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愿负天下人
怎、么、是、君、上……
这是喻隐舟这辈子, 听过最蔑视的言辞。
方才将叶攸宁折腾到呜咽央求,辗转哭泣的成就感,瞬间灰飞烟灭, 如同喻隐舟金贵的自尊心一般, 化为乌有泡影!
喻隐舟眯起眼目, 质问道:“不然太子以为是谁?”
叶攸宁坦诚的道:“攸宁还以为,是师将……唔!”
不等叶攸宁说出“师将军”三个字,喻隐舟似乎忍无可忍,大掌捂住了他的唇瓣, 以免叶攸宁说出更加惊人的言辞。
喻隐舟不甘心,俯下身来, 压低了嗓音,故意用最为低沉的声线, 在叶攸宁的耳畔微笑道:“除了孤,还有谁能令太子如此舒爽?太子难道忘了,方才主动辗转于孤的身下承欢,呜咽哭诉的模样?真真儿是我见犹怜。”
叶攸宁的脸面上并未有任何尴尬与羞赧,反而点点头,坦然的道:“君上的技艺,果然高超。”
梆梆!
喻隐舟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犹如战鼓,叶攸宁的夸赞毫不掩饰, 简直比兼并城池还要令喻隐舟兴奋, 一股说不出来的冲动,快速冲击着喻隐舟的理智, 还想看叶攸宁在自己身下呜咽的模样,平日里的叶攸宁哭起来令人心疼, 唯有那时候,叶攸宁哭起来令人没来由的兴奋,血脉沸腾……
不等喻隐舟沾沾自喜结束,叶攸宁又道:“只是……攸宁还以为,方才是师将军。”
喻隐舟:“……”
喻隐舟的兴奋还没透彻骨髓,瞬间冰冷了下来,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还是浮着冰凌渣子的那种冷水。
喻隐舟危险的眯起眼目,沙哑的道:“你便不能不提他么?”
叶攸宁有些不解,似乎想起了甚么,道:“是了,君上怎会在此?师将军呢?”
这么一会子,叶攸宁刚刚醒过来不到一炷香的时分,足足提了师彦……四次!
叶攸宁还躺在喻隐舟身下,白皙的天鹅颈上挂着殷红的吻痕,到处都是经受欢愉洗礼的痕迹,却平静的道:“君上,师将军乃是雒师安插在喻国的细作。”
喻隐舟:“……”又、提、他!
喻隐舟狐疑的打量了一遍叶攸宁,按照叶攸宁青涩的反应来说,方才合该是他的第一次,可叶攸宁醒过来,没哭没闹,甚至没有半分羞赧和尴尬,反应自如又平静,好似……
好似完全不当一回事儿。
喻隐舟心中莫名漾起一股酸溜溜,又古怪的滋味儿,说不出来到底是甚么感觉。
“君上?”叶攸宁道:“然,依攸宁所见,师将军也并非自愿成为细作。”
“呵!”喻隐舟冷笑一声,道:“太子遭了师彦的算计,竟还能替他说话?真真儿是好气魄,好肚量。”
“算计?”叶攸宁道:“君上有所不知,师将军并未算计于攸宁,那催情的药粉,并非师将军所下,严格意义上来说,师将军也是遭到算计的受害者。”
“再者……”叶攸宁又道:“君上的技艺如此厉害,虽并非是攸宁喜欢的类型,但攸宁方才也有舒适,攸宁亦不算吃亏。”
喻隐舟下意识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心口,叶攸宁说话,总是半句令人欢喜,半句令人心酸。
当喻隐舟听到自己的技术超高,令叶攸宁舒适之时,心窍里不知多么舒坦,但偏偏叶攸宁一定要重复,自己并非是叶攸宁喜欢的类型。
喻隐舟打断他的话头,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叶攸宁奇怪的看着喻隐舟,关切的道:“君上可是身子不适?”
喻隐舟不说话,心梗算不算不适?
叶攸宁担心的道:“或许是方才行床笫之事,君上伤到了身子,还是请乐医士来看一看罢?”
喻隐舟险些被气笑,道:“你说谁伤到了身子?”
叶攸宁上下打量了一下喻隐舟,用隐晦的目光顺着喻隐舟高大挺拔的身躯向下看,最后落在喻隐舟下面那处。
喻隐舟气得耳鸣,强调道:“孤好得很,一点子问题也没有。”
叶攸宁善解人意的道:“君上,不可讳疾忌医。”
喻隐舟:“……”
喻隐舟揉着额角,也不知刚才是谁呜咽着求饶,叶攸宁竟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
喻隐舟实在受不住叶攸宁那关切的眼神,打岔道:“你说师彦是细作?”
叶攸宁点点头,将师彦以为自己醉酒,自行坦白的一切全都说了一遍。
嘭!
喻隐舟狠狠一砸软榻,冷声道:“这个师彦!枉费孤如此信任于他,好啊,他竟是雒师之人,孤必然扒了他皮,拆了他的骨。”
正说话间,师彦已然到了殿门口,主动前来请罪。
喻隐舟对叶攸宁道:“你好生歇息,不要下榻,孤去去就回。”
喻隐舟大步走出小殿的内间,来到外间。
师彦跪在地上,见到喻隐舟,哐哐哐开始磕头,沙哑的道:“卑将死罪!”
喻隐舟眼神阴鸷,狠戾的道:“你也知晓自己是死罪?”
师彦哽咽道:“卑将辜负君上的信任,酿成大祸,害了太子,万死难其此咎!”
唰!!
喻隐舟一把抽出师彦的佩剑,佩剑锋利,迎着朦朦胧即将升起的朝阳,反射着冷酷的光芒,喻隐舟手腕一转,毫不留情的刺向师彦的脖颈。
“且慢!”
便在此时,叶攸宁只着单薄的白色里袍,竟从内间跑了出来,别看他身材羸弱,反应却很灵敏,冲过去挡在师彦身前。
喻隐舟眼睛一眯,动作迅捷,剑锋一转,啪——!!
长剑直愣愣刺在叶攸宁身畔的地屏之上,入木三分!
扑簌簌……
叶攸宁的鬓发被割掉了一小缕,青丝鸦发飘悠悠落在地上。
“攸宁!”
“太子!”
喻隐舟与师彦几乎是同时抢过去,喻隐舟还是快了半步,扶住叶攸宁,震惊的道:“你做甚么?!刀剑无眼,不知危险么?”
叶攸宁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脖颈,除了微微有些刺痛的吻痕之外,并没有被长剑割伤,幸亏喻隐舟及时收手。
叶攸宁不见惊慌,比那二人镇定得多,道:“君上,还请饶过师将军死罪。”
“你!”喻隐舟冷声道:“总有一日孤会被你气死!”
师彦则是不敢置信,身子晃荡了一下,猛地跌在地上,垂首道:“太子……太子你这是何必,卑将只是一个不堪的细作,不值得……不值得太子这般做。”
叶攸宁却道:“你若当真只是一个细作,便直接在孤的酒水中下药了,不是么?你若当真只是一个细作,又何必来向君上请罪,早已逃之夭夭了,不是么?你如真只是一个细作……又怎会如此痛苦?”
师彦面色通红,羞愧不已,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喻隐舟感觉短短一个夜间,自己已然要被叶攸宁气死了,叶攸宁竟然为了师彦,不惜冒性命之忧,若自己方才一个不慎,叶攸宁那纤细的脖颈,早就和脑袋分家了!
叶攸宁便是如此,总是如此关心他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说话温温柔柔,不只是对喻隐舟如此,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喻隐舟心里那种又酸,又涩,又苦的感觉,实在难以言会。
倘或……
倘或叶攸宁,只对孤一个人好,只对孤一个人善解人意,该有多好?
喻隐舟想到此处,突然一愣,疑惑涌上心窍,孤到底在想甚么?
叶攸宁不知喻隐舟的神识已然飘远,道:“君上,师将军虽为细作,但亦是被迫,这些年来,从未做过谋害君上之事,不如……请君上网开一面,饶恕师将军的死罪,如此一来,师将军亦可反过来,成为君上的眼线。”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他?师将军可是公孙无疾的义子,好生威风,如何又会反叛雒师的太宰呢?”
师彦抬起头来,连忙磕头道:“君上!卑将愿意成为君上的眼目!卑将愿意!”
叶攸宁对喻隐舟道:“君上请三思,虽君上入了雒师,但太宰无疾掌控朝廷,只手遮天,这里乃是他的地盘子,稍有不慎,满盘落索。”
叶攸宁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喻隐舟考虑,也不只是为了给师彦求情,更是为了自己。
叶攸宁很清楚,公孙无疾虽然是自己的亲舅舅,但是在公孙无疾的心中,根本没有任何情分,甚至公孙无疾打算不择手段的除去自己,而周天子病怏怏,完全被公孙无疾控制在鼓掌之中,更加不重视自己这个太子,倘或想要保命,只能依靠喻国的势力。
喻隐舟蹙起眉头,他当然知晓这个道理,只是一时气不过,师彦险些便与叶攸宁发生了亲密的干系,如果自己不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师彦沙哑的道:“君上,卑将可以立誓,若反叛君上与太子,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喻隐舟幽幽的道:“师彦,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道理,你可懂得?”
师彦一听,当即欣喜的磕头道:“卑将愿意领罚!无论罪责如何,卑将甘愿受罚!”
喻隐舟的眼神中闪烁过一抹狠戾,道:“公孙无疾可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你要成为孤的眼线,反过来刺探公孙无疾,便要让他相信你在孤的面前还未露馅,皮肉伤怕是免不得了。”
师彦道:“是!卑将知晓!”
喻隐舟淡淡的道:“鞭笞三十,自己去领罚。”
军中的鞭笞,可不是一般的责罚,鞭笞十下,一般体魄之人都要落下病根,鞭笞二十已然去了半条命,鞭笞三十,可谓是生死一线。
师彦却欣喜的道:“谢君上!谢太子!”
清晨,灰蒙蒙的日光笼罩着雒师王宫,路过的宫人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听说昨日里喻国师氏守护不当,玩忽职守,惹得喻公大怒,狠狠鞭笞了师彦三十鞭子,血粼粼的可怖,险些去了一条性命。
师彦背上都是鞭笞的痕迹,趴在榻上根本无法起身。
乐镛提着药囊前来,给他医看了伤处,淡淡的道:“请师将军放心,死不了。”
师彦傻笑一声,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道:“君上能饶我一命,已然是我的幸事。”
乐镛摇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师彦则是道:“有些事儿,是我们都无法选的,我问你,你若是早就知晓,姚伯是个昏庸暴虐之君,还会托生在姚国,成为姚国的医士么?”
乐镛眯了眯眼目,陷入了沉思。
他是姚国的医士,姚伯身死,姚国的臣工全都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殒命,乐镛现在虽跟着太子,精心为太子调理身子,但他是个聪明之人,自己与那些臣工,没有不同之处。
说到底,乐镛生错了国,师彦生错了家,国与家,便是如此复杂……
乐镛突然收敛了目光,低声道:“怕是太宰来了,师将军多保重,乐某告退了。”
跫音声由远而近,乐镛提起药囊离开。
果不其然,公孙无疾很快入内,只他一个人,进来之后亲自掩上门扉,走到榻边坐下来。
公孙无疾第一句话,并非是关心自己这个义子的伤势,而是道:“昨日之事,为何出现差错?”
师彦心里空落落的,一股失落油然而生,也是,自己只是公孙无疾名义上的义子,从未有过半点子亲情,对于公孙无疾,惧怕更多一些。
师彦敛去表情,道:“请太宰恕罪,昨日……昨日本一切都按部就班,但谁知……喻隐舟突然跑了出来,横插一杠,卑将未能得手。”
没拦住喻隐舟的人,是公孙无疾,师彦按照叶攸宁教导他的说辞,四两拨千斤的将责任推卸给公孙无疾。
果然,公孙无疾的眼神略微有些变化,幽幽的道:“喻隐舟,可怀疑你了?”
师彦连忙道:“请太宰放心,喻隐舟并未怀疑到卑将身上,只是因着卑将守护不利,所以……所以鞭笞了卑将三十记。”
公孙无疾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师彦,道:“也是,按照喻隐舟的秉性,倘或他真的怀疑于你,怕便不是鞭笞那么简单,你现在……已然殒命了。”
喻隐舟甚么秉性?说一不二,杀人比切瓜还要便宜。
倘或不是叶攸宁突然冲出来阻拦,师彦其实早已没命活在这个世上,更不要提反过来做内应,正如公孙无疾所说的一模一样。
公孙无疾突然放软了声音,道:“彦儿,你受苦了。”
师彦狠狠松了一口气,看公孙无疾这个反应,合该是相信自己了?
公孙无疾道:“为了防止喻隐舟发现端倪,义父这次来看你,并未带伤药前来,你可不要怨恨义父。”
师彦道:“卑将不敢。”
公孙无疾像模像样的关心了两句,起身道:“好了,你好生养伤罢,义父不便久留,先回去了。”
“太宰!”师彦连忙开口。
公孙无疾回头去看师彦,道:“怎么,可还有事儿?”
师彦嗓子滚动,艰涩的开口道:“卑将办事不利,误了、误了太宰的大计,不知……太宰下一步打算如何对付太子与喻隐舟?”
“呵呵……”公孙无疾轻笑一声,道:“彦儿不必担心,义父已然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分裂喻隐舟与太子,这次……怕是更为有趣儿。”
师彦微微蹙眉,试探的道:“可是太宰,天子……天子只剩下太子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天子病情加重,太宰不想让太子继承大统,那还有甚么人,是名正言顺的?”
公孙无疾冷冷的扫视了一眼师彦,幽幽的道:“彦儿,你的问题太多了。”
吱呀——
公孙无疾很快从师彦的屋舍走出来,谨慎的看了看左右,扬长而去。
可他不知,喻隐舟带着叶攸宁,正躲在不远处的宫墙之后,喻隐舟从小习武,耳聪目明,将公孙无疾的言辞听得一清二楚。
喻隐舟轻声道:“公孙无疾果然还有后手。”
叶攸宁感叹道:“看来这个舅舅,很是怨恨攸宁啊……”
*
公孙无疾离开之后,便到了公车署,登上辎车,往自己的太宰府而去。
他入了府邸,一路熟门熟路的走进去,遣散了所有的仆役和使女,这才亲自推开屋舍的大门,谨慎的整理了一番衣襟,抬步走了进去,复又谨慎的将门扉掩上。
屋舍素雅,案几上燃烧着袅袅的熏香。
一约莫二十出头的白衣男子,身姿高大挺拔,端坐在案前,一手握着简牍,一手持着小匕,边看书,边轻轻拨弄着香炉中的香灰,姿态闲适而持重。
公孙无疾立刻走过去,接过白衣男子手中的小匕,道:“清扫香灰这样鄙陋的活计,怎么能由您来做?仔细香灰烫手。”
那白衣男子莞尔一笑,道:“太宰言重了,不过是一些香灰。”
白衣男子说着,微微蹙眉,宽大的手掌撑住额角,轻轻揉了揉。
“殿下?”公孙无忌面容上划过一丝紧张,道:“可是头疾又犯了?”
他连忙上前,轻柔的帮白衣男子按着额角,担心的道:“殿下可是大周的根本,定然要爱惜身子才是。”
白衣男子的头疾似乎有所缓解,放下手中的简牍,轻声道:“太宰去见了师将军?”
公孙无疾坦诚的道:“正是……”
他顿了顿,目光凝视着白衣男子,充斥着一股复杂的情绪,犹如表面平静,内地里汹涌的暗流。
公孙无疾伏低身子,跪在白衣男子面前,嗓音虔诚,幽幽的道:“臣虽是宁儿的舅舅,但为了大周,为了殿下,臣……愿负天下人。”
第32章 温补壮阳
喻隐舟冷眼看着公孙无疾离开的背影, 一个晃神的功夫,叶攸宁已然往前走去。
喻隐舟立刻追上去,道:“太子这是要去何处?”
叶攸宁平静的道:“攸宁打算去探望师将军, 左右都到了此处, 师将军受伤颇重, 若是不去探看,岂不是说不过去?”
喻隐舟眯起眼目,他早就看出来了,师彦对叶攸宁有意思, 日前便总是对着叶攸宁脸红,昨日若不是自己留了一个心眼, 折返去找叶攸宁,怕是叶攸宁与师彦已经……
想到此处, 喻隐舟的关节嘎巴作响,沙哑的道:“不许去。”
“为何?”叶攸宁奇怪的看着喻隐舟。
喻隐舟也有些奇怪,为何?孤难道要说,孤不想让你去探望师彦。
可……喻隐舟也不知为何不想,心窍里总有一个蠢蠢欲动,又麻麻痒痒的想法,仿佛即将破土的种子,莫名的古怪。
“咳……”喻隐舟道:“孤的意思是,孤与你同去。”
叶攸宁点点头, 道:“也好。”
叶攸宁与喻隐舟就在师彦的屋舍门外, 走过去敲了敲门,叶攸宁知晓他无法下地开门, 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嗬!太……太子……”师彦手忙脚乱的大喊着:“你先别进来,我还没、没穿衣裳!”
师彦被打得很惨, 后背都是鞭笞的血痕,方才乐镛帮他医看,自然要解了衣衫,因着后背的衣衫沾染着血迹,黏糊糊一片,乐镛用小剪子将衣袍仔细剪破,此时那破破烂烂的衣袍,还耷拉在师彦的背后,看起来不成体统。
师彦连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后背,这一动,触碰到伤口,疼得师彦呲牙咧嘴,但又不好痛呼,只能干忍着。
“师将军,”叶攸宁快步走过来,道:“不要动,小心撕裂了伤口。”
叶攸宁扶住师彦,阻止了他盖被子的行为,还将被子往下拉了拉,被子的边沿上果然蹭上了许多的血迹,斑斑驳驳的。
叶攸宁目光担忧又关切的凝视着师彦背部的鞭笞伤口,他是天生的抚慰型NPC,眼神总是温柔似水,还有那眼底的卧蚕,微微殷红,让叶攸宁的眼神,便是生气之时,看起来都含情脉脉,更不要提叶攸宁从不动怒生气了。
师彦被他如此看着,后背的疼痛瞬间灰飞烟灭,没来由感觉到一股子羞赧,脸颊与耳根瞬间红成一片。
师彦结结巴巴的道:“太子,卑将……卑将的舍中,肮脏血腥,还是请太子移步罢。”
叶攸宁却不嫌弃,也不觉得血腥,毕竟他早就见惯不惯这样的流血场面,担忧的道:“师将军的伤势着实严重,还未能上药,孤来帮你上药罢。”
他说着,拿起旁边的伤药,拨开瓶子,便要亲手给师彦上药。
“不可!”喻隐舟的嗓音骤起。
叶攸宁顿住了动作,奇怪的看着喻隐舟,道:“君上,为何不可?”
为何?喻隐舟一时有些头疼,咳嗽了一声,道:“你……你平日娇娇滴滴,旁人嗓音稍微大一些都会吓哭,这见血的场面,你定然会被吓住,还是不要给师彦上药了。”
叶攸宁一笑,道:“多谢君上关心,攸宁无妨的。”
他说着,抬起白皙细腻的手掌,将伤药倒在掌心的伤布之上,继续给师彦上药。
这上药多多少少都会有肌肤之亲,叶攸宁那柔嫩的皮肤,细腻的触感,昨日意外的种种,还绵延在喻隐舟的心头。
啪!
喻隐舟一把握住叶攸宁的手腕,道:“孤来。”
“君上?”叶攸宁奇怪的看着喻隐舟。
喻隐舟皮笑肉不笑的道:“孤来替师彦上药。”
师彦震惊的扭头看着喻隐舟,他虽是喻隐舟的心腹,从小便跟随着喻隐舟,但正是因着如此,师彦才了解喻隐舟的为人,知晓他是一个多么高高在上的君主,绝不会做这样给旁人上药的小事。
更何况……是自己这样的叛贼!
师彦赶紧道:“君上,卑将可以自己上药,不敢劳烦君上!”
喻隐舟走过来,抢过叶攸宁手中的伤布,道:“老实点趴好。”
师彦不敢动弹,赶紧回过头去趴在榻上,喻隐舟将伤布敷在师彦伤口之上,“嗬!”师彦立刻痛呼一声,嗓音极其痛苦,背上的薄肌都在颤抖。
叶攸宁不赞同的道:“君上下手太重了,还是攸宁来罢。”
“诶,”喻隐舟拦住他,道:“放心,孤下手有分寸。”
叶攸宁皱眉:“师将军好似疼痛难忍。”
喻隐舟挑眉道:“师彦,你自己说说,孤给你敷药,可疼痛?”
师彦额头上都是冷汗,咬住后槽牙,道:“不、不疼……不疼……”
喻隐舟一笑,道:“你看,师彦自己都说不疼。”
叶攸宁实在不能相信,毕竟师彦的肌肉紧绷,汗水涔涔,这哪里是不疼痛的模样?
师彦喘了几口粗气,连忙道:“君上、太子,若……若不然,还是请乐医士来给卑将上药罢。”
“哦?”喻隐舟一本正经的道:“也是,乐镛乃是正儿八经的医士,总比孤与太子这样,手重了手轻了强得多。”
叶攸宁点点头,道:“也好。”
喻隐舟当即下令,道:“去寻乐镛过来。”
乐镛很快提着药囊走了进来,师彦看到乐镛,眼神极其“渴望”,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喻隐舟淡淡的道:“即是如此,乐医士为师彦上药罢,孤与太子便不在这里碍事儿了。”
喻隐舟拽着叶攸宁离开,师彦还光着膀子,不知为何,喻隐舟并不想让叶攸宁多看师彦,多看一眼都不行!
师彦听到关门的声音,狠狠松了一口气,苦着脸道:“乐医士,还是你好。”
乐镛无奈的摇头,道:“请师将军趴好,乐某要为将军上药了,可能有些子疼。”
师彦则是道:“你放心上药罢,绝对不会比君上给我上药还疼,我受得住。”
乐镛手下麻利,将伤布剪开,涂上伤药,为师彦包扎,若有所思的道:“算是乐某多话,师将军最好把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
师彦转头看着乐镛,眼神晃动,道:“甚么不该有的心思,你……你怎么知晓?”
乐镛难得一笑,不过这笑意不怎么温柔,淡淡的道:“长眼目的人,都看得出来,乐某劝师将军一句,还是死了这份心的好。”
师彦趴在软榻上,蔫头蔫脑,仿佛霜打的菜叶儿,委屈的道:“我、我知晓了。”
叩叩叩!
便在此时,有人焦急拍打着师彦的舍门,是个寺人的嗓音,大喊着:“不好了!乐医士,你可还在?太子昏倒了,君上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甚么?!”师彦恨不能直接从榻上跳下来,牵扯到了伤口,疼得脸色煞白,道:“太子怎么突然昏倒了?”
乐镛拦住他,不让他下榻,道:“方才还让师将军断了这份心思,现在便又来了。”
师彦则是道:“这不一样!太子他、他都晕倒了!我能不着急么?”
乐镛道:“师将军安心养伤,乐某去看看。”
乐镛提着药囊,立刻跟着寺人离开。
叶攸宁探望师彦之后,没走多远,突然便昏倒了,喻隐舟本打算与叶攸宁好好儿谈一谈,理顺一下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毕竟虽是意外,但到底他们已然有了肌肤之亲。
哪知叶攸宁突然失去意识,软绵绵的昏倒了过去,幸亏喻隐舟就在身畔,一把接住了昏迷摔倒的叶攸宁。
喻隐舟抱着叶攸宁,一路回到下榻的小殿,将叶攸宁放在软榻之上,乐镛后脚便来了。
“快!”喻隐舟道:“太子这是怎么了,突然便昏厥过去?身子还滚烫的厉害,是不是害了风邪?”
叶攸宁身子一贯如此娇弱,尤其最近天气渐渐转凉,喻隐舟觉得,他怕是染了风寒,这才昏厥过去。
乐镛上前搭脉,一眼便看到了叶攸宁脖颈上的吻痕,清晰而热烈。
喻隐舟催促道:“如何?太子病情如何?”
乐镛面上毫无表情,淡淡的道:“请君上放心,太子的确是身子羸弱,害了风邪,但根本不是风寒,而是……外伤。”
“外伤?”喻隐舟奇怪的道:“太子何处受了外伤?”
乐镛的表情依然平静,仿佛见过很多大风大浪,道:“君上与太子行房之时,可有外伤?”
行……房……
喻隐舟猛地一怔,鲜少有事情可以令杀伐果断的喻隐舟怔愣。
昨夜叶攸宁中了香料,完全失去了神志,主动而热情,一点子也不知羞赧,喻隐舟的确想要温柔的对待叶攸宁,可叶攸宁仿佛缠人的小猫,不停的催促,不停的央求喻隐舟。
喻隐舟的意志,仿佛崩溃的城池楼堞,土崩瓦解,不堪一击……
眼眸一动,喻隐舟忍不住看向面色潮红,在昏睡中还在微微蹙眉的叶攸宁,昨晚叶攸宁好似,似乎,的确……受伤了?
只是今日一早,发生了一系列之事,叶攸宁也未提起自己的伤处,加之喻隐舟上辈子醉心权术,根本不近情欲,哪里知晓给叶攸宁清理上药?
乐镛不需要喻隐舟回答,看到他的表情便知晓了答案。
啪!
乐镛将一个红色的漆盒放在案几上,道:“这是外敷的伤药,劳烦君上敷在太子的伤处。”
说罢,乐镛干脆利索的提着药囊离开。
喻隐舟盯着那红色的漆盒,慢慢伸出宽大的手掌,将盒盖打开,一股幽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清凉,说不出来的清雅,沁人心脾。
淡粉色的药膏,又软又糯,蘸取一些之后,立刻化开在喻隐舟的指尖,喻隐舟一双鹰目更加深沉,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暗流……
“唔……”昏睡中的叶攸宁,轻哼了一声,迷茫的睁开眼目。
他一睁眼,立刻对上了喻隐舟阴鸷的双眸,与昨夜昏暗的光线不同,此时阳光正好,喻隐舟仿佛野兽一般的表情,根本无处遁形。
“乖,别动。”喻隐舟的嗓音沙哑到了极点,道:“孤在为你上药。”
堪堪醒来的叶攸宁十足敏感,忍不住又轻哼了一声,嗓音软绵绵的仿佛小猫一般,难耐的打直脖颈,纤细的腰身轻颤,一阵猛烈的战栗之后,随即又将额头靠在喻隐舟的怀中,急促而餍足的喘息着。
喻隐舟额上滚下热汗,喉结干涩的上下滚动,突然收回手来。
“君上?”叶攸宁软绵绵的抬起头来,奇怪的看着喻隐舟,道:“不做么?”
喻隐舟只是想给叶攸宁上药而已,哪知叶攸宁的反应如此青涩,如此不加掩饰,喻隐舟心窍里顶着一股躁动的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猛地拉过锦被,将叶攸宁严严密密的盖上。
“闭眼,”喻隐舟冷声道:“你需要歇养。”
叶攸宁更是奇怪,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喻隐舟,但因着发热的无力感,叶攸宁很快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隐蔽的伤痛已然清理上药,药膏凉丝丝的,缓解了火辣的不适感,叶攸宁歇息的很是踏实,感觉这一觉睡下去,气力与精力都恢复了过来。
“嗯……”叶攸宁轻轻呻#吟了一声,打直手臂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眼目,睁开眼睛。
日头很好,看似是清晨,叶攸宁整整睡了一日。
清晨的雒师王宫,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冷清之中,寺人侍女们还没有完全起身,四周一片寂静。
叶攸宁腹中饥饿,毕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日,肚子里一点子吃食也没有,他干脆起了身,往膳房而去,准备找些吃食垫垫胃,顺便做一些补气血的小食,一会子带给师彦。
师将军受的鞭笞之伤,可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大好的,若是不悉心调理,说不定还会留下病根。
膳房是王宫清晨最为忙碌之地,毕竟膳夫们都需要早起准备朝食。
膳夫们没想到太子会进入膳房,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叶攸宁温和的道:“你们该做甚么做甚么,不必理会孤。”
膳夫们这才点点头,战战兢兢的开始做朝食。
叶攸宁看到膳房中晾晒了许多红枣,个头浑圆,颜色光洁鲜艳,绝对是贡品级别的红枣。
师彦流了许多血,正是补气血的关键,叶攸宁挑唇一笑,做了一道糯米红枣的小食,糯叽叽的糯米,被红枣夹在中间,红白相衬,娇艳可爱,裹上蜂蜜糖浆,可口又开胃。
又用剩下的红枣,煮了一壶红枣甜茶,日头转凉,饮上这么一壶热腾腾的红枣茶,绝对十足舒坦。
叶攸宁准备完毕,突然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那味道实在不好言绘,令他都蹙了蹙眉,不过这里是膳房,没有处理过的食材,的确会有这样的味道。
只见一个膳夫捧着一个小竹篓,里面装着血糊糊的一团,看起来合该是内脏下水一类,似乎准备丢掉。
“等一等。”叶攸宁抬手拦住那寺人。
寺人恭敬的道:“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叶攸宁指着那竹篓,道:“这里是……?”
寺人道:“回禀太子,这是羊腰子,实在腥臊的厉害,膳夫长叫小臣去丢掉,以免脏了膳房。”
羊、腰!
叶攸宁的眼眸微微发亮,羊腰可是好东西,温补又壮阳,丢掉实在可惜,这气味的确腥臊了一些,但品相十足新鲜,若是加以调理,必然可以除掉这许多怪味。
叶攸宁温和的道:“把这些羊腰给孤罢,不必丢掉。”
寺人奇怪,不知叶攸宁要做甚么,他也不敢执拗,立刻将竹篓交递过去……
喻隐舟晨起之后,便去探看叶攸宁,但他到了叶攸宁下榻的小殿,并未看到叶攸宁的人影,寺人说太子一大早上便起身,去了膳房,似乎……
似乎是要为师彦将军,亲自料理一些补气补血的小食。
喻隐舟听罢,一张脸黑得仿佛陈年的大釜,焦色一片。
又是师彦,叶攸宁身子还没大好,一大清早的,竟跑到膳房那种肮脏鄙陋之地去理膳,还是为师彦理膳。若是孤没有记错,喻隐舟心里酸溜溜的想着,日前的苦茶、石蜜,还有茶叶蛋,都是叶攸宁为师彦特意准备的。
喻隐舟一甩袖袍,干脆大步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他刚走了几步,没成想如此之巧,迎面便碰到了叶攸宁,叶攸宁已然理膳完毕,端着一只木承槃,上面摆着几个精致的承槃、小豆、耳杯、小匕等等。
“君上。”叶攸宁微笑道:“好巧。”
喻隐舟心里冷笑,不巧,孤便是来抓你的。
喻隐舟沉声道:“身子还没好利索,一大清早便到处瞎跑,你是觉得自己身子骨健硕,能由得你胡乱糟蹋不成?”
叶攸宁眨了眨眼,总觉得今日的喻隐舟,好似很是易怒?
喻隐舟明知故问的道:“承槃里是甚么?”
叶攸宁倒是“老实”,回答道:“这是攸宁为师将军特意烹饪的,补气血的糯米红枣,还有红枣甜茶。”
特……意……烹……饪!
喻隐舟心里那股酸溜溜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好似一口酸水的山泉,源源不断,永不枯竭……
叶攸宁一笑,再次开口,道:“这两道红枣的吃食,的确是为师将军准备的,不过……这道炙烤的吃食,是攸宁特意为君上准备的。”
“为孤?”喻隐舟简直受宠若惊,方才那股酸涩瞬间被冲淡,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
喻隐舟咳嗽了一声,故作沉稳持重的道:“是甚么吃食?一大清早的,便做炙烤的吃食,未免有些太重口了。”
叶攸宁道:“是烤羊腰。”
“羊腰?”喻隐舟蹙眉。
他虽食过山珍海味,但是羊腰这东西,还真不常食,因着羊腰腥臊,处理不当滋味吓人,宫中的膳夫们讲究的便是一个稳妥,那么多珍贵的食材,谁愿意用这等下做的食材去冒险?
叶攸宁扬起一抹善解人意的笑容,温柔的道:“君上行房之时,若感觉力不从心,或者行房之后,感觉疲累劳顿,适当使用一些羊腰,温补壮阳,是大有裨益的。”
喻隐舟:“……”叶攸宁是不是对孤有所误会?
第33章 替身
喻隐舟的脸色黑压压, 眯眼盯着叶攸宁,眼神仿佛最锋利的刀片子。
叶攸宁的感官十足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喻隐舟好似不开心, 奇怪的道:“君上?攸宁可是说错了甚么话?”
喻隐舟沙哑的道:“谁告诉你, 孤力不从心的?”
叶攸宁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喻隐舟下面, 道:“昨日君上不是……”
喻隐舟抢白道:“昨日是为你上药,你是伤患,难道孤便是一个如此急色,欺负伤患之人么?”
叶攸宁点点头, 道:“原是如此。”
他有些为难的看着承槃中的烤羊腰,个头肥美, 炙烤的焦香四溢,滋滋流油, 加之叶攸宁的精心调味儿,一点子也不腥臊,反而香气扑鼻,浓郁而霸道,纵使是在清早,也令人食指大动。
叶攸宁道:“那这羊腰……若君上不想食用,攸宁便一并子端给师将军罢。”
师彦,又是师彦!
