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刑侦:黎明之后

    方惜亭闻言, 得知两位长辈已经出手处理,当即放心大半。

    谢序宁虽有人照料,但他还是坚持替那男人, 整理了病房内的日用品, 又跟车前往新医院。

    私人院区主打环境,奢华装修, 像酒店的高级套房, 舒适安静的体验感,服务贴心。

    男人进门就被护士接走,全程无等待期,不用排队, 直接进入检查流程。

    专业的内科、骨科团队,只服务于他一人, 针对伤情,制定了全套的治疗及恢复计划。

    方惜亭拿到厚厚一叠检查报告, 看不懂那些复杂多变的专业名词,拿手机查了半天, 最后也不及主治医师总结的一句。

    “没什么大问题, 配合治疗即可。”

    注意事项有护士处理,根本无需他费心。

    谢序宁被安置在病床上, 手背扎着针,头顶挂起的液体匀速滴落,药和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看着他吃下。

    房间里的中央空调, 温度适宜, 电视遥控器等常用物,都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方惜亭在房间里绕了几大圈, 一点忙也帮不上,随手拎起来的暖水瓶,都是今天刚换过的热水。

    他看到男人稍微喊个疼,一伸手,就能叫来十几名医护,把病床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方惜亭终于放下心来,与人交代几句,叮嘱谢序宁好好休息后,抱上资料,匆匆赶回市局里。

    他刚一下车,陈小满就立即追上来。

    “方副队,你可算回来了。”

    “我们这次去白小月的老家,调查到了不少信息。”

    “她6岁那年,母亲病逝,单亲家庭,到13岁时,父亲才另娶。”

    “继母性格比较泼辣,但人不坏,街坊四邻都说她豪爽耿直。”

    “可刚满13岁的小姑娘,正是青春叛逆期,和继母相处不来,三天两头的吵架逃学。”

    “起先父母还和她好生沟通着,后来又得知她不学好,跟着社会上的小混混早恋,便拿了棍子,动手教育。”

    “这一打,便一发不可收拾。”

    白小月的父母,本身也是普通人。

    靠在菜市场里做些蔬菜批发的薄利生意,勉强维持生活。

    父亲一个人带她不容易,又是近四十岁的中年男性,一辈子老实本分,不好和女儿太亲密,心思也不细腻。

    本想给她找个妈,一家人团圆幸福,谁知此举,更往女儿敏感自卑的心里,狠戳了一刀。

    “白家至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锅碗瓢盆满天飞,打得楼上楼下都不得安宁。”

    “等中考结束后,白小月没考上高中,父母四处借钱,送她去职高读幼师专业。”

    “那年她16岁离家,不受管教,与多名男性存在不正当的交往关系。”

    “其中闹得最大的,是与一名有妇之夫的婚外情。”

    “对方男性有稳定的经济来源,长相不错,一些小恩小惠,就蒙蔽了女孩的心。”

    “但是男人也有个厉害的妻子,他们是大学同学,又是单位同事。”

    “白小月起初不知他有家室,后来知道了,不仅不退让,反而三番四次挑衅原配。”

    “原配到学校找她,双方不欢而散,后来又到她家里,闹得街坊邻居人尽皆知。”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白小月年纪又小,名声尽毁,惹得他人背后议论。

    父母接她回来管教,让她断掉与那男人的联系,却被她疯狂指责,说父母自私自利、不在意她的内心情感,坚持要与人来往。

    她自以为抵抗全世界得到的感情,却没持续太长时间,男方新鲜感一过,决心回归家庭,提出分手。

    白小月不能接受,在纠缠一段时间过后,竟然得知那男人带着一家老小,直接搬离原住址,彻底浇灭她想挽回的最后一丝希望。

    至此过后,白小月更加自甘堕落。

    父母为她心力交瘁,又意外有了二胎,干脆就不再管她。

    “而白小月本人性格暴躁,难以相处。”

    “在校期间,又有多次霸凌,与他人互殴的不良记录,前科累累。”

    “当然仅凭这些线索,还不足以坐实她恶意针对无辜幼童的杀人行径。”

    “于是我又重启调查,方方面面,细致追踪,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您猜我发现什么了?”

    陈小满撞撞方惜亭的肩膀,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指向性的证据。

    但方惜亭没心情陪他玩,视线冷冰冰地扫过去:“谢序宁上身了?”

    那狗男人,平常也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样子,都把全组人都给带坏了。

    陈小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我还以为我在给谢副队汇报工作呢。”

    方惜亭可不是爱跟人开玩笑的性格。

    陈小满吐吐舌头:“有关白小月,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一定要伤害那名叫‘陈束’的男童。”

    “我们在调查过程中,意外发现,曾与白小月有过婚外情史的那名男性,好巧不巧,他也姓陈。”

    方惜亭愣了下,他当即伸手,从整份调查资料里,找到有关男性的那一张。

    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视线倒是率先一步,看到那句“已经死亡”的四个大字。

    猫儿震惊不已:“他这是……”

    陈小满总算说到重点:“您放心,这个男人的死,跟白小月没有任何关系。”

    “他婚内出轨那事儿,本身也是自己道德素质低下,和白小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表面上回归家庭,实际甩了白小月之后,照样与后续相识的女性纠缠不清。”

    “妻子也对他失去信任,变得疑神疑鬼,家庭关系严重破裂。”

    “在此期间,雪上加霜,又查出有孕。”

    “在不堪重负的精神压力下,原配妻子一边保胎,一边多次前往医院,寻求心理治疗,被医生判定为重度焦虑症。”

    “但她坚持诞下二胎,谁知丈夫狗改不了吃屎,在月子期间,小三再次打上门来挑衅,彻底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于是当天晚上,女人给全家人的饭菜都动了手脚,也包括自己的月子餐。”

    方惜亭总算听明白了这个故事。

    “所以当天晚上,除了尚在襁褓,还在喝奶,未曾碰过饭菜的小婴儿活下来之外。”

    “其他人全都死了?”

    陈小满点头:“没错,这桩案子在当年闹得很大,占据各大新闻版面的头版头条。”

    “挑衅上门的小三也被人肉扒出,引起公愤,全网抨击,吓得她当即改名搬家,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女方父母那边长期病痛缠身,又痛失爱女,身体及精神状况都无法抚养幼儿。”

    “男方更是全家团灭,无人幸免,小婴儿只能接受社会帮扶,被送往福利院内。”

    而后续的事情,是大家都知道的。

    白小月辗转多份工作,最终进入向日葵福利院,又意外撞见那名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膝下唯一独子。

    当年事发,她该庆幸自己没被牵连。

    但心中一直有恨,男人能全身而退,回归家庭,自己却沦为笑柄,受人指点,抬不起头。

    白小月本就暴躁,尤其有了针对性后,陈束小朋友在她手里,更是过着非人的生活。

    挨打挨骂都是家常便饭,被灌滚烫的开水,用洗手间里的拖把给他洗脸,把脑袋按进马桶里。

    她怎么样都不解气,尤其听到小孩的哭喊求饶声,反倒更加兴奋起来,恶毒的种子持续生根发芽,到后来更加壮大。

    甚至不惜冒着违法犯罪的风险,也要享受作为主宰者的快乐,肆意妄为,到后来甚至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泄愤。

    白小月已经完全变成了情绪的恶魔。

    而她和樊刚,臭味相投,网聊认识,赴约见过一面后,樊刚对她很有好感。

    通过各项的聊天记录,能看出白小月在锁定帮凶的目标,期间通过不断的示弱,哭诉,激起男人对她的保护欲。

    又顺水推舟的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隐瞒部分实情,完全以美化自我的角度出发,说起那段曾经“被小三”、“被原配警告”、“被街坊四邻戳脊梁骨”的事情。

    樊刚听完后义愤填膺:【这怎么能怪你?明明都是那个男人的错,是他脚踏两条船。】

    白小月:【可我到现在都经常做噩梦,只要想起来,就害怕的直哭。】

    【我不敢再谈恋爱,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事情,还得每天看着他的孩子。】

    樊刚:【别怕,宝宝,抱抱,宝宝。】

    【我以后会好好的疼你,爱你,照顾你,和那些忘恩负义的男人都不一样。】

    白小月:【我有时候看见那个小家伙,真的很恨,很想动手掐死他。】

    【我是不是很坏,是不是很恶毒,你是不是会讨厌这样的我?】

    樊刚:【怎么会呢?你恨他,所以恨他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

    【再说是他先对不起你,害你这么痛苦,有家不能回,受尽旁人的非议和冷眼,你想报仇,这很正常,你想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白小月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樊刚大义凛然:【当然了。】

    男人说:【要是我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一定杀了他全家。】

    白小月静默大约十分钟左右:【那你能帮我吗?】

    于是从那时起,两人开始谋划,手机里上千条信息,都在商议如何瞒天过海地杀掉一个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两岁小孩。

    方惜亭想起那个可怜的孩子,叹了口气。

    他询问后得知,小孩目前还冻在贺法医工作间的冷冻库里,于是趁着午餐时间,自己下楼买了束白菊花,又买了盒巧克力。

    路过街边的自动贩卖机时,方惜亭停住脚,想了想,又买了一瓶可乐。

    扫码付款后,货物落下,砸出闷响,他刚弯腰捡起,抬眼就瞧见面前拦住自己的不速之客。

    “亭亭,好久不见。”

    方惜亭后退一步,转身想走。

    马之孝忙追上来:“亭亭,亭亭。”

    他快步跑来,拦住方惜亭,方惜亭甩开他的手:“别这么叫我。”

    马之孝收回手,尴尬笑笑:“你别对我有敌意,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他扬扬自己手里的礼品袋:“我只是听说谢序宁受伤了,想去医院看看他,结果听说他刚转院。”

    男人点点头:“也是,刚出了这种情况,正常人都会害怕,担心仇家再找过来,躲起来也是明智之举。”

    “人嘛,该认怂的时候还得认怂,硬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方惜亭的视线冷下来:“全世界的人都在骂谢序宁活该被捅,你倒好,还知道他是被仇家追杀。”

    猫儿嗤笑声,两手环抱起来,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之孝丝毫不惧:“我猜的嘛。”

    他说:“做你们这行的,容易得罪人,他们家又那么有钱有权,遭人眼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方惜亭白眼翻上天,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的在这跟他废话半天。

    冷笑过后,转身绕开人想走,拿花的右臂却突然被他抓住,再扯回去。

    马之孝彻底换上自己真实的面孔:“我知道,你不好糊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跟我回美国。”

    方惜亭愣在那里:“……什么?”

    他没有差点儿,而是直接笑出声来:“出门之前喝了几杯酒啊,醉成这样?”

    马之孝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收紧:“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你,也是谢序宁的最后机会,趁我现在还有耐心和你谈感情,你回去好好考虑,三天之后给我答复。”

    方惜亭:“我现在就能给你答复。”

    他护着自己手里那束花,没跟对方来硬的,挣扎间倒让马之孝占了力气的上风。

    对方咬牙切齿,看他根本没考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简直可恨的要命。

    “方惜亭,你最好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会后悔的。”

    “我要弄死谢序宁,不过动动手的事情,念着往日旧情,我放过你们,可你们也别得寸进尺。”

    到底是谁在得寸进尺?

    方惜亭看一眼隔壁花店,想到花还可以重买,但是这口恶气,今天不出,下次就未必能找得到合适的机会了。

    猫儿扬手,一个巧劲儿挣开马之孝的掌心,胳膊抡起来,顺势就把花枝砸在那男人头上,金黄色的花瓣四下飞溅。

    趁人没反应过来,他又一个擒拿,手指按住肩膀,脚踝勾住对方腿后,狠狠将他绊倒在地。

    方惜亭忍住拿脚踩他的冲动,用膝盖抵住男人挣扎着想站起来的腰腹处。

    他用力摇匀了自己手里的可乐,拧开瓶盖,喷射而出的白沫冲了那男人一脸。

    马之孝差点平地里溺水。

    意外呛了两口,就疯狂咳嗽起来。

    方惜亭狠揍他一顿,把空的饮料瓶砸在那狗东西的脸上:“你在威胁我?”

    谢序宁那件事,自己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但苦于没有证据,拿不到马之孝的错处,没想到他还自己找上门来。

    不管怎么说,高低算出了口恶气。

    方惜亭起身离开时,还不忘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垃圾。

    他听见马之孝在自己身后,撕心裂肺地喊:“方惜亭,这是你逼我的,别怪我心狠手辣。”

    方惜亭头也不回,等到市局后,放到法医室冷冻库里的礼物,就只剩下一块巧克力。

    于恒从楼下找到他:“方副队,目前白小月和樊刚的杀人动机都已经找出来了,但是杀害樊刚的第三人,依旧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依照您的安排,我也查找了档案库。”

    “类似一刀割喉,事后埋尸的作案手法,有,但仅为少数,且绝大部分已经结案”

    “剩下几桩还在追查的,不太具备参考价值,但资料我还是给您放在了桌子上,您有空记得看看。”

    方惜亭点头:“根据樊刚的尸检鉴定,第三人肯定存在。”

    “既然现在,通过线上的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找不到他,那就说明,他们两个很有可能是面对面直接沟通。”

    “能完全不通过社交平台进行交流,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他们住在一起,第二,他们工作在一起。”

    所以现在,以白小月的日常起居为圆心,调查监控,才是重中之重。

    于恒简直崩溃,为了防止近视,他在办公桌上放了一整瓶的叶黄素,可这也架不住每次监控查完,自己两眼发黑,眼冒金星的后遗症。

    怪不得谢副队,风雨无阻跑外勤,宁死都要保护自己两只0.5的眼睛。

    坐在办公室里翻资料,简直就是他的一生之敌。

    于恒哀嚎归哀嚎,但看方惜亭打开电脑,自己也只好乖乖坐下来工作。

    查监控非常无聊,但又要足够的耐心,一帧一帧的从那些平平无奇的画面里,找到破案的关键线索。

    天色很快暗淡下来。

    本就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鼠标拉取进度条的滴答声,轻缓又有规律,像能给人催眠。

    时间到夜里22点后,四周环绕的呼噜声逐渐大胆,此起彼伏。

    方惜亭佩戴银制细边框的眼镜,瞪大了眼,仔细盯着电脑屏幕里闪过的每一个人影。

    直到突然间,他猛站起来,撞翻身后椅凳,吓得于恒擦着口水站起来喊:“怎么了怎么了?”

    方惜亭把电脑屏幕往右一转,露出两个渺小模糊的人影,并肩进入白小月所租住的单元楼内。

    经过整整七个小时,他们看完了第一名受害人死亡前三日,相关嫌疑人的全部行踪轨迹。

    于恒倒是勉强能认出白小月,但是旁边那位……小家伙咋咋呼呼地喊叫起来:“这个身形,绝对不是樊刚,难道他就是第三人?”

    可这仅仅一个背影,也不足以分辨得出。

    方惜亭淡定拿出另一盘录像,连接到电脑里点开:“你再看。”

    第72章 刑侦:黎明之后

    于恒靠得近些, 看到从另一张录像带里放出来的内容,竟是前段时间,他和方惜亭负责调查向日葵福利院的虐童事件。

    通过出租屋独居女生, 拿到的监控内容, 其中有名男性幼师,把午休中的孩童从床上拉拽起来, 暴力殴打, 再用脚踢踹的画面。

    实在深入人心。

    由于这两段视频,均为远景拍摄,像素模糊,且都是背影。

    硬要说是同一个人, 也实在有些勉强。

    方惜亭察觉这一点,于是又重新截取录像内容。

    视频里的年轻男子, 在两份动图比对中,均有挺直背脊转身的动作。

    单看这姿势, 的确有80%的相似度。

    但那也还是过于牵强,于恒不敢苟同, 欲言又止, 害怕打击到自家副队办案的积极性。

    方惜亭等他辨别,半晌不见回声。

    侧目瞧见对方满面为难的样子, 便知他又胡思乱想,注意力跑偏。

    这么明显的线索,放在眼前,竟瞧不见?

    他气得兜头敲了于恒一下, 又厉声咆哮道:“我是让你看他后脖颈里露出来的那截纹身。”

    “你看哪去了?”

    什么背影不背影的, 他整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给人看个背影?

    刨去当事人的身高和体型, 在白小月家门附近全副武装,明显的有备而来,躲避监控。

    男方的墨镜、口罩,鸭舌帽,一应俱全。

    与白小月楼下碰面后,没太亲密,双方默契地对视一眼,跟着前后脚上了楼。

    只唯独被遗忘脑后,那截从衣襟里探出头来的蛛丝马迹,看不清形状。

    但像藤蔓的枝条,曲折蜿蜒,向外生根。

    于恒抱着头,疼的眼泪花儿都飙了出来:“什么?纹身?”

    他是真没看到,就那拿着放大镜,也未必能瞧清楚的,方惜亭竟能过目不忘。

    在最短的时间里,记住相关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及时辨别,找出共同点,其敏锐高超的侦查能力可见一斑。

    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副支队的位置,于恒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惊讶地接过鼠标,反复点来点去,好奇方惜亭究竟是怎么发现纹身这件事时,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陈小满,也被这响动惊醒。

    他从简易折叠床上爬起来:“你们发现什么了?”

    办公室内整体灯光暗下,只剩电脑屏幕强光刺眼。

    陈小满微眯起视线,又看于恒把那两张背影截图翻来覆去地点开,再放大。

    “不是,就这两张像素跟座机一样的后背图,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就现在,马上,在支队里随便抓两个人,找个角度,我都能把他们拍的跟谢副队一样高。”

    谢序宁192cm,往常走到哪,都是鹤立鸡群、惹人注目的。

    要不是时间不合适,方惜亭今天非得较这个真儿,揪着他必须得把160cm给拍成190cm不可。

    于恒抓住机会,拍中桌面,狐假虎威道:“让你看背影了吗?”

    “就你能耐,能看着后背……”

    “脖颈上那么大两条纹身,偏瞧不见。”

    “我们家副队是什么很无聊的人吗?”

    “深更半夜不睡觉,把大家都叫起来,就为了给你们看这个?”

