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过,嵇仁觉得自己的小命不保,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位天师都登上船后,谁也没有要将嵇仁立即一掌打死的念头,只是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就连最无人性的宝珠,也只是冲着嵇仁不断做鬼脸,又捏着拳头朝他眼睛上比划,作势要揍他。
“这妖怪要朝我动手,你们都不管管吗?”嵇仁本就缩在了角落中,被宝珠吓得不断后缩,退无可退,终于忍不住向船工们求助道。
正在忙着清点客人和货物的船工们,闻言远远看了一眼,遣了一位妖怪过过来查看情况。
“我可没有真的动手,我跟他开玩笑呢。”见来人了,宝珠连忙收手,笑着对过来的船工解释道。
这位船工不知是什么妖怪,黑黢黢一张脸,高大沉默,又不爱笑,见宝珠确实没有动手,板着脸对嵇仁道:“她开玩笑,你不与她一般见识。”
又对宝珠道:“金鳞大王要我们保护船上客人的安全,小妖怪,你可别乱来。”
“晓得啦,保证不乱来。”宝珠举手保证。
船工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扯了扯嘴角,但他一张乌漆嘛黑的脸,也瞧不清楚,宝珠权当他对自己笑了,等他一走,便故技重施,一会儿大鹏展翅,一会儿黑虎掏心,指手画脚地吓唬嵇仁。
嵇仁索性往地上一坐,偏过头去不看宝珠。
宝珠唱了一会儿独角戏,见嵇仁没了反应,觉得没意思,也往他面前一坐,直勾勾地盯着他。
三位天师要商议事情,宝珠便自告奋勇来看守嵇仁,但嵇仁不吵不闹也不逃跑,对她的挑衅也没反应,就往角落一坐,教她有些无聊起来。
盯了嵇仁一会儿,宝珠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被我打的?”
嵇仁先是不理她,宝珠便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使劲问,像苍蝇一般,嗡嗡嗡地在嵇仁耳边响,嵇总司无法,怨毒地瞪了宝珠一眼,咬牙切齿道:“拜你所赐。”
宝珠哈哈一笑,快活道:“这话听你亲自说出来真是动听。”
她兀自笑了一会儿,又叹息道:“我这可算得上为怜心和圆圆报仇了。”
宝珠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嵇仁的表情,见他脸上纹丝不动,不满道:“我说了怜心和圆圆的名字,你没反应吗?”
嵇仁冷哼一声,反问道:“我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能有什么反应?”
宝珠一怔,脑中闪过那两个可怜女孩儿的脸,喃喃道:“你竟然都不记得她们了。”
嵇仁风光时,在江北府呼风唤雨,轻易便害了两个女孩儿的一生,间接夺走了其中一位的性命。
而这些对于女孩儿们刻骨铭记的伤害,对他来说只是转眼便会忘记的细微末节。
“你真是讨人厌啊。”宝珠看着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我当时就应该一掌拍死你。”
嵇仁还回答,宝珠身后便传来了李挚的声音。
“当时一掌打死了他,也算便宜他了。”
此时三位天师想来已经讨论出了章程,上前来将嵇仁团团围住,裴璇玑伸手要将地上的嵇仁拉起。
而李挚说着,轻轻拉了宝珠一把,把闷闷不乐的宝珠从嵇仁面前带走,引着她走到一旁,小声道:“他当时就死了,还是江北府总司,若是能让他吐露究竟是跟谁勾结,嵇仁身败名裂之后再死,岂不是更好?”
“确实是这个理。”宝珠伏在船舷旁,低头看着澜江水,幽幽地说着,“可你们能保证他说了以后一定会死吗?凡人之中,有许多弯弯绕绕,我晓得很多时候,你们上头那些人权衡之下,他只要说了,不会死也不一定。”
一向天真无邪的狐妖,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李挚有些吃惊,安抚她道:“人间说到底,还是有公道与正义在。”
可这些公道与正义,能拯救受到伤害的、千千万万的怜心与圆圆吗?
宝珠心中很是怀疑,但她不愿说出来让李挚忧心。
正在他们在船舷旁交谈时,船工们大声道:“到时辰了,出发了!”
“出发了!”
他们的船上,许多位凡人、妖怪船工们一齐高声道。
紧接着,宝珠感觉脚下稳稳的船只忽地一动,在船工们的操纵下,离开了码头,朝着澜江中驶去。
宝珠与李挚停止了交谈,吹着自澜江上来的风,默默地看着江边。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吃水极深,想来除去十余位客人,装得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货物,可吃水这样深的船,甫一进入澜江航道,便飞速地行使起来,比周围任何一艘船都要快。
宝珠趴在船舷上,观察着周围的船只,又回头悄声对李挚道:“我们的船最重,却最快。” 这是因为船上有妖怪的缘故,宝珠心想。
她回头找了一会儿,发现甲板上已经没有看到妖怪船工们的身影了。
船工们除却出发那一会儿一块出现了,此时分散在了船上的各处,沉默地干着活。
航行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来到了一处收窄的江段,宝珠拉着李挚的袖子,指着江边矗立的高峰道:“上头就是金鳞的家。”
她正说着,船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一个船工从甲板下上来,爬上了桅杆,将桅杆上一面金色的无字旗下了一半。
紧接着,正如宝珠在山顶听见的那样,所有正在通过这段航道的船只,一齐吹响了哨。
她看见周围许多的船只,船工们聚在甲板上,朝着山顶虔诚地膜拜,大声感激金鳞大王庇护他们顺利地通过这段澜江上最为凶险的航道。
宝珠看着他们,小声对李挚道:“这里竟然是澜江最为凶险的一段吗?”
李挚注视着身下幽深的江水,答道:“我此前读过一些关于澜江的杂文,说它的某几段,不仅水流湍急,水下还有无数暗礁巨石,船在江上走时,若是碰上天气不好,极容易撞上暗礁,船毁人亡。”
宝珠闻言,仔细地看了看江中,奇道:“可水中并没暗礁,水流也很平缓。”
“恐怕是金鳞做的,这就是这些船只们感激他的原因吧。”李挚猜想道。
“真厉害啊。”宝珠低声感慨着。
宝珠在船舷旁看着两岸的景色,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
金鳞的船之所以能比其他的船只快上许多到京城,不仅仅是因为航速快,他们夜里不像其他的船只一般停靠码头休息,而是继续在澜江上航行。
也是因为船上有妖的缘故,凡人船工普遍有的夜盲症,他们不曾有,更有一些妖怪,夜晚的视线比白日里还要好。
这一趟行程,客人们并不多,除却宝珠一行人与嵇仁,只有其余两三位客人。
而原本上船时还十分绝望的嵇仁,到了夜晚已经淡定下来,他留在船上,还能得到妖怪船工们的庇护,若是下了船,还不知李挚他们跟下来后,会如何对待自己,索性安分下来,躲在船舱中并不露面。
裴璇玑与张鹤挑了嵇仁左右的船舱,一左一右地看守着他,并不担心他半路跳下江。
船工们也挨个客人交代了,让他们入夜后不要到甲板上去,以免视线不好,不小心掉进江里去。
若是掉进江中,妖怪船工们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可是要在澜江中当水鬼咯。
但宝珠可不是那种听话的凡人客人,天黑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大饼,一丝睡意也没有。
于是狐妖小姐便悄悄地起身,推开舱门,溜达到了甲板上。
今夜的月色不好,大朵的乌云盖住了月亮,宝珠抬眼看着,忧心明日或许会下雨。
但下雨也不会如何,他们的船也不会翻。
她心事重重,又来到了船舷旁,撑着栏杆,看着墨黑的澜江发呆。
“小妖怪,莫掉进江中去了。”
一个声音从宝珠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是白日里与她交谈过的那个大黑个妖怪。
“不会的,我是妖怪,哪有那样容易掉进去。”宝珠道。
大黑个站在甲板上看了她一会儿,迟疑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沉声道:“你半夜不睡觉,来这儿发呆?”
“我睡不着。”宝珠低声道。
“哦。”大黑个应了一声,索性也学着她的样子,撑在船舷上看着澜江,“小妖怪,你活了多久了?”
“十来年吧。”宝珠心虚道。
“那还很小呢,我在澜江上讨生活都已快五十年了。”大黑个瓮声瓮气地说着,“我与你一样大的时候,每日也浑浑噩噩地,白日夜里地瞎混,不知道一天做些什么。”
宝珠虽然不觉得自己每日在瞎混,但也被大黑个的话戳中了心事,问道:“那你是怎么想到来船上做工的?”
“金鳞让我来,我就来试试,这一试,五十来年就过去了。”大黑个答道。
“你在船上做工,想来跑一趟船有不少的钱,可我们是妖怪,本不需要钱,你又为何愿意做上五十年呢?”宝珠吐露出了心中的疑惑,这疑惑,只有同为妖怪的同胞们能解答。
“我们不需要钱,可凡人需要钱,金鳞说,做交易要等价交换,我在岸上也有宅子有仆人,我想像凡人一般享受,那我就要拿出凡人需要的东西,与他们做交易。”
大黑个看着宝珠道:“这世道有许多好东西,凡人能有,我们也能有,为何妖怪就要缩在山中,成日里犯浑作恶,直到引来天师,一场好斗,不是被收走,便是逃到更深的山里去。”
宝珠答不上来。
大黑个笑了起来,视线瞥过船舱,不赞成地对宝珠道:“你跟着这些天师,想来帮他们做了不少事,他们有他们行事的目的,你的呢?跟他们一样吗?”
“我……”宝珠无法回答。
宝珠被问住了。
跟着李挚的这一路,她不断地被动卷入各种案子中,仅凭本能做出选择,她是救过妖、救过鬼、救过人,可这就是她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天师的目标是斩妖除魔,保护人间。
难道这也是宝珠的目标吗?
宝珠垂下眼眸,紧紧抿着嘴,她难受极了。
大黑个见她表情不好,挠了挠头,道歉道:“是我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的同胞大部分都是随性而活,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在你心中,你一定是觉得,你跟金鳞这样的妖怪,才是过得更好的那一种。”宝珠看着他的眼睛,一针见血道。
大黑个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宝珠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澜江。
“你小心些,别掉进去了。”
大黑个在甲板上站得时间太久,要返回自己的位置了,他叮嘱了宝珠一句,便消失在船舷旁。
宝珠独自在船舷旁,站了许久许久。
一直到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她才回到自己的船舱当中。
此后的行程中,除非补给必须品,他们的船很少在码头上停泊,如此日夜兼程,忽然有一日,站在甲板上放风的张鹤瞧见远处的天空上,隐隐约约地飞着许多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他一阵惊呼,拉着身旁皱眉出神的李挚道:“你瞧,那天上飞的是什么?”
说罢,张鹤又回头冲船的另一边道:“小裴、宝珠,你们快看天上。”
裴璇玑此时正与宝珠靠在一块儿,两人小声地说着体己话呢,闻言抬头看去,见天上飞着密密麻麻许多东西,也有些吃惊,奇道:“这飞的是什么呢?”
宝珠昨日才问过大黑个,知道今天白天她们便会路过宛平府,现下已经到了九月,恰巧碰上了宛平府每年百姓们聚在一块儿放风筝的日子,天上自然是风筝了。
难得有宝珠知道,裴璇玑却不知道的东西,她连忙故作神秘地凑到裴璇玑耳边道:“你猜。”
裴璇玑嗔道:“这样神秘,我却不猜了,你快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咯吱宝珠,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呢,不防宝珠耳尖,听到那头的李挚心不在焉地对张鹤道:“是风筝,每年九月,宛平府周围的百姓都会聚在府城前平地上,一块儿放风筝。”
宝珠的动作停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上一世她跟随李挚一块儿去宛平府的记忆又在她脑中浮现。
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漫天的、绚丽的风筝海,只是她的心中并不觉得有昨日重现的感慨,一个奇异的、难以抑制的念头冒了出来——
李挚为何这样清楚? 宝珠心中生出了很多古怪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又一一被她否定了,这世上的奇事,难道还能成双成对出现?恐怕李挚又是从哪本杂书上得来的知识。
见宝珠忽然停下了动作,裴璇玑连忙伸手在她面前摇晃,她皱眉道:“宝珠,怎么了?”
远处李挚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从船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忧心地看着宝珠道:“怎么了?你上了船后,似乎一直有些不对。”
宝珠看着李挚的脸,恍惚之中与曾经穿着官袍的他重叠在了一起,她摇了摇头,将这个画面赶出了脑中,笑道:“无事,只是快到京城了,有些迷茫,对了,你们上回不是说,等下了船,便直接将嵇仁送进京城异人寺中吗?”
“是。”裴璇玑与李挚对视了一眼,小心地观察着宝珠的脸色,“我们当心京中有人为了遮掩罪行,会干脆除去嵇仁,但问嵇仁,他也不肯说回京究竟是为了请求谁的庇护,所以我已经折了纸鹤向我姑姑求助,想来马上会有回信了。”
裴璇玑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小小的纸鹤向着他们飞来。
她伸手去接了,纸鹤在她手心中乖顺地变做了一张纸,上头简单地写着几行字。
几人凑在一块儿,听裴璇玑道:“姑姑说她知道了,已经派人在码头旁等着,我们一下船,她的人便会过来接我们。”
“船还有两日便能到了。”宝珠舒了一口气,“你们也能放下心来了。”
“你们?”李挚敏锐地发觉了宝珠用词上的不同,他脸色瞬间变了,“难道进京后,宝珠不与我们一起吗?
宝珠打了个哈哈,解释道:“我要先去有些事情,等解决完便去找你们。”
她难得嘴严,半点不提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想来此事是非做不可,李挚无法,将几只纸鹤递给她,叮嘱道:“小心些,保持联系。”
他脸上表情瞧着实在有些可怜,宝珠心一软,也不管是不是在甲板上,周围人都看着呢,她笑嘻嘻地挨了过去,哄道:“我马上去找你,给你带礼物,绝不会走丢。”
李挚还未回答,张鹤便大叫起来:“我也要礼物!”
“还有我呢。”裴璇玑也幽怨地看向宝珠。
“好好好,都带都带。”宝珠敷衍道。
说罢,她又凑到李挚耳边,压低了声道:“你最不同,给你带最好的。”
这样软言细语地,才终于哄得李挚勾起了嘴角。
一眨眼,在船上最后两日的行程也过完了,位于京城城郊的码头,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真是极繁华、极大的一个码头,挨挨挤挤地停着数不清的巨大的船,宝珠乍一看过去,都有些眼花缭乱。
他们所乘坐的这艘船,此时瞧着便袖珍了起来,船工们小心地操纵着船身,左扭右扭地在大船间穿梭着,才终于找到了一处位置下锚。
但众人也不能立即下船,要在船上等着船工与码头上的人交涉,莫约半个时辰后,方才办好了手续,容许他们下船。
果然,三位天师刚刚揪着嵇仁下了船,船下就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位骑在马上看向裴璇玑,出声道:“小姐,裴护法让我们来接你。”
裴璇玑点了点头,便要压着嵇仁上马车。
李挚走在最后,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宝珠道:“我等着你。”
宝珠拉了拉他的手,安抚道:“放心。”
于是乎,三位天师上了裴家的车,码头上只剩下了宝珠。
宝珠左右辨别了方向,拿着大黑个写给她的纸条,朝着城郊走去。
“你进京后,还是去找一找鼠婆婆,她是个好妖怪,你让她与你介绍一下京城里头的规矩,京城与旁的地方不一样,妖怪们还是小心些,去了先去拜码头。 你的天师朋友们有他们凡人走的路,我们妖怪也有妖怪的道要走。”
宝珠行走在去找鼠婆婆的路上,回想起大黑个对自己说的话,喃喃自语道:“妖怪的道,是什么道呢。”
第52章
京城这地界,按理来说宝珠应当相当熟悉才对,从李挚上京赶考,到后来李挚当上京官一直做到大学士,加起来一共十来年的时间,她一直都生活在这里。
只是那时李挚官做得大,宝珠因此一直谨小慎微,日日躲在后宅中,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生怕被人发觉李挚的妻子竟是个妖怪,害了他去。
即便偶尔出门,也是前呼后拥,被浩浩荡荡一群侍从围着,轻易无法在地上走两步。
那时莫说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鳞,就是据说是京城地头蛇的鼠婆婆,宝珠也是从未听闻过,她哪里知道,原来京城中有妖怪,妖怪们还有自己的小圈子。
金鳞的船停靠在京城东边的码头,距离宝珠畏惧的宝塔山,尚且还有非常远的距离,而鼠婆婆也恰好就住在东边的京郊,离码头并不算很远。
既然有的是时间,宝珠索性一路上溜溜达达,看看花看看草,若是路过的村庄恰好赶集的,她还要停下来在集市上逛一逛。
就这样,宝珠优哉游哉地从上午一直走到了将近傍晚时分,方才来到了大黑个告诉她的位置。
这里是京郊一处僻静的园子,离达官贵人们扎堆修宅子度假的地方有些距离,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只是园子周围一个邻居也没有,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地中。
这园子离远了看灰扑扑的,走进了也仿佛早就荒废了,大门口上有一块匾额,写着黍园,但匾额上的蛛网和灰尘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实在不像是还在住人的地方。
宝珠歪着头想了想,伸出了一只手,吹出了一口妖气,慢慢托着这妖气,飞向匾额。
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湖泊中,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宝珠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景色便与刚才完全不同起来,原本破败的黍园门口焕然一新,门头上张灯结彩,挂着许多绳线打的大花生大桂圆,还贴着大大的囍字。
之前紧闭的大门洞开,园子里头传来阵阵欢声笑语,隐隐还有丝竹之声飘了出来。
大门两旁还站着两只一人高的大老鼠,上身穿着喜庆的大红衣裳,十分有礼地朝着宝珠作揖道:“今日黍园有喜,婆婆嫁女,客人可是来吃喜酒的?”
可是赶巧了,宝珠刚进京,竟然碰上了鼠婆婆嫁女。
她略略一怔,连忙从身上找出了在虞山县解救赵公子后,赵家人赠她的大金元宝,双手递给左边的大老鼠,笑道:“是呢,一点薄礼,婆婆不要介意。”
宝珠送出手的金元宝锃亮簇新,婴儿拳头一般大,骇得大老鼠接到手有些手足无措,连声道:“客人留下大名,日后婆婆要回礼的!”
“我叫宝珠。”宝珠笑嘻嘻道。
右边的大老鼠连忙掏出喜簿,将妖怪宝珠,赠金元宝一锭写在上头,又冲园子里扬声道:“贵客一位,里边请。”
园子里钻出一只半人高的红眼大兔子,也穿着喜庆的大红衣裳,朝宝珠微微躬身,冲宝珠道:“贵客请。”
宝珠也给大兔子行了礼,跟在她后头往园子里走去。
这进了园子后,打眼望去,更是热闹极了,到处挂着鼠头样式的灯笼,摆放着花生形状的灯盏,地上铺着不知什么毛制成的大红地毯,沿着抄手游廊一直铺到了后头的大花园中。
花园中此时已经有许多客人已经落座了,客人们长得高矮胖瘦各不一样,都围着圆桌团团坐下,眼也不眨地看着园中搭好的台子,台子上几只小妖怪正在变戏法。
红眼大兔子把宝珠领到一张圆桌旁,指着桌上的客人对宝珠道:“宝珠小姐,与你介绍一下,这位客人是老马大爷,这位客人是媚媚小姐,这位客人是婉玉小姐。”
大兔子说罢,身形便原地消失了。
宝珠赶紧朝着几位客人点头。
老马大爷妖高马大,沉默寡言地朝宝珠颔首,媚媚小姐与婉玉小姐倒是活泼,笑嘻嘻地拉着宝珠坐在她们中间,又塞了一碟瓜子给宝珠,问道:“我们瞧着你眼生,以前没见过。”
“我今日才到京城来。”宝珠很少来这样热闹的场合,有些拘谨地对两位小姐说着,“有朋友说了,让我进京先找鼠婆婆,没想到正巧碰上了。”
“哦,原来是新来的呀。”细长条身子、生着一对媚眼的媚媚连连点头,“那是要来鼠婆婆这儿,在她老家人家面前混个脸熟。”
“是呢,不然你在京城不懂事,自己随意寻了个营生,闹出什么麻烦来,一会儿便被天师们收走了。”婉玉也赞同道。
“鼠婆婆本事很大吗?”宝珠奇道。
“自然,鼠婆婆活了好多好多年了,与天师们有许多交情,妖怪们有事,天师都让鼠婆婆出面处理了。”媚媚磕着瓜子道。
“京城中生活着许多妖怪呢,各行各业都有,我们安分守己,装作凡人,天师不好管我们这种的妖怪,才交给鼠婆婆。”婉玉补充道。
“竟然是这样,京城中竟然也生活着许多妖怪。”宝珠喃喃自语道。
她这样的山野小妖,从未想过要在凡人间生活,一心想着要回山上,只觉得妖怪就该活在山里,从未想过有的同胞们与她的想法不同,更愿意与凡人一样活在城里。
媚媚见她这样吃惊,也奇道:“总待在山里有什么意思,哪个城里没妖怪呢,大伙悄悄地联系着,你恐怕少与同胞们接触,这才不清楚吧。”
媚媚一眼便看穿了宝珠,道破了她此前的经历。 是了,上一世的宝珠,从山上下来后便一心扑在李挚身上,从未交过什么妖怪朋友,这一世,也不过认识个赛雪、小满,都老实巴交的,才活了几年,脑子都没开窍。
她都不晓得,妖怪在城里头能做些什么呢?
