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宝珠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裴璇玑为何要将这个册子交给李挚。
是李挚提出来的吗,他想知道些什么?
宝珠茫茫然瘫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搞错了。
一妖一狐枯坐着,都有些糊涂,许多年来的认识一朝颠覆,竟是连如何行走都要反复思量。
直到天际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
陈园的动静闹得太大,陈家是本地富庶人家,仙渡府中来人不可谓不及时。
不过差役们直奔陈园内,并未察觉躲藏在外的两只妖怪。
并且,宝珠回过神来后意识到,从仙渡府中来的这一队人马中,有一个陌生的异人寺天师。
他紧皱眉头,神情凝重地随着差役们一块儿走进了陈园。
不久,陈园里传来了差役们的惊呼,一阵喧嚣后,差役们押解着一身血迹的刘雪玉上了骡车。
刘雪玉直到此刻,姿态仍旧从容,仿佛不是去往衙门断头路,只是回娘家探亲罢了。
她的好儿子一脸呆愣地跟在她身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差役粗暴地揪着刘雪玉的胳膊,又畏惧,又想伸手拦。
差役并没有让陈耀祖纠结多久,赶着他一块儿上了骡车。
那位天师却没有随他们一块儿进城。
想来是发现了陈园中种种诡异之处了吧,宝珠昏沉沉地想到。
她有些困顿,十分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我要回去,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赛雪团成一团,缩在大树下,迷惘地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想一想,我走了。”
宝珠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朝着阮园方向走去。
“如果你的凡人知道了你是妖怪,他会怎么做?”
她身后传来了赛雪闷闷的声音。
“不知道。”
宝珠只知道现在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宝珠回到阮园时,李挚正在屋里忙碌,似乎房门有些松动,开门时嘎吱作响,他便要试着修一修。
见宝珠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手里拿着工具的李挚一怔,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了?”
李挚想要伸手扶一把,被宝珠下意识地躲了过去,她眼皮子打架,口中含糊道:“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别喊醒我。”
李挚立即严肃起来,强行扶住宝珠的胳膊,架住她往里屋走去。
他将床铺收拾好,慢慢将宝珠放了上去。
宝珠沾床的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李挚皱着眉,伸手试了试宝珠的额头。
并未发热。
但他也未曾放下心来,宝珠出门前好好的,不到半个时辰后便成了这个模样,发生了什么?
李挚转身看向窗外。
此时天色渐渐变暗,却仍然能看到远处升起的一点烟。
那处出了何事?与宝珠有关吗?
李挚回过头,给宝珠细细盖好被子,又怕她醒来口渴,起身烧好了水,将水壶与杯子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匆匆朝着浓烟升起的地方赶去。
李挚并非是唯一一个想要去一探究竟的人。
越靠近事发地,前来查看的人便越多,李挚一言不发地随着大流往前走,仔细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听说是陈家出了事,死了人。”
“这陈家住在城外,除了他们家那个纨绔,属实是低调啊,谁会害他们。”
“说不定是阮尚书来索命了呢。”
“莫要胡言!”
不知是谁提及了阮尚书,惹得周围人纷纷阻止。
那说话的小后生自知说错了话,脸涨得通红,被自家长辈扯到了身后。
一行人便沉默了下来,只偷偷互相打量着彼此,在心中猜测对方的来历。
陈园所在的位置,正是仙渡府中富贵人家们最爱建园子的位置,周围方圆数十里住得都是大户,此时前来打探消息的也是这些人家家中的侍从。
唯有李挚一人,相貌堂堂、仪态不凡,夹杂在中间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他也不愿惹人注目,默默地走到一旁,不远不近地坠在人群后头。
很快,陈园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园外有差役把门,门口正有一队身着玄色披风、身负沉重褡裢的异人寺天师们下马,与门口差役交谈了两句,一齐走进了园内。
“这、这不是异人寺的天师吗?”
“好像是的,陈家怎么招惹到了这些晦气。”
大户人家中侍从们不敢靠近,缩在一边伸着脖子看着,窃窃私语地讨论着。
李挚眼尖,在一众天师中看到了张鹤与裴璇玑的身影。
他悄悄退到了角落中。
张鹤与裴璇玑,乃是因为仙渡府中人手不足,才从县里头调来解决微笑尸体案的,他们出现在陈园,是否意味着这里的案子,也与那所谓无上至尊有关?
宝珠方才来过陈园吗?她做了什么?
若是宝珠当真做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李挚想到了许多应付天师的法子。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陈园外的天师们,思索片刻,决定先回去阮园。
回去的路上,李挚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跟随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赶着路,待到小路的拐角处,李挚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去。
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树林中一闪而过。
李挚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再出发时,那视线便消失了。
他不过一介凡人书生,对方似乎并不抱有恶意……
但他仍旧不放心,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阮园中。
荒芜的阮园中,除了他辛苦收拾出来的那个小院,一切都毫无生气,厚厚的落叶铺了满地,一如曾经。
李挚在园中又绕了一会,确定一切如常,这才回到了小院里。
与他离开时一样,宝珠仍在里屋沉睡,水壶与杯子的摆放也未曾移动。
一缕天光,此时恰恰照在宝珠的脖颈间,像是为她带上一条闪耀的宝石项链。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梦中遇见了谁。
李挚握了握拳,缓缓地走到宝珠身边,靠着她坐下。
他低着头,出神地看着眼前人光洁的脸颊。
她笑起来另有万般魔力,引人不自觉地待她如珠似宝,可这尘世间又有什么好处,能留住这样的生灵。
日头渐落,李挚思忖着许多事,望着宝珠枯坐。
待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他才恍然起身,翻找油灯点亮。
房间里升了一蓬火光。
而宝珠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李挚抿着嘴,眼中倒映着忽明忽暗的灯光。
他看着眼前宝珠,沉睡中只偶尔颤动眼睫的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她还活着吗?她的神魂仍旧留在此处吗?她会一睡不醒吗?
“宝珠。”
李挚凑近她的脸,颤声呼唤着。
“你为何还在睡?”
他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拂过宝珠的脸颊:“醒醒。”
可宝珠恍若未闻。
她为何会这样?她还好吗?
李挚倒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着什么。
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
李挚心中一凉,又扑向他方才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洗的衣裳。
不过几件,被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在找这个吗?”
李挚背对着宝珠,僵在了原地。
宝珠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头,她又与李挚一同度过了二十来年。
直到醒来时,梦中的酸甜苦辣仍旧留在她的心口。 屋中有人正翻找着什么,宝珠恍惚间偏过头,看到了李挚慌张地动作。
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在找什么。
是那本小册子。
宝珠从怀中掏了出来,又看了一会儿。
她倏地感到了疲惫,二十几年过去,还要装多久才到头。
宝珠决定戳破了这个巨大的泡沫。
她起身,举起那本天师写给李挚的小册子,笑道:“李公子是在找这个吗?”
李挚缓缓转身。
“李公子为何要找它?”宝珠又发问。
这一瞬间,李挚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的回答,可他并未发觉有最好的那一个。
他张了张嘴。
“李挚,我是妖怪吗?”
宝珠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打断道。
灯光昏暗,小小的一间房,李挚在右,宝珠在左,本该近若咫尺,那油灯却隔了一道天堑在中间。
“我……”
“若我真是妖怪,你打算如何对我?”宝珠又急又快地打断了李挚,她仿佛害怕听到李挚的问答。
“教天师将我收走,设下阵法拘走我的生魂,还是干脆杀了我,取我的皮毛做衣裳。”
宝珠潸然泪下。
“不,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妖怪。”李挚脸色煞白,“你只是宝珠。”
“所以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吗?”两滴泪落在李挚修缮好的地板上,宝珠凄楚地看着李挚,“我的种种行为,看在你眼里,像不像个傻子。”
她哑着嗓子,像是透过眼前的李挚,质问某个早已不存在的人。
“你这样聪明,你当然早就知道了一切,你为何不揭穿我,为何要让我故作聪明,让我这样难堪,看我的笑话是不是特别的好笑?”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整间屋子,照得宝珠心如明镜。
前尘往事从她脑中滑过,一幕幕、一场场,只是她太过蠢笨,明白得太晚。
李挚无法替不存在的人辩驳,他只能苍白地上前抓住宝珠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之上。
“宝珠,我的心,你当真不懂吗?”
宝珠手下那颗心脏剧烈跳动着,李挚像献祭一般,将它送到了狐妖的掌中。
真心如琉璃。
宝珠痴痴地看着李挚,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开,隔着空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脸。
“那我的心,你懂吗?”
屋外大雨倾盆落下。
在轰然的雨声中,宝珠决绝地转身。
李挚扑上前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大雨中。
“别走。”
宝珠挣开了他,一道闪电划过后,她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只狐狸。
她拥有丰盈的被毛,有力的四爪和湛蓝色的眼眸。
李挚先是一怔,接着暗叫不好。
宝珠当然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怔忪,狐妖心痛如绞。
她眼眶通红,踉跄着退后一步,俯下身子,冲着李挚露出了自己尖锐的犬齿。
不待李挚再开口,宝珠宛如真正的野兽,咆哮着将李挚撞倒在地,而后消失在雨夜中。
李挚撞坏了他亲手修好的屏风,撞翻了已经冷掉的水壶,他茫然地软在地上,看着屋顶。
他唯恐落雨淋湿了宝珠,小心修缮好每一片瓦。
可雨真的落下时,宝珠已经离开了。
李挚迷茫地捂着胸口,外头的雷雨之声不断在他耳中放大。
到底哪一步走错了,为何会这样?
恍惚中,一个严厉的女声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你这丧门星,你终将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李挚摇着头,试图将声音赶走。
宝珠,宝珠。
他歪歪倒倒地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了宝珠离开的雨夜中。
天上仿佛破了一个口子,大雨如瓢泼般砸在李挚的脸上。
他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游荡着,雨水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更加没办法找到宝珠的身影。
有好几次,李挚狼狈地摔倒在地,又挣扎地爬了起来。
他口中喃喃念着宝珠的名字,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园外。
即便是这样的雨夜,天师、差役们也仍然坚守职责,陆陆续续有人从陈园中离开。
此时张鹤、裴璇玑正要从陈园处离开,裴璇玑眼尖,见雨中似乎有野鬼在游荡,连忙扯了扯张鹤的袖子,指给他看。
张鹤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只觉这野鬼有几分眼熟,吩咐裴璇玑不要乱走,自己举起伞小心地走进雨中。
待走近了,张鹤吃惊道:“李公子,李挚,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搞得?”
李挚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一身脏污,脸色苍白如鬼,瞧着着实可怖。
张鹤急忙上前,将李挚置于伞下,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叫他清醒一些:“这是遇见什么事了?”
李挚方才回过神来,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张鹤,茫然问道:“我机关算尽,究竟哪里出了错?”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若是叫裴璇玑听了,恐怕只会觉得李挚疯了。
可张鹤到底有些阅历,他见李挚这幅模样,心中一忖度,便有了计较,想来是为了情之一字。
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挚。
两人站在雨中,渐渐地都被打湿,变成了两只野鬼。
张鹤思来想去,终于斟酌出了一句话:“或许,正是太过机关算尽?”
李挚听住了。
野鬼张鹤一身湿透,渐渐觉得冷了起来,他打了个寒颤,强行拉着李挚朝裴璇玑走去。
“这李公子也不知遇见了什么事,反正明天也要去找他,不如把他一块儿带回去吧。”
裴璇玑见野鬼竟是李挚,也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叫来异人寺的侍从,赶着骡车回了城中。
因着他们是因公外出,半夜城中守备也给开了扇小门,一行人顺利得回到了两位天师暂居的裴宅。
一到家,裴璇玑便指挥家中侍从烧了热水,给李挚安排了一间客房,又让两个男仆扶着李挚去好好洗漱一番。
张鹤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些衣服,送到李挚房间里,监督侍从们给李挚灌了一杯热姜汤,又服侍着他睡下。
张鹤见李挚闭着眼,乖顺地躺在床上,不像会再做傻事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离开。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张鹤路过书房,又发现裴璇玑还在里头写写画画,便敲了敲门,轻声道:“已经很晚了,案子的事明天再想吧。”
裴璇玑捧着侍女送上来的姜汤,摇头道:“明日怕忘了。”
张鹤叹了一声,知晓无法劝她,试探道:“不如咱们一块儿想?”
“嗳。”裴璇玑像是就等着张鹤这句话,立刻起身给他端了张椅子。
“我怎么感觉像是被设计了。”张鹤摸了摸鼻子,嘟嘟囔囔地坐了下来,接过裴璇玑给他倒的姜汤,放在鼻子底下嗅闻着。
裴璇玑充耳不闻,拿着纸笔戳在他眼皮下底下,比比划划道:“陈园的案子是这样一个顺序,刘雪玉杀夫,差役接到报案去拿人,异人寺派人按照惯例一块儿去了。”
“然后发现不对。陈家家主陈永昌腹中空空,头上带笑,异人寺大队人马赶了过去。”
“待我们赶到,发现陈园中有许多法阵,诡异邪门,却都没力量,也不知究竟用来咒谁。”
裴璇玑写好了顺序。
张鹤沉思了一会儿,指着纸上的字道:“刘雪玉杀夫时,她只砍掉了他的头,陈永昌腹中空空乃是因为肚里有虫,可审问的同僚说,刘雪玉并不知道丈夫的腹中有虫,也就是说……”
“这虫是在刘雪玉杀夫后,差役赶到前,被人回收了!”
“回收虫子之人,很可能也将陈园中法阵改掉了,为了掩盖什么。”
裴璇玑咬着唇,低声道:“前辈,你说会是上次那眯眼男做的吗?”
“我看,这背后恐怕是个极大的组织,或许不止那妖怪一人充当打手,他们四处蛊惑凡人,想来家大业大。”
“这样大的一个组织,想来惹眼,仙渡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为何久久没被发现呢?”
张鹤眉毛拧成了绳,他心中生出一个极坏了念头,可当着裴璇玑的面,他不敢说。
张天师望着窗外的雨,叹息道:“仙渡府这边大雨倾盆,江北府那边却突然大旱,今年究竟怎么了。”
他说了什么,裴璇玑似乎并未听进去,她一拍桌子,突然道:“你说,这个所谓的无上至尊,难道只哄骗凡人吗?妖怪他们骗不骗?” 张鹤捧着姜汤,愣住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狐妖宝珠一头扎进雨中,蒙着头不辨方向地乱跑一气,直到累了,方才气喘吁吁地停在一颗大树下。
她看向来处。
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宝珠视线中。
不一会儿,一身雪白的长毛被打湿贴在身上,因此变得瘦条条的赛雪跑到了宝珠身前。
“你跑得好快,我差点都没追上。”
赛雪看着宝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宝珠没力气回答她,略翻了个白眼表示心情。
“你与那凡人吵架,我都看到了。”赛雪疯狂地甩着身子,溅了宝珠一身。
宝珠抹了一把脸,阴沉道:“是吗。”
大雨让她滚烫的脑子冷却了下来,宝珠此时不愿意听到任何与李挚有关的事情。
赛雪歪了歪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发现那凡人挺警觉的,在城里的时候我混在人群中跟着他,他就没发现,这次在城外,我不过跟了他一会儿便被他发现了。”
宝珠捂住耳朵大喊道:“别提他了。”
“好吧。”赛雪尾巴垂了下来,“我只是以为你乐意知道。”
宝珠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赛雪站在原地看着她。
半晌后,猫妖终究是没忍住,小声道:“你救了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朋友,对吗?”
宝珠没说话。
赛雪有些失望、有些尴尬地回头看向雨中,似乎在思考将往那边走。
“是。”
她听到了宝珠闷闷的声音。
赛雪顿时高兴起来,她高高举起尾巴,围着宝珠转了两圈,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宝珠躺了下来。 猫妖饶有兴味地抬头看着雨滴砸落在树叶上。
过了半宿,雨终于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东边染上了鱼肚白,雾气也涌了出来。
赛雪歪着头看向宝珠,迟疑了一会儿,伸出前爪碰了碰她:“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宝珠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茫茫的一片大雾。
“回家吧。”
“你家在哪儿?”
“在山中,在……”
在一个小村庄后。
想到这里,宝珠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她摇了摇头道:“不回家,随便走走,先散散心吧。”
赛雪站了起来:“那就走吧。”
宝珠应了,想要站起身,却不防又坐了回去。
“身子僵住了。”她抱怨道。
赛雪笑了起来,扬起脑袋率先走在了前头:“真没用。”
“说谁没用呢。”宝珠赶紧起身追了过去。
一狐一猫走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雾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赛雪,你为何从来不以人身示人呢?”宝珠忽然开口道。
赛雪一惊,不自在地回答道:“我不喜欢。”
“为何?”宝珠好奇地看着地上婷婷袅袅走着猫步的白猫。
赛雪耳朵背在脑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给你看一次。”
她回过头,一个瘦伶伶的清秀小姑娘出现在宝珠面前,头大身子小,活像根豆芽菜。
不待宝珠有所反应,赛雪赶忙又变回了白猫。
宝珠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不喜欢,不过确实太瘦小了些。”
“是吧。”赛雪不满地嘟囔,“我觉得是陈耀祖没有将我养好,所以才这样小。”
她自己提起的陈耀祖,说完了自己陷入了沉默。
宝珠也安静了下来。
两只小妖一言不发的走了一段路,不知怎的,大雾骤然消失了,一条乡间小道出现在她们面前。
宝珠与赛雪对视了一眼。
这小道出现好生奇怪。
两只小妖左右打量着这地方,又回头看了看来处,半点异样都没发现。
又朝前走了几步,一个拐弯,两只小妖眼前倏地出现了一位提着篮子的老妇人。
三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都有几分惊慌。
“你们怎么走到我们村来了。”老妇人先镇定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两只小妖。
宝珠随口扯了个谎:“与侍从走散了,我这就折返。”
老妇人哦了一声,又对赛雪道:“那你呢?”
这一问,两只小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宝珠一把从地上将赛雪捞进怀中,磕磕巴巴地道:“我的猫自然是跟我一块儿来的嘛。”
赛雪应景地喵喵叫了两声。
老妇人捂着嘴笑了起来:“别哄我了,你们这两只小妖,倒是可爱。”
“你怎么知道我们俩是妖怪!”赛雪炸了毛,惊恐地看着老妇人。
“我们村有许多妖怪啊,我见得多了,一眼便能瞧出来。”
“妖怪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吗?”宝珠惊道。
“自然。”
听了老妇人这话,宝珠愈发觉得自己蠢笨,她沮丧地将往事从脑中赶走,脸上也带出了几分难过。
老妇人见了,哎呦了一声,慈爱道:“这是在外头受委屈了?”
“没有。”两只小妖齐声回答。
“我瞧着就是。”老妇人叹了一声,侧身让了让,“要不去我们村,找妖怪们聊一聊?不久前才新来了一只妖,看着也是心里有事,或许你们同类之间交流一会儿,心里就好受了。”
宝珠闻言,与怀中的赛雪交流了一个眼神,迟疑道:“我怎么看,你都是个凡人,为何不畏惧妖怪呢?”
老妇人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俏皮地答道:“像你们这样的小妖,恐怕连坏事都没有做过,有什么好怕的?”
“哦,对了,咱们村中没有什么规矩,只有一条,不要胡乱用妖法哦。”老妇人补充道。
说罢,她跨起篮子便朝回走,也不管身后两只小妖有没有跟上来。
看着老妇人的背影,宝珠小声对赛雪道:“去不去?”
赛雪也压低了声音:“为何不去?”
两只小妖愉快地达成了一致,宝珠怀抱着白猫,大摇大摆地跟在老妇人身后,朝着她说的村子走去。
这条乡间小路,两旁是高大茂密的树林,抬头望去,几乎一眼望不到头,树林间还有许多看不清模样的小生灵,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方才穿过了这片林子。
老妇人迎着宝珠与赛雪目瞪口呆的表情,指着出现她们面前的一座巨大的坞堡,笑道:“喏,这就是我们村。”
“这是村吗?”
宝珠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坞堡。
这坞堡四四方方,黄褐色的外墙有两丈多高,十丈宽,四角还有角楼,里头影影倬倬的有人影晃动。
老妇人笑道:“这个坞堡到不是我们村人建造的,是前朝的造物了,我们不过捡来住罢了。”
她领着宝珠她们继续朝里头,又朝在坞堡外开垦的田地上劳作的村民打招呼。
村民们对老妇人十分有礼,但对怀抱白猫,一看就有古怪的宝珠却视而不见。
宝珠新奇地左看右看,这坞堡附近不仅有农田,远处似乎还有一条水流,另有一些村民在水流旁忙碌着。
还有鸡鸭牲畜,自由地满地溜达。
她这样四处打量,不仅老妇人不制止,村民们也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并未对她的举止有所表示。
仔细看去,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偶尔还相互交流着什么。
正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宝珠低头悄悄与赛雪道:“这里的人看上去过得挺好的。”
“是,我看比陈园中那些侍从侍女们过得好多了。”
这两只小妖一只自小在陈园中长大,没见过许多别的凡人,一只两辈子都只注意了李挚一个凡人。
因此一路上都颇为大惊小怪,背着老妇人不住地嘀嘀咕咕。
老妇人走进了坞堡的大门,不时慈爱地回头看上一眼,见两只小妖慢下了脚步,还耐心地站着等她们。
宝珠放慢脚步通过了坞堡偌大的门,进到了坞堡的内部。
她们走在坞堡的中轴线上,放眼望去,坞堡里的建筑几乎都有三层楼高。
这些高大的青灰色建筑,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坞堡中心的巨大空地。
看上去庄重极了。
宝珠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没见过许多世面的赛雪也睁大了双眼,四只脚紧紧地抠着宝珠的衣裳。
三人一路坞堡内部走去,直到老妇人路过一处建筑时,方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将头伸进窗户中叫喊了几句,一个身材壮硕,几乎有七尺高的男青年一边应着,一边轰隆隆地走下楼来。
男青年低头从门里钻出来,随着老妇人一块儿看向宝珠她们,憨笑道:“你们俩也是妖怪啊,我前不久才到葛家堡,葛夫人让我跟你们交流交流。”
这男子方脸圆眼,老实模样,就是身材有些太过壮硕,长得极高,不说赛雪,宝珠都不到他胸口。
并且宝珠怀疑他略动一动,身上的衣服便要被挤破。
葛夫人把人带到后便说有事,先离开了,留下三只小妖大眼瞪小眼。
还是赛雪先开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男子挠了挠头,低声道:“有人叫我小满,你们叫我小满就是。”
小满邀请两只小妖进来坐,宝珠坐下后好奇道:“你是为何来到这葛家堡?”
“我出了点事,在林子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恰巧遇见了葛夫人,她带我过来的,你们呢?”
宝珠含糊道:“与你一样。”
话说道这里,三只小妖又陷入了沉默。
小满生性腼腆,憋得满面通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捧着茶水讪讪笑着。
此时又有一名老汉扛着锄头从外头进来了,见了宝珠与赛雪,笑道:“这是又来新朋友了。”
小满赶忙应道:“葛夫人带回来的。”
老汉哈哈一笑:“那便由你带她们熟悉葛家堡咯。”
“那是自然。”
老汉也没多看新来的两只小妖,扛着锄头便朝楼上走去。
“在葛家堡,大家都是几户人家一块儿住一栋楼,老周一家四口住在二楼,我住三楼,三楼还有一间空房,你们便住那一间。”
小满对宝珠她们解释道。
宝珠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小满:“方才明明是个凡人,为何不怕我们?”
