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回廊尽头, 积雪载道,两侧雪白山茶花大朵大朵绽开,香满衣袖。
鹅毛大雪, 化作盐粒子般大小, 落在叶上,沙沙有声, 从湖岸水榭回来,沈弱流便不知不觉到了此处。
此时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踩进了厚重积雪里, 鞋袜尽湿, 整只脚掌凉得跟块冰似的没有一丝温度,冻得发疼。
整个身子也是冷的。
冷使人清醒,沈弱流站在檐下, 望庭中松柏苍翠, 薄雪击打山茶花, 整朵整朵的自枝头跌落……除开雪声, 一片寂静,琵琶声隔着雪幕影影绰绰得听不分明。
那头想是觥筹交错, 正值热闹。
沈弱流苦涩一笑,忽然觉着自己十分可笑, 就跟落荒而逃似的, 想来他一国之君,九五之尊, 又有什么可慌乱的?
权力江山尽握于手, 无不可得之物, 又有什么可怕的?
沈弱流不晓得为何一个霍洄霄便足以叫他失态至此,临了得出结论:
是那个混账, 都是因为他,一夜的错误,留下后患无穷,把他变得如此奇怪,如此肮脏……而自己,明知是错的,却一步一步,步入那个深渊。
纵容着事态糟糕至此。
比如现下,若问他对霍洄霄这种感情是什么,沈弱流却是迷茫的,十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焦灼,酸涩的感情,这般狂乱的心跳。
还不够糟糕么?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个小崽,现下连心也乱了。
不过又有些庆幸,还好只是乱了,还好一切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狼环虎饲,大敌未除,江山尚未肃清,一个龙子已是意料之外,软肋,有一个就够了。
多了,就是软弱。
君者,孤也,王者,独也,生在帝王家,情感于他而言,只是一道枷锁,最无用之物。
谁都不能令他低头,他天生尊贵,谁都休想胁迫于他。
于是,他意识到,却从不将对霍洄霄的这种感情拿出来细细思量,只要不思量,一切都还来得及。
幼苗还未长成,掐去便好,还未陷入那个无法挽回的深渊,回头就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至于腹中龙子……沈弱流垂眸,大氅中,指尖轻轻划过隆起的腹部。
一场失态,却叫他心中旖旎遐思尽数褪去,十分清醒。
他与霍洄霄,即便是有个孩子存在中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回红蓼原镇守边关,一个留在郢都继续做他万人之上的皇帝。
霍洄霄会为了他和这个孩子放弃北境甘愿留在郢都吗?他又会为了霍洄霄不做这个皇帝吗?何况这个孩子的出现,是因为一场荒唐,他们之间除了这个荒唐得来的意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两情相悦,没有情投意合。
一切皆为情势所逼,欲望所致。
没有爱。
就算是有,他们又会为了彼此放弃这握住手中的一切吗?
答案非常明确——不会。
他与霍洄霄,一个皇帝,一个手握重兵的世子,打从一开始身份就为他们规划好了这一生各自该走的路,就像是举目可望尽头的一条直线,永远不会相交在一起。
没人会蠢到去将两条泾渭分明,简单的直线,缠绕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他不会,霍洄霄更不会,所以即便将这个孩子的存在告诉他,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与其徒增烦恼,不如斩断妄念。
将鹰放归苍穹,江山肃清之后,霍洄霄仍旧是他的北境王世子,二十万大军的日后统帅,而他,仍旧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皇帝。
此生坐拥无边江山,知足了。
至于这个孩子,沈弱流会将他生下来,好好养大,教他读书识字,君臣之道……直到老得无法再处理政事,届时江山后继有人,他自可安享晚年。
这样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此刻,沈弱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发沉,像是堵了一大块冰般,又冷又闷……从脚底到胸腔,浑身没有一点热度,连带着腹中小混账也不安起来,动得十分剧烈,像有数条游鱼齐齐翻出水面吐气。
雪还在不停下着,四周寂静无声,坠落的白山茶混入雪中,只有黄色的蕊为其分辨,像是白纸上落下的一点肮脏油渍。
冷得受不了了,沈弱流只好蹲下身子,蜷缩着将整个腹部团在怀中……像是护住了这世上仅存的一件珍宝。
他盯着阶下沾了泥污的白山茶,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要知足。
不可贪。
要克制……
许久许久,直到有人及近,默立在一丈处,沈弱流才扶着廊柱起身,此刻脸色发白,却已恢复了往日神圣不可靠近的威严肃穆,好似一尊不会喜怒哀乐的泥塑金身神像,方才失态只是错觉。
他看着从暗处跳出来,神色关切的沈七,在外时,沈七和沈九一般是不暴露在人前的,想来是吓着他了。
“朕无事……去叫福元来接朕,给苏学简那头递给消息,说朕身子不适,先行回宫。”沈弱流缓过那股眩晕劲,淡淡开口,面色毫无波澜。
沈七一直垂头听着,说到这里,沈弱流朝湖边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有一刻的凝滞,转瞬即逝,
“还有,叫人盯着卢府,伊迪哈之事,霍洄霄若需协助,不必禀明朕,你与胜春协助他便是。”
想来不久便可见分晓,沈弱流自是不必再与霍洄霄言明伊迪哈牵扯卢府,现下神思清明便已明了,这些人今日小聚,虽不知是谁起的头,可霍洄霄既然到场,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伊迪哈之事背后是卢襄。
“是!”沈七等他吩咐完了,未有停留,重新隐匿暗中。
这时雪势骤大,遮天蔽日,天阴沉下来,风吹得庭中山茶花枝叶狂卷。
酉正,将暮。
*
案头折了几枝白山茶插在白瓷瓶里,幽香阵阵。
这是一间厢房,想是为要留宿的客人提前备着的,雅致的细格子窗扇将风雪隔绝在外,屋内暖热。
在榻上坐了不过片刻,便有侍人送了热茶,热牛乳,果子点心糕饼几样子东西上来,外头风雪太大,沈七传信给苏学简之后,他本是要亲自过来送沈弱流的,却被回绝了,福元就在徐攸府上候着,顶多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于是苏学简只得作罢,在等待福元来的间隙,指了个自己身边的小厮来侍候着。
也是个机灵的,瞧见沈弱流的鞋袜湿了,便伺候他脱下来去拿外间烘了,但到底比不得福元细致,就比如现下,他的一双脚,冻得发红,正光溜溜地踩在木地板上,无所适从。
所幸不知这园子修建使了什么法子,地面竟跟宫里一样,也是暖的,并不冻人。
只是不大雅观罢了。
沈弱流挑挑拣拣,喝了一盏温热的牛乳,晃晃那双白生生的光脚,苦笑了下,有种自己找罪受的感觉,好好的宫里不待,非要跑来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找苦吃。
不是自讨苦吃吗?