    被放大到极致,才隐约能察觉些许的痕迹,在被并排用红线框出后,陈小满才恍然大悟。

    “我靠。”他简直不敢相信,眼睛都快贴在电脑屏幕上:“就这么不到一毫米的线索,换个人来,都不一定会点开放大。”

    “方副队,你也太牛逼了吧。”

    方惜亭接过于恒手里的鼠标,镇定自若地:“我刚开始也没看到这个纹身。”

    “但这背影太眼熟了,而且反反复复,不止一次的出现在白小月家门附近,于是我就多留意了些。”

    “平常大多时候,男人都独来独往,骑机车,戴头盔,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这天和白小月在楼下碰面,应该也是偶然,双方心照不宣地回避在外亲热,显然还有内情。”

    方惜亭重新点开页面,放大踢踹孩童的男幼师照片,手指着这个人:“明天早上去查查他。”

    现在时间已经太晚,待资料整理完毕后,大家又各自散开,就地休息。

    方惜亭的身体扛不住两头跑,只好暂时在办公室里搭起简易床。

    他阖眼前,看到谢序宁所在病房的护士,事无巨细,给自己汇报了那男人一整天的治疗行程。

    其中包括几点吃饭,几点洗漱,几点去卫生间,又去了几次。

    早中晚各吃什么药,每种药的具体功效,起到什么作用,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男人还曾短信询问过他,案件办理进度。

    方惜亭想了想,认真回复:【三天之内必破。】

    他没说大话,线索一旦冒头,抽丝剥茧的速度,自然快到连嫌疑人都难以想象。

    于恒一早出门,不到三小时,就带回了向日葵福利院涉事男幼师的全部资料信息。

    “这个人的家庭情况非常复杂。”

    讲起这件事,于恒眼睛都亮了,他一刻也不敢停,带上文件赶回后,把数据全部铺开在办公桌上。

    方惜亭看他大汗淋漓,接来杯水,对方也是仰头“咕咚咕咚”两口吞下。

    “男人名叫贺飞,今年26岁,身高181,身份证上留存的照片很帅,听说在老家就特招女孩儿喜欢。”

    “他父母都有入狱的记录,前两年刚刑满释放,犯的罪还不轻,夫妻双方携手拐卖妇女儿童,男方有过多次猥亵、寻衅滋事的案底,女方还吸过毒。”

    “而他本人的话,名声不太好,小小年纪就在当地做酒保和牛郎,没有正经工作。”

    “村民们都不喜欢他们家,说是三个人三个刺头,一屋子的神经病,还经常家暴互殴,互相打的鼻青脸肿,离谱得很。”

    方惜亭想了想,问:“他父母现在在哪?”

    于恒回答:“听说刚出狱那段时间,还回过云京乡镇处的老家,住过几个月。”

    “但很快就悄无声息的跑了,也不知道是又犯了什么事,或者换个其他地方继续为非作歹。”

    “总之那两口子,经常这样神出鬼没的,街坊邻居都说这很正常。”

    方惜亭拿着资料里的全家福照片:“想办法去找一下他父母的行踪。”

    “根据已知条件,他母亲吸毒的话,极大概率他父亲和他也会沾染毒瘾,这东西的传播性很强。”

    “而且如果是孕前或孕期就有毒瘾,毒性可能会通过胎盘传递给婴儿,造成流产、死胎、畸形等。”

    “但我看这个贺飞,相貌端正,精力充沛,体魄强健,不像是有毒瘾的人。”

    实在奇怪的很。

    恰巧这时,陈小满也带着信息归队。

    “方副队,那个贺飞,我们已经找到他了。”

    “就在城东片区的幸福苑里,8栋702,说是一个人独居,但是我们通过手机号码,查找到外卖记录和购物记录,都是双人份的。”

    “对了,还有之前排查女嫌疑人身上的那件防晒衣,购买记录里也有贺飞的名字。”

    “收件地址正好是幸福苑8栋702。”

    于恒迫不及待地。

    “那这不是板上钉钉了吗?”

    “怎么样,副队,拿不拿人,您一句话。”

    方惜亭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先别着急,这案子还没查完呢。”

    “目前能确定白小月还没死的话,在我们证据链做完之前,先不要打草惊蛇。”

    “小满,你负责安排人,到楼下蹲守。”

    “务必确保这期间,嫌疑人的安全和行踪,都在我们警方的视线之内。”

    直至三日后,天色蒙蒙亮。

    幸福苑8栋702,卧室窗帘严密拉合,房主人还在睡梦中,未曾醒来。

    忽然,从客厅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女生在房间里不耐烦地喊:“谁呀,大清早的不睡觉,敲敲敲,有毛病吗?”

    门口人答:“物业,楼下住户投诉你家水管爆了,我们上门检查。”

    “他妈的,爆水管,爆你大爷。”

    “就不能等天亮了再来吗?非得挑人睡觉的时候,找麻烦呢?”

    门口人赔着笑脸儿地:“我们也没办法呀,楼下厨房都快被淹了,不尽快上门检查,你们还得赔人损失。”

    “我赔他妈。”

    拖鞋“踏踏”声,逐渐朝门口靠近。

    方惜亭举着枪,贴靠在门缝附近处,上下左右整条楼道,几乎都挤满了他带来的人。

    女生睡眼惺忪,骂骂咧咧,正要开门。

    拉住锁扣的手指刚要用力,却忽被一只宽厚强劲,小麦肤色的男性手掌给用力按住。

    女生惊了下,睁大了眼。

    抬头看到身侧男人,光着膀子,谨慎地低下头来,通过防盗门的猫眼向外查看。

    物业公司经理笑眯眯地等候他开门。

    贺飞心里却觉得奇怪,不是敲门时间早晚的问题,而是他看到门外那个人的神态。

    像是在瓮中捉鳖,又像是在等他自投罗网,总之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同居女子心思不如他细腻,在家里待了十余日,没出过门,早闷坏了。

    那时随口安抚道:“你别紧张,这么早,警察都还没上班呢。”

    但就在他们迟疑的这两秒内,方惜亭果断做出破门决定。

    专业的开锁师使用工具后,只听轻飘飘的“咔哒”声,房门被人猛地抬脚踹开。

    十来名便衣刑警举枪闯入,吓得那女孩儿跌倒在地,惊慌失措,抱头大喊。

    方惜亭视线环绕一周,没看到贺飞身影,又根据房门摇晃程度,判断嫌疑人从浴室方向逃走。

    他追过去,从窗户往外一望,果然瞧见男人已经顺着排水管,快要溜下四楼。

    于是自己立即举起对讲机:“右侧方放好安全气垫,右侧方放好安全气垫。”

    今天决定上门抓人,自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周围防守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贺飞又逃得匆忙,没带武器,在方惜亭的目光护送下,成功被楼下蹲守的陈小满分队,给抓了个正着。

    不伤一兵一卒,时间又拿捏的刚刚好。

    等警方收队时,居民楼上上下下,才陆续有业主起床遛弯儿,消息一点儿没泄露出去。

    从抓捕到提审,堪堪半小时。

    方惜亭抓紧时间,和谢序宁约了晚餐,询问伤情后,又听见于恒抱着资料来催。

    “方副队,你快点儿呀,大家还等着调休放假呢,扛不住了都。”

    谢序宁这几日身体恢复不错,骨伤逐渐愈合,听说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方惜亭着急结案,没和他多讲,但答应下班之后的三天假,全陪着他。

    男人喜滋滋地说:“这算是双喜临门。”

    待到达审讯室后,贺飞神色颓然,拖鞋都跑掉了一只,长长额发下露出来的那只眼,锋利又疲惫,的确会招女孩儿喜欢。

    方惜亭坐下来,绕了个弯子:“知道为什么抓你来吗?”

    贺飞闷闷地拿手指头敲了敲桌子:“不太清楚,只是我从小得了看见警察就想跑的怪病,可能这也犯法?”

    方惜亭笑了笑:“其实三天前,警方就已经发现你的存在了。”

    “并且查到一些,你和白小月亲密往来的线索,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抓你呢?”

    他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因为我们还得找到你杀了更多人的证据。”

    被展示出来的照片,是和樊纲一样死法,被人用利刃一刀割喉,又埋进淤泥里。

    双目圆睁,死状惨烈,拼命挣扎但最终还是难逃死亡的瘦小女性。

    “刚开始我还以为,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就是白小月。”

    “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抛开这个人的行踪,假如白小月还活着的话,你就不可能不知道,在她和樊刚偷来的面包车里,还放着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而如果你知道,以你谨慎的性格,不可能放任不管,还任由他被人发现。”

    “所以这一系列逻辑,唯独能合理解释的就是,白小月已经死了。”

    “并且还死在,她甚至都没机会和你坦白这件事情之前。”

    “于是我们又带着人,到樊刚的埋尸点附近,向外分散挖掘。”

    他把那照片扔出去:“你应该知道我们挖到什么了吧。”

    “哼。”贺飞冷笑声,又懒洋洋地往椅子后一躺:“我还当你们这些警察,是酒囊饭袋呢,没想到还挺会办案的嘛。”

    “但是白小月这个毒妇,恶贯满盈,就算被杀,作案人也是替天行道吧。”

    方惜亭冷冰冰地说:“你没资格行法律的道。”

    “何况你自己,本身也恶贯满盈。”

    猫儿出示塑料袋里的证物。

    “白小月家里有一只男士牙刷,目前已经被送到法检科提取DNA检材。”

    “很快我们就能确定,这件东西,它究竟是不是属于你。”

    “同时,你们两人,又是向日葵福利院的同事,平常会产生交集也并不奇怪。”

    “再根据我们之前对白小月的调查,这个女孩儿,本身就是有一点恋爱脑的。”

    “她可能,因为外形,曾经疯狂追求过你。”

    “虽然你们两个,都有些欺压弱势群体的暴力倾向,但实际最开始,你应该是不同意她因为报仇,就想要谋杀小男孩陈束的念头。”

    “否则事情结束后,你也不至于要做出彻底除掉他们两个的决定。”

    “嗯……让我想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突然打了个响指。

    “噢,我知道了。”

    “大概是因为,你小的时候,本身就受到过一些暴力伤害,所以极度反感某些大人,再用同样的手段去欺压幼儿。”

    “但你本身心理又有些问题,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每次暴怒过后,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辗转反侧,痛苦难眠。”

    “在自己已经有女朋友的前提之下,和白小月发展成情侣关系。”

    “听她诉苦,得知她与幼童父亲的恩怨情仇,却并不支持她的谋杀计划。”

    “导致她怒而求助樊刚,铁了心要为年轻时候的自己,报一箭之仇。”

    “期间你虽未协助,却也眼睁睁地看着白小月伙同樊刚,设计幼童,以领养之名,将人带出园区。”

    “之后白小月,以各种残忍的手段虐待。”

    “捆绑、殴打、灌开水、不给饭吃、不许睡觉,甚至强迫孩童食用排泄物,将人折磨致死。”

    “她高估了小孩的承受能力,孩子死亡的速度,比她计划的要快得多得多。”

    “在案发当日,白小月吓得给你打电话哭诉,寻求帮助。”

    “但你宁愿你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并不想卷入这桩麻烦事中。”

    “可童年遭受的噩梦,让你突然应激,大概是发现自己和男童身上,有什么共同点,让你产生了要为民除害的想法。”

    “于是你告诉白小月,樊刚是知情人,要想事情不败露,就必须得先除掉他。”

    “所以你们两人计划着,把樊刚给骗了出来,在偏远服务区的监控盲区内,用挖泥的铁铲,将他拍晕,再一刀毙命。”

    “白小月伙同你掩埋樊刚尸体。”

    “却不料还没逃出半里地,便被你用同样的手法,将她也残忍杀害。”

    “案子查到这里,本来也应该结束。”

    “但我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你成为这样一个矛盾共同体。”

    “所以我就再顺手查了一下你的过去。”

    “竟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第73章 刑侦:黎明之后

    方惜亭出示法律文书:“根据调查, 八年前,你父母因拐卖人口入狱。”

    “刑满释放后,折返老家, 虽不受街坊四邻的待见, 但好歹有个落脚的窝点。”

    “可奇怪的是,他们仅露面不足半月, 就突然悄无声息的失踪了。”

    “即使附近村民告知, 这夫妻俩,往常便是如此神出鬼没,四处作恶。”

    “但在如今,21世纪, 电子眼遍布,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的大环境管控之下。”

    “真的能有人, 会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甚至从此以后, 没有再留下任何出行记录,连生存的痕迹, 都完全被人抹去?”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于是方惜亭特地抽时间,带人前往贺飞父母曾落脚过的老家。

    经检查, 那栋破旧砖房,常年无人居住,门口青石板拼起来的小路,缝隙处早已长满青苔。

    但在二楼主卧里, 衣柜内的四季衣物仍在, 梳妆台上护肤品齐全,抽屉里还有些金银首饰和存折。

    洗浴间里的毛巾和拖鞋, 都摆放整齐,热水器还接着电线,阳台角落是早已枯死的花草。

    而更可怕的,是在后院角落里,还有只用铁链栓起来的小巴哥犬。

    因为被遗忘的时间太久,不远处被打翻的食盆空空如也,地面上有锋利抓挠的白色细痕。

    方惜亭戴上手套,弯腰蹲下,细致检查了已经被风干的小狗尸体。

    他看到在脖颈项圈处,有挣扎拉拽的血痕,毛发秃了一片,四只爪子,指甲基本全部碎裂。

    脑后有拍打伤,看起来像是被铁铲等工具重击过,口腔里也有干涸的血迹,又被限制行动。

    这很明显是无人照料,伤情加重,又在拼命自救无果的情况下,才被活生生地饿死此处。

    根据整栋房屋,遗留下来的所有线索,桩桩件件,都不像是屋主人有远行出门的打算。

    方惜亭带队,一路搜查到房屋后山,又折返回来,最终在小巴哥的死亡地附近,发现一处种有仙人掌,像被翻新过的松软土地。

    “你应该知道,我们挖出了什么东西来。”

    “那两具被掩埋在黄土里的尸骨,和樊刚白小月一样的死法,被人用利刃割喉,当场毙命。”

    “这难道又是凶手在替天行道?”

    方惜亭意有所指:“可他……真的有那么正义吗?”

    “虽然两位当事人,的确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但是根据上一桩案件的分析,以我对凶手的了解,他明明有能力阻止恶性刑事案件的发生,却偏偏袖手旁观。”

    “事后不知作案人哪件事情踩到他的痛脚,他又突然要为民除害,主持公道。”

    “所以本质还是自身利益被伤害时,才会站出来疯狂反击。”

    “原先我以为,可能是原生家庭的伤痛,导致你如此憎恨父母,恨到要杀掉他们的地步。”

    “但在更加细致深入的排查后,我们发现,这件事情,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方惜亭又出示了自己手里的另一份证明。

    “这是你父亲贺国庆,曾因猥亵幼童,被公安抓捕的立案回执。”

    “其中大的小的,得手的没得手的,林林总总的案子加起来,共有七件。”

    “根据我以往的办案经验,这种案卷内容,正常情况下,都会尽可能的详细。”

    “比如受害孩童的年龄,性别,案发经过等……”

    “但在这几份资料里,所有涉及受害人相关,都是囫囵用‘幼童’二字一笔带过。”

    方惜亭若有所思地。

    “为什么偏偏要写幼童呢?”

    “他们明明可以用‘男童’或‘女童’,来区分受害人的性别,却完全没理由的选了一个中性词。”

    “为此,我特地咨询了当年的办案民警。”

    “对方明确告知,针对这部分猥亵案,只要没有写明受害者为女童,那就通通都默认为男童。”

    “于是我又仔细看完这七封案件卷宗。”

    “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贺飞掩埋多年,不愿提及的秘密,眼瞧着就要被人把真相,血淋淋地再挖出来。

    他的情绪变得有些不受控制,手脚不自觉的打起颤来,额间都是细汗。

    “别说了。”

    “你不要再说了。”

    方惜亭公事公办地将人盯着:“很抱歉,这段过往对你来说可能有些残忍,但我们得做结案笔录。”

    “你不愿意坦白,就只能由我来替你说。”

    话毕,他等了一阵儿,见贺飞还是没打算开口,自己才又继续陈述:“很遗憾,七起事故,案卷资料里,没有任何一起,标注受害者为女童。”

    “那也就是说,你的父亲贺国庆其实……”

    方惜亭欲言又止:“我有假设过他是同性恋,但他却能结婚生子,和你母亲生生死死走过那么多年。”

    “可如果他是双性恋,又为什么,七起猥亵案中,竟没有一起,受害者为女童。”

    “且也在我们得知,你母亲有吸毒史的前提下,你父亲和你,竟然半点没被影响。”

    方惜亭笑了笑:“于是,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特别大胆的想法。”

    “我们拿到了白小月家中那只男士牙刷,和你家后院的两具尸体做了DNA检测对比。”

    “结果发现,牙刷的主人,和这对夫妻,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这也就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是你父母的亲生孩子。”

    “他们本身不是好人,又或许根本不是夫妻,只是打着名义上的幌子,私下里为非作歹,挑衅法律,是对在生意场上各取所需的合作伙伴。”

    “这样游走在灰色边缘,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晚没明晚的日子,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他们还有闲心再领养一个小孩呢?”

    方惜亭特地咬重那个字:“还是个小男孩。”

    他又重新拿起那份,有关贺国庆猥亵案的调查资料:“难道说,你存在于这个家里的作用,也和这些受害幼童们一样?”

    造成男人性情多变,暴戾又古怪的本质原因,根本就与所谓的家庭暴力无关。

    而是更深层,更令人难以启齿,有关某些成年人的特殊癖好,发泄在他身上。

    完全无力反抗的小孩,是弱势一方。

    直到自己长大后,有能力逃离,可身心受创,久久难以抚平。

    恶魔又阴魂不散,他必须拿刀反抗,方惜亭看贺飞整个人都发抖的厉害。

    他抓住小桌板的手指,整条手臂的青筋都疯狂爆起,眼底也蔓延起愤怒的红血丝。

    “在你父母的埋尸点附近,我们还找到了一把带血的铁铲,从把手处提取到了两枚指纹。”

    “当前人证物证俱在。”

    “贺飞,你认罪吗?”

    审讯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十余秒。

    男人蜷缩在座椅里,痛哭,抽泣,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认罪,我当然要认罪。”

    “杀了贺国庆,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情,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你推理的非常正确,我就是被他们夫妻俩,逼到精神不正常,逼到心理有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白小月吗?我其实,根本就不想管这件事情,”

    “可那女人竟然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在复仇的过程中,她强行逼迫两岁小幼童,食用自己的排泄物。”

    男人一拳一拳捶打自己的胸口,痛不欲生:“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也是被贺国庆这么对待的。”

    “他们把我的衣服脱掉,在不到十度的气温里,把人双手反绑在阳台上。”

    贺飞的嗓音,已经完全变调。

    贺国庆不仅暴力殴打、虐待幼年时期的他,甚至伴随着疯狂的床榻欺凌,在身体和精神上,对他进行双重折磨。

    “我怎么能不杀了他们。”

    “我,怎么能不杀了他们。”

    “我名义上的父亲,他可能在我的身上,也可能在我的身体里。”

    “而我的母亲,她拿着摄像机,毫无反应地站在床边录像。”

    “你们现在随便打开一个违规网站,搜些关键词,都有可能找到我的相关视频。”

    “我受到这么多的伤害,我杀他们有错吗?”

    “我,杀他们,有错吗?”

    贺飞哭喊的质问声,振聋发聩。

    他眼睛睁得很大,愤恨的眼泪混杂着红血丝,试图要看清现场每一个人的模样。

    方惜亭提审完毕,亲眼看着当事人签字画押,心情也久久无法平静,他头疼的厉害。

    于恒举着资料,跑回办公室里,欣喜若狂地喊:“结案了,结案了,等我这边写完起诉意见书,就能把案件移交到检察院。”

    众人欢呼雀跃,没日没夜十余日,终于查明事件真相。

    虽然此次杀人案,与马之孝的向日葵福利院,本身没有直接杀人与被杀的联系。

    但园区内的管理纰漏和短板,多少也得负起些导致小孩人身安全涉险的责任。

    由于此前,相关幼童被园区育婴师虐待一事,让方惜亭对马之孝产生了非常大的敌意和怀疑。

    所以今日,他刚从审讯室里出来,就接到那男人的短信:【恭喜破案,真相大白,我也能洗刷冤屈。】

    随后还俏皮着和他玩笑:【能有机会等到你的道歉吗?】

    方惜亭冷眼,顺手不知多少次,直接把那不停替换的号码拉进黑名单里。

    对方像是猜测出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所以赶在动作完成前,迅速再发来一张图片。

    那是市局楼下的停车场,马之孝是怎么进来的?