说道这个,小满立即开心起来,得意道:“葛家堡又有妖怪,又有凡人,葛夫人一家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我瞧堡中凡人世代与妖怪们混住,似乎早已习惯了。”
小满又与宝珠她们说了几句,便引着她们去往三楼房间。
通过又陡又窄的两层楼梯,三人来到了两扇门前,小满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宝珠:“喏,这是你们的钥匙。”
他又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你们进去看看吧,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再叫我。”
宝珠抱着赛雪应了,小满便当着她们的面关上了门。
两只小妖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点东西。
宝珠用钥匙开了锁,走进了房间里。
这间房不大,不过四四方方的一间,朝北那边开了一扇窗,朝南这边放了一张床。
除此之外,就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旁的什么也没有。
宝珠坐在床上,赛雪跳上了桌子。
“怎么会真的有个地方,凡人不怕妖怪呢?”
“我觉得这里真好,大家都一块儿相处,不分人和妖,也没人对妖怪喊打喊杀的。”
两只一齐开口道。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咱们是妖怪啊。”宝珠迟疑道。
“刚刚那老汉不是认出咱们了吗?”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里没有天师吗?”
提到天师,两只妖都打了个寒颤。
“你想留下来吗?”赛雪歪着头看着宝珠。
“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先待两天吧,你说呢?”
赛雪雀跃道:“好啊!”
说话间,北边忽然传来了阵阵钟声。
宝珠推开北边的小窗,探出头看向外头。
只见身旁的小楼中,陆陆续续的有人从里头走出来,向坞堡中间的空地走去。
她们的房门也被敲响了。
“你们都饿了吗?跟我一块儿去用午饭吧?”
小满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宝珠一把抱起赛雪,开门随小满一块儿去了。
他们仨下了楼,小满领着她们朝坞堡中心走去,此时居住在坞堡中的人似乎都从住处出来了,三三俩俩的走在一块儿,一齐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到了空地,大伙自觉排成两列,拿着自己的碗,安静地前进着。
小满从怀中掏出两幅餐具,递给宝珠,三只随意地排进了一只队伍中。
队伍行进的很快,不一会儿,便轮到了宝珠。
摆在宝珠面前的是一罐稠粥,几罐小咸菜。
一位大腹便便的白净女子,给宝珠打上了满满两碗粥。
见宝珠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她脸上笑得温柔,浑不在意的模样。
倒是小满小心地扯了扯宝珠的袖子,示意她眼神不要太露骨。
等到捧着午饭离开队伍,小满低声对宝珠说:“那是葛夫人的儿媳妇赢姬,怀着孕呢。”
“那葛夫人的儿子在哪儿?”
“这个到不知道,我来这么久都没见到过。”
宝珠又回想起上午见到的那个笑呵呵的和蔼老妇人,暗自揣测着她的经历。
回到她们暂住的那栋小楼,小满扬言下午要学习功课,她们可以自己在葛家堡中逛一逛。
但宝珠与赛雪一夜未眠,又是淋雨又是奔波,此时都有些疲惫,谁都不想出门逛逛,蜷缩着靠在一块儿便睡着了。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期间,宝珠似乎记得又听到了一阵钟声,还有小满在门口敲门的声音,她似乎含糊应了一声,便抱着赛雪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北边的小窗外已经黑透了。
宝珠薅了一把仍旧在睡的赛雪,嘟囔道:“你到比我还能睡,不饿吗?”
赛雪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道:“什么时候了。”
“不知,夜深了。”
宝珠起身,从小窗外探出身子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这得子时了吧?”
她轻声说着。
回应她的是门外一声嘎吱声,是隔壁的小满开了门。
宝珠支起耳朵,听着壮硕的小满把又窄又陡的木楼梯踩得直响,又悄悄地透过小窗,看着他从一楼走了出去。
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将一身筋肉包裹的严实。
宝珠再仔细一看,这一条街上的楼房中都有人走出来。
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将自己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众人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彼此保持着距离,并不交谈,与白日里三三俩俩聚在一起的模样大相径庭。
宝珠缩回头,看向怀中的赛雪。
赛雪的绿眼睛在月光下越发闪亮。
“他们去干嘛?”
“要不跟上去看看?”
两只小妖异口同声道。
第22章
虽然想要立刻悄悄地跟上去,看看小满他们究竟在干嘛,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不好直接从窗户往外跳。
宝珠抱着赛雪,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她们俩都是灵巧的小妖,这摇摇欲坠的楼梯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踩出来。
只是还没等宝珠得意,她才轻轻地推开了楼下的门,街上包裹严实的众人便一齐看向了这里。
宝珠僵在了原地。
这些都是妖怪吗?为何如此敏锐。
不仅被人发现,还有人朝着宝珠这边缓缓走来。
宝珠赶紧把门关上,一溜烟地回到了楼上房间中。
赛雪伸出脑袋看着楼下,心有余悸道:“他们没看我们了,都走了。”
“初来乍到的,还是守点规矩算了。”
宝珠看着人们消失在视线里,抱着赛雪回到了床上。
“你说我们还要留下吗?”赛雪看着宝珠道。
“明天再说吧,现在也走不了。”
“这倒也是。”
两只小妖着实是心大无比。
宝珠变回了狐狸,团成一团,舒服地蹭了蹭赛雪柔顺光滑的皮毛。
一狐一猫,靠在一起凑成了一个圆。
脑袋靠在宝珠的头上,赛雪涌起了一片豪情。
这狐狸到底还是不如我聪颖,她这样想着,志得意满地抱着宝珠的狐狸头给她舔起了毛。
宝珠掀起眼皮看了赛雪一眼。
这狸奴还是需要人陪,她怜悯地想着。
宝珠伸了伸头,惬意地享受着猫妖讨好地服务。
舔毛的和被舔的都十分满意。
第二日一早,小满便来敲响了房门。
宝珠神清气爽地打开门,笑道:“可是要带我们参观葛家堡吗?”
昨日用完午饭小满便回房间做功课了,下午宝珠又睡了过去,还未曾在堡中逛一逛呢。
小满咧嘴一笑:“跟我来吧。”
他咚咚地下了楼,领着宝珠二人出了门。
“我们葛家堡就横竖两条街。”小满带着宝珠她们来到了葛家堡中的空地上,指着通往四扇大门的两条交叉的街道。
站在这儿,整个葛家堡都被看在眼里,到显得没那么大了。
“房屋之间的小道倒是有许多。”
正在三只小妖交谈之时,街上行走着的人们纷纷朝着某处微笑着打招呼。
“葛夫人日安。”
“你也日安。”
葛夫人挎着一个篮子,笑眯眯地从街头与人们招呼到街尾。
小满见了葛夫人,立刻开心地拉着宝珠上前打招呼。
“葛夫人!”
“你们俩还适应吗?”葛夫人和蔼地看着宝珠她们。
“还行。”宝珠讪笑道。
“哦对了。”葛夫人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小满的胳膊,“你带她们去互助会了吗?”
“还没有。”小满摇了摇头。
“上午有人呢,带她们去呗。”
小满连连点头,葛夫人满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又与赛雪寒暄了几句,挎着篮子朝另一条街走去。
宝珠看着葛夫人的背影,问小满道:“葛夫人每天都做些什么?”
挎着篮子在林子里到处捡妖怪吗?
“她可忙了,堡中大小事都要由她定夺。”
小满说着,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又示意宝珠快些跟上。
“我带你去互助会,你们在外头一定受了苦,来跟兄弟姐妹们倾诉吧。”
宝珠一头雾水地抱着赛雪,随着小满走入了空地旁的一间平房中。
这平房中有一道窄窄的、向下的楼梯,小满领路,带着她们走下了楼梯,来到了空地的地下。
这里是一个巨大空旷的大堂,四面墙上点着灯。
除了一条条长凳,和一个高台外,大堂中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长凳上已经坐了一些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小满带着新人靠近时,他们便停下了交谈,看向宝珠与赛雪。
小满介绍道:“这两位昨日才到葛家堡。”
长凳上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两位少女,一个青年男子,他们都是妖怪。
四只妖怪都对宝珠友好地笑着。
宝珠连忙扯起了嘴角回应。
小满带着她走到长凳旁,自己先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示意宝珠也坐下。
老头见大家都就坐,清了清嗓子道:“今天谁先开始?”
小满高高举起自己的手:“我先来吧!”
在场的妖怪们都看向了他。
“我开灵智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
小满有意识时,第一个感觉是母亲的舔舐。
小满的母亲是一头青牛,对于贫穷的农户来说,它是家中最为重要的财产,因此它诞下小满时,得到了周全的照拂。
青牛不知自己生下了妖怪,它的孩子有时长得像她,有时又不像,只是既然气息一致,它便忽略了其余。
而小满本能的没有在凡人面前变成人身。
只有跟在母亲身后,去到没有人烟的山上时,他才会变成人,抱着母亲的脖子撒欢。
一开始,它们由农户的小儿子放牧,小儿子贪玩,总是自个儿跑得无影无踪。
有一回,母亲懒得回家,带着小满在山上四处游荡。
农户家找了一整晚才找到他们。
母亲挨了训斥,放牧人也换成了农户最小的女儿。
女儿心细,农户更放心,哪怕她只有六岁。
六岁的女儿被叫做小妹,她当真心细,每回放牛,都会跟小满母子说很多话。
她说小满出生的时候正是小满时节,便擅自给他取了名字。
她说她跟小满是最好的朋友。
因为小妹的存在,小满没办法再偷偷地变成人身,可是他并不讨厌她,小妹给他取了名字,小妹常常抱着他跟他说悄悄话。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小满过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天,他一觉起来,小妹不见了。
小满偷听农户谈话,才知道小妹被卖给隔壁村的富户当儿媳妇。
从那天起,小满与母亲的放牧人又变成农户的小儿子。
而牛妖小满,在小妹离开半年后,生出了一种崭新的情感。
他感到了寂寞。
后知后觉,小满十分想念小妹。
于是他趁着夜晚,赶到了隔壁村的富户家中。
他没有发现小妹。
直到第二日,他才从富户家中谈话里听到了小妹的消息。
小妹死了。
她太小太瘦了,月信不准,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一日讨了婆婆不开心,一顿好打后,落了胎,人也大出血没了。
小妹是花钱买的,死了也不用告诉她爹娘,富户言辞中只觉得亏了。
花了钱,吃了粮食,没生下孩子就死了。
于是在一旁偷听的小满又生出了另一种情感,他摸了摸自己流泪的眼睛,觉得心里好痛。
他想杀了这一家人,给小妹偿命。
当他擦净双手,回到农户家中时,他的母亲也不见了。
农户见他回来,不当一回事,笑着在他面前讨论。
年老做不得活的母牛只能悄悄卖给私下宰牛的贩子,索性她生下来的这头小牛长得快,已经能做活了。
小满懵了。
他嗅着母亲的气息找到它时,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堆零碎。
等他红着眼回到村上,想要为母亲报仇时,发现天师们乘着骡车,停在了农户家门口。
他掉头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小满撞进了大雾中,大雾散去,他见到了葛夫人。
“葛夫人收留了我。”小满擦着泪,哽咽道,“我时常想,凡人是不是就是比妖怪要复杂得多,小妹也是凡人,小妹的家人也是凡人,葛夫人也是凡人,他们怎么就能那么不一样。”
坐在长凳上的妖怪们听了小满的分享,挨个红了眼。
那两位女子是一对蚌壳精,与湖上的捕鱼人家纠葛了许久。
青年男子原身是大公鸡,躲避天师,从江北府流浪至此。
只是宝珠与赛雪虽然红了眼,却没有向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
妖怪们都很和善,并没有对她们另眼相看。
除了那个老头——他是螳螂精,有些好奇地问赛雪:“这位小友为何不以人身示众?”
宝珠怕赛雪不开心,赶忙替她答道:“她觉得猫身漂亮。”
“唔。”老螳螂精捋了捋长须,有些困惑,“老东西还以为小友有些身量不足呢。”
宝珠又想抢答,赛雪却自己认了:“是有些……”
“老东西活了这些年岁,确实还有些眼光。”老螳螂精摇头晃脑的自吹着。
赛雪眨了眨眼,小声追问:“我为何会这样?”
“有些妖先天便是成妖,有些却要后天再长长,先天不足,后天再长,后天若不长,那就不足咯,正是天道也。”
老螳螂精嬉皮笑脸地看着赛雪。
赛雪愣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宝珠:“他是不是在骂我?”
宝珠凑近跟她咬耳朵:“他说你是傻子。”
赛雪怒目圆瞪地看向老螳螂精,刚想骂回去,老螳螂精已经起身,吹着小曲离开了。
小满赶忙安抚炸了毛的赛雪。
两只小妖就此在葛家堡住下了。
平日里吃着葛家的白食,天天在互助会与同类们一块儿倾诉。
宝珠也对大伙含糊地描述了自己与李挚的感情纠葛。
说到动情处,几只小妖一块儿抱头哇哇大哭,旋即又互相擦眼泪。
小满摸着赛雪的头,呜咽道:“凡人心,似海深,有时真不知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妖怪心思单纯,哪里敢赌他们会怎么对我们。”
“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人生死相许!”
两只蚌壳精哭到几乎没抽过去。
只有大公鸡和老螳螂还保持着体面,安抚道:“没事,咱们活得久,大不了多与几个凡人纠葛纠葛,习惯了也就不伤心了。”
既然已经交了底,又这样熟悉了。
一日入了夜,宝珠团成一团睡在床上,赛雪团成一团睡在宝珠上,两只小妖正迷糊呢,忽然门外传来了小满的声音。
“你们还没睡吧,随我去见葛夫人吧。”
小满低声道。
宝珠直起身,身上的赛雪被扫落床下。
她迷糊道:“这么晚了,为何不白天再去。”
“你随我来就是。”小满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言。
宝珠回过神来,想起她们刚来葛家堡的那天晚上,小满也是半夜出门,街上全是衣着奇怪的人,原来是去寻葛夫人的吗?
她挠了挠头,从床下捡起睡得翻白眼的赛雪,左右摇晃了一会儿。
这猫妖死了一般没反应。
宝珠叹了口气,认命地将她挂在脖子上,开门接过小满递过来的大斗篷,裹在身上与他一块儿朝大堂走去。 一路上,宝珠数次要发问,都被小满嘘了回去。
她只得将疑惑咽下,跟着人群下了楼梯,与小满一块儿捡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大堂只有四壁上有昏暗的灯光,这点亮度聊胜于无,宝珠偷偷打量了一圈,连妖怪也无法看清斗篷下都有些谁,只看得到他们隐隐约约扬起的笑。
像一个个含笑的影子。
这些影子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偌大的地方,只有偶尔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
宝珠感到赛雪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要醒了,连忙将她的嘴捂住,小声对她嘘。
赛雪茫然地看着她。
宝珠捂着她的嘴,举起她的脑袋转了一圈后将她塞进了斗篷中。
猫妖乖顺地贴着宝珠。
在这时,原本就安静的大堂更静了一些,小满轻轻地扯了扯宝珠的衣袖,对着高台处努了努嘴。
葛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上面。
她如同宝珠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一脸慈爱,面带微笑,在大堂中环视了一圈后柔声道:“这几天都过得好吗?”
“好!”
众人整整齐齐地应答道。
宝珠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小满。
这个大个子流着泪,一脸崇敬地注视着台上的葛夫人。
这是在做什么?
再看看前后左右,大伙几乎都与小满一样,瞧着疯疯癫癫的,对葛夫人狂热极了。
台上的葛夫人一点也不意外,亲亲热热地挨个与台下人打招呼。
“张虎,你腰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夫人惦记。”
张虎坐在前头,捂着胸口一副将要晕厥的模样。
葛夫人走下来,笑着抚摸了张虎的头。
张虎身体僵住,哐当向后倒去。
但他身旁没人管他,人们的眼睛里燃着火,只求葛夫人能与自己搭话,或者伸手触碰自己。
跺脚的人、举手呐喊的人、大声哭泣的人。
宝珠目之所及,都是这样的人。
她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沉,有什么东西嗡嗡地在耳边响动着。
宝珠被周围人裹挟着,几乎要沉溺在其中。
葛夫人一路走下来,终于到了宝珠身旁。
她温柔地看着宝珠的眼睛,伸手握住了宝珠的手。
“好孩子,不要难过,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一家人。”
她眼里有着母亲般的包容。
沉浸在葛夫人的眼中,宝珠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葛夫人安抚地摸了摸宝珠的脸颊,心疼道:“以前苦了你了。”
宝珠委屈地注视着葛夫人从自己眼前离开。
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于水火的——
宝珠的视线追随着葛夫人扫过诸位狂信徒,不经意间停留在其中一个身上。
那人的斗篷不知被哪位激动的信徒蹭掉了,他的头脸露出在昏暗的灯光下。
平平无奇一张脸,只是眼睛有些小,离远了,看起来只有两条缝。
被夺舍般的狂热瞬间从宝珠的脑中散去,电光火石间,她记起了这个男子。
下半场,葛夫人在台上念诵经文,宝珠在下头如坐针毡。
她既要扬起一脸痴笑,又要克制自己的视线不要老往眯眼男身上看。
终于等到散场时,宝珠已经一身冷汗。
装疯卖傻地回到了住处,宝珠小心地关上了门窗,将赛雪从斗篷下掏出来放在床上。
“你们为何那样?”
万幸,猫妖不喜欢以人身示人,她被宝珠裹挟在怀中,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周围一片嘈杂的哭喊。
宝珠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凑近了赛雪,从牙缝中冒出几个字:“我们遇到麻烦了。”
即便将声音压得这样低,宝珠仍旧不放心,她伸出手,在赛雪身上不住地写着字。
赛雪的瞳仁放大又缩小,被毛根根竖起。
“怎么办?”
猫妖气若游丝地说道。
“明天,出去看看。”宝珠写道。
两只小妖坐在窗前等日出,等到太阳终于升起,宝珠把赛雪揣在怀中下了楼。
她们走到一楼时,居住在二楼的老汉正扛着锄头开门,听见声音回头笑道:“起得早啊。”
宝珠心头一紧,战战兢兢地露出了个笑:“天亮了嘛。”
“早起早睡身体好。”
老汉笑容满面地结束了交谈,哼着小曲朝城外走去。
宝珠悄悄地尾随在他身后,顶着角楼上若有似无的视线,走出了葛家堡。
葛家堡外的农田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在侍弄庄稼,放眼望去,一派清新的田园景色。
再远一点,便是环绕着葛家堡的一大片森林。
属实看不出有何不对劲。
但此时神经紧绷的宝珠,分明感觉到,自己往外走得越远,角楼上的视线便越阴冷。
而森林中,在她看不清楚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些原本无害的小生灵,好似转变了性子。
她只得站在森林旁伸了个懒腰,又摇头晃脑地往回走。
“森林里有东西,角楼上也有东西,没办法简单地逃走。”
“那我们?”
“得想个办法叫天师过来。”
“这是妖怪该想到的解法吗?”
宝珠可不觉得叫天师解放葛家堡有何不对。
她围着城墙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做,蹦蹦跳跳地回到了住处。
正巧碰见眼底全是血丝的小满一脸兴奋地开门道:“宝珠,我对葛夫人说的话,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觉得……”
这大傻牛。
宝珠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房门后,宝珠在房间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赛雪被她晃得发晕,几乎睡着前,宝珠猛地俯下身子,在她身上写道:“你在陈园那样久,可学会了下恶咒?”
赛雪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略懂。”
宝珠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本黄色封皮的小册子,她从小册子上撕下了一页,指着上头秀丽端正的字迹,冲赛雪道:“咒她!”
远在仙渡府的裴璇玑,这两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这几日为了防着妖怪找李挚的麻烦,两位天师教他留在裴府中。
李挚既然住下了,总不能白住,这书生一个脑子,比两个天师合起来还要聪明。 张鹤从雨中捡到他的第二天,李挚便恢复如初,好似雨中那个孤魂野鬼并不是他一般。
因此三人便不时聚在一块儿讨论案子,将那异人寺的规章制度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近几日讨论的是刘雪玉。
刘雪玉前几日死在狱中,死得蹊跷,死前什么都没交代。
早不死,晚不死,偏生在异人寺的大牢中死了。
不用李挚说,两位天师心中都生出了疑窦。
为了这个,昨日裴璇玑便准备要再去一趟陈园找找线索,不防一出门,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摔得她是满眼金星,几乎没爬得起来。
还是张鹤勉强将她从地上拔起来的。
当天师的,既然出门不利,还是不要出门了。
裴璇玑心有戚戚,便缩回书房整理案卷。
她一个人思路不清晰,喊来了李挚与张鹤一块儿讨论。
又让侍从上茶。
侍从端着茶盘,甫一踏入书房,左脚绊右脚向前一摔,一壶茶水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全泼在裴璇玑头上。
坐在她对面的李、张二人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湿。
裴璇玑一抹脸,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面色苍白的侍从捡起地上仍旧完好无损的茶具退了出去。
“小裴,我夜观天象,你最近不宜太拼,还是歇一歇吧。”张鹤看着裴璇玑的脸色,唯唯诺诺地劝道。
裴璇玑沉声道:“无妨!”
说罢,起身要去拿她从仙渡府异人寺弄来的陈年案卷。
这陈年案卷刚拿在手中,不知怎的,裴璇玑手一抖,案卷天女散花般飞了一书房。
张鹤暗叫不好,使了个法决,将书页全部收到了手中。
“前辈,你说得对,还是明天再议吧。”
背对着张鹤,裴璇玑嘴唇颤动道。
“嗳,小的这就告退。”
张鹤油嘴滑舌地说着,跟李挚打着眼色离开了书房。
二人走后,裴璇玑疑神疑鬼地左右打量,最终决定早些上床睡觉。
“一定是太累了。”她喃喃道。
第二日一早,裴璇玑的胸口像是被压上了千钧的大石头。
压得她从梦中清醒过来。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自己胸口站了一头半大不小的猪,正哼唧着。
为什么家里会有猪。
为什么猪会站在她胸口。
裴璇玑艰难地把猪从床上轰下来,抬头看着屋顶上巨大的破洞。
“我是被下了恶咒了吧。”她喃喃道。
虽说女子闺房外男莫入,但天外飞猪这事到底特殊。
张鹤与侍女一块儿从房里把猪往外赶,一边与站在外头的李挚交谈:“这猪怎么回事?”
“昨夜大风,有户人家的猪圈被大风刮起,正巧落在……”
李挚越说声音越小。
张鹤也说不出话来。
而裴璇玑站在花园中,一手举罗盘,一手举着无锋剑,迈着四方步,口中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空中凭空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撕下来的。
裴璇玑丢下罗盘,哈一声,伸手接住了它。
见到这张纸,一旁围观的李挚脸色骤然一变。
“这是我写过的字帖,竟然被人拿去做法咒我。”裴玄起高高扬起了眉毛。
纸有两页,她翻到背面仔细辨认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念到:“葛家堡,腹部空空的尸首……”
还未念完,黄纸被李挚一把夺下。
“裴天师,线索来了。”
李挚低声道。
第23章
“李公子,你说这是线索?”裴璇玑满面寒霜,“在我看来只觉得有宵小在咒我。”
李挚拿起黄纸,指着裴璇玑的字迹道:“裴天师可还记得?这是你摘抄给我的。”
裴璇玑皱着眉仔细查看,嘟囔道:“这倒没错。”
“我曾去过陈园,在它出事那天,这册子便是在那时遗失的。”李挚面不改色地扯谎,“或许正是陈园中逃离的某个人捡到了它。”
“那他为何要做这样下作的事情?”