肚里小崽也跟着父皇跑这地来挨冻,沈弱流想起这个,蹙眉将大氅解下,松了腰间宫绦脱下外层厚厚的外衫,才隔着衣料轻轻抚摸着那处隆起。
胎儿已足四月,虽仍旧不大显怀,却也比前几月明显了,脱了衣服,小腹就像平地隆起的山丘,十分惹眼,幸好是冬天,他的常服冕服大都繁复,衣衫遮掩,倒也瞧不出什么。
今日害小崽受了冻,方才动得那样狠,只怕冷极了,沈弱流不禁有些担忧。
从前他不知道肚子里有个小崽,什么都没个忌讳,后来一半不想留他,一半想不来他的存在,也没多忌讳,后来吃了那么多安胎药,到了四月才叫这孩儿彻底稳了,却仍是放心不下,若因着自己的缘故,孩儿打从胎里出来便带着不足可怎么办?
想起这个沈弱流就自责。
腹部那处还没暖过来,冰凉凉的,小崽倒是没动静了,他掌心搓热了,一下下抚摸着,跟撸猫儿似的,心里道:
男孩女孩都好。
一定一定要平安长大。
长得胖胖壮壮的,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就跟年画娃娃似的。
届时父皇教你读书认字,福元他们陪你玩,要是想骑马射箭,父皇虽不精于此,却也可以帮你找个好师傅。
没有父亲没关系,有父皇就够了……一定要乖乖地长足十月。
这些天来,沈弱流似乎比以前更加反复无常了,伤春悲秋,暴躁易怒,有些禽鸟与兽类会有筑巢现象,不知道他这些行为是不是属于其中的一种。
太医说孕期情绪波动实属正常,可这让只会做皇帝,不会做父皇甚至母亲的沈弱流十分难堪。
他变得十分脆弱。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圣上”。
这种转变与他对霍洄霄的情感一样,使沈弱流觉得恐惧,失去了那种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游刃有余。
一大一小,冥冥之中,两个人就像是命中注定要来折磨他似的。
沈弱流一想,有些头疼了。
已经决定不将小崽的事告诉霍洄霄了……他不再想下去。
那个小厮半晌没回来,身子暖下来,沈弱流就开始犯困了,眼皮重的睁不开,挣扎了会儿,终于掌心从肚皮上垂落,他就这么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沈弱流睡得很沉,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只八仙桌大小的白色小狼,哼哼唧唧追着自己尾巴打转,沈弱流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那只小狼让人亲近,便走了过去。
白狼一见他,扑过来又拱又蹭,尾巴都快摇上天了,一双琥珀色眼眸清澈见底,不住地把他往一个方向推,沈弱流回身看去……那个方向,一头体型足有白霜岭那么大的浅眸黑狼,正像是看猎物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黑狼朝他冲过来,及近处,却突然俯下庞大的身躯,将巨大的头颅贴在地上,状似臣服……沈弱流一下就惊醒了。
迷迷瞪瞪地盯着顶格怔了一瞬,突然发现自个儿腿前跪了个红色的人影,正捧着他的脚,就跟捧着个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足尖小心翼翼搁在膝上,垂头拿了块温热的帕子细细擦着。
过会儿,沈弱流看清了这人,眼神一下就冷了,心里头那股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无名怒火唰地一下又蹿了起来。
勃然大怒。
怒火中烧。
压抑半晌,这下终于有了个发泄的对象,沈弱流火大得难以遏制,也没再憋着自个儿,发了狠用劲抬腿对着那人胸口就是一脚,
“霍洄霄!你个混账东西!”
第62章 第62章
霍洄霄手疾眼快, 将他捉住了。
若再慢一瞬,那只白生生的脚掌可就扎扎实实踹在他心口上了,沈弱流这猫儿劲, 踹是踹不伤的, 疼却是要疼的。
沈弱流正是火大,又夹着些委屈, 一只脚腕被钳住,便换了另一只。
发狠的,一下踹过去, 嘴里不停, “混蛋!你个混蛋!你敢忤逆犯上!还不放开朕!”
这回却是踹出了实感。
只听霍洄霄闷哼一声,倒抽凉气,随后抓住他的脚踝, “圣上可是消气了?若未消气, 臣再叫你踹一脚。”
沈弱流坐在那里, 居高临下, 霍洄霄跪着昂首,捧着他那只冻得发红的脚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窗扇外是遮天蔽日的风雪怒号, 此间温暖如春。
“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什么君臣恭敬!”这一脚踹过去,气到底还是消了一些, 沈弱流却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气?
他有什么好气的?
他侧过头去, 不看霍洄霄,咬着后槽牙竭力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消气?朕何时与你动过气?你有什么资格叫朕生气?什么样的混账事都做过了, 现下再装君臣恭敬倒也不必, 朕不想看见你,觉着烦!你滚远点……”
“弱流……”霍洄霄盯着他发红的眼尾, 打断他,“弱流,是我错了。”
沈弱流哽住了。
霍洄霄昂首,那双浅眸深不见底,沉静犹如秋日湖泊,光华流转,温柔万般,随后他垂头,吻在他脚背,嗓音低低的,
“……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禽兽!是我,都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做那样畜生不如的事,骂也好打也好,即便是要砍了这颗头,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弱流,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一肚子骂这混账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头,沈弱流彻底失语,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了。
他坐着半晌没动,垂眸凝视着面前之人,竟有一瞬不认识他。
这是霍洄霄?