喻隐舟心里那股酸气还未能消散,这会子已然酝酿成一团怨气, 还在不断的膨胀。
嘭!
喻隐舟逼上一步, 猛地抵住叶攸宁单薄的肩膀,将人推在旁边的树干之上, 低头含住叶攸宁的嘴唇。
喻隐舟已然考虑不了自己到底在做甚么,为何要如此做法, 他只知晓,不能让叶攸宁小看了自己,必须给他一些颜色看看。
“嗯……”叶攸宁的嗓音流露出一丝喟叹,略微有些挣扎,生怕喻隐舟打翻了自己的承槃,那里面可是叶攸宁一大早上的理膳成果。
喻隐舟则是嫌弃他不专心,加深了亲吻,仿佛一头癫狂的野兽,疯狂的掠夺叶攸宁的吐息,感受到叶攸宁不由自主的软化,这才稍微生出一丝得意之情。
叶攸宁浑身软绵,哪里是喻隐舟的对手,被吻得目光迷离,眼膜中雾蒙蒙的,无力的靠在喻隐舟怀中,归顺又听话。
叶攸宁的绵软与失神,十足的满足了喻隐舟的自尊心,喻隐舟出言调侃道:“如何?孤可还需要滋补壮阳?”
叶攸宁缓了好一阵,这才回过神来,嗓音轻飘飘的道:“君上……好厉害。”
轰隆——!!
喻隐舟只是调侃叶攸宁而已,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会羞赧,会不好意思,或者干脆嘴硬,他哪里想到,叶攸宁便是不按套路出牌,总是与旁人截然不同。
叶攸宁坦然的模样简直火上浇油,喻隐舟的吐息粗重,要食人一般,再次低下头来,便在二人的唇瓣再次触碰之时,喻隐舟突然皱眉,沙哑的道:“有人来了。”
叶攸宁浑身发软,被喻隐舟扶着,这才没有打翻承槃。
踏踏踏……
果然,跫音而至。
一身金丝黑袍的公孙无疾从远处走来,似乎看了他们,一脸温柔的关切,道:“听说太子昨日害了风邪,可好些了?”
喻隐舟冷眼看着公孙无疾,公孙无疾分明是叶攸宁的亲舅舅,当年叶氏临终之时,还请公孙无疾一定要照看叶攸宁,哪知最狠心的,反而是公孙无疾。
公孙无疾一点子也没有做亏心事的心虚,反而笑盈盈的,活脱脱一个温柔的长辈。
叶攸宁倒是平静,道:“多谢太宰关心,攸宁无事。”
公孙无疾亲切的道:“太子说得哪里话?臣可是太子的亲舅舅啊!姊姊离开之时,特意嘱托了臣,要好好儿的照顾太子,臣一刻也不敢忘怀。”
喻隐舟实在看不得公孙无疾那假惺惺的模样,嗤笑道:“太宰这一大清早的,不会是专成来探看太子的罢?”
公孙无疾还是笑盈盈的,一点子也不在意喻隐舟冷言冷语的态度,道:“其实臣这次前来,一来探看太子,二来也是特意来邀请太子,请太子赴宴的。”
“赴宴?”叶攸宁奇怪。
雒师王宫的接风燕饮刚刚结束,还有甚么燕饮?
公孙无疾亲昵的拉着叶攸宁的手,道:“舅舅在府中,置办了一场家宴,格调虽不及宫中的燕饮,但还请太子赏脸,正好……你母亲的祭辰也要到了,咱们一家子人,好好的祭奠一下你的母亲。”
公孙无疾把叶攸宁的亡母抬出来,这分明是胁迫叶攸宁出席燕饮。
叶攸宁虽贵为太子,然同样是晚辈,日前又有私奔的前科,本就礼数欠佳,而在大周,礼义廉耻,是最为重要的根本。
倘或叶攸宁拒绝出席家宴,便坐实了无礼、不孝的罪名,这样的太子,大周子民也不会承认。
叶攸宁是个聪明之人,一眼便看出了公孙无疾的伎俩,微笑道:“舅舅哪里的话,你是长辈,设下燕饮,孤这个晚辈怎好拒绝了去?再者……祭奠亡母,孤是一定会出席的。”
公孙无疾笑起来,道:“好,真真儿是好,宁儿长大了。”
他说罢,转头看向喻隐舟,道:“喻公贵人事忙,怕是无瑕赴宴,无疾便不腆着脸贸然邀请喻公了……”
不等公孙无疾说罢,喻隐舟挑唇一笑,道:“孤便是再忙,太宰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是么?”
公孙无忌其实便是不想让喻隐舟出席,找借口道:“只是……无疾设下的燕饮,乃是家宴,邀请的都是叶氏宗族之人,喻公出席,恐怕是……不妥。”
“不妥?”喻隐舟反诘,道:“何处不妥?”
他说着,很是自然的伸手搂住叶攸宁的腰肢,让叶攸宁依偎在自己怀中,喻隐舟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叶攸宁纤细羸弱,二人依靠在一起,何其养眼,十足登对。
喻隐舟的眼神中充斥着化不开的宠溺,简直能拉丝,微笑道:“攸宁与孤情投意合,很快……便是一家人了,孤陪攸宁去见见自家人,有何不妥?”
公孙无疾脸色难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道:“喻公说的在理,是无疾偏颇了,还请喻公不要介怀。”
“怎么会。”喻隐舟恶心人倒是有一套,幽幽的道:“太宰是攸宁的舅舅,等咱们成了一家人,便也是孤的舅父,孤如何能介怀长辈呢?”
喻隐舟乃是周天子的结拜义弟,与公孙无疾是同辈,如今说的好似公孙无疾是长辈一般。
公孙无疾面皮抽搐了两下,道:“那无疾便在府上公侯大驾了。”
公孙无疾转身离开,喻隐舟一点子也没有放开叶攸宁的意思,反而很是自然的搂着叶攸宁的腰肢,眯眼道:“这个公孙无疾,邀请你参加燕饮,绝对没安好心。”
叶攸宁挑眉道:“如今攸宁刚入雒师,又有不顾储君之位,私奔的前科在先,多多露面,挽回声誉,反而是好事儿。”
喻隐舟自然知晓这点,否则也不会任由叶攸宁答允下来,叮嘱道:“万事小心,燕饮之时,切记,一刻亦不要离开孤的身边。”
家宴当日,公孙无疾特意遣了车马来接。
叶攸宁与喻隐舟登上车马,粼粼的往天官太宰府而去。
辎车停靠在太宰府的大门口,喻隐舟先行下车,一副体贴温柔的模样,伸出手来,握住叶攸宁的手掌,将叶攸宁小心仔细的扶下,还不停的道:“当心,小心脚下,别摔了。”
太宰府中已然到了不少叶氏的宗族,一个个好奇的向外看去,他们是怎么也想象不得,为了私奔不顾储君之位的太子攸宁,是如何与冷性冷情的喻隐舟好上的。
但如今一看,平日里冷血弑杀的喻隐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又温柔,又体贴,如此俊美的容貌,挺拔的姿仪,加之温柔款款的眼神,别说是太子,便是换做任何一个旁人,也会移情别恋,甚么寒生,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来攸宁,”喻隐舟温柔的道:“小心台矶。”
喻隐舟扶着叶攸宁走入太宰府,好似叶攸宁是个脆弱的瓷娃娃,稍微一碰便会碎裂,宝贝的小心翼翼,简直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嘭——
斜地里突然冲出一条人影,那人捧着一落高高的简牍,简牍小山般遮住了此人的容貌。
简牍可不似纸张那般轻飘,沉重异常,那人走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一声闷响之后,不负众望,终是将简牍摔在地上。
哗啦——!!
简牍四散纷飞,竹片子划出去,有一些飞溅到叶攸宁的脚边。
“攸宁!”喻隐舟反应迅捷,一把搂住叶攸宁,将人带到身后,以免叶攸宁被竹片划伤。
真不是喻隐舟小题大做,也不是喻隐舟故作恩爱,这一切都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毕竟叶攸宁是旁人嗓音大一些,他都会被吓哭之人,若是被竹片子划一下,那娇嫩的皮肤可不是要见血?竹片多有毛刺,万一扎了叶攸宁,可如何是好?
“放肆!”公孙无疾此时走出来,冷声道:“蠢才,叫你搬运简牍,竟惊扰了本相的贵客!”
那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道:“小臣该死!”
公孙无疾走出来的太是时候了,总让叶攸宁觉得他早有准备。
果然,公孙无疾还有后话,微笑道:“太子,可有受惊?这书吏是臣刚刚招入门中的,难免生疏了一些,笨手笨脚的,没有伤到太子罢?”
他不等叶攸宁回答,也没有要叶攸宁回答的意思,又道:“不瞒太子,真是巧了,这书吏啊……还是太子的老相识呐。”
公孙无疾幽幽的道:“柳羡之,抬起头来,让太子看看。”
那跪在地上之人,起初被简牍遮挡着容貌,后来又跪在地上请罪,一直没有抬头,因此众人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容。
此时此刻,被唤作柳羡之的男子,在众人瞩目之下,终于抬起头来。
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甚至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与叶攸宁一般无二的年轻,他的皮相白皙,甚至透露着一股苍白,脸色十足寡淡,但不妨碍他的俊美,是那种远山如画的精细与俊美。
虽跪在地上,但看得出来,身量高挑,只是四肢稍微有些瘦弱,显得纤细了些,姿仪儒雅中透露着颓丧,典型的文人墨客。
柳羡之……
叶攸宁与喻隐舟同时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实在太耳熟了。
叶攸宁是穿越而来的恐怖游戏NPC,而喻隐舟是重活一世的残暴反派,他们都具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知晓书中的情节。
书中的主角攻,本该与太子攸宁经历风雨,最后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寒生,便是姓柳,因为是寒门,没有氏族,大名唤作柳慕之。
而眼前的年轻男子,唤作柳羡之,二人只差了一个字。
甚至……
喻隐舟眯起眼目,太像了,眼前的柳羡之,与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寒生,简直生得一模一样!只不过身材稍微瘦削了一些,面容稍微惨白了一些,姿仪稍微颓丧了一些。
叶攸宁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穿越之时,看到了寒生死不瞑目的尸体,虽面目染血,但大体的轮廓还是能看出来,与柳羡之简直生得一般无二!
公孙无疾笑起来,笑容颇为有些阴森,介绍道:“太子有所不知,这柳羡之,乃是柳慕之的弟亲。”
喻隐舟冷冷的扫视着公孙无疾与柳羡之,他终于知道公孙无疾在谋算甚么了,邀请叶攸宁来参加甚么家宴,分明便是想找一个契机,将柳羡之送到叶攸宁的面前。
太子攸宁为了寒生,甘愿放弃尊贵的大周储君身份,这件事情早就被大周子民津津乐道,公孙无疾这会子特意找来寒生的同胞弟弟,这不是故意寒碜恶心喻隐舟,还能是甚么?
喻隐舟看了一眼叶攸宁,发现叶攸宁正在仔细的打量寒生,心底里不由酸溜溜的,“咳咳”咳嗽了一记。
柳羡之跪在地上,道:“小臣柳羡之,拜见太子,拜见喻公。”
公孙无疾微笑道:“太子,你可记得柳生?”
不等叶攸宁开口,喻隐舟已然抢先道:“太子身份金贵,政务繁忙,如何能记得一些不想干的人物儿?”
公孙无疾道:“是呐,喻公说得也有些理儿,不过……这柳羡之啊,如今在本相的府中做书吏,往后里必然少不得与太子,与喻公接触,今日混个眼熟,也是好的。”
喻隐舟脸色更差,冷冷的一笑,道:“怎么,太宰,还不开席么?今日还有祭奠,若是延误了吉时,怕是对逝者不敬。”
公孙无疾笑起来,道:“喻公说的正是,请太子与喻公稍待,臣先去更衣净手,稍等便回。”
他说罢,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柳羡之,道:“还做甚么在这里碍眼,太子能饶过你的莽撞,已然是你的幸事了,随本相来。”
“是,太宰。”柳羡之低眉顺眼的答允一声,站起来,垂首跟着公孙无疾离开。
公孙无疾进了屋舍,让柳羡之也跟进来,他并没有更衣净手的意思,而是幽幽的道:“柳羡之。”
“小臣在。”柳羡之跪下来。
公孙无疾很满意柳羡之的乖顺,淡淡的道:“你可知,本相为何要将你从大行署调入太宰府中?”
柳羡之垂头道:“小臣不敢妄加揣度。”
公孙无疾喜爱他的顺从,手指抵住柳羡之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道:“因着你这张脸……你与那个被喻隐舟杀死的可怜鬼大哥,生得一模一样。”
柳羡之听到此处,狠狠一颤。
公孙无疾笑道:“你知晓的,对么?虽喻国对外声称,是匪贼杀死了柳慕之,但你我心里头都清楚,他是被喻隐舟杀死的。”
柳羡之没有说话,垂下头去。
公孙无疾循序诱导的道:“你不想为亲人报仇么?据本相所知,你的大哥可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唉——真真儿是可怜见的。”
柳羡之还是没有说话。
公孙无疾再次开口,道:“你若想报复喻隐舟,本相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柳羡之终于开口说话了,道:“太宰想让小臣如何,小臣便如何。”
“呵呵……”公孙无疾笑起来,道:“你真是个聪明之人,做本相的书吏,实在太屈才了,像你这样通透敏捷,果然适合在大行署供职呐。”
柳羡之听到此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他的面容本就颓丧,此时更加灰暗,仿佛一块毫无光泽的石膏。
公孙无疾道:“无妨……若是你能为本相分忧,事成之后,让你回到大行署,不过是本相一句话之事。”
柳羡之猛地抬起头来,惊讶的看着公孙无疾,小巧的喉结滚动,急切的道:“小臣……小臣当真可以回到大行署?可是小臣……”
他说到此处,脸色再次恢复暗淡,仿佛有甚么难言之隐。
大周的官制,天子为尊,卿士辅佐,在没有卿士的情况下,天官大冢宰便是百官之首,统领所有卿大夫,下分司徒、司农、司马、司理、司行,还有大谏,司行便是公孙无疾口中的大行署,掌管诸侯封地,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外交官。
柳羡之本是司行出身,口才利落,且博览群书,可以与北狄、西戎、南蛮、东夷沟通,了解很多少数文化,像他如此的人才,在大行署合该抢手才是,只是……
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令柳羡之永远也无法踏入大行署的门第。
公孙无疾笑道:“你怕甚么?天子器重,本相只要开口,天子也会卖给本相这个脸面,让你回到大行署,不过像举手一般简单。”
柳羡之磕头道:“谢太宰!谢太宰!”
“诶,”公孙无疾还有后话,道:“你可不要谢得太早,本相还未提出条件。”
柳羡之咬着后槽牙道:“只要能让小臣回到大行署,无论太宰让小臣在做甚么,小臣都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好!”公孙无疾啪啪拍手,笑盈盈的道:“本相要你……去勾引太子。”
柳羡之抬起头来,他的表情还是如此颓丧,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惊讶,似乎已然在猜测之中。
公孙无疾道:“你与柳慕之长得一模一样,当年太子与你大哥私奔,不就是为了这张上好的颜面么?这样一看,还真真儿不错呐。”
公孙无疾审视着柳羡之,露出一抹狠戾的笑容,道:“本相要你拆散太子与喻隐舟,分裂他们,让他们反目、成仇!”
“小臣……”柳羡之开口。
“怎么?”公孙无疾冷笑:“你不愿意?”
柳羡之摇头道:“小臣不敢,只是……小臣见喻公待太子无微不至,恐怕……恐怕不好得手。”
公孙无疾不屑的道:“无微不至?在喻隐舟的眼里、心里,只有权术,只有兵马,只有江山,只有野心,儿女私情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有那么一点点,你的用处,便是掐断那情欲的火苗,将太子攸宁勾引过来。”
“小臣……”柳羡之咬住后槽牙,沙哑的道:“敬诺。”
公孙无疾笑起来,摆摆手道:“行了,你且去罢,祭奠要开始了。”
柳羡之垂头作礼,退出屋舍,将门带上。
吱呀——
屋舍大门关闭,一道白色的人影从内间款步而出。
公孙无疾看到那白衣男子,立刻收敛了方才对待柳羡之的嚣张与刻薄,恭顺的道:“殿下不是在午歇么,是臣把殿下吵醒了?搅扰了殿下安歇,臣罪该万死!”
白衣男子则是道:“无妨,睡不安稳罢了。”
他说着,看向门扉的方向,眯眼道:“你确定,这柳羡之可以得手?”
公孙无疾笑起来,道:“太子是臣的外甥,不是臣自夸,臣还是了解太子一二的。太子喜爱皮相美色,之前便是被那个寒生迷得神魂颠倒,连储君之位都弃之不顾,最是冲动……柳羡之与那寒生乃是同胞兄弟,皮相一模一样,只要稍加勾引,还怕太子不会旧情复燃么?”
白衣男子点点头,却还是蹙眉,道:“太子毕竟是储君,事关我大周的颜面。”
公孙无疾宽慰道:“请殿下放心,殿下有所不知,那个柳羡之其实……”
他说到此处,略微上前,附耳对白衣男子说了一句,白衣男子露出略微惊讶的目光,道:“竟有此事?”
公孙无疾笑道:“即使太子与柳羡之真的发生了亲密的干系,也不会辱及大周宗室的颜面。”
白衣男子道:“如此便好……咳、咳咳……”
公孙无疾担心的道:“今日天气寒凉,殿下怎穿得如此单薄,殿下还有旧疾,切不可受凉,臣这便为殿下取披风来。”
公孙无疾急匆匆入了内间,白衣男子则是站在户牖之下,宽大苍白的手掌,轻轻推开窗子,眺望着热闹的前堂方向。
自言自语的幽幽道:“宁儿,哥哥回来了。”
*
公孙无疾首先主持了祭奠,祭奠了太子攸宁的亡母,随后便开始家宴。
家宴设在太宰府的花园之中,天气已然转凉,幸而是中午,今日日头很是旺盛,家宴摆在这里也不觉得寒冷。
家宴开始之后,叶攸宁只用了两口膳食。公孙无疾的燕饮实在太过于清淡,别看叶攸宁是个病美人,羸弱不能自理,但其实叶攸宁是个“重口味”爱好者,并不偏爱清淡的吃食。
燕饮上清汤寡水的,叶攸宁食了两口,食之无味,也就放下了筷箸,随意的转头观察。
来的宾客大多是叶氏的族人,也就是叶攸宁的“娘家人”,不过叶攸宁并不识得他们,叫不上名字,一个个看起来和旁的假惺惺之人没甚么不同。
叶攸宁一回头,便看到了柳羡之。
柳羡之坐在席间最末的角落,他的席位是单独的,因着没有官阶在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所以席面上的吃食,与旁人都不一样,十足的简陋醒目。
叶攸宁好奇的打量着柳羡之。
高挑的身材,俊美的容貌,文人雅士的打扮,脸色却灰败不堪,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叶攸宁是穿越来而之人,他知晓原书的重要剧情发展,这个柳羡之,可不只是主角攻的亲弟弟那么简单,他还是书中的关键人物。
——乃是主角受太子攸宁的毒唯!
无错,柳羡之是叶攸宁的毒唯。倘或按照书中原本的剧情发展,主角攻并没有死,在主角攻的引荐下,太子攸宁认识了他的弟弟柳羡之,柳羡之才情惊人,口条出众,天生的大行令人选,很快在大行署锋芒毕露,又有兄长和太子的帮衬缘故,一路高升,最终成为了大周雒师的大司行。
柳羡之不止位高权重,还对太子攸宁毕恭毕敬,十足的维护太子攸宁,不管太子攸宁做的是对是错,在柳羡之的眼里,只要是他做的,必然是对的,绝不会出错。
叶攸宁眨了眨眼目,柳羡之的出场,是在主角攻杀死大反派喻隐舟之后,成为了雒师的卿士,才着重描写的,而如今情节已然改变,柳羡之提前出场,竟落魄如此。
叶攸宁因着好奇,难免多看了几眼,就在此时,有人端着羽觞耳杯,醉醺醺的走过去,一不小心,踹到了柳羡之的案几。
哗啦——
案几上的汤羹被震得泼洒出去,一下子打湿了柳羡之的衣袍。
“哈哈哈——”
“哎呦!你看看我,本君子实在没注意,这里还有人呢?”
“你不会想让本君子给你道歉罢?”
那人显然不是甚么不小心,分明是故意消遣柳羡之,故意把汤羹洒在柳羡之的身上,一股子挑衅的味道。
那人自称“君子”,在这个年代,君子并不是品德高尚之人的称谓,也不是随便甚么人,都可以称作君子的。君子乃是有地位之人的称呼,例如显贵之子,便被人称作小君子。
柳羡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紧蹙眉头,没有言语。
“哈哈哈!”那君子笑起来:“你不会想让本君子赔你衣袍罢?值几个银钱?”
柳羡之抬起头来,眼神凉嗖嗖,充满了阴霾,那种感觉便好似无边戈壁,茫茫荒漠之中的龙卷风,悄无声息的席卷而来。
“你们看,他还瞪我!”
那君子抬起手来,用手背啪啪啪拍着柳羡之的面颊,笑道:“哎呦,还瞪我!一个小小的书吏,也敢瞪本君子?不不——不是书吏,是阉、人!”
阉人?叶攸宁奇怪。
柳羡之的身子在发抖,脸色瞬间变成了灰败的惨白色,不见一丁点儿血色,紧紧咬着牙关。
那君子哈哈的大笑道:“大家伙儿,大家伙儿都来听听!你们可知晓,柳羡之为何从大行署退出来?”
旁边几个阿谀奉承的道:“不是说柳羡之上次出使北狄,受了伤,因此才从大行署退出来?咱们都是微末之流,哪里有小君子的消息灵通,还是小君子给咱们说一说罢!”
“好啊,”那君子道:“我便给你们说一说,柳羡之出使北狄的时候,的确受了伤,可你们知晓,他受了甚么伤么?”
不等众人回答,君子大笑道:“柳羡之被北狄人扣下来,阉了!哈哈哈哈——”
柳羡之微微垂着头,双手攥拳,虽然紧紧咬着牙关,但嘴唇哆嗦,上下牙相击,发出得得得的颤抖声,整个人仿佛一片枯叶,随时都要坠落。
“甚么?”
“阉了?”
“那柳羡之是个寺人啊!”
“大行署可不要阉人,怪不得好好儿的行人不当,自己退下来做书吏呢。”
“原来是个阉人啊,可怜见的……”
柳羡之本是大行署的官员,因着懂得各种语言,所以在大行署很是吃香,很多出使活动,都需要带上柳羡之一同。
半年前,周天子重病在身,各地诸侯趁机作乱,局势动荡不堪。周天子不想坐以待毙被诸侯们要挟,于是有病乱投医,非要大行署派遣使者,出使北狄,请北狄派兵支援。
北狄就是北面不服大周管教之人的统称,他们一般都不是中原人士,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化,以游牧和打猎为生,十足的彪悍凶残。
柳羡之熟悉北狄的语言,便参加了使团,离开雒师,深入北地。
哪成想……
北狄人嗜血残忍,他们并没有与周天子联合的意思,抓住了使团,将使团里所有的人全部杀了个干净,留下奄奄一息的柳羡之,反复折磨,为了取乐,甚至切下了柳羡之的男#根,让他变成了一个阉人。
后来北狄人以为柳羡之死了,便将他与其他使者尸体一同,丢在荒野准备喂狼,柳羡之咬着牙关,一点一点的爬出了尸堆,艰难辗转之下,终于回到雒师。
大行署没能取得北狄的兵马,诸侯仍旧不停作乱,且太子攸宁私奔离开了雒师,周天子其他的几个儿子,也被诸侯们追杀,死的死,散的散,整个雒师人心惶惶。
柳羡之变成了一个阉人,在这个年代,但凡身体残疾,都不可以入朝为官。而柳羡之变成了一个阉人,甚至比身体残疾还要惹人取笑令人不齿。
大行署的同僚,用打趣的、嘲讽的、怜悯的,等等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着柳羡之,无论是哪一种目光,都证明柳羡之在他们眼中,并非一个正常人。
柳羡之本应该得到一笔安抚的银钱,不过周天子责怪大行署没能搬来救兵,这笔银钱自然是没有的,大司行因着被天子责骂,心中不爽,把罪责推给了柳羡之,柳羡之非但没有得到安抚的银钱,甚至被扫地出门,被赶出了大行署。
那君子道:“我可是听大司行说的!你们都知晓的,大司行,可是我的二舅公!这消息还能有假?”
柳羡之垂着头,整个人一言不发,完全看不出口条出众,辩才惊人的模样,他沉浸在旁人的嘲笑,与异样的审视之下。
踏、踏……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走过来,站在了柳羡之面前,正好挡住那些嘲笑与审视的目光。
柳羡之惊讶的抬起头来,入眼是太子奢华金贵的衣袍,是叶攸宁。
叶攸宁扫视了一眼嘲讽讥笑的众人,淡淡的道:“很好笑么?”
那些起哄跟着嘲笑的,多半都是那君子的狐朋狗友,捧捧场罢了,无非是随大流,让自己显得不要那般不合群,以免被旁人穿小鞋。
他们哪里惹得起大周的太子?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尴尬,笑容干涸的看着叶攸宁。
叶攸宁道:“柳书吏出使北狄,是为大周尽忠,有何可笑之处?”
柳羡之慢慢睁大眼目,他没想到叶攸宁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拦在自己面前,为自己说话。
他出身低位,加之兄长拐带着太子私奔,所以在大行署步步维艰,没有人肯给他好脸色看,后来还被大行署扫地出门,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感觉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是灰暗的,甚至……不知有没有后半辈子。
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仿佛混沌的灰白,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绝对的黑色,而叶攸宁那单薄的身形,突然闯入了柳羡之摇摇欲坠的世界,太子的金丝衣袍,成为了那混沌之中,唯一的色彩。
如此璀璨。
如斯耀眼……
那君子道:“太子,您何必为了一个阉人较真儿呢?”
叶攸宁平静的道:“小君子以五十步笑百步,不好罢?”
“甚么意思?”那君子挺胸抬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太子可要看清楚了,我这身强体壮的,哪里与那阉人是五十步,一百步?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太子愿意,哈哈哈……”
那君子搓着掌心,猥琐的笑起来:“我大可以伏侍太子,彻夜通宵,让太子看看,我与那阉人的不同之处。”
叶攸宁的面容还是如此镇定,听着那些羞人的荤话,不见一丝面红羞赧的模样,淡淡的道:“君子怕是有心无力。”
“甚么?!”那君子被说的一愣。
叶攸宁上下打量着对方的面容,道:“双眼混沌,中堂发青,黑主肾,这位君子怕是肾亏的厉害,孤建议你,平日里不要肆意淫乐,毕竟君子的肾功能堪忧,若是有不举、早泄的症状,一定要及时就医,且不可讳疾忌医,耽误了根本。”
“你……你……”那君子的脸面,从鼻根开始就发青,又挂着浓浓的黑眼圈,仿佛没歇息好一般,此时一动怒,整张脸面不是发红,而是发青,更加青紫,青得反黑。
“看甚么看!”君子气急败坏:“不许笑!本君子没有肾亏!更没有不、不举!”
他说着,气怒的上前,一把抓住叶攸宁的手臂,将人拽过来道:“太子竟如此看我不起,好啊,今儿个我必须让太子爽一爽!”
柳羡之连忙道:“太子,当心!”
叶攸宁不会武艺,身材也羸弱,根本不是那君子的对手,被他钳住手臂,全然挣扎不开。
“啊!!”
就在此时,那君子突然惨叫一声,手劲儿下意识松开,猛地跌倒在地上。
叶攸宁身子一晃,险些也跟着跌倒,被一只大手搂住了腰肢,那感觉太过熟悉,不必看都知晓,绝对是喻隐舟。
果然是喻隐舟。
喻隐舟扶住叶攸宁,一撩衣摆,啪一声踩在那跌倒的君子手背上,君子才要爬起来,手掌正好撑在地上。
嘎巴——
“啊啊啊啊——”
那君子手指骨发出嘎巴的脆响声,以奇怪的姿势扭曲在地上,一看便是断了,指尖发红充血,可怕的吓人!
“啊啊疼!!疼啊——”
“疼?”喻隐舟幽幽的一笑,道:“那便对了。”
他说着,脚下用力一碾,果然再次听到了君子的惨叫声。
喻隐舟似乎很喜爱听别人这般的惨叫,仿佛那不是惨叫,而是沁人心脾且优雅悦耳的丝竹之声。
他慢悠悠的抬起脚来,冷声吩咐道:“堵住他的嘴,叫的声音太大,会吓到太子。”
“是!”
士兵上前,立刻堵住那君子的嘴巴,让他叫都叫不出声来。
喻隐舟脸色相当阴沉,拉住叶攸宁,根本不加理会柳羡之,带着叶攸宁离开了燕饮宴席。
“君上?”叶攸宁被他拽着往前走,奇怪的道:“君上,燕饮还未结束,这是去何处?”
喻隐舟并不说话,黑着脸,面色阴霾,拉着叶攸宁离开花园,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而去,嘭一声,将叶攸宁压制在角落的假山旁,冷冷的看着叶攸宁。
叶攸宁狐疑的对上喻隐舟的眼神,好奇怪的眼神,竟是让叶攸宁一时看不透。
生气?好似是在生气。
难道……叶攸宁寻思,是因着自己在燕饮上“惹事儿”,所以让喻隐舟不欢心了?
“君上……唔!”不等叶攸宁再次开口,喻隐舟突然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叶攸宁更加奇怪,他与喻隐舟身量悬殊,根本挣扎不开,也没有挣扎,叶攸宁因着是抚慰型NPC的缘故,很敏锐的感觉到喻隐舟的情绪波动,干脆抬起柔软的手臂,主动攀住喻隐舟的脖颈,略微有些青涩的回应起喻隐舟不安的亲吻。
叶攸宁的安抚起到了作用,喻隐舟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但那双鹰目更加危险,好似并不满足于叶攸宁单纯的抚慰一般……
喻隐舟不由想起那夜与叶攸宁的缠绵,登时燃起了一股冲动。
“嗯……?”叶攸宁腰肢发软,被吻得浑身无力,软绵绵的依靠在喻隐舟怀中,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叶攸宁立刻察觉到喻隐舟不同寻常的“变化”。
潋滟着水光的双眸微微撩起一些,叶攸宁的唇瓣划开一丝欣慰的笑容,轻声道:“君上,看来是烤羊腰管用了。”
喻隐舟:“……”孤怀疑叶攸宁骂人不带脏字,且骂得很脏。
第34章 移情别恋?
喻隐舟深吸了两口气, 平息下自己的冲动,沙哑的道:“为何去招惹那样的脏人?”
叶攸宁仔细想了想,喻隐舟说的可能是那个喜欢嘲笑旁人的君子。
叶攸宁挑了挑眉, 他无法告知喻隐舟, 自己熟悉之后的重要剧情, 柳羡之很可能是自己的毒唯粉丝,因此叶攸宁打算适当的维护一下柳羡之,发展发展自己这个毒唯。
喻隐舟见他没有回答,眯起眼目, 道:“你不会是看上柳羡之了罢?”
柳羡之和寒生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柳羡之的身子受了重伤, 伤及根本,安抚金也打了水漂, 又被大行署扫地出门,家里根本没有几个银钱,无法悉心调理,因此面色显得有些苍白,身材显得有些羸弱,没有寒生那般挺拔。
喻隐舟心中警铃大震,日前太子攸宁为了寒生,要死要活,一哭二闹, 甚至放弃储君之位私奔, 寒生虽然死了,但他弟弟还活着, 长相又如此相似,难道……
难道叶攸宁要移情别恋?
喻隐舟不等叶攸宁回答, 厉声道:“孤不许!”
他的嗓音有些大,陡然发怒,叶攸宁被吓了一跳,是理论上吓了一跳,毕竟他是人设纤细的柔弱NPC,晶莹剔透的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微微上勾的眼尾殷红一片。
喻隐舟吼完便后悔了,叶攸宁很可能会被吓哭,果不其然,真的哭了……
“你……”喻隐舟手忙脚乱,也不知为何,旁人便算是嚎哭、恸哭,喻隐舟都满不在乎,别说是流泪了,便是流血,喻隐舟也不眨一下眼目,可叶攸宁便不同。
叶攸宁一哭,喻隐舟的心窍便隐隐作痛,说不出来的难受,仿佛一条潮湿的帕子,被人反复的蹂拧。
“别哭,”喻隐舟连忙轻轻擦拭眼泪,也不敢太用力,道:“别哭了,方才……方才是孤不对,孤不该吼你。”
喻隐舟已然开始学会自我检讨了,而且态度之诚恳,认错之迅速,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叶攸宁抿着嘴唇哽咽,泪珠吧嗒吧嗒的顺着面颊往下淌,一副委屈又可怜,还十足隐忍的模样,别看他哭得如此凄惨,但其实……
叶攸宁根本不想哭。
叶攸宁自己擦了擦眼泪,哽咽的道:“君上,无妨的,攸宁只是……”
喻隐舟一听,心窍更是像被刀子剜了一般,将叶攸宁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哄道:“别哭了,天气凉,小心害了风寒。”
喻隐舟哄了叶攸宁好一阵子,叶攸宁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眼眶还红彤彤的,仿佛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喻隐舟小心翼翼的扶着叶攸宁回到燕饮席间,那个君子已然被抬走,整个燕饮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错觉。
“来坐,小心一些。”喻隐舟让叶攸宁坐下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目,还是肿得厉害,便道:“你自己歇一下,孤去给你弄一张热帕子,敷一下眼目,免得明日又要受罪。”
叶攸宁本想说不必了,自己也没有那般娇气,但喻隐舟动作很快,立刻起身,匆匆大步离开,根本不给叶攸宁开口的机会。
叶攸宁只好坐在席上,膳食并不和叶攸宁的口味,因此叶攸宁也没有用膳,只是干坐着。
“太子……”一道声音传来。
叶攸宁回头一看,是柳羡之。
在书中,柳羡之是叶攸宁的毒唯,但没有记录柳羡之为何是叶攸宁的毒唯,如何成为叶攸宁的毒唯,因此叶攸宁只好自行发挥。
叶攸宁不着痕迹的打量柳羡之,经过方才那番事故,柳羡之合该感动一些罢?