“恐怕他此时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不得不引起天师注意。”
这个说法有几分道理,裴璇玑沉默了下来。
“葛家堡这个地方,倒是有些像我们之前讨论的。”张鹤拿着一张堪舆图从书房走来,“此处占地颇大,夹在两省之间,位于江北府与仙渡府交界之处,两边都不好管,倒是能藏得下许多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堪舆图递给裴璇玑。
“这组织的首脑能蛊惑人心,招徕众多信徒藏在深山中,陈园也有人牵扯其中,那人去到葛家堡后方才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因而想到要求助天师。”
裴璇玑喃喃自语,越说越觉得有理。
“不过。”张鹤挠了挠头,“这个葛家堡我倒是有印象,似乎是在许多许多年前就荒废了,据说已经陷入了地底。”
“陷入地底?”李挚皱起了眉头。
裴璇玑放下堪舆图,去到书房翻找起来。
她找到一个陈旧的案卷,翻到其中一页,示意李、张二人一起看。
“……前往葛家堡除妖,却发现此处坞堡早已陷落地底,地上只余残骸,并未发觉妖物作怪……”张鹤读道。
李挚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颤声道:“莫约有妖法?”
“那就是一只极为可怕、极为邪恶的妖怪才做的到了。”
张鹤不留痕迹地打量了面前二人的脸色,试探道:“兹事体大,要上报给总司才好。”
“不要!”裴璇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
裴璇玑沉思许久也未曾想出个章程。
“二位。”李挚压低了声音,“仙渡府这处异人寺分司,因着刘雪玉之死,想来二位已经起了怀疑,那不如。”
他伸手指向堪舆图上葛家堡的另一个方向。
“绕过仙渡府,直接向江北府借兵如何?”
裴璇玑与张鹤对视了一眼。
“江北府中……”裴璇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略认得几个人,这也不失为好主意。”
“你在哪儿认不得人?”张鹤边摇头边拆她的台,“那便由你决定吧,我俩平级,张某指挥不了你。”
“那就这样决定了,这消息此时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仙渡府这回既然没有提前知晓线索,我倒要看看还会不会有人做出杀害证人的事来。”
裴璇玑做完决定,看向了一旁的李挚。
“这几日多谢李公子了,我与前辈离开后,你安心住在裴府中温书就是。”
“怎么?天师们过河拆桥,不与我同行?”
两位天师同时一怔。
张鹤道:“马上要秋闱了,你还不好好温习功课,当真要做天师不成?”
“有何不可?”李挚一脸认真。
裴璇玑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伸手用力给了张鹤一下,怒道:“这下可好,前辈成日的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好好一个秀才当了真!”
张鹤直挺挺地挨了一下,仔细盯着李挚的脸道:“李公子,可不要开玩笑,当天师哪有当官好,你这样聪明的人,不要做傻事啊。”
“如今我五内俱焚,莫说温书。”李挚慢慢扬起一抹苦笑,并未将话说完,“总之,李某绝不会拖二位后腿。”
他说着,拾起了裴璇玑方才做法用的罗盘。
只见那罗盘上的指针颤悠悠地转着,不一会儿,便指向了李挚指尖的位置。
裴璇玑又吸了一口凉气,捂着胸口无力道:“老天偏心啊。”
于是李挚同行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三人分开准备,李挚打算在走之前去探望断了腿在养伤的周桓,裴璇玑去仙渡府寻上峰告假。
周宅就在裴宅旁,关于无上至尊的案子,异人寺来人询问了他几回,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因此便周桓作为受害人,彻底从案子中摘了出来。
这回断了条腿,又受了许多惊吓,浪荡子周桓可算是改了性子,每日在家睁眼便是温书,再也不寻欢作乐了。
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挚敲开了周宅大门,由侍从引到来到了书房。
他迎着周桓欣喜的眼神坐在了周桓的书桌旁,又笑着捡起了一篇周桓刚才做好的文章,仔细研读着。
“写得怎么样?我觉得这回过后,我像是重活了一回,写的东西都不一样了。”周桓感慨道。
“写得好。”李挚不吝夸奖。
“你都这样说,那肯定是真的了,这回你一定能中,要是这回我也能中就好,我们也能有个照应。”
周桓含含糊糊没说得很明白。
他俩即便成了举人也还要考进士,中了进士再讨论一块儿做官的事也不迟。
两个秀才大言不惭,多少有些不规矩。
若不是谈话方是李挚,这话周桓也是不敢说的。
李挚摇摇头,面上沉了下来。
“好你个李挚,看不上我,觉得我考不上不成?”周桓挑眉,佯做生气。
“你不但能考上,还能做个好官。”
听到李挚这样直白的话,周桓有些不好意思,他摸着头道:“你别笑话我。”
李挚没有回答,拿过纸笔,就着周桓的文章写了许久,又递给周桓:“我猜的题,你若有空便试着做一做。”
周桓接了过来,乐道:“神童猜的题!我得琢磨透了好好写一写!”
周桓还是病号,李挚也有要事要去忙,又聊得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李挚走到书房门口,周桓忽然开口道:“这回真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肯定已经没了。”
“举手之劳。”李挚摇摇头。
“可你救了我的命,今后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你一定记得使唤我。”周桓诚恳地说着,“李挚,你是个好人。”
年轻的周桓,经历过被同窗打断腿囚禁于地窖后仍旧精神饱满的周桓。
他现在正处在最好的时候,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一天会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辞官回到老家,做一只斗败的狗。
被刺痛了般,李挚轻轻眨了眨眼。
“保重。”
说完,李挚离开了周宅。
另一边,裴璇玑来到仙渡府异人寺分司,寻到上峰抱怨事情这样多,如何做得完,她要与张鹤回县里去。
碍着她本人背景不一般,上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和气气地同意了告假,反过来还要哄劝她莫要太辛苦。
裴璇玑在衙门中应了,出了门便与张鹤大骂。
“仙渡府上上下下都是一泡污。”
张鹤连连安抚:“你这不是去找证据了吗,找到了将他们全都给薅下来。”
裴府的侍从们早已将行李准备好,两位天师一回府,裴璇玑骑上了马,李、张二人赶着车便出发了。
葛家堡正在江北府与仙渡府的中间位置,三人预备先去往堪舆图上坞堡所在的位置查看一番,再往江北府走。
出了仙渡府一路向北,便来到了堪舆图上所示葛家堡的位置。
它被一整片森林环绕着。
只是即便装备齐全,三人在进入到环绕葛家堡的森林中时也差点迷失。
若不是罗盘的指针一直稳稳地指向某个方向,在这茂密到有些昏暗的森林中,连一条林间小路都没有,实在难以行走。
车辙与马鞍上皆贴着符纸,为防止中了妖怪的幻术,张鹤甚至还在两边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张清心咒。
虽然模样滑稽了些,但因此他一眼便看清了前方高耸的大树上,不住飞行的树蝇。
“不止一处,好大的手笔,竟然豢养了这样多的树蝇。”张鹤咋舌。
“若不是被人以血肉恶咒滋养,树蝇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灵物,能蛊惑人心,使人陷入幻境。”裴璇玑在马上对李挚解释道。
张鹤皱眉道:“这样多的话,只凭我们三人,恐怕无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靠近葛家堡,看来还得先去一趟江北府。”
“只能如此了。”
即便心中知晓宝珠此时近在咫尺,李挚心急如焚,也只能赞同张鹤的提议。
于是三人绕道前往江北府。
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越靠近江北府,天气便越干燥,待到进入江北府城下,竟然仿佛已经是盛夏的天气了。
一路上全是形容枯槁的百姓,脸色蜡黄、嘴唇皴裂,摇摇晃晃地在地上捡拾可能有的食物——哪儿还有呢,土地已经干涸龟裂了。
李挚皱起了眉,这些日子以来,第一回对旁的事物产生了关心:“江北府的干旱竟然这样严重吗,为何……”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北府。
“偏生仙渡府还日日下雨,我之前也不信呢,两处离得不远,为何会这样。”张鹤面色也凝重起来。
“这借兵一事。”裴璇玑心中惦记着案子。
“先去找此地的异人寺衙门吧。”
或许是因为干旱,江北府城门外的守备们比仙渡府多了一倍,神情也格外严峻,将三人的路引看了又看,方才让开一条进城路。
甫一进城,展现在三人面前的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江北府中的居民似乎并未受到许多干旱的影响,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忙着生活的百姓们。
即便穿着朴素,但好歹精神头还不错。
这到让三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路行到异人寺在江北府的办事衙门,两位天师示意李挚在马车上稍等,他们先去拜码头。
李挚自然同意。
他一人坐在马车上,不时地打量着江北府街上的行人。
这样的灾情,按理来说本地父母官早已上报天听,朝中既要商议如何赈灾,又要计算国库剩余,少不得沸沸扬扬地闹上几个月才行。
这几个月也足以让国朝上下都知晓江北府的灾情了,但他从未听闻过。
李挚收回了视线。
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大了。
两位天师从衙门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
裴璇玑上了马,对张鹤道:“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张鹤没有不答应的。
三人掉头来到了江北府上最为繁华的一条街,裴璇玑骑着马左看右看,拐进了一条小巷,终于寻到了符合她心意的安静客栈。
这间客栈并不临街,客人便少了些,只是环境更为幽静。
客栈的小二殷勤地迎了出来,又叫了小工牵马下去好好招待。
裴璇玑财大气粗地包了一间小院,方才踏入园子里,便垮下了脸。
张鹤给李挚解释道:“人是找到了,只是他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李挚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不知这人?”
“江北府异人寺副总司,嵇仁。”
“你们如何与他说的?”
裴璇玑回过头来说道:“我就找到他,问,嵇叔叔,我这有一件事,关系重大,妖怪作乱已经牵扯众多百姓,你一定要管。”
闻言,李挚隐晦地看了张鹤一眼。 张鹤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嵇仁就跟我笑,说什么好久不见,晚上要请我吃饭,也不说答不答应。”裴璇玑越说越气,“我们若是借不来兵,死伤的百姓岂不是越来越多,当天师的不以斩妖除魔为首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回家种番薯不好吗?”
“裴天师,异人寺虽管的不是凡间事,但里头都是凡间人。”李挚稍稍劝了劝,话锋一转,“若是今晚嵇仁副总司宴请,还请务必带上我。”
裴璇玑圆脸几乎皱成了一团,长叹一声后点了点头。
果然,嵇仁的帖子不一会儿便下到了他们方才住进来的这间客栈。
傍晚时分,在城中最为奢华的酒楼设宴,请务必赏光。
这定然是要去的。
嵇仁不仅大方宴请,还特地派了马车前来接他们,到了地方后,酒楼中的奢华靡费自然不必提。
李挚绕过一个造景十分雅致的水池,看着清澈见底的水中不住游动着的浑圆锦鲤,想到了今天在城外见到的场景。
朱门酒肉臭。
嵇仁设宴在一个雅致的小包间内,他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模样,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扔进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一种。
甫一见到裴璇玑,嵇仁便含笑迎了上来:“真是长大了,这般懂事。”
“嵇叔叔倒是一直这样。”裴璇玑笑了笑。
临出门前,李挚与她一字一句地商议了许久,即便此时裴璇玑心里再怎么焦急,脸上也是笑盈盈的。
“哈哈,替我向你父亲问好啊。”
嵇仁笑着拍了拍手,外头进来了两个美丽的女郎,怀抱着琵琶,带着温柔的笑坐下。
靡靡之音响起,精致的菜品摆满了桌子。
嵇仁与裴璇玑寒暄了几句,宛如不经意间说起了下午的事:“裴家小娘子,不是嵇仁不想帮,只是近来江北府遭了旱灾,起了灾,这怪事就多了起来,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啊。”
“嵇叔叔说的我都懂的。”裴璇玑唉声叹气,“只是仙渡府这边也太不像话了些。”
“哦,怎么说?”嵇仁笑眯眯的。
“仙渡府中的异人寺,里头有鬼。”
裴璇玑按照李挚的交代,压低了声音,将仙渡府异人寺中总司常年不理事,副总司统揽大权,但许多案子的关键证人总是不明不白死在狱中的事情说了一遍。
嵇仁听完后,脸上的神情瞬间换了。
他转头朝弹琴的伎子摆了摆手,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
“此事,当真?”嵇仁收起了笑,眼中闪烁着精光。
裴璇玑立即将自己收集的案卷拿了出来:“嵇叔叔看过便知晓了。”
嵇仁收下了卷宗,不再讨论这件事,脸上又扬起了笑,一个劲地劝着三人多用些菜,多喝些酒。
等到酒过三巡,裴璇玑推脱再也喝不下了,宴席这才散了。
嵇仁仍旧没有提起究竟是否愿意借兵,只是叫来了马车送三人回到客栈。
佯装酒醉的裴璇玑一下了马车便毫无醉意,她看着李挚焦急道:“当真这样说就行了吗?”
李挚今夜也喝了不少,此时眼中却也一片清明:“当真,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可是。”
裴璇玑还想再问,被张鹤拦住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快些回去睡吧。”
到底夜深,裴璇玑也不好留在外男房间,只得作罢。
张鹤与李挚住一间房,待洗漱后,张鹤忧愁道:“明日当真能借到兵吗?”
“裴天师说,嵇仁身为副总司,年岁却比总司还要大,想来若想在本省更进一步着实困难,那不如考虑考虑仙渡府的总司一位,倘若仙渡府上真藏了那么大一只害虫,仙渡府的异人寺总司位置,自然也要换一换了。”
“这样说来,倒是没错,你怎么知道嵇仁会是这样的人?”
黑暗中,李挚看着天花板没有回答。
城外百姓陷入水火,嵇仁却仍旧在奢靡的酒楼宴请,他不在乎百姓,也就不在乎所谓斩妖除魔,他在乎的无非是座下的位置怎么样能挪一挪。
这样的官,怎么能逃过李挚的眼睛,他甚至不必去亲眼确认的。
第二日,天还朦朦亮着,三人便退房要离开。
裴璇玑骑着马,张鹤架着马车,心中都是打鼓。
唯有李挚抱着胳膊,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果然,马车将将走出这条街,便听到后面传来了人声。
“且慢,是裴、张二位天师吗?嵇总司有请!”
裴璇玑与张鹤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 两人纷纷催促着马儿回转,跟着前来传话的侍从去到了江北府的异人寺衙门。
嵇仁一身短打扮,身旁有十几个一看就修为深厚的好手。
众人听见马车驶来的声音,一齐转头看向门口。
此乃异人寺内部议会,李挚再次被留在了门口马车上,为了抢功升职,这一回他们简短地听裴璇玑介绍了案子的情况后,便收拾好装备准备出发了。
要赶在太阳还未升高之前,否则温度实在太高,不适合赶路。
快马加鞭下,一行人在正午之前赶到了葛家堡旁边的密林之中,停在了张鹤曾经侦查过的的树蝇之下。
嵇仁抬头看了一眼,一挥手,他带来的天师们飞快地布好了一个阵。
阵法将众人与马车都笼罩在其中,再往前走时,连一只树蝇都没有惊起。
通过了外围的树蝇,唯恐遭遇到幻境,天师们又布上了另一个阵法,如此这般,虽然前行的十分缓慢,却也在太阳落山前看到了葛家堡的遗址。
这里似乎曾经有过极大型的建筑,可是如今已经全部陷入地底,在地面上,只余下一些断壁残垣,证明葛家堡曾经存在过。
嵇仁无声无息地跃上了马车顶,双手在眼前结了一个印,眼中瞬间爆发出了耀眼的光。
下一瞬,他飘落回了马上。
“在地下,地下有庞大的力量。”
“嵇总司,他们藏在地下,我们只有十几个兄弟,不好强攻啊。”
嵇仁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低声道:“或许可以从里头攻出来。”
“派兄弟潜进去吗?”
裴璇玑听了这话,已经在马背上跃跃欲试,张鹤赶忙伸手怕了一下她,正要开口,不防一路上都未曾开口的李挚出声道。
“不如我去。”
刹那间,十几双眼睛都看向了他。
嵇仁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李挚,狐疑道:“你不过凡人书生罢了。”
“所以地下的人一定不会知道我是谁。”李挚一脸平静,“仙渡府上已经有了那样大的窟窿,嵇总司能保证潜进去的弟兄对方认不出来吗?”
“李某只是一介凡人书生,籍籍无名,而在场诸位都是好手,好手就有名声,有了名声就容易被发现,容易露出马脚,不如我去。”
李挚又拿出了一条嵇仁无法拒绝的理由。
嵇仁想了想,朝李挚招招手:“你过来,把这些带进去,然后……”
宝珠捧着从赢姬那儿打来的粥,与赛雪面面相觑。
“到底吃不吃。”赛雪焉了吧唧地甩着尾巴。
“别吃吧,你都知道……”后头话被宝珠咽了下去。
“可是真的好饿。”
宝珠又何尝不饿!
自从发觉葛家堡中有古怪,她们俩便再也不敢吃堡中的吃食,几日过去,都饿的前胸贴后背,好险是两只小妖,饿起肚子来不过难受些,好歹饿不死。
“唉。”赛雪头晕眼花地在床上打滚,“你说咱们那个成功了吗,怎么还没有来人啊。”
“不知道啊。”
宝珠心有戚戚道:“我还怕你不行,她没发现呢。”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小满的声音。
“你们俩在吗?堡中又来新人了,看上去像个书生,就在楼下呢。”
宝珠闻言,一跃而起,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朝下看去。
李挚正巧抬起头左右打量。
他们的视线交汇在空中,宝珠如遭雷击,怔忪站在原地。
而李挚只是毫无反应地收回了视线。
第24章
为什么出现在葛家堡的会是李挚?
宝珠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们已经向天师求救,如果天师回应,不是应该直接打过来吗。
这一切与李挚一个书生又有何关系?
宝珠颓然坐下,脑中万种思绪踏至纷来,叫她头痛无比。
“没事。”赛雪试图安抚她,“他来了不是正好,省得你还要大老远的回去弄死他,地狱无门他闯进来。”
“别胡说。”宝珠更郁闷了,“我又不想他死。”
“那你是怎么个想法啊。”赛雪也被宝珠弄糊涂了。
“他当他的官,我当我的妖怪,不是很好吗,大家不要再见面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那他到葛家堡来,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赛雪碧绿的眼睛闪着光,嘴里的话直戳宝珠心窝子:“反正,你比他活得长,他总是要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死掉的啊。”
宝珠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我不听我不听你别说了。”
两只小妖在屋里说些私房话,外头的小满又来敲门:“宝珠,赛雪,下午互助会你们来啊。”
“好。”
宝珠恹恹地应了。
无法,只是宝珠发现,参加过葛夫人子夜聚会后的众人,都对这个老妇人产生了无比狂热的情感,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又何止参加一个小小的互助会呢?
因此为了合群,为了伪装,于情于理宝珠都必须一场不落地参加互助会。
到了点,积极分子小满敲响了宝珠的房门,宝珠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抱起赛雪,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开了门,随着小满往大堂走去。
其实大堂也有自己的名字,葛夫人的狂信徒们称它为应诺堂,只是宝珠不喜欢这个名字。
实际上,宝珠已经讨厌上了葛家堡的每一个地方。
直到今天,她才发觉自己对沉闷无趣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有多么厌恶。
天知道上辈子她是如何能在李挚身旁忍耐二十余年的。
宝珠胡思乱想着,身边的小满突然开口道:“宝珠,我决定将一切都奉献给这里了。”
“你还要怎么奉献?”宝珠不解道。
小满每日从早到晚地研读葛夫人讲话,去互助会,帮助新来的小妖们、凡人们适应葛家堡,简直团团转,一丝一毫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他又是这样穷的山野小妖,还能奉献什么呢?
“你晚上去聚会时又没有认真听葛夫人说话,我说了白日里要给你补一补功课你还不肯。”小满谴责宝珠道。
“好好好,对不住。”宝珠满心敷衍,“那你现在告诉我呀。”
“我决心将自己奉献给无上至尊,请求祂赐我永乐之福。”
小满的脸上全是坚毅。
无上至尊和永乐之福,宝珠确实在葛夫人的讲话中听到过,只是她以为那不过是某种口头禅,好比祝你发财、祝你平安这类的吉祥话,难道并不是?
“永乐之福究竟是什么?无上至尊真的存在吗?”
“永乐之福就是永乐之福,无上至尊当然存在,我不要与你说了!”
恼怒于宝珠的不学无术,虔诚信徒小满狠狠地瞪了她一样,而后一路上都不肯再开口了。
不说话便不说,宝珠也沉下脸,低着头想着心事,走进了应诺堂。
应诺堂中已经有人在等了。
不过宝珠脑中全是事,还未看得真切,怀中的赛雪猛地给了她一爪子。
“怎么?”宝珠狐疑地低下头。
赛雪眼睛使劲往一处挤。
宝珠抬头一看,又天打雷劈了一回。
李挚与几位新来的凡人,一块儿坐在长凳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小满。
怎么他也在。
宝珠抓心挠肺地难受起来。
她默默地跟在小满身后,捡了角落里一个离众人远远的位置坐下,打定主意今天一句话都不要说,一眼都不看李挚。
“那咱们开始吧,谁先开始呢?”
几个新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
“那么我便说说我自己的故事吧。”小满清了清嗓子,开始第无数次开头。
“我开灵智时,在一个偏远的山村。”
小满的故事,宝珠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
之前几次互助会,小满刚开口,宝珠便开始打瞌睡,今天她又想如法炮制,却始终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知道是为什么。
宝珠的眼神飘忽地往李挚身上瞥。
李挚似乎并未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听得十分认真,眉头微蹙,显然被小满的故事打动了。
这样的一脸认真的书生,瞧上去有几分可口。
宝珠不知不觉盯着李挚看住了。
直到身边几位新人开始此起彼伏地啜泣起来,她才恍然地收回了视线。
小满抹了抹眼睛,清了清嗓子道:“下一位有谁愿意倾诉的吗?”
今日来的几位新人有些腼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口。
小满有些失望,转而看向宝珠,说道:“那就由我们宝珠小姐来吧,说一说她与凡人的感情纠葛。”
什么?
宝珠第三次被天打雷劈。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小满,面上瞬间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一茬!
这叫她说些什么好,与她有纠葛的那凡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如果她现在立皈依无上至尊,祂能将她从这样尴尬的境地拯救走吗!
正在宝珠尴尬之时,一旁的李挚倏地出声道:“那便我来说吧。”
闻言,众人的目光转移到了李挚的身上。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
李挚语气平淡地说道。
他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他的父亲家里虽然不算穷,但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做不了重活,而父亲的父亲,也很早就去世了。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由祖母支撑,农活、家务活,都由祖母包揽。
李挚的祖母是一个刚强的女子,她出身贫苦,嫁给李挚的祖父算是嫁得好,可惜她生下来的孩子并不健康。
祖母不肯认命,她通过中间人,找到了曾经在仙渡府干过力气活的女子,遣媒人上门,为儿子求娶。
这样的女子,虽然不够好看,但总能生下健康的后代吧。
李挚在这样的期待中诞生了。
他确实身体健康,比他的父亲、祖父都要好得多。
而当他父亲终于死去的时候,母亲并没有流泪,毕竟一个强壮又不好看的妻子,又怎么能得到丈夫的欢心。
难过的只有祖母,刚强的祖母病倒了,她的身体生了病,心理也生了病。
李挚越长大越好看。
祖母开始疑心,平凡的父亲,与不好看的母亲,真的能生下李挚这样的孩子吗?