那个桀骜不驯,狂妄恣意,恶狼疯狗一样霍洄霄?
“弱流……”霍洄霄从脚背,轻吻至脚踝,呼吸温热,侧脸磨蹭,温柔地叫着他。
那点濡湿的温热,灼烧了起来,从脚背至头顶,沈弱流整个人都滚烫了起来,神思溃不成军,险些就答应了那似梦如幻的呢喃轻语。
不行……不可以!
不能被这个混账牵着鼻子走!
他镇定下来,将腿抽回来,冷硬道:“……你这是做什么?”
却没抽动,脚踝被霍洄霄用巧劲桎梏的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摆布。
那人垂着头没有答话,拿帕子将他双脚擦干净,放在自己怀中双手捂了会儿,将提前烘热的鞋袜穿上,才抬眼,微微笑道:
“怎么不叫福元跟着伺候,这些小厮一贯马虎,难免有不周到之处,方才走得那样急,若是冻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霍洄霄……”沈弱流彻底没脾气了,他觉着这人就是老天派来折磨他的,磋他一身锐气,叫他束手无策……这叫什么?
有个词好像叫克星。
他磨着后槽牙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我看见你就觉着烦得很,叫你滚!你听不懂人话吗?还是觉得朕好欺负,拿你没办法……”他越说越激动,凝着霍洄霄眼眶通红,
“霍洄霄,你是不是就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才这般,三番五次……捉弄我,撩拨我,拿我当个傻子!霍洄霄,我是皇帝……你知道吗?我是九五之尊,不是傻子!没人敢拿我当消遣!你也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他浑身都在抖,嗓音也在抖,“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算了!可我不能……”
杀了他,再自杀。
一块儿死……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下不去手,他杀不了他,更舍不下腹中这个小崽,就只能这么任由霍洄霄摆布,捉弄,毫无办法。
分明做好了一切决定,分明要斩断诸多妄念的。
然而这混账一出现,所有一切便溃不成军。
帝王威严,皇权至尊,什么都没有了,他颜面尽失,斯文扫地……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少年,倔强地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含泪咬牙控诉他有多混蛋,有多惹人讨厌!
看着他通红的双眼,霍洄霄浑身一震,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件这世间最愚蠢,最操蛋的错事。
他彻底慌了。
单跪直身,双臂圈着榻,将沈弱流圈住,“弱流……都是我的错,我混蛋,我混账!你别哭……”
霍洄霄慌得方寸大乱,脑子一团糨糊,什么法子都没了,只能一个劲地认错,这刻恨不得一头撞死。
眼角热热的,沈弱流恍然惊觉,昂首默了片刻,将眼泪憋回去。
哭,太难看了。
他是皇帝,不能哭。
“霍洄霄,我不是要听你道歉的。”他垂眼道。
霍洄霄一怔,这刻迷惘,“弱流,我从未将你当过傻子,也从未捉弄戏耍你……你相信我,我从未有此想法,”
屋外狂风大作,暴雪扑打窗扇,咯吱作响,檐马摇晃,铃音急促。
沈弱流凝视着他,二人对视着,半晌,无一人开口,室内寂静得诡异。
直到风将窗扇吹开,冷风卷雪吹入,沈弱流浑身一哆嗦。
霍洄霄恍然回神,忙起身探手,将窗扇合拢,双臂圈着榻与小几,去抚摸沈弱流侧脸,
“怎么穿得这样薄,冷吗?”
“别碰朕,”沈弱流侧头躲开,“……你别想岔开话头!”
霍洄霄手顿了顿,垂落身侧,浅眸凝视着沈弱流,半晌,叹了口气,
“弱流,我没想岔开话头。先前是我混账,以为那夜之事过后你绝口不提,是将我作为玩物,羞辱折磨,心底有气,才对你百般刁难……可不论你信与否,从我知道那夜非你所愿以来,对你的一句话,都是掏心之言,从未有半点戏弄!”
“你我之间,有太多错误,包括那夜,包括我中毒……是我混账,像个发情的禽兽一样强迫你做了那些你厌恶的事,都是我不对,此后君臣之外,我绝不会再对你有半点奢望,不敢有半点不恭敬。”他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沈弱流肩头,缓缓继续,
“弱流,你说我恣意狂妄,我可以改掉,你不喜欢的每一点我都可以改掉,我可以做个正人君子,我可以做一只听话的狗。弱流……圣上,都是臣的错,你不要哭,不要生气……”
不要不理我。
那双浅眸,埋在肩头,双目赤红,霍洄霄的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沈弱流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他。
窗外大雪簌簌,此间寂静无声。
案头山茶花整朵坠落,啪嗒一声,荡开一室苦涩。
这番剖白,显然并非沈弱流意料之中。
临了……临了这是作甚。
他迷惘。
心乱了。
可霍洄霄这般,这样放低姿态,竟只是为了求得他的原谅吗?
原谅了之后呢?
是君臣。
君臣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切拨乱反正,他们还是他们……一个皇帝,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
沈弱流觉得腹部又开始痛了,心口也痛,痛得抽搐,他弯下腰,先护住腹部。
两人交颈,无比缱绻,然而两颗心却犹如参商,相隔甚远。
“弱流?”霍洄霄觉察到他的不对,顺着他手看下去,“怎么了?又开始痛了吗?”他抬手轻抚上沈弱流腹部……却被啪地一声挡开。
“别……别摸!”沈弱流躬身慌乱地死死护住腹部。
霍洄霄一怔,随后垂下手,抱着他,“我不动你,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不必,你别碰朕……不是病,朕自己心里有数。”沈弱流仍旧不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怕惹他厌烦,再次逃开,霍洄霄不敢碰他了,就那么站着,眉头紧蹙,
“弱流,你三番五次出现此种症状,现下却说并非病症,你这话也就哄我还成……你不愿说我也不逼问,你不看郎中我也不强迫你,你别再动气了好么?”
沈弱流没答话,心底冷笑。
害我成这样的还不就是你!
大的生了一副猪脑子在外惹人厌烦,小的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没个消停。
现下还说不敢再有半点奢望,等到崽生下来,哇哇大哭之时希望这混账盯着那双跟他一般的浅眸狼眼还能如此淡定地说不敢有半点奢望!