柳羡之恭敬的拱手道:“方才多谢太子。”
叶攸宁道:“无妨,举手之劳。”
柳羡之手中还端着甚么,放在了案几之上,道:“方才小臣看太子胃口不佳,兴许是燕饮的菜色,不和太子口味,这是小臣刚做的桂花米酿,还温热着,这个天气饮用,最是养身。”
柳羡之将一只小豆放在案几上,打开盖子。
叶攸宁低头一看,原来他口中的桂花米酿,便是醪糟小圆子。
浓郁的醪糟清香,随着热腾腾的蒸汽翻腾而起,一股子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因着表现撒了一些桂花,所以甜味并不齁人,反而十足的清爽。
柳羡之补充道:“米酿的酒劲儿很小,太子大可放心,并不醉人。”
叶攸宁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这天气如此凉,孤正好想用一些暖的。”
叶攸宁说着,拿起小匕轻轻搅动桂花米酿,清甜香气更加浓郁,舀起一勺抵在唇边。
“太子。”柳羡之突然开口。
叶攸宁奇怪的看着柳羡之,柳羡之的面容稍微有一丝挣扎,道:“米酿虽不醉人,但太子身子羸弱,还是……还是少饮一些,以免醉倒。”
叶攸宁点点头,将那勺醪糟小圆子送入口中。
“嗯……”叶攸宁微笑道:“甘甜顺滑,没想到柳书吏还会理膳?”
柳羡之垂着目光,苦笑一记,道:“小臣卑微,若不自己理膳,早晚会被饿死,也是迫于生计。”
叶攸宁一点子也没有嫌弃,道:“你这味桂花米酿,做得极是美味,改日也教一教孤。”
“太子?”柳羡之惊讶,道:“太子要学理膳?可……膳房肮脏之地,太子如此金贵,怎么能……”
叶攸宁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世人都要吃喝,百姓一日两餐,达官贵人燕饮酒肉,皆离不开膳食,膳房如斯重要,又怎会是肮脏之地呢?”
柳羡之的神情有些波动,呆呆的看着叶攸宁。
叶攸宁伸出手来,搭在柳羡之的手背上,语气很是温和,安抚的道:“柳书吏才华过人,今日只是暂时委屈如此,总有一日,必定会重回大行署,大放异彩的。”
柳羡之喃喃的道:“太子难道不觉得……小臣、小臣是一个阉人,不配……”
叶攸宁摇摇头,道:“柳书吏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旁人可以嘲笑你,但你自己绝对不能轻看自己。”
柳羡之喉咙干涩的滚动起来,他双手攥拳,吐息有些急促,眼神也变得复杂,明显是在挣扎甚么。
叶攸宁说罢,又拿起小匕,准备继续食桂花米酿。
“太子!”柳羡之按住叶攸宁的手背,急促的道:“还是别……别食了,这米酿酒劲太大……”
柳羡之说罢便有些后悔,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方才明明说米酿没有酒劲,可以多饮,这没有一晃神的功夫,竟又改口,说酒劲儿太大,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承认自己方才说谎了?
柳羡之惭愧的低下头去。
叶攸宁则是一笑,脾性十足的温柔,一点子也不生气动怒,甚至没有任何责怪柳羡之的意思,道:“柳书吏亲手熬制的桂花米酿如此美味,孤可不管酒劲儿如何,必要足足饮下这一大碗,再者……”
叶攸宁冲着柳羡之眨眨眼,道:“便算是孤吃醉了,柳书吏可会对孤做甚么不利之事?”
柳羡之望着叶攸宁的眼目,一时有些痴痴然的道:“自然不会。”
叶攸宁道:“即是如此,孤还需甚么顾虑?”
喻隐舟让人准备了一些温水,将帕子打湿,急匆匆赶回来,这一来一回,不过一会子,哪知晓一回来,叶攸宁竟然……醉了?
叶攸宁面色殷红,双眼含着水光,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赫然半靠在柳羡之的怀中。
叶攸宁不知在说甚么,向后仰起头来,柳羡之则是满面通红。
“太子,”柳羡之道:“你真的饮醉了,小臣扶你去休息罢。”
柳羡之扶着叶攸宁站起身来,刚要离开燕饮,一只大手伸过来,直接将叶攸宁拽入怀中,戒备的拦住柳羡之。
柳羡之拱手作礼道:“喻公。”
喻隐舟让叶攸宁靠在自己怀中,冷声道:“柳书吏不必费心了,太子醉了,自有孤这个枕边人送他回去。”
喻隐舟故意强调了“枕边人”三个字。
柳羡之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低声道:“喻公,请太子小心太宰。”
说罢,转身离去。
喻隐舟眯着眼目,凝视着柳羡之的背影,一时不知柳羡之到底是甚么意思。
柳羡之在太宰府做书吏,明显是公孙无疾的人,今日家宴,公孙无疾处心积虑的将柳羡之展示在叶攸宁面前,不就是为了分化自己与叶攸宁么?按理来说,柳羡之必然没安好心。
可如今柳羡之却让叶攸宁小心公孙无疾,不知这么一会子的空档,到底发生了甚么。
喻隐舟扶住叶攸宁,叹了口气,道:“太子醉了,孤带你回馆驿。”
叶攸宁身材纤细,即使他醉酒,喻隐舟也能轻松扶着他,二人离开燕饮的花园,叶攸宁却不老实听话,一直在喻隐舟怀中打挺,仿佛一只滑不留手的小鱼。
“别闹。”喻隐舟黑着脸,桎梏住叶攸宁的双手,将他箍在怀中。
叶攸宁被喻隐舟箍住,喻隐舟的手臂好似铁箍子,叶攸宁是一点子也挣扎不开,他抬起头来,软绵绵醉醺醺的道:“君上,柳书吏熬制的桂花米酿滋味甜蜜,君上尝过了么?”
喻隐舟没好气的道:“你还敢说?方才是不是饮多了米酿?这里是太宰府,你若是饮醉,孤不在身边,可知有多危险?整日不叫孤省心。”
叶攸宁仰头看着喻隐舟喋喋不休的数落自己,他饮醉了酒,情绪反而比平日里更加松弛,唇角划开一道微笑,道:“君上没尝过,太可惜了,无妨……攸宁喂你。”
喻隐舟险些被气笑,那桂花米酿都被叶攸宁吃了个干净,哪里还有?叶攸宁打算如何喂自己?
不等喻隐舟开口,叶攸宁突然扬起纤细的天鹅颈,主动含住了喻隐舟的嘴唇。
喻隐舟睁大眼目,一瞬震惊不已,饶是他自小习武,反应迅捷,此时也忘了动弹,怔怔的被叶攸宁“强吻”。
叶攸宁不只是触碰,甚至微微启唇,那动作青涩,磕磕绊绊的,却莫名的勾人心痒。
叶攸宁气喘吁吁的笑道:“君上,甜么?”
甜……
喻隐舟心窍砰砰直跳,直到被叶攸宁强吻完毕,都没能反应过来,口舌间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酒香、米酿的醇厚、石蜜的甘甜,还有……
还有叶攸宁的那独特又勾人的滋味儿。
叶攸宁一吻结束,趁着喻隐舟发呆,一低头从他手臂下面钻了出去。
喻隐舟这才回神,连忙道:“去何处?别乱跑。”
叶攸宁步履踉跄,感觉头晕的厉害,仿佛走在棉花上一般,一脚深一脚浅。
方才在与喻隐舟接吻之时,他好似看到了一抹白影,有人经过身边。
那人一袭白衣,仿佛圣洁的神明,但叶攸宁看的不真切,只看到了一瞥,莫名觉得那背影有些……有些熟悉。
叶攸宁想要确定甚么,踉踉跄跄的往前跑,那白影走得很快,一瞬间便消失了踪影,叶攸宁脚下不稳,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当心!”喻隐舟从后面大步追上来,捞住叶攸宁的腰肢,没有叫人摔倒,皱眉道:“你跑甚么?”
“方才……”叶攸宁软绵绵的靠在叶攸宁怀中,指着远处,道:“好像有人,好熟悉……”
喻隐舟无奈的道:“甚么人?这里是太宰府,哪里有你熟悉之人,不要乱走。”
喻隐舟干脆将叶攸宁打横抱起来,以免他再到处乱跑,道:“醉了便歇息,孤带你回馆驿。”
“嗯……”叶攸宁叹息了一声,老老实实的靠在喻隐舟的怀中,面颊微微蹭了蹭,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终于闭上双眼,沉沉的睡去。
沙沙……
一条白影从太宰府的院墙后面绕出来,幽幽的凝视着醉酒的叶攸宁……
辎车粼粼的停靠在馆驿门口,师彦乐镛从里面迎出来。
叶攸宁与喻隐舟去参加太宰府的燕饮,公孙无疾又不安好心,师彦生怕有甚么意外,一直忐忑的等候着,听到仆役说辎车回来了,一刻也再等不得,立刻跑过来。
“太子?”
师彦眼看着叶攸宁被喻隐舟从子辎车上抱下来,紧张的道:“太子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嘘……”喻隐舟沉声道:“噤声,太子饮醉了,勿要吵醒了他。”
师彦赶紧捂住嘴巴,原来只是喝醉了,不由狠狠松了一口气。
只是师彦的嗓音还是将叶攸宁吵醒了,叶攸宁“唔……?”了一声,睁开双目,眼神迷茫,显然还未酒醒,带着一丝丝鼻音,软软的道:“到家了么?哥哥。”
叶攸宁说着,翻了个身,搂住喻隐舟的脖颈,亲昵的用面颊蹭了蹭喻隐舟的肩窝。
轰隆——!
叶攸宁那一声“哥哥”,唤得软绵绵、轻飘飘,仿佛是一根鸿毛,轻轻的搔痒着喻隐舟的心窍,又仿佛是雪崩,随时可以击碎喻隐舟的理智。
叶攸宁显然还没有清醒,缓缓的眨了眨双眼,像是慢动作,那长长的眼睫,几乎撩到喻隐舟心窍之中。
叶攸宁微微鼓了鼓两腮,道:“嗯?不是哥哥……是叔叔。”
喻隐舟是周天子的结拜义弟,叶攸宁唤他叔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二人亲也亲了,睡也睡了,再唤叔叔,莫名感觉十足羞耻。
叶攸宁却没有那股子羞耻与羞赧,道:“放我下来……”
喻隐舟知晓他还醉着,哪里能放他下来,道:“乖,别闹,你醉了,孤抱你回屋舍,小心摔倒。”
“不要,”叶攸宁摇头,执拗的道:“攸宁没醉,放我下来……”
叶攸宁一直在喻隐舟怀中打挺,那纤细又灵活的腰肢,扭来扭去晃来晃去,衣领也蹭得松散,喻隐舟瞬间感觉腹中燥热,热汗险些淌下来,实在惹不起酒疯子,于是将叶攸宁放了下来。
叶攸宁一沾地,膝盖发软,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太子当心!”师彦赶紧扶住叶攸宁。
几乎是同时,喻隐舟也伸手扶住叶攸宁,师彦便讪讪的收回手去,规规矩矩站在一边。
叶攸宁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往前走,喻隐舟无奈的道:“去何处?”
叶攸宁嘟囔道:“去……去膳房。”
“膳房?”喻隐舟奇怪道:“你都醉成这样了,去甚么膳房?要饮醒酒羹?孤吩咐人去给你端来便是了。”
叶攸宁摇摇头,执拗的道:“不要醒酒羹。”
喻隐舟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没脾性,耐心的道:“那你要如何,乖,小心一些。”
叶攸宁认真的道:“攸宁要去……烤羊腰!”
烤……羊……腰……?
喻隐舟额角生疼,听到这三个字,心窍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错觉。
师彦惊讶的道:“烤羊腰?太子,你在家宴上,没有食饱么?”
叶攸宁摇摇头,道:“攸宁吃饱了,嗯……吃饱。”
师彦奇怪的道:“那太子为何要烤羊腰?”
叶攸宁眼神坚定的道:“因为……因为烤羊腰,滋补壮阳。”
他说着,目光在四周寻找,最后落在喻隐舟身上,温柔一笑,道:“叔叔需要烤羊腰。”
喻隐舟的头更疼了,刚才不安的预感成真了,果断的截断叶攸宁的话头,笃定的道:“孤不需要。”
叶攸宁执拗的道:“需要!”
他的目光往喻隐舟下面瞟,软绵绵的道:“叔叔吃了攸宁的烤羊腰,今日颇有成效,硬的厉……唔唔”厉害。
厉害二字还未说完,喻隐舟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叶攸宁看似娇嫩,却十足凌厉,说出话来气死人不偿命的嘴唇。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叶攸宁的嗓音虽然不大,但该听到的还是能听到。
师彦一脸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盯着喻隐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往下去瞟。
喻隐舟脸色黑压压,道:“不管你现在想甚么,孤可以肯定的告诉你,都是错的。”
“要……”叶攸宁在喻隐舟怀中不断的挣扎打挺,含糊的道:“唔唔……要给叔叔做羊腰……”
喻隐舟一把将人硬扛起来,轻而易举的放在肩膀上,冷笑道:“看孤回去怎么收拾你。”
叶攸宁踢着腿,不怎么老实,但他身材纤细,根本不是喻隐舟的对手,毫无悬念的带走了。
师彦怔怔的看着喻隐舟和叶攸宁离开的背影,好似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倘或此时他有耳朵,一定是耷拉着,无精打采垂在头顶上的模样。
乐镛挑了挑眉,啪啪轻轻拍了拍师彦的肩膀,淡淡的道:“师将军,看开点。”
师彦:“……”
喻隐舟扛着叶攸宁回了下榻在馆驿的屋舍,本想不客气的将人扔在榻上,但又唯恐叶攸宁那纤细的小身板儿会被摔坏,于是只好轻轻的将叶攸宁放在榻上。
嘭!
喻隐舟握住叶攸宁的手腕,交叠在一起,按在头顶,眼神十足危险。
叶攸宁明显颤抖了一记,用雾蒙蒙的双眸回视着喻隐舟,周身还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喻隐舟挑唇一笑,道:“怎么,太子亦有害怕的时候?方才不是叫唤的很欢实么?”
叶攸宁张了张嘴唇,微微打起纤细的腰肢,靠近喻隐舟的耳侧,轻声道:“王叔……羊腰好像又管用了。”
喻隐舟一怔,脑海中的理智犹如山崩一般,吐息陡然紊乱起来,眼神发狠,死死瞪着叶攸宁。
“呵呵……”叶攸宁轻轻一笑,他的情绪比平日波动要大得多,连笑起来都比平日里笑得真实,道:“君上好似很喜欢,攸宁唤你叔叔呢。”
叶攸宁歪了歪头,笑盈盈的道:“叔叔,轻一些。”
喻隐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沙哑的道:“孤本不打算占一个醉鬼的便宜,但如今……改变主意了。”
叶攸宁睡得很沉,感觉自己好似昏睡了一般。
昨日他在太宰府饮了一些桂花米酿,后来便醉了过去,意识有些朦胧,一切都仿佛云里雾里,好像记得,又好像记得不太真切,便是俗称的……酒后断片儿。
“唔……”叶攸宁一动,浑身欲要散架了似的,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疼,便是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一根。
叶攸宁动了动手指,“嘶……”的痛呼一声,低头一看,自己的食指指尖红了一圈,被狗咬了一般,如不是小狗子,哪里会有人咬别人手指的?
纤细白皙的食指,沿着修长圆润的指甲附近,赫然一圈红色的齿痕,咬得还挺整齐,映衬着叶攸宁雪白的皮肤,莫名有些旖旎的色彩。
叶攸宁扶住自己钝疼的额角,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昨日醉酒,去和狗子打架了?
稍微适应了身子的酸疼之后,叶攸宁终于清晰的感觉到,那难以启齿的地方,透出一丝丝酸麻之感,明显是使用过度的感觉。
难道……
叶攸宁脑海中闪过几个缠绵的片段,合该是昨夜的场面,饮酒之后的叶攸宁,简直完全摆脱了NPC这个束缚,没有人设,没有数据,没有编程,热情如火,攀住那高大的男子肩背,主动坐在他怀中,打直纤细的天鹅颈,泪水与汗珠迷茫了双眼,只觉得还是不够。
吱呀——
舍门被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男子身材高大,形容文质彬彬,面容平静而冷漠,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正是医士乐镛。
“乐医士?”叶攸宁眨眨眼目,上下打量着乐镛,好似和梦境中缠绵的男子,差不多身材,都是这样的高挑,肩膀也很宽阔。
叶攸宁试探的的道:“昨夜……是乐医士与孤在一起?”
不等乐镛回答,又有人走进了屋舍,是喻隐舟。
喻隐舟只是出去一小会儿,没有看住叶攸宁,没成想叶攸宁醒来之后,竟然“乱认亲”!
喻隐舟脸色黑压压的,道:“怎么,太子还想与谁发生那样的干系?”
乐镛平静的将汤药放下来,道:“太子身子虚弱,这汤药需趁热饮用,臣先告退了。”
说完,离开屋舍,体贴的将大门关上。
叶攸宁眨了眨眼目,奇怪的看着乐镛的背影,看来不是乐镛。
喻隐舟气得脑仁嗡嗡作响,大步走过去,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住叶攸宁的视线,耐着性子,先将汤药端过来给叶攸宁饮用,不管甚么,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叶攸宁乖乖的接过汤药,将苦涩的汤药全部饮尽,蹙眉道:“好苦,水……”
喻隐舟却不把羽觞耳杯递给他,突然逼近,含住了叶攸宁的唇瓣。
哐当——
装药的小豆从叶攸宁的手中滚落,直接掉在地上,因着是青铜小豆,并未有摔碎,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越滚越远。
喻隐舟的亲吻十足强势,与他的为人一样,仿佛攻城略地,像一阵疾风,肆意的掠夺,苦涩的草药味在二人的吐息之间蔓延,渐渐的,那股苦涩变淡了,消失了,转而变成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感,仿佛过电一般。
喻隐舟在叶攸宁耳边,沙哑的道:“你是孤的,你从头到尾,都是孤的。”
他这话说罢,自己竟愣了一下,喻隐舟从未想过,自己对叶攸宁的占有欲这般明确,难道……
不过喻隐舟转念一想,喻国兵强马壮,自己占有太子不是应该的么?别说是大周的太子了,便是连整个大周,在不久的将来,也都是自己的。
喻隐舟想到此处,咳嗽了一声,道:“孤想与太子谈一谈。”
叶攸宁捋顺自己的吐息,专注的看向喻隐舟,似乎等待着他开口。
喻隐舟与叶攸宁已然发生了两次亲密的干系,第一次叶攸宁中药,第二次叶攸宁醉酒。第一次叶攸宁以为与师彦发生了干系,第二次叶攸宁以为与乐镛发生了干系,简而言之,叶攸宁压根甚么也不记得,但无论如何,与叶攸宁真正发生干系的,只有喻隐舟。
喻隐舟又咳嗽了一声,道:“孤既占了太子的身子,便不会对太子弃之不顾。”
以前喻隐舟的目标很明确,占据雒师,让喻国替代大周,自己替代周王,成为当之无愧的天子,而叶攸宁这个大周太子,便是喻隐舟最好的工具。
只是现在……
喻隐舟稍微改变了一些策略,他的确还是需要利用叶攸宁,但并不会利用罢了便扔掉。喻隐舟感觉自己实在太过仁慈了,这也算是对叶攸宁仁至义尽了。
哪知他还未开口说完,叶攸宁一脸了然的道:“君上不必为亲密之事为难。”
喻隐舟奇怪的看着叶攸宁,叶攸宁的表现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了,昨夜之事,便仿佛是早晚膳食中间的加餐一般平常。
叶攸宁的笑容十足温柔,具有安抚性,道:“无论是昨夜之事,还是上次之事,君上都不必为难,攸宁并未在意。”
并、未、在、意……
喻隐舟的心窍瞬间空落落的,叶攸宁并不在意?为何不在意?是不在意亲密?还是不在意与孤亲密?还是无论与孤亲密,还是与旁人亲密,他都不在意?
叶攸宁本想安抚一下喻隐舟,因着喻隐舟的表情和平日不太一般,他是抚慰型NPC,最擅长的便是安抚人。
喻隐舟眯起眼目,道:“你不在意?”
叶攸宁思忖着,虽自己以前也没有这样的经验,但说到底,第一次是自己中了药,第二次是自己撒酒疯,喻隐舟也是“受害者”,叶攸宁又是男子,没有任何损失。
叶攸宁坦然的道:“攸宁自然是不在意的。”
喻隐舟沉下脸来,表情带着一股赌气,一句话没说,转身拂袖离去。
叶攸宁:“……?”喻隐舟好似不开心,但不知为何生气。
雒水盟军入驻雒师,周天子在接风燕饮上突然病倒,接下来的几日,周天子一直在路寝殿休养,概不见人。
数日之后,便是雒师的秋祭盛典。
大周的官员,乃是按照四季分封,分为春官、夏官、秋官、冬官,而统领百官的太宰,则是天官大冢宰,四季节气掌握着农作丰收,因而四季的庆典也至关重要。
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便是腊祭盛典,腊祭犹如现代的春节一般,只不过大周的腊祭定在十月,而不是十二月。
如今天气转凉,正是入秋的时节,秋祭庆祝丰收,祭拜谷神,每年的秋祭最重要的环节,便是去猎场狩猎。
周天子病重,身子一直不好,春日和夏日的祭奠都被耽误了,如今到了秋祭,众人本以为秋祭的狩猎也会被推迟,或者干脆取消,没成想的是,雒师王宫中传出了消息,秋祭盛典如期举行。
“如期?”喻隐舟眯起眼目,道:“天子那样的身子骨儿,当真可以参加秋祭?”
秋祭可是要狩猎的,每年秋祭的狩猎,都是由天子开弓,射出头一箭,便是周天子那个病怏怏的模样,恐怕还未射出第一箭,自己先从马背上摔下来。
师彦笃定的道:“消息不假,宫中已然在筹备秋祭,听说……”
他稍微迟疑了一记,道:“听说是太宰极力劝谏,秋祭这才如期举行的。”
公孙无疾极力劝谏周天子,说周天子的身体,虽然病弱,但合该去外面走一走,吐息新鲜的日月精华,便于调理。
再者,盟军入驻雒师,蠢蠢欲动,合该也让那些盟军,看一看大周的实力。秋祭狩猎,可不单纯只是顽乐项目,每一次狩猎,都是大型的演兵,彰显雒师的威严,用以震慑各地诸侯。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又是公孙无疾?孤看他是不安好心,想要将天子顽死在猎场罢。”
罢了,喻隐舟吩咐道:“既然天子要狩猎,好啊,孤便陪他顽顽,传令下去,让大家小心戒备。”
“是,君上!”
秋祭围猎在雒师城外的猎场举行,扈行队伍浩浩荡荡的离开雒师,一路往猎场而去。
按照一贯的脚程,早晨行路,扈行的队伍午后便可以抵达猎场,但周天子身子羸弱,这么点路程,竟然叫停了三次,一直从午后耗到了黄昏,天色昏暗之时,扈行的大部队才终于抵达了猎场。
今日因着时辰太晚,抵达猎场之后自行歇息,明日才是盛典的祭祀之日。
叶攸宁下了辎车,因着一路颠簸,之前又被喻隐舟彻夜折腾,身子稍微有些吃不消,双腿软绵绵的,从车上下来一沾地,膝盖打颤,竟是要跌倒在地上。
“太子!”身边的宫人一阵惊呼。
有人跑过来,一把抱住叶攸宁,将叶攸宁扶了起来,竟然是太宰府的书吏——柳羡之!
喻隐舟单方面与叶攸宁冷战了一整日,奈何叶攸宁根本没有感觉到,俨然喻隐舟一个人耍脾性,他今日故意没有扶叶攸宁下车,打算让叶攸宁亲自来找自己,哪知一个没注意,竟叫柳羡之钻了空子。
秋祭行猎这样重要的日子,柳羡之一个小小的书吏,竟然也来参加,必然是公孙无疾亲自安排的。
“太子,”柳羡之关心的道:“没有摔伤罢?”
喻隐舟蹙着眉头,大步走过去,直接挥开柳羡之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叶攸宁打横抱起,甚至丢给柳羡之一抹不屑的冷笑,抱着叶攸宁转身进了猎场的营帐。
喻隐舟将叶攸宁放在软榻上,沉声道:“怎么如此不小心?下个车都能摔倒。”
叶攸宁脾气温和,道:“多谢君上关心。”
“关心?”喻隐舟脸色稍微有些不自然,道:“孤可不是关心于你。”
叶攸宁又道:“君上体力过人,那日之后,攸宁的身子还未恢复过来,不过已然没有大碍,不会耽误秋祭的。”
喻隐舟眼眸微动,叶攸宁这是在夸孤?夸孤体力过人?
自然,喻隐舟那冷酷的薄唇,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显然忘记了自己在与叶攸宁冷战,心窍中略微有些得意,那夜叶攸宁醉酒,缠着孤好生热情,又是哭又是求的,除了孤这样体魄之人,又有谁能令叶攸宁餍足?
“咳……”喻隐舟的心情瞬间阴转晴,明朗了起来。
叶攸宁奇怪的看着喻隐舟,他敏锐的发现,喻隐舟突然从不开心,变得很开心,好似不开心与很开心只在一念之间,好生古怪。
哗啦——
有人悄声进入了营帐,没有任何通传,甚至是从营帐的后门进入的。
后门是专门供仆役宫人行走的小门,但如今太子和喻公都在营帐之中,便算是仆役,也不可不经通传入内。
喻隐舟眯起眼目,冷声道:“柳羡之?”
入内之人,竟然是与寒生长得一模一样的柳羡之。
柳羡之双膝一曲,直接跪倒在地上,叩头道:“太子,喻公,小臣有要事禀报!”
叶攸宁道:“柳书吏,快请起,不知是甚么要紧事?”
喻隐舟十足不屑,一个养在太宰府的书吏,还是寒生的弟弟,能有甚么要紧事?
柳羡之并不起身,仍然跪在地上,道:“太子,小臣不敢隐瞒,小臣自从身有残疾之后,被大行署驱逐,是太宰答允小人,只要……”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叶攸宁,咬了咬嘴唇,这才道:“只要小臣可以顺利勾引太子,便令小臣官复原职,重新进入大行署。”
勾引?
喻隐舟抬起手来想要拍案,手掌高高举起,下意识看了一眼叶攸宁,突然记起叶攸宁胆子小,硬生生没能拍下去。
叶攸宁则是面色平静,仿佛柳羡之欲意勾引的,并非自己一般。
叶攸宁道:“即是如此,柳书吏若想回到大行署,为何要把太宰的谋划,说与孤听呢?”
柳羡之双手攥拳,沙哑的道:“自从小臣身子残疾之后,所有人都看小臣不起,小臣知晓,太宰虽允诺小臣,但在太宰心中,小臣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只有……只有太子不一样。”
那日在家宴桌上,叶攸宁维护柳羡之,令柳羡之一辈子也忘不掉。
柳羡之道:“小臣虽身有残疾,但亦知生而为人,不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小臣实在……实在不忍心谋害太子……方才太宰又来催促小臣勾引太子,依小臣之见,太宰似乎想在秋祭盛典之上,动一些手脚,因而才会如此着急。”
喻隐舟沙哑的道:“这个叶无疾!”
叶攸宁眼眸微转,一双潋滟的双眸突然亮堂堂的,好似天上的繁星,问道:“太宰让柳书吏来勾引于孤?”
柳羡之点点头,道:“回太子的话,正是。”
柳羡之身有残疾,无法行人道之事,叶攸宁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道:“孤与柳书吏之间,这是要孤上位主导的意思?”
喻隐舟:“……”???
第35章 捉奸
上位。
主导……
叶攸宁的笑容温和而舒展, 挑了挑眉。
无论是中药那次,还是醉酒那次,叶攸宁都是被动的一方, 毕竟他身材纤细, 与喻隐舟的体格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但眼前的柳羡之便不一样了。
喻隐舟捏住叶攸宁的下巴, 迫使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道:“想也别想。”
叶攸宁摇摇头,将脑海中的奇怪的念头驱散,他也只是抓住了古怪的重点罢了, 并没有想要付之行动,毕竟叶攸宁是恐怖游戏里的抚慰型NPC, 他的设计理念里面有一条非常重要,便是——不和玩家谈恋爱。
对于叶攸宁来说, 自己虽然穿书了,但无论是主角攻、大反派,或者毒唯,都像是游戏里的玩家一样。
柳羡之也是一愣,听着叶攸宁的言辞,没来由脸上微微发红,赶紧垂下头去。
柳羡之跪在地上道:“太子,太宰急于分裂太子与喻公,又劝天子参加秋祭, 这种种皆是诡谲, 绝对来者不善,恐怕……”
他说到此处, 便噤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因着柳羡之觉得,如果自己再说下去,便是大不敬的言辞,但凡传出一星半点,便是要掉脑袋的。
叶攸宁则是幽幽的接口:“恐怕……雒师要变天了。”
天子病情严重,虽不至于随时驾崩,但若是参加激烈的围猎,那便说不定了。公孙无疾又急于分裂喻隐舟与叶攸宁,怎么看都是想要做大动作。
叶攸宁看着柳羡之的表情,道:“柳书吏,可是还有甚么难言之隐?”
柳羡之抬起头来,望着叶攸宁,他抿了抿嘴唇,没想到被叶攸宁看了出来,但柳羡之还在犹豫。
叶攸宁看出他的紧张,温和一笑,主动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为柳羡之轻轻掸掉衣袍上的灰土,道:“无妨,你若是有甚么难处,不说也无妨。”
叶攸宁的嗓音反仿佛春风,犹似鸿毛,虽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度,但不知为何,带着一股安抚性的暖意,令柳羡之死灰一般的心窍,莫名悸动起来,那是重新活过来的感觉,酥酥麻麻的,还有些隐约发痒。
喻隐舟见到叶攸宁触碰柳羡之,心里那股酸意登时涌上来,柳羡之是寒生的弟弟,又是公孙无疾之人,明显对叶攸宁图谋不轨,喻隐舟哪里能容他?
喻隐舟刚要不客气的走过来,叶攸宁突然看了他一眼,对他摇摇头,示意喻隐舟不要轻举妄动。
喻隐舟的动作一顿,叶攸宁又是那般温柔的道:“柳书吏,你若是为难,孤今日便当你没有来过此处,不会令太宰知晓的。”
柳羡之喃喃的道:“太子你……”
“你放心,”叶攸宁道:“孤不会为难你。”
柳羡之的眼神充斥着复杂,不断的挣扎,咬住后槽牙,终于开口道:“太子,小臣以为……太宰的背后,另有其人。”
喻隐舟质问道:“另有其人是何意?”
柳羡之一开口,有些话仿佛也不是那么难以启齿,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坦然的道:“按理来说,如今的大周,只有太子一个是名正言顺,太宰算计再三,一点子也没有将太子放在眼中,但若说太宰想要自行上位,太宰又不是大周正统。”
公孙无疾乃是叶氏,叶国的公孙,虽叶国乃是公爵之国,但到底不是大周王室,公孙无疾想要自行上位,名不正言不顺。
便算叶攸宁身死,大周还有其他旁支贵胄,也轮不到一个叶氏的公孙。
柳羡之道:“因此……小臣以为,太宰背后兴许有人,这些日子小臣在太宰府走动,为太宰送文书之时,果然看到太宰的寝舍中,还有旁人,但小臣没看清晰,只是看到了一抹白衣……”
“听洒扫的使女闲话,那白衣的男子是太宰的嬖宠。”柳羡之却道:“倘或只是一个嬖宠,太宰如此金贵高傲之人,绝不会为一个嬖宠披衣扫案。”
嬖宠,便是男宠的意思。
喻隐舟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公孙无疾对那个嬖宠,毕恭毕敬?”
喻隐舟虽常年都在封地,但他也算是了解公孙无疾的为人,秉性傲慢清高,他生来尊贵,一向重视门第,十足看不起寒门出身的卿族,更不要说体贴一个男宠了。
且公孙无疾至今未婚,也从未传出过豢养妓子的流言蜚语,怎会突然醉心于一个白衣男子?