她开始发病,只要发作起来,就会用长长的竹竿狠狠地抽打年幼的李挚。
你是孽种,你是你母亲偷人生出来的杂种,你害死了你父亲,你这丧门星,你应当孤独终老,不得好死!
这时候,李挚强壮的母亲只会在一旁偷偷哭泣。
等到祖母出够了气,或者清醒过来,才将李挚抱在怀中安抚。
说来说去也不过,祖母生病了,要待她好一些。
一直到李挚六岁那年,他偷偷从堂伯李庆给堂兄请来的夫子那里学到许多字。
祖母忽然就好些了,她似乎记起了李挚是李家唯一的孩子,是她儿子唯一的后代。
她将家产变卖,拿出了家中所有的钱,举家搬迁到了县里。
李挚被送进了私塾,开始漫长的求学之路。
县里的生活并不容易,到处都要用钱,母亲只得从早到晚地外出做活,换来李挚的笔墨纸砚。
还有祖母的药钱。
李挚年少聪颖,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他十二岁那年考上了秀才,终于可以让母亲不那样辛苦时,她倒下了。
这个健壮的女子,直到此时才终于得以歇息。
李挚被迫撑起了一个家。
他给母亲守完三年孝,错过了一次乡试。
而后苦苦支撑的祖母也撒手人寰。
四年孝守下来,李挚早已消失在周围人的记忆中,远近又有新的天才名声大噪,他贫穷又落魄,不再有人对他报以善意。
李挚平平淡淡地说完了。
或许在凡人当中,有这样经历的人太多,能考上秀才,已经不算活得落魄,因此在座的众人只是陪着叹了口气,感慨世事无常。
唯有宝珠落下泪来。
她不愿被人瞧见,默默地伸手遮住脸。
赛雪在她的怀中抬起头:“你心疼了?”
“我没有。”宝珠嘴硬道。
她垂下视线,仿佛忽然对自己的手指产生了偌大的兴致,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也不愿意抬头看一看正在倾诉的诸位。
擦掉眼泪后,宝珠又有些埋怨李挚。
活了两辈子,李挚从未对她说过自己年少时候的事,问起背上伤痕,不过简单一句少时调皮,而后就转移了话题。 为何不愿意对宝珠说起,是从来未曾信任过她吗?
宝珠心中的李挚,变得更加模糊起来,即便其人就在眼前,她也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好遥远。
后来互助会上的凡人说了些什么,宝珠都不太记得请了,众人散去后,小满自告奋勇地要带着新来的凡人们去逛逛葛家堡,李挚并未拒绝,跟在小满身后去了。
他也不曾回头看宝珠一眼。
宝珠心头涌上一阵难以描述的滋味,她垂头丧气地抱着赛雪,一个人朝着住处走去。
才走了几步,怀中的赛雪挣扎起来。
宝珠低头,顺着赛雪的眼神看了过去。
是葛夫人,她左手边是挺着大肚子的赢姬,右手边是眯眼男,这三人正在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
宝珠唯恐眯眼男曾经在城中见过著名的狸奴赛雪,一把将她塞进了怀中,又假做惊喜地上前与葛夫人见了礼。
葛夫人停下了与身边人的谈话,十分认真地回应了宝珠,又笑着问了问宝珠最近可还适应。
宝珠自然说十分适应。
或许在葛家堡中,像宝珠这样的信徒过多,葛夫人并没有特别防着她。
甫一结束与宝珠的对话,她又自然地与身旁的眯眼男交谈起来。
“对了,陈园那事,可干净了?”
“放心,上下都打点好了。”
“可惜了,好好一处牧场……”
牧场是赢姬提及的,宝珠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还想再听,眯眼男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宝珠。
宝珠毫无破绽地蹲在地上整理裙子。
眯眼男又盯了她一会儿,宝珠恍若未闻,整理好后头也没回地朝着住处走去。
“你瞧什么?”葛夫人问眯眼男。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眯眼男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葛夫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宝珠的背影,嗤笑道:“是年纪大了吗,见过的妖竟然忘了。”
赢姬一边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一边嘲笑道:“在外头干活还是辛苦,这样费脑子。”
“行行行,我就是疑心一下。”眯眼男举手投降。
葛夫人转过身,小心地扶着赢姬的胳膊,柔声道:“还是主上辛苦,最近给你物色点好的,多补补。”
赢姬咯咯直笑,志得意满道:“我倒要看看今晚的货色我满不满意,若是不好,你自去领罪吧。”
“那是自然。”葛夫人恭敬道。
宝珠一身冷汗地回到了房间,进门就将门栓上。
她将赛雪从怀中抱出来,捂着胸口对猫妖道:“我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赛雪即便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见了宝珠这样也心有余悸。
“你非得去听干嘛,也不怕被发现。”
“总有收获啊,现在弄明白了,陈园的事的事,都是他们做的,还有赢姬提到的牧场,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算弄明白了也拿他们没办法,还是期望天师们能做些什么吧。”
两只小妖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愁。
但没办法,还是需要在葛家堡好好的伪装下去,因此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们各自抱着一本厚厚的葛夫人语录,皱着眉头研读着。
今夜是葛夫人信众们聚会的日子。
早早地,小满便穿上了斗篷,在门口等着宝珠与赛雪。
“今天我们不去应诺堂。”
小满一脸紧张地搓着手,对她们道。
“哪去哪儿?”
“你随我来,我们去见证无上至尊赐福。”
宝珠瞬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狂热信徒怎么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宝珠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小满朝应诺堂走去。
他们走进了空地旁另外一个房间,随着更为窄小幽暗的楼梯下到了地底。
相对应诺堂,这个房间显得极小。
小满一只妖站在里头,眼睛看去已经有些拥挤。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
里头似乎坐着几个人,因为光线的原因,宝珠也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这样也好,宝珠将兜帽拉得更低了一点。
至少他们也看不清宝珠的脸。
她跟着小满坐在了暗角,房间里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过了好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扶着一位女子走进了房间中。
她的脸上蒙着黑纱,头顶还装饰着长长的黑纱,一直拖到了地上。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
宝珠握了握拳头,认出了来人。
是赢姬。
此时光线昏暗,她原本如白玉一般饱满光洁的脸庞,被衬托的略有一些鬼气。
宝珠还想再看,周围的信徒们无声无息起身,面朝着她,匍匐在地上。
幸亏小满身躯庞大,宝珠被遮了一遮,无人发现她动作慢半拍的事情。
宝珠将额头抵在地面上,一只手护住怀中的赛雪,口中喃喃地随着旁人一块儿说着晦涩的祷告词。
赢姬缓缓地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处高台上,踏着身旁人的脊背,坐上了高台上窄窄的座椅。
“今晚是谁接受无上尊者的赐福。”
赢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的嗓音听起来那样慈悲,那样空灵,不似凡尘造物。
信徒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走到赢姬的身下,跪倒在地,俯下身子去亲吻她的座椅。
“是我。”
那人声音颤抖。
他保持着跪倒在地的姿势,向上伸出了双手。
“求无上至尊赐我永乐之福!”
“求恩主赐福!”
他的声音忽大忽小,混合着牙关打战的响声。
房间中的信徒们一起欢呼起来。
“至尊赐福!”
他们站起身来,聚集在跪倒的那人身边。
他们伸出手,将幸运的信徒从地上抬起。
那信徒保持着跪倒的姿势,被一众兄弟姐妹们送往了高坐在王座上的赢姬的脚下。
赢姬如同神明,垂下她怜悯的注视。
她的身体开始发光,在日光下如圣母般高洁的脸庞,在光芒照射下愈发神圣。
黑纱遮面下,赢姬的嘴角勾起。
她的腹部开始起伏,那孕育着生命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活物在不住的挣扎。
赢姬的口中发出了嗬嗬的嘶吼声。
信徒们的狂热也到达了顶峰,被赐福的那人幸福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着。
“我将获得,永乐之福。”
他沉浸于无上至尊的降临,微笑着喃喃自语道。
“你将被赐福永乐之福。”
赢姬的声音变了,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存在,附身在她的身体上,她的眼睛变得赤红,一滴血色的眼泪缓缓从她的左眼流下。
她不住翻涌着的腹部终于平息下来。
她张开嘴,一枚洁白的卵浮现在空中。
那枚洁白的、发着光的卵,飞向了受洗者的身体,飞入了他长大的嘴中。
他的身体也开始发出神圣的白光。
承托着他的身体的诸位信徒露出了狂喜的神情,他们见证了新的永乐之福被赐予。
小满的身躯在颤抖,他又哭又笑,满怀着对赐福的渴望。
他身边的宝珠也在颤抖。
宝珠勉强支撑着那位信徒,全身止不住的哆嗦着。
她想起了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的腹部从上到下被割开了巨大的口子,腹腔里空空如也,而遇见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宝珠陷入了噩梦中。
以往在梦中不断将她吞噬的山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洁白无瑕,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卵。
她脸上带着痴笑,幸福地主动张开嘴,将那枚卵吞入腹中。
没过多久,卵便在她的体内孵化。
一只看不清模样的虫子,打开她的肚子,探出头与宝珠对视。
宝珠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不住喘着粗气,浑身大汗,衣裳已经湿透。
赛雪盘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宝珠摇了摇头,她不太好。
在目睹了那样一场献祭后,她便陷入了无尽的噩梦中。
只要一睡着,梦中的她就会心甘情愿地被那枚白色的卵吞噬干净。
赛雪打断了她的沉思:“你需要出门走走。”
宝珠接受了她的建议。
她确实需要下楼,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宝珠站起身,赛雪跳上了她的肩膀。
一狐一猫下了走,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
说来也奇怪,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仙渡府身处南方,每到夏天就酷热难耐,这葛家堡却仍旧如同春天一般,早晚有点凉飕飕的,中午才稍微温暖一些。
此时太阳还未升的很高,出了葛家堡的大门,越靠近森林,气温越低。
宝珠的脑子渐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带着赛雪缓慢地沿着林子边缘走动着。 而前方,有一行人似乎以相反的方向出发,面对着她走来。
宝珠一眼便认出了李挚的身影。
他如同真正平凡的书生一般,十分合群地混迹在新来的这批凡人间。
偶尔宝珠见到他,他都是与同伴集体活动,并未对宝珠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宝珠以为这一次会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她与这几个凡人点了点头,装作没看见李挚的模样,继续朝前走去。
但在与李挚擦肩而过时,她的手中被李挚飞快地塞了一个东西。
宝珠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露出一点。
她按照原本的计划,绕着葛家堡走了一整圈,回来后正赶上午饭的时间,又在广场上排着队,盛了两份午饭回房。
直到她如平常的时间点一般回到房间中,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掏出了李挚塞给她的那个东西。
连蹲在她肩上的赛雪都一无所知,惊道:“这是?”
宝珠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用手在她身上比划着写了这东西的来历。
赛雪镇静地下来,与她头靠头地研究起来。
李挚给了她一个小木筒。
宝珠轻轻摇晃了一下,发觉里头似乎是中空的。
她慢慢地打开封在木筒两头的封口,从中取出了两张符纸。
宝珠看了赛雪一眼,将符纸递到了赛雪面前。
她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
赛雪伸出前爪,扒拉了一下符纸,眯起眼睛看着符纸上画的符。
“我看不出有恶意,只知道制作这符纸的一定是个十分强大的天师。”
宝珠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拿过了一张符纸在手中,反复看了一会儿,问道:“我先试试吧。”
李挚应该不会害她。
宝珠说罢,运用力量,将符纸运行起来。
淡黄色的符纸无声无息地在她手中燃烧着,待到一张符纸燃烧完毕,宝珠的一只眼睛忽然看不见东西了。
她慌张地眨了眨眼,又捂住了另一只能视物的眼睛。
原来不是那只眼睛看不见了。
宝珠抖如筛糠。
她看见了真实。
这间她与赛雪居住了许久的房间,在她的眼中变了模样。
四方的房间变成圆的,干净雪白的墙壁变成暗红色潮湿黏腻的模样,原本白天的光线消失不见。
宝珠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哪里有什么太阳,她们身处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迷惑视线的假象。
第25章
宝珠瘫坐回床上,将剩下的一张符纸推到赛雪面前。
猫妖一脸狐疑地用前爪将符纸扒拉来扒拉去,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勘破幻境。”宝珠言简意赅。
赛雪听了,如法炮制,符纸在她的爪间燃烧起来。
片刻后,赛雪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弓起了背脊,毛发根根直立。
她本能地从喉咙中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宝珠看向她,她也回头看向宝珠。
“怎么办?”
“只能等了。”
李挚只凭自己是无法拿到有这样强大力量的符纸的,想来它们都是天师的手笔。
只是不知道天师究竟需要李挚做些什么。
宝珠冷静下来后,慢慢生出了一个念头,她缓缓对赛雪说道:“你说,我们帮帮他怎么样?”
赛雪原本不安地在床上来回狂跳,闻言停了下来,歪着头想了想:“是个好办法。”
既然如此,那便要更积极地参与葛家堡中各种活动,积极探寻堡中秘密。
宝珠抱起赛雪,叹了口气:“我之前为什么会喜欢热闹呢。”
她看向房门,此时在能看见真实的那只眼里,这不过是像肉块一样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中间还有许多缝隙,根本算不上“门”。
这堆暗红色的肉块仿佛有生命一般,宝珠眨眼后,总觉得它们跟上一瞬不太一样。
谁也不愿意触碰这样的东西,可她们总要出门。
宝珠硬着头皮上前,试着推开“门”。
看见真实后,就能感受真实。
宝珠的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像是在触摸动物剥去外皮后光滑的肉/体。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用衣服抱住手,用力一推。
门开了,原本是狭窄楼道的地方一片漆黑。
她低头看去,下头仿佛是能吞噬光线的怪物。
赛雪害怕地将头埋进了宝珠怀中,狐妖咬了咬牙,撕下一片衣角,将左眼绑了起来。
右眼中的世界,一切如常。
宝珠转身敲了敲小满的门,以往都是小满积极地带着她与赛雪满地跑,这是似乎是她来到葛家堡后第一次主动去找小满。
因此即便是在念诵语录的小满,也一脸惊喜地开了门。
“宝珠,找我有什么事吗?”
面对热情的小满,宝珠讪讪道:“没有,只是方才想了想,来到葛家堡后,还未曾帮过你们的忙,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小满哈哈一笑:“要帮忙还不容易,正好最近新来的那几位凡人,你帮忙带着他们适应一下,若是觉得不错,晚上带着他们去应诺堂也行,他们住在对面那条街上,你知道的吧?”
这正是宝珠敲门的原因,她当然愿意。
“对了,你眼睛怎么了?”小满关切地指了指宝珠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不舒服吗?要不要去找葛夫人看看。”
“不用了,我可是妖怪,过一会儿就好了。”
宝珠说着,就要转身去找李挚他们。
不防小满又叫住了她。
“宝珠、赛雪。”
两只小妖一齐抬起头看向小满。
这个健硕的牛妖憨憨地挠了挠头,笑道:“你们并不讨厌我,对吧?”
宝珠瞪大眼睛,低头与赛雪对视了一眼。
“我们为何要讨厌你?”她不解道。
小满被葛夫人骗得团团转,宝珠看着只觉得怪可怜的。
“我长得可怕,不管是妖怪还是凡人都害怕我,除了小妹,我从未有过朋友。”
小满勉强笑着,声音中充满了落寞。
“我很想帮助大家,跟大家做朋友,可是我太笨了,怎么也做不好,若是能得到无上至尊的赐福,成为至尊的一部分,想来就能得到大家的喜爱,也能永远帮助朋友们了。”
“小满……”听了他说的话,宝珠难受起来,“我们并不讨厌你,也愿意与你做朋友,你实在不必这样。”
“宝珠赛雪,我决定了,最迟后天,就是我的恩赐日,我邀请你们来做我的见证者。”
似乎是因为宝珠的话而感到羞赧,小满不好意思地说完,不等她们回答,便立即关上了门。
宝珠想要再跟他说些什么,可她伸出地手停在半空。
她在小满门前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再敲响这扇门。
心事重重的宝珠抱着赛雪下了楼,在门口遇见了住在二楼的老汉。
老汉面上抽搐着,跟她打招呼道:“出门呀。”
“是啊。”
两人礼貌了两句,便各自忙去。
宝珠走了两步,神使鬼差地扯下左眼上的布条,回头看向老汉的背影。
这是暗无天日、只有几缕勉强光线的所在。
那在幻象中无比正常的老汉,于宝珠眼前展露了他的真实。
他佝偻着身子,人的身躯上,另长了巨大的尾部。
像是蜂,或者蚁。
葛家堡不见天日,他更可能是蚁。
老汉的尾部太过沉重,几乎超过了人能承受的范围,老汉只能驼着背,艰难地背负着它,即便这样,它还是有一部分拖在地上。
颤颤巍巍的尾部,在它经过的路上流下了透明的涎水般的东西。
而后透明的涎水转成暗红。
宝珠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住所,又转头看着这条街上每一栋房子。
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一间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由暗红色的、如同肉块一般的材质组成。
这是一个身处地底的、巨大的巢穴,由工蚁们辛勤劳作制成,这里不需要凡人,更不需要别的妖怪,只需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工蚁,呕心沥血,献出全部的灵肉来滋养它。
宝珠重新遮住眼睛。
她往前走了几步,胃里一阵翻滚,控制不住地俯身干呕。
赛雪从她怀中跳下来,她焦虑地在地上踱步着,眨眼间,变做了豆芽菜般瘦小的小姑娘。
只到宝珠胸口的小姑娘撑住了她,小心地给她拍背,安慰道:“别怕。”
赛雪先天不足,控制不好人身的形态。
她的眼睛一会儿绿,一会儿黑,最终停留在异瞳的模样。
赛雪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踮起脚摸了摸宝珠的头。
“别怕,我们与李挚好好商议,我们都能出去。”她顿了顿,又强调,“小满也不会变成那样。”
宝珠深吸一口气,勾起嘴角道:“定会如此。”
她们走到对面那条街上,找到了李挚他们现下居住的地方,上前敲门问道:“你们在吗?小满让我过来问问你们,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一会儿,门后便传来了脚步,李挚的声音响起:“正巧。”
他打开门,笑着对宝珠道:“有一个同伴吃坏了肚子,现下有些不适,小姐可知葛家堡中哪儿有大夫吗?”
在幻象之中,李挚的眼眸闪烁,里头似乎有一湾秀美的湖泊,他看着宝珠,明明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可宝珠也能从这双眼眸中窥探到他的心思。
再看一会儿就要沉溺在其中了。
宝珠垂下眼,低低地应道:“我带你们去找葛夫人。”
“嗳。”李挚嘴上应道,眼睛仍不错地注视着宝珠的脸。
在这样无人的时刻,他的伪装松懈了下来。
“你倒是把人带过来啊。”
身高不及两者的胸膛,因此被彻底忽视的赛雪不满地发声道。
李挚仿佛才看见她,赧然地摸了摸鼻头,转身进了房里。
“怪傻的。”
赛雪抱着胳膊点评。
这一锐评许久未见宝珠回应,她抬头一看,宝珠正直勾勾地看着房间里李挚的背影。
“你也怪傻的。”
赛雪嫌弃地撇了撇嘴。
葛家堡中的村民,习惯了有事就去找葛夫人。
这老妇人既管头疼脑热,又管种田插秧,几乎无所不能。
只是偶尔,她会离开葛家堡几天,那时候堡中的事务会交由赢姬代理。
赢姬不如葛夫人好性子,十次去找她八次都会碰壁,除了每顿给村民们分食物,她似乎对一切都不关注。
而葛夫人也十分纵容她,虽说是婆婆,可众人从未见过葛夫人对赢姬摆谱。
今天李挚的同伴运气好,正巧葛夫人今夜要去应诺堂向信众讲话,此时应当在堡中,宝珠不必带着他去找赢姬。
李挚背负着这个倒霉的同伴,等在葛夫人家门口——这是葛家堡中唯一一间独门独院的平房小院。
宝珠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葛夫人在吗,有一位同伴身体不适,想请您瞧瞧。”
他们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到小院中传来了脚步声,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之人却不是葛夫人。
眯眼男穿着斗篷,漫不经心地站在门口,问道:“什么症状。”
宝珠回头看向李挚。
“腹痛、发热。”李挚替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的同伴答道。
“哦。”眯眼男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无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宝珠看了一眼李挚身上那凡人,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再不断流失。
这样也能回去睡一觉就好吗?
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连葛夫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打发回去了。
几人正打算回去,不防又听到眯眼男开口道:“那位书生,似乎有些眼熟,不知你籍贯何处?”
宝珠惊起了一身冷汗。
她猛地记起来了,那一天,在她遇见眼前这个男子时,李挚也在现场。
李挚有没有被看到?
这眯眼男是不是认出了李挚?
宝珠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的表情出卖了内心。
李挚反倒十分坦然,他答道:“在下籍贯祁陵县。”
眯眼男哦了一声,狭窄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到底他最近事情太多了,区区一个凡人,料想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挥了挥手,随意道:“回去吧,这人睡一觉就好了。”
宝珠牵着一言不发的赛雪,又与李挚回到了住处。
这时,李挚的室友已经彻底的昏迷了。
宝珠上前查看了一番,迟疑道:“不知为何,他像是中了毒一般,若是再没有解药,可能今天晚上就要死了。”
李挚眉头微蹙,半晌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赛雪抬头看看众人的脸色,咬着手指道:“他到底怎么了。”
“食物。”
李挚开口道。
“可是我们一开始都吃过。”
宝珠与赛雪面面相觑,她们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开了天眼后,应当还未去排队取过食物吧。”
“没来得及。”
“那并不是食物,是赢姬的涎水,服下后,使人意识涣散,沉溺于幻象之中。”
李挚语气平淡的说着令人作呕的话。
宝珠捂着胃部,不适感再一次传来。
“是凡人的身体弱撑不住吗,那你怎么没事?”赛雪恶心地龇牙咧嘴,仍旧不忘提问。
“我并非普通凡人。”
至于为何不普通,李挚没有解释,他看了一眼窗外,面色凝重地开口道:“你们可知晓我为何在此处?”
“猜到一点。”宝珠道。
“那我便长话短说。”
“她们的触角无法触及巢穴中的每个角落,因此我们的谈话还算安全。”李挚语速飞快,“但时间不多了,天师在堡外候着,我需要在堡中的五个方位布下阵法,从堡内破局。”
“我们要怎么帮你?”宝珠问道。
“这些天我已经在四个方位布好了阵法,现在只缺唯一一个。”李挚看着宝珠的眼睛,轻轻指了指地下,“我需要去到葛家堡正中心的那个地下。”
“那里。”
宝珠为难地咬了咬唇。
“可是你说的那里,只有最为虔诚的信徒受到恩赐时才能进入啊。”
葛家堡的正中心处并非应诺堂,而是赢姬赐福信众所使用的那一间。
“你来的时间太短了,恐怕去不了那儿。”赛雪道。
李挚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叹道:“只缺那一处,法阵就大成了。”
“其实,还有办法。”宝珠压低了声音,“不过可能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可以吗?”
