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是被人摸醒的。
此刻一双手正在他身上辗转游移,十指细致而肆无忌惮地碾过他腰间每一寸皮肉。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死了几百年,早就烂得尸骨无存的皇帝,赵珩脑海中窜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敢盗挖皇陵!
此贼子一边摸一边不恭不敬地笑道:“陛下登仙而去,这些身外之物与其便宜了外面的叛军,不如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场的份上,”手指勾上赵珩腰间玉佩的穗子,轻轻一拽,将玉佩拢入掌中,“就都赏给奴婢吧。”
低柔话音入耳,听起来似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说话人明明近在咫尺,声音细微朦胧得却如同相隔数十丈。
赵珩骤然反应过来,心道:臆想。
又是臆想。
自他死后不知多少年,本以为自己驾崩得很安详的赵珩突然有了意识。
但在他吃力掀开眼皮后看到的不是他那镶嵌了九十五颗夜明珠的白玉棺材板,而是一堆跪在龙床前哭哭啼啼丧考妣的朝臣。
却无一个是他崩逝前亲自挑选的托孤重臣。
三年无改父志为孝,死而复生的震惊之下,赵珩竟还有心思戏笑:朕死了不知可有三天,太子竟就把朕亲自选的忠心老臣尽数换了。
他张了张嘴,汹涌的病势不足以令他思索太多,只凭借着为帝十数年、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谨慎,开口道:“东宫何在?”
他病得太重,每一个字都吐得分外艰难。
在他出声的瞬间,寝殿中哭声顿止。
众人猛然转头,每一双眼睛都紧紧地盯住了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的帝王。
赵珩尚未来得及看清储君到底还是不是自己儿子,眼前便黑了下去,所有思绪至此中断。
他再次醒来时仍濒死,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在床榻边哭泣的人变成了他未曾见过的妃嫔女眷。
赵珩没有开口的力气,意识只回笼了瞬间就从躯壳内抽离。
如是几十次活了再死,死后又活,赵珩已习以为常。
赵珩也曾想过这算不算时下流行话本中的借尸还魂,可从未见过谁借尸还魂至多只还两个时辰的魂。
还次次都在不同的死人身上醒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有限的清醒中,实在找不出缘由的赵珩干脆将这一切都当成自己离世前舍不得死的臆想。
这回亦如往常。
他掀开眼皮,低头去看,但见脚边半跪着一坨绿油油的东西。
臆想之中五感迟钝,赵珩此时半聋半瞎,他迟滞地眨了下眼,勉强辨认出那东西是个着太监服饰的人。
小太监还一无所觉,又仔细地摸两把赵珩的腰,在确认他腰上的饰物都被摘干净后,手掌下移,按到了赵珩的右手上。
赵珩随他的动作看过去。
这具身体的主人生前似乎承受过极大的痛苦,双手皆紧攥成了拳,素日里养尊处优、刻意蓄起的长甲刺得掌心血肉模糊,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被死死压在三根手指下,隐隐能从缝隙中窥见一点含血的翠色。
小太监手上用力,想掰开赵珩的手。
奈何死人身体僵硬,他掰了半天,竟连个缝都未能扯开。
他瞥了眼宫漏,又重新把目光落到了赵珩的手上,烦躁地埋怨道:“陛下生前不修德,过身后竟还是不让人省心。”
看来这位陛下不够得人心啊。赵珩饶有兴致地在心中断言。
“陛下您好歹也是太-祖爷的子孙,”小太监清秀的脸上满是怨气,“倘有太-祖当年平定天下三分的气度,何至于被逼得溃逃到陪都,连带着我们这些奴婢都得与您一起受罪。”
寥寥几句,赵珩已猜出这具身体的生平大概。
帝王虽承继大统,却无有力挽狂澜之能,叛军虎视眈眈,不得已只好携宗亲重臣南下避祸,偏安一隅。
赵珩正想着,忽觉手背上微微回暖。
正是那小太监掌心与他手背相贴,生人身上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他有些纳罕,试探地张开右手。
森白中泛青的手一颤,竟真随着赵珩的用力而缓缓松开五指。
先前醒来,他多病得气若游丝,唯有一次好似回光返照,支撑着与床边哭得几要断气的臣下谈了两个时辰闲话,将那臣子吓得脸色惨白,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可即使是那回,他也不过是可以张嘴罢了,手臂能动还是头一遭。
赵珩欲起身,腰腹以下却毫无知觉,他甚至感受不到厚重的龙袍下有双腿存在。
小太监动作忽地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终于察觉到了头顶上静静注视着他的视线。
他脊背僵了僵,犹豫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霍然抬头。
好巧不巧,正与服毒自尽,尸体都该凉透了的皇帝四目相对!
后者弯了弯眼,朝他很和善地笑了。
在小太监的印象里,皇帝很少笑,至少很少对着他们这些奴婢笑。
乍然笑来,眉宇间经年积压的阴郁暗沉一扫而空,不可谓不漂亮。
若放在从前,他会因为皇帝屈尊降贵地一笑而受宠若惊,但此时不行,对视的刹那,小太监只觉浑身的血都发凉——皇帝已经死了!