柳羡之点点头,道:“小臣不敢贸然打草惊蛇,然,私以为,那嬖宠兴许……便是太宰的背后之人。”
喻隐舟眯起眼目,阴沉的道:“天子的儿子,死得都差不多了,唯独剩下太子一个名正言顺,难道……还有幸存之辈?”
天子病重之后,各地诸侯作乱,将周天子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只剩下私奔的太子攸宁得以幸免,但看公孙无疾的态度,难道那个被豢养的嬖宠,是哪个得以幸存的王子?
柳羡之垂目道:“此事小臣还未能肯定,唯恐多嘴,但若不说出来,令太子早有准备,小臣心中实属难安。”
一旦说出来,柳羡之便没有了退路……
叶攸宁抬起手来,轻轻的摸了摸柳羡之的头顶。
柳羡之感受到那轻柔的力度,温暖的掌心,惊讶的抬起头来。
叶攸宁微笑道:“柳书吏,你做的很好,多谢你的提醒。”
“太子……”柳羡之睁大眼目,眼中蒙上一抹雾水。
酸涩的感觉冲从胃里反上来,直冲喻隐舟的头顶,那种感觉酸爽的厉害。
叶攸宁道:“看来太宰还埋着很多后手,不得不防,既然如此,不防……”
叶攸宁顿了顿,冲喻隐舟眨了眨眼目。
喻隐舟心窍梆梆作响,总觉得叶攸宁扎眼的动作,狡黠又可人,说不出来的勾人。
“咳……”喻隐舟咳嗽一声,沙哑的道:“太子有何妙计?”
叶攸宁微笑道:“何不遂了太宰的心意,让孤被柳书吏勾引呢?”
喻隐舟沉下面容,蹙眉道:“甚么意思?”
叶攸宁解释道:“太宰的后手众多,防不胜防,秉性又谨慎仔细,若是不令他放松警惕,他是不会走下一步棋的。不如……孤便假意被柳书吏引诱,请君上在秋祭盛典上,做出与攸宁决裂的假象,这才好降低太宰的戒心,将背后之人引出。”
喻隐舟满心都是“引诱”二字,断然道:“不可!”
叶攸宁奇怪的看向他,道:“为何?请君上想一想,太宰在暗,君上在明,情势对君上十足不利,若是可以反过来,太宰在明,君上在暗,公孙无疾的一举一动便将暴露在君上的视线之下,何乐不为呢?”
何乐不为?
一想到叶攸宁要被柳羡之勾引,不管是真的勾引,还是假的引诱,喻隐舟根本乐不起来。
叶攸宁看向柳羡之,道:“柳书吏意下如何?”
柳羡之抿唇道:“小臣……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
叶攸宁一笑道:“甚好,那便这么说定了。”
喻隐舟:“……”
夜色凝重,猎场的夜幕静悄悄的。
踏踏踏……
不知为何事,半夜三更的,喻国的国君喻隐舟一身黑袍,行色匆匆的赶往太子下榻的营帐。
哗啦——
营帐帘子打起,帐中传来一抹惊呼。
只见昏暗的太子营帐之中,太子的金丝衣袍,与陌生的青色衣袍相互交缠,暧昧的散落的到处都是。
寝榻之上除了太子之外,竟还有另外一个人影,那人分明是太宰府的书吏柳羡之!
喻隐舟按照叶攸宁所说的计划,半夜三更前来“抓奸”,一掀开帐帘子,脑海中嗡的一声,喻隐舟同意做戏给公孙无疾看,但没想到做得如此真切,叶攸宁的衣裳掉了满地,扔得乱七八糟,那叶攸宁此时,岂不是要光溜溜赤条条的与柳羡之坦诚相对?
叶攸宁见到喻隐舟进来,抓起锦被,盖在柳羡之的身上,将柳羡之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而锦被只有一床,叶攸宁白皙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夜风之中,那夜醉酒留下的吻痕还未有彻底消失,此时叶攸宁的脖颈上、锁骨上,都是暧昧的痕迹,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喻隐舟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气得胸口发疼,冷喝道:“来人,拖出去就地正法!”
叶攸宁立刻跑过来,拦住喻隐舟,道:“君上!”
“怎么?”喻隐舟冷声道:“太子还要护着这个庸狗?”
喻隐舟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怒,面容阴鸷,那震怒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演的。
叶攸宁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单薄的肩膀,喻隐舟的嗓音带着一股子愤怒,因着声音很大,叶攸宁下意识眼眶发红,不由自主便盈满了泪水。
喻隐舟一愣,怕是自己的嗓音大了,吓坏了叶攸宁,太子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双目垂泪,咬着粉嫩的嘴唇,眼神隐忍又委屈,珍珠一般的泪水,噼里啪啦,梨花带雨的打下来。
喻隐舟心口发拧,差点便上前给叶攸宁拭泪,硬生生顿住了动作,呵斥道:“太子好自为之罢!”
说罢,狠狠一甩袖袍,大步走出营帐。
喻隐舟真的生怕自己走慢一步,会被叶攸宁哭得心软,破坏了谋划。
猎场的夜色十分宁静,太子营帐这面突然喧哗起来,路过的寺人使女全都好奇的支起耳朵,想要一探究竟,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只是听了一个半半落落。
“听说了么?”
“太子好似被一个书吏给勾引了!”
“就是那个寒生的弟弟,听说他和寒生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太子要动心呐!
“喻公可是说一不二的人,那书吏可还活着?”
“我听说那书吏被剁成肉糜了!”
“诶,我听说太子为了维护那个书吏,与喻公大吵一架,后来把书吏保下来了……”
第二日一大早,太子攸宁与书吏柳羡之的花边绯闻便传得沸沸扬扬,甚么样的说辞都有,有说书吏被大卸八块的,有说太子和喻公撕破脸皮的,还有说太子坐拥齐人之福,同时收了喻公和书吏的。
今日是秋祭的祭祀庆典,所有人都要出席。
太子营帐的帐帘子一打起来,众人全都好奇的看过去,只见叶攸宁一身象征着储君地位的金丝朝袍,头戴玉冠,腰系四指宽蹀躞革带,衬托着纤细又柔韧的姿仪,身量苗条而婀娜,仔细一看,太子的脸面,却憔悴异常。
本就白皙的面颊,此时透露着万千不胜,一双眼尾上翘,勾魂夺魄的眼眸红彤彤的,微微红肿,仿佛足足哭了一夜,小巧精致的鼻尖泛着殷红,最重要的是……
太子天鹅一般的脖颈之处,竟还隐隐约约透露着一处吻痕。
任是谁看了叶攸宁这般模样,不会脑补出一席捉奸大戏?
哗啦——
对面的营帐同时打起帘子,喻隐舟从里面阔步走出来。
喻隐舟一袭侯爵黑袍,头戴冕旒,手按腰间佩剑,一走出营帐,正好撞见叶攸宁双目红肿的憔悴模样。
咯噔!
喻隐舟心中一颤,为了逼真,昨夜他离开之后,便没有去寻叶攸宁,哪知今日一见,叶攸宁竟如此憔悴不堪。
难道……
喻隐舟心中焦虑,难道叶攸宁昨夜哭了很久?怕不是哭了一夜?否则眼目怎会红肿如斯?叶攸宁那柔弱的身子骨儿,也不知能不能禁得住这般,会不会害了病?
都怪孤,昨夜是不是把话说的太重了?
语气太过刻薄?
还是嗓音太大了?
喻隐舟蹙着眉,在心中反思着自己昨日的行为,他的面相虽俊美,但阴鸷而肃杀,向来又有暴虐的名声在外,因此这般蹙着眉,沉着脸的模样,在外人看来,完全不是“自我检讨”的模样,反而像是要将谁杀之后快的狠戾。
公孙无疾昨夜便听说了,虽没有人亲眼目睹,但叶攸宁和喻隐舟好似因着柳羡之闹了别扭,还似乎挺严重。
公孙无疾不着痕迹的观察了一番,叶攸宁眼目红肿,喻隐舟神色毒戾,二人平日总是形影不离,仿佛十足恩爱,而今日,喻隐舟只是看了一眼叶攸宁,并未主动走过去,叶攸宁则是垂着眼目,一副很委屈的柔弱模样。
公孙无疾轻笑一声,拍了拍柳羡之的肩膀,道:“本相都听说了,做得甚好。”
柳羡之的脖颈上,也有一处新鲜的红痕,看起来十足旖旎,不过那并非吻痕,而是柳羡之为了瞒过太宰的眼目,自己对着镜鉴掐红的。
柳羡之垂着眼目,很是低眉顺眼的道:“多谢太宰夸赞,小臣不辱使命,也还请太宰不要忘了对小臣的承诺,事成之后……让小臣回到大行署述职。”
“呵呵……”公孙无疾笑起来,道:“放心,本相便是喜欢你这样直白的性子,区区一个大行署,本相还是可以做主的。你便等着,官复原职罢。”
“谢太宰!”
吉时已到,祭祀开始,气氛一直很是低靡,叶攸宁和喻隐舟分明站在一起,却谁也不说一句话,旁的人也不敢贸然开口,以免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等祭祀结束之时,天子身子虚弱,无法跪拜作礼,太子便代替天子,行跪拜之礼。
叶攸宁跪了许久,小腿有些发麻,身形略微踉跄,喻隐舟就在身边,下意识伸手去扶,看到一旁的公孙无疾,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反而是柳羡之,立刻跑出来扶住叶攸宁,还一副体贴的道:“太子,当心。”
祭祀虽已经结束,但卿大夫们还未退出,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兴致盎然,目光在叶攸宁与喻隐舟之间瞟来瞟去。
喻隐舟没说话,只是意义不明的冷嗤一声。
叶攸宁眼眸微动,将半面身子依靠在柳羡之身上,虚弱的开口道:“太宰府出来的人,便是不一样的,只是一个书吏,便比常人更加有眼力见儿。”
柳羡之低眉顺眼的道:“太子谬赞了,这都是小臣该做的。”
叶攸宁对公孙无疾道:“太宰,这个柳书吏,与孤颇为投缘儿,十足合乎孤的眼缘,不知……可否请太宰割爱,将柳书吏送与孤?”
他这话一出,众人立刻看向喻隐舟。
喻隐舟这会子不只是气得心口发闷,更是肺疼,默默的告诫自己,叶攸宁只是在做戏,一切都是为了降低公孙无疾的戒备心,区区一个柳羡之罢了,孤不生气,不生气……
喻隐舟虽然这样想,但他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阴鸷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阴霾的不见一丝光亮。
公孙无疾一笑,道:“太子说的哪里话,臣府上的书吏,能被太子看上,那是他的幸事,再者说了,臣是做舅舅的,宁儿都开口了,舅舅岂能不舍得割爱呢?”
公孙无疾拉住柳羡之的手掌,将叶攸宁白皙的手掌,放在柳羡之的掌心中,故意提高了嗓音,别有深意的道:“柳书吏,太子素来身子金贵,你到了太子的身边,可要好好儿的,悉心照顾太子,必然要尽心尽力,才是呐。”
“哼……”喻隐舟忍不住冷笑起来,道:“一个只懂得狐媚之术的鄙陋之人,能尽甚么心,尽甚么力?不过都是一些肮脏的狐媚手段罢了!”
柳羡之垂着头,没有开口说话。
倒是叶攸宁,立刻道:“喻公此言差矣,柳书吏虽出身低微,但恪尽职守,一心一意为的都是孤这个太子,不像是有些人……”
叶攸宁说到此处,便没有再说,一时间羣臣大气儿不敢喘,气氛剑拔弩张,众人心中都想着,太子和喻公,怕是真的闹僵了。
喻隐舟心知肚明,叶攸宁是在做戏,可叶攸宁维护柳羡之的模样,令喻隐舟十足的不爽俐,仿佛胸口压了一块石头一般压抑。
喻隐舟又是冷笑一声,道:“怎么,孤说错了么?有些人,便是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人前好似很是乖巧懂事,其实背地里都是一些谄媚讨好的手段,太子可不要被这些伪善的嘴脸所蒙蔽。”
叶攸宁道:“不管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表面的功夫起码还是要做一做的,也懂得讨孤的欢心,这便足够了。”
喻隐舟心中那股压抑感扩大了,道:“原太子偏爱这样的?”
柳羡之抿了抿嘴唇,上前道:“太子,喻公,小臣伏侍太子,是天经地义之事,也是小臣的分内之事,还请太子与喻公,不要因着区区小臣而争论,小臣……”
“你住口!”喻隐舟呵斥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喻隐舟听到叶攸宁一直维护柳羡之,本就不欢心,柳羡之一开口,简直便是火上浇油,喻隐舟的脾性立刻爆裂开来。
这话分明是冲着柳羡之去的,但偏偏喻隐舟的嗓音有些大,叶攸宁单薄的双肩微微哆嗦了一记,潋滟的双眸瞬间充满了水光。
——吓哭了!
喻隐舟一看叶攸宁那反应,便知晓是自己嗓音太大,把叶攸宁吓哭了,连忙想要安抚叶攸宁,但转眼一看,公孙无疾还在跟前,还有一众看热闹的卿大夫,倘或自己安抚了叶攸宁,方才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安抚叶攸宁。
喻隐舟双手攥拳,眯起眼目,他克制着自己的思绪,在旁人看来,反而是一脸动怒的狠戾,更是怕人,所有人不敢说话,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被连累。
叶攸宁的眼眶殷红,吧嗒吧嗒,眼泪坠落下来,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光洁的面颊滑落,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柳羡之扶住叶攸宁,温声道:“太子,您……您怎么哭了,秋风寒凉,会害了身子的。”
柳羡之用帕子给叶攸宁擦眼泪,叶攸宁反而哭的更凶,那柔弱的模样,带着一股破碎之感,令人心疼至极。
叶攸宁哭泣,柳羡之安抚,那场面莫名有些和谐,反而阴鸷的喻隐舟像个恶人一般,喻隐舟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冒,实在看不下去,一甩袖袍,冷笑一声,干脆大步离开,拂袖走人了。
羣臣立刻小声议论起来:“看来太子和喻公,真的闹掰了!”
“太子竟为了一个小吏,和喻公闹得不愉快?”
“嗨——太子嘛,那可是咱们大周的储君,顽弄一个小吏又如何,你还能叫太子专情不成?”
“奈何喻公是个说一不二的!我看啊,太子和喻公,这是要一拍两散!”
公孙无疾的唇角微微挑起,不着痕迹的轻笑一声,很快簇起双眉,很是忧愁的道:“太子,快别哭了,小心伤害了身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还吵架呐?舅舅去劝一劝喻公罢……”
叶攸宁拉住公孙无疾,仿佛赌气一般的道:“太宰不要去,劝他做甚么?我是大周的太子,他不过是一个侯爵,也太给他脸子了!”
公孙无疾自然不想让叶攸宁和喻隐舟和好,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看似在安慰,实则挑拨的道:“唉,宁儿,不是舅舅说你,虽你贵为太子,姬妾成群乃是天经地义,豢养几个妓子、小臣,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可、可……喻公好歹是喻国的国君啊,心高气傲的,哪里能容忍这些?人家喻国,兵强马壮,乃是大国之中的佼佼者,可是不好招惹的……”
叶攸宁擦着眼泪,道:“喻国是大国那又如何?喻公是侯爵那又如何?还不是我大周的子民?我乃大周太子,凭甚么给他这脸子?”
“是是是……”公孙无疾随意劝说道:“太子消消气,莫要哭了,恸哭最是伤神呢。”
说罢,对柳羡之道:“柳书吏,还等甚么?快扶太子去歇息,好好儿的劝慰太子,可知晓了?”
柳羡之点点头,很是乖巧的道:“是太宰,小臣敬诺。”
祭祀之后便开始狩猎,祭祀的环节十足复杂,周天子已然受不住劳累,更不要提狩猎了。
周天子被人扶着上了马背,随便的张弓射了一箭,箭矢恨不能横着飞出去,划过一个毫无张力的抛物线,眼看着掉在了众人面前,根本没有射到猎物。
公孙无疾则是打了一个颜色,便有负责猎场的官员,欢天喜地的惊呼:“天子百步穿杨!百步穿杨啊!射到了!射到了!”
随即不知从哪里捧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梅花鹿,鹿身上插着一支箭矢,那箭矢的红缨流苏,与周天子方才射出去的一模一样。
猎场的官员恭维道:“天子神力!这小鹿一箭毙命!这是上苍预示大周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啊!天子万年,大周万年——”
有人睁着眼睛拍马屁,其他人立刻也跟着跪下来,山呼道:“天子万年——大周万年——”
“哈哈哈!”周天子一阵大笑,也不知真瞎还是假瞎,反正被恭维的十足舒坦,笑着笑着,有些子喘不过气儿来,摆手道:“罢了,开始狩猎罢!今日狩猎最多者,重重有赏!”
“是!”
众人立刻分散开来准备狩猎,喻隐舟下意识看了一眼叶攸宁的方向。
叶攸宁已然不哭了,止住了哭泣,但眼目红彤彤的,仿佛一只小兔子,他的身边如影随形着,那个十足碍眼的柳羡之。
柳羡之乃是寒生的弟弟,上辈子杀了喻隐舟,一步登天成为雒师的卿士,喻隐舟本就与寒生有仇,他重生归来,第一件事便是手刃寒生,如今看到与寒生长得一模一样的柳羡之,心中可谓十足不爽俐。
更何况,那个柳羡之还像跟屁虫一样,围着叶攸宁转来转去。
不知柳羡之说了甚么,叶攸宁竟破涕为笑,用宽大的袖袍掩住嘴唇,眉眼弯弯,仿佛远山弦月,笑得花枝乱颤,十足欢心。
咯吱——
喻隐舟死死攥住马缰,差点把马缰生生拽断。
喻隐舟凉飕飕的目光扫过来,立刻便被公孙无疾发现了,公孙无疾挑了挑眉,对身后的亲随打了一个眼色,亲随点点头,立刻退了下去,不知去做甚么。
很快,亲随折返回来,并报道:“回禀太宰,已然按照太宰的意思,将发狂的猎物放了出来。”
“甚好。”公孙无忌浅笑一记,道:“很快便会知晓,喻隐舟与太子,到底是真的决裂,还是在做戏了。”
羣臣三五成群的狩猎,因着祭祀之时闹得不愉快,气氛很是僵硬。
沙沙——
沙……
草丛突然波动了起来,有甚么东西猛的钻出。
“嗬!是野豚!”
竟是一头野猪!
雒师的猎场都有专门的官员维护,一年四季,将不同的猎物放置在猎场中,提供给贵胄们顽乐,这些猎物都是精挑细选的,例如兔子、小鹿等等,是绝对没有攻击性的野兽。
猎场中突然冲出一头野猪,周边众人吓了一跳,且那野猪的模样有些古怪,不知是不是被人群惊得发疯,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不停的刨土,发狠的向前冲去。
而那个方向,正好是叶攸宁的方向。
“太子!”
“危险!”
众人惊叫起来。
喻隐舟下意识握紧马缰,立刻就想去救叶攸宁,叶攸宁不会武艺,怎么可能对付一头发疯的野猪?万一马匹再被野猪惊到,一般人坠马都非死即伤,更何况叶攸宁那单薄的身子骨呢?
只是这一瞬,喻隐舟又看到了公孙无疾,公孙无疾策马在一边,形态平静,一点子也不惊讶野猪的出现,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喻隐舟心中立刻明了,看来是公孙无疾的诡计,倘或孤去救叶攸宁,方才的一切便会白费,倘或孤不去管叶攸宁,叶攸宁若是受了伤,该如何是好?
就在喻隐舟犹豫的一瞬间,叶攸宁的马匹果然受惊了,打着响鼻,高抬前腿,开始惊慌的尥蹶子。
“啊……”叶攸宁拽不住马缰,身子颠簸的后仰,向后跌去,眼看着便要摔下马背。
身边的柳羡之突然扑出去,一把抱住叶攸宁。
嘭——
柳羡之的身材并不高大,却紧紧抱住叶攸宁,仿佛一个肉垫,将叶攸宁护在怀中,半面身子狠狠砸在地上。
野猪冲过来,身边的侍卫不在少数,一拥而上将野猪制服。
“太子!”柳羡之忍着五脏六腑的钝疼,额角冷汗直流,道:“太子可有受伤?”
叶攸宁挣扎着从柳羡之怀中爬起来,道:“孤没事,你的手流血了。”
柳羡之低头一看,果然,方才摔在地上,柳羡之的手掌和胳膊被蹭得流血,还稍微扭了一下,幸好没有骨折的感觉,手腕红彤彤的,肿了一大截。
星星点点的血迹,染在叶攸宁的太子衣袍上,十足扎眼。
柳羡之摇摇头,忍着疼痛道:“小臣无事,只是小臣的血迹,脏了太子的衣袍,小臣实在该死。”
叶攸宁扶住他,担忧的道:“还管衣袍脏不脏?你受伤了,快让医士看看。”
猎场中常备着医士,医士提着药囊快速跑过来,给柳羡之查看伤口。
叶攸宁追问道:“医士,柳书吏可是伤到了手?伤势可严重?”
医士回答道:“回禀太子,柳书吏的手万幸只是扭伤,将养一段时日便好。”
叶攸宁松了口气,道:“定要用最好的药,绝不能落下病根儿。”
“是是!”
喻隐舟看到叶攸宁无事,狠狠的松了一口气,但又看到叶攸宁对柳羡之嘘寒问暖,如斯关心,心里酸溜溜的,不由自主的想着,倘或是孤受伤了,叶攸宁也会这般嘘寒问暖么?也会如此关心么?
“君上……”师彦走过来,蹙着眉头看着远处的人群,道:“君上与太子,到底发生了甚么?是不是有甚么误会?”
师彦措辞了一番,又道:“那个柳羡之,到底甚么来头?一副妖里妖气的模样,看看把太子迷得神魂颠倒,君上……太子不会……不会真的移情别恋了罢?”
他说罢,喻隐舟凉飕飕的眼神已然冷冷的扫过来,幽幽的道:“不会说话,便不要说话。”
喻隐舟心里本就不痛快,师彦那“移情别恋”四个字,仿佛插刀一般,快准狠的插在喻隐舟的肺上,分明是做戏,喻隐舟的肺却都要气炸了。
喻隐舟瞪了师彦一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转身走人。
师彦一脸迷茫,喃喃的道:“君上跟我发甚么火气?”
乐镛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的道:“师将军还是……少说话为妙。”
师彦:“……”???
猎场角落的营帐跟前,一抹白衣随着秋风缥缈而动。
白衣男子拔身而立,负手看着远处猎场的骚动,“咳咳……”咳嗽了两声,转身走进营帐之中。
哗啦——
没过多时,有人打起帐帘子走了进来,正是公孙无疾。
公孙无疾恭敬的作礼,道:“臣,拜见殿下。”
那白衣男子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了,坐。”
公孙无疾这才走过去,坐在案几旁边,与白衣男子面对面坐着,亲手给白衣男子倒了一耳杯的茶水,微笑道:“方才殿下可看到了?太子与喻隐舟,怕是真的决裂了,没成想柳羡之这步棋子,如此好用。”
白衣男子端起羽觞耳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道:“喻隐舟为人谨慎,秉性狡诈,太宰还要废些心思。”
“是,”公孙无疾道:“殿下说的是。”
白衣男子放下手中的羽觞耳杯,宽大的手掌放在案几之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掌心微微用力。
公孙无疾敏锐的发现了白衣男子的“小动作”,连忙道:“殿下可是旧疾复发,伤口又疼了?”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
公孙无忌立刻起身,绕到案几对面,跪在白衣男子面前,为他按摩着膝盖,道:“今日露气寒凉,殿下要保重身子才是。”
白衣男子眯起眼目,沙哑的道:“太宰当真觉得,以我这残废之躯,可以胜任大周的天子之位么?”
“殿下!”公孙无疾不赞同的蹙眉,道:“殿下只不过受了一些伤,还在将养,如何能是残废之去?这天底下,没有人再比殿下,更合适大周天子之位。”
白衣男子的伤痛似乎缓解了一些,微微舒了一口气,盯着冒着袅袅热气的羽觞耳杯,道:“可惜了宁儿……”
公孙无疾看着他的眼神,道:“殿下在可惜甚么?难道……是心疼太子了?”
白衣男子幽幽的道:“宁儿,终究是我的弟弟。”
*
猎场发生了意外,柳羡之受了伤,叶攸宁受了惊,天子身子骨又不好,于是今日的狩猎暂告一段落,各自散了回去歇息,晚间还有燕饮。
叶攸宁回了营帐,并没有去赴晚宴,毕竟叶攸宁要保持柔弱太子的人设,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哪里还能食得下饭?自然要在营帐中歇息静养才是。
叶攸宁躺在榻上,听着营帐外面觥筹交错的声音,好似还有淡淡的饭香味儿飘进来,肚子里忍不住咕噜咕噜的作响。
“好饿……”叶攸宁翻了个身,不知外面的燕饮甚么时候才能结束,等人群散了,再让寺人去取一些吃食。
哗啦——
便在此时,帐帘子轻轻打了起来,一抹黑影悄无声息的钻入账中。
叶攸宁听到声音立刻戒备,想要起身,却已然来不及,被那黑影一把桎梏,牢牢按在软榻之上。
叶攸宁的眼眸已然适应了昏暗,道:“君上?”
来人正是喻隐舟!
叶攸宁道:“君上怎么来了?”
喻隐舟上下检查着,道:“外面正在燕饮,孤便偷偷过来了,你可有受伤?”
叶攸宁摇摇头,道:“没有。”
喻隐舟却蹙眉道:“还说没有受伤?这是甚么,都流血了。”
叶攸宁低头一看,亏得是喻隐舟的眼神好,否则真的无法发现这么细小的伤口,叶攸宁纤细白皙的食指上,赫然有一个小小的血口子,像是擦伤,但早已愈合,只留下仿佛细线一般的粉色伤痕。
叶攸宁刚要说自己无事,又不是瓷娃娃,这么小的伤口不碍事,他张了张口,嗓音反而变成了一声轻轻的呻#吟,带着一股不可抑制的甜腻。
喻隐舟竟低下头,将他的食指指尖含入了口中,轻轻地厮磨。
叶攸宁睁大眼睛,单薄的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栗,想要抽回手来,手掌却被喻隐舟紧紧纳住,不容他丝毫的退缩抗拒。
片刻之后,喻隐舟沙哑的轻笑一声,道:“不流血了。”
本来便不流血……
叶攸宁眨了眨眼睛,歪头看着喻隐舟,若有所思的道:“君上这般偷偷前来……好像偷情呢。”
第36章 催命符
偷情……?
喻隐舟哭笑不得, 他发现叶攸宁的想法,总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如此的剑走偏锋, 如此的另辟蹊径。
喻隐舟道:“孤乃一国之君, 还需要偷情?”
叶攸宁振振有词的道:“君上偷偷摸摸, 半夜三更的潜进来,难道不似偷情?”
喻隐舟伸手刮了一下叶攸宁的鼻梁,道:“孤若是偷情,便不带这些来了。”
他将一个小布包塞在叶攸宁怀中。
叶攸宁低头一看, 虽没打开布包,但感觉到一股暖洋洋的温度, 还有一股子香味扑面而来,布包里裹的, 竟然是吃食!
叶攸宁解开布包,果然,里面是热腾腾的锅盔,十足好携带,饼子中间还加了好些的肉,鼓鼓囊囊的。
叶攸宁食过锅盔,里面不会加这么多肉,看来是喻隐舟特意加进去的,好似生怕饿着叶攸宁一般。
喻隐舟道:“饿坏了没有?”
就叶攸宁那纤细的身子骨儿, 顿顿山珍海味都不一定能长肉, 更不要提不食了,万一饿坏了, 再生出了胃病,那可如何是好?
叶攸宁捧着比自己脸盘子还要大的, 热腾腾的锅盔,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容很真切,并非是平日里公式化的笑意。
喻隐舟奇怪的道:“笑甚么?”
叶攸宁道:“君上这个模样,恐怕是传说中的爹味儿罢?”
“甚么?”喻隐舟并不知甚么是爹味儿。
叶攸宁重复道:“爹味儿。”
喻隐舟揉了揉额角,道:“孤有这么老么?”
叔叔不够,还升级做爹了?
虽喻隐舟与周天子乃是结拜兄弟,但周天子的年岁大喻隐舟不少,他的确比叶攸宁大了一些,做爹却是十足勉强的。
叶攸宁捧着锅盔,咬了一大口,锅盔便携,也不会洒的满处都是,只不过滋味儿有些普通,叶攸宁却食得津津有味。
他的唇瓣并不大,两腮鼓鼓的,仿佛一只贪吃小仓鼠,又像是急食的小兔子,分明举止很是斯文,却有一种数不出来的感染欲,令人食欲大振。
仿佛叶攸宁食得,并非是一只普通的锅盔,而是山珍海错。
“好吃么?”喻隐舟看着他,盯着他随着咀嚼,微微抿起的淡粉色唇瓣。
叶攸宁点点头,道:“嗯。”
因着用食的缘故,叶攸宁的嗓音带着一些鼻音,比平日里多了一丝“人情味儿”。
“这么好吃?”喻隐舟方才用过了燕饮,但不知为何,便是觉得腹中饥饿,十足的想要尝一尝,但并非是品尝锅盔夹肉的味道,而是叶攸宁的滋味儿……
喻隐舟一笑,低下头来,吻在叶攸宁的唇边,将他挂在唇角上的碎渣吻掉。
叶攸宁惊讶的眨了眨眼睛,那懵懂又青涩的眼神,令喻隐舟血脉沸腾,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喻隐舟加深了亲吻,将叶攸宁重新按倒在软榻上。
“嗯……”叶攸宁手一松,锅盔吧嗒一声掉在榻边的地上,可惜的道:“浪费了。”
喻隐舟已然管不得那么多,他现在很饿,定要将叶攸宁吃拆入腹,这才能缓解喻隐舟的“饥饿感”。
“君上,等……”叶攸宁感受到了喻隐舟的急躁,道:“等一下。”
喻隐舟沙哑的道:“孤不想等。”
叶攸宁的眼神略微吃惊的向下看去,顺着喻隐舟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吐息起伏的胸膛,一路滑下。
喻隐舟的嗓音带着一股滚烫的热度,贴着叶攸宁的耳垂,轻声道:“攸宁,交给孤……”
“太子……”
就在这紧要关头,营帐帘子突然被人打起,柳羡之走了进来,道:“小臣……”
他的话说到此处,这才发现帐中还有他人,那人将太子攸宁压制在榻上,二人的姿势暧昧,吐息急促,气氛缠绵到了极点。
而柳羡之的出现,很是时候的打破了这种旖旎。
喻隐舟被破坏了好事,一字一顿的道:“柳、羡、之!”
柳羡之垂下目光,但并不离开,喻隐舟冷声道:“还不滚出去!”
对比起喻隐舟的怒气,叶攸宁则是平静很多,一定子也不像是被打扰好事的模样,翻身起来,一面整理自己松散的衣襟,一面道:“柳书吏深夜前来,可是有要紧事儿?”
“哼,”喻隐舟冷笑:“他能有甚么要紧事。”
喻隐舟不屑,柳羡之看起来乖顺,花花肠子倒是不少,和他的兄长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看嘴上毕恭毕敬,但内地里对叶攸宁,绝对图谋不轨,喻隐舟一眼便能瞧出来。
柳羡之跪在地上,恭敬的道:“太子,喻公,小臣有要事禀报。”
叶攸宁点头道:“无妨,起来回话。”
柳羡之站起身来,道:“太子,小臣出身卑微,却因着这卑将的身份,在膳房中有一些说得上话儿的狐朋狗友,今日一个膳夫无意间告知小臣,太宰吩咐膳房,猎场燕饮,近几日一定要多用鹿肉、羊肉、海错与韭。”
叶攸宁皱眉,鹿肉?羊肉?海鲜?与韭菜?
柳羡之道:“其实这说起来,也没有甚么奇怪,毕竟猎场的猎物,大多是鹿、羊一类温顺的猎物。如今又秋高气爽,正是食海错的时令,东方的诸侯进献了不少海错,至于韭……但凡祭祀,必然会用到韭菜,只是……”
韭菜在古代,可是很“高贵”的菜色,古代的祭祀有一道名菜,便是韭菜炒鸡蛋,因着蔬菜保存不易,古代的素菜美食并不发达,韭菜炒鸡子乃是最为普遍的祭祀菜肴。
这些菜色,单独听起来都很正常,合情合理。
然……
柳羡之又道:“太宰却吩咐膳房,一定要去掉这些肉、菜、食的外形,按照太宰的说辞是,天子食惯了平日的菜色,想要一些新鲜的花样儿,但小臣并不这般以为。”
叶攸宁蹙眉道:“鹿肉、羊肉、海错与韭,都是壮阳之用,一般男子食之,大有裨益,只是……天子病重,虚不受补,这些日子的饮食合该以清淡为主。”
叶攸宁擅长理膳,自然懂得食物的相生相克,老话常讲,食补大于药补,别看这些小小的食材,但若是平日饮食不注意,很可能伤害身体。
例如体质虚热之人,便不宜经常使用羊肉,羊肉温补,很多人但凡食一些羊肉,便会满脸痤疮,虚浮上火。
周天子缠绵病榻,这两日忙于祭祀,又开弓狩猎,今日夜间再食用一些上火、大热的食材,岂不是……
天子其实很是惜命,哪个天子不想长命百岁?所以平日里饮食也很注意,像是鹿肉、韭菜这类的,能不吃就不吃,但公孙无疾吩咐膳房,以天子想要花样为借口,让膳夫们去掉这些肉菜的外形,天子看不出食材,定然会毫无忌惮的多食。
喻隐舟冷笑一声,阴测测的道:“公孙无疾这是迫不及待……要天子的命啊。”
“哦,原是如此。”叶攸宁感叹了一声。
喻隐舟奇怪的看向叶攸宁,叶攸宁这幅表情,恍然大悟的模样,不知在感叹甚么。
便见叶攸宁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喻隐舟登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上心窍,总觉得叶攸宁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叶攸宁感叹的道:“怪不得君上方才会如此急躁,必然是燕饮之时,使用了大量的壮阳之物。”
喻隐舟方才的确十足冲动,看到叶攸宁用食,那小巧的唇瓣,粉嫩的唇色,有一种令人食欲大开的错觉,但喻隐舟发誓,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子,血气方刚,绝不是因着壮阳的食材,才会起那种反应!