“你是说?”赛雪兴奋地看向她。
“你不能去,我和赛雪可以啊,你把东西给我,我去布阵便是。”宝珠说道。
李挚一怔。
为了避免引起堡中人注意,宝珠不能在李挚房间内逗留太久,因此她没等李挚同意,便与赛雪离开了他的住处。 回去的路上,她们又碰见了刚刚从城外做完活回来的老汉。
“回来啦。”赛雪与他打招呼道。
老汉却并没有理她,眼神发直,脚步蹒跚,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赛雪奇道:“竟然不理人。”
宝珠也觉得奇怪,老汉怎么改了性子?
此时老汉的背看上去更为佝偻了,仿佛有千钧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一般。
宝珠摘下左眼布条看去。
几道细细的线,牵引着老汉的四肢,驾驭着他行走着。
宝珠看向线的来处。
那地方她们刚刚才去过,正是葛夫人的那间小院。
老汉的行为这样怪异,街上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全都视而不见。
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与曾经的同伴擦肩而过,没有谁想要对他伸出援手。
宝珠在原地愣了一会神。
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腿,跟了上去。
一路上,宝珠又见到几个与老汉一样举止怪异的村民,他们四肢上沾着细线,他们中有凡人有妖怪,有男有女,身后都拖着长长的、与身体不相符的、沉重的尾部。
只是他们瞧上去都已经十分苍老,有一些的尾部甚至不再分泌粘液。
他们已经老到不再有使用价值了。 这是一群已经废弃的工蚁
赛雪害怕起来,又变回了白猫,钻进了宝珠的怀中。
工蚁们颤颤巍巍地走向了葛夫人的小院,在门外排成了列,等待着什么。
这间小院,在真实的眼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肉球,它在时不时地颤动着,上面粘黏着许多半凝固的液体。
暗红色的,像是谁的血肉。
宝珠悄悄地藏进了附近巢穴中的阴影中,这里连唯一的几缕光线都无法照进来,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看到远处,眯眼男扶着大腹便便的赢姬走了过来。
废弃的工蚁们被细线操控着,朝着赢姬跪拜了下去。
赢姬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当中经过,推门走进了葛夫人的小院。
宝珠楼下的老汉第一个走进了这团肉球中。
一团暗红色的光在里头闪烁了一下,而后恢复了平静。
然后是第二只工蚁。
他进去后,光芒比老汉要黯淡一些。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站在肉球前的工蚁们一只只排着队,走进了进去,宝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人走出来。
她看到眼睛发酸。
过了好一会儿,眯眼男又搀扶着赢姬从里头走了出来。
赢姬姿势奇怪地迈着步,肚子似乎比进去前更大了,伴随着她的步伐,她的肚子如同水球一般荡漾着。
这样的她走得很慢,但在一旁搀扶的眯眼男非常有耐心。
甚至他脸上公式化的笑容都显得真心极了,那对极小极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赢姬大的不正常的肚子,眼中尽是甜蜜。
赢姬没有回应眯眼男的柔情。
她打了一个饱嗝,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叹息道:“太老了。”
“这回来了很多人,您可以早点享用。”
赢姬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两人越走越远。
宝珠紧紧地抱着赛雪,盯着赢姬的背影。
她的真实之眼看不出那眯眼男的真身。
但宝珠看到了赢姬的。
赢姬有着冗长的、饱胀的腹部,那鼓鼓囊囊的、几乎透明的腹部里,密密麻麻地装满了光洁的卵。
如同无上至尊赐予信徒的永乐之福一样。
赢姬是蚁后,巢穴中的工蚁都是她的子民,因她出生,为她而死。
她是这间地下巢穴的生死主宰。
她拥有子民供奉给她的无穷力量。
“原来是这样。”宝珠喃喃道。
第26章
宝珠怀中的赛雪低声道:“你抱的太紧了,我有点痛。”
她的声音让宝珠清醒过来,狐妖连忙松开了手。
“你害怕了吗?”
赛雪一瞬不动地看着宝珠的眼睛,想看到她的内心所想。
“我并不是,我只是……”
宝珠支支吾吾半晌,始终没有将她不害怕几个字说出口。
她确实害怕了,一只山野狐妖,真的能从这样邪恶可怕的大妖手下全身而退吗?
赛雪歪了歪头,小声道:“如果你真的怕了,或许我们可以不去,既然李挚能进来,就让李挚自己想办法出去呗。”
“不行,他一个书生。”这回宝珠倒是答得斩钉截铁。
她跺了跺脚,将布条缠回眼上,转身便要回去。
不防与迎面而来的一堵墙撞了个正着。
“哎哟,你没事吧。”比墙还壮的小满赶忙伸手去扶她。
宝珠一头撞在小满身上,这牛妖纹丝不动就算了,宝珠被弹出去数米,赛雪都被洒在了地上。
“你们怎么在这儿啊。”小满把眼冒金星的宝珠扶了起来,又从地上捡起了赛雪,“想什么呢,我脚步声这样大都没有听见。”
宝珠揉着头,瞎话张嘴就来:“我去探望新来的凡人们,发现里头有个人生病了,刚刚带他去找葛夫人,当时葛夫人不在,我现在想过来看看葛夫人回来没。”
她从小满手中接过赛雪,狐疑道:“你又来这儿干嘛。”
换做以往的小满,若是听到有凡人身体不适,早就忧心忡忡地想办法了,可现在的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听了宝珠的话,也只是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宝珠不得不又问了他一遍。
“我也是来找葛夫人的。”小满眼神闪烁着,“我想提前受恩日,改在明日。”
“什么?”宝珠吃惊地睁大眼,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怎么又想提前了。”
“我只是……我想既然下定决心了,早点成了岂不是更好?”
宝珠敏锐地感觉到,这并不是小满的真心话。
“你是不是后悔了?”赛雪从宝珠怀中跳下,冷声道。
小满浑身一颤,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怎么会……”
“你就是后悔了!”宝珠斩钉截铁道。
见小满的想法有松动,宝珠与赛雪忘了她们原本的计划与想法,将他堵在小巷中,一左一右地瞪着他,非要他承认不可。
小满牛大一只男妖,被小巧的一猫一狐说得抬不起头来。
见他一声不吭,赛雪急得说出了心里话:“本就不该!”
“就是应该如此!我自己愿意的!”
小满闻言,连忙大声反驳了赛雪,而后硬生生从赛雪身上跨了过去,跑着朝葛夫人的小院去了。
“他从我头上过!”赛雪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满的背影,气呼呼地跟宝珠告状。
“这大傻牛。”宝珠敷衍着,从地上捞起赛雪往回走,“懒得管他,叫他被吃掉算了。”
嘴上这样说着,两只小妖的脚还是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拐向了李挚的住处。
敲开房门后,宝珠鬼鬼祟祟地钻了进去,又小心地关上了门。
“大傻牛要提前受恩了,你还是把东西给我吧,我帮你布阵。”她语速飞快地说道。
“受恩?”李挚问道。 赛雪向李挚解释了一遍无上至尊与极乐之福。
“其实就是吞下赢姬的卵,变成她的工蚁。”宝珠总结。
“小满此妖,你们觉得如何?”李挚又问。
“头大无脑!”
“一根筋!”
两只小妖异口同声道。
“还有时间,让我尝试一下。”
李挚说着,从箱笼中翻出了一本残破的葛夫人语录。
“你从哪儿弄来的,应诺堂你都没去过。”宝珠惊道。
“我对葛夫人很是崇敬,小满借给我的。”
李挚拿着这本语录,示意宝珠二人随他出门。
三人正要离开,赛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李挚那位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同伴。
“他是不是要死了?”赛雪抬头看向宝珠。
宝珠回首看了一眼,又看向李挚:“他活不过今晚了。”
李挚握着语录的手略略收紧,语气却平淡:“他命不好。”
宝珠垂下视线,催着赛雪道:“快些走了。”
三人走到住处时,正巧碰上从葛夫人处回来的小满。
见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宝珠试探道:“怎么?葛夫人在那儿?她同意了吗?”
小满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明天晚上!你们都一起参加!”
宝珠心中暗叹,抿着嘴没有回答。
赛雪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小满挠了挠头,正想说些什么。
“小满兄,在下有问题想请教。”李挚出言打断道。
“请教不敢当,你想问啥都可以。”小满如释重负,立刻乐呵呵地看向他。
李挚拿着语录上前,自然而然地与小满一起回了房间。
落在后头的宝珠与赛雪沉默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问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赐予与授予两者的不同之处,这种东西真的有必要研究吗?”赛雪不解道。
宝珠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宝珠与赛雪的想法并不重要,小满在葛家堡认识的妖怪,大多都像宝珠这般不学无术,难得碰上一个肯与他讨论语录的同伴,属实高兴得很。
两人几乎是彻夜长谈。
第二日,宝珠听到外头有动静,连忙打开门偷看。
小满声音嘶哑,满眼血丝,仍在不住地与身旁的李挚讨论着什么。
一夜未眠的李挚看上去却并不如何憔悴。
他专注地看着小满,不断点头应和,不时做出恍然大悟地模样,开口点出对方话语中的重点。
嗓音劈叉的小满手舞足蹈,被李挚捧得越说越兴奋。
“李公子,你真是我的知己!真是相见恨晚啊!”
小满伸出蒲扇大的手,不住地拍打着李挚的肩膀。
李挚稳如泰山,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愉快交谈着下了楼。
楼上的宝珠皱着眉头关上了门。
赛雪站在窗户旁,目送李挚与小满远去。
她回过头,看着宝珠说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搞错了?”
“你不是狐妖,李挚才是吧?”
宝珠一时语塞。
中午小满又是与李挚一块儿回来的。
他敲响了宝珠的房门,用破锣嗓子嚷道:“宝珠赛雪,准备好了吗,就是今晚了!”
宝珠从屋里伸出头,朝着小满身旁的李挚努了努嘴道:“他也去?”
小满愉快地拍了拍李挚的肩膀,说道:“自然!他是我的好兄弟!”
李挚面色未改,朝小满拱手道:“说来,既然是小满兄弟的好日子,还需备上薄礼才是,我先回去一趟。”
“还备什么礼啊。”小满嘴上说着不要,却任由李挚离开了。
宝珠看着春风满面的小满,想要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晚上见。”
说罢,宝珠当着小满的面关上了门。
今夜,若是成功,大伙都能活。
若是失败,便让这大傻牛最后快活一段时间吧。
入了夜,李挚如约而至。
“不是甚好东西,给小满兄写了一副字。”
大字不识几个的小满喜笑颜开地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只觉得怎么都好看。
宝珠穿上了斗篷,又递给李挚一件。
小满将李挚送他的字郑重地放在房里,关上房门后,他脸上的亢奋终于停歇下来。
小满茫然地看着房门发了一会儿呆。
“到时间了。”赛雪在宝珠怀中道。
“对对对,到时间了。”
小满转过身,面对三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走吧。”
他们下到二楼时,宝珠忽然停顿了一下。
二楼的房门后头,似乎有人在压抑地哭泣。
他们都听到了。
小满脸上流淌下豆大的汗,他这一瞬间像是忘了如何走路,几乎从窄窄的楼梯上摔下来。
破旧的楼梯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二楼房间里的哭声因此戛然而止。
一行人面色各异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已经有穿着大斗篷的人匆匆往应诺堂方向走去,他们夹杂在其中并不显眼。
只是到了葛家堡中间的空地上,小满带着三人转向另一间小屋时,行人们悄悄投来了复杂的眼神。
越靠近小屋,小满的步伐越慢。
走到最后,他站在小屋门口,几乎停了下来。
他面色煞白,一边擦着汗,一边憨笑道:“我有点紧张。”
小满心中已经后悔了,可是他无法说出来。
而在场的几人,心中自有成算,小满已经成了计划的一环,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放弃。
李挚伸手轻轻推了小满一把,柔声道:“就在眼前了。”
这几乎没有用力地一推,推着如同肉山一般的小满向前走去,他艰难的迈着步,打开了眼前的小门。
小门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通向迎接无上至尊的圣堂。
小满哆嗦着,走向了他的命运。
圣堂中早已有信徒等候,他们一脸艳羡地看着走入圣堂的小满,在他经过的时候纷纷伸手试图触碰他。
“多幸运啊。”
“他一请求,就得到了许可。”
众人不顾要保持安静,交头接耳地当着小满的面讨论着。
狂热的气氛逐渐升起,站在众人的中心,听着他们呢喃般的轻语,小满慢慢挺起了胸膛。
“没错,我多么幸运。”他喃喃自语着。
信徒们一个一个上前与他行礼。
“你即将变成无上至尊的一部分,获得永远的极乐与安宁。”
“祝福你,孩子,你将拥有极乐之福。”
轮到宝珠时,她低下头,没有注视小满的眼睛。
“祝福你,一生平安。”她声若蚊蝇。
狂热过后,信徒们总算记起这是在圣堂中,他们安静了下来,各自坐在长凳上。
宝珠让李挚坐在圣堂中最角落、靠近楼梯的位置,紧张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楼上的门吱呀一声响起。
信徒们齐齐转头,看向楼梯。
以黑纱覆面的赢姬,被侍从扶着,从楼梯上缓缓走入窄小的圣堂之中。
信徒们起身,面朝赢姬跪拜了下去。
宝珠跪在信徒中间,借着小满身躯的遮拦,努力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务必将李挚完完全全地遮住。
她听到了身后李挚从斗篷中掏出物品发出的声音,此时决计不能让赢姬发现李挚的动作。
谁也说不出来赢姬的信徒与李挚谁更疯狂。
一边是为了蚁后奉献自己生命的工蚁们,一边是在蚁后眼皮子底下试图摧毁整个巢穴的书生。
快点吧,李挚。
宝珠听到了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
傲慢的蚁后从未怀疑过工蚁们的忠心,他们一向如此忠诚,又一向如此疯狂。
因此赢姬享受着信徒们如有实质地崇敬,踩着侍从走向她的高椅,说出了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句子。
“今晚是谁接受无上尊者的赐福。”
跪倒在宝珠身旁的小满站了起来,他颤声道:“是我。”
赢姬的视线看向了小满。
圣堂中的信徒们看向了小满。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一角,他们只需要在偏移一点点,就能发现角落中的李挚一直低着头在做些什么,并未参与众人的狂欢。
宝珠满头大汗,此刻如同在油锅上煎熬。
她心跳如雷,暗自盘算着,若是李挚的异状被发现,她要如何动作才能护他一瞬。
快一些,再快一些吧。
宝珠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随着周围信徒们动作,她的眼睛看着小满,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李挚身上。
小满被信徒们合力推送到赢姬的脚下。
小满跪在赢姬脚下亲吻她的高椅。
信徒们高声喊着:“请无上至尊赐福!”
赢姬腹部不断翻滚,一枚卵出现在空中,那洁白的卵,轻轻颤动着,慢慢地朝着小满飞去。
宝珠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不觉发起抖来。
小满就要吞下那只卵。 就要来不及了。
这时——
“好了。”
她终于听到李挚在她身后轻声道。
而后,一道耀目的光芒出现在昏暗的圣堂中。
信徒们不明所以,本能地伸手去遮挡眼睛。
站在高台上的小满也未能完成仪式,他吃惊地闭上了嘴,惊疑不定站起身看向李挚。
“李兄,你在做什么。”小满无措地轻声道。
没有人听到他的话,圣堂中乱成了一锅粥,受恩被打断,这是对无上至尊的亵渎!
信徒们状若疯癫地朝着李挚扑去。
宝珠拦在李挚身前,俯下身子,凶狠地朝信徒们咆哮。
她眼睛发红,亮出了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不要碰他!”
恰巧今天聚集的信徒中并没有几只妖怪,一时间,凡人不敢上前与宝珠硬碰硬,堵在宝珠身前,而后头的妖怪们又过不去。
狭窄的圣堂中挤挤攘攘,几只妖怪愤怒之下,踩在凡人的头上朝着宝珠扑来。
赛雪跳上宝珠的肩头,压低了身子。
宝珠大喝一声,就要冲上去与他们搏命。
而被宝珠用身体挡在角落中的李挚终于准备好了什么,伸手从后揽住了她。
“自己小心,猫妖。”他平静道。
说罢,李挚朝着高椅之上一言不发的赢姬扔出了一枚符纸。
符纸去势极快,几乎擦着众人头皮飞了出去。
赢姬身旁的侍从连忙挡在她身旁,伸手去接。
在侍从的指尖触碰到符纸的那一瞬间。
——轰隆隆。
符纸爆炸开来,巨大的冲击以赢姬为中心,将圣堂中的众人掀得人仰马翻。
一片狼藉之时,宝珠乘着气流,拉着李挚的手,运起妖力,瞬间离开了圣堂。
他们进入圣堂之前正是子夜,除了信徒们,葛家堡中一片静悄悄,但此时,黑暗之中的葛家堡,于四角处,升起了四道巨大的光柱。
而在圣堂之上,一道最为耀眼的光柱徐徐升起。
光柱穿破了葛家堡的天幕。
宝珠肩膀上站着赛雪,手中牵着李挚,藏在角落中,仰着头看着虚假的天空被洞穿。
地面上,嵇仁带着手下轮流换班,坚守在葛家堡之上。
李挚下去的这两天,葛家堡中仍有人进出。
不止一人。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异人寺众人并不敢窥探对方,唯恐暴露行踪。
嵇仁示意众人任由他们自由进出。
“捉住一个两个的,没用,要一锅端。”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林中,不生火、不出声,吃着冷食,除去解决生理问题,其余时间甚少移动。
马匹被放归,在林中侦查穿行时,他们靠自己的双腿。
为了遮掩自己的气息。他们无时无刻都在屏气凝神。
在这样的环境下,修为最弱的裴璇玑几乎撑不下去。
她成为天师不过数月,只能说方才入门,放在从前,裴璇玑根本没有出任务的资格。
看出了裴璇玑的难处,嵇仁笑眯眯地来找过她。
“裴家小娘子,受不了的话我遣人先带你回去,娇娇小姐,何必受这苦楚。”
嵇仁的声音不大不小,裴璇玑感到异人寺众人的目光刹那间全部汇集在自己的身上。
那些目光中有讥讽、有不屑。
唯独没有善意。
裴璇玑从未受过这样的罪,她鼻头一酸,面上却半点不显,也学着嵇仁的模样,笑道:“不辛苦,能学到好多东西呢。”
嵇仁点头道:“虎父无犬女,不错。”
说罢便转身离去。
而围绕着裴璇玑的视线却半点没有减少。
直到张鹤慢慢地换了个地方,挡在裴璇玑前头,用身子将窥探都挡了回去。
裴璇玑这才低下了头,猛地擦了擦眼睛。
张鹤没说话,也没看向她,只是给她递了一张符纸。
裴璇玑接过后,符纸在她手上化为了灰烬。
而她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因为疲惫而昏沉的意识变得清明起来。
裴璇玑声若蚊蝇:“谢谢。”
张鹤仍旧没回头,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第二天结束时,嵇仁的手下向他进言:“终归是凡人书生,若不成事?”
“再等一日。”
裴璇玑心中一紧,转头看向张鹤。
张鹤皱起了眉头。
若是李挚未成事,岂不是就折在里头了。
可他们人言轻微,在嵇仁的手下中说不上话。
裴璇玑焦急不已,偏生还不能与张鹤讨论,只觉度日如年。
天黑了下来,这一日也要过完了。
嵇仁看了看天色,说道:“看来还是得强攻。” 手下们得令,精神迸发地准备起来。
“他们有相信过李挚吗?”
裴璇玑顾不得别的,着急地扯张鹤袖子。
她知道现在他们做不了什么,可是六神无主之下,裴璇玑下意识便对张鹤有所期待。
张鹤来回踱步,半晌后长叹道:“罢了。”
说罢,便要上前与嵇仁求情。
此时已经过了子夜,异人寺众好手蓄势待变,就要进攻。
说时迟那时快,五道耀目的光柱,遽然间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张鹤一愣,旋即惊喜道:“李挚成事了!”
嵇仁扬了扬眉,嗤笑道:“这书生真有些本事。”
葛家堡既然已经从内部被攻破,异人寺众人连忙备齐装备,朝着五道光柱奔袭而去。
待到靠近光柱,一道黑影强行从堡内破开光柱,旋风似的出现在众人之前。
“不好!悬光之阵从内被破了。”
众人立即拿起法器,结阵以待。
第27章
悬光之阵,乃是异人寺七十二密阵中的上等阵法,能打破阵法之内一切幻象,兼之破坏妖魔的妖术。
一般用于潜入妖魔巢穴后,从内撕破巢穴的防御。
此阵不仅能攻,在彻底展开后,还能单向封闭出入口,形成只有异人寺天师们向内进攻,而巢穴中的妖魔无法逃脱的局面。
即便因此使用者是书生李挚,悬光之阵的威力有所下降,它也并不是普通妖怪能以一己之力轻易从内突破的存在。
见悬光阵一阵闪烁,有妖怪单枪匹马从悬光阵中一跃而出,异人寺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葛家堡中真有大妖!
嵇仁兴奋不已,挥手道:“结鬼刀阵!”
十余位天师压低身子穿梭着,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
黑影从天而降时,天师们大喝一声:“刀!”
他们高举法器,朝那黑影挥去。
阵中一阵法力涌动,森森刀气凝成实体,划破空气杀向黑影。
也不见那黑影如何动作,他不过伸手一挡,鬼刀阵只划破了他身上披着的斗篷。
一个其貌不扬,眼睛极小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一击不中,天师们又调转方向,喝道:“刀!”
又是无数刀气杀向那男子。
那男子身影一闪,刀气骤然落空。
嵇仁见状,不耐烦道:“此妖速度极快,鬼刀阵奈何不了他,我去与他碰碰,你们照计划行事!”
话音未落,嵇仁双手用力一震,眨眼间,他一双眼睛闪耀着金光,太阳穴随之鼓起。
接着他倏地蹬地,与那鬼魅般的男子在空中相撞,刹那间,两者交手了数十回合。
人是肉体凡胎,妖也有血肉身躯,可厮杀中的两者,明明都赤手空拳,金属撞击之声却不绝于耳。
裴璇玑匍匐在草丛中,几乎看呆了。
嵇仁其人,一副官场老油子的模样,若是路上见了他,恐怕只当是谁家田舍翁。
但这田舍翁乃是异人寺一省副总司,如今在后辈面前略略施展拳脚,就已经教人大开眼界。
不比裴璇玑这般没见识,江北府中的天师们早已见识过嵇仁身手,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遵循着上峰指使便跃入了悬光阵中。
裴璇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与同僚们一块儿。
却不防被身旁的张鹤扯住了袖口。
“你在上面等着。”他开口道。
“我能出任务……”裴璇玑挣扎道。
“裴璇玑!”张鹤压低了声音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在上面等着,不给你们添麻烦。”裴璇玑顷刻便妥协了。
张鹤松了口气,提着桃木剑就要进入葛家堡。
“前辈。”裴璇玑又叫住了他。
她拿出悬在腰间的那柄剑,剑柄朝外递给张鹤,说道:“你用它。”
张鹤挡了一下,眸色深沉,低声拒绝道:“保护好自己。”
裴璇玑握着剑,看着张鹤的背影消失。
天师们甫一踏入葛家堡,便被这深埋在地底的惊人之作骇住了。
“是何种蚁妖,竟能在两省之交处,异人寺眼皮子底下建造出这样大的巢穴。”
为首的天师警惕地打量着蚁巢中排列整齐的蚁室。
这偌大的葛家堡,有着这样多的蚁室,但自他们进入后,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见到一个活物。
“莫要散开,小心些,警惕他们从蚁室中出现。”
天师们彼此交代,结成阵法,一步一步地朝前推进。
“要找到蚁后。”
蚁室与蚁室之间相隔的极近,即便天师们这样小心,突如其来从中向着他们发起进攻的工蚁们,还是瞬间让几位天师挂了彩。
但天师们一旦反应过来,这些工蚁极快地被清理干净。
而后是接下来的一波。
工蚁们前仆后继、不要命地朝着天师进攻,即便很快死于天师的法器下,也没有任何一只工蚁胆怯逃生。
张鹤手起剑落,斩断了一只工蚁的头颅,他看着那只属于年轻凡人的头,心中涌起了一阵烦躁。
“这样不行,他们被操控了,杀之无用,还是要分开,找到控线那人才能解!”张鹤对江北府为首那位天师道。
那位天师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你何时入的异人寺,师从何人?”
