。
路上十六皇子忍不住侧首,看见一身内侍打扮的孟跃,宽心之余,又生涩意。
怎叫她以内侍身份在左右。
经年日久,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该有广袤天地的。十六皇子垂下眼。
长鞭划破空气,重重打在地砖,响声不绝。十二鼓声齐响,声震长空,玄色身影出现在群臣眼中。
“跪——”
金銮殿外的低阶官员跪迎,新帝越众而出,一步一步踏上御阶,进入金銮大殿,王孙贵族和朝中大臣立于殿内,目送新帝在御座落座,礼官唱喝:“跪——”
百官齐跪,十七皇子再不甘心,也只得跪地。
“拜——”
百官齐拜。
“叩首——”
行过三拜九叩礼,百官高唱:“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瑞朝迎来新帝王,改年号奉宁。
同日,奉宁帝下旨,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尊生母顺贵妃为连太后。
第109章
其他皇室宗亲,该封的封。
承元帝的妃嫔晋升为太妃,太嫔,挪了住处。
十七皇子封恭王,他素来桀骜,新帝给他封号为“恭”,很难想新帝有没有其他深意。
剩下的皇子也挨个封王,封号平平无奇,但随即新帝又以守孝为由,不允封地,将这群只有封号的王爷留在京中。
有臣子上奏,此举不合礼法,奉宁帝淡淡道:“父去子不守,难道合乎礼法?”
臣子哑口无言,只好作罢。
散朝后,官员顶着火辣辣的日光离宫,心下复杂。
这天儿,忒热了。
洪德忠眯眼瞧着天色。今岁的秋老虎厉害着,还得燥热一段时间,他吩咐人添冰盆。
承元帝殡天后,新帝仍然留用他教导小全子,一年后准洪德忠出宫荣养,洪德忠感激不已,平日里事事上心,指点小全子时比对他那几个干儿子还仔细。
忽地,远处传来一道人影。
洪德忠进大殿通传,向天子行礼后,看见龙案一侧坐着的孟跃,亦向她行礼。
孟跃侧身不受,奉宁帝握住孟跃的手腕,不允她躲。
洪德忠心中对这位孟姑娘更加重视,温声道:“陛下,中书令在殿外求见。”
孟跃向里间去,中书令进入内殿。孟跃站在红柱后面观察这位大官。
中书令出身江东冯氏,承元四年举荐入仕,此后升多贬少,位及中书令,今岁五十有八,双目湛然有神,颇有老当益壮之态。
冯相此来是为新帝登基,开恩举一事,选拔贤才。
新帝应下,但具体时间却未定下,冯相微微蹙眉,但见新帝转移话题,只得作罢。
冯相退下后,孟跃从里间出来,她道:“若是开恩举,朝堂注入新鲜血液,也是好事。”
奉宁帝迟疑不语,孟跃见状,脑中转了个念头,“你担心选上来的是有背景的人。”
奉宁帝颔首,“如今我初初接手,对朝堂把控不深,我计划着先清出一部分官员,有了空缺再添人。”
“那可有得闹了。”孟跃半真半假揶揄。
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
顾珩起身,从后侧方搂住孟跃的腰,下巴搁在孟跃肩上,依赖的呢喃:“所以我要靠跃跃给我撑腰啊。”
孟跃心有所动,侧首看他,顾珩弯眸回望,“最爱跃跃了,没有跃跃,我不行的。”
“好。”孟跃听见自己含笑的应声。
九月底,郑内侍抵京,一把鼻涕一把泪奔上金銮殿,“圣上,求圣上做主——”
他看清御座上的年轻天子,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鸭子,骤然失声。
小全子小声提醒他,郑内侍原本三分泪意飙至十分,嚎啕大哭。
御史中丞厉声呵斥,奉宁帝阻了,细细询问,郑内侍从怀中取出承元帝对桐王下的问罪诏书。
百官大惊,小全子接过诏书呈上。冯相于一侧看着,内心转过好几个念头。
半晌,奉宁帝道:“这确是先帝诏书。”
他又命人将诏书传阅百官,殿内议论纷纷,郑内侍平复了一下心绪,道:“回陛下,小臣宣读诏书之后,桐王假意哄住小臣,谁知当夜痛下杀手,若非小臣机警,早就葬身火海了。”
司农卿立刻手持笏板,越众而出,“陛下,桐王目无尊上,抗旨不遵,还请陛下重惩。”