宝珠想着,讪讪问道:“不知几位在城中做些什么?”
媚媚掩口一笑,朝着宝珠抛了个媚眼道:“我啊,是蛇妖,在春风院做花魁,转吸男子阳气。”
宝珠啊了一声,惊道:“这天师也不管吗?”
“我注意着呢,又没搞出人命来,反正常逛窑子的男子不碰上妖怪,也没几年就垮了身子,多浪费,还不如被我吸一吸呢。”
媚媚举手投足间确实妖力充沛,已经隐隐有大妖的架势了,宝珠点头道:“这倒是个修行的法子。”
婉玉唤来大兔子,拿来一大盘的花生,一边嚼一边道:“我是个蜘蛛精,在龙凤阁做大师傅,织衣裳。
宝珠又啊了一声,她晓得这个龙凤阁,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制衣铺子,老字号了。
就连原先李挚要给宝珠做衣裳,也大都是交给龙凤阁赶制,没想到里头的大师傅竟然是只蜘蛛精!
宝珠的表情逗乐了婉玉,她笑着起身转了一圈,让宝珠看看她身上那间衣裳。
一件凡人衣裳,经过婉玉的巧手,变得流光溢彩,好看极了。
宝珠眼睛都亮了。
“你来找我做衣裳,我给你算便宜些。”婉玉笑眯眯道。
“婉玉在京城可出名了,若不是妖怪姐妹,常人可难得穿上一身她做的衣裳。”媚媚在一旁给宝珠说道。
宝珠生怕婉玉反悔,赶忙应了,又说了自己是山野狐妖,还不知道要作甚。
两位妖怪小姐不以为意,笑着给宝珠介绍了许多营生。
这时一桌四只妖怪,三个女妖都介绍了自己,宝珠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一直坐着不说话,只顾着看戏法的老马。
婉玉见宝珠看,拉过她道:“这是菜市街老马,开肉铺的,最善杀猪,只是他害羞,寻常不说话,倒不是失礼。”
老马眼神仍然盯着台上,只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嗫喏道:“你要吃猪肉来寻我,我不收你钱。”
宝珠哪有不应的道理,脆生生答应了。
话说到这儿,天色也有些暗了,戏台上的小妖怪收了活计,朝客人们作了揖,走下台去了,花园四处的灯笼、灯盏也都亮了起来。
台下的客人们停下了交谈,专注地看着台上。
“新郎新娘要出来了。”媚媚凑到宝珠耳边小声说着,“其实这回鼠婆婆嫁的是养女,乃是一只白兔精。”
“那新郎呢?”宝珠道。
“等会儿你见了就知晓了。”媚媚神神秘秘的,不肯直说。
宝珠与媚媚咬耳朵时,台上传来了一声咳嗽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全套礼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凭空出现了,台下客人们立即开始欢呼起来。
宝珠是来得晚,才被领到这张只坐了四只妖的桌子旁,这花园中摆了十几桌,几乎每桌都坐了十只妖怪,百余只妖怪一齐叫唤,气势极大,把台上的鼠婆婆乐开了花。
妖怪嫁女,没有凡间那样多习俗,鼠婆婆在台上说了几句致辞后,便让上菜,而后一对新人便相互扶着,从后头走了上了,四面八方面朝着台下客人行礼。
且不论台上那只白兔精样貌如何,她身旁那位相貌堂堂的新郎,竟然是个凡人!
宝珠眼睛都看直了。
一旁的媚媚与婉玉,见宝珠一脸的难以置信,捂嘴直笑。
“你说我若是刚告诉你了,可还有这效果?”媚媚朝着宝珠挤眉弄眼道。
“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你们城里妖怪、城里人,实在是不一样。”宝珠感慨。
她不错眼地盯着那一对新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趁着鼠婆婆带着养女与女婿下台敬酒,还未到她们这一桌,宝珠悄声问身旁的女妖们:“这里分明都是妖怪,全都是鼠婆婆与白兔精的朋友,那凡人新郎成婚,怎的这儿没一个凡人?”
媚媚与婉玉对视一眼,正想说话,斜眼看见老马嘴上吃着菜,耳朵却悄悄转了过来。
她瞪了老马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道:“还能为什么,那凡人的家人朋友,可都不知道呢。”
却说这白兔精,名叫白玉团,年岁还小,长得玉雪可爱,是鼠婆婆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长大的,向来都是想要什么,鼠婆婆便给什么。
前几个月,白玉团与几个妖怪小姐妹进京去玩耍,在酒楼中碰上了可怜的女子卖身葬父,虽说这是凡人间的事情,但白玉团有一颗好心,便要给那女子钱,让她将父亲好好下葬。
谁知她刚刚掏出了钱袋,有一位相貌堂堂的公子便伸手拦住了她,这位公子道,白玉团莫要看着那女子可怜,其实他们是骗子,不过是专门骗像白玉团这般心地善良的小姐公子的。
白玉团有些不相信,但是那位公子信誓旦旦,便抛下姐妹,将信将疑地跟着他一块儿,偷偷跟着卖身葬父那女子身后。 只见那女子左拐右拐,回到了家中,她家里不仅有父母,还有许多姐妹兄弟,真是个骗子。
白玉团还小,见过的凡人也少,见自己被骗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那公子见她落泪,也慌了,连忙掏出手帕,细细地拭去了白玉团的泪。
公子手帕上的熏香很好闻,公子的手也很暖,白玉团抬眼一看,公子的脸也很好看。
这一看,白玉团一只小妖怪,便动了凡心,她时常借口上京玩耍,背着鼠婆婆去找那公子。
但鼠婆婆几百年的妖怪,瞒的两三回,白玉团与公子的事便露馅了。
鼠婆婆第一次对她大发雷霆,不许她与公子来往,鼠婆婆说,那凡人公子是个麻烦,再者若是他知晓白玉团是只妖怪,决计会怕得要命,再也不会与她联系。
白玉团不信,她又偷偷从黍园跑了出来,找到公子,问他,若她是妖怪,公子会如何。
公子说,他不怕,他对白玉团情根深种,不管是妖怪还是凡人,他都爱她。
白玉团从此对这公子死心塌地,领着他回到黍园来,跪在地上求鼠婆婆,让他们成婚。
媚媚说道这里,宝珠插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那公子竟然不畏惧白玉团是个妖怪呢。”
媚媚闻言,冲她翻了个白眼,跟婉玉使了个眼色。
婉玉抿嘴一笑,接着道:“坏就坏在,那公子自家姓石,母家姓裴,乃是京城中排的上号的衙内,鼠婆婆哪里敢让他们成婚。”
“可他们现在不是已经成婚了吗……”宝珠转头看向那位石公子,见他敬酒时不时与身旁的白玉团眼神交流,两者之间感情很好的样子。
“鼠婆婆拗不过养女,这石公子又说愿意为了白玉团放弃一切,他对父母只说要娶一位平民妻子,不要家中的联姻,与父母家人大吵一架后,独身一人搬了出来,他都这样了,鼠婆婆还能不同意吗。”媚媚嗤笑道。
宝珠迟疑道:“媚媚,你似乎不看好他们呢。”
“自然,我在风月场见惯了男子,他这种的不行。姓石的纨绔前几个月还是窑子里的常客,我亲眼见过的,难道这不过几个月时间,他就变好了?”媚媚眉头一挑,便说出了劲爆的消息。
宝珠啊了一声,吃惊道:“这话,你与鼠婆婆说过吗?”
“说了,跟小丫头也说了,只是她不肯信,硬说石公子变好了,我也无法了。”媚媚无奈道。
婉玉倒是神情一直缓和,见媚媚这样,笑着劝道:“我们妖怪活得长,即使白玉团被这石公子伤了心,左右不过几年又好了,随她去吧。”
“小妖怪有自己的造化。”媚媚越说声音越大,坐在桌子那头的老马早听完了,他把嘴里塞得鼓鼓的,瓮声瓮气道。
大家都这样说,媚媚只能叹气,这时新人们也快要敬酒到他们这一桌了,大伙连忙戳了她几下,让她收拾好神情。
媚媚刚刚露出一笑,鼠婆婆便端着酒杯,带着养女女婿过来了。 这是一个矮矮胖胖,极和善的老妖怪,她先笑着看了宝珠一眼,乐道:“你就是宝珠吧,他们都跟我说了。”
鼠婆婆说的是宝珠送来的大金元宝,但她并未挑明,只是冲宝珠挤眉弄眼道:“小妖怪可真上道。”
说罢,她又转身一一跟桌上其他的妖怪们打了招呼,然后让出位置,让养女女婿上来敬酒。
方才他们这一桌还在讨论这小两口呢,此时凑近看到他们,宝珠不免多看了石公子几眼。
没想到这石公子很是敏锐,立刻便转身看向宝珠,见是一位貌美的女妖怪,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又冲宝珠举了举杯。
宝珠连忙举了杯,然后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多看。
鼠婆婆这个喜宴,办得如同老友们聚会一般,新人们敬完酒了,百来只妖怪还没有要起身告辞的,都极其自在地拉着同桌的妖怪说话喝酒,场面热闹极了。
这些妖怪也没说要去闹洞房的,新人们去洞房后,鼠婆婆干脆也出来,每桌坐上一会儿,与妖怪们喝起酒来。
酒过三巡,鼠婆婆被灌了一肚子酒水,也有些迷瞪起来,她左右一看,忽然出声道:“不对啊,怎么我嫁女这样大的事,城中来的妖怪数量不对啊。”
也是鼠婆婆极有威望,她说这话,妖怪们都不曾想到别的,第一反应便是莫非有小妖被事情绊住了?来不了?都在找究竟是谁没有来。
众妖怪找了一会儿,守门的大老鼠忽然出现道:“婆婆,小满来了。”
“哎呀。”鼠婆婆一拍手,“是了,是他们俩没到。”
她刚想站起来,不防另一桌的宝珠听到这个名字,站得比她还快。
月亮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
牛妖小满捧着一个礼盒,跟在大老鼠身后来到了鼠婆婆面前,笑比哭还难看地说道:“我来迟了,婆婆嫁女,这是我们一点小心意。”
他刚想再说什么,宝珠已经猛地扑了上去,激动地拉着他道:“小满!是你啊小满!”
小满垂眸一看,万万没想到竟然在鼠婆婆喜宴上看到了宝珠,也是惊喜地抓着宝珠胳膊大叫道:“宝珠!你竟然在此!”
两只小妖高兴地又哭又笑,半晌,才被鼠婆婆做主分开来。
鼠婆婆皱眉道:“你来时脸色不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对啊……赛雪呢?”宝珠也反应了过来。
小满从见到宝珠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脸上表情又惊慌起来,六神无主道:“赛雪被关起来了!”
第53章
鼠婆婆办的嫁女喜宴,终于在子夜前散了。
只是酒席虽然散了,但京城此时早已经进入了宵禁的时间,这时没有得到许可的妖怪在城中行走,若是被抓走,少说也要在异人寺脱一层皮。
索性许多客人都留在了黍园当中。
反正大家都是妖怪,彼此之间也没有那样多的讲究,鼠婆婆把花园中的大圆桌一撤,宾客们或者变成了原形,各种生灵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或者去了前院给客人们留的院子歇息。
唯有小满与宝珠,心中有事,还丝毫没有睡意,趁着鼠婆婆去安置客人,连忙交流了彼此这段时间的去向。
小满先开口说了他与赛雪这几个月做了什么。
那一日自葛家堡分别后,小满与赛雪已经不敢再往山里钻,生怕又遇见了可怕的大妖怪,把两人抓去吃了。
两只小妖一商量,觉得凡人城镇虽然妖怪们到处不方便,但好歹有天师坐镇,只要自己不作恶,比山里安全许多。
他们便随意寻了一处凡人城镇,拿出从山里捡的一对真路引,老老实实地假扮一对凡人兄妹,在城中寻了一处便宜的房子,用从山里打来的猎物换了钱,租下房子住了下来。
虽然是安定下来了,但这又生出了另外的麻烦,凡人要生活,必然每日要做活,换来银钱租房子买粮食,赛雪与小满若是想要更好地扮做凡人,不教周围的百姓起疑,也要与凡人一样,选个什么营生挣点银钱。
他们原本是想上山打猎挣钱,但没过多久就发觉,原来对于凡人来说,大山也是有主人的,尤其是靠近城里的山,更是属于富贵人家,寻常凡人连去捡柴火都不行,何况打猎,若是被发现了,又会引来麻烦。
两只小妖只得另寻办法。
小满这牛妖力气极大,脑子却不灵泛,想了许久后,索性决心每天出门做力工,去码头扛过包,凡人一次最多扛两包,他一次能扛六包,一日下来能挣普通力工六倍。
又去给城里的店家送货,一次能送上比凡人送的多好几倍的货物。
这还是小满不愿引人注意,节约地使力气的结果。
小满便心满意足地安分下来,每日活动活动筋骨,很快便在城里混开了。
只是赛雪却不如小满那样容易找到营生。
她是天生的弱小,人身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又瘦又小,既没有力气,也不会许多妖法,凡人根本不要这样的小丫头做活,赛雪只能一日到头闷在家中,等小满挣钱回来。
赛雪哪里肯承认,小满这个傻大个比自己有用多了,她一日到头都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凡人营生。
终于过了几日后,被她找到。
那时他们租住的那户人家的儿媳妇怀孕了,这家人已经生了四五个胖小子,实在想要一个姑娘,一家人还去庙里上过香,祈求老天能赐给他们一个女孩儿。
赛雪那日无聊,去寻他们家小子玩耍,听小子们说了他们娘想要个妹妹的事,进屋找到那儿媳妇,轻轻一嗅,便笃定道,肯定是女孩儿,还是双胞胎。
儿媳妇抿嘴一笑,只当赛雪这个黄毛丫头嘴甜,给她塞了一块糖了事。
结果不久后,儿媳妇早产了,他们家果然多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下可不得了了,房东拿了红鸡蛋送到赛雪房中,又带了要临盆的侄儿媳妇来问她,侄儿媳妇肚里是男是女。
赛雪嗅了嗅,说是个男孩,又皱眉对房东说,他身上味道不好闻,怕是得了隐疾。
房东骇得立刻去看大夫,果然查出身上有陈年的老毛病,之前因为年轻没有犯,年纪大了就要显出来了。
他侄儿媳妇过了不久,也如同赛雪所言,生下了一个男孩。
神棍赛雪的名头,立即传遍了城里。
自从后,来找赛雪看儿女、看寿命的凡人络绎不绝,几乎要把他们家本来就破的门槛踩塌。
赛雪也顺水推舟,收下钱财无数,成了城中有名的神棍。
这下,原本城里的地头蛇们不干了,纷纷宣扬,说赛雪刚来城里时,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半点本事没有,就是个骗子。
赛雪气得要命,可她刚刚进城时确实未曾想过要当神棍,留下许多不够神棍的漏洞——比如她一进城就找了一处大户人家想进去当侍女,要包吃包住还能随时回去与小满团聚等等。
赛雪当即就决心离开这座城,要从头开始,去另外的凡人城镇当最厉害的神棍!
小满反正到哪儿都是扛大包,自然同意,两只小妖这会儿有了经验,赛雪干脆丝带蒙眼,装作瞎子,又买了好衣裳,双手一背,从黄毛丫头摇身一变,变得仙风道骨起来。
他们此时也不再定居某个城镇,而是一路在各个凡人城镇游历,一边挣得盆满钵满,一边还有心看看能不能与宝珠相遇。
直到有一天,赛雪出了一趟门,手里捧着凡人赠与的大元宝,撤下蒙眼的丝带,对小满道,她想要去京城。
小满对宝珠说:“她在外头认识了一个妖怪,听那妖怪说了京城有许许多多的妖怪生活在城内,还有一位鼠婆婆能帮忙处理与凡人之间的关系,我们就搬到京城来,还买了小院住下了。”
宝珠听着小满说他们一路以来的经历,也是大开眼界,赞道:“没想到赛雪竟然也成长了许多。”
不过想到小满先前说的赛雪被关起来了,宝珠又皱眉道:“她这些日子与许多凡人们打交道,想来已经有了经验,这回又是怎么了?”
小满刚想回答,那边鼠婆婆已经安顿好了宾客们,在月亮门前冲着他们招手道:“来我书房。”
于是乎,小满与宝珠便从花园转移到了鼠婆婆的书房里,鼠婆婆让大老鼠沏了一壶茶,又给他们一妖倒上一杯,冲着小满道:“说罢,赛雪丫头惹了什么事?”