张鹤抹了一把脸,不耐烦道:“我张鹤,入异人寺快二十年了,我师门青云山。”
此言一出,江北府的天师们肉眼可见地少了些不屑,为首那位天师道:“我赵甲,你方才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人少,分则被各个击破,非得一鼓作气找到蚁后不可。”
赵甲说的也有道理,张鹤咬了咬唇,思忖一会儿,忽然道:“你们给李挚留了通信的玩意儿吗?”
赵甲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他只是书生。”
“别忘了是谁布的阵,若能找到他,事情就好办了。”
赵甲略微一想,除却李挚,他们没人了解这地方,便朝着同僚使了眼色,让他掏出一只纸鹤来。
赵甲将纸鹤托在手心中,不一会儿,它便扑棱着翅膀,朝着某处飞去。
天师们立即跟上,一路上,又斩杀了不少失了魂的工蚁,追着那只纸鹤,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蚁室外。
纸鹤最后停在了这里。
张鹤左看右看,都没有发现李挚的身影,想要唤他,又留了个心眼,出声道:“那书生,是我老张,你在附近吗?”
话音未落,李挚的身形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吓,你这书生,符咒倒是用得很顺手。”
赵甲认出李挚这是用了隐匿符咒,颇有些意外。
“多谢天师馈赠,要紧关头自然是要用的。”李挚笑笑,“诸位可是要寻蚁后?”
“是,你有线索吗?”
“沿着这条街朝前走,到底后朝左拐,你们能看到一个单独的蚁室。”
“蚁后一般就在哪儿?”赵甲问道。
“不。”李挚摇头,“主事者一般待在那儿,想来此时蚁后也在。”
“谁是主事者。” “一位老妇人,自称葛夫人。”
“葛夫人……这葛夫人,竟然不是蚁后?”
此处是葛家堡,葛夫人三个字从李挚嘴中说出来,谁都要多想一想。
“她是凡人。”
“什么?凡人?”
“凡人竟然跟妖怪搅和在一起做下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众天师哗然。
张鹤出声打断道:“或许是李公子勘不破那妖真身也不一定,既然已有了蚁后消息,我等快些去吧。”
赵甲点了点头,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李挚一眼。
李挚不动如山,低声道:“祝君顺利。”
见这书生并不遂自己的意,赵甲抿了抿嘴,挥手带着同僚们朝着李挚所指的方向去了。
目送天师们匆匆离去,李挚直到瞧不见他们的背影,方才转头小声道:“他们走了。”
宝珠抱着赛雪,蹑手蹑脚地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她心有余悸地长叹道:“若是被这群天师发现就完了,他们才不会管我和赛雪有没有做过恶,一定会把我们收走。”
李挚没有回答她。
宝珠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正不错眼地看着自己,连忙看向别处,嗫喏道:“怎么了?”
李挚摇摇头,舒了一口气道:“你无事,太好了。”
他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事情还未解决时倒是正经,一眼都不肯多看自己,见天师们来了,便又油嘴滑舌起来,不知究竟是何心思,难道未曾知道妖怪的厉害吗。
而且上回他们闹得那样不愉快,现在他又跟没事人似得。
宝珠嘴上没有说话,心中已经有千万个念头起落。
手也不自觉地多用了几分力气。
“嘶——”赛雪被揪地痛起来,猛地跳上了宝珠的肩头,大声道,“我不说话也别当我不存在,眉来眼去的做什么!”
“谁跟他眉来眼去了!”宝珠立即抗议起来,庄严地眺望天师们离去的方向,“也不知赢姬被逮住了没。”
像是回应宝珠的问题,葛夫人小院那处骤然传来惊天动的爆炸声,整个葛家堡都因此晃了一晃。
宝珠稳住身体,惊道:“如何有这样大的动静。”
李挚还未来得及回答,又是一声巨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葛夫人方向的蚁室爆炸开来,碎肉一般的工蚁粘液铺天盖地朝着四面八方袭去。
宝珠反应过来,千钧一发之时,拉着李挚躲进了角落中。
不仅仅是被炸成碎片的蚁室,他们甚至看到了几个天师闭着眼睛,顺着爆炸的气流朝远处飞去。
他们身上都有鲜血,也不知是生是死。
凡人即便已经成为天师,还是如此脆弱吗?
许多记忆涌上了宝珠的心头,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李挚,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我没事。”
李挚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拉到胸前:“别怕。”
直到李挚这样说了,直到感受到李挚胸膛下的心跳,宝珠方才发现自己害怕了。
究竟在怕什么,她也不敢深究。
宝珠与李挚在这边说些酸话,一旁的赛雪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伸出头查探情况。
远处葛夫人小院周围的蚁室已经被炸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她站在这儿,便能看清小院前激烈的战况。
赛雪眯起眼睛看了许久,出声道:“不妙啊。”
“怎么了?”宝珠连忙松开了李挚,走到她的身后,一起看向那边。
只见那圆形的肉块外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工蚁,一层又一层,仿佛整个葛家堡所有的工蚁们都齐聚在这儿。
工蚁们看上去与寻常不太一样,变异了一般。
他们张嘴朝着天师们喷射粘液,那粘液与平时有所不同,绿油油的,瞧着就毒性十足。
宝珠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天师一时不慎,身上沾染了粘液,竟是被腐蚀掉手臂上大半的血肉。
他惨叫着从天师们结好的阵中退了出来,不住地在地上翻滚哀嚎。
有天师不忍同僚如此痛苦,试图去帮帮他,却被赵甲喝止住了。
“不许脱离法阵,也不许用符纸强攻,将那些工蚁一只只杀干净了!”
宝珠远远听见,转头与赛雪道:“方才他们强攻时定是着了道。”
赛雪没回答她,仍不错眼地盯着那边,片刻后,她小声道:“你瞧那只工蚁,是不是老螳螂?”
宝珠眯起眼睛使劲看了一会儿,不仅认出了老螳螂,她们见过的两只蚌壳精也在里头。
好好的妖怪,失了神智,如同真正的蚂蚁一般在蚁室上胡乱爬行着,教人好生唏嘘。
“我们差点也变成那样了。”赛雪喃喃道。
“天师们会不会打不过。”宝珠有些不安。
李挚从阴影处走了到宝珠的身旁,他凝视了一会儿战场,笃定道:“天师必胜。”
“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
两只小妖齐齐转过头看向他。
“地上有工蚁自爆留下的印记,想来方才天师们并不清楚这一点,用符纸强攻,结果工蚁接连自爆,才有折损。”
“那一只一只杀就不会爆炸了吗?”宝珠奇道。
李挚正想回答,那边张鹤于阵中跃起,瞧准了时机,一剑斩下了张嘴吐息的老螳螂的头颅。
老螳螂的头骨碌碌滚出去老远,身子却还在蚁室上,没了头的脖子哗啦啦喷出了许多绿汁,溅在周围工蚁身上,烫得他们不住尖叫。
确实并没有爆炸。
宝珠的视线跟随着老螳螂的头,看着它滚到了天师脚下,又被一脚远远踢开。
那取笑过赛雪,活了许多年的老妖怪,就这样死了。
她不敢再看。
“工蚁并不强大,这样消耗下去,葛夫人撑不住。”
李挚注意到了宝珠的情绪波动,侧身一挡,将她的视线与战场分隔开来。
“我们只需等待即可。”他放缓了声音,动作轻柔地将宝珠拉回了看不见战场的地方。
李挚的身躯将宝珠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身上的气息充斥着这个逼仄的角落,让宝珠逐渐安宁下来。
连远处天师的呼和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李挚见宝珠脸上的表情好了一些,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瞪着自己的赛雪,装若不经意道:“若是离开此地,宝珠想要做些什么?”
宝珠闻言一怔,思绪从远处抽离,她歪着头想了想道:“不知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她要跟我一块儿浪迹天涯,我决定好了!”虎视眈眈盯着李挚的赛雪龇牙咧嘴道。
宝珠正想说什么,李挚已经笑道:“这样也不错。”
他不按常理来,赛雪噎在原定发愣,半晌也没想出下一句话该如何挑衅。
思忖了一会儿,猫妖恼怒地一甩尾巴,头也不回地从三人躲避的这处小角落离开了。
“酸溜溜的秀才,真是讨厌。”赛雪嘟嘟囔囔说着。
她生得小,溜得快,直到走了好一会儿,宝珠还未反应过来。
远处赢姬操控着工蚁们与天师斗做一团,似乎葛家堡中所有的声音都聚集在哪儿,外头一片静悄悄的。
孤零零的赛雪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站定分辨了一会儿方向,朝着圣堂的方向走去。
她努力穿过断壁残垣,终于来到了原本葛家堡那块空地上。
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光柱,透过光柱可以看到真正的星空。
想来这里就是李挚布下的天师阵法,是通往外界的通道。
赛雪想尝试一下能否从光柱中离开。
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光柱上似乎有一个罩子,将出去的通道严严实实地覆盖上了。
不过只是尝试,出不去,赛雪也并未觉得灰心。
她上上下下地在应诺堂周围找寻着什么。
终于,在破败的蚁室之下,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赛雪钻进勉强能供她行走的小洞中,伸出爪子轻轻拍打着一头一脸都是暗红色痕迹的小满。
“喂,醒醒。”
小满无神地睁着眼,并未给赛雪任何反应。
他被压在倒塌的蚁室下,只有很逼仄的一方空间容赛雪活动,这让她有些恼火。
猫妖几次拍打,都未得到小满的回应,不耐烦之下,狠狠挠了他一爪子。
“给我醒,大傻牛!”
赛雪愤怒一击,小满脸上多了三道血印,疼痛让他嘶了一声。
“看清楚我是谁了吗?”赛雪恶狠狠地又想给他一爪。
只是刚刚伸手,眼前的小满便瑟缩了一下,求饶道:“认出来了,别挠我了。”
“那你还不自己出来,还要我请你出来不成?”
一只壮年牛妖,即便被倒塌的蚁室整个压在身上,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小事,小满这样神不守舍的,赛雪晓得,乃是心病。
但她又不会医治。
见小满迟迟没有动静,赛雪高高扬起尖锐的爪子:“我数到三!”
“我马上出来。”小满躲着赛雪的爪子,深吸了一口气。
只见刹那间,牛妖身上的虬结筋肉块块鼓起,不仅撑破了他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裳,也将倒塌的蚁室撑得晃了一晃。
“哞!”一声低吼后,小满牟足了劲使劲双手一挥,压在他身上偌大的建筑被巨力扫开,蛮牛般的妖怪出现在赛雪视线中。
“小声些,牛叫什么,正打着呢!”
赛雪不满地甩了甩尾巴,朝着葛夫人的小院努了努嘴。
“哦。”小满挠了挠头,猛地抖了抖身子上的灰尘。
而后忧愁地看向了赛雪所指的方向。
看出了小满的意图,赛雪冷冷道:“你若向前一步,我就挠你个大花脸。”
小满闻言缩了缩头,这个大个子低着头发了一会儿呆后,嗫喏道:“你们早已知晓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赛雪却听明白了。
猫妖想起先前小满又是害怕又是憧憬的傻样,叹了口气,跃上了他的肩膀。
“我们怕你陷得太深。”赛雪深沉地看着不断传来爆破声、惨叫声的远处,“虽然你们牛妖一贯皮糙肉厚,神魂不易受控制,但你那样虔诚,谁知道会不会……”
小满神情黯淡下来,他苦笑道:“这倒也是。”
他们正交谈着,赛雪蓬松的毛发遽然间轻轻飘荡起来。
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了两只远离战场的小妖。
“哪里来的风呢……”赛雪不解道。
悬光之阵破除了葛家堡中的一切幻想,如今拥有真实感触的小妖,不应当在沉闷的地下感受到微风才是。
小满驮着赛雪小心朝着下风口走了几步。
满地都是蚁室倒塌的废墟,轻易地,两只小妖透过重重障碍,看到了葛家堡中现在唯一残存的蚁室。
葛夫人小院的位置,稀稀拉拉爬了几只工蚁的球体上空,十几个天师正在结阵。
他们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眼眶中一片白茫茫,口中不住喃喃着什么。
以他们为中心,似乎形成了一个漩涡,撕扯着一切。
一张赤红的网,在晦暗的念诵中形成。
“这是什么……”
“他们这样厉害,方才怎么不展示呢……”
小满与赛雪看着远处,隐隐约约地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而离得更近的宝珠与李挚,更是直面这强大法阵的威能。
他们看得比赛雪更为清楚,知晓天师们并非不肯展示法阵,而是此阵需要细致的准备。 赢姬与葛夫人龟缩在蚁室中,工蚁们如同傀儡,天师们彼此之间互相掩护着,细微的动作,蚁后无从得知。
直到此时。
宝珠眼中倒映着法阵的红,轻声道:“这个阵法有什么作用呢。”
“来这儿的路上我听闻天师们的意思,是想要将葛家堡中的贼首一网打尽。”李挚细细给宝珠分析,“或许是要将蚁后与葛夫人一起禁锢在法阵内。”
“可蚁后会这样作罢吗?”
宝珠说着,回头疑惑地看着李挚,她的发梢被劲风吹起,胡乱地飞舞着。
李挚凝神看向前方。
蚁后会这样轻易的作罢吗?
天师们自踏入葛家堡后,除却个别不走运的受了些伤,既没有减员,也没有遭受顽固地反抗。
赢姬仿佛放弃了抵抗,缩在蚁室中等死。
这样大的一处巢穴,竟然要拱手让人了不成,葛夫人为何不出面呢?
宝珠与李挚默默看着。
天师们手中的法阵愈发具象,不剩几只的工蚁似乎受到了法阵的影响,行动也僵硬起来。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天师们脸上的神情也不再紧绷,狂风席卷了整个巢穴,一切属于罪恶的存在都要被摧毁。
就在此时。
巢穴中仍然神智清明的人或妖,听见了一声清晰的叹息声。
“赢姬,对不住了,诸位,有缘再见。”
那声音一开始像葛夫人,而后慢慢变成了古怪的少年音。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闪光过后,天师们围攻许久、处在法阵笼罩下的蚁室,从里头被打破了。
这间神秘的蚁室暴露在众人眼前,宝珠看到整间蚁室,都被人用暗红色的涂料画满了恶咒。
她甚至认出了这恶咒的用途。
不久前,有一位丧女的妇人将仇人身上绘满了恶咒,献祭给有灵之树。
不再高傲的赢姬抱着几乎要撑破的腹部,张嘴尖叫着,瘫坐在诡谲的恶咒之中。
她面容既扭曲又怨毒,抬着头,仿佛在看着夜空。
又或许是夜空下的某个存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众人的眼睛只来得及瞥见这些信息。
在视线尚未来得及看见的空中,一道如同飞羽般轻盈的符咒,穿过鲜红的法阵,稳稳地落在了赢姬的额间。
饱食终日的蚁后那被妖力几欲撑破的腹部,骤然间炸开。 宝珠感到眼前一花。
世界像是她变得耳聋一般静了下来。
第28章
工蚁们既是辛勤的筑巢者,又是赢姬的食物。
这只居住在地下,由诸多工蚁们供奉着的蚁后,经由许多年岁的积累,不知吞噬了多少由凡人与妖怪转化的工蚁。
她本就拥有蛊惑凡人与妖怪的神魂的能力,让生灵们自愿为她奉上一切,让自己获得了无上的权势。
赢姬吃下了工蚁的一切,世俗的财富、肉身的力量,修行的妖力。
她的腹部鼓胀,既有未孵化的卵,又有长久以来积攒的力量。
这力量也让她心安理得的、永远停留在这个由她掌控的巢穴中。
而赢姬吃得太多,太过臃肿,一日大多时间都在消化,有人在她身边为赢姬打理着一切。
赢姬有着最为虔诚的信徒。
直到今日。
赢姬最为虔诚的供奉者放弃了她。
她庞大不便移动的躯体在符咒的作用下一寸寸皲裂,那几乎将她撑破的力量失去了盛放的容器,向着四面八方逸散开来。
狂风骤雨一般的力量,摧毁了最后几处矗立着的蚁室。
天师们毫无防备之下,迎头被这精纯原始的力量冲击,已经有了具象的法阵霎那间消散,法力反噬下,无人还能保持站立。
赵甲从空中跌落,抑制不住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勉强擦了擦,抬头看向悬光之阵中的五个光柱。
其中之一,相较起来明显黯淡了许多。
赵甲转头看向张鹤,讥讽道:“方才破阵而出的那人,恐怕张天师相熟吧。”
张鹤头昏眼花,双手撑在膝盖喘息着,闻言反驳道:“我不过一个乡野天师,可不敢与哪位大能相熟。”
嘴上这样说着,张鹤心中的讶异丝毫不比赵甲等人少。
仙渡府中有鬼,这是前往江北府借兵前他就知晓的事情,只是张鹤万万想不到,这鬼竟然连藏也不藏,当着一众天师的面使用符咒。
张鹤看向洞开的蚁室中,如同烂泥一般的蚁后。
她被遗弃在这里,她的身体宛如被抽去了骨头,一寸寸地融化,糊在蚁室内诡异的恶咒上。
原本被她吃下肚去的那些力量,充斥在巢穴中,而后渐渐地散于天地之间。
在场的天师们伤得不轻,赵甲揉着胸口,指挥着还能行动的同僚将伤得重的拖在一处,他皱着眉,叹道:“到底主犯给跑了,嵇总司那边……”
江北府的天师们闻言,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
张鹤担忧地抬头看着光柱,怀揣着沉沉心事,说道:“外头现在有两位难缠的主,嵇总司那边会不会?”
“安心吧,若是嵇总司都败了,我等还有什么好说的,等死便是。”赵甲一边回答,一边指挥他,“张天师,你带几个弟兄一块儿搜一搜东边,以免有什么遗漏。”
张鹤擦了擦脸上的灰,点头应了。
他与几个状态还不错的天师们朝着东边走去。
一番恶战后,巢穴中原本整齐的蚁室只余残垣断壁,放眼所及皆是暗红色,瞧久了只觉得心中烦闷。
张鹤又抬头看了看光柱,江北府的天师们对他们的副总司信心满满,但到底他没有与这位嵇总司相处过,不知他究竟修为有多深。
也不知裴璇玑有没有将自己稳妥地藏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将注意力拉了回来。
毕竟此时身处葛家堡下,如何思虑也无用。
张鹤与其他几位天师打了个招呼,大家分散开来,他凭借之前的记忆慢慢摸索到与李挚分别的地方,左顾右盼了一番,却没有见到李挚的踪迹。
不应该啊,这里离战斗的中心还有一段距离,书生那样机敏,身上又有许多嵇仁赠与的符咒,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张鹤眉头微蹙,小声呼喊道:“李公子,我老张,你在哪儿?”
如此反复呼喊了几遍,才听到废墟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动静。
张鹤连忙赶去,透过缝隙一瞧,似乎看到了李挚的衣裳。
他手忙脚乱地一阵清理,终于将压在书生身上的重重障碍扫清,露出了他的背影。
李挚以保护的姿势趴在地上,遮掩着身下。
张鹤小心地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正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李挚之时,李挚忽然一动,反手抓住了张鹤的手腕。
“张天师,我有一件事,请求你帮忙。”李挚颤声道。
张鹤抿了抿嘴,轻声道:“你先说什么事。”
李挚抓住张鹤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小心地展露出他所保护的存在。
一只一动不动、半边身子染着血的狐狸。
张鹤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直起身子左右查看。
见一块儿搜寻东边的天师们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才又俯下身子。
“你要我帮你在一群天师眼皮子底下放过一只狐妖?”
“她从未做过恶,更与蚁后没有半点关系。”李挚声音发颤,不知是疼还是慌,“异人寺也不是见妖怪就杀,对吗?”
张鹤头疼道:“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她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对,这里刚刚有一只大妖陨灭,死前没有留下半句话。”
越说,张鹤的声音越低:“嵇仁可不是好相与的。”
“张天师。”可张鹤所说的,李挚半点也没听进去,他双目赤红,字字啼血,“你有没有想要保护过什么?”
张鹤愣住了。
这样一个书生,看上去舒朗和煦,实则身有铮铮铁骨。
也是这样一个书生,在张鹤面前弓起背脊,低声请求。
又看了一眼穿破蚁巢的光柱,张鹤捏了捏拳头,取下自己身上的褡裢递给李挚。
“把她装进去,妖气不会外泄。”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天师,张鹤有些紧张,眼神四处扫视,见李挚一脸珍视,艰难地从地上抱起那只失去意识的狐狸,他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因为她!”
李挚雨夜在陈园门口徘徊是因为她,裴璇玑收到葛家堡中的线索也是因为她。
“原来如此!”这段时间李挚的种种行为总算有了解释,张鹤恍然大悟,“李公子,你竟然!竟然是个痴情种!”
像李挚这样的书生,往后应该理所应当地成为一个放弃七情六欲的政治动物,这才像是他要走的路。
“你怎么会?”张鹤又问道。
没有得到李挚的回答,却也不耽误张鹤不合时宜的小嗜好,他不经意间窥见了旁人见不得光的另一面,蠢蠢欲动地想要一探究竟。
张鹤没有得到李挚任何反馈。
李挚只是垂着头,静静看着那只美丽的狐狸。
张鹤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他隔着李挚琢磨了一会儿那只狐妖,疑惑道:“她如何受了这样重的伤?”
“赢姬陨灭后,她便……”
“或许是因为她在堡中受蚁后影响太大……”张鹤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宝珠,“不对,她并不算强大的妖怪,而这蚁后修为之深,我也没见过几只比她更强大的妖怪,她甚至能控制神魂,你的狐妖是如何摆脱的控制?”
他越说越觉得诡异,诡异的不仅仅是宝珠。
“这样的大妖,为何会这样轻易地陨灭……”张鹤的眼中一片茫然,“她的那些妖力……就好像她的修为像是被什么人强行填塞进去的。”
蚁后殒身的蚁室中,那涂了满墙的恶咒又浮现在张鹤眼前。
“是谁……”他喃喃道。
讣遐村、葛家堡……
张鹤的脊背上,忽然涌上一阵凉意。
“张天师。”
远处的呼喊让张鹤回过神来,他朝李挚挥了挥手,示意他好生将宝珠藏好,便迎了上去:“何事?”