届时即便是他跪地痛哭着求,也别想崽认他这个爹!
虽是戏言,沈弱流这么想着,就跟报复似的,终于出了口恶气,缓过心口那股刺痛,腹中小混账也安静了下来。
此刻再抬眼,与霍洄霄对视,“霍洄霄,你说你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
说到这里,他轻笑出声,“可是……君臣?你觉着你与我,天下有你我这般的君臣吗?”
窗外风呼呼的,沈弱流没等他回答,声音里憋着股火,
“霍洄霄,你真是朕见过最蠢的人!答案给到你手里,你连抄都抄不对!朕迟早被你气死!”
霍洄霄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只是在听见那句不能做君臣时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
分明已经藏得很好了,没有逼迫,没有一丝恶劣,肮脏。
沈弱流不愿,他可以等,他可以徐徐图之,一退再退。
沈弱流不喜欢,他都可以改。
藏起了自己的爪牙,披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的人皮。
不能吓到沈弱流,不能叫他再次逃跑。
要等。
等山雪融化,等明月入怀。
分明做得很好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结果仍旧是这样?浅眸闪过一丝阴鸷,霍洄霄几乎要藏不住了,发疯的念头驱赶出理性,占据整个脑海。
几乎想冲上去,将面前人撕碎,再将自己剖开给他看。
卑劣,肮脏,都剖给他看。
他握住拳头,咬着牙关竭力忍耐着。
大雪仍旧下着,屋内仍旧温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寂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雪声扑簌,檐下铃音淙淙,直到屋外传来嘈杂人语。
沈弱流终于忍不了了,骤然起身,走到霍洄霄跟前,昂首逼近,“霍洄霄,此前诸多,你欠朕的,朕欠你的一笔勾销,朕从未怪过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朕都信……”
他定定地看着霍洄霄,浑身再无半点威压,此刻,他们是同等的关系,
“可是霍洄霄,你对我……你对我,究竟是何想法?”他神色迷惘,嗓音低低的。
霍洄霄浑身一僵,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觉天地寂静,隔着扑簌的大雪,有一朵开得正艳的白山茶自枝头坠落。
坠地轻响,荡开雪雾。
一阵风过,檐上铃音急促,就跟谁的心跳似的。
*
湖岸水榭中,几人仍旧坐着。
只是气氛不大好。
宇文澜察言观色,出声打圆场,“柳公子醒酒这半天没回来……苏兄,园子里大,柳公子莫不是迷了路,不若差人去看看吧?话说这世子爷怎么也未见人影,莫非是两人一块儿迷路了?”
闻言,苏学简点点头,因着上次他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又同上回一般有不长眼的狂徒冒犯了圣上。
不过这回有沈七与沈九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不过他还是招招手,叫自家一个小厮去寻人了。
酒还未过三巡,霍洄霄离了席,缺了这么个角儿,这戏算是唱不下去了,于是也无人再有心情宴饮,就那么干坐着,各人脸上都不大好看。
顶着卢巍那张黑脸,宇文澜也不敢再开口了。
于是一时寂静。
春烟斜斜歪在沈弱流方才坐的案前,凤眼扫了圈儿,一声轻笑,
“诸位爷怎么都板着脸呐,吓得奴与小柳都不敢说话了……”
他自是不担心沈弱流。
方才他前脚刚走,那位北境王世子爷魂不守舍地后脚就跟去了,只怕现下两人正在那处腻歪着呢,旁人去,不是坏人好事吗?
春烟自省,这点眼力见他还是有的。
除开沈弱流,这席间再无第二个能镇得住他的主,边说着边从案上捞了盏酒,款款起身,凑到这个面前喝一盏,凑到那个面前笑一句。
他生得好看,怎么着也没人会驳他这个花魁的面子,小柳适时弹起一支曲儿,宇文澜十分捧场,叫人将酒菜换过一轮。
一来二去,气氛竟然活络了起来。
除开卢巍,仍旧黑着一张脸,犹如锅底。
今日这局,却也不是他想来的,若有的选,他恨不得将霍洄霄那个杂毛碎尸万段,哪有再来捧臭脚的道理。
只因他父亲卢襄。
背地里经营着一桩叫伊迪哈的香料生意,牵扯诸多朝臣,这么些年来有绪王爷庇佑,倒也没出问题。
然而前几日,不知叫霍洄霄这个杂毛地痞从哪儿闻见了味儿,竟带人将西郊的据点一锅端了。
为这事他爹急得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了。
圣上命都察院查霍洄霄,万一顺藤摸瓜,查到了卢家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于是,卢襄便想着从霍洄霄这里探探口风,才叫他做了这个句。
卢巍自是不愿的,可这事到底牵扯着卢家的安危,他也不得不忍着。
如今霍洄霄是请到了,半个字还没说他却又跑得没影了,这不玩人吗?
卢巍恶狠狠地啐了口心底骂道:个红蓼原的混血杂种,给脸不要脸!
这时候苏学简叫去找人的那个小厮却回来了,神色匆匆地进来朝苏学简低声说了些什么,主仆二人又一起出去了,不多时,苏学简回来朝几人拱手,
“宇文兄,卢兄,舍表弟身子不适先行回府了,还有世子爷,小厮来说,方才见着世子爷也回府了……”
话音刚落,卢巍气得摔了酒盏,破口大骂,“欺人太甚!”
“这……”乐声戛然而止,宇文澜这下也不知说什么了。
人既然已走了,再留在这儿也无意义,苏学简便朝两人拱手告辞,“我到底忧心舍弟,先回府瞧瞧,这便先告辞了,二位且坐。”
卢巍心知苏学简因为柳公子的事还与他生分着,左右靠不住,便没有拦他,略点了下头。
苏学简跑了,没人再担这个话头,独剩下宇文澜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卢兄,这世子爷既已先行回了,咱们再留着也无用,眼瞅着天儿也要黑了,不若先行安置,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卢巍扫了他一眼,冷冷开口,“这就是你宇文澜办得好事?连个人也留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蠢货!”