小满连忙将赛雪在城中惹上的麻烦说给两只妖听。
原来,赛雪与小满进了京城后,便在庶民扎堆的城南买下了一间小院,赛雪仍旧做神棍买卖,小满白天就去南边码头扛大包。
这京城中,到处都是大人物,赛雪一开始还颇为谨慎,越是看着富贵的客人,她说话便越小心,只是没想到,有那等富贵客人,平日节俭,衣着与庶民无异的。
那贵客姓朱,家中是城南有名的药材商人,父母只得了他一个男丁,看得跟眼珠子似得,十几岁便给他娶了妻子,妻子是朱老爷生意伙伴的女儿,姓元。
这朱公子与元小姐,刚刚成婚的那几年,还是过了一段郎情妾意的好日子,只是后来,朱公子变了。
原本元小姐管朱公子管得严,平日里不许他吃花酒逛窑子,他们感情好的那段时间朱公子倒是听话,等到元小姐接连生下了三个女儿后,朱公子开始偶尔在夜不归宿。
直到今年年初,元小姐生下了第四个女儿。
这回,朱公子彻底地变了心,除了偶尔还去元小姐院里看看女儿们,平日里都在外头浪荡。 元小姐去跟公婆告状,公公不说话,婆婆教导她,既然生不出儿子,还是要对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好。
元小姐气得回了娘家,结果娘家亲妈把她轰了回来,要她看着四个女儿的面上,忍着。
而朱公子,在妻子四处寻求帮助的日子里,遇上了一位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他慷慨为这位女子埋葬了父亲,又在外头买了宅子安置她,女子身子一软,慷慨地给他怀了一个孩子。
外室一开始没说,等到肚子大了胎坐稳了,才告诉朱公子,这下朱公子坐不住了,他要将这女子娶回家去,少说也要做个贵妾。
元小姐听闻这个消息,当场便瘫坐在地,等她回过神来,扬言道,朱公子已经有了四个女儿,若这女子肚子里是个女儿,那便将女儿接回来,除非是儿子,才让外室进门。
朱公子说,外室肚子里一定是儿子,现在便要领她回来。
两人大吵一架,谁也不服谁。
只是,朱家老爷夫人晓得了这件事后,想到元小姐生的四个女儿,他们动了旁的心思。
正巧,赛雪此时在城南名声鹊起,到处都在说新来的那个女瞎子真正看得准。
朱老爷便做主,让朱公子带着外室去找赛雪瞧一瞧。
朱公子与元小姐,拉着朱公子的外室便去找到了赛雪,央她看一看。
赛雪蒙着眼呢,只用余光,看见了朱公子脚上一双灰扑扑的鞋,还有两位女子身上都十分简朴的裙子。
她不当一回事,嗅了嗅后,告诉朱公子,外室肚子里是个男孩。 朱公子欢天喜地的把外室娶回了家,过了近一月,外室在朱家早产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女孩儿。
朱公子傻了眼。
外室也傻了眼,孩子生下来后,她便跪在床上,哭天抢地地说肯定是个男孩儿,是被人换走了。
正院的元小姐冷笑一声,说自己什么也没做。
朱公子大怒之下,与妻子大吵一架,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能休了,只得将怒火全都发泄到了可怜的赛雪身上,把神棍赛雪告到了城南兵马司,说她是个骗子。
朱家正好有个亲戚在城南兵马司做副指挥,当即就带着校尉们找上门,将糊里糊涂的赛雪关进了大牢里。
而小满今日一早便出门了,直到下工回来,寻赛雪一块儿去鼠婆婆的喜宴时,才发现赛雪被抓走了。
他立即到处打听出了什么事,直到天黑,才找到关系,塞钱给了兵马司看大牢的小卒,弄明白了出了什么事。
这时,京城早已开始宵禁了,小满又冒着极大的风险,悄悄地溜出了城,来找鼠婆婆想办法。
先前小满说的,鼠婆婆听了脸色都未变,可听到小满说自己宵禁后偷偷溜出城,吓得拍胸道:“你这小子,就算明日一早来寻我又如何,你若是被巡城的天师抓住了,赛雪到没事,你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满苦着脸道:“我担心。”
宝珠地拍拍小满的胳膊,转头看向鼠婆婆道:“别担心了,婆婆都这样说了,定是能将赛雪从牢里捞出来的。”
鼠婆婆嘿嘿一笑,乜了宝珠一眼道:“不必拿话激老婆子,赛雪只要没有当着人前暴露妖怪的身份,应当好办,这事我去打听打听,大不了使点钱。”
见眼前的宝珠与小满都放松下来,鼠婆婆又拍了拍桌,严肃道:“赛雪这回,不过是得罪了那城南兵马司副指挥的亲戚,便轻易被关进了大牢,若是得罪了更大的官呢?凡人不像我们妖怪,越是身份高贵,越是心眼小,你们要把我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宝珠与小满连连点头,都说自己晓得了。
鼠婆婆这才满意,要他们先去歇一歇,明日一早她便进城去捞赛雪。
宝珠哪里睡得着,与小满一块儿蹲在黍园的抄手游廊中,两只小妖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宝珠将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也说了明白。
小满听得一愣一愣,瞪大了眼道:“宝珠,你还活着,可真不容易,你这几个月比我和赛雪艰难多了。”
宝珠也唏嘘道:“是啊,我也算得上运气好了。”
两只小妖蹲了一夜,终于等到了天亮,正等着鼠婆婆准备好,好出发去京城呢,不防后院中出现了一位公子,顺着抄手游廊往前头走,乍见到宝珠,眼前一亮道:“小姐为何在此处。”
正是鼠婆婆的养女婿,石公子。
宝珠心头有些别扭,还未答话,小满巨大的身躯往她身前一挡,闷声闷气道:“我与姐妹在这儿等婆婆呢。”
石公子眨了眨眼,像才见到小满一般哦了一声,礼貌道:“婆婆应当马上出来了。”
他话音未落,后头白玉团扶着鼠婆婆,娘俩紧紧挨着,一块儿从后院走了出来。
鼠婆婆原本还在小声地对白玉团说着什么,一抬眼,看见眼前气氛微妙的三人,顿时停了下来,她眼中精光一闪,慈爱地对石公子笑道:“我女婿倒是走得快,一眨眼便不见了。”
不待他回答,又对宝珠他们道:“宝珠与小满等我呢?我们走吧。”
鼠婆婆说罢,拍了拍白玉团的手,拄着拐走在了最前头。
宝珠与小满连忙跟了上去。
小满当着石公子的面没说什么,三只妖怪走到正院时,他瞅准了鼠婆婆没注意的时候,低声对宝珠道:“石公子不正经,若不是鼠婆婆的女婿,我要揍他一顿。”
这呆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宝珠赞许地看了小满一眼,也学他低声道:“在外头,若是有坏人这样看赛雪,你狠狠揍他。”
“我已揍过许多个了。”小满摇头晃脑地冲宝珠展示了自己的拳头。 走在前头的鼠婆婆耳朵动了动,扯了扯嘴角,回头对他们道:“年轻的小妖怪,怎么还没我老婆子走得快。”
宝珠与小满立即噤声,快步跟在鼠婆婆身后,出了黍园,坐上了大老鼠们架着的马车。
马车一开始朝前走,大老鼠们就变做两个留着小胡子、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莫约走了半个时辰后,他们在车前道:“婆婆,要进城了。”
在车厢中打盹的鼠婆婆应了一声,马车停顿了片刻,旋即又开始朝前走。
这时候马儿走在路上的声音也变得清脆起来,想来他们已经进城了。
宝珠有些心痒,按捺不住地撩开了一点帘子看向外头。
果然是京城,百姓们瞧着便与下头府城中的不一样,宝珠一边看着,一边回忆着上一世,不知不知中,马车便来到了城南兵马司的衙门前。
马车停下后,鼠婆婆方才睁开了眼,叹息对小满道:“扶老婆子一把。”
小满连忙与宝珠一起,小心地搀扶着鼠婆婆下了马车。
鼠婆婆站在衙门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城南兵马司的字样,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副指挥的亲戚,少说也要寻个资历相当的。”
说罢,鼠婆婆指挥着宝珠与小满道:“你们先去牢里探望赛雪,听她怎么说的,我去找找人。”
大老鼠变成的人掏出了令牌,对宝珠他们使了个眼色。
宝珠与小满跟了上去,他们掉了个头,朝着城南兵马司大牢的方向走去。
等来到大牢前,这原本小满求爷爷告奶奶才辗转得知了一点赛雪消息的地方,大老鼠拿着令牌给小卒们一瞧,领着两只小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这真是,宝珠与小满互相使着眼色,都觉得鼠婆婆真是厉害极了。
大牢有一半都埋在地底下,他们三只妖一边往地下走,一边察觉到一阵阴凉湿冷。
这时候才九月下旬,京城的天气刚刚不再燥热,大牢中却阴冷的让妖怪瑟缩。
牢中两边的铁栏后,被关着的凡人们无不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裳。
宝珠看了一眼,小声地问大老鼠道:“他们哪来的厚衣服?”
大老鼠搓了搓食指和拇指,又看了一眼上头。
宝珠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对小满道:“咱们也应当带点衣裳。”
大老鼠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裹,冲宝珠道:“婆婆嘱咐过了。”
宝珠还未来得及与小满感慨鼠婆婆心细,忽然便停下了脚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牢的最深处,这里一间牢房中,关押着一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她头发也乱了,身上穿的衣裳也脏了,小小一只抱着膝盖埋着头,缩在角落之中。
正是许久不见的赛雪。
好好一只漂亮的白猫,从来最爱干净的,怎么搞成这样子。
宝珠一阵心酸,眼眶都红了,轻声唤她道:“赛雪,是我。”
赛雪听到了宝珠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向牢门外,又不敢相信地起身走上前,左右看着宝珠的脸。
看了半晌,赛雪嘴一扁,抓着铁栏嚎啕大哭道:“宝珠,你怎么才来啊。我、我被关起来了,我以后再也不当神棍了!”
第54章
赛雪在牢里哭得可怜,宝珠与小满在外头看得心疼。
他俩让大老鼠看着,略施妖法,小心钻进了牢中,宝珠给赛雪裹上厚衣服,小满在一旁安抚地摸摸她的头。
宝珠把赛雪搂在怀里,给她搓搓冰凉的手,道:“鼠婆婆去找人了,不过多久就把你弄出去了。”
她说罢,冲着小满连连使眼色。
小满会意,也跟着点头道:“是啊,婆婆那样厉害,你不要担心。” 赛雪哭够了,揪起小满的衣裳下摆擦了擦脸,气愤道:“我一个妖怪,要真想出去,凡人又怎么能管得住我,我就是不服气,明明我已经够安分了,绝不招惹富贵人家,那猪头公子却穿的破衣服骗我!”
她越想越气,跺脚道:“若我知道他是个有钱人,我就不把话说的那样明白了,定要装神弄鬼一番!”
宝珠嗅觉也灵敏,可她却闻不出凡人肚子里孩子是男是女,因此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对赛雪道:“你当真没弄错吗?”
赛雪气得在宝珠怀里直蹦跶,嚷嚷道:“他带来的女子肚子里就是个男孩儿!”
“哎哟,知道了知道了。”宝珠的下巴被赛雪撞得咔咔直响,赶紧双手使劲,把赛雪紧紧箍住,“那一定是猪头公子家里的缘故,赛雪一定没错。”
一旁的小满也出言替赛雪说话:“我们一路走来,赛雪确实一次都没有认错过。”
这到把宝珠弄糊涂了,她想了一想,试探地对赛雪道:“这些凡人大户真难对付,就像你说的,要不出来后别做神棍了?”
哭也哭了,脾气也发了,忽然听到宝珠这样说,赛雪一愣,嗫喏道:“这个,要不出去再说吧。”
这话一说,宝珠就晓得了赛雪心中还是想要继续这做营生,她抬头与小满相视一笑,正想再说什么,外头的大老鼠叫嚷了起来:“快些出来,来人了。”
两只小妖慌忙又从牢中钻了出来。
原来是他们在大牢中呆的太久了,小卒们生怕闹出什么事端,下来赶人,这回鼠婆婆的令牌也不好使了,三只妖怪被看大门的小卒板着脸赶出了大牢。
出了大牢后,宝珠与小满眼巴巴地看向大老鼠,小心翼翼道:“鼠婆婆那边?”
大老鼠背着手,自顾自地往城里走去,道:“婆婆上午找人,吃顿午饭,下午事情应当就办妥了,我们寻个茶楼等着吧。”
于是由小满做东,找了一处离城南兵马司不远的茶楼,三只小妖要了一壶茶水,几碟子零嘴,又去隔壁面馆要了三碗阳春面,一边嗦面,一边听茶馆里头的说书人讲故事。
大老鼠听得摇头晃脑,宝珠与小满心不在焉地直看日头。
一直到了下午时分,果然如同大老鼠所言,鼠婆婆的马车朝着城南兵马司驶了过来。
宝珠与小满立即甩下大老鼠,迎了上去。
马车上的鼠婆婆,大中午地喝了顿大酒,醉醺醺地用拐杖撩开帘子,刚想下车,便看到了车下两个翘首以盼的小妖,咧嘴一笑道:“等得久了?”
“不久不久,婆婆辛苦了。”宝珠甜甜一笑,期待地望着鼠婆婆道。
鼠婆婆摇头晃脑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手上的拐杖点了点宝珠与小满,道:“弄清楚了,去门口等着吧。”
说罢,一头钻进了城南兵马司衙门。
不一会儿,衙门里走出来两个小吏,朝着大牢的方向走去,宝珠拉着小满赶紧跟了上去。
两只小妖鬼鬼祟祟地在外头徘徊了一会儿,就看见小吏身后跟着豆芽菜一般的赛雪,从大牢中走了出来。
宝珠欢呼了一声,立即上前去迎接赛雪。
真是一个好日子,赛雪出狱,又与宝珠重逢,三只小妖雀跃着决定去菜市街找老马要一个卤猪头,大吃一顿。
这时,鼠婆婆的马车也哒哒地来到了他们身后,鼠婆婆一身酒气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宝珠道:“与你说一句,这回办事,加上请客吃饭送礼,将你送来的金元宝用掉了,你可介意?”
宝珠哪里敢说介意,摆手道:“后头还得请婆婆吃酒呢。”
“还吃什么酒。”鼠婆婆瘫倒回了车厢,声音隐隐从里头飘了出来,“你们这些小妖少给老婆子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她话音未落,大老鼠们已经架着马车走远了。
宝珠目送鼠婆婆走远后,欢快地扭头道:“还等什么呢,去买肉呀。”
小满领路,三只小妖蹦跶着来到了菜市街,寻到了妖怪老马的猪肉铺子,花极少的钱买了个十几斤卤猪头,又在隔壁打了几斤酒,蹦跶着回了小满与赛雪的家。
这妖怪的家,也是极其不同的,从外头看上去,不过就是与旁边邻居家里一般带院子的小宅子,后头住家,前头有个小门脸,拿来做生意。
只是甫一踏入这间小院,宝珠环顾四周,惊道:“你们俩睡哪儿呢?”
只见小院中搭了一间硕大的牛棚,占据了半拉院子,拢共就两间房,除了堂屋外,另有一间房房门大敞,里头摆满了高高低低地树桩子。
小满指着牛棚道:“这儿啊。”
赛雪指着全是树桩子的屋子:“那儿啊。”
宝珠挠了挠头,感慨道:“原来我还不够妖怪呢。”
说话这会儿功夫,小满已经将桌椅从堂屋里搬了出来,三只小妖坐在院子中,吹着秋天的小风,晒着稍微有些暖意的太阳,将一只猪头分作三份,又各自倒上了小酒,大嚼特嚼起来。
酒过三巡,赛雪喝得小脸绯红,一边恶狠狠地嚼着口中的猪头肉,一边恨道:“猪头公子这回当真害我不浅,这事不能这样算了。”
宝珠许久没喝酒,有些上头,闻言豪迈道:“该怎么办,你说个章程!”
“先去他家探一探,看看昨日生下来那个孩儿,究竟是真是假。”赛雪道。
“探!”小满猛地一拍桌子。
说干就干,趁着这时候离天黑还有些时间。
三只小妖一抹嘴,赛雪打头,小满殿后,在大街上一阵流窜后,来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地方。
这里的宅子占地颇大,大门也气派,一瞧就跟赛雪家不是一个档次的地儿。
“我瞧瞧,猪头公子。”赛雪迷迷瞪瞪地看着大街两边大门上的匾额。
“什么猪头,是朱公子。”宝珠不得不纠正她。
两只小妖正在掰扯究竟是什么公子,小满一拍大腿,指着一间大宅子道:“就是这儿,朱府。”
“走走走。”宝珠卷起袖子,树叶一般飘上了朱府的院墙,率先翻了进去。
赛雪与小满紧接着也跟上。
三只小妖在屋檐上一阵飞檐走壁,正迷茫呢,忽然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他们连忙调转方向,循声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宝珠上了屋顶,赛雪躲在窗外,小满想要跟宝珠一样上房顶,笨重的身躯一个没注意,踩碎了一片瓦。
瓦片噼里啪啦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惊动了人,屋里传来了虚弱的女声:“谁啊。”
赛雪与宝珠僵在了原地,小满赶紧整个趴在了屋顶上。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头被打开,一个侍女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缩回头道:“无事,恐怕是野猫。”
那虚弱的女声长叹一口气,幽幽道:“到了这个地步,连野猫都能欺负我。”
宝珠悄悄从屋顶上掀开了一片瓦,俯下身子朝里头看出。
昨日这女子方才生产,房间里此时都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宝珠有些难受,她屏住呼吸后,在房间中看见了一个摇篮,里头睡着一个女婴,正有气无力地哭着。
床上躺着的产妇,并不亲近她,任由女婴哭泣,只有她哭得狠了时,才不耐烦地让侍女去哄哄。
可女婴分明是饿了,侍女又没奶,如何能安抚她,只能焦急地抱着哄,又回头对产妇道:“您也没奶,还是得跟公子说一声,寻个奶妈来。”
“我现在去说,他能理我吗?”产妇抹了一把泪,又叹一声。 几个小妖怪看得清楚,房间里确实是刚生产完的产妇,还有一个女婴,并没有赛雪说的男孩儿。
赛雪有些疑惑,跳上屋顶对宝珠轻声道:“我觉得不对呀。”
宝珠点点头,确实不对。
倒不是说产妇与婴儿身上哪里不对,而是这房间中,还有另外一股血腥味,凡人闻不到,妖怪们却能分辨的清楚。
这是怎么回事?
宝珠给了同伴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从屋顶上落下,在这间小院中四处查看。
在小院的院墙下,宝珠忽然停下了脚步,低着头一阵轻嗅,又冲同伴挥挥手,示意他们都过来瞧瞧。
三只小妖聚在这角落中,不住地嗅闻着。
赛雪先抬头,奇道:“怎么有股子妖怪的味道。”
“有妖气。”小满也肯定道。
“是了。”宝珠站起身来,撑着墙朝外头看去,“这里堵墙离大街不远呢。”
“难道,是哪位同胞把孩子换走了?”赛雪惊了,“这是什么癖好!”
“总之,先跟上去瞧瞧。”宝珠道。
“瞧!”小满点头道。
好在他们来的早,这同胞也不甚爱干净,隔了一日,那妖气还是极明显,三只小妖又循着味儿,翻出了朱府。
他们跟着妖气,不过走了两个街道,又来到了一处大宅子前,宝珠抬头一看,宅子门口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大字——元府。
“好熟悉啊,好像在哪儿听过。”宝珠歪头看向赛雪。
“我也听过。”小满也看向赛雪。
赛雪摸着下巴,左右踱步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道:“猪头公子的妻子不就姓元吗?”
“啊,真是他妻子做的呀!”宝珠也惊呼。
“可是,这事怎么跟妖怪扯上关系了呢。”小满不明白。
“不管是怎么回事,这妖怪已经是我头号大敌!”赛雪愤怒地看着元府的匾额,高高挽起袖子,“我要把他找出来,揍他一顿!”
宝珠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赛雪,着重看了看她柴火棍一般的胳膊,与小满换了个眼神,轻咳一声道:“先将他找出来再说吧。”
三只小妖又翻墙摸进元府,跟着妖气找到了前院的倒座房,他们敲了敲倒座房隔出来的一间院子的门,一齐插着腰等着里头的妖怪开门。
里头门一开,一个长相清癯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妖面前,他看到外头三个面色不善的同胞,一愣,拱手道:“三位这是?”
小满仗着身体强壮,向前猛地一挤,三只小妖便挤进了这妖怪的院子里。
“做什么呢?昨儿吃酒我们不是在鼠婆婆那儿见过吗?”中年男妖惊道。
宝珠与小满一言不发地站在赛雪左右,斜眼盯着男妖。
“谁跟你见过,我跟你昨儿没见着,都怨你,你快些把从猪头那儿偷来的孩子还回去!”赛雪跳起来大声道。
“什么孩子!我可不知道!”男妖一阵惊慌,连连否定。
“你还说不知道,你多少天没洗澡了!味大的两天都不散,我们都在朱家宅子里闻到了!”赛雪跳脚道。
男妖一阵心虚,声音也小了起来,他道:“那可不行,若是还回去,元小囡可就受苦了。”
男妖跟宝珠她们解释起来。
他是犬妖,名叫算盘,他从好多年前起,就在京城里当账房,因十分擅长算账,在来到元家做活后,被东家奉为座上宾,待他极好。
不仅在前院给他隔了一间好院子,还送上侍从服侍他,每年到手的银钱更是不用说。
算盘也觉得元家待他好,因此这一回,在元家一气做了二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元公子都变成了元老爷,也生下了许多孩子,每一个孩子,算盘都亲自教过他们算账。
元老爷一共十个孩子,这里头,算盘最喜欢小囡,小囡最聪明,不论是算数、记账、查账,小囡都是孩子里头最厉害的一个。
他教了小囡好几年,忽然有一天,元老爷不让他再教了。
算盘急了,找到元老爷,说小囡明明天赋极佳,为何不让她再学?他可以将一身本事都教给小囡的。
元老爷一叹,对算盘道,小囡再聪明,也是女子,也要嫁人,学得好了,不是便宜了婆家?