    方惜亭猛站起身,正准备下楼,临到门口,想起什么事,又回头。

    “大家都先收拾东西,回家休息。”

    “等下我会去支队长的办公室,给各位申请调休。”

    以往这事儿,都是谢序宁帮大家办的。

    今天方惜亭半晌没吭声,走神得厉害,像是忘了,众人磨磨蹭蹭也不敢走。

    这时副支队终于发号施令,于恒带头欢呼雀跃,又忙着整理手头工作,着急下班。

    方惜亭拿着手机,匆匆下楼,平常市局对外来车辆的管理工作,向来十分严密,他不知道马之孝是通过什么渠道,才能进入。

    但总之,对方的目地是为了找自己的麻烦。

    他不想在局里把事情闹大,让别人瞧热闹,怎么说都该过去看看,然后再赶那家伙走。

    方惜亭快步进入停车场,一眼就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马之孝的黑色大G。

    他心里压抑的不快和愤懑,在那一刻几乎达到顶峰,整个人像火箭发射般弹冲出去。

    就在恨不得把那讨人厌的家伙,连人带车一起扔出去时。

    突然蹿出来的黑影,却拦住他的去路。

    “恭喜破案。”

    高大挺拔的男性身躯,带着少年风发的意气,跑动飞舞起来的发丝下,露出那双灵动澄澈的眼。

    用珍珠纱网精心包成冰淇淋圆筒形状的艾莎玫瑰,撞进自己怀中,有几片渐变粉色的花瓣散落而下。

    男人弯腰,抱住腿弯,直接将他高高举起,像是庆祝。

    方惜亭两手撑住对方肩膀,愣了半晌,才认出那是谢序宁。

    “你……”猫儿惊喜不足半秒,想起他的伤:“快放我下来。”

    谢序宁不肯松手,两眼亮晶晶地仰头将他望着:“伤口没事,我有分寸。”

    “不愧是我老婆,办案能力超群,今天的结案惊喜本来该在车里,我气球还没吹好呢,于恒就发消息说你突然出门了。”

    “这么着急往下跑,是赶着去见谁?”

    方惜亭脸色变了变,他没打算要瞒着谢序宁些什么。

    只是前段时间男人受伤,住院静养,自己不想让他分心。

    这时事情既然被提起来,方惜亭转头,目光落到约十米处的马之孝车前。

    清晰透亮的挡风玻璃,露出男人坐在主驾驶位,隐忍嫉妒的脸。

    他两手抓紧方向盘,露出来的半截小臂,青筋凸起,副驾驶还放着一束,自己精心挑选的罗斯德玫瑰。

    方惜亭刚刚下楼,马之孝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扯开安全带正准备下车迎接,谁知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举着花跑过来,扬手抱住方惜亭,又在原地旋了好几个圈儿。

    这样甜蜜温馨的场景,本该属于自己,马之孝脑海里的幸福幻象,被人打破。

    好像谢序宁不出现,方惜亭就会坐到他的副驾,再收下他的花。

    不远处两人亲亲热热,方惜亭见到他和见到谢序宁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马之孝恨得咬牙。

    方惜亭和男人说完话,对方的视线明显也望了过来。

    谢序宁弯腰放下怀里的人,只让他把花抱好,随后与人十指紧扣,迈腿就朝黑色大G的方向走来。

    马之孝突如其来地紧张了下。

    很快,他的车窗被人敲响,自己缓缓打开后,谢序宁审视的目光落了进来。

    大抵是做过刑警,又有高位者的凌厉,从气势上就压人一头。

    马之孝下意识的掌心出汗,不敢与他对视,正觉兵荒马乱之际,忽闻男人嗓音沉沉地提问一句。

    “这花不错,给谁买的?”

    他准备的罗斯德玫瑰,浓郁鲜艳,从自己的视角里,那是最适合也最衬托方惜亭颜色的花。

    可这时却不敢开口,尤其目光斜斜扫过那两人紧牵在一起的手。

    和谢序宁在一起的方惜亭,磁场完全变化。

    他低垂着眼,手里抱着花,后退半步,任由那男人主持大局,没了此前在外,忍无可忍对自己动手时,那张牙舞爪的模样。

    马之孝冷汗直冒:“给女朋友准备的。”

    谢序宁上前一步,手掌按在他窗沿边:“那你不陪女朋友,来公安局做什么?”

    马之孝:“听、听说亭亭破了案,我特地赶来恭喜他的。”

    谢序宁:“怎么进来的?”

    马之孝:“前段时间,我往市里捐了一笔公益款项,其中有一笔钱,是到公安局了。”

    男人真假混杂,交代了部分事实,又直觉谢序宁起了疑心。

    于是伸手想开车门,赔着笑脸打算下去解释:“谢哥,别误会。”

    “前段时间听说你受了伤,想去医院看望的,结果正好赶上你转院,没见着。”

    “你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伤口恢复的还好吗?”

    对方是谢序宁,云京市高高在上的太子爷,站在车外,而自己却坐在车里,这实在太不礼貌。

    马之孝赔着笑脸儿,刚把车门推开一条细缝,就被对端涌来的一股强力,给重新再锁回车身之中。

    谢序宁不让他下来。

    “别在这儿跟我套近乎。”

    “我身上这伤,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最清楚。”

    “看在小时候的情分,我不想跟你计较,你也最好给我消停点。”

    “盘算别的东西就算了,打方惜亭的主意,心里好生掂量着,这后果,你担不担得起?”

    男人警告完,背脊直起来,居高临下地使唤他道:“滚吧。”

    谢序宁点了烟,手上戴的是百达翡丽,从唇角边吐出来的白圈,缠绕在他眉眼四周,氛围显得朦胧。

    这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他们这些披着人皮,实际却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完全不一样。

    对方是货真价实的世家子,富二代,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他想要什么,只需招招手,就能轻易得到。

    而自己的养父母,虽有些资产,也对自己恩重如山,但人心隔肚皮。

    平日里,哪怕皱皱眉头,自己都得小心思考,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或做错了什么事。

    他和谢序宁的区别,是真太子和假太子。

    是在相同情况里,若遇险境,谢许两家必定拼尽全力,都要救下谢序宁。

    可自己却……

    马之孝不敢赌,甚至想都不敢想。

    他总觉得哪怕有丝毫风吹草动,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再被人舍弃。

    那时短暂失控,深陷心魔旋涡之中。

    努力挣扎,冒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找回理智。

    在面对谢序宁时,马之孝心头愤恨,又总是下意识地畏缩:“好,好。”

    男人失魂落魄地:“我这就走,这就走。”

    第74章 刑侦:黎明之后

    马之孝驱车驶离, 竟没纠缠。

    方惜亭抬眼,视线越过谢序宁的肩膀,吃惊望去:“他就这么走了?”

    明明之前那样阴魂不散, 无论拉黑多少个号码, 也要换着法子疯狂骚扰。

    口口声声说讨厌谢序宁,和自己的关系更好, 结果在相处过程中, 动辄威胁恐吓,喊打喊骂。

    这福气倒是谁爱要谁要。

    方惜亭不太理解地:“他好像很怕你。”

    但敢借刀杀人、孤注一掷、拿命来博的家伙……应该不会如此轻易退步。

    谢序宁眉尾微挑,指尖把弄着打火机:“我查过他,这小子这趟回来, 动机不纯,”

    方惜亭靠近些问:“这话怎么说?”

    谢序宁转身:“当年马家出事, 案件悬而未破,排查过程中我爸接任调令, 不得不移交工作。”

    “转眼18年,前段时间, 我又特地联系了案件负责人, 对方明确告知,在目前, 各项刑侦技术不断精进的当下,许多积压已久陈年旧案,都陆续得以告破。”

    “但偏偏马家的案子,证据不足, 毫无线索。”

    “于是我拜托分局师兄, 把当年的案件资料传来一份。”

    “根据部分细节显示,现场的确还有诸多疑点。”

    “比如依照马之孝的口述, 他是被父母反锁在阳台外体罚,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但实际在后期的调查资料里,却并没有发现门锁四周,留有任何指纹痕迹。”

    “从刑侦角度来讲,结合目击人证的口供,这条证据链是非常不合逻辑的。”

    “既然父母有过反锁行为,那么锁扣上,就必然会留有指纹。”

    “而没留下的理由,除了没碰,就只剩当事人拧过反锁扣后,又立即拿毛巾清理擦除。”

    方惜亭听完,愣住:“可是这合理吗?”

    “谁在自己家里打个锁扣,还会特地把门锁上的指纹给擦掉?”

    “何况当年案发后,马之孝在阳台被人发现,这是默认事实。”

    “如果没人碰过门锁,那他是怎么进去的?”

    猫儿完全不能理解地:“这案子查着查着,现在还变成密室了?”

    谢序宁看他震惊,又反驳,笑着把人拉进怀里:“18年前刑侦技术受限,确实留有很多疑点未能理清。”

    “我已经申请案件调度,卷宗信息很快会转到我们支队里来。”

    “马之孝这个人有问题,这话不仅指他现在,同时还有他的过去。”

    “据我了解,马家父母被害后,通过社会救助,他被送入儿童福利院内。”

    “当时那对华裔夫妻前来领养,本身是挑中了一名外形可爱、活泼开朗的小女孩。”

    “结果后来意外,小女孩失足坠湖,待被发现时,早已没了生命体征。”

    “夫妻俩退而求其次,马之孝这才有机会,被人带到美国抚养栽培。”

    “我查过,他的养父母,在国外生意做的还不错,最近也是企业发展的黄金时期。”

    “但他却在这个节骨眼,频繁往国内跑,这本身就很反常。”

    “如果说,他们在云京,有大的项目或产业需要重点发展,马之孝两头跑的行为,还勉强能解释过去。”

    “可实际上并没有这回事,甚至前段时间,他来找我打感情牌,试图走捷径想要拿下的投资和工程,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原因,被推拒掉了。”

    “于是我又拜托在美国的朋友,重点了解他的家庭情况。”

    “结果不出所料、果然得知,他频繁往返两国,为的不止是公事。”

    “马之孝的养父母,是早年间赶上第一批下海经商,发家致富的生意人。”

    “那时他们嫌国内发展不好,选择转籍,年轻时专注打拼事业,到稳定下来,想要个孩子,用尽各种办法,却发现怀不上了。”

    “由于当年医疗水平限制,他们只好回国领养,并阴差阳错地挑中了马之孝。”

    “但没过多久,养母因病去世,养父另娶,枕边娇妻在他五十高龄时,为他诞下一名血亲独子。”

    方惜亭吃惊:“那人家都有亲生孩子了,马之孝他……”还能有遗产继承权吗?

    谢序宁明白他的疑问:“从继承法的角度来分析,自然是有的。”

    “但人心隔肚皮,就算是养父对他还有感情,愿意给他分一部分财产。”

    “可那位继任的养母呢?她愿意吗?”

    自古为人父母的,拼尽全力,都是为了要给儿女挣一份前程。

    马之孝本身不是亲生,继任的养母对他也没有什么恩情,双方未必能合得来。

    养父年龄见长,企业内部权力变更,他大概率在国外难以立足。

    所以想趁着背后势力还在,抓紧时机,利用资源,在国内发展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而非日后,沦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方惜亭原地思虑半晌,理清个中缘由,视线忽然落在还咬着烟的谢序宁身上:“不是。”

    他忽然想起正事:“是谁允许你出院的?”

    谢序宁“嘶”了声,自己这么努力地转移视线,没想到他秋后算账,还要追究:“是朕执意要……”

    “还有心情贫嘴?”

    方惜亭作势想打,手却被人抓住。

    男人含混不清地低头吻他指尖:“是我太想你了。”

    他解释:“人家隔壁病房生小孩,剖腹产都只住三天院,我这已经躺了小半个月。”

    也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那你跟人家能一样?”

    “正常的医疗手术和恶意伤害,这两者之间天差地别,还想混为一谈。”

    “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为我考虑,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指望谁给你守寡?”

    方惜亭骂完,又气得拿花直打他:“还不赶紧回医院去。”

    谢序宁唇角勾着笑,腰背直直挺立那处。

    期间任人打够了,骂够了,才伸手把方惜亭揽进怀里来抱住。

    男人委委屈屈地:“你怎么都不想我?”

    方惜亭撇开脸:“专案组手里的案子已经办完了,不是答应今晚来陪你?”

    “可我一秒钟都等不了。”男人抱紧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方惜亭嫌他肉麻,侧身躲开些:“那你现在见到了,满足了?”

    谢序宁又拉他过来:“眼睛是满足了,但那里还……”

    双方腰腹贴蹭,方惜亭双颊猛红。

    鸡皮疙瘩顺着尾椎骨,疯狂向上攀爬,电流钻进大脑里。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推那男人两把,嗔道:“就算世界末日,你脑子里也只想着那些事。”

    谢序宁不可置否,双臂紧搂着,掌心轻揉他发丝,算是默认。

    但要仔细想想,若真是世界末日,也的确没有其他事好做,倒不如抓紧时间……

    方惜亭脸埋他胸口,红意蔓延至耳后,拗人不过。

    又通过电话和主治医生确认,了解到谢序宁的身体状况,适度活动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期间谨遵医嘱,按时复查即可。

    于是仔细考量后,方惜亭答应谢序宁开车和自己回家。

    在折返途中,那男人提议绕远兜兜风,他也没反对。

    在副驾驶借着窗外斑驳的光影,拿手机反复拍摄自己手里那束漂亮的艾莎玫瑰。

    这是谢序宁包装最用心的一次,不盲目追求数量,不会重到他拿在手里都觉得负担。

    白色珍珠纱网和冰淇淋泡泡纸。

    娇艳欲滴的渐变玫瑰,像是被人拿刷子扫了一遍粉嘟嘟的腮红。

    色彩明媚鲜艳,美到极致。

    方惜亭简直爱不释手。

    谢序宁看他可爱,二十支花像能拍出八百张照片,结束后又要认真挑选滤镜。

    光感、亮度、阴影、色温,细节到连陪衬用的绿叶,都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他正专心出片时,头顶天窗忽然缓慢开启。

    方惜亭吃惊抬头,手机里的花束照片还没调修出最好的颜色,但室外微风已然灌入,扫去燥热。

    猫儿额前发丝被风撩起些来,树枝遮挡住的路灯光明明暗暗,光影闪烁。

    很快车辆右转,驶入跨江大桥,树荫散去,视野变得开阔。

    长桥对岸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耀眼夺目。

    方惜亭放下手里的花,视线被吸引,他刚按开车窗,头偏出去。

    猝不及防,突然从头顶绽放的一团璀璨烟火,绚丽多姿,妖娆盛开,又缓缓下坠。

    紧跟着一簇、两簇、接连不断地,从大桥的这一头,一直到那一头,整个夜空都被染成了缤纷的糖果色。

    方惜亭震惊到忘了拿手机拍照。

    谢序宁把车停到路边,方便当事人从容有序地完整收下这份礼物。

    在第一轮的焰火礼花燃放完毕后,第二轮又紧接而来,方惜亭后知后觉,拿出手机,想要打卡留念。

    他原以为,是这附近在组织什么大型活动。

    可一看时间,又太晚了,像是私人做的,而自己又正好在最佳观赏区。

    该不会是……

    方惜亭心里“咯噔”一下,心脏快跳出嗓子眼来。

    他两手紧握着手机,捂在胸口,视线微往左后方瞥。

    理智告诉自己绝不可能,谢序宁不是那么浪漫细心的人,可一边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就在他踌躇迟疑时,忽然,绷紧的小臂手腕让人抓住,方惜亭被用力扯回。

    他本该正对上那男人深情的眼。

    可没料到,对方手一挥,白纱覆面,自己眼前光景,瞬时间变得朦胧、模糊。

    方惜亭霎时僵住,一动不动,只剩两只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着。

    他手捧着花,注意到那是一款纯蕾丝边的手绣复古头纱,轻盈精美,质感极佳,细节考究,惊为天物。

    只唯独不理解的,是这价值不菲的物件,怎么突如其来地就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谢序宁趁他还懵着,身体靠过去,完全挤进他的副驾空间里。

    男人伸手,像要摸脸,方惜亭下意识地躲开。

    却不料对方跟变魔术似得,只张开手,便从掌心里落下一条亮光闪闪的铂金项链。

    链尾还系着卡地亚的LOVE对戒。

    方惜亭眼睛睁大了些:“这,这是……”

    谢序宁轻声提醒:“正求婚呢,专心点。”

    那轻描淡写、但却意义深重的两个字,脱口而出,正中靶心。

    方惜亭呼吸猛窒,心脏骤停,一时间喘不上气。

    仓皇之余,他甚至感激起了这抹白头纱。

    能让自己在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博弈中,多少藏起几分,那铺天盖地的紧张与无措。

    “还在发呆?”

    “问你话呢,要不要嫁?”

    方惜亭视线乱跑,顾左右而言他:“求、求婚,你坐着求?”

    谢序宁没想过还能有这么刁钻的角度,男人猛低下头,看到自己端正摆放在主驾驶位的大长腿,一时失笑:“我这,空间施展不开,实在跪不下来。”

    “跨江大桥贸然下车,也有安全隐患。”

    “要不你看这样,今晚回家,我慢慢给你跪。”

    男人靠过来,唇面贴在他耳朵上。

    热气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蹭得人耳廓痒痒麻麻的。

    “再说我不经常给你跪着?还计较这个呢。”

    方惜亭讨厌地打他下,又努力抵抗对方不断逼近的身体。

    他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退无可退,所幸是车窗开着,还有夜里的凉风能灌进来。

    不然自己可能真要在没有水的车内溺毙。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让你在家里跪过?”

    他可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特殊癖好。

    再说谢序宁是什么人?他能那么听话?放下男性尊严,说跪就跪?

    方惜亭不服气地反驳,谁料男人不规矩,手指撩开些他的头纱,视线望进来:“吃干抹净,不想承认了?”

    狗东西厚颜无耻,强行帮他恢复记忆:“往常你我亲热,我在上边时,难道不是回回都给你跪着的?”

    方惜亭短暂失控,满脑子都是和那男人搅合在一起的画面,脸热得像能马上烧起来,心跳也快到像要爆炸。

    谢序宁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越靠越近:“只要你愿意,我以后回家,每天都在床上,端端正正,给你跪好。”

    “你要不要嫁?”

    “嗯?要不要嫁?”

    方惜亭被他缠得没法子:“要怎么嫁?”

    他们是同性,国内婚姻法不承认,大部分人无法接受,双方长辈也都还不知情。

    纵使当下恋爱甜蜜,可放眼望去,关关难过,还没走到顺理成章的那一步。

    即便自己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的愿意,可那也……

    方惜亭丧气的念头还没说出口,谢序宁就紧抓着他的手:“你只需要答应,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做。”

    “你说的容易。”方惜亭扯回自己的手。

    “窗户纸要真捅破了,双方父母不同意,我们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怎么会不同意?”谢序宁心态好得很。

    “我爸妈肯定不会反对的,你爸妈要是反对,那我就,我就……”

    方惜亭斜眼瞥他:“你想怎么样?”