喻隐舟低声道:“不管你在想甚么,都不要再想了。”
叶攸宁善解人意的点点头,道:“君上请放心,攸宁明白的。”
喻隐舟:“……”他到底明白甚么?
柳羡之看了一眼叶攸宁,又看了一眼喻隐舟,道:“小臣来之前,特意向医士打听了一番,天子的病情,最重要便是忌口,清心寡欲,如今天子食用了大量的壮阳之物,燕饮之上美人如云,怕是……”
天子不止不会忌口,更加不会清心寡欲,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催命符!
叶攸宁摸着下巴道:“看来公孙无疾是想要下狠手,除掉天子了。”
喻隐舟冷声道:“他这般做法,必然是早有准备,绝不能让他得逞。”
柳羡之却道:“只是……太宰在雒师的权势,只手遮天,而膳房的膳夫,都是一些卑微的小臣,别说膳夫们不敢与太宰执拗,便是真的将太宰歹毒的心思宣扬出去,太宰也可以矢口否认,不知那些鹿肉海错的功效,只是无心之举。”
太宰乃是雒师的百官之首,叶氏在雒师盘根错节,已然发展成了蜘蛛网一般的外戚势力,天子病重期间,都靠太宰治理雒师,已然离不开太宰,朝廷也离不开公孙无疾。
这样的事情,顶多算是小小的失误,对于公孙无疾来说不痛不痒。
叶攸宁盈盈一笑,道:“这也不难,公孙无疾不是说,要去掉鹿肉海错的外形么?即是如此,不防偷偷换掉壮阳的食材,换成清淡滋补的食材,本就没有外形,公孙无疾自也发现不了。”
届时,公孙无疾笃定天子必死无疑,天子却越吃越活蹦乱跳,他的阵脚必然会被打乱。
喻隐舟为难的道:“如何替换掉食材?虽鹿肉没甚么太大的滋味儿,可羊肉、海错,还有韭的滋味儿,并非随便可以混淆过关的,公孙无疾又是个精于谋算之人,怕是不好办。”
叶攸宁面容平静镇定,道:“不如……请膳夫们包饺子。”
“饺子?”柳羡之奇怪,道:“那是何物?”
大周并没有饺子一类的吃食,柳羡之也是会理膳之人,竟没有听说过这类吃食。
叶攸宁笑道:“柳书吏,孤将饺子的做法交给你,你再去交给膳房的膳夫们,明日燕饮,便做这道吃食。”
“好!”柳羡之虽奇怪,但对叶攸宁深信不疑,立刻点点头。
叶攸宁当即将食材罗列下来,柳羡之去寻来,将鹿肉、羊肉这类温补壮阳的食材,替换成普通的食材,再找来一些性平的海产。
这些食材都很普遍,膳房里常年准备,柳羡之与膳房的干系十足近,不消一会子功夫,便准备好了所有的食材。
叶攸宁清点了食材,将外袍退下来,随手扔在一边,又开始挽起宽大的袖袍,连里袍的袖子一起挽起来,露出洁白柔嫩的手臂肌肤。
喻隐舟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叶攸宁的袖袍,“噌!”把他的袖子拉下来,遮挡的严严实实,不叫他露出分毫的肌肤,戒备的看了一眼柳羡之。
口气酸溜溜的道:“你这是做甚么?袒露着手臂,成何体统?”
叶攸宁奇怪的眨眼道:“君上,攸宁要和面啊。”
“和面?”这回轮到喻隐舟迷茫了。
叶攸宁将喻隐舟推到一边,道:“理膳的活计,君上定然是不懂的,小心脏了衣裳,君上在这面歇息,或者干脆回去罢。”
喻隐舟:“……”叶攸宁这是要赶孤走?
倘或孤走了,喻隐舟心想,柳羡之岂不是要与叶攸宁独处一室,这黑灯瞎火的,柳羡之又不安好心,虽他是身有残疾,无法人道,但叶攸宁“野心”不小,竟想着做上位主导者,孤还是留在此处,看着他们为好。
喻隐舟干脆坐下来,一双鹰目阴霾,一眨不眨的盯着柳羡之。
叶攸宁重新挽起袖袍,露出白皙流畅的手臂,那白嫩的线条,在昏暗的灯火下,莹莹生辉,说不出来的诱人。
喻隐舟不知自己是不是席间吃多了壮阳之物,一时间又有些口干舌燥,赶紧深吸一口气,压下腹中的燥热。
叶攸宁开始和面,指导身边的柳羡之道:“这是和面,一会子等醒面的时候,把肉馅调好。”
饺子本就没有食材的外形,十足合乎公孙无疾的要求,将肉和食材剁烂,加以调味,包入饺子皮之中,叶攸宁有信心,饶是公孙无疾这样唇舌挑剔的贵胄,也决计吃不出内里的食材。
柳羡之专心制止的习学着,跟着叶攸宁和面,调馅,然后开始包饺子,因着柳羡之是头一次包饺子,虽然学得像模像样,但饺子包得不紧实,这样下锅之时,很可能变成一锅面片汤加丸子汤。
叶攸宁笑起来,道:“柳书吏,饺子皮稍微捏紧一些,对……就是这里。”
叶攸宁说着,伸手过去,那模样仿佛从后背拥住柳羡之,手把手的教他包饺子,温柔耐心的道:“对,就是这里,稍微再捏一下……馅料也不要装的太多,小心破开。”
喻隐舟:“……”
喻隐舟起初还能“乖乖”的坐在一边,很快变成了正襟危坐,浑身的肌肉都在戒备,手背的青筋凸起,在看到叶攸宁拥着柳羡之,二人手牵着手,耳鬓厮磨之时,实在忍无可忍。
喻隐舟猛地站起身来,差点碰翻了案几上的羽觞耳杯。
叶攸宁闻声看过来,道:“君上要回去了么?”
喻隐舟大步走过来,手掌插在叶攸宁与柳羡之中间,用力一拨,将柳羡之扒拉开,凉飕飕的看了一眼柳羡之,随即变脸一般,颇为温和的看向叶攸宁,也是唯恐自己的表情太凶,把叶攸宁吓哭。
喻隐舟皮笑肉不笑的道:“孤看你们包饺子,十足有趣,不如……”
喻隐舟说着,学着叶攸宁方才的动作,从身后环住叶攸宁纤细柔韧的腰肢,生着薄茧的指腹,从叶攸宁挽起的宽袖处钻入,一路从叶攸宁的小臂,摩挲到叶攸宁精巧的腕间。
沙哑低沉的道:“不如……你也教教孤?”
“唔……”叶攸宁的身子敏感至极,他以前虽然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意外之下与喻隐舟发生过两次干系,已然食髓知味,不由轻轻的喘息了一声。
喻隐舟很满意叶攸宁的反应,挑衅的看了一眼柳羡之,唇角化开碾压失败者的冷酷笑容,再接再励的撩拨叶攸宁,故意压低了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暧昧低沉。
喻隐舟笑道:“是这样么?还是这样?”
哪里是包饺子,喻隐舟分明是在顽弄叶攸宁的手指,二人十指反复交握,酥麻的触觉雀跃的扩散,令喻隐舟欲罢不能。
叶攸宁身子一软,有些无力的靠在喻隐舟怀中,他的吐息虽然略微微乱,显然已经情动,但表情仍旧平静,与他青涩的反应,形成极大的反差。
叶攸宁淡定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喻隐舟游刃有余的笑容,目光下滑,垂头去看二人紧紧相贴的身躯,淡淡的道:“君上,您顶到攸宁了。”
喻隐舟:“……”
叶攸宁若有所思的又道:“看来燕饮上这些壮阳的食材,功效不可小觑,连君上都振奋如此,更不要说天子了。”
喻隐舟:“……”为甚么是“连……更不要说……”的句试?
喻隐舟脸色尴尬,想来他活了两辈子,纵横疆场,叱咤诸国,不可一世,从未这般尴尬过,叶攸宁仿佛一块看起来柔软,却十足坚韧的铁石。
喻隐舟引以为豪的自尊,被冷冷的摔打在的铁板上,反复的摩擦……
喻隐舟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叶攸宁解释一下,澄清“不行”的误会,那日里喻隐舟没有做下去,完全是因着叶攸宁受了伤,还在发热,喻隐舟岂是趁人之危的禽兽?
喻隐舟开口道:“孤想……”
他说到此处,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旁边,专心致志包饺子的柳羡之,一个碍眼的家伙在旁边,合该如何与叶攸宁解释?
叶攸宁还等着他开口,道:“君上,请说。”
“孤……”喻隐舟顿了顿,摆手道:“下次再说。”
叶攸宁点点头,十足的善解人意,道:“也好。”
喻隐舟深深的吐息,将冲动压制下去,又不想叶攸宁和柳羡之手把手的理膳,于是佯装十足好奇的道:“孤觉得包饺子十足有趣,不如……你也教教孤?”
叶攸宁不疑有他,道:“既然君上想学,也好,那便从和面开始。”
喻隐舟挽起袖袍,冷笑一声,和面而已,方才看过叶攸宁和柳羡之和面,不就是这样、这样,外加那样、那样么?比杀人简单许多。
“阿嚏!”
“阿嚏——”
“啊……阿嚏……”
营帐中面粉漫天,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打喷嚏,总之喷嚏的声音起此彼伏,浓重的面粉雀跃的起伏着,仿佛严重的空气污染,纵使距离很近,也难以看到对面之人。
“咳!咳咳……”喻隐舟咳嗽起来,捂着自己的口鼻,道:“这面粉,竟如此轻盈,如此不听话。”
叶攸宁:“……”
叶攸宁扇了扇风,驱散空气中的面粉,道:“君上还是不要和面了。”
短短一句话,又令喻隐舟的自尊心受到了重伤。
“噗嗤……”
叶攸宁突然笑了起来,大有花枝乱颤的意思。
喻隐舟奇怪的抹了抹自己的面颊。
“君上,别……”
喻隐舟手上有水,叶攸宁想要提醒他不要摸脸,毕竟喻隐舟的脸上遍布着面粉,敷了一张面膜那般,犹似上了半斤的粉底。
为时已晚,喻隐舟的手摸到了自己的面颊,手上的水和脸上的面粉一混合,瞬间变得泥泥泞泞,俨然一只大花猫。
“噗嗤——”叶攸宁又笑了出来。
喻隐舟:“……?”
喻隐舟以前从未接触过理膳,自然不知面粉糊在脸上是甚么模样,见叶攸宁笑得花枝乱颤,歪头看着他。
叶攸宁肚子有些疼,但体贴的秉性,让他碍于喻隐舟的面子,没有大笑出声,而是斯文的遮着嘴唇,隐忍的发笑。
喻隐舟挑眉:“孤有何不妥?”
叶攸宁:“君上……很妥。”
妥?为甚么笑成这样?喻隐舟更是一头雾水。
叶攸宁走过来,抬起纤细的手掌,托住喻隐舟的面颊,轻轻为他擦了擦脸上的面粉。
柔软的手心,光滑而细腻,喻隐舟没有动弹,甚至能闻到叶攸宁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
叶攸宁道:“君上的面上,沾染了一些面粉,需要净面才是。”
喻隐舟则是道:“你来给孤洗。”
叶攸宁并没有拒绝,让柳羡之打来一盆温水,将帕子浸透,仔细的为喻隐舟擦掉脸上的面粉和面糊糊。
喻隐舟微微扬起面颊,一副“乖巧”的大型动物模样,那俊美无俦的容颜,一点点从面粉之下展露出来。
喻隐舟看着叶攸宁专注的眼神,心窍中有些蠢蠢欲动,那种冲动又席卷了上来,他突然袭击,向前探头,吻在叶攸宁的唇上。
“唔……”叶攸宁没有想到喻隐舟会搞偷袭,缩了缩脖子,道:“君上,别动。”
喻隐舟却不理会,变本加厉的倾身过去,吻在叶攸宁的唇上,浅浅的辗转厮磨。
罢了,喻隐舟转头看了一眼角落的方向,唇角上勾,眼神挑衅,朝着柳羡之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柳羡之,简直不堪一击。
叶攸宁把饺子的做法交给柳羡之,柳羡之日前便有理膳的经验,动手能力很强,一下子就会,并没有耽误太长功夫。
叶攸宁道:“明日燕饮,你便让膳房做这道饺子,将里面的壮阳食材全部替换,公孙无疾定是不会发现的。”
“是,”柳羡之拱手道:“太子妙计。”
喻隐舟戒备的看着柳羡之,凉飕飕的开口:“既然柳书吏无事了,正好孤也要离开,一起罢?”
喻隐舟一直没离开,便是打算盯着柳羡之,以免他找借口留下来,此时更是断了他的念想,要与他一并子离开。
柳羡之并没有拒绝,道:“君上,请。”
二人离开营帐,自然是从后门。
走出营帐之后,喻隐舟懒得与柳羡之多说一句,毕竟柳羡之身份低微,如不是他生得与寒生一模一样,喻隐舟根本不会注意他一分一毫。
“君上,请留步。”
柳羡之却开口了。
喻隐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柳羡之,那眼神完全不似面对叶攸宁时的随和,冷冷的道:“说。”
柳羡之垂着头,露出他脆弱的后颈,但整个人看起来并不软弱,反而充斥着一股柔韧,道:“君上,太子秉性纯良,若君上并非真心,请不要再顽弄太子。”
喻隐舟的眉头微微一动,气压明显比方才低了许多。
柳羡之却仍然道:“太子脾气温和,但也绝非不会受伤之人,倘或君上只是利用太子,便不要越过利用的边线,这样……对太子也好一些。”
“哼。”喻隐舟冷笑,出手如电,一把擒住柳羡之的脖颈。
“嗬!”
柳羡之仿佛一个小鸡仔,直接被喻隐舟提了起来,吐息困难,脸颊憋得通红。
喻隐舟幽幽的道:“轮得到你来教训孤?”
嘭——!!
“啊……”柳羡之痛呼一声,被喻隐舟狠狠甩在地上。
他捂住自己的脖颈,艰难的吐息着。
喻隐舟垂头,眼神睥睨,不带一丝温度,道:“太子攸宁是孤的人,做不做棋子,受不受伤,还轮不到你这个吏人来肖想。”
喻隐舟擦了擦手,嘲讽道:“如不是留你还有用,今日……孤便扭下你的脑袋。”
罢了,直接扬长而去。
柳羡之跌在上,想要爬起来,此时才真切的感觉到手脚发软,根本无力爬起,浑身都在不可抑制的颤抖,那是……恐惧的感觉。
*
猎场,宋公营帐。
燕饮散去,宋公子源回到下榻的营帐。
他面色浓重,不见一丝燕饮的欢愉。
宋公子源是被押入雒师的,这些日子一直是半软禁的状态,若非秋祭狩猎,宋公子源此时不能自由的活动。
嘭!
摘掉冕旒,随手扔出去,象征着公爵权威的头冠,发出噼啪之响,掉在地上,叽里咕噜的滚出去,流苏撞击,几乎被摔散架。
啪!
一声轻微地响动,滚动的冕旒似乎撞到了甚么,突的停了下来。
宋公子源这才意识到,营帐中竟然有人,冷声呵斥:“谁?!”
“宋公,”那人慢条条的站起来,弯腰捡起地上的冕旒,笑盈盈的开口:“本相已然在此恭候多时了。”
宋公子源蹙眉:“太宰?”
营帐中并未点灯,公孙无疾一直悄无声息的坐在案几旁边,宋公子源入内,他也不说话。
宋公子源道:“太宰深夜前来,可有要事?子源要就寝了。”
公孙无疾的举止温吞,不似有要紧事的模样,反而抛了一个问题:“宋公,可甘心?”
宋公子源眯了眯眼目。
公孙无疾笑道:“堂堂一等公爵,竟被押解入雒师,面子可不好看吶!”
嘭!!
宋公子源狠狠拍了一掌案几,他的姿仪虽文质彬彬,但身材高大,自小习武,手劲儿决计不小,案几被他拍的摇晃起来。
宋公子源咬着后槽牙:“太宰到底要说甚么?”
公孙无疾道:“别急,本相是来与宋公合作的。”
宋公子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他看不到公孙无疾合作的诚意。
公孙无疾仍旧慢条斯理:“宋公,天子马上便要不行了。”
宋公子源蹙眉,连忙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你怎可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言辞?”
公孙无疾却不理会,自说自话的道:“天子驾崩之后,新王便要即位,大周还是那个大周,早晚要有新天子的,而太子攸宁……可是喻隐舟那面的人,宋公希望太子登上新王之位么?”
宋公子源脸色发青,似乎只要顺着公孙无疾的话一想下去,宋国从此便灰暗无望了,他的眼神狠戾,却又无可奈何。
公孙无疾却道:“宋公,还有法子。”
“还有法子?”宋公子源反诘:“太子乃大周唯一宗室正统,还能有甚么法子?除非……”
“除非?”公孙无疾笑着重复。
宋公子源根本没当真,道:“除非战死北狄的长王子,能死而复生,否则谁能与太子攸宁这个名正言顺一争高低?”
太子攸宁因着母族的缘故,一生下来地位便十足崇高。
大周的礼仪,夫人只能有一位,虽周天子也可以三宫六院,但其余的女子,最多只能是妾夫人,绝不能是正夫人。
太子攸宁那是当之无愧的嫡子。
除了太子攸宁之外,周天子原本还有许多儿子,长王子云霆,品格高贵,姿仪出众,文成武就,在朝中威望颇高。
王子云霆乃是周王的大儿子,人品又如此贵重,按理来说,合该是册封太子的最佳人选,只可惜,王子云霆并非夫人所出,他的母亲,乃是随着叶氏陪嫁的婢子。
婢子因着美貌,得到了周天子的宠幸,比叶氏这个正宫夫人还要早一些怀孕,早一步诞下男婴。
然少叶姬身份太过低微,虽有美貌傍身,但周王秉性风流多情,再好看的美人,也有腻歪的一天,少叶姬诞下王子云霆之后,身材多少有些不如从前,用周王的话说,食之无味,从此便少了宠爱。
少叶姬失去宠爱没多久,突然恶疾发作,医士治疗了短短半个月,便撒手人寰。但其少叶姬到底是不是恶疾,谁也不知,谁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失宠的妾室。
长王子云霆,无依无靠,自小过的便是没有母族庇护的苦日子,秉性却没有长歪,反而出落的犹如圣人一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任是谁看了都说一句青年才俊,未来可期!
相对比任性骄纵的太子攸宁,和其他不成器的几个王子,长王子云霆简直便是天之骄子,大周栋梁。
公孙无疾听到他提起长王子,笑容幽幽扩大:“谁说……长王子战死在了北狄?”
宋公子源奇怪:“诸侯早就接到了讣告,还能有假?”
前段时间,大周动乱,天子病重,各地的诸侯纷纷躁动起来,围杀周天子的儿子们,而长王子云霆,正好在出使北狄的使团之中。
北狄狡诈,杀光了使团所有人,唯独柳羡之落下了终身残废,死里逃生,逃回了大周来。
而长王子云霆,也被北狄人残忍戕害,讣告一时传遍了大江南北。
公孙无疾愉悦的笑起来,抬起手来,道:“请宋公看一看,这是谁?”
哗啦——
帐帘子被打了起来,一袭白衣之人,步伐轻缓,安步入内。
那男子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模样,身子高大挺拔,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却又充斥着一股儒雅之气,端端的温和有礼。
宋公子源睁大眼目,道:“长王子?”
那白衣男子,正是周天子的长子——王子云霆!
公孙无疾微笑:“宋公,如您所愿,长王子并未被北狄戕害。”
宋公子源回过神来,眯起眼目道:“太宰,你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呵呵……”公孙无疾笑起来:“宋公,不必紧张,本相方才说过了,天子……也就这两日了。”
宋公子源沙哑的道:“你想……造反?”
“嗯?”公孙无疾不赞同的摇摇头:“宋公言重了,太子攸宁任性跋扈,并非继承天下的良人,本相身为太子的舅舅,最是了解太子秉性的……反而是大殿下,人品出众,秉性金贵……”
公孙无疾看向王子云霆,整个眼神都变得不一样,眼眸中闪烁着光彩,仿佛看到了大周的星星之火。
“宋公,”公孙无疾道:“长王子何曾不是大周的名正言顺呢?如今长王子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大周的明日,便是一个变数,不知……宋公何不跨出一步,迈到这面来?”
宋公子源蹙眉道:“你想拉拢我?”
公孙无疾幽幽的道:“顺应天意罢了。”
宋公子源沙哑的开口:“你恐怕忘了,我还在被喻隐舟软禁。”
公孙无疾很是无所谓的道:“软禁?这里可是秋祭猎场,宋公乃是一等公爵,身份地位崇高,只要届时,宋公肯与殿下合作,别说甚么软禁了,宋公便请好,准备将喻隐舟踩在履下罢!”
宋公子源的眼神在闪烁,不停的跳跃,看得出他的挣扎与心动,嗓音更为沙哑:“容孤……考虑一番。”
*
“太子!不好了!”
叶攸宁刚要安寝,宋子婴跌跌撞撞的跑入营帐。
宋子婴平日胆子很小,礼数也周全,不可能如此冒冒失失的跑进来。
“怎么了?”叶攸宁安抚道:“宋公子别着急,慢慢说。”
宋子婴紧紧拉着叶攸宁的手掌,道:“天子……天子旧疾复发,突然病重!”
叶攸宁并不奇怪,看来今日燕饮,那些壮阳的吃食起了作用,天子的身子仿佛马蜂窝,哪里能受得了这么多大补的食材?
宋子婴道:“太宰故意封锁了消息,不想让太子知晓,我还是从宋国那里听说的。”
叶攸宁没有一句废话,立刻道:“宋公子别急,劳烦你现在立刻去寻乐医士,告诉他,天子燕饮使用了很多壮阳大补的吃食,叫他对症下药。”
“是!”宋子婴也不耽误。
叶攸宁立刻披上衣衫,来不及穿戴整齐,快步打起帐帘子,走出营帐。
他一出来,便撞见了喻隐舟,想来喻隐舟也是听到了风声,这才深夜出来一探究竟。
叶攸宁和喻隐舟还在“冷战”,因此二人只是对视了一眼,默契的没有开口,往天子的御营大帐而去。
天子病重的消息显然被封锁了,这么大的事情,猎场中静悄悄的,大多数卿大夫还沉浸在美梦之中。
叶攸宁赶到御营大帐门口,二十个雒师的黑甲虎贲军执戟列队。
咔嚓!
长戟交合,黑甲虎贲军竟然拦住了叶攸宁,道:“太子止步!”
叶攸宁淡淡的道:“孤要探看天子,也由得你们阻拦?”
黑甲虎贲军道:“太子恕罪,太宰有令,天子身有旧疾,受不得夜露寒凉,已然睡下,任何人不得打扰。”
“好一句太宰有令。”叶攸宁反而笑了起来,笑意十足温和,却带着一股子凌厉:“看来在雒师,太宰的名头,比孤这个大周储君,还要好使。如此尊卑不分,怎么?太宰要造反不成?”
“这……”黑甲军一时有些犹豫,不敢顶罪。
沙沙……
叶攸宁一瞥眼,好似看到了一抹白衣,从御营大帐的小门而出,看身形,似是一个白衣男子。
叶攸宁微微睁大眼目,已然忘了顶撞自己的黑甲虎贲军,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想去追赶那个白衣人。
他的步履急促而焦急,清秀的面颊上难以掩饰的吃惊,喃喃的自言自语:“怎么会……是哥哥?”
第37章 太子即位
“哥哥……?”
叶攸宁急追两步, 因着出来匆忙,衣袍还未穿戴整齐,革带垂下来一角, 叶攸宁脚下一绊……
嘭——
直接扑在地上, 摔了一个结结实实。
就是这么一个空当, 那白衣男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再找不到。
喻隐舟手臂一紧,下意识冲上去搀扶叶攸宁,但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只是蹙眉看着叶攸宁跌在地上。
有人走过来,扶起叶攸宁, 关心的询问:“太子,可有摔伤?”
是公孙无疾。
公孙无疾轻柔的给他掸了掸衣袍, 他的位置正好挡住叶攸宁的视线,那白衣男子更是不见踪影,仿佛是叶攸宁的错觉一般。
公孙无疾发问道:“太子身子弱,如此深夜,怎么还不就寝?”
叶攸宁从地上站起来,搓了搓自己摔红的手掌,道:“孤听闻君父抱恙,特来侍疾。”
“如此……”公孙无疾竟然没有阻拦叶攸宁,道:“太子请入内罢。”
叶攸宁看了一眼公孙无疾, 似乎也有些惊讶, 按照宋子婴的说辞,公孙无疾有意封锁消息, 不想让叶攸宁知晓,如今叶攸宁到了御营大帐, 公孙无疾却不加阻拦,实属古怪。
叶攸宁顾不得太多,打起帐帘子走了进去。
公孙无疾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一抹白衣从远处的营帐后面绕出来,似乎在与公孙无疾对视,公孙无疾点点头,转身同样进入御营大帐。
沙沙沙……
宋公子源赶到御营大帐门口,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宋子婴。
宋子婴戒备的道:“你为何会与公孙无疾在一起?”
宋公子源心窍一跳,装傻充愣的道:“哥哥你在说甚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宋子婴抿唇道:“别以为我没看到,公孙无疾从你的营帐中走出来。”
公孙无疾之前的确到了宋公的营帐,并且商议大事,宋公子源没想到,竟被宋子婴看到了。
宋公子源试探:“哥哥还看到了甚么?”
他一步步走上前,不断地逼近宋子婴。
宋子婴吓得一颤,连连后退,咚靠在了身后的牙旗上,已然退无可退。
宋公子源牵扯起一抹笑意,道:“说啊,哥哥还看到了甚么?”
宋子婴似乎很怕宋公子源,身子下意识发抖,吐息急促,垂下头去。
宋公子源笑起来,看样子宋子婴并未发现长王子云霆,只是看到了公孙无疾出入自己的营帐。
“哥哥……”宋公子源用手掌托起他的面颊,迫使宋子婴看向自己,他的笑容文质彬彬,带着一股温文尔雅的温柔,只可惜,这样的笑容全部都是假的。
宋公子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道:“你是看到我与太宰走得亲近,因而吃味儿了么?”
宋子婴被他捧着面颊,更是害怕了,筛糠一样颤抖,眼圈发红,差点流下生理泪来。
宋公子源笑得更加愉悦,道:“哥哥若是回来,天天陪在孤的身边,就像咱们儿时一样,多好?”
宋子婴的颤抖更加厉害,似乎想起了被囚禁的日夜,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狠狠推了宋子源一把。
宋公子源没想到宋子婴会突然发难,毫无准备,竟向后踉跄了两步,吃惊于宋子婴的反应。
宋子婴嗓音颤抖,道:“你……不管你要做甚么,但你……但你若把主意打到太子头上,对太子不利,我便……我便、饶不了你!我绝对绝对……饶不了你!”
说罢,宋子婴调头便跑。
宋公子源眯起眼目,盯着宋子婴落荒而逃的背影,幽幽的道:“太子……攸宁。”
御营大帐之中,周天子躺在软榻之上,面如金纸,蜡黄一片,气息游离。
因着是秋日,营帐中燃烧着旺盛的火盆子。
像是叶攸宁这等羸弱怕冷的体质,营帐中也才安置了两个火盆子,而天子的营帐中,竟然安置着足足六个火盆子,围绕着软榻,将软榻变成了一个蒸笼!
叶攸宁蹙眉,不必多说,一定是公孙无疾搞的鬼,看似温柔体贴,生怕天子着凉害了风寒,但其实呢?天子食用了大量温热壮阳的吃食,此时最是燥闷,再加上这些火盆,便是积薪上的鱼肉,认人宰割。
叶攸宁大步上前,别看他身量纤细,柔弱不堪,抬脚便踢,直接将火盆踹翻。
哐当——当!!
里面的炭块翻滚的满处都是,伏侍的寺人与使女,吓得跪倒一片。
公孙无疾眼中闪过惊讶,探究的看向叶攸宁。
叶攸宁冷笑一声,指着那些伏侍的宫人,好似乱发脾性一般,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天子的?天子今日才尽兴燕饮,便叫天子病倒了?”
“还有,”叶攸宁随手一挥:“这么多火盆子,是想呛死孤不成?咳咳……咳——咳咳……”
古代的炭火并非是无烟的,尤其这么多火盆子,自然要有些烟气,叶攸宁扶住自己的心口,夸张的咳嗽起来,那纤细的身子好似随时要散架一般。
宫人们不敢动弹,这些炭火是太宰请自吩咐的,没有太宰的命令,他们也不敢随意撤去。
公孙无疾缓缓舒了口气,还以为叶攸宁看出来甚么端倪,原踹翻火盆子,还是为了撒气,还是如同以前一般,嚣张任性。
公孙无疾摆摆手,道:“没看到太子不舒服么?还不快将火盆子撤下去?”
宫人称是,手脚麻利的撤下炭火。
乐镛正好赶到御营大帐,叶攸宁道:“太宰不介意,让孤的医士,为天子看诊罢?”
公孙无疾温和一笑,道:“怎么会呢?都是为了天子,再者,太子乃是天子的亲生骨肉,又如何会坑害天子呢?”
叶攸宁摆手道:“乐医士,看诊。”
乐镛立刻上前,展开自己的药囊,拿出手枕垫在天子的手腕之下,开始诊脉。
片刻的蹙眉之后,乐镛拿出一只布卷,从里面选出几枚银针,扎在昏迷不醒的天子身上。
公孙无疾在一面看着,并不怎么在意,毕竟天子也只有一口气吊着了,任是神仙在世,也……
“咳咳——”天子陡然咳嗽起来,猛地张开眼睛,吐出一大口浓痰。
公孙无疾的眼中划过惊讶,不敢置信的看着乐镛。
“天子醒了!”
“醒了!醒了!”
周天子真的醒了,气息游离,但万幸睁开了眼目,道:“寡人这是……怎么了?”
公孙无疾的脸色尴尬,唇角牵扯着干涩的笑容:“天子,您……偶感风寒,小憩了一会子。”
乐镛纠正:“风热。”
风寒与风热是不同的,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小小的风寒与风热,很有可能会医死人。
公孙无疾干笑道:“天子,现在感觉如何?”
“好——好……好多了。”天子一口气喘了三次,才说出一句完整话。
叶攸宁默默垂眼,天子这条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明日的燕饮,叶攸宁已经安排了柳羡之去替换壮阳的食材,柳羡之与膳房的干系极好,合该不成问题。
天子看了一眼叶攸宁,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还一直没有说话的喻隐舟,道:“罢——罢了……你们都回……回去罢……这里——有、有无疾照顾便是了。”
看来天子很是器重公孙无疾,对比叶攸宁这个私奔的儿子,公孙无疾更亲切一些。
叶攸宁也没有强求,站起身来道:“是,君父,儿子先告退了。”
众人退出御营大帐,叶攸宁低声道:“天子病情如何?”
乐镛回道:“天子的身子,犹如蚁穴,再禁不起一丝一毫的差池。”
喻隐舟阴测测的道:“无论如何,给孤吊住天子的性命,绝不能让天子在此时驾崩。”
“是。”
公孙无疾侍疾,一整夜都未离开御营大帐。
天色灰蒙蒙发亮,公孙无疾这才拖着疲惫的躯体回了自己营帐,他一夜未眠,面色有些憔悴。
“殿下?”公孙无疾连忙整理自己的衣冠,上前跪拜,道:“拜见殿下。”
长王子云霆坐在席上,看了一眼公孙无疾,道:“君父……情况如何?”