“赵天师让我通知你们,悬光阵要消失了,动作快些。”
“好好好。”张鹤敷衍道。
那位天师朝着更远处去了。
张鹤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李挚。
李挚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半点瞧不出方才他失态的模样。
只有他紧张放在褡裢上的手,才暴露出一点他的内心。
五根光柱渐渐黯淡下来,在光芒彻底消失之前,留在上头的嵇仁也捂着胳膊下来了。
他显然受了伤,只是脸上的神色不变,看上去没有吃大亏。
张鹤给了李挚一个眼神,向着嵇仁走去。
嵇仁正站在赢姬的尸首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赵甲汇报。
他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画满蚁室的恶咒,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赵甲的话。
“唔,你写个呈状给我。”嵇仁打断了还未说完的赵甲,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这位老奸巨猾的副总司,又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对诸天师道:“这回辛苦兄弟们了,回去我请喝酒,不醉不归。”
“好!”天师们齐声答应道。
“按照以往的惯例收拾一下,赵甲你随我来。”
听闻嵇仁说了这句话,在场的天师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动手开始整理现场。
悬光之阵也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蚁巢中于此处相对最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声响。
天师们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伟岸的壮汉,迈开双腿狂奔,轰隆隆地试图离开蚁巢。
赵甲见状,立即就要叫上同僚,上前拿住那男子。
“不妨。”嵇仁摇了摇头,“先做正事,山野小妖,随他去吧。”
赵甲迟疑了片刻,才低头应了一个是。
江北府来的天师们都觉得有些古怪,想来斩尽杀绝的嵇总司,这是转了性子?
托嵇仁转了性子的福,小满与赛雪得以顺利地离开了蚁巢。
赢姬殒身后,两只小妖也受了不轻的伤,只是小满皮糙肉厚,即便满口鲜血,仍然行动如常。
赛雪却一直昏昏沉沉的。
小满一头大汗地逃出了蚁巢,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行,直到终于感受到腹中火烧一般的疼痛才停下了脚步。
他捂着肚子,疑惑道:“为何这般痛。”
被他抱在怀中的赛雪迷糊中睁开了一只眼,低声道:“吐血了当然痛。”
“你醒了。”小满赶紧把赛雪放在地上。
赛雪浑身剧痛无比,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小满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前,想了一会儿,决心去取一点水给她。
他刚刚一转身,赛雪便惊醒过来,见到小满的背影,混沌之中只觉得小满要抛下她离开。 宝珠不在她身边,要是小满也离开她怎么办。
赛雪艰难地抬起头,出声道:“小满。”
小满闻声回头,地上的白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羸弱的小姑娘。
巴掌大一张脸,圆溜溜的眼睛,柴火棍一般粗细的胳膊。
小满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艰辛地吐出两个字:“小妹……”
小姑娘仰起头,低声道:“不要抛下我。”
“不会的,我不会抛下你,我去给你弄一点水来。”小满语无伦次地说罢,慌张地钻进了树林里。
没过多久,他用树叶捧着一捧水,凑到赛雪嘴边,柔声道:“喝一点吧。”
赛雪勉强喝了一点。
小满挤挤挨挨地靠着她坐下,不舒服地揉着肚子。
赛雪见状,把树叶递给了小满。
小满一口气喝完,又把叶子也塞进口中吃掉。
“咦,你真是。”赛雪嫌弃地说罢,忽然反应了过来,柔柔弱弱地补充,“不浪费呀。”
小满噗嗤一声笑了,他摇头道:“赛雪,你这样说话我可不习惯。”
“你、你认出我来了。”赛雪磕磕巴巴道。
“嗯。”
小满抱着膝盖,看着天上闪烁着的星子们。
“小妹……“他嘟囔道。
“什么?”
“小妹已经不在了……”
时间再往前一些。
小满与赛雪逃离蚁巢之时,绝没有想到还有已经从蚁巢中离开的某人,就站在一旁的树林中,静静地看着陷入地底的葛家堡。
这人的眼睛眸色很浅,在月光下几乎银白。
“怎么办,主上最爱的一处牧场没了。”他抱怨道。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子,有一对细小的眼睛,他叹道:“不知主上会如何责罚。”
“主上一贯喜爱你,想来也不会怪你。”拥有银白眼眸的人,用力揉了揉脸。“说来也不全是我们的错吧,夜魇。”
奇怪的事情发现了,这人原本皱皱巴巴、苍老无比的脸,随着他的揉搓,慢慢变得饱满起来。
几息之后,一个翩翩少年出现在夜魇身旁,他指着自己的脸对夜魇道:“这张脸如何。”
“好。”夜魇言简意赅。
“啧。”
少年刚想说些什么,葛家堡下陆陆续续出来了许多人。
他不高兴地看着为首的嵇仁,对夜魇说:“我觉得我还是能斗过他的。”
“可能,但你不会。”
“我修为很深厚,只是按照主上的规矩行事,不与天师争斗罢了。”少年不满意夜魇的回答,解释道。
“行吧。”夜魇随口答道。
这小眼睛的男子,言谈之间一直捂着胸口,他在与嵇仁的交手中还是吃了一些亏。
既然夜魇斗不过嵇仁,少年又开心起来了,
他笑道:“我们做不好,其他人未必就做的好,主上最近……”
“莫要再说了。”夜魇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好。”
少年不再说话,与夜魇一块儿,静静地看着异人寺一行留下了一队天师看守葛家堡,剩下的人要随着嵇仁离开。
“你说我们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少年忽然道。
“不知。”夜魇一阵咳嗽,“若是因为有人从中作祟,我就吃了他。”
“吃得干净些。”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心中酝酿好了对上的说辞,这才消失在原地。
远处的异人寺队伍,丝毫没有察觉贼首竟然在离去后返回蚁巢,嵇仁骑在马上,任凭马儿自己寻找回江北府的路,一边皱眉思索着。
他的马与他一般,瞧着灰扑扑不甚起眼,可却没有马敢于越过它走在前头。
甚至有些天师,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故意驾着马车坠在队伍的最后头。
这让裴璇玑大为不解,几次纵马前行,又反折回来。
“前辈,究竟是怎么了?”裴璇玑忧心地看着张鹤,又伸头看了看坐在车厢中的李挚。
张鹤夸张地咳了几声,挥手道:“无事,受了点伤,胸口痛。”
裴璇玑无法,疑惑地骑着马走到了一旁。
张鹤趁她不注意,小心翼翼地回头对李挚说:“她醒了吗?”
“没有。”车厢中传来了李挚低沉的声音。
马车行使途中终究有些颠簸,李挚动作轻柔地将宝珠抱在怀中,不错眼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宝珠一丝动静。
然而狐妖小姐并未有醒转的迹象。
她毛发上沾着的血迹已经被李挚擦拭干净,她的呼吸匀称,胸膛规律地起伏着。
狐狸沉睡着。
李挚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将俯下身,与宝珠额头相抵。
“醒过来。”他低声请求,“不要一直睡了。”
他环抱着沉默的狐狸,不住地轻轻蹭着她。
“醒来看看我吧。”
在逼仄的、没有旁人的车厢中,李挚哀求着。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才终于到达了江北府。
江北府仍旧又热又干燥,嵇仁叫来了裴璇玑,找来了一位天师给她领路。
“你们先住在我城中另一处小宅子里,后头恐怕还有事情要寻你。”嵇仁挥了挥手,“暂且别离开江北府,等我消息。”
裴璇玑乖巧应了,叫来跟在后头的张鹤,随着领路的天师去往嵇仁的宅子。
嵇仁说这是一处小宅子,可三人架着马车从角门进来了才发现,这是一间正经的四进大院,布置精致,位置幽静,离城中也不远,正经是间好宅子。
领路的天师与管家交代了一通便离开了。
管家笑眯眯带路,他们甚至分到了一人一间独立的院子。
见到属于自己的小院子,裴璇玑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天的野外任务既无法洗漱,也不能换衣,实在是难为她了。
裴璇玑迫不及待地指使侍从们赶紧取来水,她要好好的洗上一个澡。
她正在兴头上,注意全在要泡澡泡上多久,换哪一件衣裳上,就有些忽略了同伴的举止。
张鹤随着李挚一块儿进了他的那间小院,挥退了想要上前服侍的侍从,低声道:“给我瞧瞧。”
两人走进里屋,李挚小心地从怀中抱出了狐妖放在床上。
张鹤刚想上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说道:“我先探一探她究竟怎么了。”
李挚没有做声。
张鹤便当他同意了,伸手小心地沾着宝珠的毛发,细细地探查了她的情况。
“我瞧着也没什么问题。”张鹤疑惑道。
“张天师。”
“嗯?”
李挚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你可能探查妖的神魂?”
张鹤一怔,猛然摇头,失笑道:“李公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张某不过乡野天师,不会那样厉害的法术。”
“我曾听闻。”李挚声若蚊蝇,“京城有位天师,姓裴……”
“李公子。”张鹤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很多,京城的事你也知晓,很不错。”
张鹤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构思措辞,他道:“但小裴心思单纯,我不希望你靠近她,是为了她家中长辈。”
“是我逾矩了。”李挚握紧了双拳。
张鹤勾起了嘴角,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他耸了耸肩,安抚道:“总归不过迟些时候,她会醒来的。”
李挚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眼神并未从狐妖身上挪开,张鹤看在眼里,奇怪的小嗜好又蠢动起来。
“你与她,怎么相识的?”张鹤好奇道。
“回乡守孝时结识。”
张鹤掐指一算,疑惑道:“这么说来,也不过月余的时间,这就情根深种了?”
“或许是上辈子的缘分呢。”
李挚的声音很轻。
狐妖既然未醒,张鹤也不便打扰,略微安抚了李挚几句,回了自己的院中。
而李挚一动未动地枯坐在床前,守在宝珠身旁。
太阳越爬越高,即便这间宅子建造时房梁架得极高,热气还是一阵阵涌来。 宝珠还有这样丰厚的毛发,会不会更觉得热?
李挚起身,想要推开屋子里的窗户。
这时外头传来了侍从的声音:“这位天师,可需要用饭?可需要冰块?”
“需要。”
李挚前去打开院门,拒绝了侍从将东西送到房中的举动,自己动手将托盘带进了里屋。
里屋里备着冰盘,李挚将侍从送来的冰块放了进去,屋里渐渐凉爽下来。
仔细看一会儿,还能发现冰盘上似乎刻有阵法。
一间不常居住的宅子,客房中的冰盘上都有阵法,嵇仁不可谓不奢侈。
李挚正揣度着,不防身后传来了动静。
原本安稳沉睡的狐狸不安地抽搐着,口中也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低吼。
李挚赶忙来到了宝珠身旁,俯下身子细细查看。
宝珠也在此时睁开了眼。
她湛蓝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书生的模样。
而身体上的剧痛,让宝珠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坏李挚,好李挚,折磨人的李挚。
宝珠烦躁起来,冲着李挚露出了犬齿,低声咆哮着。
她脑中一片混沌,身上又痛又热,醒来后身处陌生的环境,一切都让她不安。
偏生李挚不走,他柔声哄劝道:“莫怕,莫怕。”
他靠着这样近,宝珠身上全是他的气息。
狐妖一阵一阵发热,她胡思乱想着,把这折磨人的东西吃了吧,把他吞进肚里吧,吸干他,教他不要再在自己脑子中捣乱。
浑浑噩噩中,宝珠张口狠狠地咬在李挚的手臂上。
她的犬齿扎透了书生结实的手臂,炽热的男子阳气和着鲜血一块儿涌入宝珠的口中。
美妙无比、令人战栗的滋味袭上了宝珠的心头。
这才是属于妖怪的食物,是吗。
恍惚中,宝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李挚的脸上。
这将她的世界搅合地天翻地覆的男子,即便被宝珠咬住小臂,鲜血涌出,脸色也未变化过。
他一直这样,温和地看着宝珠,温和的像一湾可以停泊的湖。
宝珠松开了嘴。
她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不躲啊。”狐妖偏过头去,不敢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你饿不饿?”李挚没有回答,柔声问道。
“不知道,我身上好痛。”宝珠喃喃道。
她将头埋在了被子中,并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什么。
李挚将食盒端到床前,一样一样问宝珠要不要吃。
宝珠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看,嘟囔道:“都塞我嘴里。”
李挚轻笑着,一点一点地喂给宝珠。
行动间,他被宝珠咬破的那只胳膊不断有鲜血沁出来,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一整只袖子。
宝珠瞧见了,喉咙中堵得慌,一口食物也吃不下去了。
“痛吗?”她小声问。
“还好。”
“你把手伸过来。”
狐狸小姐伸出前爪扒开书生的衣袖,露出了他好看结实、并且不断冒着血的小臂。
她极尽温柔地小心舔舐着自己制造的伤口,不敢抬头。
直到血止住了。
“对不住。”宝珠含糊嘟哝。
“你还生气吗?”李挚凑近狐狸的毛耳朵,呼出的气息激得她一哆嗦。
宝珠猛地收起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
“我还有什么好气的呢。”她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只要你别往我耳朵吹气了。”
李挚轻轻地笑了。
第29章
自从那日醒来后,已经两日了,宝珠一直恹恹的。
或许是因为江北府的气候实在不适合毛发丰厚的狐狸,加之宝珠如今略微一动便哪儿哪儿都疼,只能卧床修养,无法自由活动。
赢姬殒身时,同时带走了她曾以各种方式留在工蚁与预备工蚁身上的妖力。
蚁后对自己的力量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所以当赢姬的妖力从宝珠身上被收回时,并没有以正常的方式消失,而是秉承蚁后的遗愿,剧烈的在宝珠的肉身中爆开了。
那妖力早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宝珠的血脉之中,因而让她遭受到了重创。
倘若是凡人,经过这样的伤害,恐怕早已与赢姬一块儿去了。
还好她是只狐妖。
宝珠回想起来,暗自庆幸。
只是到底筋脉中全是血瘀,想要完全好起来,还需要修养好长一段时间。
宝珠慢慢恢复的妖力全用来修补身体,再没有旁的力气化成人身了。
毛团团的狐狸样子更省力气。
不过虽说省了力气,却带来了另外的烦恼。
这两日宝珠是狐狸样子,李挚也不知心中是如何想的,竟全然抛弃了男女大防,每日无比细心的贴身照料她。
不仅要用梳子给她通毛,还要轻柔给她按摩筋骨,甚至晚上都要睡在她的床榻之下,美其名曰宝珠万一不适,他就能立即发现。
宝珠难熬极了!
即便她受了伤,可她仍然是一只血气方刚的成年狐狸,书生如此这般的举动,每日撩地她心痒难耐。
偏生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为此宝珠不耐烦地冲他呲过牙,伸出过利爪,但这一招已经吓唬不到他了,李挚似乎笃定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照样面不改色地动作。
此时就是。
李挚不知从哪里讨来的一柄梳子,梳齿浑圆,长度恰当,给狐狸梳毛是正正好好。
宝珠卧在床上,冰盘上凉气逸散在房间里,身边是李挚在轻轻地梳着她的背毛。
宝珠被梳地惬意抬起了头,眼睛眯成弯弯一条缝。
李挚见她满意,又换了个姿势,梳理起她长长的、饱满的围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珠不住伸着脖子,换着角度让李挚梳。
一只狐妖,活了两辈子,竟是第一次被这样伺候。
白活了。
宝珠愉悦地享受着,因为太过放松,她克制不住地慢慢翻了个身,仰面朝上,露出了她柔软的肚皮。
李挚持梳的手停住了。
宝珠也骤然清醒了过来。
她维持着肚皮翻白的姿势,与李挚大眼瞪小眼。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宝珠连忙龇牙咧嘴地翻了回去,绞尽脑汁想要寻些话来解释方才自己的行为。
她想了想,突兀地发问:“你说,赛雪跟小满还好吗?”
“应当还好。”
这个话题,宝珠醒来后与李挚谈过许多次了,李挚每次都耐心地告诉她,他是如何亲眼看着小满驮着赛雪离开了蚁巢,而嵇仁不知为何,并未遣天师去追他们。
“小满力壮,赛雪……也不太笨,他们是两只妖怪,如若不作恶,不引来天师,谁又能将他们如何呢?”
李挚谆谆给宝珠解释。
这话李挚已经与宝珠说了许多回了,宝珠并非不信,只是从李挚口中听到他说,方才觉得心安。
“你说他们若是又碰见那葛夫人,还有那眯眼男怎么办?赛雪小满可是从葛家堡全身而退,天师们也没有去捉他们,葛夫人会不会因此迁怒他们?”
这是这些天宝珠反复思索后,产生的新的忧虑。
李挚在心中也认为她这个想法并非无道理。
只是嘴上不能说出来,还是要安抚宝珠的心情,李挚按捺不住地伸手轻轻拂过宝珠柔顺蓬松地背毛,柔声道:“世间哪有那样巧合的事,天地之大,为何赛雪与小满就能撞在葛夫人手中?”
“这倒也是。”
李挚的话再一次说服了宝珠。
“赛雪第一次遇险,便被我救了下来,后来在葛家堡,又被小满救走,想来这猫妖有九条命,定能逢凶化吉。”
宝珠越说越觉得十分有道理,怡然自得地伸直了四肢,往床上一摊,活像个狐狸饼。
若是让旁人来看,或许还会觉得这狐狸姿势好生不雅,但在李挚看在眼中,只觉得宝珠憨态可掬,可爱可怜。
他笑了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听到院门口传来了张鹤的声音。
“李公子,可方便?”
宝珠闻言支起了头,紧张地看向院外。
她听李挚说过,张鹤虽是天师,但愿意为她遮掩,可她天性使然,仍然忍不住要紧张。
李挚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无事,你且待着。”
说罢,起身去开院门。
张鹤站在门口无聊地看着天,还以为李挚不会这样快应门,奇道:“怎么这么快?”
“从屋中走到门口,不过数十步。”李挚不解道。
张鹤捂嘴轻咳了几声,眼神瞟向李挚的小院内,从里屋走到院门口自然不用多久,只是屋里若有个狐狸精,李挚还能这样快的出现,那便有些奇怪了。
他那阴暗的小嗜好再次蠢动起来,张鹤眼神中全是兴味,压低了声音问李挚:“狐妖小姐可还好?”
男子之间,自有一番默契,张鹤话音未落,李挚瞬间便知晓了这天师心中所想,当即沉下脸不悦道:“有劳张天师费心了,她还未大好,至今还是狐身。”
“这样啊,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犯了。”见李挚脸色不好看,张鹤暗叫不好,反应过来是自己冒昧,赶紧压下心中不合时宜的窥私欲,一叠声地道歉,又转移话题正经道:“我来寻你,是因为小裴方才被嵇仁遣人叫走了。”
李挚闻言,皱眉道:“为何只叫了裴天师一人?”
“还能是为何。”张鹤苦笑,“是我好糊弄,还是你好糊弄?”
这两个男子心深如海,都不好糊弄,自然是初生牛犊的裴璇玑最为单纯。
“嵇仁那边或许发现了什么,不便说给旁人知晓。”
他们三人从葛家堡回来后,便一直待在嵇宅中,深入简出,不见外人,嵇仁似乎也将他们抛在了脑后,一直没有与他们有过联系。
好几次,裴璇玑都按捺不住想要找上门去寻嵇仁探明情况,被张鹤给按了下来。
“江北府中这异人寺分司,难道也有鬼?”张鹤疑惑道。
“有没有鬼不好说,嵇仁想要从这件事中获取最大利益倒是有可能。”
嵇仁从葛家堡中回城时,一脸若有所思,李挚当时心思全在宝珠身上,此时回想起来,方觉得有些不对。
张鹤沉吟片刻,忽然回过神来,说道:“你是说,嵇仁可能认出了葛夫人是谁,而那人对他而言有些棘手,他不知该如何从中谋取利益?”
“这不过是我的臆想,一切还要等裴天师回来后才知道。”李挚道。
“是了。”
他们两个在嵇宅胡思乱想,总抵不过裴天师与嵇仁面对面的交谈。
李挚又与张鹤交谈了几句,约定好等裴璇玑回来后一块儿去寻她,便当着张鹤的面冷淡地关上了院门。
也没说要请他进来坐一坐,喝喝茶。
张鹤挠了挠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冒犯了那位狐妖小姐,狠狠得罪了李挚。
“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我这破嘴不把门。”
张鹤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唉声叹气地回了自己院中。
李挚关上了门,回头便从窗户中瞧见了探头探脑的狐狸。
要论好奇心,张鹤万万比不过狐狸,即便外头有一位天师、自己身子不能动弹,宝珠还要艰难地支起头,竖起耳朵听门口的二人说了些什么。
真是教人心软至极,不知该如何对她才好。
李挚压抑住心中异动,笑着回到了宝珠身旁。
“方才你们说的嵇仁是谁?异人寺中有鬼又是怎么回事?”宝珠抓心挠肺地好奇,顾不得矜持,瞪大了眼睛看向李挚。
李挚含着笑,缓缓坐在宝珠身旁,从他与张、裴两位天师在仙渡府偶遇说起,将嵇仁是谁,仙渡府异人寺分司中为何有问题,细细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宝珠听。
宝珠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凡人之间,哪怕是最为脱俗的天师中,竟也存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让妖费解,她心有戚戚道:“你们凡人真是可怕。”
李挚并未反驳,朝着宝珠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宝珠忽然反应过来,她现在这副破破烂烂的身子,是拜几只坏妖怪所赐。
“你且当方才我没有说话。”宝珠赶忙找补道。
说罢,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世道,妖也有好有坏,人也有好有坏,那凡人与妖怪之间,区别究竟在何处?