算盘说,那就让小囡留在家中不嫁了。
元老爷笑了起来,说道,元家有好几个男孩儿,还轮不到小囡继承家业呢。
算盘又要去问小囡,结果小囡已经在待嫁了,他连话都不好再跟小囡讲,只能遗憾地看着她嫁人离开了元家。
后来,小囡也回来过几次,一开始的时候,她看上去还很快活,脸色红润,面上带笑,算盘见到她时,她恭敬地叫他师父,只是并不再说学算账的事。
算盘只能安慰自己,凡人女子就是这样,到底还是要与丈夫相处好,对她们来说才是幸福。
只是后来,小囡每次回家,脸上的忧愁就更多一分。
算盘打听了,是因为小囡生了三个女儿的缘故,夫家人还有她丈夫,都待她不好了。
小囡回来哭诉,元太太还要斥责她,让她为了女儿忍着。
算盘很生气,他找到小囡,问她,可需要师父去寻她丈夫出气。
小囡只是摇头,含着泪对他说,她还想跟师父学算账,问师父还教不教?
算盘当然教,只要她肯学。
他偷偷地又开始教导已经是人妇的小囡,小囡还是一教就会,一如从前的聪明。
只是今年年初,小囡又怀了孩子。
她忧愁地对算盘说,若又是个女孩儿,不知该如何对朱家人交代,这样说了几个月后,小囡确实又生了女孩。
这时候,小囡到看开了,她对算盘道,女孩儿也能守家业,只要教导的好,到时给她们招个女婿在家里,一样的。
她能这样想,算盘很高兴,犬妖一直就觉得小囡是兄弟姐妹中最聪明的一个。
只是没过过久,小囡忽然精神垮了,不再跟算盘学习,算盘焦急不已,哄了半天,她才对算盘道,她丈夫在外头置的外室怀孕了,找人算了,是个儿子,如今已经进门了,若是真生下男孩,她的四个女儿恐怕只能得一份嫁妆,随意地嫁了。
小囡对算盘道,她学了一肚子本事,不如一个肚子。
小囡崩溃了。
算盘无法接受,他指天发誓,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说到这里,算盘的眼里已经有泪光在闪烁。
“所以你偷偷将那女子的孩子换成了女孩?那原来的男孩又去哪儿了?”宝珠追问道。
“我特特找了一户人家,也是有了许多女孩,更爱男孩的,家中富裕,不会亏待了他。”算盘道。 “可你害惨了我!”赛雪暴起,将自己被关进牢中的事说了一遍,“你是不是与那元小姐有了私情,才这般帮她!”
算盘闻言,比赛雪更加愤怒,恨道:“我一个妖怪!怎么会跟凡人一样满脑子都是裤.裆里那点事,你这是侮辱我!”
“那你把两个孩子换回去,还我清白!”赛雪嚷道。
“我不!那元小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算盘声音比赛雪还大。
一旁的宝珠也犹豫道:“你为了帮助元小姐,将孩子换走了,可生下孩子的女子就与亲生孩儿分离了啊,我瞧她待你换过去的女孩儿也不好。”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这件事要是被异人寺知道了,你在京城老老实实待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全毁了。”
“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换回去的!”算盘双目通红道。
“好啊,你这害人精!”
赛雪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拳打向了算盘——
然后被算盘随手一挥,整只妖砸在了院墙上,嵌进了墙里。
“赛雪!”宝珠与小满惊呼。
“谁劝我揍谁!”算盘气得脑子发昏、胡言乱语。
小满怒道:“你这臭妖怪!”
说罢,随即伸出沙包大的拳头,与算盘肉搏起来。
别看算盘看上去不壮,可他斗殴的经验显然比小满丰富,两只妖怪打起来,小满被打中三拳,才能回上一拳,没一会儿便被揍得鼻青脸肿。
宝珠把赛雪从墙上抠下来后,只见这边地上的赛雪哗啦啦地流着鼻血,那边回头又看到小满脑门上被锤了老大一个包。
一时间,宝珠的脑子仿佛被什么点燃了,她冷笑一声,卷起袖子道:“就你能打?”
说罢,挑了一个空档,也加入了肉搏。
三只妖怪打斗起来,阵仗可就大了,小院里一阵地动山摇,闹得外头有侍从上来小声敲门道:“先生,可有事?”
三只妖怪立即停手,算盘流着鼻血大声道:“无妨,我锻炼身体呢,别过来。”
“哦,那您注意点。”
侍从战战兢兢地一走,里边三只妖怪又开始打得拳拳到肉。
最终,小满拼着被打得满头包,近身将算盘一扭一锁,宝珠跳起来,呀的一声,抡起拳头从上到下照着算盘的面门打了九九八十一拳。
算盘脑浆都被打匀了,白眼一翻,软在地上。
宝珠吐了一口嘴唇咬破流的血,含糊道:“抓他去见鼠婆婆,看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小满顶着满头包嗯了一声,一只手从地上揪起昏昏沉沉的算盘,另一只手提起还在眼冒金星的赛雪,跟在宝珠后头溜出了元府。
几只妖怪小小施展了妖法,混在人群中溜出了京城。
只是出了城门,宝珠站在原地忽然不动了。
“怎么了?”小满问道。
“我这腿,一抽一抽地疼,动不了了。”宝珠双腿打摆子道。
这架打的,三只妖怪都失去了行动能力,小满无法,索性变回了原形,打算驮着他们去黍园。
京郊的农夫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
只见一头牛身上驮着一条狗,狗身上又驮着一只狐狸,狐狸身上还驮着一只猫,四只生灵叠罗汉一般叠在一块儿,一眨眼地功夫,便从农夫们眼前闪了过去。
“见鬼了吧。”农夫们揉着眼睛道。
小满驮着三只妖怪,一溜小跑,一会儿便到了黍园,要门口大老鼠向鼠婆婆说一声,他们有要事要寻她。
大老鼠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正在喝着茶、看着话本、唱着小曲的鼠婆婆。
鼠婆婆一听,心一凉,身子往后一靠,小曲也唱不下去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中的话本子。
半晌后,又拿着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杵,长叹道:“我怎么还不死啊。”
第55章
大老鼠在前头领路,还回头过来问宝珠道:“咱们下午才了结了一桩事,这是又怎么了。”
宝珠没吭声,斜眼看着犬妖算盘,答道:“这事还得要算盘自个儿与鼠婆婆说咯。”
大老鼠又去看算盘。
只见这犬妖一张脸被宝珠抓得鬼画符一般,见大老鼠看过来,还眼神闪避,不愿与他对上。
大老鼠心中有了数,今天这事,事主乃是素来老实的算盘。
他回想起方才鼠婆婆面上的表情,掩嘴偷乐,脚步轻快地将四只妖怪带到了书房门口,上前敲门道:“婆婆,几只妖怪都带来了。”
里头静了静,才听得鼠婆婆出声道:“进来。”
四只妖怪鱼贯走进了书房,一齐抬头看向鼠婆婆。
好家伙,四只妖怪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的,把鼠婆婆吓了一大跳。
只见小满脑壳上到处是包,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算盘脸上身上一道道的抓痕,鼻血挂在嘴上像两撇小胡子,宝珠抓着小满勉强站稳,两条腿面条似得晃悠。
唯有赛雪眼神飘忽,但还看着像个囫囵妖怪。
鼠婆婆嘴角一抽,往椅子上一靠,有气无力道:“说吧。”
“这三个妖怪今日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我家里打了我一顿!”算盘率先发难,指着宝珠他们语速飞快地说道。
“这犬妖偷凡人的小孩!换凡人的小孩!”宝珠反驳道。
“算盘先动手!打了赛雪!”小满指着算盘继续反驳道。
“狗东西毁了我的清白!”赛雪跳脚大喊。
赛雪说完,书房霎时安静了下来,屋里另外四只妖、外加屋外的大老鼠,一共十只眼睛一块儿瞪大了,先看向了赛雪,而后又看向了算盘。
算盘几欲晕厥,颤抖着指着赛雪,字字泣血道:“你、你血口喷人!我活了百来年了,一直都是童子之身,我一生只爱打算盘!你这满嘴胡话的小妖怪!”
赛雪一蹦三尺高,还想与算盘争辩,被宝珠强行薅了下来捂住嘴,她朝鼠婆婆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
宝珠将她们是如何去朱府查看,首先发现了刚生下来的婴儿被调换了,又发现了算盘的妖气,然后他们是如何找到算盘的事说了一遍,接着又将算盘为何要帮助元小姐换孩子的原因替他解释了。
鼠婆婆听完,挠着头,生无可恋地转头问算盘:“宝珠说的可是实情?”
算盘梗着脖子答道:“是的!”
“这事你打算怎么办?”鼠婆婆拄着拐站起来追问道。
“婆婆!我做得好,我、没、错!”算盘气沉丹田,大声道。
鼠婆婆闻言,倏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周身散发出纷乱而强大妖气,搅合着书房里刮起了大风,大风卷起茶盏书本在空中盘旋。
四只妖怪被妖风吓得瑟瑟发抖,哆嗦着站在原地不敢动。
他们面前的鼠婆婆,头上被挠乱的头发朝四面八方散开,在空中飞舞,她的身形也随着笑声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填满了整个书房,变成了一只庞大的疯癫老太太。
庞大的疯癫老太太撞在天花板上,她止住了笑,抄起手中的拐杖,猛击算盘狗头,怒道:“你!”
“没!”
“错!”
算盘原地挨了三次敲,钉子一样,半截身子活生生被鼠婆婆锤进了地里,舌头一吐,两眼翻白。
见到算盘的惨状,三只小妖怪噤若寒蝉,不敢多看鼠婆婆一眼,纷纷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地做鹌鹑状。
鼠婆婆出完气后,书房里的大风停了,茶杯书本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披头散发的鼠婆婆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踩着地上的零碎往椅子上一躺,冲宝珠他们挥手道:“这事我得想想怎么办,他留下,你们先回去吧。”
赛雪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张口问什么,宝珠捂住了她的嘴,小满抬起了她的腿,两只小妖怪朝着鼠婆婆谄媚一笑,恭敬道:“那您好好歇息,我们这就回去。”
说罢,抬起赛雪便出了门。
大老鼠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方才笑道:“再会,常来玩儿啊。”
然后转身便关上了门。
宝珠看着大门在她面前变成了破败的模样,敬畏地对小满道:“婆婆真可怕。”
小满连连点头道:“真不愧是大妖怪。”
唯有赛雪还在忧心,喃喃道:“婆婆应当不会偏袒算盘吧。”
他们这个下午实在是过得充实,事情都办完了,天还没黑,于是小满又变回了原形,驮着宝珠赛雪,小跑着往城里赶,打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家。
“算盘不在,你背上都宽敞了。”宝珠坐在小满背上摇摇晃晃,“那犬妖又臭又大,我实在不愿与他靠得太近。”
“就是,我决定了,此生唯恨犬妖!”赛雪坐在宝珠背上呲牙道。
“回去我要去打水冲冲,你们帮我刷一刷。”小满闷声道。
他背上两只小妖自然愿意。
等到回到赛雪的小院里,天才正经黑了下来。
三只小妖就着酒把剩下的猪头肉吃了个半饱,又去打来井水好好把小满洗涮了个干净,宝珠方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手抖脚抖,累得要死,必须要立即睡着不可。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抢了小满的牛棚,往厚厚的干草上一趟,立即睡死了过去。
一夜无梦,宝珠睡得香甜,直到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勤劳的小满就要出门去码头扛大包,特意从外头买来饼子放在桌上,将她吵醒为止。
朦胧中,宝珠似乎听到他说什么,要跟赛雪一块吃,她含糊应了一声,翻身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天都已经大亮了,牛棚三面漏风,采光实在好,宝珠被太阳刺得再也睡不着,终于从干草堆里爬了起来。
赛雪正坐在院中啃饼子,听见动静,眯着眼睛转过头来对她道:“醒啦。”
“嗯。”宝珠应了一声,眼睛都不愿睁开,摸索着爬出了牛棚,又摸索着爬上了凳子,从赛雪手中抢来饼子,胡乱塞进了嘴里。
赛雪干脆又拿了两块,一气塞进宝珠嘴里,嘟囔道:“多得是,还抢我的。”
宝珠嚼了半晌,方才将饼子都咽下肚,叹道:“小满这妖怪,天还没亮呢,他好像就出门上工了,怎么这样勤劳。”
“就是,日日都要去扛大包,一日不扛,他说他浑身发痒。”赛雪也不解道。
宝珠搞不明白,吃完饼子,与赛雪对坐着闭着眼发了会呆,再睁眼时,见到一只纸鹤,正在自己鼻尖扑棱着翅膀。
宝珠瞬间瞪大了眼,忽然发觉自己入京这两日,忙得脚打后脑勺,都未曾记起要与李挚他们联系。
她赶紧伸手接过纸鹤,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变成了一张小小的信笺。
信笺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是李挚写给她的:
宝珠,官舍门口的月季开了,花朵绚丽、香气馥郁,若是能让你瞧一瞧就好了。
宝珠读完,心花怒放,又捧着信笺细细嗅闻,果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花香,她一时忽然十分地想念李挚,猛地站起身来,对迷迷瞪瞪的赛雪道:“我要去找李挚了,等有空了,下回再来找你们。”
赛雪还未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宝珠已经没影儿了。
“是李挚啊……”赛雪在椅子上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这都多久了,宝珠怎么还跟他好着呢。”
宝珠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掏出了李挚赠她的纸鹤。
她朝纸鹤吹了口妖气,纸鹤在她手心中伸了个懒腰后,慢慢地浮在空中,旋即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宝珠赶忙跟在纸鹤的后头。
她跟着纸鹤,一直从城南到了城东,来到了一处幽静干净的街坊,宝珠定睛一看,整个坊中都是整齐划一的房舍。
原来李挚又住回了这里,宝珠心中感慨。
这里宝珠熟悉,正是本朝修建给低品阶官吏们的官舍,李挚很年轻的时候,他们也在这儿短暂地住过一段时间。
她见纸鹤一直往前,飞到一处官舍门前停了下来,而那处官舍门口种着一大丛正盛放的月季,便知晓李挚此时的住处就是这里了
宝珠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正想上前去敲门,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与李挚分别前,她曾与他说过,回来时要给他带礼物的。
宝珠挠了挠头,她现在空着手,可什么也没有准备啊。
想到这儿,宝珠又回想起了上一世,自从与李挚在一起后,她隔三差五便能收到他赠与的礼物,从她最近爱吃的小零嘴,到价值连城的宝石盆栽,李挚对她从不吝啬,从来都放在心尖上。
可是换做宝珠,她却很少送李挚什么东西,这一次,就连早就承诺好要送的礼物,她也给全然抛在脑后了。
宝珠心虚又愧疚,后悔极了。
她连忙转身来到了官舍旁的集市上,想要找到一些能让李挚开心的东西。
整条街逛了下来,眼见着太阳越升越高,宝珠却仍然没有找到让她满意的礼物。
她沮丧起来,掉头往回走去。
这时,一位卖菜的老妪见宝珠已经来回走了两趟,有心想要推销自己卖不出的菜,出声道:“小姐,今年最后一茬南瓜花了,可要来上一点?”
宝珠低头一看,见老妪手中举着一丛生机勃勃、黄橙橙的南瓜花,正期待地看着她。
好特别的花,宝珠心想,李挚的信上不也写了月季吗?就是它了。
“我都买了!”宝珠掏出了铜子,按照老妪所言,数了一把递给她。
于是乎,兴冲冲的狐妖小姐,举着一把张牙舞爪、肆意开放的南瓜花,敲响了李挚的家门。
李挚一开门,见是宝珠,正欣喜地想说些什么,她便立即把花高高地举到了他的面前,笑道:“礼物!”
李挚一怔,旋即露出了一个笑,他接过宝珠送的花,侧身让她进屋,关上门后问道:“你想要怎么吃?”
“啊?”宝珠不解地回头看着李挚,“我已经吃过朝食啦!”
她说着,大摇大摆地从李挚的屋里翻出一个花瓶,举着花瓶扭头冲李挚道:“快点把花插进来呀。”
李挚这才反应过来,粲然笑道:“这就来。”
他将这丛野蛮生长的南瓜花插进花瓶,又将花瓶放在堂屋的正中的八仙桌上,回头想要对宝珠说些什么,不防撞进了宝珠充满期待的眼中。
宝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挚的表情,问道:“你喜欢吗?花?”
李挚轻笑一声,他道:“喜欢极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宝珠开心不已,扯着李挚的袖子,要跟他排排坐下,“我这两日可是做了好多事,特别忙。”
宝珠从他们分开说起,将这两日的事情一气说给了李挚听,语气骄傲道:“唉,虽说与赛雪他们分别后,我们各自都有成长,但昨日一见,还是我更厉害。”
李挚自然是赞同的,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宝珠又开始犯困起来,正巧李挚也要去异人寺衙门中办点事,他将里屋中给宝珠准备的被褥给她铺好,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匆匆出了门。
宝珠惬意地睡在有着李挚气息的床上,这里可比小满的牛棚舒服多了,她昨日打架实在是太费力了,亟需休息来恢复力气,所以丝毫没有抵抗睡意的意思,倒头便昏睡过去。
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在浓厚的食物香气中醒来。
这一醒来,宝珠觉得世界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不必刻意,隔着好几个官舍的男子说话声,清晰钻进了她的耳中。昏暗没有点灯的屋里,屋顶上有一只小虫,它翅膀上的花纹,宝珠看得一清二楚。
宝珠进入了玄妙的境界,她看着小虫子振翅飞翔,心里隐约知道,是自己变得更强大了。
但周围一切变得更清晰的感觉只维持了一瞬,而后宝珠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她眨了眨眼,从床上坐起身,又尝试着回到方才的境界中。
这一回,她感受到了堂屋中的李挚,他正在忙碌,在将买回来的八宝鸭装盘,又给宝珠盛好了饭。
一切都准备好,李挚转身朝着里屋走来。 宝珠睁大了眼睛。
她感觉到了有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李挚身体里活动着,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在他的体内流动。
那是她缺失的神魂碎片。 为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宝珠的脑中闪过了无数回忆,在船上,李挚随意地解释着宛平府的风筝节;在虞山县,惯于做贼的周家人一眼便看出,还未做过官的李挚是个富贵公子;在江北府,李挚熟稔地与张鹤讨论着为官之道。 再往前,是上一世的最后一日,宝珠流着泪,俯下身子,将属于狐妖的精力,源源不断地渡给了将死的李挚。
为了拯救他,她亲自将自己的一部分,分享给了她的爱人。
宝珠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年轻的,只有十八岁的李挚推开房门,笑着对自己道:“听闻京城中有一位杜五娘,最擅长做八宝鸭……”
宝珠听不清后头李挚又说了什么。
杜五娘并不是京城中最出名、擅长做八宝鸭的厨子,只是她做的八宝鸭,宝珠最爱吃。
原来是这样,原来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不止有宝珠。
一瞬间,宝珠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李挚即将死去的恐惧重新萦绕在她心头,而她是笼中的金丝雀,除却分享自己去拯救爱人,她束手无策。
她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她的身子变得冰凉,她的手开始颤动。
如今眼前的李挚,与年老的李挚重叠起来,宝珠眼见他疾步走来,惶恐地看着宝珠的眼睛,正说着什么。
“你为何不告诉我。”宝珠眼眶通红,她好像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你也重新来过了,你为何不说。”
闻言,她身前的李挚,年轻的李挚,遽然沉默下来。
他的眼眸如同深幽的寒潭,教宝珠看不透、看不到底。
他们之间融洽相处的这些日子好似瞬间消失了,宝珠又回到了她死的那一天,令人窒息的恐惧要将她溺死。
宝珠下意识地站起身子,想要走。
“别走!”