    谢序宁笑起来:“我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又敢怎么样?”

    “他们是你亲生父母,你又从小听话的很,绝不可能跟我私奔,那硬的来不了,我就只能来软的了。”

    方惜亭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有什么招。

    结果那男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弄张垫子,到你们家门口长跪不起。”

    “我绝食,我以死明志。”

    方惜亭无语,真被他给气笑了。

    男人听见那冷哼声,死皮赖脸地凑过来。

    “答不答应?”

    “你就说答不答应?”

    方惜亭冷冰冰地推开那张脸,手伸出去,爽快道:“戴上。”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情绪起伏,连微侧过去的半张脸,也像是无所谓,又不耐烦。

    但实际隐藏在平静海面下,那微微打着颤的手指尖,才是最波涛汹涌的真实内心。

    自己怎么可能不答应?

    谢序宁见他点头,欣喜若狂:“老婆。”

    男人一把抓住那双白皙的手,激动到不知说什么好,哽咽半晌后,摘下链子上的那枚指环,怀着最虔诚圣洁的心,替方惜亭套在右手无名指上。

    江边的风很大,蕾丝边角被吹出车窗外。

    谢序宁隔着一层头纱,抓住方惜亭的下巴,狠狠吻他好几次。

    在回家途中,油门更是一脚踩到底。

    进房间后,连灯都没时间开。

    方惜亭被人粗鲁地,一把拦腰扛起,他正挣扎两下,想起谢序宁的伤,又乖乖安静下来,被人扔在床上。

    “你到底能不能……”做这种激烈运动?

    他质问的话没说完,就被人抓着脚踝,再扯回来:“合理范围内的夫妻生活,有益于伤口愈合。”

    “又胡说八道。”明明是自己想做。

    方惜亭面对伤员,害怕造成二次伤害,不敢打不敢踹,硬生生被他折腾到大半夜。

    至翌日早,两人被电话铃声吵醒。

    可谢序宁病假,他又调休,按道理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安排。

    方惜亭迷迷糊糊地,察觉身旁男人动了动,又贴他耳边来:“魏队说找我有事儿,我得回趟市局。”

    连续熬夜加班小半月的方惜亭,好不容易能安心休息,实在没有精力详细追问。

    他只低低地“嗯”了声,男人低头吻他一遍,随后迅速下楼洗漱,房门关合声也很快响起。

    到第二次自然转醒,方惜亭睁开眼,发现整间屋子还是灰蒙蒙的。

    他躺在床上愣了会儿,手指摸到手机,确认时间,已经是夜里21点。

    他睡了这么久吗?

    等等,谢序宁还没回来?

    方惜亭猛地翻身起来,由于动作太快,眼前一黑,差点又倒回去。

    他一把抓住床头柜子,缓了缓身体,又楼上楼下喊了两遍:“谢序宁?谢序宁?”

    出于刑警的直觉,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他不可能还留在市局里。

    而且这期间,不说报平安,甚至连碎碎念电话短信也都没有,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因为心里着急,拿着手机连续给男人拨号两次,竟然都是关机,再给魏队打时,对方也无人接听。

    方惜亭着急起来,顺手拿了件外套就打算往局里赶,谁知那时,又恰好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他匆匆忙忙拉开门:“喂?”

    听筒对面是母亲慌张无措地嗓音:“亭亭,亭亭,你赶紧回家来。”

    “他们谢家,他们谢家出大事了。”

    第75章 刑侦:黎明之后

    谢方两家老宅, 也在云京。

    只不过大学毕业后,他住的离家远,天南地北, 还得跨越一道主城区。

    方惜亭坐在出租车上, 动用所有人脉,打听一圈, 也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急得心脏病都快犯了。

    母亲那边分寸大乱,拿不了主意,只在电话里哭,问什么也不说, 非得让他先回家。

    西区家属院,老式独栋小别墅, 曾经的邻居陆续搬离,只剩三两家, 屋里还亮着灯。

    方惜亭心急如焚,不停拜托司机要快些, 再快些, 直到瞧见家门口那颗梧桐树下,影影绰绰站着个人, 正搅着手,焦急地在家门外走来走去。

    车灯远光打过来,晃了人眼。

    方母意识到是他回来,忙迎到车门边。

    “亭亭、亭亭。”

    妇人像是受到什么严重的打击, 嗓音发着抖, 两眼也通红。

    她接住方惜亭手臂的指尖,凉的不像话, 只刚张嘴,又开始抽噎起来。

    方惜亭没见过母亲如此,慌忙付了车费,下车扶住她:“怎么了,妈,你哭什么呀?”

    母亲嘱咐他先回家,有些话,自然是要说的。

    但在家门外不安全,担心隔墙有耳,于是拉着人,快步回了屋子里去。

    全红木的老式家具,配上冷白色的圆形吊灯,显得整间屋子,都那么死气沉沉。

    厨房也漆黑着,完全没了往日返家时,那样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氛围冷清的要命。

    母亲谨慎地关好房门,甚至连客厅大落地窗的窗帘,都要严丝合缝的完全闭合。

    妇人转身过来,拉住方惜亭的手,和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亭亭,这是今天早上刚出的事。”

    “你谢叔叔,你爸爸,你许阿姨,还有小谢,他们全部都被省上来的人,给带走调查了。”

    方惜亭心头猛跳:“什么事情这么严重,牵扯这么多人,还要被带走调查?”

    方母捂着心口,连连摇头道:“我一整天都呆在家里,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消息,还是你爸爸带在身边十几年的小徒弟,冒着风险,偷偷跑过来报的信。”

    “但是再多再深的消息,他也不敢说了。”

    方惜亭对那小徒弟倒是有点印象,对方年纪比他大,家境不好,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早年间受了方家的资助,顺利读完大学,后来又一直跟着方父工作,逢年过节也会来家里拜年。

    这次事件密不透风,恰恰证明其严重程度不可轻视,而他还敢冒着危险通风报信,也算情深义重。

    方惜亭快步跑到楼上书房,把方父的办公桌,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找到一本略有年岁的手写通讯簿,其中就有那名姓陆的小徒弟的联系方式。

    母亲追上楼:“亭亭,妈妈虽是妇道人家,不懂你爸爸工作上的事。”

    “但我们和谢家素来交好,早些年,也受了他们家不少帮衬。”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两家人,就剩你一个能拿主意的,你可千万要上点心。”

    方惜亭心也乱了:“我知道,我当然会”

    他安慰六神无主的母亲:“明天我去打听下,到底什么事。”

    “谢叔叔和我爸,清正廉明、两袖清风。”

    “许阿姨又是云京市有头有脸的企业家,这么多年来,建学校、建医院、修桥、修路,做的贡献不计其数,声望很高。”

    “谢序宁更是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从工作以来,手里没有一桩冤假错案。”

    “更没有借助父母的关系,走过任何捷径,他晋升的每一条路,都干干净净。”

    “所以,不要害怕,我们没做过的事情,无惧任何人来摸底调查。”

    “这几天我会搬回家里来住,白天我不在时,如果有人来家里问话,您如实回答就好。”

    这夜,方惜亭留宿家中。

    母亲怕他忧心,没再多言,沉默着打理好二楼卧室里的床铺。

    房间里的陈设和幼年时期完全一样,连靠窗的书桌,位置都从未挪动过。

    母亲叮嘱他要早些休息,待离开房间后,方惜亭慢步站到桌沿边,手伸出去,顺着桌面上那一整排的书籍,从头摸到尾。

    方惜亭反应慢半拍,看到套在自己无名指上的卡地亚指环,心里百味杂陈。

    那时指尖微顿,收回手,反复摩挲,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拉开窗帘,看到相隔一条窄巷的对面小楼,漆黑一片,无人居住。

    恍惚间,仿佛看到16岁的谢序宁,在对面推开窗户,亮起台灯,和他面对面熬夜刷题。

    原本那男人的书桌,刚搬家时,是靠着墙的。

    后来发现自己靠窗,不知什么时候,他挪着挪着,也挪到窗边来。

    偶尔两人吵架,冷战,方惜亭不理他。

    谢序宁脑子聪明,先写完作业,就撕草稿纸,捏成团,再往他脑袋上砸。

    “喂,方惜亭,我错了,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板栗饼,你最喜欢吃的,甜甜糯糯,我一个不吃,全都给你。”

    “别生气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行不行?”

    “老爷们儿心胸度量,别那么窄,就这三天两头的闹脾气,怎么比姑娘还难哄。”

    男人这话说的有歧义,方惜亭当他还哄过别人,气的当即起身,抄起桌案上的书,一本本,全扔过去。

    谢序宁左闪右避,躲开攻击,笑嘻嘻地把那些书全捡起来,找着理由来他家蹿门,还顺便蹭了顿饭才走。

    方惜亭以前没想过,但很多事情,到现在才明白。

    那时若非喜欢,偌大的房间,难道容不下一方小小书桌,可自己却偏要和他对窗而坐。

    “方惜亭。”

    “方惜亭……”

    “方、惜、亭!”

    谢序宁低沉慵懒的嗓音,犹绕在耳。

    方惜亭来回踱步,彻夜难眠,待到忽然惊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

    他推开的窗户,没来得及关上,从室外灌进来的冷风,冻得自己打了个哆嗦。

    因为不合理的睡姿,导致脖颈、手臂、腰背,以及被压住的尾椎骨,都不是那么舒适。

    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指向早晨六点。

    方惜亭起身,简单活动筋骨,视线落在对面紧闭的门窗处,深吸口气,又连忙收拾了随身物品。

    他匆匆下楼,看到母亲按头坐在客厅沙发里。

    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俨然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方惜亭挽起衬衫袖口,没想到她起这么早,下楼时脚步微顿,又注意到一楼没开灯。

    从来打理家务都井井有条,生怕他少吃一口的人,今天却连准备早餐的心情都没有,任谁也看得出,这件事情,对两家人的打击有多大。

    “妈,别担心,我现在就去市局。”

    “这段时间情况特殊,您也尽量少出门,晚上我会早点回家。”

    方惜亭蹲到沙发前,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安抚。

    在得了叮嘱以后,临走前,拿了家里代步车的钥匙,又迅速赶往工作点。

    他在办公区没看到于恒和陈小满,又有别的同事对他明明休假,却又出现在市局感到些许困惑。

    根据这些人的反应,方惜亭判断出谢序宁被人带走的事情,还没有泄露风声,于是他追到魏队办公室里。

    “谢序宁昨天离开家,最后一个电话,就是你给他打的。”

    “他现在人不见了、没了、丢了、找不到了,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40多岁的中年男人,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被他逼得在办公桌前团团转。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方惜亭,你也是警察,你应该明白,我们这个职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是,你跟谢序宁是发小,你们家跟谢家也深度绑定。”

    “现在谢家出问题,你担心他们,合情合理,但总不能坏了规矩吧。”

    方惜亭意图明确,意志坚定地跟上他:“坏了规矩?什么叫坏了规矩?”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人也是你叫走的,不管多也好,少也好,你总得告诉我点什么吧。”

    “他被谁带走了,具体因为什么事情,现在人在哪。”

    “如果是谢家被人陷害,有冤情,我不能喊冤都没处喊去吧。”

    要说两家的话事人,现在能顶起事儿的,也就只剩下方惜亭一个。

    可他年纪不大,今年才24岁,警衔也不算高,如若裁决已定,他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来。

    支队长欲言又止,左右为难,比比划划像是打了一套军体拳。

    最后念着大家这么多年的相处情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又察觉什么不对劲。

    “等等……”

    “我明明是早上八点给谢序宁打的电话,那时候他都还睡着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你别管。”方惜亭撇开脸,没功夫解释。

    魏队看他态度不好,也知道这人是急疯了。

    他总算不卖关子:“多余的事情,我没法跟你说,就算透露,也只能透露跟我们支队有关系的那一部分。”

    “本来我调任令都下来了,马上就不用再管你们这帮兔崽子,去享两年清福。”

    “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现在走也走不了,在谢序宁出来之前,还得在这儿耗着。”

    方惜亭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说重点,说重点。”

    支队长看他跳脚,知道这没良心的家伙,根本不在意自己,只关心谢序宁:“知道了知道了。”

    “就是我要走了,支队里有举荐名额,我想了一圈儿,估计也就谢序宁镇得住你们这帮崽子,于是我就建议提拔他来做这个支队长。”

    “结果呢,刚好撞在这调查的枪口上。”

    “人家现在来查谢厅长,还以为我们中间有什么,利益输送,才让谢序宁坐上去的。”

    “真是说也说不清。”

    方惜亭急得嗓音都劈叉了:“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你给他们解释啊。”

    “谢序宁的带队办案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你提拔他做支队长,我们都心服口服,没人反对。”

    支队长也急了眼:“我当然解释了,我怎么可能没解释,但我解释有用吗?我说什么人家都信吗?”

    “检查组有自己的评判,我们的证词人家也只做参考,具体涉不涉及,他们自己会调查的。”

    方惜亭步子晃了下,两手都撑在桌案上。

    支队长心疼他,暗自叹一口气:“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别这么激动。”

    “总之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

    “其他话,我不能乱讲,你想知道,就换别人打听。”

    方惜亭头昏脑涨,离开办公室前,还礼貌对着支队长的方向,深深鞠下一躬,以示感谢。

    他出门就确认时间,今天和那位姓陆的小徒弟,也约了见面。

    原本这种境况,人人避之不及,对方还能念着旧情,顶住压力通风报信,是可信之人。

    方惜亭配合对方,找了隐蔽处见面。

    来人谨慎,伪装成快递小哥的模样,没上车,而是敲开车窗,递来文件,言简意赅道。

    “有人实名举报,提供确凿证据。”

    “上头已经成立专案组,异地办理,据说是跟十多年前的一桩杀人案有关。”

    “目前信息全部封锁,冥冥之中像有一张无形的网,任何人的手都伸不进去。”

    “而我虽在省厅工作,但能力有限,只能帮你们到这里。”

    那人来去匆匆,没留下丝毫破绽。

    一边和方惜亭传递消息,一边做戏递来快递面单,要他签收。

    方惜亭拿到文件后,注意到停车点附近有监控探头,他没有立即拆开,而是驱车去了更远的地方。

    找到某景区的地下停车场,将车停到最漆黑的角落里,这才拆了袋子。

    文件袋里装起来的信封很薄,只有一页纸,像是匆匆从某处撕扯下来。

    加重加粗的标题抬头,针对谢序宁父亲被人实名指控的多项罪名,成立专案调查组的小组成员名单,其中赫然在列的是……

    主办:蒋闻舟

    副办:许知临

    蒋,蒋闻舟?方惜亭打着颤的手,忽顿了下。

    他们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早年间,对方查案查到云京,正好赶上云京市局举办表彰大会。

    受董局邀请,作为颁奖嘉宾出席。

    蒋闻舟拿到的那份证书和奖章,恰好是给方惜亭的。

    期间出于礼貌,双方对视、点头、握手、微笑。

    又因敬重对方是刑侦专业的前辈,破获过不少大案要案,声名远扬,所以方惜亭放低姿态接奖,竟还惹得谢序宁吃了好大一通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人家长得帅,就偷摸瞧了好几眼。”

    天地良心,当年不过一面之缘。

    方惜亭转头过来,就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了。

    但那时,他正是最烦谢序宁的时候,也懒得解释什么,直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蒋闻舟走。

    确认他们互相不来电,没私交,这才放下心来。

    可要早知道有今天这一出,当初无论如何,都该留个联系方式。

    也不至于如今抓瞎,连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

    方惜亭握着手机,靠在驾驶位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头一次看着通讯录里,密密麻麻的联系人,会有头晕眼花的感觉。

    那串被自己反复点入,又退出的电话号码,实在不知该不该打。

    许知临作为专案组的副办,属于核心管理人员,话语权仅次于蒋闻舟。

    但若敢私联他人,泄露案情相关,一旦被揭发检举,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一方面不想拖人下水,另一方面,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家遇难,而没有丝毫行动。

    就在他左右为难,头痛欲裂的当下,忽然,掌心里的手机猛震两下。

    方惜亭一个激灵,手机掉进缝隙里,他弯腰摸了半晌,才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

    听筒对面传来许知临比他还着急的嗓音:“方惜亭,这是结案前我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

    “你,现在,马上拿着资料去我家找顾清朗,立刻。”

    这通短暂的对话,持续不足三秒,甚至没等方惜亭反应过来,对面早已挂断,只传来了机械地“嘟嘟”声。

    他愣了会儿,低头确认号码,发现是个陌生的座机,猜测这大概率是许知临在出勤空隙里,经过报亭或网吧,借用了他人的电话与自己取得联系。

    在这样大起大落的精神折磨中,他连踩油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但面临这样的境遇,还有这么多人顶住压力,向他们伸出援手,自己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方惜亭深呼吸,鼓足一口气,在确认了许知临的家庭住址后,又立即开车前往。

    谁知路途中,通过繁华商业区附近,因为压力过大,思绪不集中,频繁走神,差点造成交通意外,还挨了好几个人的骂。

    原本想着把车扔在路边,搭乘出租车前往,又通过导航,发现自己就在别人家门附近。

    方惜亭脑子里的罗盘都像失了灵,兜兜转转好几个圈子,才找到顾清朗那套一梯一户的江景大平层。

    “顾老师,顾老师……”

    他急着拍门,又按门铃,力气早已耗光,又强撑着自己要打起精神。

    直到里间忙着敲击键盘的人,打完那一页字,隐约听闻有人坚持不懈地敲门,这才摘下耳机朝门口走来。

    男人骨节分明的指,夹着香烟,拧开门锁。

    忽从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往里砸来,被他一把抓住,才幸运的没有摔倒在地。

    留着小狼尾,身着黑色卫衣,帅的人神共愤的成熟男人顾清朗,对着手机另一头懒洋洋地汇报。

    “嗯,就是你那眉清目秀的小徒弟,一进家门就晕倒了。”

    “家里出这么大的乱子,男朋友又被小人给缠上,留他一个人扛事儿,也难怪。”

    “要是我哪天死了,你能这么尽心尽力地为我喊冤奔波……”

    男人话没说完,忽又低笑两声:“开玩笑开玩笑,你看你,急什么?”

    “知道了,我先把人扛回去,再叫个医生来,给他看看病。”

    “你就安心办你的案子,小心别被蒋闻舟那瘪犊子给拐走了就行。”

    第76章 刑侦:黎明之后

    顾清朗爱拿老婆玩笑, 平白又挨顿骂。

    他挂掉电话,顺手探了把方惜亭的额头,发现是真烫。

    男人没敢耽误, 弯腰把人扛进房间里, 安置下来,又打电话请了家庭医生上门。

    检查下来倒没什么大碍, 就是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巨大, 导致的免疫力下降,身体难以负荷,又有些轻微贫血,脑供血不足, 造成的突发性眩晕。

    方惜亭晕倒前的最后记忆,都是自己举着千斤重的手, 伴随着越来越困难的呼吸,还在努力地拍门、敲门。

    他的意识逐渐恢复, 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视线里是微弱的光, 以及在房间不远处,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陌生男人背影。

    那是……方惜亭吓得背脊僵直, 猛往后躲,意外撞倒了一盏羽毛落地灯。

    正忙着整理桌案资料的顾清朗,听闻响动,回头, 看他神色憔悴、疲惫, 两眼空洞,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男人收回视线, 没紧盯着,又轻声安抚道:“别紧张,这是你们许老师以前住过的客房。”

    “我呢,只是担心再出什么意外。”

    “所以打算在你退烧之前,都在这里守着。”

    绝没有别的非分之想。

    方惜亭当然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四下打量,看到书桌上摆放的相框里,是那男人和许知临的亲密合照。

    虽然以往常听前辈提起,但从没正式碰过面,那时才反应过来:“您是,许老师的男朋友?”