公孙无疾妖冶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道:“天子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本该昨夜便……只是被那个唤作乐镛的医士救了过来。”
公孙无疾又道:“不过也无妨,便算天子熬得过昨日,也必然熬不过今日,只要……今日的燕饮,天子尽兴,便是喘一口气,少一口气了。”
不同于公孙无疾的欢心,长王子云霆的面容带着一股悲伤,幽幽的道:“他终究……是孤的君父。”
“殿下,”公孙无疾道:“节哀啊。天子昏庸无能,大周在他的手上,百姓流离失所,诸侯纷争不断,国将不国!大事已在眼前,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
长王子云霆叹了口气,道:“孤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有人。”长王子的眼神突然一变,戒备的呵斥。
果然,有人打起帐帘子走了进来,还是从小门进入的营帐。
“宋公?”公孙无疾看向来人。
宋公子源深深作礼,他的眼神闪烁着贪婪与狠戾,沙哑的道:“大殿下,太宰,臣已然考虑清楚。”
他之前以孤自称,如今却以臣自称,不需要宋公子源说出答案,答案已然很是清晰明了。
宋公子源肯定的道:“臣愿推举大殿下,顺应天意!”
长王子云霆只是点点头,脸上不见太多的欢心,开口道:“你的条件呢?”
宋公子源没想到长王子如此通透,一眼便看穿了自己,道:“臣恳请王子,在王子即位之后,将宋子婴还交给臣,带回宋国。”
公孙无疾笑起来:“还以为是甚么事情呐?原是如此……”宋公子是宋公的兄长,本就是宋国人,如今却被喻国扣押,乃是喻国理亏,只要大殿下顺利即位,这点子要求,岂能不答应,是么?大殿下?
长王子云霆淡淡的看着宋公子源,道:“自然,你们是兄弟,犹如手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孤可允诺你,事成之后,便让喻国将宋公子归还。”
“谢大殿下!”
秋祭围猎,每日晚间都会安排燕饮,将一日狩猎的猎物集中起来,烹饪成佳肴美味。
今日的燕饮也不例外。
叶攸宁一身太子的衣袍,端坐在席上,不远处便是叶攸宁,二人就兢兢业业的扮演着决裂,互相谁也不多看一眼,气氛低靡,身边的羣臣根本不敢大声说话,唯恐变成了殃及的池鱼。
天子病怏怏的,但还是被搀扶着坐在席上。
公孙无疾看似恭敬的道:“天子今日容光焕发,想来身子是好了一些,臣特意找来了助兴的讴者,为天子提提神儿。”
啪啪!
随着公孙无疾抚掌,一行讴者身穿薄纱,雀跃犹如蝴蝶,翩然而入。
如今是初秋,夜间太天气转凉,讴者们衣着单薄柔软,随着夜风起舞,本就轻薄的小衫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哪里能遮得住甚么?
“好好!”周天子果然是好色之人,连连抚掌,眼目发直:“跳得好!重重有赏!”
周天子指着公孙无疾,笑道:“还是无疾你懂得寡人的心意啊!”
公孙无疾谦虚的道:“天子谬赞了,还请天子今日尽兴。”
“来人——”公孙无疾眼看时机成熟,道:“开席。”
使女与女酒鱼贯而入,将承槃摆放在天子面前。
咔嚓——
盖子打开。
承槃中竟是一个个圆溜溜,鼓包包,仿佛枕头,又不似枕头的东西。
“这……”周天子奇怪:“这白生生之物,是甚么吃食?寡人怎么从未见过?”
公孙无疾也是一脸迷茫,饶是他食过山珍海味,也从未见过这等吃食。
柳羡之起身,恭敬的道:“回禀天子,这是太宰特意为天子寻来的新鲜吃食,名唤饺子。”
“饺子?”周天子刚看了歌舞,心情不错,哈哈大笑道:“好好!无疾啊,你有心了!”
公孙无疾只是要求膳房抹去鹿肉、羊肉、海错与韭的外形,并未想到膳房会做出如此别致的吃食。
周天子的案几上,第一道承槃,乃是过水煮的饺子,白皙圆润;左手边是煎饺,焦香四溢;右手面是蒸饺,粉嫩饱满。
另还有钟水饺、酸汤水饺、鲜虾云吞面等等。
这是一桌饺子宴,竟琳琅满目,花样百出。
周天子连普通的饺子都没见过,更何况如此多的花样,一股脑陈设开来,已然晃花了眼睛,不知该如何下嘴才是。
喻隐舟用筷著夹住水饺,稍微一用力,从中间剖开。
滋——
一股汤水首先流淌而出,带着点点的油腥,却不觉油腻,喷香扑面而来。
喻隐舟优雅的吹凉一些,夹着一半饺子送入口中,面皮滑而韧,入口筋道,又不觉费牙,肉馅饱满,一口咬下去肉香肆意,其中还有菌菇与笋子的滋味儿,蘑菇的嫩,笋子的脆,令饺子的滋味层层递进,丰富多彩,并不单调。
喻隐舟有些惊艳,连忙又将另外半个饺子送入口中,原饺子是这种滋味儿。
“好!美味!真真儿是美味!”周天子大快朵颐起来,夸赞道:“无疾啊,你这饺子,滋味真好!不错,下次还让膳房做给寡人食!”
公孙无疾一脸亲和,垂下头去,唇角却含着一抹冷笑,下次?哪里还有下次?
叶攸宁见众人食得踊跃,拿起筷箸刚想用膳,侧头一看,宋公子源却并未用膳。
宋公子源盯着面前的小豆,小豆里装着饺子汤,沉沉浮浮的飘荡着两颗水饺。
他提起筷箸,伸入小豆,啪一声,将两颗水饺全部夹碎,一时油腥涌出,饺子汤浑浊不堪。
宋公子源笑了,英俊的脸面上展露出一丝舒展的笑意,他似乎在寻找甚么,用小匕舀了一只钟水饺,咕咚一声投入浑浊的饺子汤中。
浑浊的汤头,瞬间更加不堪入目,简直“泥泞”一片。
而宋公子源的笑容默默扩大,喃喃自语了一句:“像,太像了……”
叶攸宁奇怪的道:“宋公,可是饺子不可口味?”
宋公子源却道:“并非如此,只是……”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一个方向,幽幽的凝视着,宋子婴正坐在那个方向。
宋公子源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回忆,自顾自的道:“孤是君父的私生子,上不得台面那种……小时候经常饿肚子,和寺人一起抢吃食,活得还不如犬笼里的一条狗……”
宋子源经常被人欺负,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根本无法反抗,每日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活下去,如何讨吃食。
他总是将宫人们吃剩下的东西搜罗起来,归置在一起,然后用破锅子煮成一大锅。
宋子源笑道:“就像这样,又是汤,又是水的,甚么东西都有,你看,圆子,还有饼皮在漂,多像啊……只不过那时候食的饼皮,哪里有这饺子的筋道弹牙,都已然泡烂了,还有被狗啃的痕迹,孤便是连狗都不如……”
“那时候……”宋子源回忆道:“孤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人上人……”
后来哥哥出现了。
宋子婴是宋公的长子,也是嫡子,万千宠爱于一身,从小顺风顺水的长大。
有一日他看到了被人欺负的宋子源,蹙着小眉毛道:“这些都是泔水,你不能食这个,会生病的!”
“哥哥拉着我的手,”宋子婴道:“他说跟哥哥走,哥哥带你去食好吃的。”
自那之后,宋子婴只要跟着哥哥,便顿顿可以吃饱。
可惜……
可惜好景不长,无论是哥哥,还是需要哥哥保护的弟弟,全都长大了。
宋子源道:“孤想要登上高位,想要哥哥永远留在孤的身边,这有错么?孤会对他好的,便像他当年对我一般,甚至好上百倍!千倍!可是……可是为何,哥哥他就是不相信孤……”
叶攸宁平静的看着宋子源,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攸宁也有一个哥哥。”
宋子源了然的道:“是长王子殿下。”
太子攸宁的兄长,自然是周天子的长子,王子云霆。
其实叶攸宁口中的哥哥,并不是甚么长王子,而是他在恐怖游戏中,被代码设定出来的哥哥。
宋公子源的目光波动了一下,忍不住看向叶攸宁。
哥哥?
那不正是长王子云霆么?
太子攸宁与长王子云霆的母族,都是叶氏。只可惜,叶攸宁的母亲,乃是叶氏的贵胄,嫁入雒师之后,成为了周天子的正夫人,而王子云霆的母亲,只是一个陪嫁的侍女,恭敬一些的唤她少叶姬,不恭敬的都在背地里偷偷议论她爬床。
少叶姬死得稀里糊涂,很多人都说,八成是少叶姬失宠之后,被叶攸宁的母亲杀害的,否则怎么会死得如此突然,糊里糊涂。
因此在雒师,太子攸宁与王子云霆的干系,并不怎么好,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
而此时,叶攸宁的表情带着淡淡的落寞。
宋公子源略微试探的道:“太子……也惦念兄长了?”
惦念……?
叶攸宁歪了歪头,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呢?叶攸宁身为NPC,只知道安抚他人,抚慰是叶攸宁的本职,已然刻在心窍的最深处,永远那般善解人意,除了抚慰,其实叶攸宁对感情很生疏,不懂得爱情,更不熟悉亲情。
叶攸宁奇怪的道:“惦念,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宋公子源被他问得一愣,道:“自然是你时时刻刻的想着他,记着他,无论看到甚么,都会第一时间想起他,便是连做梦,都会梦到他,即使垫了最高的头枕,高枕无忧,也没有办法安然入睡。”
叶攸宁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考。
宋公子源再次试探,道:“倘或太子的哥哥,还活着,那该如何?”
叶攸宁平静的思索了一下,倘或自己的哥哥还活着……
“是啊,”叶攸宁轻声感叹道:“倘若他还活着……”
在恐怖游戏中,游戏方为了突出叶攸宁的性格,特意给他营造又美又惨的人设,身世十足凄惨。
叶攸宁有一个哥哥,他的哥哥只在其他NPC口中出现过,是一个温和的好大哥,温文尔雅,醇厚稳重,与叶攸宁从小相依为命。
只可惜……
叶攸宁这个NPC出场的时候,他的大哥叶云霆便已经死了。
叶攸宁坐在血泊之中,四周血迹已经从猩红,变成了沉沉的红色,将土壤阴湿,暗淡而无光。
一颗斑驳的头颅,被叶攸宁紧紧抱在怀中,那头颅被野兽啃得不成模样,只能隐约看到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头颅,他生前一定十分俊美。
叶攸宁抱着那颗残破的脑袋,目光幽幽的发呆,晶莹剔透的泪水,滴答滴答——从他的眼眶中流淌而下,滴落在暗淡的土壤之上。
他就这样,等待着玩家们的出现。
在玩家触发人物对话之后,慢慢的抬起头来,轻声询问:你们……见过我的哥哥么?
副本结束之后,叶云霆的头颅会被埋葬在孤零零的坟墓之中,而叶攸宁的哥哥,从头到尾,都只出现了一颗头颅,仅此而已。
叶攸宁的脑海中,浮现着哥哥的模样,但因着被血糊成了一片,他甚么也看不清楚,除了哥哥的头颅,叶攸宁也不记得旁的,哥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一概不知。
他只知晓,但凡自己一回忆起这些,心窍中总是空荡荡的发疼,那种感觉,空虚极了。
滴答……
凉丝丝的水汽划过叶攸宁的面颊。
“你怎么……”宋公子源震惊:“你怎么哭了?”
叶攸宁抬起纤细的手掌蹭了蹭面颊,还真的,自己都没有发现,竟是哭了。
为了烘托抚慰型NPC的柔弱,叶攸宁的泪腺十分发达,简称一个柔弱的哭包美人。
叶攸宁也没想到,自己会哭出来,泪水不由自主,不受控制的流淌下来,滴答滴答——
滴答……
滴!
怎么也止不住。
嘭!!
一旁的喻隐舟狠狠拍了一下案几,沙哑的道:“这个宋子源!竟敢把太子惹哭,孤要扒了他的皮!”
喻隐舟立刻便想去撕烂了宋子源,只是他的动作一僵,硬生生又坐了下来,公孙无疾就在旁边,若是此时去安慰叶攸宁,岂不是要露馅?之前做的所有,便将功亏一篑。
喻隐舟双手攥拳,狠狠的掐住自己的掌心,克制着心中不悦的躁动。
“太子!”宋子婴冲过来,手足无措的道:“太子怎么哭了?”
说罢,狠狠瞪向宋公子源。
宋公子源根本不知自己做了甚么,冤枉极了。
宋子婴道:“我都说过了,你胆敢对太子不利,我决计与你没完!”
宋公子源刚要开口,宋子婴已然扶起叶攸宁,道:“太子,咱们这面坐,来,小心一些。”
宋子婴小心翼翼的扶着叶攸宁,起身离开席位,来到宋子婴的席位上坐下,宋子婴还不忘了远远的再瞪宋公子源一眼。
叶攸宁坐下来,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泪水,解释道:“宋公子,你误会了,方才并非宋公的错……”
不等叶攸宁说罢,宋子婴已然道:“太子,不必说了,我都知晓,宋公甚么模样,我也知晓,你不必为他开脱。”
叶攸宁:“……”宋公真的是冤枉的。
啪嚓——!!
嘭——
“怎么回事?”
“甚么声音?”
“是天子——”
有人高喊了一声,瞬间乱成一团:“天子晕倒了!快!快!医士!”
天子正在食饺子,欣赏歌舞,不知怎么的,竟突然昏厥了过去,甚至嘴里还有未嚼烂的饺子,吐得烂七八糟,面色犹如金纸,蜡黄毫无光彩,胸口也不见如何起伏,便好似……
“快啊!去叫医士!”
“还愣着做甚么?!”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太宰!”
公孙无疾步履悠闲,慢悠悠走到了周天子身边,他甚至只看周天子一眼,唇角化开浅浅的笑意。
“太……太宰?”
“小臣这就去叫医士……”
公孙无疾抬起手,制止了寺人,淡淡的道:“不必了。”
不必了?
羣臣哗然:“不必是甚么意思?”
“天子昏倒了,不该叫医士么?”
“再晚一点,恐怕……”
公孙无疾听到了那些议论之声,平静的道:“本相说不必的意思是……天子崩了。”
“甚么!?”
“天子崩了?”
“怎么会……”
“哎呦喂,天子啊,您怎么走得这么急,臣还未来得及尽忠啊——”
喻隐舟站起身来,冷声道:“太宰如何得知天子驾崩了?天子昏厥,此时不该立刻请医士来诊治么?”
公孙无疾仿佛变脸,双眼瞬间盈满了泪水,此时才看出来,他与叶攸宁的确是亲戚,都说外甥像舅,哭泣的模样,果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公孙无疾用袖袍擦拭着泪水,哽咽的道:“其实……其实天子昨夜,便已经不成了,是医士吊住了天子的一口气,今日天子不听臣的劝解,一定要参加燕饮,与羣臣同乐……天子,您为大周操劳如此,怎么……怎么就这样走了……”
他这么一哭,卿大夫们也是会看脸色的,都是半信半疑,但不妨碍他们哭起来。
“呜呜呜——”
“天子啊!”
“天子啊,您就这么走了,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怎么活?”
喻隐舟实在看不下去这样的哭丧,冷笑一声。
公孙无疾哭得差不多,瞬间收住了眼泪,道:“天子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大周的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万幸的是,天子留下了我大周的血脉正统!”
喻隐舟冷冷的道:“是啊,太宰说的正是,我大周的正统血脉,可不正是太子攸宁么?既然天子驾崩,太子合该立时即位才是。”
公孙无疾却道:“喻公,此言差矣。”
“天子啊,您怎么就这么……”
哭丧的声音,平息了下来,仿佛卡壳一般,羣臣似乎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
喻隐舟抱臂道:“哦?差在何处?太子攸宁,难道不是国之正统?”
公孙无疾笑起来,道:“太子的确是国之正统,但是诸位不要忘记,当年太子与寒生私奔,抛弃大周于不顾,早就放弃了储君之位!”
喻隐舟发笑:“太子放弃了储君之位?孤问问你,天子可有发榜文书,昭告天下,废弃了太子攸宁的储君之位?”
公孙无疾被噎了一记,脸色难看。
“是啊,天子从未正式废弃过太子。”
“这么说来,太子还是储君……”
“那不就是咱们大周的新王么?”
公孙无疾上前一步,不见了方才的悠闲,朗声道:“诸位!太子为了一个男子私奔,弃我大周于不顾,丢尽我大周的颜面,这样的太子,我们还能指望他甚么?”
“是指望他抛弃情色,治理好国家?”
“还是指望他,在外敌当前,可以不抛弃我们这些臣子?”
“太子为了一个男子,尚且可以抛弃国家,更何况,咱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臣子呢?”
公孙无疾是有些口才的,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雒师太宰,振奋的道:“这样的太子,怎么配统领大周?怎配统领羣臣?怎配……成为我大周的新天子!”
羣臣登时喧哗起来,议论纷纷,不停的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叶攸宁。
叶攸宁分明是他们口中议论的主角,但此时并未开口说话,还坐在远处的席位上,仿佛事不关己。
喻隐舟冷声道:“叶无疾!太子乃国之正统,血脉不容混淆,怎么?除了太子这个正宗,难道你还想篡位不成?”
公孙无疾呵呵的笑起来,单薄的身子都在颤抖,他一笑起来,更显得妖冶。
“喻公不要误会,无疾乃是一介臣子,忠心耿耿于大周,一心一意,满心满眼,想得都是如何振兴大周,又怎么会篡位呢?”
公孙无疾突然振臂:“诸位!谁说这天下,只有太子攸宁一个宗族正统!我大周,还有正统的血脉!”
一道白影,出现在公孙无疾手指的方向。
白衣男子大抵二十五六,面容端正俊美,身材挺拔,充斥着一股正直沉稳之气。
“嗬——”
“是……是……是长王子?!”
“长王子不是死在北狄了么?”
“长王子还活着!还活着!”
喻隐舟眯起眼目,狠戾的凝视着从远处走来的白衣男子。
喻隐舟识得此人,不正是大周天子的长子——长王子云霆。
王子云霆在朝中建树颇高,为人敦厚正直,在这个尔虞我诈,拉帮结派的大染缸之中,王子云霆是唯一一个,卿族和公族都不会为难之人。
公族之人,认为王子云霆便是公侯贵胄之后,大方而金贵,颇具公族的高贵之风。
而卿族之人,认为王子云霆虽出身贵胄,然难得的是,却没有那一身跋扈的嚣张,反而出淤泥而不染。
只可惜王子云霆的庶出身份,让他虽身为长子,却无法成为大周的太子。
周天子昏厥之时,羣臣恸哭,哭天抢地,好不容易挤咕出两滴眼泪,已然用尽了毕生全力,但王子云霆一出现,方才假哭的群臣们,竟真的哭了出来。
“是长王子!”
“长王子还活着……还活着!老天爷见怜啊!”
“老臣愿意减寿,盼长王子安康!”
王子云霆一步步走入燕饮,他的步伐很慢,平稳至极,环视着痛哭的卿大夫们,完全没有王子的架子,一个个亲自扶起。
“大司徒,言重了,您是长辈,膝盖还有旧伤,怎可跪在地上?快快请起。”
王子云霆转头看着喻隐舟,道:“喻公,久违了。”
喻隐舟眯起眼目,他知晓公孙无疾的身后有人,正是因着这个人,公孙无疾底气十足,迫不及待的迫害周天子,让此人上位。
只是喻隐舟没想到,公孙无疾身后之人,竟是已死的长王子云霆。
喻隐舟乃是重生一世之人,只是在他杀死寒生之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惨死在北狄屠戮之下的长王子云霆,又活着回来了,这的确十分棘手。
喻隐舟冷笑道:“长王子归朝,的确是一件好事儿,孤便恭喜长王子了。”
王子云霆礼数周全,拱手道:“喻公言重了。”
喻隐舟话锋一转,道:“然,太子攸宁乃天子亲封储君,国无法不立,只要天子一日不发榜废黜,储君便是储君,即使长王子出现,太子仍是太子。”
喻隐舟扫视着羣臣,那双鹰目,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信,冷声道:“天下既有储君,又怎么能做出,废黜立庶的荒唐之事?倘或如此出尔反尔,无法无度,我大周的威信何在?以后如何能震慑蛮夷狄戎?长王子,你以为孤说得可对?”
喻隐舟将问题踢给了王子云霆,王子云霆在朝中的形象一直是温文尔雅,不争不抢,倘或他此时开口为自己争辩,以前树立的口碑便会立时坍塌,变成一个贪婪叛变的嘴脸。
但倘或他不争辩,叶攸宁便是国之正统,只能眼睁睁看着叶攸宁上位。
公孙无疾走上前,拦在王子云霆身前,冷笑道:“喻公,此言差矣!天子之所以没有废黜太子,无非便是因着不知长王子尚在人间,倘或天子早一日知晓长王子幸存的消息,恐怕……”
公孙无疾的目光看向叶攸宁,戏谑的笑道:“恐怕,太子早就被无情的废黜了,今日如何能坐在此处,与羣臣痛饮?您说是么……太、子、殿、下!”
嘭!
喻隐舟厉声道:“叶无疾!你一个臣子,胆敢当众羞辱太子?”
公孙无疾微笑:“喻公,你可不要动怒,太子还未开口呢。”
是了,叶攸宁一直都未开口,旁人为了太子攸宁与王子云霆的事情,挣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头破血流,而当事人之一的叶攸宁,竟然一直都未开口,一个字儿也不曾说。
羣臣的视线刷的转移到叶攸宁身上,紧紧盯着叶攸宁的一举一动,想要看看太子到底是个甚么反应。
终于……
叶攸宁终于动了。
他缓缓的站起身来,那张漂亮到不像话的面庞,不似往日平静,秋水一般的眼眸,潋滟着点点滴滴的水光。
绕过席案,叶攸宁的步伐由慢转快,趋步小跑着向前,险些被繁琐宽大的太子衣袍绊倒。
喻隐舟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扶叶攸宁,却扶了一个空。
咚!
叶攸宁拦腰抱住王子云霆,亲昵的扎在他怀中,甚至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胸口,仿佛撒娇一般,嗓音哽咽的道:“哥哥……真的是哥哥。”
第38章 生扑
喻隐舟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羣臣震惊, 众人试想过无数次,兄弟见面的场面。
毕竟是天家的兄弟,总要讲究一些礼仪与廉耻, 便算不显得亲热, 也要互相寒暄问候, 虚以委蛇才是。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叶攸宁会突然扑上来,紧紧搂住王子云霆。
“哥哥……”叶攸宁的嗓音哽咽。
王子云霆一愣,微微蹙眉, 很快感受到自己胸口有些微微发凉,加之叶攸宁单薄的肩轻轻颤抖。
他……哭了?
太子哭了!
王子云霆只是感觉到了凉丝丝的湿意, 羣臣则是亲眼目睹了太子在堕泪。
叶攸宁面庞白皙,容颜精致, 哭起来梨花带雨,眼泪仿佛珍珠,噼里啪啦的滚滚而落,小巧的鼻尖凝着丝丝殷红,不停的抽泣。
叶攸宁的哭泣,仿佛具有感染力,方才挤不出眼泪号丧的卿大夫,此时已然有些眼眶发酸,险些跟着掉下泪来。
公孙无疾:“……”
喻隐舟:“……”
喻隐舟还是反应迅捷的, 大步上前, 一把拽住叶攸宁,将他从王子云霆的怀中拉出来。
喻隐舟抬起手掌, 按在自己的心窍之上,不知为何, 总觉得这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尤其是叶攸宁搂住王子云霆,委屈哭咽的时候,暗中酸涩,仿佛在发酵,不断的膨胀。
叶攸宁不是假哭,眼泪还没有止住,用手背胡乱的抹着。
喻隐舟低声道:“你做甚么?”
叶攸宁的声音哽咽,还充斥着化不去的哽咽,自言自语道:“真的是哥哥。”
王子云霆的长相,与叶攸宁的哥哥,简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叶攸宁昨日在御营大帐附近看到的白衣男子,果然便是王子云霆,当时叶攸宁便觉得眼熟,总觉得很像一个人,没成想,他果然没有认错。
那颗头颅,叶攸宁曾经没日没夜的抱在怀中,只是为了等待着玩家们的到来,他如何可能认错,无论是长相,还是神情,就连那微微蹙眉的模样,分明是一个人……
叶攸宁从游戏穿入书中,本是无亲无故,而此时,叶云霆出现了。
喻隐舟眼眸微动,仔细的思索,虽他以前没见过叶攸宁几面,但也曾听说洛师之中的流言蜚语,叶夫人与少叶姬之间,关系本就冷落生疏,更有传闻少叶姬乃是被叶夫人害死,叶攸宁与王子云霆的干系最多算是一般,绝没有这般亲切,可以叫叶攸宁一见面,直接生扑上去的道理。
生扑……
喻隐舟的心窍又开始隐隐的不舒坦了。
喻隐舟拉住叶攸宁,低声道:“老实呆着。”
喻隐舟道:“太子名正言顺,即使是长王子归朝,也无法阻碍太子即位登基。”
公孙无疾却道:“太子失德,根本不配做这大周的新天子!”
“叶无疾,”喻隐舟冷笑:“你是打算造反不成?”
“造反?”公孙无疾不肯退让,道:“长王子德才兼备,才是我大周新天子的不二人选,诸位卿大夫,你们也是长着眼目,长着耳朵之人,如何能放心,将天下交给一个为了男人而私奔之人?倘或我们的大周,被这样的人统治,百姓可能安居乐业?蛮夷可能被震慑?狄戎可能不侵犯我们的国土?!”
公孙无疾冷冷的看着叶攸宁,道:“太子根本不配,臣如何能昧着良心,眼睁睁看着大周的江山社稷,日薄西山呢?”
羣臣开始窃窃私语:“是啊,太宰说的也对,太子他……的确……的确……”
“说得甚么混账话?太子配不配,是你说了算的?”
“是啊,国有国法,若是一言堂,以后还如何治国安邦?”
“长王子便是比太子有德行,这是不让说么?”
“长王子乃是庶出,少叶姬便是爬床的狐媚之人,他的儿子能好到何处?若对比起来,太子与寒生私奔,至少还算得光明正大呢!
公孙无忌面色阴冷,沙哑的道:“诸位,咱们这样议论,也没有个承算,不如……”
他说着目光一转,看向宋公子源,道:“宋公乃是一等公爵,诸侯之首,不如……我们听听宋公的意见如何。”
宋公子源早就与公孙无疾谈妥了,他收到公孙无疾的目光,立刻道:“长王子德厚恭俭,众望所归,这还需要如何选择?臣愿辅佐长王子,振兴大周!”
“哼,”喻隐舟冷笑:“原来太宰早就勾连了宋国。”
公孙无疾道:“喻公可不要血口喷人,甚么勾连?长王子即位,不过是众望所归罢了!”
“众望所归?”喻隐舟不屑的道:“说甚么众望所归?说甚么诸侯之首?难道太宰没看到宋公是如何进入雒师大门的么?他宋国说话,管个屁用!”
“你!”宋公子源没想到喻隐舟会当面羞辱自己,还是在羣臣面前,气得拍案而起,沙哑的道:“喻隐舟,你一个小小的侯爵,不要太过分!”
喻隐舟呵呵低笑:“过分?天子昏厥,你们不思找医士医看,着急废黜太子,难道不是过分?”
公孙无疾美艳的脸面闪过一丝狠戾,沙哑的道:“来人!”
嘭——
燕饮营帐的大门被冲开,黑甲虎贲军冲了进来,仿佛黑色的浪潮,鱼贯而入,明晃晃的长戟反射着闪烁的火光,瞬间将羣臣围在中间。
“虎贲军!”
“天啊,虎贲军怎么进来了?”
“这么多兵马,太宰这是早有准备……”
喻隐舟冷笑道:“还说不是造反?叶无疾啊叶无疾,调动五十兵马以上,便需要虎符,天子如今昏厥,绝不可能提前赐予你虎符,你这便是造反!”
公孙无疾振振有词的道:“本相负责秋祭围猎的安全,调动一些兵马,也是有情可原,如何能说是造反,喻公言重了!”
公孙无疾挥了挥柔若无骨的手掌。
踏!踏!踏!
虎贲军一步一步向前逼近,缩小包围。
喻隐舟并不畏惧,果然是见过大场面之人,冷笑道:“既然今日你死开了偏僻,也休怪孤无情!”
喻隐舟冷喝:“师彦。”
踏踏踏——
又一队黑甲军冲了进来,不同于雒师的虎贲军,虽此队也是虎贲军,却是喻国的虎贲军。
两军对垒,人数不相上下。
“师、彦?”公孙无疾皱眉质问。
师彦下意识低下头去,躲避公孙无疾的目光。
喻隐舟嘲讽的一笑:“怎么,太宰没想到罢,你的义子,到头来还是站在孤的身边。”
“师彦!”公孙无忌道:“你当真要背叛义父么?”
羣臣再次躁动起来:“甚么?师彦怎么是太宰的义子?”
“喻公也准备了兵马?”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小心被牵累!”
公孙无疾狠厉的目光一转,变得柔情似水,低声道:“彦儿,好孩子,你怎么忍心背弃义父?你现在回到义父身边,还来得及。”
“休要惺惺作态。”喻隐舟道:“师彦跟随孤多年,岂能是你一两句话,便可离心的?孤不防告诉你,早在你构陷太子之时,师彦便已然投诚,早不是你的人了。”
师彦的脑袋垂得更低,紧紧咬住后槽牙,一句话也不说。
“好!好好好!”公孙无疾说了一连串的好,幽幽的道:“天子驾崩,喻隐舟趁乱造反,本相身为雒师的天官大冢宰,有权平乱!”
“雒师虎贲听令!”公孙无疾朗声下令:“喻国国君喻隐舟意图谋乱,扣押起来!”
喻隐舟的表情毫无一丝惧怕,道:“孤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公孙无疾又一字一顿道:“叛贼喻隐舟,蛊惑太子,还不将太子救出?”
“是!”
雒师虎贲立时发难,全部冲向叶攸宁。
喻隐舟身形犹如秋风一般,瞬间掠上,一把搂住叶攸宁的腰肢,将人向后一带,护在身后,道:“往后站,小心受伤。”
雒师的虎贲军动作起来,喻国的虎贲军立刻也跟上,双方快速交战。
羣臣吓得落荒,四处逃窜,但是燕饮大帐已经被封死,谁也跑不出去,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营帐中逃窜。
场面一顿混乱,宋公子源眼眸一转,准确的在慌乱的人群中寻到宋子婴,快速上前。
啪!
“啊!”宋子婴吓得一个哆嗦,已然被宋公子源扯住了手腕。
“这里危险,”宋公子源道:“跟孤走!”
宋子婴挣扎道:“放开,放开我!”
二人身量悬殊,宋公子源牢牢扣住他的腕子,道:“哥哥,这里危险!”
宋子婴却道:“危险?哪里会有你身边危险?你把我带回去要做甚么?杀了我?”
宋公子源道:“孤怎么会杀了你,你是孤的哥哥,孤的兄长啊!你随孤回去,还像小时候一样,不好么?”
宋子婴的双目晃动,喉结滚动,艰涩的道:“被你关起来?那比杀了我,还要可怕……”
“哥哥?”宋公子源一愣,宋子婴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而那个制造恐惧之人,正是他。
宋子婴趁机挣扎,猛地低头咬住宋公子源的手腕。
“嗬!”宋公低吼了一声,迫不得已松开了手掌,低头看着手背上血粼粼的齿痕。
宋子婴摔在地上,调头便跑,踉跄的爬起来,迫不及待的逃离。
“好!”宋公子源沙哑的道:“你不跟孤回去,好,很好啊,孤便杀了太子,看你跟不跟孤回去!”
“你做甚么?!”宋子婴果然顿住了,焦急的道:“那可是太子!你若是对太子不利……”
“怎样?”宋公子源喋喋而笑,道:“来人!给我杀了太子!”
宋公身边的士兵面面相觑,宋公子源呵斥道:“怎么!?没听到孤的话!?还要孤再说一遍!?”
宋国的士兵不敢执拗,干脆一咬牙,趁乱冲着叶攸宁扑过去。
“太子当……唔!!”宋子婴想要出言提醒叶攸宁,却被宋公子源一把捂住口鼻,死死箍在怀中。
“哥哥……”宋公子源沙哑的笑道:“看看罢,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在你面前流血,在你面前断手、断腿,甚至……被砍断脖子的模样。”
“你唔……你疯了!”
叶攸宁被喻隐舟护在身后,双方虎贲军拼命厮杀,宽阔奢华的燕饮大帐,一时竟变得窄小起来,混乱的仿佛一团乱麻。
几道黑影趁着喻隐舟无暇分心,从后背钻出来,举起兵刃扑向叶攸宁。
叶攸宁向侧面一扑,狠狠摔在地上,明显感觉到面颊火辣辣生疼,那是被利刃蹭伤的疼痛感,热乎乎的血液顺着叶攸宁白皙的面颊淌下。
“攸宁!”
喻隐舟快速回身,想要去救叶攸宁,只不过雒师的虎贲军缠人的厉害,一点子也不给喻隐舟留下空隙。
“宁宁!”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白色的衣摆快如电,缥缈如雾,斯时掠来,一把抱住叶攸宁。
当!!!
宋国士兵的利刃被狠狠击飞出去,一声巨响,插在燕饮大帐的地屏之上。
是王子云霆!