李挚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眼尾微微发红,颤抖着掏出了许多符咒。
符咒铺天盖地的将整间屋子锁住,将毫无防备的宝珠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听眼前的他艰难地说道:“我害怕会像如今这样,你知道后便要走,要永远离开我,要让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找不到你,永远不得与你相见!”
李挚的手几乎无法握紧宝珠。
宝珠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庞大而绝望的感情,这将她从前世痛苦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他此时年轻,他是天师,没有谁能轻易地伤害他。
他们已经重新来过了。
“我只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现在我又记起来了,我不走就是,你别怕……”宝珠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握李挚的手,“你为什么……我、我做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李挚哀伤地看着她,他眼中终于流下了泪,“你只是离开了我。”
“宝珠,我一定是做错了许多事,才让你下定决心离开我,不论我如何去寻找,如何忏悔,你都不愿再见我一眼,对吗?”李挚卑微地控诉着。
宝珠突然明白了。
李挚并不知道上一世她死了。
他一直都以为,他是被彻底地抛弃了。
第56章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宝珠紧紧握着李挚的手,她回想起上辈子最后那一天,轻声解释道:“我确实是走了……”
她见李挚不过听了这一句,便茫然地垂眸,失魂落魄起来,赶紧一气把剩下的话说完。
“可我不过走到宝塔山,不知怎的,似乎那儿有个厉害的妖怪,或者凡人,便被抓了去。”
“被抓了去……然后呢?”李挚问道。
“然后我就死了。”宝珠佯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李挚的脸颊,“你瞧,我并不是躲着你,也没有故意让你难过,我只是死了呀。”
李挚僵在了原地,他沉默了片刻,布满红血丝的眼慢慢看向宝珠。
他的瞳仁在控住不住地轻颤,他专注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宝珠,低声道:“是谁伤害了你?”
“我分辨不出那人的身份,只听得一句,正缺我一只,我自投罗网之类的话。”宝珠故作轻松地说道。
她说完,李挚的脸上露出了悔恨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死了。”他缓缓地松开手,放开了宝珠,“宝珠,上一世你离开后,我有时会怨恨你,为什么这样狠心。”
“对不起。”宝珠低落地道歉。
“但我不应怨恨,比起死去,我更希望你是真的离开了我。”李挚一瞬不动地看着她,“你应当在某处我找不到的地方,快活地活着。”
“与我在一起的那些年你并不快活,所以我应当怨恨的是我自己,为什么留住你,又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
他对宝珠笑了笑,叹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宝珠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挚,他在往后退,这让她感到害怕极了,李挚要退到哪儿去?
宝珠慌张地上前抱住了他,她将头埋在李挚的胸口,小声道:“你又怎么能定义我过得不快活。”
“只要与你分别一会儿,再见你时,我的心就开始怦怦跳。”宝珠哽咽着,紧紧地抱着李挚不撒手,“我从不后悔给你做妻子的那些年。” “但你还愿意吗?”
“这一世,一路走来,我竭尽所能地改变,可我始终不愿面对这一刻。” 李挚伸手,撤走了屋里重重的禁锢,他脸色苍白,笑着对宝珠道:“我曾强行让一只未曾见识过世界有多大的小狐狸留在了我身边,若是让她知道山高水长,天广地阔,她还会回头看看我吗?”
“这样卑鄙的凡人,还能得到她的垂怜吗?”
宝珠抬起头来,她深深地看着李挚,轻声道:“我不愿再做凡人的妻子了,我不会再是谁的附庸。”
“可山高水长,天广地阔,我想与你一块儿去看看。”
“李挚,你眼前的狐妖没有名字,出身山野,她不聪明,不谙世事,从来都是没有方向的胡乱活着,你愿意永远陪伴着这样的她吗?”
宝珠潸然泪下,喃喃道:“你愿意吗?”
李挚没有回答,只是短促地笑了笑,随即他俯下身子,虔诚地吻住了无名的狐妖。
他压抑在心中所有的爱,在唇齿交融间无声地向狐妖诉说着。
宝珠反手搂住了李挚,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一滴滴的,被他们尝进嘴里。
这吻是苦的,是咸的,是两个灵魂在向他们的挚爱倾诉。
他们谁也没有更聪慧,接连两世,始终地被困在自以为是的囹圄里,苦苦地找寻着爱的真谛。
不知过了多久,李挚艰难地离开了宝珠的唇,他将额头抵在宝珠额上,耳边是彼此的喘息,他呢喃道:“……愿意。”
意乱情迷的宝珠没有听清,她伸手紧紧箍住李挚的脖颈,踮着脚去啃咬他赤红的耳垂,狐妖迷糊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李挚难以自持地抱紧了宝珠,艰难地咬字,“我愿意永远陪伴着你。”
“怎么能亲了以后再说呀。”宝珠不满地摩挲着李挚的耳垂,恶狠狠地瞪着他,“有人真是满肚子的心眼,坏极了。”
李挚沉沉地笑了,他的视线划过宝珠的唇,给她出了一个主意:“既然如此,你应当惩罚他。”
宝珠嗔道:“我看他乐在其中呢。”
话是这样话,该惩罚的要是要惩罚。
宝珠一口咬在李挚的唇上,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如吃掉他吧。”
可怜的李挚,两辈子造了大孽,孤立无援地掉入了狐妖的陷阱,就这样被宝珠大王上下其嘴、大吃一顿,险些失了清白。
当然,这期间他也试图向宝珠大王献上清白,以纾解大王的食欲,莫要吃得这样急躁,要给他留个囫囵人出门见人。
但大王还留有一丝神智,害怕自己此时过于激动,失控之下,一个不小心将李挚吸干,艰难地拒接了他的供奉。
李挚岂能忤逆她,只得委委屈屈地立下军令状,从今往后要刻苦修行,以期早日能将清白献上,讨得大王欢心。
可即便只是这样,也让他们俩莫名地失去了一个夜晚。
翌日一早,李挚一如往日,在天微微亮时睁开了眼。
自从上京以来,他与宝珠分开,又独自一人搬进了官舍之后,每次过早的清醒,周围寂静无声时,都是李挚一天中最不喜欢的时刻。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睁眼,便听到了他最为熟悉的呼吸声。
李挚偏头看去,只见熟睡的宝珠正手脚并用地抱着他,又将脑袋靠在他肩上,让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然后嘴角处传来的疼痛感,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宝珠大王昨夜太凶狠,他的嘴角被咬破了。
李挚轻轻伸手,碰了碰伤口处,发现这地方有些暧昧。
他的脑海里已经能想象到,今日去衙门,张鹤见到自己后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会很有趣,李挚并不在意。
或许是因为李挚的动作有些大,他身旁的宝珠倏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将要清醒过来,他连忙伸手轻轻抚摸着宝珠的背脊,从上到下,要很轻、很缓。
果然,两世的宝珠都挨不住李挚这一招,不过片刻,便在他怀里拱了个好位置,舒服地又睡了过去。
上一世时,每一回李挚要早早地去上朝,又不愿意吵醒宝珠时,便会这样轻轻地安抚她。
而宝珠也每一次都重新睡了过去,没有一次如她所说,要很早地起来,送李挚出门。
她一直都怪自己没有起得来,怪侍女没有叫醒她,却从未怀疑过是李挚在作怪。
李挚又笑了笑,他想起了昨夜他与宝珠的对话。
暂且不谈宝珠离开他的动机,李挚回想着她说的,关于她不明不白死去的那一段话。
宝珠来到宝塔山,被不明身份的人擒住,听见一句话后,便失去了神智,死在了那儿。
然后她便回到了上一世。
可李挚昨夜没有来得及说的是,他并不是因为死去,才回到从前的,他是在世间苦苦找寻宝珠两年后,一日入夜,闭上了眼,再次醒来时,就已经身处讣遐村了。
当时的他,刚刚醒来时,还未弄清状况,只是苦等着与宝珠相见的时刻。
他是在发现自己能看见怨气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的,他的身体里,多了星星点点,此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想到那一夜后自己奇迹般的好转,李挚察觉到这应当是上一世带过来的、宝珠的馈赠,因为此时的他身体再没有半点不适,方才显现出来。
而再次见到宝珠时,李挚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宝珠的神情告诉他,他并非唯一一个重新来过的人。
那一瞬间,他感到恐惧,宝珠发觉这一点后,发觉他是二十年后那个让她失望的李挚,会像上一世一般离开他吗?
所以即使李挚认为宝珠感觉到了,但他仍然佯装什么也不知道,用上一次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开场白试探宝珠。
李挚晓得,宝珠心思单纯,若是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决计会当场指出来。
可宝珠并没有发觉。
一直到昨夜。
李挚猜测,这是因为这片神魂在他身体内呆了太久,已经几乎要与他融为一体,所以宝珠这一路走来,不断受伤又恢复,妖力大涨之后,方才察觉到。
在他不断思考的时候,他怀中的宝珠,此时似乎梦见了什么,忽然砸吧了一会儿嘴。
李挚垂眸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睡颜,心头生出浓重的危机感。
宝珠上一世究竟死于谁人之手?为什么?
此事,究竟与李挚有没有关联? 李挚一边想,一边没有惊动宝珠的起身了。
他整理好自己,又去街上买来了饼子放在堂屋中,这才朝着城东异人寺衙门走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李挚便碰上了同样去衙门的张鹤,张鹤皱着眉,凑到李挚身前,对他嘴上的伤口视而不见,低声道:“小裴昨夜给我传信了。”
李挚挑眉道:“何事?”
“嵇仁刚有松口的迹象,就从大狱中消失了。”
李挚闻言,脚步一顿,问道:“这消息?”
“肯定是她姑姑,裴护法那儿传来的啊,你说这都已经身为护法,是三绝四尊之一了,还让嵇仁在眼皮子底下没了,谁能有这么大本事?哪个总司?哪个护法?总不会是国师亲自动的手吧。”张鹤忧愁道。
“不论是谁,事情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李挚道。
他皱着眉走了几步,又问道:“裴天师如何了?”
“还能如何,在家陪伴父母,尽孝呢。”提及裴璇玑,张鹤便连连叹息起来,“我们进京这样久了,也不曾在衙门中见过小裴,恐怕这一回向家中低了头,也不知再能不能做天师了。”
“裴天师性格坚毅,当然会继续。”李挚笃定道。
“她一个将军府贵女,姐姐还曾做过贵妃,要当皇后也当得,要我是她家人,也不乐意让她出来风吹日晒,动辄还要小命不保。”张鹤一阵胡言乱语,什么当皇后都说了出来。
李挚无奈地看着张鹤,恐吓道:“休得胡言,仔细我这就将你说的话转告裴天师。”
说罢从褡裢中掏出一枚纸鹤,作势就要往上写东西。
“别别别,老张嘴上不把门,我向小裴道歉。”
张鹤连忙去抢李挚手中的东西,两人争夺了一番,张鹤忽然瞧见了李挚嘴唇上的伤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瞪大眼道:“好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做对不起宝珠的事儿了!”
李挚轻轻一笑,瞥了他一眼道:“今日就不与你一块儿吃饭了。”
“怎么!要去陪相好的!我这就跟宝珠告状去!”
“宝珠正在我官舍中,倒是方便。”
“什么!好你个李挚,原来是搁这儿等着我呢!”
两人吵吵闹闹的,一齐进了衙门中。
今日京城也风平浪静,并无需要天师们出任务的案子,李挚与张鹤领了各自巡视的路线,百无聊赖地开始一天的磨洋工。
在官舍中的宝珠,此时也已经醒转过来,她赖在床上许久,笑嘻嘻地在李挚不大的床上滚来滚去,一醒来便快活极了。
将李挚的床褥全都滚得一团糟后,宝珠终于心满意足地跳下床来,思索着今天要做些什么才好。
昨日她才与赛雪小满分别了,此时并不想去找他们玩耍。
鼠婆婆说要自己处理算盘闹出来的事,肯定能办得妥妥帖帖的,自然也不需要宝珠操心。
李挚去衙门中上值,傍晚就会回来。
想来想去,宝珠发觉自从来到了京城后,她就没再见过裴璇玑了,裴七的家中就在京城,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了。
她想去找裴七玩。
想到就要做,宝珠立即掏出了李挚给她的纸鹤,写了一封信,要寄给裴璇玑。
宝珠朝着叠好的纸鹤吹了一口妖气,纸鹤扑棱着翅膀消失在空中。
没过一会儿,宝珠眼前便出现了另一只纸鹤,她连忙伸出手,让纸鹤落在自己手中。
纸鹤变做信笺,是裴璇玑的回信,宝珠读了起来。
“宝珠,最近有事,恐怕不能与你一起玩,若我有空,立即联系你,裴七。”
宝珠读完信后有些失落,喃喃道:“裴七在忙什么呢,一点空都没有吗?”
被同伴们惦记着的裴璇玑,此时正在京中将军府中自己的小院中,与两位妹妹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天。
她此时已经换上了贵女中流行的漂亮衣裳,一向梳得简单的发髻也被手巧的侍女们改造成了最时兴的模样,在发间微微颤动的步摇闪烁着红宝石的光芒。
再加上裴璇玑圆脸上薄薄一层粉黛,如今的她整个人大变样,瞧着贵气十足,走出去,恐怕同伴们已经认不出来了。
而裴七的两位妹妹,与她同父异母,也是与她一般的打扮,言行举止,甚至比方才从外头回来的裴璇玑还要讲究些。
她们姐妹三人许久不见,妹妹们张口闭口净是些首饰经、粉黛经,说来说去不过闺中日日做的那些事,裴七听得百无聊赖,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她们。
只是又聊了几句女红后,她们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纸鹤,悬停在空中,将两位妹妹吓了一跳。
裴璇玑心中一喜,一边出生安抚妹妹们,一边伸手接过了纸鹤。
她低头一看,是宝珠写给她的信,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询问她能否一起玩耍。
裴璇玑露出一个笑来,正要去拿纸笔给宝珠回信,不防面前两个妹妹对视一眼,大的那个疑惑道:“三姐姐,何人来信,如此开心,可是男子?”
裴璇玑一怔,摇头道:“并非男子,是我在外头结识的友人。”
妹妹们眼神中的不解更明显了,小的那个道:“姨娘已经在给我们相看了,母亲恐怕也为姐姐操心许多,这番回京来,难道还要出去吗?”
裴璇玑的这两个妹妹同母所出,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因为家中出过贵妃的缘故,她们姨娘便想在两个女儿的婚嫁上多使劲,一心要让她们嫁个好人家,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在女儿面前唠叨,这才有了她们这番话。
这时候,裴璇玑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两个妹妹今日在她房中消磨了这样久的时间,想来是从母亲那儿领了差事,要来劝她一劝。
她想要与宝珠相聚的期盼,在意识到了母亲的想法这一刻消散了,裴璇玑匆匆回复了宝珠,沉默了片刻,抬头对两位妹妹道:“这番回来,我却还未去探望过大姐姐,你们可要与我一块儿?”
两位妹妹一愣,都露出慌张来,摇头道:“姨娘那儿还有事,我们就不去了。”
裴璇玑笑了笑,并不勉强她们,道:“好,那我便自己去。”
不过是谈及大姐姐,裴璇玑的两位妹妹便立即向她告辞,一副生怕被她拉着同去的模样。
裴璇玑长叹一声,换上一身骑马的衣裳,对院中的侍女们道:“我要去一趟宝塔山,探望大姐姐。”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胆子最大的一个上前劝她道:“小姐要出门,是不是要与夫人说一声才好?”
“那你们去跟我娘说吧。”裴璇玑脚下不停,来到马厩,骑上自己的马,朝着城外飞驰而去。
宝塔山下,有一座道观。
里头只有一位在修行的女冠,正是裴璇玑那位曾经做过贵妃的大姐姐。
第57章
裴璇玑坐在疾驰的马背上,思绪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她的大姐姐,是母亲到了三十多岁才生下来的第一个女孩儿。
她们的母亲曾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嫁给裴将军后,头三年生下了两个儿子,而后八年不曾再有过身孕。
大姐姐的诞生,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惊喜,曾夫人更是高兴极了,她与丈夫一齐想了几日,给女儿取名仙蕙。
仙蕙一日日长大,在曾夫人的期盼下,长成了一位丰姿冶丽、娴静温柔的贵女。
她虽然出身将门,但因为曾夫人四年后又生下了一个极调皮的女孩儿,每日闹得曾夫人头疼欲裂的缘故,所以更不愿掌上明珠一般的大女儿再去舞刀弄枪,只愿她读些书、学些女红。
因此,仙蕙更像是文臣之女。
这样的贵女,在京城中自然有不少门当户对的追求者。
但裴仙蕙却从未回应过哪位少年悄悄送来的情诗,因为比她小一岁的三皇子,自幼拜裴将军为师,打小就在裴府学习兵法武艺,与仙蕙青梅竹马地长大,早就互相交付了真心。
三皇子是庶妃所生,众人皆认为他与皇位无缘,因此裴将军与曾夫人,对这对小儿女十分宽和,他们乐见其成。
那时的裴仙蕙,也一心以为自己最后会成为三王妃,从此与她的三郎携手白头。
只是京中的局势瞬息万变,太子与二皇子鹬蚌相争,斗得你死我活,双双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不争不抢不冒头的三皇子渔翁得利,不费吹灰之力,得来了太子之位。
裴仙蕙一觉醒来,被父亲告知,她做不成三王妃了。
再也没有三王妃这个位置了,现在只有太子妃,以后只有皇后。裴将军意味深长地对裴仙蕙说,闺女,你是想当王妃,还是想做三郎的妻子?
裴仙蕙没说话,她回了房后,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她的三郎久久没有与她联系上,半夜爬墙,翻进裴仙蕙的小院,在窗外等了她一宿。
小时候,每回他们争执后,裴仙蕙不愿理人,三郎便会如此,只默默地等在窗外,一声不发,沉默地等着仙蕙消气。
三郎如今已是太子,可仍旧一如从前。
裴仙蕙第四日早晨推开门,深秋的天气,三郎已经冻得面上手指通红,他看向裴仙蕙的眼神也一如从前。
三郎对仙蕙说,你信我,我不会负你。
裴仙蕙含泪点头,她信了。
即使群臣为了太子妃之位争执不休,最后定下当时的阁老孙女为正妃,裴仙蕙为侧妃。
她最后既没有做成王妃,也没有当上三郎的妻子。
又过了一年,老皇帝驾崩,三郎成了新的皇帝。
而裴仙蕙,在皇帝力排众议、据理力争之下,被封为贵妃。
裴将军有许多儿女,裴仙蕙自小起,家中的关系就不算简单,只是曾夫人为人宽厚,又深得丈夫尊重,将军府中并不曾有过什么腌臜事。
可深宫之中,一切都与将军府不同了,裴仙蕙被迫卷入了前朝后宫的斗争当中,她也明白了,她只能做皇帝的妃子,而不能做皇帝的妻子。
裴仙蕙变了,她的三郎也变了。
裴仙蕙当上贵妃的第二年,皇后忽然在一个冬日暴毙,皇帝失去了妻子,在前朝痛哭。
在人前无人多说一句,可裴仙蕙却仿佛听到了前朝后宫中,无数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无法跟任何人解释,裴仙蕙只能沉默。
沉默地与皇帝日益疏远。
可皇帝却好似没有读懂裴仙蕙的意思,他还是与从前一样对待裴仙蕙,一如那个整夜守在窗外的三郎。
一年以后,裴仙蕙怀孕了。
再后来,据起居注记载,裴贵妃没有生下那个孩子,为此她万分愧疚,将自己关在宫中日夜啼哭,不见任何人。
皇帝束手无策,站在门外问裴贵妃,他到底该怎么做。
过了很多日后,裴贵妃终于开口,她说,请皇上放我出宫。
回忆到这里,裴璇玑勒马,看向眼前这座小小的道观。
做过贵妃的女子,即便被特许出宫,也只能以修道的名义,成为道观中的一名女冠。
即便这座道观是皇帝从内帑中出钱建造,里头一草一木,都仿照着裴仙蕙还未曾出嫁时的小院修建,除却一个名头外,与道观二字毫无关系。
裴璇玑深吸一口气,将马拴在一旁,上前敲门道:“是我,裴璇玑。”
敲了一会儿,门被从里头打开,一个侍女探头道:“是裴小姐呀。”
侍女开了门,向裴璇玑问了好,却没有让开身子,让她进去的意思,她抱歉地说道:“女冠今日也不想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我离开京城许久,姐姐还好吗?”裴璇玑丝毫不意外,问侍女道。
“女冠一直都好,请您不必挂心。”侍女笑道。
裴璇玑嗯了一声,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侍女见状,暗自叹息,又劝道:“您也知道女冠的脾气,如今入了秋,日头短,天也凉了,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裴璇玑还是未动。
侍女无法,只得半掩着门,陪她耗着。
裴璇玑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宝塔山上的凉风吹得她头上的步摇不住地晃荡,她干脆一把将它从头上拆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或者是风吹起沙尘迷了她的眼,裴璇玑双目通红,她手上太用力,步摇几乎扎破了她的手心。
门口的侍女不忍心,还想再劝,却听得裴璇玑忽然大声道:“姐姐,我是裴七。”
“我成为天师后,走过了许多地方,破了许多案子。我亲手杀掉了几个妖怪,救过很多人,如果你能见见我,就知道我现在已经变强了。”
“如果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强,没关系,我以后,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我能真正地保护你,到时候,我要你堂堂正正从这座道观里走出来!”