    顾清朗挑眉:“正是。”

    方惜亭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动手掀开被子:“是许老师让我来找您……”

    他话没说完,本想下床,谁知对这房间不熟悉,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愣愣地栽倒在地,砸出“嘭”地声闷响。

    “我去。”顾清朗被他吓得不轻,当即掐了烟,踉跄着赶过来救人。

    “我当你们许老师咋咋呼呼,就够马虎的了,没想到你还……”男人比划半天,没敢动他:“我拉你一把?”

    方惜亭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能起来。”

    他动动脚,没扭伤,正挣扎着想要站起,谁知忽然被人抬手贴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在额头。

    顾清朗举着体温枪,“滴”他下:“36.8,倒是退烧了。”

    对方笑着伸手:“起来吧,大家都是男人,难道还有授受不亲的说法?”

    倒是方惜亭戒备过度,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是怕您不自在。”

    他借力起身,刚刚站定,看到平铺在男人桌子上,大把的案件资料,竟都是数年前,有关马之孝一家被灭门的仇杀案。

    “这是……”方惜亭猛扑过去,掌心按住桌面。

    顾清朗跟上来:“这就是你们许老师发回来的信息,案件资料是我以顾问身份,从档案室内提取出来的。”

    “听说是当年的目击证人回国,向上头提供了指向性的证据,实名举报、翻供,说人其实是你男朋友的父亲杀害的。”

    方惜亭愣了下:“……这怎么可能?”

    他脑瓜子嗡嗡响:“谢叔叔杀他父母?为什么?杀人动机呢?”

    顾清朗撇嘴:“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们许老师有职业操守,不敢透露太多。”

    “我们现在唯独能做的呢,就是重新排查这份案件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专案组手里拿到的新证据,属于保密信息,许知临自然不敢随意泄露。

    但方惜亭和顾清朗这边,凭借刑警身份,调取一份十多年前的未破悬案,卷宗数据本就公开透明,他们拿到也不算违规。

    顾清朗坐下来:“目前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熬夜梳理案情,但我们时间紧迫。”

    男人手指敲敲桌面:“听说你是当年案发的第一目击人证?详细说说吧。”

    这是对方愿意帮忙的意思,作为曾经的云京市局刑侦顾问,又是版权千万的知名悬疑小说作家,破获不知多少难解的密室迷案。

    他肯出手,方惜亭实在感激不尽:“可这案子,我实际了解不多。”

    当年案发,他和谢序宁才六岁,还在上小学。

    因为注意到马之孝连续数日缺席课业,于是两人约好,去他家查看情况。

    “他们是重组家庭,马之孝的父亲和继母脾气不好,动辄对他殴打辱骂,偶尔受伤严重,他也不来学校。”

    “但我去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想着能阻止一场家庭暴力也是好的。”

    当年案发现场的惨状,冲击力极大。

    长时间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到如今竟也快想不起来了。

    那些四仰八叉的尸体,从被鲜血濡湿的被褥里,露出灰白僵直的脚。

    暗沉显脏的墙面,全是喷溅状的血迹,以及被割断到只剩皮肉连接身体和头颅的脖颈,摇摇欲坠。

    方惜亭惊吓严重,跌倒在地,手臂被绞断的防护栏,划开一条极长、极深的血口子。

    谢序宁慢他半步目睹现场,也被骇的不轻,待跑到镇上报警后,回头捂住他颤抖不止的手,耐心安抚许久,却都不见效果。

    尤其配合警局做完笔录,方惜亭夜里返家,便高烧不退。

    母亲和许阿姨担心他撞邪,结伴到隔壁村镇,步行上山,从道馆里诚心求来一张平安符。

    用黄纸和朱砂现画的符文,至今也还塞在他手机壳的后盖里,保着自己事事平安。

    在那段时间里,父亲疲于奔命、侦办案情,母亲日夜操劳,打理家务。

    方惜亭懂事,不敢烦扰父母,可自己却如惊弓之鸟,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汗毛直立。

    他怕窗外的树影,怕楼脚下的猫叫,怕大风过后,“簌簌”落叶的声响,也怕自己一个人。

    这样的恐慌,被噩梦缠绕的生活,持续至某夜暴雨,父母都值夜班。

    全镇用电被一道惊雷劈断,方圆数十里,迅速陷入一片黑暗。

    正在认真写作业的小方同学,被这响动惊扰,背脊忽然猛僵。

    家里紧闭的门窗,被狂风暴雨拍得“啪啪”作响,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方惜亭耳尖微动,似能听见,在狭窄逼仄的卫生间里,从筒子楼上方掉落的水珠,砸进红色塑料桶里。

    在闪电光亮下,明明暗暗的客厅沙发间,似乎多出几个人影。

    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吊着的……

    小方同学满手是汗,摇头驱散脑海中的恐怖幻象,反复握拳数次。

    他做足心理准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僵硬起身,在书柜架子上摸到一只手电筒。

    即使心里怕的要命,也坚持要借着这束微弱惨淡的光,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全部确认一遍。

    房顶、床底、门后……

    方惜亭心脏“咚咚”地响。

    在检查完毕后,他迅速跳上床铺,反锁卧室门,拿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之后再有什么闪电惊雷、晃动黑影、那些就通通都是心理恐惧在作祟。

    方惜亭怕的要命。

    满脑子都是灰白的四肢,满墙的血……

    他灵敏的耳尖,又隐约听闻,有人伴随着雷雨声,在疯狂地拍他家门。

    年仅六岁的小方同学浑身发抖,牙齿咬住被褥边角,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

    你们要报仇可千万别找错人。

    别找到他家里来索命呀。

    那像蒙在鼓里的敲门声,时轻时重,不像是自己脑海里随意臆想出来的。

    尤其暴躁的敲门声持续一段时间后忽止,但纠缠不休的响动,却始终没有放弃。

    方惜亭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周围,摈除“噼里啪啦”的大雨声响后。

    忽然那道身影,又从自己书桌前的窗台处冒出。

    “啊——”

    伴随着一道厉声尖叫,床上人裹着被子,滚落靠衣柜的另一侧。

    若不是对方出声及时,方惜亭手里那支小小的电筒,险些就顺手被扔出去。

    “方惜亭,方惜亭。”

    “是我,谢序宁。”

    被挡在玻璃窗外的男声,混着闷闷的响。

    方惜亭高举起来,做进攻姿势的手,连忙收起。

    他差点打碎窗户,假如无意伤到户外的人,那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

    方惜亭家住筒子楼二层,那时双方父亲都还没调任去市里,全家都在乡镇上。

    他借着微弱的光,看清窗外那个和谢序宁体形完全不符,摇摇晃晃像怪物一样的家伙。

    人披着毯子,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小心翼翼打开木质窗框。

    室外狂风暴雨,吹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而同样年幼的谢序宁,湿透发白的指节,紧紧扒住水泥台面,身上裹着父亲平常上班,骑着二八大杠用的成年人雨衣。

    宽大松弛的不像话话。

    方惜亭看到他,立刻不怕了。

    他伸手把人拉进屋里:“你怎么来了?”

    “下这么大的雨,不走正门,偏翻墙。”

    “这可是二楼,掉下去缺个胳膊,少个腿儿的,多危险呀。”

    谢序宁手脚灵活地跳进房间里来:“我倒是想走正门,可是敲你家门半天,根本没人开。”

    原来刚刚那死动静,是他?

    方惜亭没好气的拍那家伙一下:“这么晚不休息,跑我家来做什么?”

    “你不是怕打雷吗?”谢序宁脱口而出。

    “听我爸说,今晚警察局查案,得加班,我妈又跟你妈从早上出门就没回来。”

    “我猜你一个人在家。”

    “又担心马之孝家的事,对你刺激太大。”

    “所以赶紧过来了。”

    能有人陪,自然很好。

    但谢序宁说完那句话,方惜亭还是很小声地反驳了一句:“我才不怕呢。”

    他帮着淋湿的小谢,脱下浸满水的雨衣。

    又拿了自己干净的短袖短裤,给他替换,细心用浴巾擦干了发丝,两人才一起合衣躺进床铺里。

    增加一个人的体温,被褥很快暖和起来。

    由于六岁还不存在那方面的意识,所以双方没有避讳,但方惜亭心跳的很快。

    他远远睡在床沿边,视线紧盯着被扔在房间墙角处的那件塑料红雨衣,身边很快传来了谢序宁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我的人生好像从来没有那样安定过。”

    “有谢序宁在,就算被人残忍杀害的马之孝父母,再复活过来。”

    “我也不会害怕了。”

    这样凶残的灭门大案,在信息不发达的年代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乡镇周围数百里,人人自危,夜间房门紧锁,不敢外出,影响极其恶劣。

    “我爸和谢叔叔,成天的加班。”

    “为了能尽快破案,十天时间里,排查了上千人,对比的指纹和脚印,更是不计其数。”

    “连顿热乎饭都顾不上回家吃。”

    但凶手谨慎,反侦查能力极强。

    警方调查毫无进展,即使父亲偶尔归家,方惜亭吃饭时回头,做作业时回头,都看到他抱着厚重的案件资料,愁的头发都掉了大半。

    “这案子持续调查半年多,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局里又有其他的案子要办,所以就被搁置了下来。”

    “在这期间,谢叔叔和我爸没有放弃,只要有时间,就坚持调查,一直到省里的调任令下来,他们才无奈放手离开。”

    “前段时间,马之孝回国,接触之下,谢序宁觉得他不对劲,于是又重新调取了当年的案件资料。”

    “可我们还没来得及看,他就突然被人带走。”

    “我只记得他离开前,提过一句,说是现场实际调查的证据,和马之孝提供的口供并不相符。”

    其中主要提及的是,幸存者被父母锁到阳台,逃过一劫,但实际门把手上,却没有任何人的指纹。

    “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凶案现场,那么谨慎的,特地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呢?”

    “除了杀人凶手会这么做,我真的想不出第二个人。”

    “可是这样也不合理,如果凶手发现了马之孝,却不除掉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或者是这扇门,本身就没有人动过,可如果这样,那马之孝就是凭空出现在了悬空的阳台门外。”

    方惜亭当局者迷,有很多问题,完全无法用理智来思考。

    顾清朗听完他那么多的疑问,男人拿手铺开多年前凶案现场的房屋图纸,仔细分析。

    “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比如你刚刚提到的阳台和指纹。”

    “在正常情况下,父母锁门,把手留下指纹,当事人借此避开凶手攻击,保住一命。”

    “这套逻辑很合理,实现度也很高,但实际把手没有指纹,那就说明当时的情况并非如此。”

    “而如果是凶手将幸存者锁至阳台,再顺手抹掉自己进出的痕迹。”

    “那么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的朋友马之孝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什么获救后,他不说实话。”

    “他们是同伙吗?”

    “另外,那处悬空的阳台空间,根据这栋家住小楼的设计建造。”

    “有窗台、护栏、雨棚等助力物,即使不通过屋内被锁住的房门进出。”

    “从三楼室外往下,或者一楼室外往上,都有可能性,难度并不高。”

    连同样年龄的谢序宁,顶着大雨,套上不合身的宽大雨衣,顺着筒子楼的水管,都能爬上二楼拍他窗户。

    相比之下,马之孝这边想要制造出一个自己被人反锁在案发现场以外的假象,也实在太小儿科了。

    顾清朗说:“现在问题的重点,也是当年办案的瓶颈,是所有人都不认为,一名六岁的小男孩,他能制造出如此凶残的案发现场。”

    哪怕是现在,脑海里但凡出现这样的念头,都会立即摇头否认。

    所以在这几种猜测之中,极大可能是同谋犯案,只不过作案者另有其人。

    “如果是凶手能和被害者家属达成一致,那么我个人推断,大概率是志同道合,双方出于仇杀,才会制造出如此血腥残忍的案发现场。”

    “其中包括凶手为了误导警方,刻意使用利刃剪断防护栏,作出自己翻窗进屋的假象。”

    “但实际这段防护栏区域,就在主卧外。”

    “如果凶手是趁被害人入睡后,进屋作案,那么难以避免的响动,很有可能将被害人一家惊醒。”

    “实现度不高。”

    “而马之孝的被害继母,没有正经工作,平常在家做农活,带孩子。”

    “凶手想要避开她,提前做好这条进入通道,可能性很低,且随时容易被人发现。”

    “且要拥有这样,能剪断铁栏杆利器的工具,也并非人人都有。”

    “根据案件早期的调查资料,在这部分被剪开的空隙里,也没有发现任何破坏、攀爬的指纹和脚印。”

    “如果凶手从这里进入,那么痕迹自然是要等犯案之后才有时间擦除。”

    “在满手鲜血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自持,做得天衣无缝,也不是没可能。”

    “但我个人更倾向于,凶手和受害人一家本就认识,他是从完全没有任何撬动痕迹的正门进出。”

    “但事后为扰乱警方视线,做出抢劫杀人的假象,趁灭口后到室外剪断防护栏,误导警方猜测加害人与被害人之间并不相识。”

    因为现场遗留的物证信息,真假混杂。

    唯一幸存者马之孝提供的口供,又前后矛盾,给警方办案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和难度。

    顾清朗想了想,他问方惜亭:“你刚刚说你男朋友,在出事前就发现马之孝不对劲,所以决定提取案件信息重新调查。”

    “那么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认为马之孝这个人有问题,值得他耗费心力从头去查?”

    方惜亭没隐瞒,把他们两人和马之孝之间的渊源,以及马之孝回国后对自己的无理纠缠,和谢序宁在医院被人恶意捅伤的事情。

    都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顾清朗饶有兴致地挑起眉头,这案子听起来,好像还没结束。

    他正要说话,忽然身旁人,看了眼手机,便拿了外套站起身来。

    “抱歉,顾老师,我得先出去一趟。”

    “谢序宁那边好像有消息了,等我处理完他的事情,立刻再回来找您。”

    顾清朗视线瞥一眼他的手机,没多话。

    但谢序宁的消息没那么快能传出来,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

    方惜亭现在这么着急走,大概是案件重要当事人之一的马之孝,想方设法在和他联系。

    男人点点头,没拦着,但还是小心叮嘱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又提醒:“到家记得报平安。”

    第77章 刑侦:黎明之后

    方惜亭晕倒不过两三个小时, 现在醒来,时间还不算晚,家里的车就停在楼下。

    顾清朗猜的不错, 他在手机里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 的确是马之孝想方设法发过来的。

    【我想你应该着急见我。】

    男人的奔驰,就停在他和谢序宁租住的公寓楼下。

    方惜亭驱车赶来, 将车身扔至一旁, 怒气冲冲地推门下车。

    马之孝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瞧见他来,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

    男人刚下车来接,谁知方惜亭扬手, 果断甩了巴掌在他脸上。

    只听“啪”地声脆响,毫不留情的力道, 震得人耳膜胀痛,鼓鼓囊囊的疼。

    马之孝挨打的面颊, 偏向一侧。

    口腔里泛起腥甜。

    “我真是后悔,当初让谢序宁救你, 害他跟你有了牵扯。”

    “像你这样的人, 就该死在下水道里,省得心思那么脏, 还有力气栽赃别人。”

    “你说,谢家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方惜亭掷地有声,手指着男人鼻尖, 恨得扬手要再抽他一个巴掌。

    只不过这次, 对方有了防备,马之孝眼疾手快, 拦住他的手腕,将人胳膊用力按下。

    他以为自己提前预判,神思敏捷,但那动作,实际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方惜亭的右手受限,所以立马扬了左手,掌风自下往上。

    看起来轻飘飘的耳光,却裹满了鄙夷和轻视。

    等到第二个巴掌落在脸上后,马之孝的面颊迅速肿胀起来,五根指印清晰可见。

    男人抬手,指腹擦掉自己唇角污血,他冷不防地笑起来:“你们警察,也敢这样随便打人?”

    方惜亭背脊直挺:“需要我帮你报警?”

    他缓步逼近,气势压人道:“我现在就能陪你去做鉴定,看看我这两个耳光,构不构成刑事犯罪。”

    达不到轻伤标准,情节轻微的也仅仅只够治安处罚。

    就是自己身为刑警,知法犯法,打架斗殴,影响恶劣。

    但今天就算是脱了这身警服,马之孝这两个耳光,也非挨不可。

    方惜亭要和他撕破脸的态度坚定,但那实际不是马之孝想要的。

    “我怎么舍得对你做这种事?”男人说。

    “我和谢序宁不一样,就算你真拿刀子捅我,我也舍不得报警抓你。”

    方惜亭神色微凛:“别说这种恶心的话。”

    马之孝抿唇看他:“谢序宁平常和你恩爱,你也会这样嫌他恶心?”

    那家伙倒是有所不知,在最纯烦、纯恨的时期,谢序宁挨他的骂,可比这严重多了。

    但方惜亭没义务跟他解释:“谢序宁是我男朋友,他想说什么都可以,你又算什么东西?”

    马之孝反复退让的脸色,这时候总算阴沉下来:“你一定要这样激怒我?”

    原本他拿了谢家的七寸,方惜亭想要替人求条生路,就该低声下气,任他摆布。

    若是求的诚心诚意,自己也不是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我给过你机会的,只要你乖乖答应,跟我去美国,谢序宁就不用吃这份苦。”

    “现在事情演变成这样,回不了头,我手里的证据板上钉钉。”

    “他们谢家走投无路,有这一天,也全都是拜你所赐。”

    马之孝偷梁换柱,试图把谢家人今日所遭困境,不动声色地悉数转移至方惜亭的身上。

    像他这样无端作恶,栽赃陷害之人,倒是被摘的干干净净。

    “你现在跟我走。”

    “最后的机会,我还能救他们。”

    公诉的刑事案件,就算家属愿意出具谅解书,也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谢家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何况事件本身就是捏造来的,就算要澄清,那也轮不到马之孝来这里装模作样。

    方惜亭思路清晰,险些冷笑出声:“你当我是两岁小孩?”

    “刑事案件,司法公正,在你嘴里怎么都是儿戏?”

    他手伸出去:“你那里到底有什么证据?”

    就算是伪证,假的没边,自己也得看看。

    如果不是为了摸到这个重要信息,马之孝就算把脸伸过来让他打,他都未必会多此一举,特意来此。

    方惜亭的手很白,指节纤长,根根分明。

    板正的白衬衣套在他身上,黑色西裤勾勒出细窄腰线。

    马之孝盯着朝自己伸出来的那只手,突兀间感觉有些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所以你今天来,就只是为了要拿到我手里,用来指控谢家的物证信息?”