给皇帝奉上毒酒的是他师父太监总管李纹,在半刻前被皇宫中还没来得及逃走的护卫乱刀砍死。
去摸皇帝腰间玉饰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几次皇帝的鼻息,一丁点气息都没有,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死人别无二致。
可现在,这个喝下穿肠毒酒的人居然在看他,不是死不瞑目的怒视,而是以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他。
还对他笑!
小太监只觉头皮轰然炸开,来不及细细思量,双膝已经先他脑子一步,扑通一声跪到皇帝面前,重重叩首。
“陛,陛下……”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颤得赵珩险些要听不清,“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护佑,求陛下,陛下饶恕奴婢!”
赵珩不以为忤,“起来。”
喉咙似被什么灼伤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小太监叩头的动作停住,双肩却抖得更为厉害,颤声道:“陛下。”
他知道忤逆皇帝的下场,之前的太监总管只因在皇帝喝酒后劝诫了皇帝两句,便被拖出去杖毙。
赵珩虽看不清,但听声音也知道这少年被自己吓狠了,摇头一笑,“我如今竟能令小儿止啼了吗?”
小太监一愣。
陛下说什么?
赵珩抬手,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下来。
纵然牵动了掌心血淋淋的伤口,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触手只觉细长,骨头还有几分孱弱的样子,皮肉细软得像个姑娘,在赵珩这个马上天子的眼中,羸弱细秀得可怜。
好像只要轻轻一攥,就能将指骨捏断在掌中。
他低头,半眯眼睛找小太监的位置。
勉强确认之后,他手一松。
一抹苍翠的绿从赵珩掌中滚落。
衣袍轻薄。
少年脖子轻颤,只觉有个冰凉光滑的圆环落到脖颈上,皮肤微微颤,便顺着他的脊椎滑下。
是那枚,戴在皇帝拇指上的翡翠戒指。
冰冷的触感不似刚刚离开人身的戒指,反而像是陡然生出的坚冰,他也仿佛真被冰封住了一般,当即不敢再动,僵直地跪在赵珩面前。
承极殿内四角都置了冰缸,森森冷气混杂着龙涎香的浓香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纵然放了冰缸,他仍浸出了一身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入眼珠,蛰得他眼睛生疼。
“起来吧。”他听见皇帝道,声音里居然透出了几分笑意。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忙从地上爬起来。
那枚扳指一路下滑,最后卡在了他被衣带束紧的腰间。
他不敢抬头,垂首站在了龙椅旁。
皇帝身上血腥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他的呼吸。
“朕怎么了?”赵珩随口道。
他不知自己何时会失去意识,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再次醒来,于是本着醒不能白醒的想法,干脆和小太监多聊几句。
看见逝者复生,小太监竟还能与他对谈,比起之前见到赵珩醒来吓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一般的大臣强上太多。
“陛下,圣体康健。”小太监结结巴巴道。
赵珩笑,“朕身体康健你见到朕如同见了鬼一般?”
小太监一颤,不敢吭声。
唇瓣开阖之间,赵珩隐约尝到了唇齿间有点冰冷酸涩的苦味,结合方才小太监说的话,他问:“因叛军兵临城下,朕服毒自尽了?”
“是,是陛下忧国忧民,一时气短,才,才喝了药酒,”小太监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城外的叛军不足以畏惧。”
这等违心之言莫说赵珩不信,连他自己说出口都觉讪讪。
赵珩听着好笑,往后一靠,让龙椅撑着麻痹的腰身,道:“朕叫什么?”
也不知在他的臆想中,这等不济事的后人究竟是谁的子孙。
小太监愕然抬头,目光不小心落到了皇帝脸上。
明明容貌殊无变化,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究竟是什么,小太监说不出。
觉察到了小太监的视线,赵珩偏头看去。
不待两人对视,小太监霍然低头,少年微不可见的喉结滚了滚,道:“陛下尊名,奴婢,”不敢说,却又怕激怒皇帝,反正等叛军进城之后皇帝还能否为帝尚不可知,他将心一横,“陛下名启,国姓……赵。”
赵珩原本轻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一生不知踌躇为何物的大昭朝开国帝王,太-祖皇帝赵珩,沉默了几息,缓声道:“你们的太-祖皇帝,叫赵珩?”
皇帝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放在平日里,无论怎么回答足够让小太监族谱消失千百回。
小太监颤声说:“奴婢直呼陛下名姓已是大不敬,怎敢再提太-祖。”
虽未明言,但已是默认。
若放在平时,赵珩很愿意与小太监再说笑两句,只不过此刻,他完全笑不出来。
是臆想,是臆想,是臆想。
赵珩在心中默念。
可即便是臆想,赵珩也难以接受亡国之君是他的子孙。
小太监半天没听到了赵珩再开口,心中惴惴,低声道:“陛下?”
听到小太监唤他陛下,赵珩气极反笑。
亡国之君现在竟是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