裴璇玑倔强地扬起脸,不愿被侍女瞧见此时她的表情。
她的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风雨交加的宫中,贵妃寝宫的床上,躺着下半身都是鲜血的裴仙蕙。
“让我去死啊,你们谁来杀了我啊!”裴仙蕙歇斯底里地哭叫着,她脸上的表情如此痛苦,她的哭声如此叫人心碎。
她身旁的侍女们却傻在原地。
裴璇玑与皇帝僵硬地站在门外,谁也不敢踏进房间一步。
那个孩子浑身长满了毛,遮蔽了容貌。
侍女抱着它,却不敢低头看它。
皇帝没有看它一眼,让人抱着它退到一旁,他慢慢走上前去,想要触碰已经失去理智的裴仙蕙。
裴仙蕙惊恐地往后退缩,她似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她尖叫道:“别碰我,求求你了,别碰我。”
皇帝仓皇无措,他的声音在颤抖:“仙蕙,是我,我是三郎啊。”
裴仙蕙几乎疯了,她不认得三郎了。
凑巧进宫探望姐姐的裴璇玑浑身发抖,她强忍着恐惧,走到一旁,俯身看向那个东西。
它也看向了裴璇玑。
裴璇玑如坠冰窟,她从小便被姑姑称赞有天赋,她看出来了这是什么。
她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她的牙齿在打战。
天上闪过一道闪电,裴璇玑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在几乎震聋耳朵的雷声中,她艰难地回头,看向了她的姐姐。
她挚爱的姐姐,已经成了半个怪物。
然后,在门外,皇帝死死地抓着裴璇玑的胳膊。
这个她偷偷叫过许多年姐夫、似乎如岩石一般坚毅的男人,一边流泪,一边对她说。
今日的一切,你到死,都必须烂在肚里。
裴仙蕙是我的妻子,她品行高洁,贞静贤淑,只是流产下来一个死胎罢了。 是了,就是这样,姐夫说的没错。
裴璇玑头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她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应当杀净天下所有的妖。
即便风已经变凉,秋日的太阳仍然稍有余威。
仰着头不小心直视了日头,裴璇玑的泪从眼角滑落。
她又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侍女开门出声道:“裴小姐,回去吧,女冠说,身为女子,应当以娴静为先,你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不需要你的保护。”
裴璇玑愣愣地看着侍女。
这是那日起,姐姐对裴七说的第一句话啊。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宝塔山上回到家中的,在她的小院门口,已经年过六旬的曾夫人柳眉倒竖地看着她,恨道:“一日都不能留在家中,天天骑马在外头跑,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裴璇玑茫然地看向母亲,许久,方才开口道:“娘,你最近去见过姐姐吗?”
曾夫人一怔,周身的气势散了,沉默了片刻后,她淡淡道:“她谁也不肯见,难道你这次去见到了?”
裴璇玑摇了摇头道:“算是,没有见到。”
“说她作甚,你们姐俩,我是一个都搞不懂。”
曾夫人皱着眉头,扯着裴璇玑回房,强行给她打扮了一番,这才满意道:“好了,虽然你爹不在,但今日你大哥二哥都回来,一家人团聚,一块儿去我那儿用晚饭。”
裴璇玑沉默不语,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了她的院中,因为她回来的晚,两个哥哥都比她早到,正在堂屋中聊天,他们听得动静,回头看见她的模样,都皱眉不满道:“裴七,许久未见,你怎么这样粗糙。”
曾夫人叹道:“我是尽力了,只是如何打扮,就是不像那一回事。”
裴璇玑只当没听到,沉默地朝两个哥哥点了点头。
她的两个哥哥对视了一眼,大哥先开口道:“裴七,我昨日认识了一个年轻男子,相貌堂堂,勋贵出身,有爵位的,倒是配得上我妹妹,可要我引荐?”
曾夫人闻言一喜,也不管裴璇玑有没有答应,立刻与她大儿子打听起来。
他们母子俩讨论地火热,裴璇玑木着一张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她二哥见状,不满道:“裴七,家里人还会害你吗,你也二十一了,再不找,可就不好找了,当天师玩玩也就罢了,说出去倒是也新鲜,难道还能当一辈子天师不成?”
“你可别说,你们这妹妹,心大,一心要降妖除魔,做女中豪杰呢。”见裴璇玑还是一言不发,曾夫人嗤笑一声,揶揄道。
“女子最大的荣华,还是要嫁一个好夫婿,家中已经有一个仙蕙了,裴七,你别学你大姐姐,你仔细想想,你还真能出人头地不成?你有那个本事吗?若是不成事,这一辈子岂不是毁了。”
裴家大哥又谆谆地劝着裴璇玑。
这顿饭,裴璇玑从头至尾,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用完晚饭,她独自从母亲的院中走出来。
夜晚的秋风潇潇,刮起落叶在空中盘旋。
未曾来得及清扫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抄手游廊两旁的灯笼将裴璇玑的影子照得很长。
她踽踽独行,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只觉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裴七啊裴七,你走在一条如此孤独的路上,你真的能走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吗?
是不是应该就此停下脚步,回到那花团锦簇的旧生活去。
人生如逆旅,裴璇玑不辨方向,茫然地行走着。
回到小院中,裴璇玑方才让侍女们拆散头上的首饰,曾夫人又遣人过来,送来了新打的发簪、项圈,让裴璇玑挑几件,好过几天带她出门。
她随意指了几件,打发侍女们全都退下,坐在桌前发呆。
可没过多久,窗外又传来了响动。
裴璇玑心烦意乱,猛地一拍桌,喝道:“不是说了退下吗?”
外头瞬间一静,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
“裴七,你在家中是这样凶的吗?”
裴璇玑闻言倏地起身,惊喜地走到窗旁,推开窗户道:“宝珠,你竟然来看我了!”
窗外果然站着鬼鬼祟祟的宝珠,她手上举着一包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食物,笑嘻嘻地说道:“我带了我最爱吃的八宝鸭来看你,你说你没空,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要来,我想,若是你真忙,我把东西给你就走。”
裴璇玑眼睛一热,一把将宝珠从窗外拽了进来。
宝珠站定,左右打量着她的闺房,正想着要将八宝鸭放在哪儿呢,不防被裴璇玑拽住了左手,动弹不得。
她回头,看着裴璇玑扁着嘴,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连忙随手把八宝鸭放在了首饰匣子上,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你揍他啊!”
“你可是天师裴七!手起剑落,妖怪的脑袋就在地上打转了!”宝珠道。
听了宝珠这话,裴璇玑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肩头痛哭起来。
这一哭,似乎将回京后受的一切委屈全都哭了出来,裴璇玑抱着宝珠,只觉得迷茫不已,她哭道:“宝珠,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她将家人的言行都说给了宝珠听。
宝珠反手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他们不懂你。”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见过裴天师的威风,他们没有见过,凡人总是不能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景色。”
裴璇玑听了,更是痛哭不已,直到后半夜方才止住,一边打嗝,一边与宝珠分食了她带来的礼物。
宝珠一直守在裴璇玑身旁,等到她熟睡了,才按照李挚给她指定的安全路线摸回了官舍。
夜已经深了,李挚的官舍还点着灯,他坐在桌前,一边读着异人寺不外传的秘笈,一边等待着宝珠回家。
听到门口有响动,李挚回头,与一脸戚戚然的宝珠对上了眼,他挑眉道:“怎么?你与裴天师吵架了?”
宝珠摇头,黯然道:“没有,是裴七遭罪了。”
她坐到李挚身旁,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裴璇玑的事说了。
说罢,宝珠长叹一口气,忧伤道:“裴七,还会继续她的理想吗?”
李挚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他的脑中闪过了一段回忆。
夜晚,京郊处,一个没有月亮的天。
一行人手中举着夜行的火把,火光照耀在裴璇玑的脸上。
已经不再是圆脸的裴璇玑,耳边的鬓发染上了白霜,眉间有着仿佛刀刻一般的皱纹,她很消瘦,抓着缰绳的手上全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她有着锋利的眼神,她的背依旧挺得很直,她背上背着一柄缠着白布的剑。
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神情严肃地对他说:“李大人,此行山高路远,恐怕一路十分艰难,还请你暂且忍耐。”
李挚点了点头。
裴璇玑又道:“还有,此行以我的人为主,李大人最好听我的指使行事。”
说罢,她冰冷地看了李挚一眼,并不在乎他的回答,调转马头,朝着周围人一挥手。
蒙着面的黑衣骑手们,一言不发,抖动缰绳,跟随着裴璇玑前进。 李挚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宝珠,轻轻一笑。
“裴天师此生或许会辜负许多人。”李挚斟酌着用词,一字一句地说着,“可她从未辜负过年少时的自己。”
宝珠的眼睛在灯光下亮了。
她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你认识她。”
李挚当然认识裴璇玑,但他们说的并不是这个。
李挚点了点头。
宝珠憧憬道:“裴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性格坚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李挚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是个好人。”
“若是让裴七知道你这样称赞她,她面上不说,但心中一定十分得意。”宝珠笑道。
李挚笑而不语。
他们各自思考着,有了片刻的沉默。 而后,宝珠忽然出声。
“我以后,能成为这样的妖怪吗?”宝珠看着李挚,眼睛闪闪发亮,“别人说起我来,也会像这样,称赞我是个好妖。”
李挚伸手轻抚过她的脸颊,肯定道:“会的。”
“你现在,已经是了。”
第58章
李挚说,宝珠现在已经是个好妖怪了。
这让宝珠心花怒放。
除了他,谁来说这句话,都不会让宝珠这样高兴。
她美滋滋地抱住李挚的胳膊,畅想着以后的某一天,宝珠的名字被妖怪们熟知,只要同胞们遇见了困难,就会想起她来。
他们会想着,要是狐妖宝珠在这儿就好了,她是一个好妖怪,极有本事,如果是她,一定能解决问题。
一边想着,宝珠一边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李挚瞧见了,也不说破,只勾了勾嘴角,继续低头研读手中的书本。
“对了。”宝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扯了扯李挚的袖子,好奇地看着他,“你说你认识裴七,那你认识张鹤吗?他也成为了厉害的天师了吗?”
宝珠说完,李挚安静了一瞬。
脸上有了一丝岁月痕迹的张鹤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与如今的张鹤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那一天,裴璇玑说完那句警告后,他们一行人果然赶起路来不要命,因为妻子是狐妖、自己又拼命工作的缘故,李挚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半宿过后,有些吃不消。
在前头的裴璇玑并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但队伍中的张鹤似乎意识到了李挚的不适。
他慢慢骑着马,靠近了李挚的马车,敲了敲窗户后,从外头递给他一张符咒。
“李大人,贴在额上,能舒缓一下。”张鹤笑着对李挚道。
李挚接过后,对张鹤道了谢。
他朝李挚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上一世,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
那一次,是李挚接到了皇上私下里委以他的重任,他匆匆收拾好行李,告别宝珠,踏上了一段未知行程。
李挚跟随着同样接受了这任务的天师裴璇玑,与她麾下的一众天师们绕着北边转了一圈,去寻找一个可能存在的妖怪。
李挚并不知道为何皇上会让他去这次的任务。
或许是那时候的皇上已经谁也不肯相信,前朝之中,细细查看之下,唯有无父无母无子无朋党的李挚,稍稍与旁人不一样。
可李挚与裴璇玑在北边兜了无数个圈子,却仍然没有发觉那个妖怪的踪迹。
为首的裴璇玑沉默不语,不为她的行为和目的解释,他们徒劳地忙活了两个月,终于承认这次任务失败了,决定立即打道回府。
回程的路上出了事。
也许在他们找寻那只妖怪时,那只妖怪也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他们,回程路过一处窄桥时,他们只能排成一条纵队经过,忽然水中钻出来一只可怖的妖怪,径直朝着裴璇玑袭去。 裴璇玑反应也快,极快地挥剑格挡。
可那妖怪只是声东击西,他一击不中,转而攻击李挚的马车。
张鹤当时正守在李挚的马车前,见状立即拔剑与妖怪缠斗,妖怪又是虚晃一枪,使出妖法,妖气撞碎了马车,一行人中最弱的李挚从窄桥上跌落,狠狠地摔在了干涸河床上的一块巨石上。
李挚闷哼一声,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破碎了。
视线模糊中,他看到那妖怪朝他而来,似乎是想要了他的命,电光火石之间,众人都未反应过来,唯有张鹤咬破舌尖,喷出鲜血在剑上,拦住了妖怪。
然后,那妖怪回头,身形如鬼魅一般,伸手贯穿了张鹤的腹部。
张鹤脸上露出了迷茫。
周围的天师们发出了惊呼。
李挚意识模糊时,他听到那妖怪在对裴璇玑说:“我不知我父亲是谁,但一定不是他,再有下次……”
下次如何,李挚没听清楚,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身处简陋的房间,裴璇玑坐在一旁守着他,看窗外发呆。
李挚慢慢回过神来,问她:“那位天师呢?”
“连夜送回京城了。”
“他还好吗?” “看他的造化。”
李挚不知道他的造化如何,他没有再见过那位天师。
那时,李挚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宝珠见李挚久久不语,疑惑道:“你那时不认识张鹤吗?”
“只有过一面之缘。”李挚的注意力回到宝珠身上,“不知道后来他如何了。”
宝珠哦了一声,伸手抽走了李挚手中的书,她嗔道:“这样晚了,为何还不想睡!”
李挚微微一笑,忽然伸手将宝珠拦腰抱起,往床上走去。
宝珠惊叫了一声,随即不甘示弱地用双腿勾住了李挚的腰,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问道:“李天师,你今日可有发奋修行?”
“大王方才抽走了我手中的书,又来问我有没有修行?”
李挚轻轻将宝珠放在床上,欺身上前,贴在她耳边说道。
“唉,从前你身子越来越差,也不知究竟是我的缘故,还是你每日殚精竭虑的缘故,我可是不敢再乱来了。”
宝珠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暧昧地戳着李挚的胸膛。
李挚捉住了她作怪的手指,拿到嘴旁轻吻,他呢喃道:“如今不同了,不如大王来试试看,看看我在修行上,究竟有没有尽力。”
宝珠嘻嘻一笑,没有回答,只是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泄愤似得。
是有些疼的,但李挚一声未吭,任凭宝珠动作。
片刻后,宝珠松了口,手脚并用地缠住他,喟叹道:“天下地上,只有这么一个李挚,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我可再也舍不得弄坏了。”
她难得说这样的情话,李挚心里一甜,反手抱住宝珠,在她唇上轻吻。
“睡吧,以后的日子还长。”他道。
翌日,李挚走后许久,宝珠方才醒来。
她睡得很好,在床上滚了几圈后,忽然听到官舍外传来了敲门声。
宝珠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她心中暗忖,莫非有同僚来寻李挚有事?
“宝珠,你在这里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她找的可不是李挚。
“赛雪?”宝珠疑道。
宝珠给过赛雪李挚的住址,但想也知道,这才分别几日,无事的话,赛雪必然不会过来找她。
一定是出事了,宝珠忙收拾整齐,打开门让赛雪进来。
赛雪一进门便抓着宝珠的胳膊,焦急道:“小满不见了。”
“小满不见了?”宝珠奇道。
小满这牛妖,生得凶长得壮,力大无穷又抗打,他会出什么事吗?
“你走得那日,他就没回来,只是托了工友传信,说是有个客人,见他力气大,雇他帮忙运送货物,就去不远的地方,第二日一早就回来。”赛雪揪着宝珠,扁着嘴,一副惊慌的模样,“可这都两天了,他现在都未曾回来。”
宝珠安抚道:“莫慌,你好好想想,他真说得第二日一早便回来吗?”
赛雪点点头,肯定道:“他工友就是这样说的,去的地方就是离京城不到百里的朝云县,以小满的脚程,回来还不要一个时辰呢。”
这倒是,何况京中还有赛雪在,赛雪才出过事,若不是出了无法回来的意外,小满一定不会离开这样久。
“不慌,我们先去找鼠婆婆,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寻妖的办法。”宝珠说着,给李挚留了张字条,带着赛雪出了城,朝着黍园方向去了。
等到了黍园,宝珠将来意一说,大老鼠脸上也没了笑容,只叹息着道:“我去与婆婆说一声,不过,这一回你们可要仔细些说话,婆婆心情坏极了。”
“婆婆怎么了?”宝珠打心眼里喜欢鼠婆婆,听大老鼠这样说,忐忑起来,小心问道。
“反正过几天你们就都知道了。”大老鼠压低了声,对两只小妖说着,“这两日,石公子带着白玉团搬走,听说一块儿住进城里头去了,女儿离巢了,鼠婆婆一时接受不了。”
“啊。”宝珠与赛雪对视了一眼,她们心里又担心鼠婆婆难过,又担心因为这件事婆婆无心管小满,矛盾极了。 大老鼠让她们稍等,过了一会儿,他过来领着两只小妖去书房。
宝珠她们踏入书房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神情萎靡的鼠婆婆,她窝在一张大躺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婆婆。”宝珠与赛雪小心地向鼠婆婆问好。
“什么事。”鼠婆婆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满丢了,我们想找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寻找一只妖吗?”宝珠道。
“他也是因为嫁了人,要离开娘,才故意丢的吗……“鼠婆婆喃喃自语道。
宝珠呃了一声,挠了挠头,战战兢兢地提醒道:“婆婆,我们说的是小满,牛妖小满,二百来斤那个小满。
“我的女儿呀!”鼠婆婆恍若未闻,吱吱大哭起来。
书房里又开始妖风阵阵,刮得赛雪几乎要飘起来,被宝珠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拉在身旁。
哭了一阵,鼠婆婆在书房要散架前终于停了下来,顶着核桃大的肿眼睛,淡淡道:“去找算盘,犬妖都很能寻东西。”
宝珠与赛雪抱在一块儿,头发纠缠在一块儿,被大妖的妖力吓得瑟瑟发抖,听到这句话,赶紧告退:“多谢婆婆,我们这就去请算盘。”
鼠婆婆没有看她们,随意地挥了挥手。
宝珠走到书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柔声安抚鼠婆婆道:“婆婆,你别难过了,白玉团他们离你也近呢,随时能回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鼠婆婆刚止住的眼泪又决堤了,她捶胸顿足地嚎啕道:“这样近,干嘛要住出去,我的乖女儿啊。”
鼠婆婆的书房妖风再次咆哮,宝珠一时不察,呜得一声被风刮到了大门外,摔进泥里,半天没有爬出来。
躲在一旁的大老鼠踮起脚眺望了一会儿,无奈地对作鹌鹑状的赛雪道:“得,这下我只用送你出去了,走吧。”
大老鼠将赛雪送到大门外,宝珠才将将从泥地里挣扎出来,呸呸呸地往外头吐着泥巴。
“我看,最近还是不要在婆婆面前提及白玉团的好。”大老鼠与赛雪一块儿上前帮宝珠弄干净了泥巴,感叹道。
“我现在知道了。”宝珠心有余悸地点头。
她们与大老鼠道了别,回城打算去寻找算盘。
一路上,宝珠与赛雪都忧心忡忡的,想着该如何说服算盘,他们不久前才打了那样大的一架,也不知算盘会不会不乐意帮这个忙。
“对了,那朱公子与元小姐的事,了结了吗?”宝珠忽然想起来了,转头问赛雪。
听了这话,焉了吧唧的赛雪终于有了一点精神,答道:“了结了,鼠婆婆还是将两个孩子换回去了,婆婆说,算盘能帮元小姐一时,还能帮她一世吗?难道朱公子这一次没有让外室生出儿子,就不打算在外头弄出个儿子来了?算盘难道要次次都偷走他的儿子?”