    男人语调自嘲,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靠近:“我们可是敌对方,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把底牌亮给你看。”

    他抓住方惜亭软嫩的手指尖,那一刻,大脑仿佛过电,头皮发麻。

    这具裹着山茶花气息的身体,天然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是自己梦寐以求,肖想许久的。

    连心脏都发抖的厉害。

    像蛇信子般缠在对方手臂上的指,贪婪至极、索求无度。

    马之孝把住方惜亭的骨节,一寸一寸,向上探索。

    他倒享受,可对方却如有千万只蚂蚁,钻进骨缝里爬。

    难受、膈应……简直生理性厌恶。

    尤其确认对方拒绝提供证物信息,方惜亭几乎立即就要抽回手来。

    马之孝意乱情迷,勾他一个指尖,都能颅内|高|潮,哪舍得让人走,双方争执起来。

    方惜亭正经公大毕业,格斗擒拿都不在话下,他不愿意,十个马之孝也强迫不了。

    眼瞧着这样的温香软玉,就要挣脱,男人拼了命地把他按住,再用力将人拉拽回来。

    “真残忍呢。”

    “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却还偏要逼我开口,告诉你线索,好让你去救别的男人?”

    马之孝喷着热气的唇齿,逐渐贴近。

    方惜亭冷眼瞧他,在最关键的时刻,指尖推住对方额头,拉开与他的距离。

    “当然,我必须证明,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所以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男人偏头,靠他耳畔,嗓音黏腻着发声:“那是一本警官证,18年前,被杀人凶手,遗落在案发现场。”

    “而我,作为本案唯一幸存者,目睹了整个案发经过,侥幸逃脱。”

    “获救后,我捡到那本证件,本该第一时间上交,配合侦查。”

    “可却意外发现,负责主理案情的刑警,和照片里的人,似乎有几分相似。”

    “再仔细看看体型,好像也很贴合。”

    “出于谨慎,以及在巨大的恐慌感压制之下,我不敢贸然说出实情。”

    “担心被人恶意针对、报复、甚至是灭口。”

    “所以才选择隐瞒真相,先行跟随养父养母,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直至多年后,我长大成人,有了抗衡的能力,不用再屈服于他人的淫威之下。”

    “这时才决心回国,要为父母讨个公道,让恶人接受法律制裁,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谢序宁的父亲,八十年代含金量极高的警校高材生。

    在治安不好的大辖区内,兢兢业业做了十多年的刑侦支队长,好不容易才得到升迁调任的机会。

    在负责马之孝家灭门案前,谢马两家几乎是没什么往来的,更别说结仇结怨。

    相关的杀人动机、不在场证明、现场遗留痕迹,各方各面,都需要串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否则都不可能会被贸然定罪。

    有蒋闻舟和许知临经手,重启调查,方惜亭倒不担心会有冤情。

    目前面临他人陷害,自己想要破局的唯一办法,就是赶在这之前,率先找到真相。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方惜亭毫不犹豫地,一根一根,掰开对方握住自己的指。

    马之孝恋恋不舍,却留不住他。

    方惜亭抽回手,垂眸瞧了眼,像是嫌脏。

    临了离开前,低声骂了句:“卑鄙无耻。”

    他骂完人,特地折返回家洗手,总感觉被马之孝碰过的地方都臭臭的。

    细长白皙的指节,在洗脸池附近打满香皂泡泡,用力揉搓擦洗,蹭得皮肉都红了大片。

    方惜亭洗漱过后,换了干净衣物,又拿些日用品,头发只吹到半干。

    手里抱着卷宗资料,匆匆下楼。

    他到停车场时,马之孝的车还没开走。

    隔着清透的挡风玻璃,隐约能看到躺靠在主驾驶位的男人。

    车身门窗紧闭,空间里是低沉的呼吸声。

    他触摸过方惜亭的那只手,解开绑住裤腰的皮带,手指向下,掌心里尽是浓稠黏腻。

    在发觉对方视线望过来时,马之孝甚至挑衅地朝他伸手,指尖有白液滴落。

    山茶香气和自己身体里的味道,融合交汇,细水长流,美妙至极。

    在双方对视的过程中,男人恋慕他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嘴里也不自觉地喃喃道:“方惜亭,你早晚都是我的。”

    车身迅速驶离地下车库,在经过黑色大G前,方惜亭眼也不斜。

    其实刚刚那个角度,他根本没看清马之孝在做什么,也不感兴趣,所以任由那家伙演了一场独角戏。

    但是这趟没白来,至少自己知道了,马之孝指控谢家的关键性证据究竟是什么。

    且他也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了愿意帮忙调查案情,替他排忧解难的顾清朗。

    对方听闻始末,在手机听筒里说:“警官证件丢失,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到时候还得看,他们这个情况,有没有第一时间向上报备。”

    “以及报备挂失的时间、理由,和案件之间还有没有一些别的牵扯和联系。”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是陷害,伪证,就必然会有破绽。”

    “而且这桩案情疑点颇多,我们努力找找证据,应该会有新思路。”

    “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犯罪。”

    方惜亭宽心几分,和他沟通后,挂断电话,又踩紧油门赶回家中。

    母亲站在家门前,来回踱步,等他一整日,坐立难安,半点进食的胃口都没有,整个人都显得消瘦了。

    “妈,刮这么大的风,您出来做什么?”

    “快进屋去,别着凉了。”

    方惜亭把车停在家门口,母亲忙迎上来,帮他拿了副驾驶堆放的卷宗资料。

    “亭亭,你谢叔叔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这事情还有转机吗?”

    自己忙碌整日,顾不上焦虑,倒是独留下母亲在家,无所事事,就爱胡思乱想,度秒如年。

    方惜亭笑着安抚,又安排了些小事要她出力帮忙:“放心吧,没什么大问题,您现在就把这些资料拿上二楼,放我书桌上。”

    “对了,妈,我记得我们家,是有谢序宁他家的备用钥匙是吧。”

    “您把钥匙拿给我,我想去他家看看,或许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能用一些琐碎的事,转移注意力,减少愁思,也是好事。

    母亲忙道:“他们家的钥匙,就在我房间梳妆台的抽屉里,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下来。”

    早年间刑事侦查手段落后,监控探头未普及覆盖,案情调查只能依靠人力走访摸排。

    方惜亭依稀记得,每有凶案,父亲就会废寝忘食、夜不归宿、熬夜工作。

    就算偶尔归家,也会往上衣口袋里,塞进好几支笔。

    胳肢窝里永远夹着厚重、破旧、用纸页拼拼凑凑贴起来的笔记本。

    而最早有关马之孝家被灭门一案,所有的现场细节、调查思路、相关嫌疑人口供,以及人物关系导图等。

    比卷宗资料更详细千百倍的手写初稿,如果他能找到,辅助破案的概率也能增大几分。

    方惜亭从母亲手里拿了钥匙,打开谢家大门,他几乎没犹豫的,径直摸到了二楼书房的位置。

    由于是长辈房间,自己没敢乱扔乱放,而是耐心地一路翻找、搜查,又复原……最终在西南角的书柜里,他发现了一只年代久远的纸箱。

    箱体内杂物很多,七零八落间,又暗自遵循着自己最独特的存放规律。

    方惜亭坐在地板上,在不打乱摆放顺序的前提下,耐心细致地翻找。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

    按照年份顺序,他终于在凌乱度堪比高三毕业生的错题集里,找到那份足有百页的案情记录手稿。

    方惜亭打扫了书房,带上资料,迅速折返回家,坐到自己靠窗的书桌前。

    他拉开老式绿壳的台灯链,明黄色的光影层层晕染,照亮他铺开在桌案上,密密麻麻的案件信息。

    方惜亭喜静,尤其认真做事时,分不得半点心。

    母亲从早上起,到等他归家,未进食水,胃里翻江倒海,难受的要命。

    自己本来也没心情,在这种时候去想那些吃的、喝的……

    可从方惜亭进门,方母意外瞧见他在餐桌前,拿温水吞服两颗胃药,大抵也是人不舒服。

    那孩子和他爸一样,只要忙起来,就也是个茶饭不思,昼夜颠倒的。

    方母揪着手,担忧地在他房间门外,来回兜了四五个圈子,直到鼓足勇气敲开门。

    “亭亭,肚子饿了吧,妈妈给你煮点东西吃?”

    方惜亭的确饿了一整日,滴水未进,连往日用来续命的冰美式,都顾不上喝。

    母亲这时不提,他还能忙,但注意力落到自己身上后,饥肠辘辘的感觉,席卷而来,胃里反酸。

    短短两日,变故极大,温婉随和的母亲,一夜之间苍白憔悴。

    方惜亭看她模样,该也是饿着肚子的,即便自己身体不适,也没有什么胃口。

    但考虑到饭菜做出来,她也多少能吃点,于是点头应下,还跟着起身,到厨房里帮忙。

    他们的冰箱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的食材了,简单挑挑拣拣后,勉强还能做出两碗鲜虾馄饨。

    方惜亭洗了手,高挑身形立在水池旁,拿牙签安静挑着虾线,早已不复当年幼童时期的模样。

    母亲一边清洗蔬菜,一边拿鸡骨架熬煮汤底,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总是注意到身旁长大成人的孩子,又絮絮叨叨着。

    “序宁小时候,就最爱吃我们家这清汤馄饨,成天的跑来蹭饭。”

    “他妈妈怎么学,都还原不了这味道,被嫌弃难吃,私下里还跟我埋怨。”

    “说是现在,一碗饭两碗饭,都能把他拐走。”

    “以后要真谈了对象,还不知道怎么不着家,娶了媳妇忘了娘呢。”

    母亲情难自控,言语几句,想起早年间,两家人搬着板凳,一起到院子里纳凉,吃西瓜。

    两个孩子房前屋后的跑,追逐打闹,欢笑声不绝于耳,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

    “就是可惜,后来大家工作都发展好了,你谢叔叔和许阿姨聚少离多。”

    “可怜了小谢那孩子,从此以后,对这些聚集热闹的场面,避之不及。”

    “我是真心疼他……”

    方惜亭挑完最后一根虾线,放下牙签:“妈,谢序宁现在挺好的,您也别总想着以前的事情了。”

    “而且谢叔叔和许阿姨和平分开,又都没有再嫁再娶,疼他疼的要命,等以后工作上的事情松懈下来,说不定还能和好呢。”

    方母倒是也还指望着:“那就看这次,这道难关,大家能不能携手并肩地跨过去了。”

    母子两人闲聊几句,心情转好。

    剥开的鲜虾肉,剁碎了调馅儿,下锅后的馄饨,很快飘到沸水面上来。

    方惜亭加盐、加醋,拿勺子舀出两碗,正要往厨房外端,忽然察觉包里的手机,连震好几回。

    他这几日,对外界信息格外敏感,所以即便拿了碗,也立即放下,又用毛巾擦了手。

    待视线落在拿起来手机屏幕里,看清那一排小字,猫儿瞳孔当即收紧,手抖的厉害。

    母亲看他横冲直撞,热汤差点烫了手,慌忙追出去问:“怎么了,亭亭?”

    从厨房到玄关,短短五十米的路,方惜亭又撞桌子、又撞凳子、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跑:“我有事,马上回来。”

    他收到的那条短信,是支队长得到消息后,心里过意不去,特地发来过,言简意赅的六个大字。

    【谢序宁没事了。】

    第78章 刑侦:黎明之后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比预想来的更快。

    谢序宁堂堂正正,不怕被查,纵是有人心怀不轨, 刻意陷害, 也很难找到他的破绽。

    方惜亭拿了外套,冲出门去。

    却逢天公不作美, 凉风卷起院落里的枯叶, 似要将他推进房内。

    “亭亭,天气预报说今晚暴雨……”

    母亲知是谢家之事,致他情急,失了分寸, 于是忙拿上伞,满面忧思, 快步追出。

    她没来得及叮嘱,便见那孩子已然弯腰, 钻进车身里,一脚油门, 猛轰出去。

    带着满腔热血、义无反顾的汽车轮胎, 碾过地面,尾气卷起门前尘土。

    灰蒙蒙的天, 乌云笼罩,风雨欲来。

    方惜亭驾着车,紧踩油门,还没驶离巷子口, 豆大的雨点, 就“噼里啪啦”全往下砸。

    大雨势态猛烈,又有水汽凝结, 地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景色变得朦胧模糊。

    前置挡风玻璃处的雨刷器,必须连续不断的运作,才能勉强视物。

    而家里这辆代步车老旧,使用时间长,各方面性能都有退化和不足。

    发动机轻微异响,隔音效果很差,更雪上加霜的是,搁置在家许久,油量本就不健康。

    自己今早出门检查车况时,还念叨着要记得加油,结果东奔西走一整日,最重要的事情,反倒被抛诸脑后。

    这时小车闹了脾气,直接罢工。

    所幸是,方惜亭提前察觉动力不足,在车辆彻底停摆前,一个猛甩停到路边,油门彻底失灵。

    他试图拨打了好几个救援电话,但对方都表示,要等雨停之后才能赶到。

    可他哪有那么多时间等。

    谢序宁关关难过,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方惜亭望一眼窗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果断推门而出。

    室外狂风暴雨,瞬时将人浇了个湿透,脱离铁皮壳子的庇护所,雨声不再沉闷,整个世界的音量,都像是被人突然调高到90%。

    大风阻拦去路,吹得人脚底踉跄。

    密集的雨势像钢珠一样,落在脸上,砸得人生疼。

    方惜亭紧咬牙关,顶住强风,小心挪步至后备箱处。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把雨伞,谁知刚撑开的瞬间,骨架被风掀翻,伞柄脱手,伞身螺旋升天。

    周遭刺耳的鸣笛,晃眼的远光,肉身抵挡风雨,无助到极致时。

    又隐约听闻不远处,被雨水打散的低沉嗓音,在冲着他大喊:“方惜亭,方惜亭……”

    那是谢序宁的声音,带着急促和担心,蒙上一层水雾汽,也仍旧清晰可闻,极易分辨。

    方惜亭短暂失神,回头却找不到焦点,迷茫无助的视线,分散在灯火璀璨的空荡街头。

    猫儿喃喃地喊:“谢序宁……”

    他知这里是从家到市局的必经之路,如果自己赶得不及时,谢序宁先行离开,没回租住地,而是选择朝家的方向走,那么他们就必然会在这条路上再次碰面。

    方惜亭连续后退,四下张望:“谢序宁、谢序宁……”

    他从没这么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人,明明决意要在第一时间,给足对方全部的安全感。

    却没想到,还是让他一个人迎着风雨,走了那么长的路。

    “谢序宁……”

    暴雨的街头几乎没有行人,零散的几辆小汽车,溅着水从自己身旁飞驰而过。

    就在方惜亭努力也寻不到人的当下,正要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忽然又听见耳畔传来一句。

    “方惜亭。”

    加重加粗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嗓音一起靠近,触手可及。

    方惜亭猛地回头,过路车灯远光直照眼底,他下意识地闭眼,又听见慌乱急促的喇叭声在不停的提醒避让。

    这期间被大雨糊了眼,自己看不见、听不清,踉跄着后退,又险些摔倒。

    电光火石间,被人一把握住手臂,滚烫的指尖用力拉回,堪堪避开一辆急行载货车。

    方惜亭埋头撞进男人怀里,鼻尖酸麻。

    对方的呼吸、心跳、体温,所有触感,都那么熟悉。

    虽然心里百分百确认,是他,没错,但自己还是立即抬头。

    直到下一秒,看清谢序宁的脸,这段时间所经历的全部委屈,才通通一涌而上。

    两人站在大雨里对视,男人紧握他肩侧的指尖,略微发着些抖。

    谢序宁眼底里的慌张、惊恐、无措、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倒像刚刚从车流里逃出生天的人,是他自己。

    方惜亭两眼通红,心头绞痛,在意他的情绪,不顾一切地沸腾起来。

    心里明知谢序宁没错,可仍忍不住打他两下,又抓住那男人的衣领口,带着嘶哑的声线质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半个小时的路程,无人接听的机械提示音,每一秒的等待,都那么煎熬。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

    “哪有人求完婚,一觉睡醒,音讯全无?”

    “你没事的第一时间,离开审讯室的第一时间,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为什么要一个人淋雨,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街上走,为什么不等我来接你?”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完全爆发。

    但方惜亭紧拽住谢序宁的双臂,却半点没有松开,还要等他回答。

    男人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不起来手机在哪。

    他记得自己懵懵懂懂离开监察组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两手空空。

    在接受调查的过程中,他得知家里遇到麻烦,犯了小人,还牵连父母。

    那姓马的造谣母亲这些年,事业发展一帆风顺的原因,是有父亲以权谋私,在背后推波助澜。

    说他父母离婚、分居,也是掩人耳目,实际背后运作,私下里沆瀣一气。

    又指控自己没有真才实学,却能在市局作威作福,平步青云,比同期警员升得都更高、更快,全家人都是蛇鼠一窝。

    但实际有关这部分的调查,自己的中高考成绩,大学专业课老师评语,包括进入刑侦支队以后的工作经历。

    社会关系简单,也容易理清,并不涉及那些复杂的交易往来,名下工资卡也仅有一张。

    干了这么多年,凭借实力,也还和方惜亭平起平坐,从未行使过任何特权。

    好不容易得到个被举荐的机会,还是上一任支队长即将调任,又倒霉的撞在这枪口上。

    虽然家庭条件不错,但那也是托亲妈的福。

    何况现在有人搅浑水,还说这些年的生意不清不楚,而要理清这些账务纠结是否存在牵扯,恐怕也还要耽误一些时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谢序宁回过神来,也抱紧怀里的方惜亭。

    男人偏过头,下颌轻轻贴蹭他的头顶,显得亲昵,又忽然没来由地自言自语。

    “方惜亭,我爱你。”

    他莫名其妙地表白,打得人措手不及。

    好像在这种情况里,自己唯一能说的话就是:“方惜亭,我爱你。”

    被他揽紧在怀里的人,闷闷地不吭声,但耳尖却偷偷发着烫。

    不得不说,那三个字,即便没头没尾,也比这一千句一万句的解释和理由,见效千百倍。

    方惜亭终于没指责,也没再埋怨,只管紧紧将他抱住。

    自己本身就心疼着,可不知怎么回事,一但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就是那么的不好听。

    以前的谢序宁,任何事情,都要跟他据理力争。

    可偏偏今天转了性,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但爱他的态度,却很明确。

    方惜亭强忍心绪,又抬头,用自己还滴着水的手,去擦那男人眉眼处的雨渍:“回家,先回家……”

    他手忙脚乱地搓着那男人的手,察觉到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对方滚烫的体温明显有些异常。

    可大雨未见停歇,救援的拖车迟迟未到,马路上寥寥无几的出租车,即便路过,也均载有客,无法搭乘。

    方惜亭坐进车里,拿毛巾不停擦拭谢序宁的身体,怕他高烧严重。

    等待期间不是没想过要找朋友帮忙,可虎子和娇娇前段时间刚去意大利,自己储存在手机通讯录的联系人,10个有9个都和警字沾点边。

    他们谢方两家,现在是烫手山芋,谁沾上都是个麻烦。

    哪怕是于恒这样的小警员,接了这个求助电话,恐怕都要被调查组的成员请去喝茶问话,平添祸事。

    方惜亭思来想去,退出拨号页面,打算再催催拖车公司时。

    倚在副驾的谢序宁伸手:“电话给我。”

    男人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碰到他的手指尖,也烫的要命。

    方惜亭担心的不行,又将手机递过去,考虑着干脆先打个120。

    天气预报说这雨至少还有四个小时,他们总也不能一直在这熄了火的车里关着,连点暖气都没有。

    谢序宁那边随口几句话,报个了地址,手机丢回来,有些难受地扯开衬衣领口道:“半小时,我朋友就近安排司机来接。”

    他的眼睛几乎快要睁不开了,脑子烧的也有点糊涂,整个人瘫软无力。

    方惜亭看了眼那条40s的通话记录,发现是个陌生号码,而自己和谢序宁的朋友圈高度重合,唯独无交集的,就是许阿姨生意场上的交际圈子。

    “可是我记得,和谢叔叔那边牵涉最多的,还是有你们许家在云京的商业版图。”

    “当年确实是巧合,你父母离婚后,许阿姨抓住机遇,事业蒸蒸日上,带动不少企业家族合作向上。”

    “前段时间的省厅要做的新系统项目,也是被许阿姨名下的互联网公司中标拿下。”

    “他们当然是公平公正公开的投标竞选,可这事情难保不被人抓住、联想,再大做文章。”

    “现在正是避嫌的时候,我连于恒都不敢找,你还去联系那些公子哥,也不怕牵连人家?”