事情一日未得解决,卢巍一人便放不下心。
如今霍洄霄脚底抹油,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事……竹篮打水一场空,忙活半天全白忙活了,卢巍气得口不择言,竟连宇文澜也张嘴就骂。
当着两个美人的面,宇文澜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一时间面色涨红,十分精彩。
他也不说话了,独自坐着生闷气。
卢巍骂了人也没当回事,只顾着自个儿心底不痛快,又想着伊迪哈的事,赶着回府跟卢襄商量,又坐了一刻,便也拂袖离去,神色匆匆。
一时间,水榭之中独剩下宇文澜一个,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案上残羹冷炙,屋内宾客尽散,冷漠萧条。
春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得拱火,眼珠子转了圈儿,倒了盏酒,款款上前,柔弱无骨,贴着宇文澜,吐气如兰道:
“奴敬宇文公子这杯……卢公子也真是狂妄,爷好心替他做这一场,他不感谢到倒罢,现下却反过来说教起爷来了,这是什么理?”
他看着宇文澜,纤纤指尖抬起他下巴,“爷生得这般俊朗,又有家世,比起那卢公子也不遑多让,却被那厮如此恶语辱骂……奴真是替爷感到不值!”
宇文澜没说话,却被哄得十分妥帖,心里那股气顺了不少,抬手将一盏酒昂首饮尽,却又觉着春烟的话十分有理……想他也是正经的世家公子,堂堂六部堂官之子。
一天下来净给人当孙子了!
还落不得半点好。
霍洄霄倒罢了,可卢巍……卢巍他凭什么?
卢巍看不起霍洄霄靠爹,然而他自个儿不也是靠爹吗?贪图美色,狂妄自大,满脑草包的废物一个,除开他那个内阁当官的爹,浑无半点用处,凭什么就敢这般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
酒热上头,宇文澜心底蹿起一股邪火,越想越替自己不值当,他对着卢巍离去方向恶狠狠啐了口,眼底闪过一抹狠戾……
帘外狂风骤起,雪片子犹如刀割,案上一只玉盏滚落地面,“啪”的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第63章 第63章
一轮月, 犹如寸薄的玉盘,莹润,皎洁, 勾带于飞檐一角。
这一夜没有星子, 月落清辉满地,檐上积雪融化犹如透明的鲛珠, 一颗接着一颗顺着雨链滴下……几盏暖黄的风灯在长廊两侧随风打旋儿,时明时暗。
谢三风尘仆仆,自寒州快马加鞭十五日, 到郢都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一身, 便先跨进了北境王府的大门,沿着长廊大跨步走向内院,然而还未到内院, 就有一股冲天酒气顺着夜风窜入鼻腔。
熟悉的烧刀子味儿。
长廊尽头, 晦暗灯火, 阶下几个空酒坛七零八落……有一道黑黢黢的人影坐在阶上。
谢三心下诧异, 走近了才发现原是霍洄霄,一身单薄圆领玄袍, 领口对翻,正抱着酒坛对月独酌, 浑身冒着寒气, 背影寂寥。
“世子爷。”谢三咳了一声,走过去拱手。
黑影似乎有些迷瞪, 反应了有一会儿, 才将那双浅眸抬望过来, 幽深,茫然, 嗓音淡淡的,“……三哥?”
茫然转为清明,霍洄霄抬手,将手中酒坛递给谢三,笑了一下,“昨儿牙斯还说你怕是叫家中嫂子绊住了脚,怕没个几日脱不开身,哪想今日却已到了。”
“个小兔崽子,成日拿我寻开心,明日见着他世子爷别拦,我非揭了他那张皮不可!”谢三笑骂,也坐到了台阶上,接过酒坛豪饮一气,喟叹道,
“痛快!还是得这么喝才叫痛快!”
两人笑了一阵。
霍洄霄长腿顺着三级台阶搁在空酒坛上,望着天穹,“阿耶他……北境一切都还好吗?”
“世子爷放心,”谢三将酒坛放下,抹了下嘴,敛笑道,
“王爷已将那叛国之人抓了,审了三日,那贼人骨头软,还未用刑便都吐了个干净……”
夜风又轻又冷,吹过树梢,隔得远处,几声野猫嚎叫凄厉,谢三不禁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可幕后之人行事十分谨慎,那软脚虾只是拿银子办事,并不知其身份,不过王爷叫我捎个字儿给您,”
霍洄霄双眼微眯,“什么字?”
谢三并未直言,手指沾了坛口一点酒,在青石地面上写下一个字——“卢”。
薄薄的一点酒液,随着他写,很快□□冷的石板吸收,他写完,字也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谢三道:“十二月寒潮降临,仙抚关外那群蛮子怕是不会安分,又出了内贼这档子事,王爷已写好奏疏请罪,年底就不回京了,他说您自小主意大,却到底还是嫩了点儿,有些亏您得吃,有些栽您得认,至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今上,王爷叫您自个儿拿主意就是,他管不得,只是要记得你是半个胡羝人,同时也流着霍家的血脉,别叫阊阖风吹软了骨头,忘了母族信仰与霍家的责任,更要晓得圣上与您的身份……有些事情你选了就是选了,没有再来一回的道理。”
霍洄霄垂着眼,一时间没有说话。
北境王府手握重兵,阿耶到底在文官武官之间混了这么些年,能查出伊迪哈幕后主使是卢家不足为奇,只是霍洄霄没想到阿耶连这些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怔了怔,他抓着坛口仰头灌了一气,几滴酒水沾湿衣襟……冷酒滑落喉管,辛辣灼烧肺腑,才觉着畅快了。
“看来今年这个团圆饭是吃不成了。”霍洄霄放下酒坛,浅眸深不见底。
谢三冷哼了声,“属下说句晦气话,若挐羯蛮子真不安分,最多翻过这个年,只需王爷他一道折子,任凭他沈皇室如何不肯,届时还是得恭恭敬敬将您送到拜将台上去!”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
先皇陛下在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的霍戎昶,时逾几十载,英雄老矣,美人迟暮,此时边关异动,告老也好,舐犊情深也罢,只消一道折子,今上怎么将世子爷请进郢都的,就得怎么将他原封不动地请出去。
霍洄霄没有说话,笑了笑,抓着酒坛跟谢三碰杯,浅眸越过飞檐,也不知投向哪儿。
谢三从那双眼中瞧出点惆怅意味来。
“世子爷有心事?”扫了眼阶下几个空酒坛,他状似不经意道。
霍洄霄是谢三看着长大的,他从少年长成中年,霍洄霄从顽劣孩童长成汉子。
谢三眼中,霍洄霄自小到大从未变过,一样的恣意,一样的不羁,好似一把无鞘的利刃,这世间无他不可断之物,无可束缚他之物。
少年意气,无畏无惧。
谢三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惆怅,更不会像现下这般借酒消愁……
霍洄霄不置可否,兀自饮了一气,扫了眼谢三身上厚实的夹棉短衫,目光落到袖口收紧处,粗劣针脚绣的一点卷草花纹,笑了笑,
“这针线,是嫂子新做的?”