宝珠唏嘘道:“是这个道理,就是元小姐可怜了。”
“所以鼠婆婆后来又对算盘说,让他教元小姐点别的,要是朱公子人都死了,哪里还能再生那么多儿子,这个才一丁点大的小儿子也顶不了事。”赛雪咧嘴一笑道。
宝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惊道:“还能教这个吗?”
“鼠婆婆说,算盘给她将道理讲明白就是了,元小姐有四个女儿呢,为母则刚。”赛雪越说,脸上越是崇拜,“鼠婆婆可真厉害。”
“谁说不是呢。”
两只小妖絮絮叨叨了一路,又翻墙来到了算盘门口,小心翼翼地敲门道:“算盘,你在家吗?”
她们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算盘站在门后严肃道:“何事?”
宝珠讪讪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算盘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胸膛,矜持道:“如今,你们也有要我帮忙的时候了。”
赛雪搓着手,一点气焰也没了,唉声道:“算盘,你大人有大量,帮帮我们吧。”
算盘好险不是原形,不然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昂首道:“既然你都求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吧,你们等等,我先跟东家告假。”
他这一说,宝珠也想了起来,若是去找小满,还不知何时能回来,连忙从怀中掏出纸鹤,传信给李挚,让他不要担心。
三只妖怪准备了一番,一齐出发去了小满上工的码头,到了地儿,算盘啪地一声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黄狗,他先是低着头,冲着赛雪手中小满的臭鞋子深吸了一口,又闭上了眼,仰起头,仔细地感受着码头中无比复杂的各种气息。
宝珠与赛雪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黄狗算盘睁开了眼,朝着东边道:“他们往这条路走了。”
两只小妖长舒一口气。
虽然知道小满要去朝云县,可是她们却不知道小满是走的哪条路去的,若是在路上出了事,即使赶到了目的地,她们也找不到小满。
三只小妖离开了鱼龙混杂的码头,统统都变回了原形。
一只狗身后跟着一只狐狸,一只狐狸身后跟着一只猫。
水火不相容的三只生灵,溜溜达达地向着某个方向前行,去拯救他们的青牛伙伴。
于此同时,困在京城家中的裴璇玑,被迫穿上了母亲曾夫人送来的全套行头,又被侍女们按在桌前,细细地做了半个时辰的妆造。
曾夫人就站在半步远的地方守着她,一边看侍女给裴璇玑上粉黛,一边说着京中各家亲戚的家常。
“说起来,你还记得你石家表弟吗?小时候来过咱们家,被你偷偷骗到演武场上说要过家家,然后被揍得直哭那个。”曾夫人含笑看着变回了淑女的裴璇玑,逗趣说道。
裴璇玑脸一红,小声反驳道:“小时候的事,您还老拿出来说,我自然是记得他的,石家表弟怎么了?”
“也是有了他,我才觉得我这小女儿,也不算什么,前几日你姑母来信哭诉,说你表弟与家里闹翻了,竟然离家出走,搬出去住了,他们翻遍了整个京城,委托了五城兵马司也没找到他人。”曾夫人啧啧称奇。
裴璇玑漫不经心道:“石家表弟自小便纨绔,最是讨厌,做出来这样的事也不稀奇,不然小时候我为何要将他揍一顿。”
曾夫人抿嘴一笑,轻轻拍了一把女儿的胳膊,嗔道:“你啊,真是淘气。”
自从裴璇玑答应要陪母亲去参加贵妇们的聚会,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便得到了极大的缓和,曾夫人待裴璇玑也慈眉善目起来,这让裴璇玑也好受了许多。
给裴璇玑打扮的侍女们画完了最后一笔,举着镜子给她看,问道:“小姐可还满意?”
裴璇玑看了一眼,只觉得花红柳绿的,瞧不清眉眼,但也不知是不是京城最近的流行,敷衍地点头道:“不错。”
曾夫人倒是很满意,拉着女儿左看右看,叹道:“真不错。”
说罢,她便拉着裴璇玑朝外头走去。
就在这时,裴璇玑眼尖,瞧见一只纸鹤在眼前一闪而过,连忙在大家都没注意时收在了手中。
她悄悄低头一看,原来是李挚与张鹤的联名信。
“裴天师,朝云县有异事上报,上峰安排我们前去查看情况,我们三人是出外勤的固定搭配,缺一不可,一个时辰后,京城东门外见。李挚、张鹤。”
裴璇玑读完,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捏碎了手中的信笺。
她停下脚步,对不明所以的曾夫人道:“娘,我忘了拿东西,你等我一会儿。”
曾夫人还未答话,裴璇玑便折返回了院中,从箱子中拿出天师行头,一边拆掉一头的珠翠,一边脱下累赘华丽的衣裳。
她用清水抹了一把脸,擦净了脸上的粉黛,再随意的将头发梳成一个圆髻,穿上天师制服,背上无锋剑,翻过小院的另一头,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将军府。
在外头等了许久才发现不对的曾夫人,返回裴璇玑院中,看见了一地的狼藉。
这优雅尊贵的贵妇人,尖叫一声,跳脚大骂道:“裴璇玑!你有本事别回家!你死定了!”
第59章
京城东边的乡间土路上,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黄狗,他一边快走,一边伸着脖子在空中不住地嗅闻着。
黄狗身后跟着一只黄狐狸和一只黄猫。
这三只生灵排成纵队,在尘土飞扬的破路上一溜小跑地赶路,搞得浑身上下全都沾满了黄土,连原本的颜色都瞧不清了。
变成黄狐狸的宝珠在算盘身后抱怨道:“雇小满运货的那老板是不是有毛病,这条路也是能走的吗?”
算盘嘁了一声,反驳道:“这条路无非就是脏了点,能提前将货送到地方,就能提前将货卖出去,如此这般,花费同样的时间,能增添许多收益呢。”
最后头的赛雪听见了,大声道:“怪不得老板看上小满,要雇小满去送货,除了他这个大傻牛,哪个凡人愿意做这样吃力的差事!”
说小满傻,这一点算盘倒是赞同,附和道:“就是,如若是我,这一趟路我少说要收比寻常多三倍的价钱,等我们找到小满问问便知晓,那傻牛绝对只收了寻常的价钱。”
三只妖怪一边絮叨一边走,没过一会儿,这条破路便走到了头,一个平静的小村庄出现在他们眼前。
黄狗算盘停下了脚步,拦住了后头的宝珠与赛雪,警惕道:“当心些,或许小满他们就是在这村里丢的呢?”
宝珠点头道:“说的有理,这村子位置这样偏僻,要出门又只有一条破路,想来便容易生出怪事来。”
三只妖怪对视一眼,算盘打头,宝珠殿后,一齐钻进了路旁半人高的杂草从中,小心翼翼地往村里靠。
可等他们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村中,也没有碰见什么古怪。
三只妖怪站在村子里的大路旁,左右查看着周边的房子,并不觉得这里与旁的村子有什么不同。
唯一让他们感到疑惑的地方是,算盘进了村子后,便不再能闻到小满的味道了。
宝珠与赛雪叽叽喳喳地在算盘旁边讨论这究竟是为什么,闹得算盘一个头两个大,怒道:“你们不要说话!我都闻不见了!”
“你用鼻子听我们说话呢?”宝珠道。
“就是,话都不让人说了!”赛雪附和。
算盘索性闭嘴,汗流浃背地在空中四处嗅闻着,片刻后,他奇道:“还是闻不到,方才在外头还能闻见的啊。”
这回他也加入了宝珠她们,三只妖怪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试图弄清楚小满究竟去哪儿了。
正是三只嘴碎的妖怪,一说起话来就忘了事,越说话声音越大,终于吵得旁边一户人家里正在休息的农妇推门而出,叉腰就想骂人,可她嘴都张开了,却没见着一个人。
只有几只满身黄土的小兽浑身一僵,徐徐转过身来与她大眼瞪小眼。 农妇一怔,看着他们喃喃道:“这都啥玩意儿啊。”
算盘战战兢兢地看着农妇,想了想后张嘴冲她:“汪!”
农妇松了一口气,嗐了一声道:“原来是狗啊,三条狗吗,看着不像啊,怎么像是……”
宝珠连忙张嘴:“汪汪!”
农妇呃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头,刚想说什么。
赛雪继续张嘴:“汪汪汪!”
“真是奇了怪了,这狗怎么长得又像狐狸又像猫的。”农妇神情恍惚地嘟囔着,慢吞吞地走回了家中。
三条黄狗见状,赶紧贴着墙根溜走了。
他们缩在墙角处,三个狗头靠在一起,算盘低声道:“这该怎么办?”
“不如去问问,看看村里有没有人见过小满,小满那样壮,见过的肯定记得。”宝珠道。
“那谁去问呢?”赛雪道。
宝珠看向算盘,算盘看向宝珠。
“你去,你是男妖,凡人只有男子才爱出门闯荡,我去敲门,太奇怪了。”宝珠道。
“行吧。”算盘砸吧了会儿嘴,转身变成了一位中年男子,将一身黄土拍净后,瞧着还有几分文人气质。
他施施然走到方才开门那位农妇家门口,上前敲门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问了几声,农妇才缓缓将大门开了一条缝,警惕地问道:“何事?”
“我有一位友人,说是运货去朝云县,结果这几日失去了联系,我沿路来寻他。”算盘彬彬有礼地说道。 算盘的长相颇有欺骗性,农妇稍稍放下了戒心,说道:“你那友人什么长相?”
“他长相普通,不过他有一位随从,十分壮硕,教人见之不忘。”算盘道。
“哦,你说那人我见过,他们是前两天是经过了我们村,还在村中休整了一会儿,我听说是抄近路,翻山往朝云县走了。”农妇说完,指了指东边一座小山。
算盘颔首向她道谢,转身便朝着那边走去。
农妇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喃喃道:“算了,听说已经上报到天师那儿了,想来也无事了。”
算盘却未听到,他走出村子后,又变回了大黄狗,跟在外头等着的两位同伴使了个眼神,朝着小山走去。
“怎么说?”宝珠追上来问道。
“说是他们抄近路,翻山去朝云县。”算盘答道。
宝珠抬头看向那座小山,只觉得平平无奇,既不高又不大,小满他们应当就是因此失踪的,但这里能有什么隐秘吗?
她刚刚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时,算盘已经与赛雪走得没影儿了。
宝珠连忙追了上去,小声道:“做什么这样冲动,万一山里有妖怪怎么办?”
算盘回头,奇道:“那就揍他啊?你这样强的妖怪,怎的做事还畏首畏尾的?”
宝珠一愣,有些不确信地问道:“你说我强?”
“不然呢?”算盘瞪大了眼,“咱们妖怪活得越久越厉害,我可是活了上百年,你才多大,就能跟小满一块儿揍我了,你还不厉害?”
说罢,算盘猛地一跺脚,哎呀了一声,怒道:“失算,不该说的,你就是想要听我称赞你!”
狐狸宝珠已经咧开了嘴,哈哈笑道:“原来我们是将你揍得服气了。”
她一边看着算盘气急败坏,一边心情大好地走到同伴们的前头,率先钻进了山里。
甫一钻进这座小山,宝珠便察觉到了不对。 山里太安静了,连一丝虫鸣鸟叫都没有,一片死寂。
她警惕地站在原地,回头与同伴们道:“屏气凝神。”
算盘这时走到了宝珠前头,仰头嗅闻后,惊道:“山中有很重的血腥气,味道太重,我鼻子都不灵了,只能隐隐约约闻到一点点小满的味道。”
宝珠心头一沉,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正在心里琢磨,身后惊慌的赛雪已经说了出来:“小满不会……”
“不想这些,先找到他。”宝珠打断了赛雪,与算盘对了个眼神。
算盘打头,宝珠殿后,小心地将最为弱小的赛雪护在中间,艰难地在浓重的血腥气中追踪着小满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们在山里越走越深,周围仍旧安静地可怕,一路上,他们没有见到一只小鸟,一只虫豸,仿佛山中只有他们这三只妖怪。
这平平无奇的小山,好似走不到尽头。
宝珠停下了脚步。
前头的算盘不解地回头看她。
宝珠出声解释道:“这座山不应当是这样的,我在外头看得明白,它不应当有这样高,也不应当有这样深。”
她语气古怪,说的算盘毛骨悚然,颤声道:“所、所以呢?”
宝珠又转而问赛雪:“这种感觉,你可熟悉?”
赛雪一愣,慢慢地回忆起来了什么,惶惶道:“我好像记起来了。”
“那一日,陈园毁了,你与李挚吵了架,我们俩没头没脑地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
赛雪双眼无神,陷入了可怖的回忆中。
“走了一会儿,遇见了一个老太太。”宝珠冷静地补充,“她说她叫葛夫人。”
赛雪打了个寒颤,哆嗦着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一旁的算盘听得一头雾水,插嘴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宝珠笑了笑,对算盘道:“无事,想起了一些往事。”
“宝珠,你为何这样镇定。”小猫赛雪靠近狐狸宝珠,害怕地蹭了蹭她,将脑袋埋进了宝珠的皮毛里。
宝珠安抚地低头舔了舔赛雪的脑袋,轻声道:“你别怕,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她说罢,猛地伸出前爪,从虚空中抓住了一只本不该存在的虫子。
幻境破除,他们的耳边响起了山中该有的各种声音。
算盘原地转了一圈,眨了眨眼,惊道:“宝珠,你抓住了什么。”
宝珠将那虫子踩在脚下,三只妖怪围成一圈低头。
“是一只树蝇。”宝珠道。
“就是这个东西让我们产生了幻觉。”赛雪恨道。
“它原本想带着我们去哪儿呢?”算盘疑道。
“既然是树蝇,自然是想带着我们去树下。”宝珠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她想起了刚刚重生时,在讣遐村里见到的那颗有灵的老槐树,老槐树脚下埋葬着王兰贞的仇人,她往仇人身上刻上怨毒的恶咒,养出了嗜血的树蝇。
甚至,那时的树蝇已经生出了不成型的妖身。
宝珠碾死了这只树蝇,闭上眼睛,动了动耳朵,仔细听着空中的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
越是认真去听,越是感受到了树蝇翅膀的震动,小小的虫子,裹挟着山呼海啸的声浪,朝着宝珠袭来。
宝珠睁开了眼。
她表情凝重,叮嘱道:“小心些,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这些虫子,想来只要踏入这座山,便会陷入到幻境之中,小满也曾见识过这幻境,说不定也能辨别出来,他应该还活着。”
三只妖怪此时更加小心,他们方才走了那么久,解除幻境后才发觉,他们不过刚刚上山,在原地打转。
此时,空中小满的味道相较方才更为明显了,算盘松了口气,走在前头,朝着深处走去。
他们走得极慢,屏气凝神,不让一丝气息外泄,生怕惊动了什么。
但在穿过了一大片灌木丛后,意外还是发生了。
算盘刚刚从灌木中伸出狗头,不防迎面撞上了一个凡人。
这可吓得算盘汗毛直立,张嘴便叫:“汪汪汪汪!”
宝珠在后头看不清,听见算盘叫,连忙一边往前挤,一边跟着叫:“汪汪汪汪!”
被夹在中间的赛雪见状,也跟着大叫:“汪汪汪往!”
一时间,漫山遍野都回荡着他们的叫声,汪汪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宝珠听到前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呼:“老李,小裴,快来看,这山里怎么这么多狗!”
竟然是李挚他们!
宝珠连忙停嘴,变回了人形,从灌木丛中钻出来高兴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大王!”张鹤一脸震惊,“你在这儿作甚?你当真把这山头盘下来做山大王了?”
“我没有,我跟朋友们一起过来找另一位朋友!”宝珠连忙解释。
远处,李挚与裴璇玑快步走来,均是一脸惊讶。
“宝珠,你怎么在这儿?”裴璇玑惊道。
宝珠挠了挠头,将黄狗算盘跟小猫赛雪揪了出来,将他们为何会在山中的缘由解释了一遍。
李挚听完,皱眉道:“我们之所以会来这儿,是因为接到周围的村民上报,山中有异事。”
原来这座山,别看他不大,可是有个名字叫做虎啸山,听闻许多许多年前,山中有老虎出没过。
但最近这几十年中,别说老虎,山中连大一点的麂子都被猎光了,老虎成了传说,周围的村民更是毫不畏惧这座山。
他们时常上山捕猎,虽说大的猎物很少,可是兔子山鸡这种小猎物,虎啸山中还是有许多。
只是,不知从几个月,还是多久起。
上山的村民们,开始有人失踪。
一开始,只是村里离群索居的猎户们,因为他们一天到头都耗在山里,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村民们也未曾起过疑心。
然后,是偶尔上山捕猎的村民。
接着,不深入这座山,只是匆匆经过这座山,并不做停留的客商们,也有失踪的。
这下,周围的村民终于发现事情不对了。
他们将这件异事上报给了官差,请官差带人来看看,山中究竟有什么,难道是曾经在山里活动的老虎又回来了吗。
县中的官差接到消息,带着许多人,举着火把,带着武器与天师赠与的符咒上了山。
他们在山中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老虎,也没有妖怪。
只是下山后,忽然发现他们的人少了一个。
这下,案子终于被递到了异人寺。
朝云县离京城太近,没有天师驻扎,异人寺受理后,思忖一番,将案子送到了刚刚来京城的李挚三人手中。
于是三位天师,与三位妖怪,在虎啸山中巧合地相遇了。
宝珠恍然大悟,说起来,此时他们应当是殊途同归了,便指着地上的大黄狗道:“这是我的朋友算盘,他在京城当账房呢,不便让你们知道容貌。”
大黄狗有礼貌地朝三位天师点了点头。
三位天师连忙回礼。
宝珠又指着地上的小猫道:“这是我的朋友赛雪,她在京城当神棍,也不好让你们认识。”
赛雪张嘴冲他们汪了一声。
裴璇玑奇道:“这位小朋友,不是猫妖吗?”
宝珠赶紧从地上抱起赛雪,转移话题道:“都差不多嘛。”
介绍完了朋友,宝珠又将遇见树蝇的事与他们说了一遍,又奇怪道:“你们没有陷入幻境吗?”
“因为之前知晓山中有异事,所以我们上来前便准备好了符咒。”李挚解释道。
“怪不得。”宝珠了然,又将自己的猜想说了一回,“当时在讣遐村,咱们四人都曾见证树蝇吃人的模样,也见过培育树妖的邪法,我担心又像上回一样。”
“的确,宝珠说得有理,我们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树。”裴璇玑皱眉道。
“既然如此,依我看,我们还是分开行动的好,哪一方先找到了,就与另一方说,这样快多了。”宝珠建议道。
众人都没有意见,商议了一会儿各自往那边搜寻,待确认好了,裴璇玑便领着张鹤,率先往那边去了。
李挚落在后头,拿出了几只纸鹤,放在宝珠手中,又趁着同伴们没有察觉,俯身悄悄亲吻了宝珠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心些。”
宝珠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李挚嗯了一声。
等到天师们离开,算盘率先不满道:“怎么回事,你这对象既然知道背着人,怎的不背着狗?”