    他是从许知临那边得到的风声,马家的案子,只是谢序宁父亲被带走调查的一小部分。

    有蒋闻舟这样清醒可靠的人负责主理案件,黑白分明,其实不用太多费心。

    但麻烦的是,涉及官商勾结,钱权交易,云京市顶头的十来个大家族,和许家交好,在生意场上深度绑定的,都要被迫搅进这淌浑水里。

    方惜亭担心的话没说完,谢序宁副驾驶那侧的车门便被人拉开。

    “放心吧嫂子,我们林家在云京,也是百年基业。”

    “行得正、坐得直,每一笔钱都赚的干干净净,不怕被查。”

    和方惜亭说话的那位,就是前段时间在台球厅里见过,和谢序宁关系比较好的兄弟。

    男人没料到他会亲自来,正要问,胳膊便被人捞起,搭在肩上,扶下车,往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的迈巴赫里快步前行。

    “谢哥,太不够意思了啊,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是那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吗?”

    “刚才要不是和你说,就近安排个司机来接,你是不是就不让我来了?”

    “都不是哥们儿说你,咱们生死之交,就这么屁大点事,也配拿来考验大家的兄弟情?”

    “我们清清白白小老百姓,打开门做生意,赚了点小钱,要有人来查就如实交代,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

    “而且今儿个出门前,我也和群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八位大财主通过气儿了。”

    “大家全票通过,一致都认你这个大哥,所以最后不管出了什么事儿,谁要怂了谁他妈是孙子。”

    方惜亭拿了外套,追上去,看到谢序宁被人扶进车身里。

    他们三个人都淋的很湿,那朋友把人安顿好,又给他拿了干净的外套、毛巾、热水、感冒药……

    “嫂子,我先开车,劳您多费心,照顾一下谢哥。”

    “就他那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肯定是淋了雨身体不舒服。”

    “要说我哥也是够倒霉的,平白出了车祸,又被人捅了两刀,现在刀伤还没好呢,还遇着这档子糟心事。”

    “不过你们别担心,就我谢叔,许姨,这俩什么人品,大家有目共睹,心里都门儿清。”

    方惜亭两耳不闻窗外事,任对方喋喋不休,自己只沉默着,拿毛巾一遍遍擦拭谢序宁周身的水迹。

    他费力扒下男人湿透的外衣,给他换上干净的,又细心测量腋温,反复数次,确认情况没有恶化。

    约四十分钟左右,车辆抵达老宅门口。

    母亲听闻响动,忙追出来,却看到方惜亭肩上还架着个人。

    “是序宁回来了,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方惜亭摆摆手,顾不得许多,只冲着那车身里:“你先回去吧,最近情况特殊,就不请你进家里来坐了。”

    “谢家被人陷害,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麻烦你和兄弟们都通个气儿,等这事情解决了,由我和谢序宁做东,再邀请大家一起喝茶,吃饭。”

    “感谢你们今天的帮助,对他的信任,以及不离不弃的决心。”

    方惜亭这话说的礼貌得体,车里人也笑呵呵地同他道别:“那行,嫂子,谢哥交给你,兄弟们也放心。”

    “我今天不打扰,就先回去了,你们之后有什么需要大家帮忙的,一定记得张口,千万别客气。”

    方惜亭点头:“好,我记住了,你路上开车小心,慢走。”

    他后退半步,待送客离去后,让母亲帮着一起,把谢序宁扶到二楼房间里去。

    男人身上刚换过的衣服,又被汗水打湿,方惜亭匆忙拉开衣柜,重新翻找出一套体贴合身的。

    他去浴室打了热水,拿了毛巾,看起来是打算替人擦洗,替换衣物。

    母亲来来回回伸了几次手,都没帮上忙,无奈只能退至边角上去。

    她看方惜亭细心,这倒是平常。

    但那动作又总显出几分不正常的亲昵。

    奇怪……这俩孩子,虽然青梅竹马,自幼交好,但从前相处,也不是这样的。

    何况方惜亭打小就嫌弃谢序宁,刚刚准备擦洗时,自己手都伸过去,谁知那孩子竟直接越过,理所当然的自己蹲到身边去照料。

    这一系列的行为,属实反常。

    尤其刚刚,自己好像还听到车里人,在管谁叫“嫂子”。

    他们两个……谁是嫂子?

    方母正觉吃惊,又忽然想起那日,谢序宁出车祸前,她给方惜亭打电话,隐约听见他们在吵什么穿错了内裤。

    后来方惜亭解释,说两人前一夜喝多了酒,睡在一块儿,谢序宁早上接错电话,闹了个乌龙。

    别的没多说,自己也没往那处想,只叫两个孩子快些回家来吃饭。

    现在看起来倒是……

    “妈,麻烦您,能去熬点姜汤吗?”

    “谢序宁刚刚高烧,我看他现在又有些发抖,应该是冷了。”

    方母猝不及防,思绪被人打断。

    她匆匆忙忙应了声好,转身下楼前,视线明明白白地落在方惜亭和谢序宁交握的手指间,神色复杂。

    姜汤很快熬好,方惜亭一勺勺给谢序宁喂进嘴里,又照顾着他,吃了退烧和消炎的药。

    在不断热敷和体温测量的过程中,谢序宁终于退烧到38°以下。

    方惜亭换到第十盆水,正要进屋。

    竟看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这时正背对自己,坐到床沿边,两手撑住床侧,宽厚的背影显出几分怪异的萧条。

    “怎么起来了?身体难受?”

    方惜亭放下盆,快步上前,探他体温。

    谁知手指刚顺着脖颈,钻进衣襟里去,没来得及往下伸,就被对方一把抱住,再坐他大腿上。

    谢序宁像上瘾的人,脑袋埋进方惜亭的颈窝里,鼻息间喷洒的热气,像能将人灼伤。

    男人声线嘶哑,鼻尖贴蹭肌肤,反复闻他颈间的味道,又有气无力地喊。

    “别动,让我抱抱。”

    第79章 刑侦:黎明之后

    男人难得软弱, 方惜亭也体贴,没有拒绝。

    他从前最抵触坐人大腿,觉得别扭, 但偏偏今日例外, 因为想给对方更多关怀,便温顺的由人用力抱住。

    谢序宁整只埋进他怀里, 双臂箍紧细窄腰身, 异常升高的体温已然降下,背脊骨满是寒意。

    方惜亭轻轻抱住他的脑袋,温热指尖穿过松软发丝,一下一下, 耐心安抚他郁结的思绪,又用指腹拭去额间冷汗。

    卧室的床头灯, 只亮了一盏,暖黄色的光线温和不刺眼。

    室外风雨拍打的门窗轻响, 玻璃窗外聚满水光雾气,但室内却锁住暖意, 影影绰绰显露出一对相拥抱紧的身影。

    方惜亭两脚离地, 脚尖踢来踢去,在床脚边晃荡许久, 困意上头。

    到靠在他身上,快睡着时,才终于听见那男人闷闷地,又咬牙切齿的愤怒开口:“马之孝那狗娘养的, 老子究竟做什么事情, 得罪他了。”

    “不折手段,要这样害我。”

    他们两个人, 分明往日无怨,今日无仇。

    何况细究起来,幼年时期被霸凌,谢序宁罩过他一段时间,护着平安,也算有恩。

    男人实在不明白,自己不图回报,但马之孝那兔崽子,他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方惜亭看他蒙在鼓里,还生着气,思前想后,便把小时候,马之孝背地里讲他坏话的事情,坦白告知。

    “我也是那时候,觉得他人品有点问题,毕竟你……虽然平时说话难听,但人是好的。”

    “何况我们俩,从小就这么闹着别扭,冷战也就那么三两天的事,他好像不清楚,还存心来挑拨。”

    自从谈恋爱后,谢序宁倒是宽容不少,下意识忽略了方惜亭对他“说话难听”的评价。

    男人认真思考三秒,眼底亮了亮,像是忽然明白过来:“我说呢,你那时候,为了气我,故意天天和他混在一块儿,怎么突然就不来往了。”

    “原来那么努力的疏远他,也是为了我?”

    方惜亭瞒了好久的秘密,本不想承认,怕那男人尾巴翘上天,但在谢序宁的追问下,还是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男人兴奋起来:“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喜欢我了,马之孝那小崽子看上你,还妄图和我抢老婆。”

    “这狗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方惜亭嫌他胡说八道,伸手捂着男人的嘴:“就你口无遮拦,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再说那时候,大家才六岁,还上小学,哪懂什么感情上的事,你好意思拿这个炫耀,还说是别人先喜欢的你。”

    虽然没明讲,但方惜亭暗自笃定。

    就算动心,那也一定是谢序宁先动的,怎么可能会是自己。

    男人视线紧盯着他,咧开嘴,笑起来,舌尖抵住方惜亭的掌心,快速划过。

    温热湿软像蛇信子一样,让人如触电般立即收回手来,心脏扑扑跳着。

    “那我不管。”谢序宁眉尾上扬,稳坐东宫道:“反正在你心里,我比他重要。”

    虽然是很小的抉择,但方惜亭义无反顾的选择自己,这也是他最在意的偏爱。

    原先不知缘由被人针对,自己心头还有几分郁结,现下思绪清明了,觉得区区马之孝,不过如此,不值一提。

    尤其方惜亭,指尖搅着他耳侧碎发,还仔细分析。

    “他这么咬住你不放,应该跟我的关系不大,就是单纯嫉妒而已。”

    “嫉妒你的长相、头脑、家世、交际圈子……也嫉妒我喜欢你。”

    他的喜欢,哪怕还闹着别扭,也一心只向着谢序宁,双标到没有原则。

    任何人、任何手段,都无法介入。

    “所以马之孝挖空心思,也想从你身边夺走,不管什么东西都好。”

    “只要能让你的日子不好过,看你痛苦,看你失去,就都达到了他的目地。”

    这种偏执性人格的形成,自然和他原生家庭的成长环境,密切相关。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抓住马之孝构筑心魔的核心点,深入调查了解,说不定能找到破绽,直捣黄龙。

    方惜亭说了许多,想了许多,恨不得就地制定计划,一举歼灭敌军,所向披靡。

    但谢序宁偏偏忽略所有重点,唯独听见了自己最在意的:“你真喜欢我?”

    他怀里的人一哽,双方视线对上,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跑偏到了这里。

    方惜亭莫名其妙的,低头看看对方还紧抱住自己腰身的双臂,想不通他是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抱我这么久,现在才想起来问喜不喜欢。”

    “要是我说不喜欢呢,那你的手放我腰上,这算什么?耍流氓?”

    “之前在市局表白,也没等回答,就按着人强吻,那时候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

    “进门就拉着我坐在你腿上,那里还不老实,我看你大病初愈,今晚还想着要折腾。”

    “回回爽起来就没耐心,弄得我喊了几回疼,都装听不见。”

    “要不是因为喜欢,第一回技术不过关,就已经被踹下床了,谁要这么将就你?”

    方惜亭埋怨起来,抬手敲下男人的头:“再说这会儿跟你讲正经的,脑子里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谢序宁乖乖伸过头,挨他一个脑蹦子,又抓住那只手:“我知道你喜欢我,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我之前在教室里帮你出头,在游乐场陪你坐旋转木马,跨年夜看云京六年难遇一次的初雪,爬山等流星,还是更早之前?”

    马之孝的事情,若不是牵连家里,他压根儿不会上心。

    现下提起小时候的事,自己倒是忽然在意起来,方惜亭明面上嫌弃他那么多年,实际掩藏在厌烦情绪下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才决定无条件向他敞开。

    方惜亭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被问起,倒也是一头雾水。

    他对谢序宁的心思,不知何起,但好像从有意识开始,那家伙就是非比寻常的存在。

    男人看他说不出,认真请求道:“你仔细想想,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

    方惜亭不乐意被他追问,瞥过眼去:“很重要是多重要?能比我们现在扳倒马之孝的事情还重要吗?”

    谢序宁笑起来:“那都不是一回事。”

    他说:“再者之前,我不知道马之孝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疏忽了,才让他钻的空子。”

    “现在大家都有准备,再掰起手腕儿,谁输谁赢,还说不一定。”

    方惜亭看着他:“其实你朋友说得对,大家都是干干净净的,不怕被查。”

    “但这回对方先手,即便是诬告,按住你父母,也算是掐住我们一门命脉。”

    “现在谢叔和许姨的案子,局里为了避嫌,肯定不会允许我们插手。”

    “有许老师和蒋闻舟坐阵办案,倒不用担心马之孝背后使些什么手段。”

    “但总归事情能越快解决越好,我们两个也不能懈怠,得打起精神来。”

    方惜亭果断起身,带着谢序宁一起,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厚重的卷宗资料。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心里压着那么大一座山,头顶还悬挂利剑,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与其虚度光阴,倒不如抓紧这失眠的时间,多看几条线索。

    他们能趁这机会找到的疑点越多,翻盘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几份资料,是根据谢叔叔和我爸,当年查案记录下来的手稿,还有公安局的备案信息,我全部重新做了整理。”

    “其中有关马之孝的口供,我和顾老师之前也讨论过,虽然没办法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六岁的小孩。”

    “但这个人不干净的事实,板上钉钉。”

    谢序宁接过方惜亭重新整理过后的案情资料,认真翻看两页。

    发现他把现场信息和目击人证口供不符的地方,都特地拿红笔做了标注。

    “其中无论真假,我们都先暂时忽略,马之孝提供的所有信息,只从现场来分析。”

    “首先,马家门窗完好,没有被外力破坏的痕迹,但主卧窗台的围栏被人用利器剪断。”

    “栏杆没有指纹,但被人暴力掰开,留下一条可供成人通行的出入口,做出翻窗入室的假象,但窗台也没有留下脚印。”

    “如果说凶手,他准备充足,在作案前后都有认真清理过现场痕迹,这种行为能说得通,但在时间点上,还留有很大的疑问。”

    “根据家中财物遗留,以及凌乱程度的判断,早年间,我们父辈就已经排除过一次入室抢劫,激情杀人的可能性。”

    “因为掰剪栏杆的动静,不可能在夜深人静里,掩人耳目的完成。”

    “尤其当事人如果正在睡梦中,遇到匪徒入室作案,大概率第一根栏杆还没剪断,马家众人就已经被他吵醒。”

    “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这个人为打通的入口,可能是凶手提前踩点,趁马家人外出时,偷偷潜入制造。”

    “但这点猜想,在后期排查过程中,由种种线索佐证,也被移除调查范围内。”

    “首先是当年,马家人养狗,根据周围邻居口供,他们家那条狼狗非常谨慎,日常看家,有人路过,都会狂吠不止。”

    “并且在那段时间里,马之孝的继母,没有固定工作,平常都在家门附近的菜园子里打转。”

    “如果猜想成立,匪徒入室前,要避开凶狠的看门狗,还要保证自己不被随时可能回家的女主人发现。”

    “而就算他能同时满足,以上两个条件。”

    “卧室栏杆被人恶意剪断破坏,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当事人夜里回家,进进出出,就都那么刚好的瞎了眼,没一个人能看见?”

    “且,如果凶手细心至此,在作案前,他不可能没了解到,在小镇里,马家的经济实力,根本排不上号。”

    “就算真要抢,他不挑那些楼房加盖到三层,院子里停着小轿车,出门穿金戴银的富贵人家。”

    “却偏偏盯上这个恶贯满盈,负债累累,兜里连仨瓜俩枣都拿不出来的困难家庭?”

    “综合以上,这么多不合理的内容。”

    “一个两个还算巧合,但三个四个……就绝对不是穷凶极恶到,连翻窗都知道擦掉脚印的凶手,会做出来的事情。”

    “所以我认为,这几条线索,都是凶手刻意制造的伪装。”

    “目地就是为了迷惑警方,掩盖自己熟人作案的事实,借此洗刷自身嫌疑。”

    “排除入室抢劫,进入熟人作案的范畴。”

    “根据社会关系排查,主要又分为情杀和仇杀两个大列。”

    “其中马之孝的父亲,好赌滥赌,在外口碑极差,提到他的骂声居多。”

    “男人虽爱打牌,嗜赌如命,但牌品极差,欠债不还,出千耍赖,村子里了解他为人的邻居,几乎都不和他来往。”

    “同时也包括马之孝的继母,虽然相貌平平,但性格狡猾奸诈,私生活混乱。”

    “她在第一段婚姻里,就是因为对待感情不忠,从而导致前夫强硬要求离婚,带着孩子被人扫地出门。”

    “在嫁给马之孝的父亲后,男方因为躲债,常年不在家中。”

    “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不甘寂寞,又勾搭上了镇子里豆腐磨坊的男老板。”

    这事情甚至不用费心调查,在八卦流传极快的街头巷尾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甚至还有听说,马之孝父亲在得知妻子不忠,与旁人往来后,不仅不生气,反而持刀上门,向人讨要精神损失费。

    或趁夜深人静之际,又将人家的原配堵在偏僻处,要求公平交易,自己也得把这便宜给占回来,闹得对方几度寻死,鸡飞狗跳。

    方惜亭按照当年的调查进度,逐一翻开纸页,同谢序宁确认:“当年的调查,已经锁定了三名嫌疑人,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确凿指控”

    “其中豆腐磨坊的男老板是一位。”

    “还有与马父有赌资纠纷的矿场员工,以及在案发前两日,马之孝父亲前往村口饭店用餐,因琐碎小事而与饭店大厨黄某产生了激烈的纠纷,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

    “这三人都有少量的作案动机,但均不明确,具体情况可能还得等明天安排时间,重走现场。”

    方惜亭条理清晰,看得出是费了心的。

    谢序宁不敢想这几天,他要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才能抵抗那样大的外界压力,还来做这些琐碎的事。

    男人拉过书桌前的座椅,抱着方惜亭一起坐下来,额头贴蹭他的颈间:“这场较量,我们不可能会输的。”

    方惜亭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有这个自信就好,对了,我还听说,马之孝那边上交了一份证物,是谢叔叔的工作证件,他说是在案发现场捡到的。”

    “这事儿你知道吗?”