“此言差矣。”宗正卿叹道:“陛下与桐王到底是血脉兄弟,又逢登基大喜,老臣以为,应以宽宥为主。”
冯相不经意给下属使了个眼色,一名官员越众而出,“陛下,宗正卿所言有理,且郑内侍话语前后矛盾,不可尽信。”
郑内侍一脸茫然。
那官员质问,“既是你宣读诏书,那诏书应在桐王手中,怎的又到你手里。”
郑内侍高声道:“这等重要的信物,当然是我拼命抢回来的。”他隐去了关尚等人,声音几乎有些破音,“难道先帝对桐王下的问罪诏书还能是我仿冒不成,给我十个胆子,我也做不出这等大不敬的事。”
不等那官员反驳,郑内侍又道:“我能死里逃生,带回诏书,分明是先帝冥冥中的指引,好叫我将真相公之于众。”
“哼!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双方争执不下,郑内侍隐有所感,抬眸时,猝不及防对上新帝漆黑的目。
他眼皮子跳了跳,又环视殿内官员,心一横,拼了。
郑内侍跪地道:“回禀陛下,小臣逃亡途中还发现疑点,桐王疑练私兵。”
话音如重鼓敲在众人心头。
先时质疑郑内侍的官员厉喝:“大胆,你这阉人竟敢污蔑亲王,你可知罪!”
郑内侍说完也后悔了,心如擂鼓,但骑虎难下,他只能将此事砸瓷实,忙不迭道:“先帝的问罪诏书正是为此,还请陛下彻查。”
冯相望向天子,十二冕旒下,年轻的面庞平静如水,未有丝毫情绪泄露。
殿内的孟跃将金銮殿上的一切收入眼中,宗正卿的做法很好理解。
他意不在护桐王,他是希望新帝能宽待宗室。
冯相等人帮桐王说话,未必是收了桐王好处。他们此举或是抗衡天子,或是担忧天子将桐王逼太紧,桐王真反了。
届时其他藩王兔死狐悲,怒而联合,攻京。平添祸事。因此采取怀柔为主。
如此类似的情景在孟跃脑海中闪过,某位年轻天子削藩,逼的叔叔奉天靖难。但两者细究又大不同。
顾珩不是赏罚不明之人,手下也没有猛猛送人头的武将。
正统在顾珩,公道在顾珩。
终于,殿内静下时,奉宁帝开口:“先帝问罪,百官存疑,可见桐州疑点重重。今桐王拒不入京,朕只得派人相请。”
宗正卿还欲说什么,却被新帝的淡漠的目光堵回去了。
恭王收到消息时,嗤笑一声,“他倒是会罗列罪名。”
心腹担忧:“王爷,小心隔墙有耳。”
恭王睨来,心腹顿时跪地请罪,恭王不耐:“出去罢。”
次日,一千骑兵前往桐州,孟跃和吴二郎等人随同,关尚留京。
孟跃打算以军功入仕,关尚则以荐举入仕。
陈颂驾马行至孟跃身侧,他有些忐忑,“孟君,咱们真的要跟桐王打仗吗?”
孟跃道:“你怕了。”
“谁怕了。”陈颂拍拍胸口,昂首道:“我乃顶天立地男儿,焉惧区区賊人。”
孟跃莞尔,“嗯,你顶天立地。”
陈颂狐疑,“你什么表情,你是不是不信我。”
“没有啊,我信。”孟跃一夹马腹往前去,与行军大总管言语。
方谯见是她,恭敬颔首:“孟姑娘。”
离京之前,陛下曾叮嘱他,明面上他是行军大总管,实则真正的主事人是孟跃,他听令行事。且无论发生什么,务必护孟姑娘安全。
方谯是平民出身,年二十九,他十七岁时以军功入仕,之后五年被人压着,幸甚遇见还是十六皇子的新帝,才得以公正,凭军功升官。
他约摸能猜到陛下的心思,因此他虽是口称孟姑娘,实则以皇后之礼相待。
孟跃在短暂别扭后,很快适应。
她与方谯商议路程,一千骑兵,路上消耗都是一大笔数目。
孟跃曾经带过大商队,也有六七百人,心里有个大概估量,谈起时言之有物,令方谯侧目。
陈颂在后面瞧着孟跃和方谯滔滔不绝,撇了撇嘴。
时近晌午,天色愈烈,队伍在树荫下歇息。过了最热的时候,再行赶路。
午后意外起了风,白云遮掩烈日,树叶沙沙作响,蝉鸣声声,意外的凉爽。
众人翻身上马,一路疾行。
铁蹄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带起的劲风摇曳了路边花草,玉白色的花瓣随风起,在五彩斑斓的日辉中,融为一体。
第110章
朝廷质问桐王的公文传至各地,藩王或恼怒、或惊惧、或凝重。
十月份京里还带着热气儿,覆州早就冷了,寒风萧瑟,王府书房内置了暖炉,邓王坐在书案后,目光扫视一众幕僚,“你们如何想?”