“肉麻!肉麻!”赛雪咦了一声,嫌弃道。
“行了,少废话,干活了!”宝珠脸红彤彤的,假正经道。
山中此时有三位天师、三位妖怪,分头行动着,正在搜寻着树蝇的本体和失踪的小满。
而被寻找的小满本人,正在艰难地堵在一个树洞前。
他将从山中寻来的野果塞进了树洞中,又屏息凝神,宛如石头一般将整个树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树洞里,严丝合缝地塞着几个凡人。
他们姿势艰难地吃完了小满艰难寻来的果子,声若蚊蝇地致谢道:“多谢你了,小满兄弟。”
小满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他抬起头,只见眼前大片大片的树蝇在空中飞舞着,树蝇们细小的双眼发红,显然不是善茬。
小满从葛家堡逃脱后,对幻术的抵抗力变强了。
可他与一行凡人踏入虎啸山后,走了莫约数个时辰,直到深入虎啸山的腹地,方才意识到他们进入了幻境,当小满清醒过来后,他身旁的数个凡人,几乎要活生生地走进树蝇的陷阱中。
小满发了狂,拼着一条命,终于将几个凡人从陷阱中救了出来。
可等着他的,是更多、更多的树蝇。
小满没有办法靠自己将这些凡人从虎啸山中救出去,他找了一个树洞,将凡人们藏在里头,自己堵在树洞前,好不教他们的气息被树蝇发现。
但这样下去,要何时才能从山上下去。
小满看着遮天蔽日的树蝇,忧愁地想着。
赛雪与宝珠,何时才会发现他不见了呢?
第60章
若是只有小满一人,以他皮糙肉厚的程度,只要不被许许多多的树蝇围攻,埋着头使劲往山下冲,想来也能囫囵出去。
只是树洞中有一行三位凡人。
一位是此次雇佣他的客人,人到中年,身子也不强壮,一位是客人带的侍从,另还有同样被雇佣的小满工友,他们想着抄近路去往朝云县,快去快回,没想到一上山就遭了。
凡人们没有丝毫的自保能力,如若小满离开他们久一点,他们身上的气息被这些红眼树蝇发觉了,不到片刻,就会变成三具白骨。
这让小满想不到任何能带着他们平安下山的办法。
一边在脑中思考,小满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心中焦急不已。
他从幻境中醒来时,随意寻了一个方向,略跑了几步,便将几个凡人塞进了这个巨大的树洞中。
他们离树蝇本体的位置很近。
一路跟赛雪摸爬滚打到了京城,小满的脑子也变得好使了许多,他想着在葛家堡遇见的种种,见到如此相似的情景,心中肯定,这里一定也有可怕的、邪恶的妖怪。
甚至,有可能是失去踪影的葛夫人本人。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
所以小满屏气凝神,尽可能地收敛一身的气息,生怕被此地主人发觉。
一片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让小满警觉起来。
这座山中充斥着各种寻常的声音,小满紧绷的神经将要放松一会儿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
有人来了。
小满深吸一口,不敢再有一丝呼吸声,树洞口被他堵得严严实实,不教里头的凡人气息流露出一点。
“过来有何事?”从树蝇聚集处走出来了一个妖怪,看着树上说道。
“我正巧路过,便过来瞧瞧你,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一个少年笑嘻嘻地声音在林间回荡着。
小满听着两者的对话,只觉头皮发麻。
果然是他们,竟然真的是他们,离开葛家堡后,小满的每个噩梦中都有他们在交谈,少年细碎的笑声,男妖低沉的声音。
他还会梦见他们的样子。
梦中,葛夫人如同小满第一次见她一般,臂弯上挎着篮子,步履蹒跚地穿过迷雾走向小满。
而她身旁那个眼睛细小的强大男妖,无时无刻都在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小满。
小满会整晚整晚的被困在他们的视线中,直到天亮。
如今再次听见他们的声音,小满有些分不清噩梦与现实。
或者现实中,噩梦已经降临。
“什么消息。”眼睛细小的夜魇沉声道。
少年终于从树上一跃而下,看着夜魇嬉皮笑脸道:“你啊你,你看守的这最后一片牧场,也被人察觉了。” 夜魇脸上抽了抽,片刻后,他叹道:“这是迟早的事,异人寺知晓了?”
“树蝇什么都吃,太过分了些,凡人们只能上报咯。”少年耸了耸肩,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的时候天师已经出发了,想来现在快到了吧。”
夜魇又沉默了一会儿,细小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试探道:“主上不许我们与天师争斗,若是遇见,只许撤退。可他已经有许久没有找我们了,他不来,树蝇越发难控制,我也是没办法。”
夜魇诉苦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道:“你说我杀了来的天师,会怎么样?主上当真会惩罚我吗?”
“不知道,不如试试看?”少年兴致勃勃地说着,“反正你已经动过一次手了,有一就有二,主上一直喜爱你,无所谓啦。”
“你说嵇仁的话,那可是当真毫无办法的下下策,并且,那是我们俩一块儿动的手。”
夜魇一瞬不动地看着少年,一字一句强调道。
“行,你说的对。”少年满不在乎地回答着,“嵇总司如何了?想到他不知被谁重创,修行跌落成那样,我就难过,早知道当时就与他打一架试试了。”
“他养的那颗树,树妖最为强大。”夜魇笑道。
少年啊了一声,双手合十,虔诚道:“嵇仁总司,生前有用,死后光荣。”
夜魇嘁了一声,随即面色凝重道:“自从六月过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主上了,牧场一个接着一个出事,真是很难办,你没有试过去给他请安吗?”
少年收起了玩世不恭,沉郁道:“我去过好几回,都在闭关,不见人。”
夜魇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
这两个神秘人物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大通,彼此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年回过神来,又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就走啦,这次来的天师,就要麻烦你好好招待了。”
夜魇正点头,少年又咦了一声,转头看向小满的位置,啧啧称奇道:“夜魇啊夜魇,这样大一只虫子躲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然没有发现。”
夜魇转头看向小满的树洞,不耐烦道:“快些走吧。”
“那我就先走啦,大虫子,下辈子再见了。”少年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山中。
树洞中的小满此时已经浑身冷汗、心跳如鼓,他听见夜魇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刹那间,脑中无数的回忆踏至纷来。
从母亲温暖的怀抱,到幼时山间的青草香气,再到挥汗如雨时,他在码头上见证的每一个日出日落。
最后,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凡人女孩的模样。
她头发枯黄,面容寻常,瘦弱的像只小鸡仔,她的一颗门牙在冬日时因为路滑摔掉了,于是她喜欢抿着嘴看着小满微笑。
“小妹,你看着我吧,我不要再退了。”小满眼中落下泪来,喃喃自语道。
夜魇心烦意乱地朝着树洞走去,脑子里都是该如何招待即将来到的天师们,压根没有将小满放在心上。
直到小满从树洞走了出来,站在原地,双手握拳看着夜魇的眼睛。
夜魇一愣,打量着小满,疑惑道:“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
“你不必记起,反正今日,我们当中总要有一个要死去。”小满脸上挂着泪痕,冷静道。
夜魇失笑,稍微将注意力给了小满一些,点头道:“的确,马上就要死去的虫子,没有回忆的价值。”
话未说完,小满倏地握紧双拳,仰天长啸,他身上的筋肉暴起,衣裳被寸寸撑破,冲天的妖气从他身上迸发,连带着头发丝也根根竖起。
夜魇见状,嗤笑道:“本事不大,花样挺多。”
说罢,夜魇右脚轻点地面,极快地朝着小满攻去。
小满石破天惊地大吼一声,猛地伸手接住了夜魇挥来的一拳。
他的手心处,瞬间涌出了鲜血,原本在周围混乱转圈的树蝇们闻到了鲜血的气息,一齐掉头转向小满。
小满心中一凛,想起了树洞中的三位凡人。 心念电转间,他抓住了夜魇的拳头,用尽全力朝外头一甩。
巨力传来,即使是夜魇也无法控制地飞向远处,他在空中重新控制住了身体,看着小满蛮牛一般咆哮着,带着漫天的树蝇朝他奔来,眯起了本就细小的眼睛,不耐烦道:“真是够了。”
小满闹出来的惊天动静,吸引了这座山中正在苦苦找寻他的朋友们。
三只妖怪、三位天师,猛地抬起头,从虎啸山不同的位置奔向小满所在的地方。
宝珠这辈子都未曾跑得这样快过,她使出了浑身本事在丛林中穿梭,可即使她跑得再快,不过几瞬后,小满的声音便弱了下来。
宝珠有一瞬的麻木,她听见后头不远处,跑得气喘吁吁地赛雪带着哭腔道:“小满怎么没声了,他会不会……”
赛雪没把话说完便不小心被树桩绊倒,小小一只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被后头地狂奔的算盘低头衔住了后颈,叼在嘴中,跟着宝珠一阵疾驰。
他们仨心系小满,拔足狂奔,比三位天师到的快了许多。
宝珠穿过一片草丛,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树蝇——以及一个浑身爬满了树蝇,摇摇欲坠的高壮男妖。
小满面门上全是鲜血,引得无数树蝇争先恐后地要去啃食他,他徒劳地挥手,想要将树蝇赶走,却毫无作用。
在宝珠终于发现他的这一瞬间,小满像是忽然失去了操纵的木偶,在宝珠眼前,缓缓地停下了动作,慢慢地软倒在地上。
宝珠脑海中一片空白,本能地使出妖法,狂风裹挟着泥石,将小满身上的树蝇统统卷起,在风卷中碰撞,化作了一团血雾。
她不敢看地上的小满,心跳如鼓,大喘着气,回头来,看向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树蝇们进食的夜魇。 “是谁准许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珍贵的朋友?”宝珠将夜魇的表情看在眼中,脑中的弦瞬间断裂,难以置信地说道。
她双目通红地变身人形,指尖变成锐利的尖爪,足尖轻点,朝着夜魇攻去。
电光火石间,宝珠与夜魇交手了十余次,金属碰撞地锵锵声回荡在山林间,不时还有火花溅起。
宝珠的速度极快,空中甚至留下了她的残影,四面八方地包围着夜魇。
而在她与夜魇缠斗之时,算盘叼着赛雪,出现在小满身旁,算盘放下赛雪,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小满,哆哆嗦嗦地变成人形,艰难地将衣裳撕碎,想要给小满止血。
可小满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口子,他捂住了这里,那里的鲜血仍旧在喷涌。
“怎么办,怎么办啊。”算盘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直面过这样的场面,语无伦次地发问,也不知在问谁。
一旁的赛雪像是傻了,眼神空洞地盯着着小满,嘴中喃喃说着什么。
“别怕,一定有办法的,等会天师们就来了,他们肯定有办法。”像是安慰赛雪,又像是安慰自己,算盘满头大汗地强调着。
天师们的身影,终于在算盘的召唤下出现了,李挚眼神扫过众人,一言不发地加入了宝珠与夜魇的缠斗中,裴璇玑跟上去在一旁掠阵,张鹤则快步走到小满身旁,蹲下身子掏出了伤药,皱着眉给小满涂上。
天师们使用的伤药,自然是极有效的,小满渐渐地不再流血,可依旧没有意识。
张鹤皱着眉,看了一眼赛雪,又与一旁不停擦汗的算盘交换了一个眼神。
算盘的汗流得很多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赛雪,在心中拼命组织着语言。
小小一块空地,那边一位妖怪加两位天师打得火热,这边一位天师加两位妖怪沉默不语。
赛雪看了看面前两位的脸色,迟钝道:“小满不好了,对吗?”
算盘一颤,犹豫道:“或许……”
“或许,我可以救他。”赛雪下定了决心似得,喃喃说着,她轻轻俯下身子,凑近小满。
赛雪张嘴,在旁边两位的震惊中,她身体中猫妖的精气不断地涌向小满。
片刻后,赛雪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摇摇欲坠地偏开头,打算走几步,却差点摔倒在地。
算盘连忙伸手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愈发干瘦的背脊。
地上的小满,在他们的注视中,轻轻抽动了一下。
算盘长舒了一口气,对赛雪道:“好了好了,小满活过来了了。”
赛雪觉得困顿极了,在算盘怀中嗯了一声,便陷入了沉睡。
张鹤心中有些疑惑,但却未曾说出口,只是一言不发地掏出纱布,将小满身上的口子尽可能地包扎好。
过了一会儿,见到小满呼吸平稳一些了,他才迟疑地对算盘道:“我此前从未听过妖怪可以分享自己的精气。”
算盘见赛雪已经睡着了,才小声对张鹤道:“我也是很久以前,听我们鼠、我们长辈说过一嘴,妖怪之间的体质也各不相同,有极少数的同胞,是所谓的纯元体质,精气都比旁的妖怪……”
他说道这里,忽然停了下来,讪讪道:“天师,这事,你知道就好,能不能不要与旁人说。”
张鹤心中了然,算盘说的这件事,他最好烂在肚子里,不然这本就不太平的世间,恐怕又要起纷争。
“你放心,你说的话,我决计不会说给第三个人知晓。”张鹤面色凝重道。
他们这边说,宝珠那边的夜魇以一敌三,仍然不落下风,只是他眼前瞧见裴璇玑一只又一只地叠纸鹤,不住地呼叫着援手,心中暗道倒霉。
夜魇认出了眼前的三位对手,也察觉到了与之前相比,他们的实力增长得十分夸张,攻守之间极有章法,即使合起来无法奈何自己,可自己也不能短时间内,立即将其中某一个击毙于掌下。
夜魇心中涌起了万分的不甘,同为世间的生灵,为何妖怪想要在修为上更近一步,除却靠日积月累外,全是些极刁钻艰难的路子,而凡人们,只要有悟性、有天赋,短短一二十年年,就能修得妖怪们百年才能得来的力量。
这就是主上要求他们不要与天师争斗的原因吧,夜魇心中长叹,晓得这一回,他辛苦看守的牧场只能放弃,心不甘情不愿下,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他们不断退缩之下,他的主上,可还好吗?
夜魇这样想着,身形一顿,猛地脱离了战斗,在宝珠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消失在了山林间。
宝珠身子一晃,想要去追,被李挚眼疾手快地拦住,倒在了他的怀中,她身上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伤痕,李挚瞧在眼中,即便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也心疼极了。
“此妖极强,你单独对上他,不是他的对手。”李挚皱着眉,面上十分凝重,“上一回,我们三人在仙渡府外遇见他时,他也是战了一会儿,立即撤退。”
裴璇玑接话道:“似乎是特意不与天师交手一般。”
李挚点了点头,疑道:“他是妖怪,为何不愿伤害天师?”
宝珠也不明白,但她此时牵挂着朋友,要李挚扶着她去看小满。
算盘为了方便,已经破罐子破摔地变成了人形,见两位天师过来,怀抱赛雪,讪讪拱手道:“若是城中相见,还请天师们行个方便。”
李挚与裴璇玑自然同意,宝珠见小满已经有气进有气出,但赛雪在算盘怀里一动不动,惊呼道:“赛雪怎么了?”
算盘冲她招了招手,两只妖怪背着天师们低声咬耳朵。
宝珠听完后,五味杂陈道:“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赛雪会如何。”算盘长叹。
“她会好起来的。”宝珠摸了摸赛雪的头,笃定道。
她语气太肯定,让算盘一愣。
见他们都聚在了一块,张鹤便独自去查看林间的树蝇。
这块空地往后,越往里走,树蝇便越密集,嗡嗡嗡地、无头无脑地乱飞着。
张鹤吓出一身冷汗,又多往身上贴了几张符咒。
又往里头走了一段路,许许多多颗大树,与他们树根下裸露的尸骸出现在张鹤眼前,他的瞳仁一缩,在正中间最大的那颗树下,发现了一个熟人。
茫然张嘴的嵇仁,剖开的腹部中刻上了怨毒的恶咒,大树的根部缠绕着他的身躯,不断地从这位曾经的强者身上汲取着力量。
张鹤站在看不到头的大树之间,阴毒的怨气与血腥气环绕着他,他的背脊阵阵发凉,叫他忘了呼吸。
他的声音传来了裴璇玑的声音,她不赞同道:“你不该一个人过来。”
过了许久,张鹤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艰难道:“这样多的树蝇,他们的本体应当已经妖化了,树妖在哪儿呢?”
裴璇玑不安地移开不由自主看向嵇仁的视线,在大树之中找寻着。
半晌,她轻声道:“那里。”
裴璇玑指向半空中。
张鹤抬头,看见半空中吊着一个巨大的树笼。
树笼外头刻画着数不清的法阵,里头像关牲畜一般,重重叠叠关着许多已经化形的树妖。
它们似乎不会动、不会说话、没有神智,留在它们身上的,只剩饥饿的本能,让它们操纵着树蝇,漫山遍野地找寻着一切可以下肚的食物。
张鹤茫然道:“是谁在豢养它们,他想做什么。”
裴璇玑无法回答,跟上来的宝珠与李挚也停下了脚步。
他们一起抬头看着笼中的树妖,心中都生出了无尽的疑惑,似乎有一个阴谋被从头至尾地串联起来了,谜底摆在他们眼前,众人却看不到谜面。
在他们愣神时,几只纸鹤,穿过重重困阻出现在了裴璇玑面前,她接过纸鹤,回过神来道:“我姑姑说,她要亲自过来一趟。”
说罢,裴璇玑略带歉意地看向宝珠。
宝珠领会到了裴璇玑的意图,满不在意地挥手道:“无事,我们是妖怪,出现在这里确实说不清,我跟我的朋友们先走。”
宝珠拉着一言不发的李挚退到一旁,背着天师们的视线,拉下他身子,狠狠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你们小心些,我先带着小满回去。”
李挚脸上终于缓和了一些,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宝珠的脸颊,小声道:“你们也要当心些。”
“知道了,一定当心。”宝珠保证道。
宝珠说着,与李挚道了别,回到了朋友们身旁,她低头看着动弹不得的小满,皱眉道:“该怎么将他运出去呢。”
算盘刚想说话,忽然听到一旁的树洞中,有人小声道:“诸位,在下有一架人力车,似乎遗失在附近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树洞中钻了出来,后头跟着几个双腿打颤的凡人,战战兢兢地对几个妖怪说明了自己是谁。
“小满兄弟救了我们,若是找到我的那架车,恐怕能将他好好的运出去。”中年男子惶恐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分头找找吧。”几位天师似乎在里头做了什么,漫天的树蝇渐渐地消失了,宝珠观察了一会儿,出声对三个凡人道。
他们自然是应了。
几人正要分头找车,在原地守着小满和赛雪的算盘忽然道:“对了,你雇小满运货,许他多少价钱?”
中年人闻言老脸一红,声若蚊蝇道:“来回四百文钱。”
算盘一拍大腿道:“我就知道,我跟你说,我兄弟人傻,我可不傻,回来后你不仅工钱要翻三倍给他,还要给治病的价钱、误工的价钱,这还不算,另外还有营养费、感谢费若干,回城后我算个清楚,把账给你,你可认?”
中年男子讪讪点头道:“就是要将我全数身价拿走,我也不能不认啊。”
宝珠听着算盘在后头跟中年男子磨叽,勾了勾嘴角,自己钻进林中找那架他们遗失的人力车。
因为他们之前的打斗,这片地方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折断的大树、落下的石块,宝珠艰难地在其中穿梭着,一时不防,左脚踏空,跌进了某个缝隙中。
这缝隙似乎有吸力似得,宝珠方才用光了力气,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只能不住地下落。
不知多久,她终于止住了下落,踩在了一处软绵绵的东西上。
借着头顶上微弱的光,宝珠眯起眼见低头一看。
她踩在一处橙黄色的、带条纹的、会动的生灵上,宝珠正要再仔细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缩到了角落中。
这是一只沉睡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