    “或者说,还有印象吗?”

    丢失工作证件,还能被人在案发现场捡到?谢序宁认真想了想这事儿,然后一点儿没记起来。

    “你也知道,我爸工作狂,跟我妈离婚的最主要原因,就是顾不上家。”

    “他们两个人分开后,我基本就开始了独居生活,哪有那么多温馨的亲子时光,还能拿给我去了解这些?”

    方惜亭倒是理解,没硬逼着他想。

    那谢家叔叔一年365天,几乎有364天,都不常在家,恨不得住在办公区里。

    偶尔半夜折返,谢序宁还以为家里进了贼,操起扫把差点打了他个头破血流。

    父子俩开了灯,面面相觑,跟不认识似的,往左走也不行,往右走也不行,相处起来尴尬的要命。

    “他倒不如不回来,我一个人住在家里还自在。”

    这是谢序宁初二那年生日,差点没被自己突然回家的亲爹送的惊喜给吓死,然后偷偷埋怨给方惜亭听的话。

    他看那少年是真遇到难事,没有半点矫情的意思,父子间的正常交流,反倒成了生活里的障碍,让人徒增烦恼。

    方惜亭安静,听他埋怨,偶尔也劝两句。

    谢序宁从小到大一点没变过,絮絮叨叨吐槽不少,就如同现在,骂骂咧咧地,又把话题扯回到了马之孝的身上。

    “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就非得去问问,他们老马家的祖坟,是什么时候被我给挖了的?”

    “老子是真想揍他。”

    “那狗日的,这几天最好求神拜佛,诚心祈祷,这辈子都别落在我的手上。”

    “否则哥哥我一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是红的,草儿为什么是绿的,天空为什么是蓝的,头发为什么是黑的。”

    “给哥整这出,生怕那五金店的麻袋滞销,卖不出去是吧。”

    方惜亭看他恶狠狠的表情,痞坏又没个正形,像极了高中时期最和自己作对的模样。

    逗得他轻笑一声,又拿手指轻轻弹那男人脑门,慎重提醒:“买什么麻袋?”

    “你是警察,又不是流氓?”

    “这么着急人家没你的把柄拿?”

    谢序宁再挨他一下,也骂够了,看看时间,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这几天他不比方惜亭自由,但该承受的压力,半分没少,整个人神经绷紧,疲累的要命。

    男人准备歇着,手指往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对方衣衫里:“谁说我不是流氓?”

    那狗东西故意往他耳朵里吹着热气,痒得人直躲,又单手将人扛起,按进床铺里。

    “今天就要耍个大的。”

    “你听话点,给哥解解压。”

    第80章 刑侦:黎明之后

    方惜亭额间有汗, 湿漉漉的。

    往日里微翘起的眼尾垂下,眸色里显露出几分乖巧迎合。

    他被人从身后按住,指节掐过的肩胛骨, 留下几条鲜艳红痕, 周遭肌肤很快泛起一层娇嫩的粉。

    男人的呼吸,深深浅浅, 萦绕耳侧, 热意蔓延,双方配合着,都折腾出了满身细汗。

    方惜亭原先听他想要发泄,没抵抗, 还想做个尽职尽责的工具人。

    谁知很快投入,兴奋过后疲累的放空感, 像这几日夹缝求生,好不容易才偷来的安心松懈。

    谢序宁一只手横放在他身前, 方惜亭窝进男人怀里,安全感十足地紧抱住, 很快沉入梦乡。

    但不多时, 他察觉旁侧人有响动,迷迷糊糊但又十分警惕的抬手抱住对方胳膊, 怕再失去。

    “你去哪儿?”

    谢序宁背脊微僵,自己是看那猫儿睡沉了,才打算翻身起来,没想到还是惊醒对方。

    男人低头吻吻他的鼻尖:“别怕, 我去打点热水, 给你擦擦。”

    “不擦了吧。”方惜亭黏着嗓子,直往他怀里钻:“都这么晚了, 你早些休息。”

    他口齿不清地:“我明天,提前半小时起床,自己打理洗漱,也没关系。”

    因为怕和那日般,男人出了门,就杳无音信。

    往常最是注重个人卫生的洁癖小猫,倒是变得邋遢了。

    谢序宁笑着伸手,去拎他的耳朵:“合着之前,故意折腾我呢?”

    “立下的家规,再晚再累,都必须得把你洗得干干净净,才能睡觉。”

    “但凡半点不体贴,做的不满意,都不让我上床,小坏蛋。”

    男人耐心地,哄着他又睡过去,这次比之前更小心千百倍,把挂在自己身上的人,一点点挪开。

    又给他盖好被子,到浴室里打来热水,蹲到床脚边,握住方惜亭露出来的脚踝,温热毛巾覆上肌肤,仔细拭去汗意,舒服的人倒在床铺里,还打了个小呼噜。

    方惜亭沉睡六小时,睁眼后,手指还能按住谢序宁强有力的胸膛。

    这大概是自己目前所能想到,最幸福的事。

    身侧男人早早醒来,怕他敏感,不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会感到失落。

    于是半步未动,陪侍左右,做他最忠诚的奴仆,只管伺候着自家小主,恨不得把他放在心尖尖上。

    “睡得这么香,终于醒了。”

    “还以为昨天弄的你太狠,得到下午才能睁眼呢。”

    谢序宁弯腰下来,靠得太近。

    男人唇齿间的清甜薄荷,丝丝缕缕钻进方惜亭的鼻腔里,让他头脑瞬时清醒大半。

    从被褥里露出来的肩侧,洁白肤色间,还留有一排红肿未消的牙印。

    那是狗男人昨夜,情难自禁时,张口咬住他,齿尖刺入皮肉,滚烫的舌尖又卷走血珠。

    抵死纠缠的触感,深入骨髓,历历在目。

    方惜亭耳尖微红,半张脸都藏进被褥里,眼神闪躲。

    “胡,胡说八道。”

    “我昨晚,根本没睡着……”

    他本该酸麻的腰身,在活动时,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

    周身干干净净,也很清爽,半分不黏腻,明显是被人仔细打理过后,才会有的样子。

    方惜亭嘴硬着:“昨晚你给我擦汗,我都知道呢。”

    哪有睡的昏死过去,他分明因为担心,还失眠的厉害,根本就没睡好。

    谢序宁见人不承认,哑然失笑,男人伸手掐住方惜亭脸侧一点软肉,将人揪到怀里来,拎着他耳朵。

    “你没睡着?”

    “我倒是头一回听见猫打呼噜。”

    方惜亭被人拆穿,两脸涨得通红,非要挣扎着扯开他的手。

    “你别乱讲,我睡觉从来不打呼噜。”

    “凭空造谣要负法律责任,你这是人身攻击,小心我告你诽谤。”

    谢序宁就知道他要否认,还好自己早有准备,提前拿手机录下音频,这时当面播放,证据确凿。

    那倒不是什么很刺耳的响动,低沉轻缓,比正常作息下要更重一点的呼吸声,真像什么小动物发出来的。

    “咕噜咕噜”,可爱的紧。

    方惜亭被人抓住把柄,当即伸手要抢,但胳膊没谢序宁长。

    即便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但嘴上还是坚持反驳着:“这一定是你自己打呼噜,故意录下来的,想要冤枉我。”

    谢序宁直呼:“天地良心,我打呼噜可不是这个死动静。”

    原本平静的清晨,因为一段录音,就这么打闹起来。

    方惜亭力气不如谢序宁,但那男人让着,你争我抢,竟也能斗出几分势均力敌的局面。

    期间翻来覆去,抱得太紧,不知怎么,笑闹着啃咬起来。

    从齿间溢出的低吟轻喘,在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时,猛然僵硬在两人脸侧。

    方惜亭后知后觉,意识到还在家里,慌不择路,只好埋头躲进谢序宁的臂弯里。

    男人拿被子捂着他,刚用眼神示意别怕,随后听闻方母在门外喊道。

    “亭亭,序宁,时间不早了,起来吃饭吧。”

    “妈妈做了你们爱吃的早餐,刚出锅,还热乎着,一会儿凉了。”

    他们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做了爱,方惜亭心虚,没敢第一时间应声回答。

    倒是谢序宁心理素质强,没事人似得立即给了反应:“我们已经起了,阿姨,马上下楼。”

    母亲在门口静立数秒,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脚步声走远后,两人才忙碌着穿衣起床。

    谢序宁果断干脆,率先打理好自己,和方惜亭招呼后,快步下楼帮忙。

    方惜亭重新洗了澡,吹干头发,耽误些时间。

    他在穿衣镜前,谨慎细致地用衣物,遮盖自己身上被谢序宁留下的全部痕迹。

    在挽着衬衣袖口,还没走到楼梯间时,就已经闻到了楼下厨房里,蔓延而出的饭菜香气。

    但凡开了灶火,家里就不再和前几日那样,冷冰冰的,没有生气。

    尤其有谢序宁在,男人能说会道,哄的长辈高兴,家里欢声笑语。

    母亲素来疼他,尤其现下,瞧见人回来,觉得这件事情转机变大,像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陪在身边,心里宽慰不少。

    谢序宁不会做饭,但打打下手也没问题。

    扒蒜,洗菜,熟练的倒像他才是这家的亲儿子。

    方惜亭酸溜溜地靠到厨房门口:“真不错。”

    “某人一回来,家里就有热汤热菜伺候着,前几天的我可没这待遇,再苦再累都得自己扛,悄摸着挨饿受冻呢。”

    谢序宁抬头,望着他笑:“方姨这是待客之道,心里还能亏待了你?”

    母亲听人客气,拍下男人的手,打断他的圆场话:“别听那孩子胡说,你哪是什么客?”

    “在阿姨心里,你就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前几日确实是我忧思过度,没心情顾他吃喝温饱的事。”

    “现在你能回来,我这心也定下了。”

    “以后外头的事情,你们两个孩子就商量着,放手去做。”

    “家里的事情我来打理,别的不敢保证,但无论多晚多累,只要回家。”

    “就总有一盏灯,一碗饭,给你们留着。”

    “我们谢方两家世交,这么多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绝没有苟且偷生之说。”

    就在各方亲友避嫌,生怕惹火上身之际,还能有人这么上赶着,要跟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谢序宁感动,手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便弯腰抱住眼前瘦瘦小小的温婉妇人。

    “多谢您的体谅。”男人偏头,轻声,试探着叫她:“妈妈?”

    方母听人这么喊,当即也红了眼眶。

    妇人两手捧住他脸颊,指腹来回抚摸眉眼。

    “好孩子,乖孩子。”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老二,是我的亲儿子。”

    方母刚说完,察觉不妥,又忙改口:“不,不对,亭亭比你小,他是弟弟。”

    “就算论资排辈,你该在他前头,大儿子是你,二儿子才是他。”

    方惜亭满头黑线,站在那里,看谢序宁三言两语,就让自己平白多了一个“亲”哥哥。

    锅里的鸡丝蔬菜粥,掐准时间,沸腾起来,油条也正是炸到酥脆蓬松的时候。

    饭菜端上桌,谢序宁从他身旁路过。

    男人讨打,贱兮兮的,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撞撞他肩膀,言语挑衅道。

    “端菜吧,老二。”

    方惜亭气得差点狠踩他一脚。

    谢序宁风卷残云,吃光饭菜,哄得方母直说晚上还要给他们做大餐。

    昨晚熄火遗留在外的代步车,在拖车公司的帮助下,加满油后又停到小宅的院子里。

    男人接过车钥匙,方惜亭抱着资料上了副驾,方母按着主驾驶的车窗,耐心叮嘱许多。

    谢序宁悉数应下,保证会照顾好方惜亭,让她放心后,才驱车驶离。

    方惜亭回头看一眼站在家门口,满眼不舍的母亲,嘴里嘟囔着:“你还真成她亲儿子了?”

    男人得意应下:“那是当然。”

    “不过叫妈只是第一步,准确来说,她应该是我的丈母娘。”

    方惜亭被他逗笑:“让你胡来,步子迈大了。”

    “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儿子和儿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谢序宁两手把住方向盘,观察路况,慢条斯理道:“步子迈大了,就往后退一步。”

    “再说当你几天哥哥,我又不吃亏,虽然违背道德,但玩点cosplay,总不犯法吧,我也想尝尝骨科什么味儿呢。”

    “你……”方惜亭要脸,讲不出这种话。

    只遭他撩拨,三言两语,双颊便涨得通红。

    这期间,要不是看他开车,怕出交通事故,自己的拳头,恐怕已然落到对方脸上。

    方惜亭气他不正经,总爱把亲密时的私房话,搬到明面上来讲。

    猫儿撇开眼,切断这个话题。

    索性不再理会。

    又由于昨夜商议过,今日要前往幼年时期,双方曾经长居过的安德镇调查案情,方惜亭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

    自己和谢序宁从小一起长大,跟随父母工作变动,搬过许多地方。

    唯独不变的,是一直陪在身边的谢序宁

    和自己一样,润物细无声地,从方方面面渗透进入,对方每时每刻的生活。

    原本他在副驾,认真制定计划,提取走访过程中要理清的问题。

    但在车辆行进过程中,又很快被变化巨大的周遭景色,强力吸引。

    城郊地界,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

    广袤的田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商业规划,公园搭建,人造景观等,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惜亭摇开车窗,微风撩起额发。

    今日故地重游,往事浮现,自己的情绪略显几分兴奋,他克制不住的小手,从车内伸出,指着某处空地道。

    “那里以前有条小河吧。”

    “我记得河底水浅,全是乱石。”

    “一到夏天,你就怂恿全班男生,带上铲子,出来挖螃蟹。”

    “结果刘小二的弟弟不通水性,失足掉到深水区,大家都吓坏了。”

    “还是你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拼了命的把人给捞起来,结果还是被人告到家里。”

    “谢叔叔知道了,从我们家院子里折的藤条,抽得你三天下不了床。”

    “还有那里的大桂花树。”

    “我妈妈喜欢做些甜点,每到开花的季节,你都带我去采。”

    “先在树下铺满干净的床单,然后爬上树干,使劲摇晃,把掉下来花朵全部收集到塑料袋里,回家后再清理杂质。”

    “就这么摘了好多年,结果忽然有天,树主人找到家里来,说这是他私人种植的。”

    “我们两个不问自取便是偷。”

    “谢叔叔气急,又给你一顿狠揍。”

    远离市区的路,逐渐靠近村镇里,连空气都变得那么清透香甜。

    道路两旁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颗石子,以及已经被水泥沙石覆盖的山间小路,都承载他们满满的回忆。

    方惜亭心情见好,絮絮叨叨说着以前的事,连语调里都带着笑意。

    负责开车的男人,回头瞧他好几眼,喜欢看他眉尾上扬的模样,恨不得把这表情半永久的给他焊上,又配合着吐槽。

    “就记着我挨揍的事儿。”

    “其余对你好的,半点没印象?”

    方惜亭收回趴在窗沿边的手,猫儿回过头,笑吟吟地将人望着:“你还做过什么对我好的事?”

    他像是想不起来,只好一条条细数,幼年时期的小谢同学,丧尽天良,欺负自己的罪状。

    “我怎么只记得文具盒里的蚯蚓,抽屉里的癞蛤蟆,书包里的死老鼠。”

    小男生时期的幼稚争斗,谢序宁现在自然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非得用那样的手段,吸引方惜亭对自己的注意。

    但他也不甘示弱:“那你记不记得,我莫名其妙少了一条袖子的校服,体育课消失的鞋底,和考试时没水的钢笔。”

    “这些好事都是谁做的?”

    方惜亭唇角抿起笑意,没有回答。

    谢序宁继续说:“小没良心的,当真一点儿不记我的好。”

    “你小时候没见过萤火虫,是谁摔伤了腿,给你抓来二十只,装满了一整罐的玻璃瓶?”

    “还有你喜欢吃糖,每年压岁钱我都攒着,只要有机会进城里,哪次没给你买大白兔?”

    “你又说隔壁郑瞎子家的荷花开的好看,我被他家那条恶狗,追了三个村子,才帮你摘下来两朵。”

    “你喜欢看东野圭吾的小说,喜欢李白的诗,柳永的词,喜欢吃小何家的豆花,小赵家的烧饼,哪样我不知道?”

    就连方惜亭最喜欢的歌手,第一次来云京开演唱会,门票都是谢序宁排了两个通宵,动用所有人脉,好不容易才能陪他去看的。

    结果那天晚上两人吵了架,气得谢序宁歌没听完,人就走了。

    出门来担心方惜亭一个人回家危险,又拉不下脸再回去,只好蹲在出入口,抽了整包烟,才等到他的身影。

    两人别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现在回头想起,倒是雨过天晴了。

    方惜亭想起他的好,心里动摇。

    自己也是邪祟上身,被他传染,竟然还敢大逆不道地想,今晚就算让他背德一次,也没关系。

    那时乱想些少儿不宜的事,心脏扑通扑通的,像要爆炸。

    恰逢车辆转向,驶入村口,在还没瞧清景色之前,方惜亭倒是先看见入口处,熙熙攘攘围着不少人。

    谢序宁被迫把车停到路边,扯开安全带,问:“他们知道你今天要来?”

    方惜亭跟着下车:“怎么可能。”

    猫儿吐槽:“我又不是你,回个村子,还得让人敲锣打鼓的来接?”

    谢序宁奇怪:“那这是怎么回事?”

    瞧那阵仗,分明在迎接贵客。

    腰鼓队、小军鼓、萨克斯,还有高高拉起的大红横幅,以及层层叠叠、水泄不通、围聚在一起的全村村民。

    男人当机立断:“过去看看。”

    但他没走两步,就被方惜亭伸手拦下来:“等等,村门口停着的那辆车,好像是马之孝的。”

    黑色大G,车牌号也能对得上。

    尤其被风刮向另一侧的几条横幅,其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热烈欢迎青年企业家,马之孝先生,荣归故里。】

    村支书感恩戴德,握住被人群团团包围住的男人的手:“真是没想到,离开这么多年,你还能记得乡亲们,愿意回来投资,帮助大家就业创收。”

    “有你提供的这笔资金,让农村实现科技化的菜园果园浇灌,今年的粮食产量,一定还能大幅度的提升。”

    又有身着红外套的阿姨,从人群里挤出来感谢:“还有小马捐的那所希望小学,等建成了,我们安德镇的小娃娃们,就不用每周来回折腾,要赶十几里的山路,才能上学放学。”

    还有穿着白衬衣的年轻人,看起来和他们同龄:“对了马之孝,你还记得我吗?”

    “念小学的时候,咱俩同桌,但我那会儿不懂事,老跟你开玩笑来着,你不会记恨我吧。”

    马之孝逐一寒暄后,盯着眼前人,记忆回溯,倒是把他和小时候在厕所里欺负霸凌自己的那张脸,完美重合。

    但男人没计较,只笑着抽回自己的手,拿丝巾擦了擦。

    “怎么会,我都不记得了。”

    “这次回来,脑子里只对一个人有印象。”

    他抬眼望去,越过人群,视线落在不远处,站在一起的方惜亭和谢序宁身上。

    男人唇角微动:“哦,不对。”

    他说:“应该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