“唉,是,”谢三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张黝黑的脸臊得通红,显得更黑了,
“世子爷见笑,她成日就喜欢做这些给我,分明做得不好看,针脚也粗糙,却总爱做,我不穿她便要跟我闹脾气,也是实在没法……”他爱惜地抚摸着袖口,
“不擅女红倒也怪不得她,从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岳父母宠得眼珠子似的,舍不得吃一点苦,最后却跟了我这么个粗人,成日提心吊胆,柴米油盐地操心,委屈她了。”
两人坐着,闲话家常,霍洄霄听他讲,边喝酒。
谢三与他碰杯,将话头扯回来,玩笑道:“世子爷也老大不小了,倒是从未见你对哪家姑娘多瞧一眼……”除了刚进郢都那会儿掘地三尺地找个小倌,谢三还真未见过这位对谁上过心。
那小倌到底也不是他喜欢,是为了牵制今上。
霍洄霄笑意不改,嘴唇张了张,“三哥既然……”
谢三已有些微醺了,一张黝黑泛红的脸上满是甜腻笑意,像是仍旧沉浸在往日的美好中……霍洄霄顿住了。
他本想说,那样的金枝玉叶,若心悦于他,定是捧在掌心里怕摔了,捂在怀中怕化了,要养在锦绣丛中才好。
那样的山巅雪,天穹月。
怎么舍得他受一丝苦,怎么舍得他沾上一点污迹。
为什么不放手,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占有欲,卑劣肮脏的欲望,将他从天上扯下来,坠落泥地里……
就如他,与沈弱流。
二十年来,霍洄霄从未心悦过任何人,即使在躁动不安的少年时期,他也从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
他不懂如何去喜欢一个人,遇见之时,像是迟来的所有躁动犹如洪流般势不可挡,都汇集在那个人身上,霍洄霄发疯似的,满脑子只想将他占有,将他撕裂,将他弄脏。
像最原始,穷凶极恶的狼,将他一整个从头到脚轻嗅一遍,舔舐一遍,染上自己的气味,再一点点拆吃入腹。
永远永远独属于自己。
他的喜欢,如此肮脏,疯狂。
可那个人是沈弱流,金枝玉叶,金尊玉贵的九五之尊,真龙天子。
同泥地里长大的霍洄霄不一样,他矜贵,他高雅,受三纲五常教化,他连骂人都只会翻来覆去毫无威慑力的那几句,说点荤话都面红耳赤。
他不能那么对他。
喜欢一个人,应当是要爱护他,不能叫他觉得害怕,陷入恐惧,洄霄这么想着。
于是由爱生惧,为了得到沈弱流,霍洄霄压抑,隐藏着自己,将心中的猛兽关进笼子里。
装作云淡风轻。
装作人畜无害。
然而临了,他还是失败了。
沈弱流哭了。
临了临了,沈弱流问:“霍洄霄,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想法?”
霍洄霄梗住了。
什么想法?
想把他吞进肚子里,融入骨血,甚至关起来,锁起来,扒光所有衣物,藏在自己怀里,吃喝拉撒只能由自己经手,压在身下让他哭,让他爽,弄哭他,再哄好他,连滴眼泪都不能给其他人……
就他妈的是这种想法!
变态的想法!
话到嘴边,差点脱口而出,霍洄霄忍得快发疯了,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沈弱流会害怕的,与其让他害怕,不如将一切拨乱反正,回到最初的最初……
一声夜枭孤啼打破寂静,霍洄霄收敛起眸中疯狂的执拗,靴尖将一个空酒坛踢开,话锋一转,
“嫂子那般千金小姐,这么多年倒也跟三哥你走下来了。”
指尖在膝盖上轻敲,谢三盯着袖口粗糙不合时宜的卷草纹样,神色柔和,
“难咯,当年岳父母可都给她相看他人了,我也想着自个儿指不定哪天就折在战场上了,平白祸害人家姑娘,不如放下一切,自个儿过算了……可她追着我跑了八百里呐!八百里,一个姑娘家,到寒州时脚都磨得不成样子了,见我直哭。”说着,他红了眼眶,
“我这样的人,这样死人堆里打滚,朝不保夕的人,能遇见这么好的姑娘,能得她垂怜,她都不说算了,我又有什么资格不识好歹说算了,我得用这辈子来还她赏识……”
谢三说罢,喝了口酒,双眼迷蒙,
“世间情爱,总都是两个角儿才能唱,两个人的事,怎么可以一个人就把所有决定都做了?总要将自己坦露给对方,问问她……这样的我,你愿不愿意接受,接受就皆大欢喜,不接受大不了一拍两散,两生相安。爱恨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夜风犹如一只冰凉的手,抚过面颊。
“哐当”一声,手中酒坛顺着台阶滚下,烈酒刺鼻,泼洒满阶,月光散落其上,犹如一弯浅浅湖泊,拨云见月,清澈见底……霍洄霄怔住了,隔了有好一会儿,他探身将酒坛捞起,浅眸光华流转,
“三哥说得是。”
两人对饮,谁都没有说话,直至月上正空。
谢三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方才那点微醺待一阵冷风吹过便什么也不剩下了,这刻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霍洄霄唇角勾笑,未置可否。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谢三知道这算是默认了,也算半个长辈,这会儿喜上眉梢,连忙问。
霍洄霄靠着廊柱,将坛中就一饮而尽,对着天穹那轮月,浅眸深深的,“是个姓沈的贵人,虽不是姑娘,却跟姑娘一般漂亮,就跟……天上这轮月似的。”他指着那轮圆月。
清辉满地,树影摇曳。
“哦,姓沈……”谢三暗忖,忽而反应过来,“不是姑娘?那是……”
北境民风开放,倒也不拘泥男女,就怕世子爷届时带个男儿媳回北境,王爷那头怕是一顿打逃不了,谢三替他胆寒,
“不知是哪个沈家的哪位公子?属下去问问他有没有婚配,或者中意的人,也好在回北境之前打算。”
霍洄霄半抬眼,忽而一笑,“沈弱流。”
“哦,沈……”谢三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儿,一下子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神色震惊,不可思议,“谁?!世子爷是说这公子名叫沈弱流?”