一名幕僚道:“新帝方继位,便问罪兄弟,未免刻薄。”
“此言差矣。”另一名幕僚反驳,向邓王拱手:“新帝有先帝问罪桐王的诏书,若桐王未练私兵,新帝此行可为遵先帝遗诏,乃孝也,顺势还除了桐王嫌疑,引为兄弟和睦的一段佳话。若桐王确练私兵,更是罪证确凿。朝廷派兵出了桐王,名正言顺,占足了理。”顿了顿,那幕僚叹道:“倘诸王为此异议,却是很没道理。”
这话往深了想,诸王若因此联合起义,站不住大义。
一没道义,二非正统,三无大量兵力,起义那是自寻死路。
邓王烦躁的揉了揉眉心,“难道任由新帝压着诸王打?”
幕僚们噤声。
自古天子至高无上,远非藩王能及。否则哪叫一众皇子争的你死我活。
良久,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此番朝廷派兵,不知桐王是否束手就擒?”
邓王:………
覆州寒风凛冽,桐州却是天高云阔。
王府书房一片死寂,桐王双眼血红,眼底一片淤青,他几宿未好眠。
心腹跪地,抱拳道:“王爷,新帝欺人太甚,不若趁他根基未稳,咱们就此反了他。”
“不可。”幕僚忙道:“王爷本是千金之体,金尊玉贵。一旦反了,他日史书工笔写不出王爷半点好。”
心腹不赞同道:“自古成王败寇,王爷成功后,谁会说半个不字。”
你也知道是成功后!
一众幕僚内心咆哮,桐王的卫队加上私兵,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万五,怎么跟朝廷大军抗衡!
况且新帝只派一千骑兵,实在刁钻,这个人数可以是请桐王入京的仪仗队,也可以是桐王有反意,双方短接交锋后,骑兵凭借机动性强的优势,立刻逃离,从而去地方调兵镇压反王。
以小见大,可见新帝是心有成算。
他们倘若跟新帝硬碰硬,真是一分胜算也无。
幕僚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向桐王讲明利害关系。最后齐齐跪地相劝:“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桐王攥紧拳,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又泄力的松了手。这个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外。
只是他抱有侥幸。但侥幸到最后,最让人失望。
“那些私兵……”桐王哑声,只觉切肤之痛,他付出那么多心血,却要他亲自除去,何其残忍。
苍天实在薄他。
一位年长幕僚叹道:“王爷,见过您真容的大小将领留不得了,其他的就驱逐了罢。”
桐王不语,半晌,他颓丧的低下头。
日落日升,骑兵一路南下,在桐州三百里外的一座县城驻扎,次日一早,一支商队风尘仆仆赶来,打头的正是杜让。
“孟君,你……”杜让激动的语无伦次,急吼吼下马,差点摔了,幸好被身边人扶住,孟跃也向他去,“慢些,别急。”
杜让把住孟跃的手臂,“幸好是赶上了。之前的据点就同你们错过了。”
孟跃安抚他,命人取了凳子扶他坐下,方谯眼皮子直跳,快住手!
那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方谯咻地冲过去,直愣愣插两人中间,他搀扶着杜让。
他人高马大,杜让都坐下了,被他架着胳膊,好似把杜让拎起来一般。
杜让:???