王子云霆抱住叶攸宁,一个旋身,躲开偷袭,向后退了两步。
这一系列动作矫健、迅捷、缥缈,又空灵,仿若谪仙,高贵而持重。
却在最后,王子云霆不知怎么,身形不稳,嘭一声,竟带着叶攸宁跌倒在地,跌下的一瞬间,王子云霆下意识给叶攸宁做了垫背,没有让叶攸宁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了他的怀中。
“唔!”叶攸宁跌在王子云霆怀中,并不觉得疼痛,只是怔了一下。
——宁宁。
游戏里的哥哥,是这般唤他的。
虽叶攸宁其实也没见过叶云霆,除了那颗带血的头颅,其余都是代码,只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游戏代码,本就是叶攸宁最真实的过往,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中,骨血中……
“哥哥?”叶攸宁惊讶的看向王子云霆,道:“你……真的是哥哥?”
王子云霆的目光略微有些闪动,并没有说话,而是手掌颤抖的按住自己的膝盖位置,隐忍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殿下!”
公孙无疾冲过来,毫不客气的推开叶攸宁,扶起王子云霆,紧张的道:“殿下,你的伤……”
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了嗓音,不知在迟疑甚么,竟没有说下去,硬生生住了口。
王子云霆突然冲出来救了叶攸宁,这令众人实属没想到,一时间整个营帐静悄悄,无论是雒师的虎贲军,还是喻国的虎贲军,都忘了继续交战。
喻隐舟大步跨过来,把叶攸宁拉到身后,道:“攸宁!受伤了没有?你的脸……”
他看到叶攸宁染血的面颊,一个小小的血口,横在那白皙无瑕的面颊之上,仿佛完美的白玉破碎的裂痕,怒火涌上心头,恨不能手刃了宋公子源。
喻隐舟的目光一转,略过王子云霆之时突然顿住,似乎发现了甚么端倪,突然笑出声来,道:“长王子,你的腿……怎么了?”
方才王子云霆护住叶攸宁之时,分明武艺高超,却在最后踉跄的跌倒在地,甚至面露痛苦……
唰!
喻隐舟身形一动,犹如鬼魅一般欺上跟前。
公孙无疾也是武将出身,立刻拔剑,“当——!!!”却被喻隐舟一剑挑开,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喻隐舟绕过公孙无疾,手腕一转,含光乍现,王子云霆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袍嘶啦一声被割裂,飘悠悠落在地上,露出王子云霆膝盖以下的小腿。
“嗬——!!”
“长王子他……”
“是义肢!!”
羣臣震惊,王子云霆的右腿,膝盖以下,竟然全部是义肢。
古代的医疗水平落后,自然不可能有现代那么逼真的义肢,怪不得王子云霆出现之时,总是不急不缓,不知情的人恐怕以为王子秉性持重,但王子云霆心中知晓,那并非出于稳重,而是被迫的稳重,他有一只腿是假的,只能慢慢行走,否则会被人看出——是个瘸子。
王子云霆的确没有死于北狄人之手,但他比柳羡之也好不到哪去,柳羡之失去了尊严,王子云霆则是失去了一条腿,变成了残废。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长王子身怀残疾,叶无疾,你竟还腆着脸,推举长王子为新天子!我们大周,可没有身怀残疾的天子!你这是想要周人贻笑大方不成?”
义肢……
叶攸宁震惊的盯着王子云霆的小腿,自从穿入书中,他还未这般震惊过。
——叶攸宁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
——在很小的时候,哥哥为了保护叶攸宁,被野狼生生的啃去了一条腿。
——哥哥拖着残破的身躯,护着小小的叶攸宁,在荒野中艰难的爬行。
——枯黄的草地上,绵延着长长的血迹……
为了烘托叶攸宁凄惨的身世,游戏设定是如此编写的。
无论是那声宁宁,还是王子云霆的义肢,都像极了叶攸宁的亲哥哥……
喻隐舟志在必得,道:“诸位,我大周,还从未有过残疾天子的先例,残疾尚且不得为官,不入仕途,又如何能成为我大周的脸面,大周的表率?”
“殿下!”公孙无疾担心的看向王子云霆。
王子云霆面目平静,稳重之下,闪烁着起伏不定的阴鸷,他的手掌撑在膝盖之上,仿佛在忍耐着剧痛,但那股剧痛,不是从他陈年的旧伤而来,而是从他的尊严而来。
“大殿下是残疾!”
“残疾怎么能做天子呢?”
“我大周的颜面何存啊?”
“大殿下也真是的,竟隐瞒残疾,倘或他真的做了天子,我们这些臣子的脸面,该往哪里放啊!”
哗啦!
叶攸宁突然动了,将自己的太子外袍脱下来,大步跑到王子云霆勉强面前,将外袍披在他的身上,华贵的袍子正好挡住了王子云霆的义肢。
叶攸宁展开手臂,用羸弱纤细的身子,护住王子云霆,抿唇道:“不许你们欺负我哥哥。”
第39章 亲你
叶攸宁护在王子云霆面前, 将众人震惊的目光一览无余,唯独忽略了被他护在身后的,王子云霆的目光。
那目光中, 一闪而过的吃惊与复杂, 仿佛一只蜘蛛网, 而王子云霆并非编制这只网的蜘蛛,而是被困死在其中的猎物……
“你……”喻隐舟皱眉道:“太子作甚么?快过来。”
喻隐舟伸手去拉叶攸宁,却被叶攸宁躲开。
叶攸宁摇头道:“我不过去。”
喻隐舟耐着性子道:“过来,你怎么还护着他?”
叶攸宁平静的道:“他是我哥哥, 我自然要护着他。”
叶攸宁的嗓音平静,如同他的言辞一般, 哥哥弟弟之间,哥哥护着弟弟, 弟弟护着哥哥,这是很稀松平常之事,但有时世间平常之事,也是不那么平常,不然也不会出现兄弟阋墙这个词眼,更何况是天家兄弟。
叶攸宁的目光扫视着在场所有人,扫视着那些嘲讽王子云霆的人。
叶攸宁发问:“哥哥难道不是为了大周,才出使北狄的么?”
羣臣不知叶攸宁为何会提起这个事情。
叶攸宁又道:“如今北狄背信弃义,残害使团, 哥哥是为了大周, 才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你们便算是不怀感激之心, 又如何可以羞辱戏谑?”
臣子们垂下头来,不敢与叶攸宁对视。
他们方才只顾着嘲讽王子云霆的残疾, 只顾着后怕王子云霆的残疾,倘或当真让一个残疾人继承了周天子的宝座,那么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以后把脸面放在何处?
但凡外出燕饮,便会听旁人调侃,哎呀,听说你们的天子,是个没有腿的残疾之人?
臣子们也是要脸面的,甚至把脸皮摆在第一位,只是他们谁也没想过,方才叶攸宁的说辞。
长王子是为了大周,才变成如此这般的,身为一个大周的臣子,谁也不该嘲笑于他。
叶攸宁幽幽的道:“你们不配嘲笑他。”
王子云霆的嘴唇微微颤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甚么。
公孙无疾抢先道:“太子这又是甚么诡计?”
天子驾崩,不是太子即位,便是长王子即位,如今太子与长王子便是竞争干系,不死不休。
可太子攸宁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护长王子云霆,其实也不怪公孙无疾心生猜疑。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诡计?凭你也配质问太子?”
这罗圈架打起来,一圈绕着一圈。
喻隐舟嘲讽道:“也是,毕竟太宰你这个做舅舅的,连外甥都能坑害,不留一点子情面,也不留一点子余地,又怎能理解旁人兄弟手足之情呢?”
兄、弟、手、足……
一说到这里,喻隐舟自己的心窍酸溜溜发麻,甚么狗屁的兄弟手足,其实喻隐舟也很奇怪叶攸宁为甚么突然护着王子云霆,但在外人面前,喻隐舟绝对不能输阵。
公孙无疾走到王子云霆身前,戒备的道:“殿下,小心有诈。”
叶攸宁转身看向王子云霆,道:“哥哥,是我,是宁宁,你……还记得么?”
其实叶攸宁并不肯定,眼前的长王子,便是自己的哥哥叶云霆,但实在太像了,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他的义肢,亦或者他唤出“宁宁”的表情。
叶攸宁心窍悸动,难道……哥哥也来到了这里。
王子云霆垂目凝视着叶攸宁,眯起一双眼目,他的眼眸生得温柔,那种温柔仿佛是天生的,与生俱来,带着说不出来的关切。
而此时这双温柔的双眸,又变得复杂起来。
王子云霆张了张口……
“咳咳——”是咳嗽声,却不是王子云霆发出的。
“嗬——”一个寺人惊呼道:“天天天……”
“天甚么天?”
“天子醒了!!!”
寺人尖锐的惊呼声,犹如钢针,瞬间抛上高空,震耳欲聋。
羣臣的目光唰的转移到周天子身上。
周天子躺在地上,因着方才众人都以为天子驾崩,所以并未有人去搀扶天子,周天子一直静静的躺在地上。
哪知周天子竟突然咳嗽起来,诈尸了!
“天、天子?”
“天子醒了?”
“天子没有驾崩!”
公孙无疾浑身一颤,断然道:“不可能!”
“天子怎么会……”公孙无疾目光慌乱,沙哑的道:“我明明……”
喻隐舟呵呵一笑,道:“你明明让膳房准备了鹿肉、鹿茸、羊肉、海错,对也不对?”
公孙无疾慢慢抬起头来,恍然大悟的道:“饺子……?饺子!”
他说着,目光快速寻找,在人群中准确无误的找到柳羡之,呵斥道:“柳羡之!你这个叛贼,竟敢背弃于我!”
饺子是柳羡之的提议,因着花样新鲜,公孙无疾还夸赞了柳羡之。
他哪里知晓,这一切都是骗局!
公孙无疾手中还握着长剑,大步冲上去便要斩杀柳羡之,旁边的人群吓得散开,叶攸宁却迎着人群冲上去,一把抓住柳羡之,将他拉到身后。
唰——!
公孙无疾的长剑冲着叶攸宁砍过去。
“攸宁!”喻隐舟反应迅捷,快速抢上,一把抱住叶攸宁。
公孙无疾的长剑并没有伤到叶攸宁,只是划破了他的衣袖,发出轻微的嘶啦一声。
喻隐舟狠狠吐出一口气,与此同时,王子云霆也狠狠吐出一口气,只是他方才还未来得及动弹,所以无人注意他的小动作。
在无人看到的背后,王子云霆紧张得狠狠攥拳,掌心之中都是指甲留下的掐痕。
“伤到没有?”喻隐舟上下检查着叶攸宁,见叶攸宁无事,这才皱眉呵斥:“危险知不知晓?你怎么总是护着这个,护着那个,也不见你护着孤?”
叶攸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喻隐舟,道:“君上武艺高超,处事果决,何处需要攸宁护着?”
喻隐舟:“……”敢情还是孤的错了!
周天子突然醒过来,咳嗽起来,乐镛提着药囊快速上前,给天子把脉,打开药囊取出银针,在天子的穴位上扎了几针。
“嗬……咳——!!”
周天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是猛烈的咳嗽,突然睁开了双眼,仿佛被憋坏了,狠狠的吐息。
“天子真的醒了!”
“天呐,天子……醒、醒了!”
周天子堪堪醒来,完全不知发生了甚么,气息游离的道:“这……发生了甚么事情?为何这般乱?”
周天子终于看清了周边的情势,虎贲军执着长戟,涌入燕饮大营,气得又咳嗽起来:“这是要造反……造反啊!”
喻隐舟大步上前,拱手道:“启禀天子,太宰公孙无疾,伙同长王子、宋公,以热性吃食入膳,谋害天子性命,现……人赃俱获!”
“甚么?!”天子震怒:“咳咳咳……叶无疾咳、咳寡人这般信任于你,你竟然……咳咳咳……”
天子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一连串的咳嗽起来,若不是乐镛在为他扎针,兴许已然又昏死过去。
公孙无疾想要开口狡辩,喻隐舟抢先道:“罪臣叶无疾,众目睽睽,这么多卿大夫都可以作证,看你还有甚么歪词可以狡辩!”
人群中,大行署的掌官大行令突然站出来,道:“启禀天子!喻公所言不差,太宰伙同长王子与宋公,谋害天子性命,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周天子方才的脸色还如金纸一般蜡黄,此时已然气得通红:“好好!好啊!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叛臣!寡人咳咳……寡人今日便——”
喻隐舟眯起眼目,周天子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王位,但凡有人想要动摇他的位置,不管是宠臣,还是儿子,都不可能容忍。
只要天子发落下来,甚么公孙无疾,甚么王子云霆,甚么宋公子源,便全都是喻隐舟的手下败将,只消等周天子驾崩,推举太子攸宁上位,整个大周,便都是喻国的……
“便——”周天子说到此处,突然眼睛一番,嗓子里发出“嗬”短促的抽气声。
咕咚——
再次昏厥,晕倒在地上。
“天子!”
“天子啊!!”
“天子怎么了?”
乐镛立刻试探周天子的鼻息,松了口气道:“气血攻心,暂时昏厥。”
喻隐舟也松了口气,如今情势不稳,周天子活着,要比死了强。
喻隐舟一展袖袍,环视众人,微微勾起一抹唇角,沉声道:“叶无疾伙同长王子、宋公叛变,如今天子病重,无法处置,孤便代替天子,暂时将罪贼收押,等待天子醒来,一概论处!”
“来人!”
喻隐舟朗声道:“将罪贼收押,若有反抗者……就地辟首。”
虎贲军立刻动作,冲上来便去抓人。
王子云霆没用动弹,因着方才的慌乱,叶攸宁披在他身上的外袍已然落在地上,他的义肢袒露在众人面前,即使外袍还披在王子云霆的身上,他的义肢也不再是秘密。
王子云霆目光平静,没有做任何反抗,便被虎贲军扣押起来。
“殿下!!”公孙无疾冲过去,呵斥道:“你们是甚么东西!也敢动大殿下?”
喻隐舟冷笑道:“别着急,你也逃不掉,一并抓起来!”
因着周天子突然醒来,情势突然变成了定局,公孙无疾和王子云霆被定性成为了造反,哪里还有卿大夫敢站他们?方才查看情势的卿大夫们纷纷转向喻隐舟。
虎贲军快速将公孙无疾、王子云霆和宋公子源扣押起来,又扣押了跟着公孙无疾造反的雒师虎贲军。
喻隐舟摆摆手:“带下去。”
“哥哥!”叶攸宁跑过来,想要去找王子云霆,被喻隐舟一把抓住。
喻隐舟低声道:“长王子造反,罪有应得。”
“太子,听话。”喻隐舟温声哄着,前一刻还温柔似水,转头对师彦道:“把太子带回去,没有孤的允许,谁也不得靠近太子的营帐。”
师彦稍作迟疑,还是道:“……是,君上。”
师彦拉住叶攸宁,道:“太子,跟卑将走罢。”
叶攸宁才见到王子云霆,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哪里愿意离开。
师彦死死拉叶攸宁,眼看着喻隐舟的脸色越来越差,干脆一把将叶攸宁扛起来,道:“太子,卑将失礼!
叶攸宁惊呼一声,那他纤细的身子骨儿,哪里是师彦的对手,虽师彦身材并不高大,但好歹是个练家子,轻轻松松扛着叶攸宁离开燕饮大帐,远离是非之地。
“放我下来。”叶攸宁挣扎。
师彦将叶攸宁扛入太子营帐,将人轻轻放在软榻上。
叶攸宁一个翻身,便要下榻,师彦张开手臂阻拦,道:“太子,算我求你了!这么乱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执拗,君上他……他……”
叶攸宁道:“君上如何?”
师彦咬了咬嘴唇,道:“君上他等这一日,已然等了很久,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挠他的谋划,这个任何人……”
师彦撩起眼皮,为难的看了一眼叶攸宁,道:“也包括太子。”
叶攸宁突然道:“君上会杀了长王子么?”
师彦陷入了沉默,摇头道:“卑将不知。”
甚么不知,师彦的表情已然出卖了他,按照师彦对喻隐舟的了解,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是一个做君王,最基本的“素养”,没有人喜欢留下祸患。
叶攸宁淡淡的道:“孤知晓了。”
师彦松了口气,道:“那太子好生在营帐休息,前面少不得要用卑将的地方,卑将便先……”
离开了。
不等师彦说完,叶攸宁灵动的眼眸一转,“唔——”痛呼出声。
叶攸宁弯下腰来,蜷缩在榻上,整个人瑟瑟发抖,道:“孤……孤不舒服,你去唤君上前来。
师彦:“……”
师彦紧张了一下子,也只是短短的一下子,便看出叶攸宁是装的。
师彦无奈的道:“太子,您别难为卑将行不行?太子你现在突然不舒服,这不是摆明了装的?连卑将都糊弄不过去,更何况是……更何况是敏锐的君上呢?”
叶攸宁执意道:“你去唤君上前来。”
师彦:“……”
师彦再次陷入了沉默。
前面那么乱,天子昏迷不醒,正是喻隐舟主持大局的时候,用脚趾头想也知晓,喻隐舟是不会此刻离开前面的,便是天塌下来,泰山崩裂,也绝无这种可能!
嘭——
叶攸宁突然发难,趁着师彦沉默之时,好似要逃跑一般。
“太子……啊!”师彦伸手阻拦,哪知叶攸宁逃跑根本是假动作,师彦往前一送,正中下怀。
叶攸宁一个猛子将师彦按倒在榻上,甚至一抬纤细的长腿,坐在了师彦的胯上,将他双手压制在耳侧。
“太太太……太子!”
师彦本可以反抗的,毕竟他是个练家子,从小习武,年长一些便开始带兵,喻国一般的虎贲军,都是师彦调教出来的。
奈何他太过震惊,脸颊连带耳朵根殷红充血,一动也不敢动,结结巴巴的道:“太子你这是做甚么?快快、快下来!”
叶攸宁居高临下的看着师彦,幽幽的道:“师将军,你若是不去唤君上前来,孤便……亲你。”
“太……太子!这顽笑开不得!”师彦更加结巴!
叶攸宁挑眉道:“嗯——从哪里开始亲呢?眼睛?鼻子……?还是干脆……从嘴巴开始?”
师彦便是连裸露出来的手指尖儿也变得红彤彤,大喊着:“我去!我去!我这就去叫君上前来!太子饶……饶了我罢!”
叶攸宁十足的好说话,拍了拍师彦的面颊,道:“乖孩子。”
说完,一个翻身从师彦身上下来,微笑道:“速去速回。”
师彦吓得手脚并用爬下软榻,嘭——
那么低矮的软榻,师彦竟摔了下去,介胄的头盔都给摔掉了,狼狈得捡起来,连滚带爬,仿佛有恶犬在后面追赶一般,飞快的窜出营帐,一路磕磕绊绊的往前跑……
燕饮大帐之中,喻隐舟坐纛儿。
欣赏着情势的逆转,欣赏着政敌被自己控制的感觉。
喻隐舟挑眉,慢悠悠走到宋公子源跟前,微笑道:“宋公,这是第二次了,你栽在孤的掌心中。”
宋公子源愤恨的盯着喻隐舟,似乎十足不甘。
喻隐舟欣慰一笑,调侃道:“孤很好奇,你是如何敢与孤作对的?日前在雒师城门,怎么?败仗还没吃够?今日又食了熊心豹子胆,又来与孤叫板。”
“真是不知,”喻隐舟拍着宋公子源的肩膀,道:“合该说宋公你是越挫越勇好呢?还是说宋公你是……有勇无谋好呢?”
喻隐舟靠近宋公子源的耳畔,冷酷的嘲讽道:“你根本不配,成为孤的对手,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喻隐舟!!”宋公子源发狠的喊出喻隐舟的名字,连氏带名的那一种。
喻隐舟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道:“放心,孤会替你照顾好宋公子,叫你没有后顾之忧。”
宋公子源的眼神更加狠戾,疯狂的挣扎,枷锁哗哗作响。
“喻隐舟!!我杀了你!”宋公子源怒吼:“你敢动他试试?!”
喻隐舟愉悦的笑起来:“放心,孤不会伤害宋公子分毫,毕竟……他可比你听话,等你被褫夺了公爵职位,孤还会送宋公子回国,取代你的宋公之位。”
宋公子源的眼目充血,缠绕着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血丝。
就是这种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愤怒,取悦了喻隐舟。
“君上!”
师彦大步冲进燕饮打仗,咕咚!因为太过急切,直接撞在案几上。
“何事?”喻隐舟蹙眉,看师彦这个匆忙的模样,还以为何处出现了岔子,或者有人叛变。
师彦满脸通红,还未恢复平静,指着身后的方向,结结巴巴的道:“君上不不、不好了!太子突然病……病倒了!”
喻隐舟与王子云霆的目光同时一震,盯向师彦。
喻隐舟道:“太子怎么了?”
“不知道……”师彦哪里是不知道,而是叶攸宁也没说他到底哪里不舒服,师彦临时编纂,唯恐露了馅。
师彦硬着头皮道:“太子就……就是不舒服,突然不舒服,好似很是……很是难过……卑将也不知具体情况,君上您要不要去看……”
看一看?
师彦可以笃定,君上此时绝对不会因着太子的“小病小痛”,便离开燕饮大帐的,但是他还要硬着头皮说完。
哪知晓……
师彦最后几个字都没说完,喻隐舟面色急切,低喝道:“你在这里主持大局,孤去看看太子。”
喻隐舟黑色的朝袍犹如一团雾气,冕旒发出轻轻的脆响,竟是用上了轻身功夫,一闪消失了踪影。
师彦:“……”君上当真是……
让人捉摸不定啊。
踏踏踏——
是脚步声。
哗啦!
太子营帐的帘子被打了起来。
叶攸宁听到动静,立刻抱着肚子,咕咚一声倒在软榻上,装作很是痛苦的模样,瞬间挤出来眼泪,脆弱的呜咽着:“唔!好痛……”
“攸宁!”喻隐舟大步走进来,一展袖袍坐在榻牙子上,将叶攸宁搂在怀中,让他靠着自己胸口,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叶无疾那个贼子,给你下了毒?”
“别怕,医士很快便来了。”
“君上……”叶攸宁顺势靠在喻隐舟怀中,拉住喻隐舟的手,轻声道:“倘或……倘或君上放过长王子,攸宁……便无事了。”
喻隐舟:“……”
喻隐舟深吸一口气,黑着脸道:“太子是装的?”
叶攸宁仰起头来,一张白皙的脸面上挂着泪痕,眼眶湿濡,长长的眼睫被打湿,一抖一抖,颤抖进了喻隐舟的心窍中。
咯噔!
喻隐舟不知为何,看到叶攸宁哭泣,心窍仿佛患了心疾一般不舒坦。
叶攸宁蹭了蹭泪水,道:“君上,攸宁并非装的,长王子是攸宁的兄长,攸宁只要一想到,君上便要发落哥哥,自然会难过。”
喻隐舟蹙眉,道:“孤听说,你与长王子素来不和睦,为何你如此关心于他?”
叶攸宁抿了抿嘴唇,是啊,为何?
自是因着王子云霆,和自己的亲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不只是脸面,还有义肢,就连那残缺,也一模一样。
叶攸宁不能肯定,王子云霆便是自己的哥哥叶云霆,倘或这个时候长王子被喻隐舟杀死了,叶攸宁还如何查下去?
叶攸宁被游戏设计出来之时,便在副本中,抱着哥哥血粼粼的头颅。
所有关于叶云霆的记忆,全都是编程和代码灌输给叶攸宁的,那么虚无,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切。
叶攸宁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哥哥,活着的哥哥,尤其是在这个人生本地不熟的地方。
叶攸宁的眼眶发酸,凉丝丝又热乎乎的液体不经意滑落下来,滴答——
是眼泪。
落在喻隐舟的手背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敲击声。
嘶……那股子心疼的感觉又席卷了上来,让喻隐舟说不出来的心悸。
喻隐舟蹙眉:“怎么又哭了?”
叶攸宁的眼泪落下来,划过面颊上的伤口,伤口还未曾上药,被眼泪沙得红彤彤,仿佛桃花的娇艳,为叶攸宁平添了一股人情味儿。
平日里的叶攸宁,温柔羸弱,善解人意,但那温柔的表皮之下,却没有甚么人情味儿,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眼下的叶攸宁,多了这么一股滋味儿,更是让喻隐舟我见犹怜。
喻隐舟攥了攥拳,道:“好,孤答允你,不杀长王子便是。”
叶攸宁的眼角还挂着眼泪,希冀的看向喻隐舟,道:“当真?”
“自然。”喻隐舟道:“孤说出来的话,一言九鼎。”
喻隐舟眯起眼目,心想先哄住叶攸宁才是。
如今天子病重,已然只剩下一口气,闹出今日的事情,王子云霆再无即位的可能性,那便只剩下叶攸宁一个大周正统,叶攸宁定然是下一任大周新王。
喻隐舟必须控制住叶攸宁才是,让他乖乖即位。
喻隐舟温柔的捧起叶攸宁的面颊,为他轻轻擦拭眼泪,避开伤口,道:“好了,别哭了,看看,眼睛都红了。”
又道:“伤口还没有上药?孤替你上药。”
喻隐舟拿来伤药,用伤布轻轻的蘸着,一点点涂抹在叶攸宁的伤口上,叮嘱道:“太子伤在面上,必然要悉心调养,若是留下疤……”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若是面上留下伤疤,脸有伤疤,在古代也是残疾的表现,那么叶攸宁便会变成一枚弃子,失去应有的作用。
喻隐舟眯起眼目,眼中划过狠戾的杀意,道:“万死宋子源,把太子的脸面伤成这样,孤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叶攸宁眨了眨眼目,道:“君上,是在担心攸宁么?”
喻隐舟一愣。
担心?
那心窍中燃烧的怒火,是因着担心?
喻隐舟面色有些变化,自我告诫着,孤只是利用叶攸宁罢了,叶攸宁面有残疾,便不能被自己利用,自己的谋划将会全盘改变,所以这不是普通的担心,而是担心棋子罢了。
喻隐舟面上一笑,道:“孤自然会担心太子,太子好好儿休养。”
叶攸宁拉住喻隐舟,道:“君上,攸宁可不可以见一见兄长?”
喻隐舟皱眉,道:“你要见长王子?”
叶攸宁点点头。
倘或让叶攸宁见到王子云霆,喻隐舟不知会发生甚么变化,那些都是不可控制的岔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现这样的岔子。
喻隐舟眼眸一动,嘴上道:“太子想见一见长王子,也不是不可以,然……”
喻隐舟笑起来,温柔款款的道:“但太子受伤了,需要先养伤……这样罢,等一会子太子饮了伤药,歇息一晚上,明日一早,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孤便带你去见长王子,可好?”
叶攸宁不着痕迹的打量喻隐舟。
喻隐舟答允的太快了,按照喻隐舟的秉性,便算不一口回绝自己,也不可能答应得这么快,这其中怕是有诈。
叶攸宁并未揭穿,点点头,好似很是乖顺的道:“多谢君上。”
喻隐舟道:“你先歇息,孤让人给你熬药。”
喻隐舟很快离开,大抵半个时辰不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回来。
“来,太子,”喻隐舟温柔的道:“喝药罢。”
叶攸宁的身子骨一向不好,一直都是乐镛用药调理,每日请脉,因此每日饮药都是正常的。
喻隐舟道:“孤让乐镛加了些药材,好叫你的伤口快些恢复,饮了药,乖乖歇息,明日一早有了精神,孤便带你去见兄长。”
叶攸宁的目光上下一转,喻隐舟今日太过温柔了一些,可以说是……殷勤?
喻隐舟看着叶攸宁饮药,给他盖好被子,道:“快睡罢。”
叶攸宁点点头,闭上眼目,吐息慢慢平稳。
喻隐舟捋顺叶攸宁的鬓发,轻声道:“好好歇息,明日一早……便都结束了。”
喻隐舟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太子营帐。
夜色寂静,一抹人影悄然钻入太子营帐。
“太子……太子?”
是医士乐镛。
乐镛轻轻拍着叶攸宁的肩膀,道:“太子,醒一醒。”
乐镛还想再唤,哪知熟睡中的叶攸宁突然张开了眼目,他的双眼清明,一点子也没有困倦混沌的意思。
叶攸宁翻身而起,道:“乐医士?”
乐镛平板的脸面泄露出一丝丝小小的惊讶,道:“太子你没有中药?”
叶攸宁挑眉:“君上果然在汤药中动了手脚?”
叶攸宁发现喻隐舟不对劲儿,比平日里都要殷勤,而且答应自己去见长王子,答应的太过顺利,所以叶攸宁早就留了一个心眼儿。
他并没有真的饮药,趁着喻隐舟去给自己倒水的空档,将汤药倒掉,又装作困倦入睡的模样,简简单单便将喻隐舟哄走。
乐镛松了口气,道:“君上今日找到小臣,要小臣在太子的汤药中,添加几味安神,却对太子无害的药材。”
按照喻隐舟的说辞,太子今日受惊过度,想要安神入睡,乐镛当时没有任何反驳,按照喻隐舟要求,将汤药中加入了安神的药材。
等入夜之后,乐镛悄悄来到叶攸宁的营帐,再将叶攸宁叫醒。只是没想到,叶攸宁并没有昏睡。
乐镛又道:“臣打听到,君上今夜,是想要对长王子下毒手。”
怪不得喻隐舟说明日一早便带叶攸宁去见王子云霆,等待明日一早,叶攸宁看到的便是王子云霆的尸体,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
喻隐舟这是想来一出先斩后奏。
叶攸宁蹙眉道:“孤要去看看。”
*
猎苑之中并没有牢房。
喻隐舟令人将一片营帐圈出来,特意划分出了牢房。
将跟随公孙无疾造反的反贼,全部收押在牢营之中。
喻隐舟一身黑袍,比夜色更加浓重。
拔身站定在牢营门口,守卫立刻垂下头去,将牢营的大门打开。
“君上,请。”
喻隐舟迈入牢营的大门,径直来到王子云霆的牢房门口。
“喻隐舟!”公孙无疾就在对面,呵斥道:“你来做甚么!是我蛊惑殿下谋反,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若有本事,冲我来便是!不关殿下的事!”
“呵呵……”喻隐舟笑起来,道:“大殿下,你说说看,为何这一个两个,都如此关心于你?”
王子云霆站在牢营的角落,背对着牢门,听到喻隐舟此话,慢慢的回过头来,道:“还有谁?”
喻隐舟已然后悔刚才的调侃,还能有谁?自然是叶攸宁。
喻隐舟并不接话,王子云霆却不想放过这个问题,重复道:“还有谁?”
不需要喻隐舟的回答,王子云霆道:“是太子?”
喻隐舟表情阴鸷,立刻压下唇角,道:“大殿下想得真好啊,你与叶无疾谋反,不就是要置太子于死地么?一个想要治他于死地之人,太子为何要关心?”
王子云霆却不理会喻隐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幽幽的道:“是宁宁……”
嘭!!
喻隐舟狠狠一砸牢门,呵斥道:“大殿下还真是自说自话,不过……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公孙无疾被枷锁桎梏,只能狠狠用枷锁撞着牢门,道:“喻隐舟!你想做甚么!?大殿下是天子长子!你一个臣子,休得对大殿下无礼!天子还未醒来,你无权定夺!”
“是啊,天子还未醒来。”喻隐舟笑道:“等天子醒来,看到的,将会是大殿下……畏罪自尽的尸首。”
啪!
喻隐舟将一卷白绫扔在牢房的地上,眼神冷酷的睥睨着白绫,道:“大殿下,臣送你走得体面一些,免得失了王宗体统。”
王子云霆平静的目视着那条白绫,轻声道:“帮我与宁宁带一句话……让他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喻隐舟眯起眼目,他很厌恶王子云霆唤的那句“宁宁”,仿佛这个素来与叶攸宁不和的长王子,和叶攸宁很是熟悉一般。
喻隐舟不理会他,而是道:“王子自行上路,还是臣送王子上路?”
王子云霆没说话。
喻隐舟宽大的掌心张合,似乎已然迫不及待,亲自弯腰捡起地上的白绫,“啪!”一展,一圈一圈的缠在手掌之上,穿过牢门的栅栏,勒住王子云霆的脖颈。
嘭——!!
王子云霆被拽的向后一仰,义肢不稳,后背狠狠砸在牢门栅栏上,吐息登时凝滞,憋得脸面通红。
“殿下!殿下!!”公孙无疾嘶喊着:“喻隐舟!你做甚么!?快放手!!”
“喻隐舟,你敢伤害殿下,你不得好死!”
“太子?”
“太子您怎么来了?”
“您不能进去啊!”
牢营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紧跟着是牢营大门轰然打开的声音。
踏踏踏——
叶攸宁进入牢营,一眼便看到吐息不畅的王子云霆,还有一脸狠戾,死死扼住白绫的喻隐舟。
喻隐舟有一瞬间的慌张、心虚,手劲儿下意识松弛。
“咳——!咳咳……”空气涌入王子云霆的肺腑,令他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哥哥!”叶攸宁跑进来,他无法进入牢营,焦急的伸手去扶王子云霆。
喻隐舟从未见过叶攸宁如此焦急的模样,平日里的叶攸宁,做事总是温温吞吞,不急不缓的模样,好似甚么都不能让他动容。
甚至……
甚至那两次意外的夜晚,发生了那般亲密的干系,第二日叶攸宁还说“并不在意”。
喻隐舟心口发拧,其实叶攸宁也有在意之事,只不过并不是孤罢了。
喻隐舟率先发问,皱眉道:“太子不是在安寝么?”