霍洄霄但笑不语。
谢三手指哆嗦,“……今上?!”
霍洄霄挑眉。
“……”谢三表情裂开了。
他娘的一群乌鸦嘴!玩笑归玩笑,世子爷这下却是真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位置动了心思……谢三望着天穹那一轮月,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
戌正,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
郢都几条街,就只还有八大胡同灯火通明地吵嚷着,却也有种偃旗息鼓的架势,醉汉东倒西歪往家赶,留宿的搂着怀中美人,往鸳鸯被里寻欢作乐。
归家的洪流之中,有一人逆流而行,皂靴纤尘不染,腰佩牛皮蹀躞带,身穿一件宝蓝贴里,不戴补子,唯有在灯火下泛着华贵光泽的衣料彰显主人身份贵重。
“琪爷,您这边请。”引路人打着灯笼,分明将要到折花楼了,却领着他往黑漆漆的巷子里一拐,惹得聂小琪眉头直拧。
他指尖扣上腰间一把嵌着红色碧玺的短匕,不悦道:
“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场,却不知是哪儿的官,如此拿乔摆谱,还以为是我聂小琪求着他办事呢!”
从人陪笑,“琪爷您这是哪儿的话,只因周围人多眼杂,万事总得小心些才是。”
聂小琪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从人松了口气,带着他从另一道侧门进了折花楼,径直上了二楼,停在最末尾的雅间外,从人叩门,不一会儿有脚步声轻响,有人将门扉推开……
聂小琪好整以暇,嘴角噙着丝冷笑,正忖着这人是谁呢,门从里推开,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我道是哪位贵人如此大的排场,原来是……卢大公子啊!”
第64章 第64章
福宁殿。
静得落针可闻, 福元提着食盒从殿外进来,便见圣上正站在屏风前,挽袖从铜盆中撩了清水净面。
而三两个侍女内侍侧立一旁, 捧着寝衣, 软鞋……各个低眉顺眼,战战兢兢, 连着殿内气氛凝重,几乎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瞅了眼那丝毫不冒热气的铜盆,福元心下一凛, 忙将手中食盒放在桌案上, 眼神示意叫几人下去,
“水都凉了,圣上怎地不叫人换热的上来, 若是龙体受了冷, 可又要受罪了……”他从旁侧拿了帕子递过去, 边说道。
已有五日了。
圣上身子不大好, 受了寒,自打那日从宫外回来便咳嗽不止又发了回热, 驱寒方子连着安胎药吃着,几日下来, 病症虽好了些, 可人却仍是没有精神。
脸上总不见笑,恹恹的, 时而盯着某处发呆, 眼神黯淡无光, 像是丢了魂。
苍白脆弱得如同库房里的那尊薄胎瓷人,坐在那里, 余下一副空壳子,黑洞洞的两只眼。
福元瞅着心疼,也忖出来圣上这般大概与那位世子爷脱不了干系……分明出宫时还好好的,见了那位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能脱得了干系吗?
可饶是福元,忖出来归忖出来,却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多嘴,只能愈发尽心地伺候着,盼望着这天能早些晴下来。
殿外乌云蔽月,起风了,凄厉呜咽地拍打着窗扇,庭中积雪莹白,冷极了,寒意顺着风声入耳,冻得人心口发疼。
灯火跳了一瞬,复明。
沈弱流一瞬恍惚,才发觉这水是冷的,顿了片刻,又撩了一把水浇在面上,总算清醒了些,他才接过帕子擦了擦,边哑着嗓子道:
“……胜春呢?朕病着这些日子,他可有消息?”