孟跃:………
方谯装傻。
吴二郎别过脸,嘴角抽抽。
陈颂莫名,他总觉得大总管要揍杜让一般。
孟跃干咳一声,方谯松了手,还帮杜让整理衣领。杜让浑身都绷紧了。
孟跃:………
孟跃只好开口打破尴尬,递话茬:“桐州那边是不是有动静了。”
方谯:???
杜让点头,神情严肃,他之前用金钱开道,费了一万两银子,才买通一名王府兵曹和典军。
杜让缓缓讲述桐州传来的消息,末了道:“……就在这两日,桐州附近多了许多山匪,很是祸害了百姓,官府派兵去打,却是有去无回,听说那些子山匪凶猛异常。”
方谯眉头紧蹙,他怎么觉着不对劲,这山匪不会是……
话音止了,杜让和方谯同时看向孟跃。
孟跃扯了扯唇角,眼中却无笑意,讥讽道:“好个断尾求生,好魄力。如今桐州地界恐怕是不能再干净了。”
桐州周遭百姓却是倒大霉。
孟跃只觉心头一股火腾起,怎么也扑不灭,越燃越旺。
方谯闻孟跃此言,肯定了自己猜测,“孟姑娘,那该怎么办。”
孟跃还未言语,却见陈颂忽然炸毛:“啥,你叫孟君什么?”
方谯僵住,两只眼珠子不安转动。一副想描补又不知如何描补的模样。
吴二郎都没眼看。
陈颂看向孟跃,哆哆嗦嗦问:“女娘?”
孟跃心头蹿起的怒火被他这一打岔,止了大半。她反问:“女娘又如何?”
陈颂卡住。是、是不如何…
可是,可是他一直以为是“孟君”,怎么会是女娘呢。
陈颂有些怀疑人生,听见孟跃唤他,他下意识抬头,一个脑瓜崩弹的他眼泪花都飙出来了。
众人也跟着幻疼。
孟跃平静问:“冷静没?”
陈颂捂着红肿的额头直点头,好凶的母老虎呜呜。
众人沉默。
孟跃继续方才的话题,对方谯道:“你拨一半人手给我,我去除匪。”
“不成。”方谯立刻拒绝,陛下耳提命面,不得让孟姑娘涉险。但话出口,方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于是又缓声道:“孟姑娘,您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孟跃道:“方总管,我知道陛下跟你说了什么,但是陛下在此,我也不会改变心意。你且宽心,我修书一封与你,我独自行事,不与你难。”
太阳逐渐攀升,日光越发明媚耀眼,淡金色的光落在孟跃身上,仿佛描了层光晕,看似亲和却又遥远。
他无法阻止孟跃。方谯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提出八百轻骑跟随孟跃,孟跃想了想,应了。
数日后,方谯率兵抵达桐州地界,探子悄悄回报,桐王怒极反笑,“他们既要搜,就随便搜好了。看能不能从桐州搜出半个私兵。”
桐王抱恙,于是王府长史携一众属官相迎,见着方谯拱手道:“王爷身染风寒,起不得身,特遣我等来迎,还请总管勿怪。”
方谯忙道不敢,又关切问:“王爷身子可要紧?”
长史一脸迟疑,“有大夫瞧过,道王爷需要好生养着。”随即话锋一转,“但大总管来意,王爷已知晓,王爷虽起不得身,但最不愿被污清白。或许王爷此次病重也是有此缘由。所以王爷嘱咐我等,桐州地界任由大总管探查,我等需全力辅助,不可怠慢。”
方谯率兵向城内王府而去。
王府正院,隔着四扇苏绣白鹭高飞绣样的檀木屏风,方谯隐约见床帐中模糊人影,他行礼问安。
屏风后传来虚弱声:“本王不能见风,只能如此了。”
方谯应是。
“长史应与你们说了,本王清清白白,不知哪个贼子小人这般狠毒,污蔑本王,真是其心可诛咳咳……”屏风后的身影摇摇欲坠,王妃搀扶他,哽咽连连。
方谯开口宽慰,“王爷莫要忧虑,陛下正是不信贼人胡说,特派我等查明真相,一定还王爷清白,还请王爷万万保重自身,莫遂贼人意。”
屏风后的动静小了些,又过了一会子,传来声音,“……有劳大总管了…咳咳……”
随即,方谯退下,带兵离了王府。
正院内,桐王疑惑:“姓方的只带了两百人?”
长史应是。
桐王垂眸,坐在榻上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