他说着,又看到了跟在身后入内的医士乐镛,咬牙切齿的道:“乐、镛!孤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不必多说,定然是乐镛告密,不然叶攸宁为何饮了汤药,并未有昏睡,而是半夜三更的来到了关押反贼的牢营?
乐镛很是平静的跪在上,道:“臣死罪。”
“你也知晓自己死罪?!”喻隐舟冷声质问。
乐镛道:“臣的性命,还有万千姚国臣工的性命,乃是太子留下来的,即使明知死罪,臣亦不能恩将仇报。”
喻隐舟冷笑:“好你个乐镛,真是个硬骨头,来人,把乐镛抓起来,剖出他的脊梁骨,孤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是不是那般的硬!”
师彦一阵犹豫,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乐镛。
“怎么?”喻隐舟幽幽的道:“师彦,孤的命令,是不好使了么?”
师彦咬着嘴唇道:“卑将不敢!”
师彦挥手,守卫称是,一拥而上,将乐镛架起来。
叶攸宁拦住那些守卫,道:“不关乐医士的事情,都是孤的意思,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士,无法违抗太子的命令。”
喻隐舟看向乐镛,又看向王子云霆,叶攸宁护着一个还不够,还护着两个?
怒火伴随着酸意,从喻隐舟的肺腑一直冲向头顶,几乎冲散了他的理智。
“好!”喻隐舟沙哑的道:“孤倒是要看看,今日倘或只能保一个,你是护着你的亲哥哥,还是护着这个不识好歹的医士!”
王子云霆是太子攸宁的亲兄长,而乐镛只是一个卑微的医士,还是亡国的医士,医士在当时的地位十足低下,甚至还不如理膳的膳夫,只是一介小臣,可有可无。
喻隐舟的唇角牵起一抹笃定的冷笑,道:“孤看你如何选。”
叶攸宁凝视着喻隐舟,二人对视着,片刻之后……
“唔……”叶攸宁远山一般的双眉微微一动,竟是嘤咛的哭出声来。
“呜呜……”叶攸宁泪如雨下,单薄的身子因着哭泣而不住颤抖,活脱脱一副梨花带雨的羸弱模样。
“你怎么……”
喻隐舟额角青筋狂跳:“怎么又哭了?”这难道不是犯规?
第40章 插足
叶攸宁突然哭起来, 杀了喻隐舟一个手足无措。
喻隐舟皱眉道:“好了别哭了,孤……”
喻隐舟下意识想要妥协,但目光一动, 看了一眼王子云霆。
平日里甚么事情都好说, 但今日这个事情, 关乎到大周的江山,也关乎到喻国的利益,喻隐舟眼眸眯起,沙哑的道:“来人, 送太子回去歇息。”
师彦为难的看了一眼喻隐舟,迟疑道:“……是, 君上。”
他转头看着叶攸宁,道:“太子, 卑将送您回去歇息。”
叶攸宁却不走,只是默默得垂泪,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顺着白皙的面颊滚落,在牢营的昏暗灯火之下,说不出来的楚楚动人。
“哼,”喻隐舟冷笑道:“太子今日便是哭断了肠,也是没用,孤劝太子, 还是不要太执拗, 早些回去歇息。”
“呜呜呜……呜呜……”叶攸宁擦着眼泪,嗓音哽咽, 抿着淡粉色的嘴唇,抬起一点眼皮, 看了一眼喻隐舟,随即低下头去,露出脆弱的后颈,继续哽咽的哭泣。
喻隐舟:“……”
喻隐舟瞪着师彦,道:“还不快送太子回去歇息?”
“是!是!”无论是喻隐舟,还是叶攸宁,师彦一个人也惹不起,立刻应声。
“太子……”不等师彦说话。
叶攸宁的身子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单薄的躯体,仿佛弱柳扶风,竟是要摔倒下来。
“宁宁!”王子云霆下意识唤出声来。
喻隐舟背对着叶攸宁,听到王子云霆的喊声,立时回头,一把将叶攸宁抱住。
叶攸宁身子绵软,仿佛没有骨头,跌倒在喻隐舟的怀中,眼睛还是闭着的,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看着喻隐舟,他没有说话,眼泪却扑簌簌流淌而下,伴随着“咳咳……咳咳……”的轻咳声。
乐镛立刻上前,为叶攸宁诊脉,他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了一眼叶攸宁,又看了一眼喻隐舟。
这才开口道:“君上,太子身子羸弱,大喜和大悲都会伤及肺腑,尤其不能心焦,倘或这样哭下去,怕是……”
“怕是甚么?!”喻隐舟质问。
乐镛平静的道:“怕是熬不过今年腊祭。”
嘭!
喻隐舟一拳打在牢门上,牢门挂着铁索,发出哐啷巨响,吓得叶攸宁一个哆嗦,眼泪更是扑簌簌流下来,仿佛断线的珠帘,怎么也止不住。
“别哭,别哭……”喻隐舟给他擦着眼泪,道:“好了好了别哭。”
喻隐舟一咬牙,道:“孤都依你,两个都不杀,还不行么?”
叶攸宁仰起头来,微微蹙着柔弱的眉心,抿着嘴唇,一脸的委屈,道:“君上此言可当真?”
喻隐舟狠心道:“自然当真。”
喻隐舟垂下眼目,心中思忖着,叶攸宁这么哭下去,若活不过腊祭,孤还怎么指望着他成为大周新王?不如先稳住叶攸宁,孤说不杀大王子和乐镛,又没有以后也不杀他们,总之,先答应下来便是。
喻隐舟挑起笑容,温柔的道:“孤一言九鼎,答允过太子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办到?可别哭了,气性这么大,一言不合便哭成这样子,害了身子如何是好?”
喻隐舟的嗓音如斯温柔,仿佛情人之间的劝慰与呢喃,配合着他俊美无俦的容貌,放眼天下任何一个人,怕是都无法抵挡,全部沉溺在他的温柔之中。
叶攸宁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擦了擦眼泪,眼眶还红彤彤的,道:“多谢君上。”
喻隐舟微笑:“你与孤之间,还谈甚么谢不谢的?”
说罢,又道:“牢营阴湿,还不快送太子回去歇息?”
“是!”
叶攸宁被扶着往回走,目光却停留在王子云霆的身上。
他方才又听到王子云霆唤自己“宁宁”,绝对不会出错……
叶攸宁离开了牢营,喻隐舟狠狠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方才九死一生,性命拿捏在别人手掌之中的,不是王子云霆,也不是乐镛,而是自己一般……
喻隐舟:“……”
喻隐舟摆了摆手,将那些奇怪的念头轰出脑海,沉下面容,冷笑道:“恭喜长王子,又可以多活些时日。”
他垂目看向散在地上的白绫,道:“不过……也就是这几日了。”
喻隐舟阔步离开牢营,走出之后,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的看着乐镛。
“乐镛,”喻隐舟阴测测的道:“你可知晓,孤留你这条性命,是为了甚么?”
乐镛平静的回答:“是让臣为太子诊治。”
“正是,”喻隐舟点头道:“你知晓便好。”
“太子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孤便一直不会杀你,”喻隐舟幽幽的道:“这是你的保命符,然……如果太子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便说明你是一个庸医,毫无用处,孤同样会扭断你的脑袋!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乐镛拱手道:“是,臣谨遵君上教诲。”
喻隐舟冷冷的再看了乐镛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这话分明是在警告乐镛,一旁师彦却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等喻隐舟走远,这才道:“你完了!你今日,算是惹恼了君上!你不要命了?怕是以后都不好过了!”
乐镛不为所动,挑了挑眉,道:“是么?”
师彦道:“我跟随君上那么多年,自然知晓君上的脾气秉性,你这下子,真的完蛋了!”
乐镛突然笑了一声,他并不经常笑,笑容却十足自然,道:“乐某怎么反而觉得,这是捉住了喻公的命门呢?”
“啊……?”师彦一脸迷茫,整张脸上满是空白,眨了眨眼睛,道:“命门?甚么命门?”
乐镛高深莫测的一笑,没有说话,抬步离开。
“喂!”师彦追在后面,道:“你说甚么命门啊!我跟你说,你下次不要再这么作死了,真的,再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叶攸宁被送回了营帐,乐镛进来请脉。
其实叶攸宁方才并没有大事,只是哭泣的太久,有些子缺氧眩晕罢了,这才突然摔倒。
乐镛便是故意说得十足严重,因着当时,乐镛看到叶攸宁对自己打眼色,希望自己配合。
乐镛重新诊脉,调整了药方,拿给喻隐舟过目。
喻隐舟并不懂得药理,但每次都要看一眼,蹙眉道:“快拿去熬药。”
“是。”乐镛退出太子营帐。
叶攸宁怕是哭累了,有些蔫蔫儿的,没有精神头的模样。
喻隐舟扶着他在榻上躺下来,给他盖上锦被,道:“累了罢?谁叫你乱跑,已然夜了,快歇息下来。”
叶攸宁的确累了,哭泣伤神,更何况是他这个柔柔弱弱的身子呢?
他却睁着眼睛,执意不闭起来,道:“君上不会再去找哥哥罢?”
喻隐舟被他气笑了,反诘道:“你觉得孤是这般出尔反尔的人么?”
叶攸宁:“……”
喻隐舟道:“你这沉默是甚么意思?”
叶攸宁坦然的道:“攸宁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做君王的嘴巴,都是鸟嘴。”
喻隐舟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并不妨碍他明白叶攸宁的意思。
喻隐舟无奈的道:“你放心好了,既答应了你,孤便不会对长王子下手。”
叶攸宁缓缓点头,怕是真的累了,说话这个空当,眼皮已然黏在了一起,迷迷糊糊,困倦的厉害。
“睡罢。”喻隐舟坐在榻牙子上,轻轻的拍着叶攸宁,道:“孤守你一会子,快睡罢。”
眼皮越发沉重,睡意愈发浓烈,随着喻隐舟温柔的轻拍,叶攸宁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唔……”叶攸宁泄露出微微的呻吟,他坠入了巨大的深渊,那个深渊,是为了取悦玩家而设计出来的副本。
叶攸宁怀中抱着一颗血粼粼的脑袋,日复一日的坐在那空荡荡的副本之中,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鼻息间只能闻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是哥哥的鲜血……
叶攸宁唯一的亲人。
叶攸宁分明知晓这是梦境,却怎么也无法逃脱,手脚仿佛被无形的铁力束缚,如何也挣扎不开。
“攸宁……”
“攸宁?”
从那黑暗的空洞中,突然传来了一抹嗓音,幽幽的,并不真实……
但叶攸宁熟悉那嗓音——是喻隐舟。
“攸宁……”
“做噩梦了?”
“乖,无事,睡罢……”
那嗓音比平日里的伪善更加温柔,令叶攸宁有些子依恋,好似空洞的黑暗,也不是那么可怕了,渐渐放松下来……
“呜呜……呜……”
喻隐舟眼看着叶攸宁熟睡,刚想离开营帐,却听到细微的哭咽声,低头一看,叶攸宁竟然哭了,在梦中哭了。
“攸宁?”喻隐舟再次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叶攸宁的肩膀,道:“醒醒,怎么哭了?”
叶攸宁睡得很沉,并没有醒过来,紧紧蹙着眉头,呜咽的声音小小的,透露着一股委屈与无助。
喻隐舟连忙握住叶攸宁单薄的手掌,道:“攸宁,攸宁……”
叶攸宁似乎感受到了喻隐舟的体温,不只是手掌,整个人都靠拢过去,蜷缩依偎在喻隐舟的怀中。
喻隐舟明显一愣,虽平日里叶攸宁也十足柔弱,仿佛一株被风一吹便会折倒的柳树,但正因着柳树的枝丫如此柔软,才比旁的树木更加坚韧,经得起狂风的摧残。
有的时候,喻隐舟也很奇怪,叶攸宁是真的柔弱,还是装的柔弱。
此时此刻,却不一样……
叶攸宁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流淌出来,小巧的鼻尖微微颤抖,哽咽的隐忍而小心翼翼,平日里哭泣的叶攸宁,已然让喻隐舟招架不住,更何况是眼前的模样。
让喻隐舟心中,多加了一个“更”字。
更是招架不住。
喻隐舟干脆将叶攸宁连人带被子抱在怀中,有节奏的轻轻拍着,口中哄道:“好了别哭,怎么这般委屈?孤在这呢。”
“谁欺负我们攸宁了?孤帮你教训他……”
“别哭,别哭……”
“睡罢,孤一直陪着你……”
不知睡梦中的叶攸宁,是不是听到了喻隐舟孜孜不倦的安慰,抽噎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平息了下来。
喻隐舟低头看向怀中的被子包,叶攸宁蜷缩着,好似很没有安全感,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不松手,把喻隐舟的朝袍哭得一片湿濡。
叶攸宁的眼角微红,一副脆弱的模样,仿佛方才是被谁欺负了一般,娇嫩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张合呢喃,似乎在说些甚么。
“甚么?”喻隐舟低头下来,仔细去听叶攸宁的梦呓。
“唔……”叶攸宁浅浅的呻吟了一声,俨然一只小猫,用面颊蹭着喻隐舟的胸口。
“哥……”
“哥哥……”
喻隐舟终于听到了那微弱的呢喃:“……”
孤这么卖力的哄他,叶攸宁竟然在梦中唤哥哥?
喻隐舟胸腹一阵气淤,感觉要爆炸一般,没好气便要将叶攸宁扔在榻上,不管算了,随便他哭不哭。
喻隐舟动作稍微大一点子,叶攸宁“嗯……”了一声,是要醒过来,紧紧蹙着眉心,不舒服的抿了抿嘴唇。
喻隐舟:“……”
喻隐舟立刻不动了,变成了一尊石雕,连吐息都屏住,生怕吵醒了叶攸宁。
揉了揉额角,喻隐舟不只是肺疼,现在连头也跟着腾起来,孤这是在做甚么?生怕吵醒了叶攸宁?
是了,叶攸宁娇滴滴的,吵醒了肯定要哭,孤只是不想又听到叶攸宁的哭声,怪烦人的。
喻隐舟自我疏导了一番,这才觉得心中的淤气散了大半,轻轻将叶攸宁从自己怀中抱起来,放在软榻上。
叶攸宁的手掌抓着喻隐舟的衣襟,即使躺下来,也紧抓不放。
喻隐舟又不想吵醒叶攸宁,因此只能轻轻的扒开叶攸宁的手指,一点一点,慢工出细活儿。
“君上!”
师彦大步走进来。
喻隐舟沉声:“嘘。”
师彦这才发现,叶攸宁已然睡着了。
喻隐舟压低了声音,道:“有话去外间说。”
师彦赶紧点点头,捂着嘴的嘴巴到了营帐的外间。
喻隐舟将叶攸宁放好,给他仔细盖上被子,将叶攸宁并没有被吵醒,这才放心的来到外间。
喻隐舟凉丝丝的瞪了一眼师彦,道:“都多大的人了,做事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是……”师彦老实的挨骂,乖乖点头。
“何事?”喻隐舟道。
师彦连忙道:“启禀君上,是雒师的大行令前来探看太子。”
“大行令……”喻隐舟眯起眼目。
这个时辰,大行令怕不是来探看太子攸宁的,而是来找喻隐舟的。
师彦道:“在燕饮大帐之时,大行令是头一个站在君上与太子这面的,要不要让大行令进来说话?”
喻隐舟沉思了一番,的确,如今公孙无疾、王子云霆和宋公子源被扣押,周天子病重一直还未醒来,表面上看是喻隐舟占尽了天时地利,但还需要人和。
雒师的朝廷党派,三分之一都是公孙无疾的叶氏一党,若想制衡公孙无疾的势力,就必须借用其他势力。
雒师的朝廷,天官大冢宰之下,分为司徒、司理、司农、司马、司行与大谏。
司行便是掌管外交,沟通四夷,联络诸侯的官员。大行令乃是司行署的最高掌官。若是能拉拢大行令,不仅可以制约雒师朝廷,还能制衡各地诸侯,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喻隐舟道:“既然大行令主动前来示好,请他进来罢。”
师彦称是。
“喻公!喻公!”大行令走进来,一个猛子直接拜下来。
喻隐舟挂上一脸亲和的微笑:“大司行何必如此大礼?咱们都是为臣子的,不必如此。”
“要得要得!”大行令谦恭至极:“喻公乃是天子亲封的侯爵,下臣只是区区一介臣子,在喻公这等豪杰面前,实在惭愧啊!”
大行令客套了一番,眼眸转动,终于说到了点子上,道:“这个……不知——喻公打算如何处置叛贼云霆?”
王子云霆,在大行令的口中,变成了叛贼云霆。
喻隐舟了然的一笑,大行令之所以站队在自己这面,又迫不及待的示好,其实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的。
王子云霆出使北狄,便是大行令极力主张,这次出使,使团全军覆没,唯二活着回来的,柳羡之失去了尊严,王子云霆失去了一条腿。
倘或这次事变,王子云霆被豁免,那么遭罪的必然是大行令,大行令与这次出使失败,脱不得半点子干系!
因此大行令如此着急的来找喻隐舟示好,其实也是为了自己个儿。
喻隐舟道:“大行令……如此着急?”
“不不不,”大行令摇手:“不急不急!一切都听从喻公的处置!下臣不急……只是怕夜长梦多。”
喻隐舟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变了话题,道:“大行令常年在洛师走动……”
他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道:“可知太子与长王子,干系如何,可有亲厚?”
“干系……?”大行令险些被喻隐舟问懵了。
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笑得十足顽味,这才道:“喻公您常年在封地,可能有所不知,这长王子啊……他的母亲上不得台面,本是已故叶夫人的婢子,那婢子……趁着叶夫人害病,爬了天子的寝榻!”
这事儿其实喻隐舟知晓,这样津津乐道的王室绯闻,喻隐舟怎么可能错过呢?
用大白话说,王子云霆的母亲,是太子攸宁母亲的婢子,叶夫人嫁入雒师之后,因着水土不服常常害病,因而无法侍奉天子。
这一来二去的,没成想倒是给了婢子机会,让婢子与天子搞到了一起。
婢子美貌体贴,十足的善解人意,完全没有宗族贵女的骄纵,简直是一朵无微不至的解语花儿,深得天子的喜爱。
尤其那婢子身子骨儿还好,不似叶夫人,三天两头的害病,没多久,婢子便有喜了。
婢子诞下了周天子的长子,也因此荣升成为少叶姬。
大行令调侃道:“叶夫人,那可是叶国的宗族贵女,能给少叶姬好脸子看?”
少叶姬爬床成功,诞下长子,气得叶夫人又是大病一场,更是与少叶姬结下了梁子。
叶夫人骄纵跋扈,王子云霆涨长到三岁,还未能上族谱,缘由无他,但凡天子想要让王子云霆上族谱,叶夫人总是会大闹一场,天翻地覆,整个雒师都不得安宁。
后来叶夫人怀了孕,也诞下了男婴,周天子立刻册封嫡子为太子储君,如此一来,叶夫人才松了口,勉强让王子云霆,登上了族谱。
大行令道:“喻公您说说看,叶夫人与少叶姬这样的干系,他们的儿子,干系能好得了不成?”
因着母亲的缘故,太子攸宁和王子云霆自小走动便很少很少。
王子云霆还未长大的时候,少叶姬失去了天子的宠爱,突然病死,宫中传闻,便是叶夫人下的手。
失去了母亲庇护的王子云霆,在宫中更是如履薄冰,没少被宫人欺负。
大行令笑道:“不是臣背地里说嘴,臣也算是雒师的老人儿了,当年还曾见过,太子带着一把子内官寺人,殴打长王子呢!”
“殴打?”喻隐舟若有所思的重复。
倘或太子攸宁与王子云霆的干系真的如同大行令所说,如此恶劣,那为何叶攸宁三分两次的舍命相救?
无论是在燕饮大帐,还是在牢营之中。
叶攸宁关心王子云霆,不像是假的。
大行令见喻隐舟沉思,也不好打扰,便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喻隐舟回过神来,笑道:“大行令,孤常年在喻国封地,并不经常往来雒师行走,这朝廷之中的事情,还是大行令懂得更深一些,往后里还需要大行令,多多照应呢。”
“诶!哪里的话!”大行令谦恭的作揖:“喻公言重了!言重了!臣也就这么一点子能耐,若是喻公有甚么问题,只管来找臣,臣定然知无不言!”
大行令一连串拍马屁,表忠心,又迟疑的道:“喻公……这王子云霆若是留下来,夜长梦多啊!还请喻公早做打算!”
喻隐舟哪里能不知“夜长梦多”这四个字,这不是么,叶攸宁刚刚睡下,便梦到了王子云霆,口口声声唤着哥哥呢,的确是梦多。
但他答应了叶攸宁,不杀王子云霆。
喻隐舟蹙眉道:“不急,太子与长王子,手足情深,向孤求情,宽宥长王子的性命,孤已然答允了太子。”
“手、手……”大行令瞠目结舌:“手足情深?”
大行令方才给喻隐舟讲了许多关于叶夫人和少叶姬的恩怨情仇,哪里看得出来太子与长王子手足情深了?
“可、可是……”大行令尴尬的笑着,道:“可是……长王子有公孙无疾的庇护,虽公孙无疾如今也在狱中,但他的党羽遍布整个朝廷,实在不好对付,唯恐他们还会垂死挣扎,喻公,唯有长王子不在人世,才能根除后患,一劳永逸,喻公才能高枕无忧啊!臣也是为了喻公着急,万万没有私心!”
叶攸宁睡得并不安稳。
起初做了噩梦,好不容易噩梦平息了一些,感觉有一股眷恋的嗓音,一直在安抚自己。
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叶攸宁安抚旁人,毕竟叶攸宁便是为了抚慰而生的NPC,从未有人安抚过叶攸宁。
痛苦渐渐消失,那温柔的嗓音,轻轻的拍哄,仿佛一记止疼药,令叶攸宁周身舒缓,完全的放松下来。
只是那记止疼药,很快便消失了。
叶攸宁不安的蹙了蹙眉,慢慢睁开眼目,四周十足昏暗,还是夜里头。
叶攸宁揉了揉眼睛,撑着酸软的身子下了榻,隐约听到外间似乎有人在说话,便循着声音走了出去……
“喻公!”大行令的嗓音恳切:“臣没有任何私心,还不是一心一意为了喻公着想么?如今雒师的情势,刻不容缓,除掉王子云霆,乃是第一要务,喻公绝不能心软啊!”
喻隐舟皱着眉头,沙哑的道:“孤说过了,已然答允了太子,不会杀长王子。”
“可、可……”大行令还要再劝说。
喻隐舟话锋一转,唇角挑起一抹冷酷的笑意,道:“别着急……天子病重,也就这几日了,孤还要利用太子,等太子顺理成章即位,木已成舟之后,孤再想个法子,令王子云霆悄无声息的……死去。”
“太、太子!!”师彦一直站在旁边守卫,眼看着内间有一片白色的衣角,好似是内袍的衣角,登时神情一凛,那不是太子么?
太子怎么起身了?
喻隐舟是背对着内间的,因着在说话,并没有主意里面有人在走动,加之叶攸宁身子羸弱,脚步很轻,若不是师彦正对着内间,一时也没有发现。
师彦赶紧大喊,出声提醒:“太子您您您……你醒了啊!”
大行令吓得一个哆嗦,自己撺掇喻隐舟杀死长王子的话,岂不是全都被太子听去了?
大行令拱手道:“喻公,时辰不早了,臣先告退……”
说罢,一溜烟儿离开。
师彦目光晃动,没来由得也有些心虚,垂头道:“卑将也告退了!”
一时间整个太子营帐之中,只剩下叶攸宁与喻隐舟二人。
心虚仿佛会传染,喻隐舟的心窍陡然跳得很快,莫名的心慌心虚,他活了两辈子,还从未如此过。
“咳……”喻隐舟走过去,开口道:“怎么起身了?不是在歇息么?”
叶攸宁面容十足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道:“忽然便醒了,兴许是有些冷。”
喻隐舟试探的道:“太子方才……都听见了?”
“听见?”叶攸宁却扬起脸来,迷茫的眨了眨眼目,道:“听见甚么?”
喻隐舟心中升起一股侥幸,再次试探:“你没听见?孤方才与大行令的谈话?”
叶攸宁摇摇头,打了一个哈欠,道:“攸宁才醒过来,并未听到……君上是有甚么事儿么?”
“没有。”喻隐舟一口否认,稍微松了口气,道:“夜间寒凉,快进被子。”
喻隐舟一把将叶攸宁打横抱起来,叶攸宁的身子轻飘飘的,并不沉重,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顺从的靠入自己怀中的温度。
又乖,又软,和平日里一样。
喻隐舟将叶攸宁放在软榻上,给他盖好锦被,道:“太子方才……当真甚么也没听见?”
叶攸宁眨了眨眼目,歪头道:“君上觉得,攸宁合该听到甚么?”
“没甚么。”喻隐舟微笑:“夜深了,太子身子羸弱,不该熬夜,快睡罢。”
“嗯。”叶攸宁点点头,顺从的闭上双眼。
喻隐舟在旁边一直坐着,过了许久许久,这才站起身来,退出了太子营帐。
扑簌——
是帐帘子放下来的声音。
一片漆黑之中,本该熟睡中的叶攸宁,突然睁开了双目,眼中尽是清明之色。
叶攸宁翻了个身,面色凝重。
第二日清晨,师彦跟着乐镛来送汤药。
师彦反复观察着叶攸宁的面色,迟疑道:“太子……您……您——”
乐镛看了他一眼,道:“师将军今日很是古怪。”
“古怪?!”师彦惊了一跳:“甚么古怪!哪里古怪?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乐镛挑眉:“更加古怪了。”
师彦横了乐镛一眼,道:“别捣乱!”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支支吾吾道:“太子您……昨夜睡得好么?”
叶攸宁挑眉:“师将军便是要问这个?”
师彦使劲点头:“是啊 ,对、对啊!不然呢……不然要问甚么呢?哈哈、哈、哈哈哈——”
师彦的笑声被叶攸宁打断,叶攸宁语气淡淡的道:“孤还以为,师将军与君上一样,想问问孤,昨夜都听到了甚么?”
师彦:“……”
师彦一愣,面色艰涩起来。
“那……”师彦嗖了嗖嗓子,道:“太子都听到了甚么?”
叶攸宁露出一抹笑意,道:“师将军,你怎么了?如此紧张,孤不是说了么,甚么也没听见。”
师彦狠狠送出一口气,干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叶攸宁歪头:“好甚么?师将军与君上之间,可是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哪有!”师彦道:“卑将可是光明磊落,坦荡荡的!君上他也……也——”
师彦说不下去了。
喻隐舟光明磊落?坦荡荡?这些辞藻仿佛不适合喻国的一国之君。
可以说——毫、不、相、干!
“哎呦喂!”师彦一拍脑袋:“时辰不早了,卑将还要去了练兵,太子,卑将告退了!”
说罢,一溜烟儿跑了。
师彦跑出太子营帐,喻隐舟已经等得不耐烦,抱臂蹙眉,冷冷的道:“去了那么久,试探得如何?”
师彦挠了挠后脑勺,道:“太子好似、可能、应该……当真甚么也没听见。”
喻隐舟蹙眉:“好似?”
师彦:“……”
喻隐舟沉声:“可能?”
师彦:“……”
喻隐舟冷笑“:应该?”
师彦:“……”
喻隐舟道:“去了那般久,便带着这些不确定回来?孤让你去试探太子,不是让太子试探你,太子可看出甚么端倪?”
师彦抠着自己的盔甲,道:“应该……没看出来。”
“又是应该。”喻隐舟好没气的道:“滚去练你的兵。”
“是君上!”师彦逃跑似的离开。
喻隐舟微微叹出一口气,眼神深沉的看向太子营帐……
叶攸宁饮了汤药,一个人在营帐中也是无趣儿,便叫来了宋子婴和柳羡之解闷。
三个人在营帐中,先是谈了一会子有的没的,随便拉扯闲话。
很快……
柳羡之压低声音,道:“太子寻我等前来,可是有甚么事情吩咐?”
宋子婴迷茫,道:“太子原是有事情找我们?”
叶攸宁一笑,道:“柳书吏果然敏锐。”
柳羡之苦笑一声,道:“如今太宰府都倒台了,哪里还有甚么书吏?太子对小臣有救命之恩,若是小臣有甚么可以帮助太子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不会推辞。”
宋子婴也道:“是啊,太子若有吩咐,子婴亦不会推辞。”
叶攸宁道:“多谢你们,那孤便直说了……”
叶攸宁看了看左右,有些子戒备,道:“劳烦你们帮孤查一查,雒师的大行令。”
“大司行?”柳羡之蹙眉。
叶攸宁点点头,道:“柳书吏你原本在大行署供职,合该最是了解大行令的为人。”
“哼,”柳羡之冷笑一声,道:“大行令,还谈甚么为人?”
“太子有所不知,”柳羡之又道:“大行令本事不大,但十足会溜须拍马,公孙无疾还掌权之时,大行令对公孙无疾那是一个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如今眼看着公孙无疾倒台,他倒是头一个蹦出来,拥护喻公了。”
柳羡之落得终身残疾,本不怪罪大行令的决策失误,可他侥幸逃生之后,大行令非但没有抚恤,甚至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柳羡之的头上,实在令人心寒。
宋子婴也道:“我听说……长王子遭难,便是因着大行令决策失误,恐怕大行令是想要对长王子下狠手,若是长王子好过,指不定哪天便会与他算账。”
“他可是来……”宋子婴追问:“撺掇喻公了?”
叶攸宁点点头,眯眼道:“正如宋公子所料。”
昨日夜里,巧了,叶攸宁将喻隐舟说要利用自己,然后杀死王子云霆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叶攸宁道:“孤虽为太子,但如今身在情势之内,难免行动不便,还请二位助力。”
宋子婴和柳羡之拱手道:“请太子放心。”
柳羡之的话向来不多,立刻起身去打听。
宋子婴稍微有些迟疑,道:“太子……喻公也会、会杀了宋子源么?”
宋公子源参与谋反,支持王子云霆即位,如今也被扣押在圄犴中。
宋子婴喃喃的道:“子婴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叶攸宁老老实实的呆在秋祭猎苑的营帐之中,哪里也没有去,这一日十足的安分。
周天子还未醒来,一切的大小事务全都落在了喻隐舟的肩头,喻隐舟处理了公务,寻了个空隙,来到太子营帐探望叶攸宁。
“太子。”喻隐舟走进去,道:“今日乐镛可来请脉了?”
叶攸宁看着喻隐舟,面色如常,很是温顺乖巧的模样,道:“多谢君上挂心,已然请过脉了。”
“身子如何?”喻隐舟追问。
叶攸宁对答如流:“好一些了,只是时不时还有些子眩晕。”
喻隐舟面色关心的道:“还是要多歇息。”
“太子,君上。”柳羡之从帐外入内,恭敬的道:“大行令求见。”
喻隐舟蹙眉:“大行令来做甚么?”
柳羡之回答道:“大行令说是来探看太子的病情。”
叶攸宁挑眉,道:“大行令如此关心孤的身子,既然已经到了帐外,若不请进来,倒是孤这个做太子的,礼数不周全了。”
于是道:“请他入内罢。”
“是,太子。”
大行令很快入内,道:“拜见太子!拜见喻公!太子……身子可好些了?”
喻隐舟目光阴沉的盯着大行令,昨日因着大行令突然前来,叶攸宁险些听到了不该听的说辞。
大行令笑容殷勤,道:“太子,喻公,下臣这次前来,其实是来为二位分忧的。”
“过来。”大行令招了招手,道:“还不拜见太子与喻公?”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寺人,从大行令身后走了出来,面皮白皙,容貌娇嫩,身量也小巧,那纤细的模样,与叶攸宁有得一比。
寺人怯生生作礼道:“小臣子情,拜见太子,拜见喻公——”
他的眼神飘向喻隐舟,故意拉长了声音,尾音软绵绵的,羞怯不甚。
子是姓,这寺人没有氏族,看来是一个身份地位之人。
大行令笑眯眯的道:“喻公如今代替天子,需要处理诸多政务,繁忙不堪,而太子身子羸弱,身边是离不开人的,这子情啊,是个知冷知热,温柔又体贴的,让他跟在太子身边侍奉,定能妥妥帖帖,也好叫喻公安心啊!”
大行令转而对喻隐舟低声道:“喻公请放心,这情儿是下臣一手调教出来的,乖巧听话,最是懂得喻公的心思,平日里喻公若是不得空,便让情儿跟随着太子,也好做喻公的眼目,时时刻刻看着太子,若太子再生出偏袒王子云霆的心思,喻公也能第一个知晓,不是么?”
喻隐舟本立时便要拒绝的,这么一个面皮白皙,看起来妖里妖气的寺人,放在叶攸宁身边,喻隐舟多少有些子不放心。
然,他听到了大行令的后半句。
叶攸宁的身边,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之人,倘或叶攸宁当真跑去牢营私会王子云霆,说不定无人会告知自己,如果多了这么一个眼线,兴许好使一些。
喻隐舟上下打量着子情,道:“大行令有心了,便把子情留下来,侍奉太子也好。”
叶攸宁挑了挑眉,子情……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不正是书中插足主角感情,陷害太子攸宁偷人,多次爬主角攻床的第一大炮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