为何人间要建起一座异人寺,将他们认为作了恶的妖都收走,用人间的法度去审判妖怪的作为。
“这世间的秩序,为何由你们说了算。”宝珠不解地说道。
她问住了李挚。
身为凡人的李挚,自幼便天经地义地认为凡人才是世间的主宰,凡人的法度,自然是世间唯一的准则,当一只妖怪问他为什么如此,他忽然找不出全然正当的理由。
李挚沉吟片刻,说道:“或许并不该一切都由凡人说了算。”
听了这话,宝珠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个笑。
从上辈子认识李挚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凡人书生聪慧机敏,他熟读四书五经,拿到纸笔便能作锦绣文章,他总能轻易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在官场上平步青云。
他懂得那样多,他那样聪明。
而宝珠只是一只喜欢在山顶之上晒太阳的山野狐妖,不如何强大,也不如何聪颖。
生平唯一擅长的,乃是在山中捕猎。
与李挚相处时那些压抑在心中的种种不忿,最终演化成了宝珠对自己的怀疑。
或许身为高官之妻,她就只能乖巧地待在后宅。
或许得到了李挚全身心的爱,已然是对她最好的奖赏,她不该再奢求太多。
李挚在云端,而宝珠在泥地里。
她只能抬头仰望他,安静地待在世间无数凡人一同用规矩建造的牢笼里。
宝珠一直认为一切都怪她自己。
直到如今,她亲耳听到李挚承认,曾经困扰了她一生的问题,并非她的过错。
这是第一次,抛开情爱纠葛、男与女的身份,狐妖宝珠与凡人李挚之间的对话。
她看到李挚眉头微蹙,一脸肃穆对自己说:“同为天地造物,凡人为何要将自己视为世间之主?我仔细想来,世间之事,应当就事论事,不应当天然以妖怪或凡人的身份来对某事下定论。”
李挚又想了许多,即便是就事论事,或许也能从不同生灵的角度得到不同的结论,再细分一些,还要知晓妖怪是如何看待事物等等。
他闭眼在心中打了一遍腹稿,自觉这篇文章应当还算作的好,正要细细说给宝珠听,却发现或许是累了,不知何时,狐狸已经陷入了沉睡。
李挚将要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笑了起来,伸手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着宝珠的背脊。
宝珠一觉睡到了太阳即将落山。
她无意识地在床上猛地伸了一个懒腰,而后疼得龇牙咧嘴地清醒过来。
屋里已经有些昏暗了,李挚在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桌上还放着侍从送来的食盒,却不见他的踪影。
宝珠勉强支起身子,看向窗户外头的小院。
李挚唯恐她烦闷,屋里这扇窗不论何时都是打开的,好教宝珠能透透气,还能第一时间看到院中的动静。
原来这时张鹤又来寻李挚,他们正在院门口说着话。
说罢,李挚不客气地关上了院门,转身朝着屋里走来。
他的视线与宝珠相对时,下意识扬起了嘴角,说道:“醒了,饿吗?吃的在桌上。”
宝珠中午吃得太饱,此时到不饿,反正是狐狸样子,她一边懒洋洋地摇了摇头,一边张嘴打了个哈欠。
“张鹤找你吗?”宝珠含混道。
“嗯,裴璇玑回来了,我与张鹤要去寻她。” “那你快去呀。”宝珠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回屋看看你,怕你醒了我不在。”
李挚解释完,唯恐宝珠嫌屋中太暗,又给油灯添了些油,拿起剪子剪了灯花,这才放下心来,跟等在门口的张鹤一块儿朝裴璇玑暂住的小院走去。
张鹤被关在门口等着许久,也好脾气地一言不发,只与李挚笑道:“我见小裴回来时脸色不是很好。”
李挚摇摇头:“去了这么久,想来嵇仁做了什么不合她意的事。”
两人说着,来到了裴璇玑的小院门口,正撞见沉着脸往外走的裴天师。
“正要去找你们。”裴璇玑连忙又回到了院中,示意他们进来说话。
她一边走,一边朝院门外看去,似乎在担心有谁窥探。
“我们方才走来,并未看到有人。”张鹤出声道。
“总归小心点。”这些天疲于奔命的经历,让裴璇玑显得有些过度紧张。
她引着李、张二人来到黑洞洞的堂屋中,点燃了油灯,从怀中掏出一本卷宗放在桌上,示意两人翻开。
张鹤一愣,问道:“我以为你回来会跟我们抱怨嵇仁如何如何讨厌。”
即便太阳已不再挂在天上,江北府的夜晚也仍旧热得要命,屋里没冰,裴璇玑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往嘴中灌凉茶,闻言奇怪地看了张鹤一眼。
裴璇玑奇道:“他难道会对我说实话吗,去之前我便晓得今日他一定是要敷衍我的,所以我跟他说了几句,就请他找人带我去这边存放卷宗的地方,我一直看到天黑,还真被我发现了东西。”
裴璇玑放下茶杯,仍旧觉得口渴,索性提起茶壶往嘴里倒。
“小裴。”张鹤目瞪口呆地看着素来讲究过头的裴璇玑,结结巴巴劝她,“慢些喝,你怎么……”
裴璇玑无奈地放下了茶壶,指了指桌上的卷宗,对张鹤道:“前辈,你倒是与李挚一块儿看看啊。”
“哦,好的。”张鹤茫然地转过头,看着李挚手中那本卷宗。
裴璇玑喝完了一壶茶,总算是舒服了些,而后又似乎想起来什么,钻进里屋一阵捣腾。
“小裴不一样了。”卷宗就在眼前,张鹤的注意力仍旧在裴璇玑身上,他小声地与李挚说道。
“经历的多了,自然有长进。”李挚敷衍道。
他波澜不惊地仔细研读着卷宗,越看眉头越紧。
这时裴璇玑风风火火地从里屋钻了出来,原来她是觉得热,进屋将头发挽成了一个紧紧的发髻,圆脸上顶着一个圆髻,活像两颗糖葫芦。
张鹤瞧着她,越看越觉得可乐,笑得见眉不见眼。
裴璇玑懒得理他,坐下后与李挚说道:“李公子,瞧出什么了吗?”
“嗯。”李挚应了一声,仍旧捧着卷宗细看。
他们俩打哑谜,张鹤一头雾水,问道:“怎么了?”
裴璇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对张鹤解释道:“你们对我说了葛家堡中的情况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蚁后那样强,又那样弱,真是奇怪的很,与蚁后一块儿的那个凡人究竟是谁,是仙渡府中的天师吗,哪个破阵而出的妖怪又是何方神圣呢?我就去查了一下。”
她指着李挚手中那本卷宗,回忆道:“我记得仙渡府中,关于葛家堡的记载是这样的。”
裴璇玑使劲回忆着。
李挚放下手中案卷,平静接口道:“接农户报,众前往葛家堡除妖,却发现此处坞堡早已陷落地底,地上只余残骸,并未发觉妖物作怪,隆庆二年,十二月十日。”
“对对对,就是这个。”裴璇玑赞叹,“秀才的记性到底比我们好多了。”
李挚拿起江北府的卷宗递给张鹤,指着其中一条念道:“接游商报,众前往葛家堡除妖,与一蛇妖大战,将其逐出江北府界,隆庆二年,十二月初一。” 隆庆乃是近百年前的年号,这两本卷宗显示,在隆庆十二月,短短十天里,偌大一座葛家堡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陷入了地底。
“蛇妖。”张鹤抓住了重点,“葛家堡中曾经有过一只蛇妖。”
“对。”裴璇玑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卷书。
李挚接过来一看,赫然是江北府的地方志。
裴璇玑让他翻开到自己做过记号的页码处,示意他们读一读。
张鹤凝神看去,读道:“隆庆二年,阮天正带二百兵士,攻破葛家堡,将贼首共一百五十一人,斩首示众,江北府从此再无匪患。”
“阮天正。”张鹤喃喃自语,“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何处听过。”
“阮天正,仙渡府人,曾官至兵部尚书。”李挚紧皱眉头,提醒张鹤,“阮园即为阮天正生前置办的宅子。”
“啊!是他!”张鹤恍然。
许多年前已经死去的阮尚书,隔着这些年岁,似乎有又与如今的案子扯上了关系,原本已经疑云重重的葛家堡,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中。
“你们都没有看见,但我见过嵇仁与那只妖怪交手。”裴璇玑大胆猜测,“那妖怪速度极快,出手狠辣,肉身坚硬,像是披着一层铠甲。”
“我怀疑,他就是百年前那只蛇妖。”
第30章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与嵇仁交手的那只妖怪是百年前的蛇妖,除了地方志与异人寺卷宗上的三言两语,只剩见过那只妖的裴璇玑的怀疑。
蛇妖出现的时间与今天隔得太远了。
更何况,即便确认了就是卷宗上的那只蛇妖,那他重返葛家堡也不是奇事,似乎也并不足以解开整个案子的谜团。
李挚道:“单单知晓这一点,似乎无甚用处。”
张鹤也接着道:“是了,你若带着怀疑去找,卷宗中可不止这只蛇妖,天师行事,最忌讳胡乱猜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
可这样久远的事情,要从哪里得来真凭实据。
他们俩都这么说,裴璇玑有些泄气,沮丧道:“我就是觉得葛家堡的案子蹊跷极了,里头牵扯的东西很多,为首的一人一妖又跑了,难道他们从此便不会再作案了?受苦的只会是凡人。”
说着,裴璇玑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她咬牙切齿道:“想着这等妖怪还要逍遥法外,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只恨自己修为浅薄,不能提剑将他们杀光。”
裴璇玑心中对妖怪的恨意,因为与李、张二人已经相熟,无遮拦地展现了出来。
她这样憎恨妖怪,若是被她知晓现在与她不过数墙之隔的地方,有一只狐妖正在四仰八叉地在床上酣睡,也不知会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张鹤趁她不注意,跟李挚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挚收到了张鹤眼神中的担忧,垂下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在裴璇玑眼皮子底下打机锋。
多亏裴天师满脑子都是降妖伏魔,见自己抛出来的一个论断被他们否决,又说起自己的另一个想法来。
“我这回去嵇仁那儿,本就做好了准备,或许他会敷衍我。”裴璇玑开始叙述她与嵇仁交锋几次得到的信息,“没曾想他会这样敷衍我,一开始,他就问我,在异人寺过的还好吗……”
裴璇玑踏入异人寺,被侍从指引到嵇仁常年办公的厢房中。
她进门时,嵇仁正皱着眉,端着茶在想些什么。
裴璇玑注意到,他手上那杯茶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了。
江北府虽然天气燥热,可异人寺衙门中处处阴凉,嵇仁这般年纪的男子,没有喝凉茶的道理。
可见他心中有事,反复琢磨起来,便忘记了其他。
直到裴璇玑出声唤他,嵇仁才将将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凉茶,叫来侍从给裴璇玑上茶。
“今年的新茶,我喝着还行,只是恐怕不如你在家中喝惯的。”嵇仁一脸看小辈的慈爱神情,关切说着些长辈该说的家常话,“在异人寺这几个月可还习惯?要我说,姑娘家在外头摸爬滚打,到底还是太辛苦了。”
这话裴璇玑不知听多少长辈对她说过,心中不忿早已被磨平,只淡然笑道:“不辛苦,我爹说了,姑娘家建功立业是好事。”
嵇仁呵呵一笑,并未对裴璇玑的话有所反应,又问了她在江北府生活起居可还适应,若是府上侍从有不好,让她尽管与嵇叔叔说。
裴璇玑又敷衍了几句,嵇仁便低头端起了茶,有了送客的意思。
这下裴璇玑坐不住了,出声问道:“嵇叔叔,你唤我来,不是因为案子吗?葛家堡的案子可有了眉目?这事与上回我跟你说过的仙渡府那儿的异人寺分司可有关联?”
她一发问,嵇仁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他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裴家小娘子,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说葛家堡的案子,与异人寺有关呢?”
裴璇玑被问住了,一肚子腹稿卡在喉咙中说不出口,只磕磕巴巴地反复说道:“嵇叔叔,你看了我拿给你的卷宗,上回我们也谈过这回事……” “哦。”嵇仁皮笑肉不笑,“那我何时曾有提及,这案子与异人寺有关呢?我答应你前去除妖,不过出于天师的大义,为了百姓。”
他这样大义凛然的模样,让裴璇玑一愣。 可再回想起他们之间的谈话,嵇仁滴水不漏,确实没有一句有关于内鬼如何如何。
“或许你对同僚有些误解,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嵇仁摇了摇头,又说起了软话,“不过这个案子,确实算你大功一件,我会如实向总司们汇报你的功劳,不会让旁人占了去,裴家小娘子便安心待在江北府中住上一段时间,嵇叔叔好好招待你,且安心等一会儿。”
说罢,不论裴璇玑如何强调自己不为功劳,只求真相,也不再回答她。
裴璇玑无法,只得提出要求,要去瞧一瞧江北府历年来存下来的卷宗。
“学习前辈们的经验。”裴璇玑硬邦邦地说道。
这件事嵇仁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便遣人送她去看卷宗了。
“然后我看完卷宗,发现了那一条,又去找来了江北府的地方志,再然后就回来了。”
裴璇玑将自己与嵇仁的对话,嵇仁脸上的表情、行为举止都说给李、张二人。
而后她又总结道:“我怀疑嵇仁其实认出了葛家堡中你们说的那葛夫人,他原本是想着要拿这件事去换个总司当当,但认出葛夫人后他就变卦了,或许那人他也惹不起,要不就是那人能给的利益比他将内鬼上报来的要多。”
张鹤之前与李挚的猜测也是这样,他不由得对裴璇玑有些刮目相看。
虽说言行举止尚且稚嫩,但看人看事的眼光倒是有些准。
“裴天师说得有理。”李挚也赞同道。
见自己的观点终于得到了认可,裴璇玑咧嘴一笑,兴冲冲地说道:“我倒要看看异人寺中有谁是嵇仁也不敢得罪的,难道是仙渡府副总司、总司?更厉害一些的,总不可能是异人寺七护法吧?”
她说得来了劲,就要掏出纸笔往家里写信:“我要写信回去问问,打听打听有这些人里有谁举止怪异。”
“小裴不可!”
“裴天师再想想。”
张鹤与李挚同时出声制止。
张鹤苦笑道:“刚刚还夸你,你说说看,这些人里嵇仁得罪不起,你家中长辈又能随意得罪了?还是那句话,虽说思路很对,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又拿什么去说服长辈动用家中关系帮你?”
“莫要打草惊蛇。”李挚言简意赅。
“是了。”裴璇玑一时热血上头,被阻拦后清醒了一些,“我不过才在异人寺做了几个月,家里哪里会信我。”
她对嵇仁说家里如何支持自己,是不是骗人的,裴璇玑自己心里清楚。
甫一想通,她颓然地坐了下来,喃喃道:“难道我们只能等吗?真相、若是得不到真相,就由得那些怪物作恶吗?”
张鹤与李挚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接话。
张鹤想说,其实他做了这么多年天师,很多案子也就无声无息的结了,并不是努力查案,就能得到真相。
但瞧着裴璇玑的模样,到底把话咽下去了。
一番谈话下来,已经月上树梢。
李挚害怕宝珠还未醒来,回院时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她。
只是他刚刚伸手想去推动房门,就听到床上传来了宝珠的声音。
“你去了这么久,你们都说了什么?”
宝珠醒来后,因为不想起床,任由油灯熄灭了,屋里黑洞洞的,她赖在床上发着呆,终于等到了李挚回来。
此时莫约是她活了两世最为脆弱的时候。
每天,身上每一寸筋脉都疼痛不已,因此被困在这间小院中无法自由行动,一切事物都要依赖李挚帮忙。
她对李挚的依赖从未如此强烈。
这种依赖无关乎情爱,只是若是最脆弱的时候,身旁能有熟悉的存在,多少能提供一二分安全感。
她选择性地遗忘了不久前自己曾立下的豪言壮志。
刚刚重生时,她说要离开李挚,再也不与他相见。
但此时李挚不过在她醒来的一刻钟内未曾出现,便让她焦虑不安。
听到李挚推开小院大门的那一刹,她低落心情顿时昂扬起来。
他与天师们讨论了什么?有没有跟她有关的东西?裴天师知道她的存在吗?
宝珠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她在黑暗中扬起了头,期盼地看着李挚。
反正自己是狐狸样子,房间里又黑,李挚看不见,宝珠不想掩饰。
看在李挚的眼中,便是这样一只眼巴巴看着他,翘首以待的可怜狐狸。
她明亮眼中袒露的情绪那样分明,李挚从中得到的欢愉胜过凡世间的一切。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慢慢走到床前坐下。
“我们说了很多。”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渐渐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内。
李挚慢条斯理地跟宝珠说着话,将裴璇玑发现的事情一一讲给被困在房中百无聊赖的狐妖小姐听。
这时候就显出来物种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了。
李挚说着凡人之间复杂的勾心斗角,百年之前被记载于纸上的恩怨情仇。
宝珠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里,她从葛家堡中逃脱后,对主谋后续作不作恶不甚感兴趣,她是妖怪,能出于本心关心一番身边的友人,已经是最良善的狐妖了。
狐妖小姐好奇的点在于——
“阮尚书,这尚书究竟是什么官?很大吗?若是跟大学士比的话哪个大?”宝珠发问。
“本朝大学士为阁臣,品级与手中职权,均大过尚书。”
李挚耐心答道,又举一反三,给宝珠一级一级的解释本朝官职结构。
“哦,大学士官大就好。”宝珠美滋滋地说道。
李挚失笑,正以为自己后半截话白说了,又听得宝珠总结道:“但尚书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竟然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真不知这阮尚书遭遇了什么。”
“的确。”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宝珠回想起方才李挚说的话,又找到了令人疑惑的点。
她道:“裴璇玑究竟是何出身?她家里人是做什么的?”
李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并不知晓,只是曾经听闻京城曾有一女天师,修为深厚,姓裴。而边关还有骠骑大将军,姓裴名擒虎。”
宝珠一愣,连连摇头:“擒狐,好好一个大将军取个这样的名字作甚,好生不吉利。”
说罢,她后知后觉又反应了过来,啊了一声道:“裴璇玑是骠骑大将军家的女儿啊。”
李挚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宝珠无措地问道。
李挚摆了摆手,笑得停不下来。
他此时年方十八,正是应当一身爽朗少年气的时候,只是平时老成持重,教人分不清他的年岁,现在这样大笑起来,真正像是个如青竹般生脆的翩翩少年郎。
看着李挚的脸,宝珠不知不觉也跟着憨憨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嘛。”她甩着尾巴嗔道。
李挚强行收起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宝珠身上比划着。
“骠骑大将军,名擒虎。”
“这个虎。”
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轻轻从宝珠的背脊上掠过,沿途留下许多暧昧的触感,酥酥麻麻的,让狐妖忽地一个激灵。
“我晓得了。”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原本愉快的谈话变了味道,宝珠的思绪开始不受使唤地朝着不可言说的地方奔去。
一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她引以为傲的毛发又实在厚重,让她更热了。
热起来,脑子就容易犯迷糊。
房间中沉默了一会儿,宝珠忽然出声道:“每天你都睡在地上,会不会太硬了,能舒服吗?”
“不碍事。”
“要不然,你上床来睡呀。”嘴比脑子还要快,宝珠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朝李挚发起了邀约。
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慌张起来,连忙解释了一大通:“反正我现在是狐身,狐狸样子,而且我是妖怪,不是人,我们跟你们凡人不同的,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多天了,老是睡在地上怪不舒服的,心里不好意思。”
李挚没有回答。
宝珠将头转向床里,尴尬地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叫什么事,好不容易她才能心平气和的忘记上一世的纠葛,以平常心与李挚相处,才不过几日,就被她搞砸了。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纠结多久,便感受到了床边似乎有动静。
宝珠慢慢地转过头,埋进枕头中,又悄悄地露出一只眼睛,查看动静的来源。
她看到李挚撑在床边,俯下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眸中,闪烁着让狐妖意乱情迷的东西。
宝珠几乎醉了。
“多谢小姐垂怜。”李挚慢吞吞地拉长了音,凑在宝珠耳边说着,“这些日子在下确实难以入眠。”
李挚的气息一阵一阵吹拂过宝珠的耳畔,狐狸耳朵不住地闪躲着。
她不说话,似乎又变成了无声的邀请。
身旁的床榻动了一下,宝珠感受到有人轻轻地在她身旁躺下了。
这个人曾经与她同床共枕过二十余载,更亲密的事情,也曾许多次的发生在他们之间。
宝珠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了解他背脊上每一条伤痕的走向,无数次亲吻过他眼角的小痣。
可他们从未以这样的姿态,清醒地躺在一张床上。
与旧人做新事,万般滋味淌过宝珠心头。
她艰难地压抑着自己的渴望,她缩进床中的角落里,尽量不碰到李挚。
“多给你一点地方,半夜莫掉下床去。”宝珠闷声闷气地强行解释道。
“多谢。”
宝珠听到李挚简短的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她受不住这样奇怪的气氛,出声道:“你的手还痛不痛?”
她听到李挚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有一只手从上到下,缓缓拂过她的身躯。
“还行,这样动作也没事。”李挚的声音很轻。
有什么东西要在宝珠体内燃烧起来了,她感觉口干舌燥,无数记忆以碎片的形式闪过。
不可以。
宝珠几乎把自己贴在墙上了。
她尽力的把自己团起来,试图远离作怪的李挚。
她不出声,李挚也不再有接下来的动作。
夜已经很深了,嵇宅万籁俱寂,连远处的打更声都似乎消失不见了。
宝珠眼皮子打架,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不知道何时开始,狐妖钻入了李挚的怀中。
这样燥热的天气啊,如火一般炽热的两人,彼此紧紧相拥,谁也没有放开对方。
李挚一贯醒得很早。
第二日,太阳不过刚刚升起,他便一头汗地怀抱着狐狸醒了过来。
待到清醒了一些,他随手轻轻地顺了顺宝珠有些睡乱的毛。
狐妖小姐的身躯缓慢起伏着,俨然还在睡梦中。
李挚望着床上毫无防备的、美丽的狐狸,喉头滚动。
不知这狐狸是如何保养自己皮毛的,她的毛发柔顺丝滑,在晨曦中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李挚忍不住将脸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是一种好闻的、暖洋洋的味道。
他轻轻蹭着这顺滑的狐狸毛发,手上抱的更紧了一些。
或者是他的气息太热,动作有些大,宝珠有些不满的扭动起来。
李挚连忙放开了宝珠。
看到她的呼吸又恢复了安稳,李挚坐起了身。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小院中,先打了一会拳,舒展了身子,活动了筋骨。
又走出了小院,去请侍从打来凉水,送进院里。他脱下衣裳,一勺一勺地将水淋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
李挚看着从自己身体上流淌下来的水出神。
江北府干旱炎热,城外的百姓已然无法生存,而在嵇仁的宅子中,作为普通客人的李挚,却有着予取予求的水。
不仅如此,每日甚至还有足够支撑大半个白日的冰。
其余一日三餐花样繁复更是不足挂齿。
这样的江北府,听闻现任知府在官场上素来名声不错,传闻他很会做官,每次考核也都能得到极好的评价。
这极好的评价,究竟与什么有关,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为官之道,就是如此,若是秉持本心,便不可能爬上高位,若是要往上走,真正去践行自己的理想抱负,就要拥有极为灵活的底线,和极为老道的手段。
只有位高权重,才有能力将自己的政见上行下达。
可到了那时,这政见中还有几分初心?
十分里,有几分权衡利弊、几分相互制衡、几分揣度圣心,最后再剩下一丝丝的赤子之心。
李挚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擦干了身子,去到院外,请侍从送来了今日份额的冰,到他取了冰块回到屋中,宝珠仍旧未醒。
她每日也睡得太久了些。
即便是受了伤,作为妖狐,想来也不至于这样虚弱。
李挚当时亲眼见到同样受到赢姬波及,甚至被赢姬影响更深的小满拔足狂奔的模样。
即使是更弱小的赛雪,也是牢牢抓住小满的身子,并不像昏迷的模样。
李挚皱着眉,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宝珠。
他心中有太多事,每日会不断地在脑中推演着结果,一件事如果这样做会怎么样,如果那样做会怎么样。
万事都有运行的规律,而他喜欢找到这规律。
从他有了自己的想法那日起,李挚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这习惯仿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与这样的人深交,恐怕让旁人知道了,会觉得他城府太深,不够真诚。
因此上一回,张鹤对他说,或许他太过机关算尽,他是听了进去的。
许多事,与宝珠说一说,并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事。
李挚看着窗外的日头,在心中计算着时间。
昨日,裴璇玑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在将关于葛家堡的案子反反复复讨论了数次以后,裴璇玑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地对李挚说道。
“对了,李公子,我也不知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只是我听天师们说,江北府这边的异人寺正要选拔一些新人。”
“若是你当真有兴致,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二。”
回想着裴璇玑的话语,李挚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宝珠,暗自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