其实也不过才五日而已。
却觉着自己病得有五年,经年累月的沉疴旧疾一起翻到明面上,只一场普通的风寒,便叫他浑浑噩噩,全身失力,做什么都没有兴致。
像是丢了魂,丢了半条命。
除开养病安胎,什么也无暇顾及,什么也不去想。
养了几日病好了些,腹中小崽也不再闹他,终于有空精力过问伊迪哈之事,沈弱流才发觉,胜春那头已经许久没有消息递上来了。
“说起来奴婢这几天倒也没见着张都知几面,想是忙着,”福元招手叫人将铜盆端下去,从旁侧倒了盏热茶递过去,察言观色,“……亦或是世子爷那头没有进展也未可知。”
沈弱流眉心一跳,一转手,将要送到唇边的茶盏又被他搁回案上,杯底磕案一声闷响。
响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尤为清晰。
福元听得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使了个眼色叫殿内的人都下去,跪地请罪,“奴婢说错话了,圣上恕罪。”
沈弱流没说什么,坐到榻上按了按眉心,心口抽疼,跳得厉害。
五日了。
养了五日的胎,也病了五日。
从金明湖那日起,他再也没见过霍洄霄。
那个混账这会儿倒是有眼力见,也没再来惹他心烦。
倒也好。
正合他意,那日失态,该说的都说了,如今再见,对于霍洄霄,他只剩下无话可说四个字。
连这几日稍微想起,都不再有任何感觉,平淡得仿佛像是一个寻常路人,一个耳熟的名字,甚至他都不愿再想起这号人。
每当思绪起头,便会如同激流勇进偶遇巉岩,折过弯改道而行。
福宁殿伺候的人各个都跟人精似的,耳聪目明,更没人敢不要命地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于是大病一场,他都快忘了这么个人。
现下却被福元翻出来,原以为不会再有所触动,却在从他人口中听见那个名字之时,仍旧胸口发涩,竟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难以遏制。
沈弱流恍然惊觉……原来,那块巉岩仍旧存在。
任凭他如何回避,绕道而行,他都是存在的。
如一根毒刺,扎在心口,痛得他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
原来这五日他不是因为风寒才浑浑噩噩,丢了魂,丢了命,而是因为这根名为霍洄霄的毒刺。
外头风好像更大了,吹得那几棵翠柏枝叶唰啦啦响。
“福元你呀……自小到大都比不得胜春机灵,就连沈七都比你会看朕的眼色。”沈弱流捂住心口,垂眼苍白地笑了笑。
两人奉命暗地里盯着霍洄霄查伊迪哈之事,这节骨眼却都不往他跟前凑。
摆明了是知道他不待见霍洄霄,所以不来碰这个霉头。
只有福元,哪壶不开提哪壶。
福元愣愣的,存了会儿,大惊失色,“……圣上这是嫌弃奴婢不机灵要换别个来伺候?”转眼,他已经要哭了,
“奴婢、奴婢是笨了些,可到底是自小就跟着圣上主子的,日常起居都比他人了解得清,您就是皱下眉头,奴婢都知道是冷了还是热了,还是窗外哪棵树上知了惹您心烦了,殿内哪朵花儿摆得不合心意,若是换了别个,圣上一时半会儿怕是习惯不来……”
沈弱流对他无语了,不过这么一番无厘头的话下来,思绪已经被打乱了,心口那股郁结舒缓不少。
“起来吧。”他长舒了口气,重新将那盏热茶喝了,嗓音润了不少,“……朕可从未说过不许在朕面前提谁,赶明儿谁若再敢妄自揣度,朕定治他个妄揣圣意之罪,你也不例外。”
福元瞧他脸色好了不少,忙起身应和,“是!这都是底下人瞎忖的,奴婢这张嘴也是一时糊涂,该打该打……”
“行了,”沈弱流打住他,将茶盏搁下,“朕也乏了,早些安置吧。”
福元瞧了眼刻漏,将方才提进来的食盒打开了,取出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太医说圣上风寒将愈,加之腹中小殿下总是不安稳,这些日子还是将这安胎药继续吃着为好……这还温着呢,圣上吃了这药,奴婢再服侍您安置。”
他将玉碗递过去,又从食盒内取出一小碟蜜饯梅子搁在案上。
沈弱流接过药碗,垂眸抚了下肚皮……将近五月,总觉着这小崽长得愈发快了,撑得肚皮越来越大,他身上又没什么肉,只一处腹部隆起,若不是冬天穿得厚,几乎就要遮不住了。
叹了口气,他终究是蹙了下眉将那碗酸苦夹杂着淡淡腥味的药一饮而尽,漱了口,又吃了好几块蜜饯,才将那股怪味压下去。
吃了这药人就恹恹的。
福元见他支撑不住,就叫侍女来替他拆了发冠,乌鸦鸦的发丝顺垂,担挑起鬓边两绺拿轻薄的绸带束在脑后,随后又送上拿熏过的寝衣上来,这会儿却是连福元都不敢在殿内伺候了,叫一干侍女下去,自个儿在屏风外候着——
自从圣上的肚子显怀以来,他便不再叫人伺候更衣了,就连福元也只是在他穿厚重衣物,或冕服时搭把手而已。
沈弱流自己换好了寝衣,谨慎如他,连寝衣都是新制的,放量极大,宽宽松松挂在身上,遮掩得天衣无缝,叫人瞧不见他腹部的隆起。
“外头起了好大的风,恐夜里冷,奴婢给您多添床被子。”等了有一会儿,福元从外进来,在柜子中取出一床被子铺平,又将几个事先备好的汤婆子塞在龙床四角。
沈弱流坐到床沿上,抬手示意,“行了,你也下去歇着吧,朕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是。”福元瞧他上了床榻,便将三层纱帐放下,细细地检查了遍门窗,才边躬身退出殿外,边由近及远地吹了灯,独留下屏风一侧的那盏,柔和地照着,不晃眼,也不觉着黑。
门轻响合拢,殿内彻底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隔着窗扇外头狂风怒号,树枝折断脆响。
过了会儿却都又静了,什么声音也无。
帐外灯火跳动,沈弱流眼皮打架,将要沉睡之际,却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
……差点忘了。
被子堆叠在腰间,他探身从龙床一侧的暗格中摸出几个瓷瓶,放在枕侧,随后掀开被褥,将亵裤褪到脚腕上。
两条莹白的长腿就那么明晃晃地裸露着。
腿侧青痕点点……却不知是这处皮肤过于娇嫩,还是他用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过了有半月了,仍旧未消退干净,借着纱帐透过的微弱灯光,显得尤其可怖。
竟连后身那处也未好利索,坐得久了便会有些隐隐作痛。
沈弱流从一个瓷瓶中倒出清亮的液体在掌心,岔开腿涂在那些淤青上,药是太医署特制的,有股浅淡的花香气,弥漫开来。
灯火时时晃动,帐间昏暗。
涂完,他岔腿跪坐在被褥间,身上寝衣宽松,堪堪遮住大腿根,又从旁侧取出一个瓷罐,挑出浅粉色的膏体,在掌心搓热,直到膏体变得透亮,指腹沾了些,咬牙顺着衣摆朝后探去。
不知是不是怀有身孕的缘故,沈弱流的身子愈发敏感,只能紧咬着下唇才能不发出一丝可耻的声音。
这时灯火猛地一跳,帐内暗了下来。
不对!
沈弱流突然发觉不对。
寂静中帐外一侧好似有人的呼吸声,像是压抑了许久,此刻破功,微弱却急促……顿时,他头皮发麻,朝地上一看,顺着灯光照来的方向,果然有一道人影一边藏在黑暗中,一边影影绰绰落在床前,微不可察。
沈弱流面色一白,猛地掀过被褥,堆在腰间紧紧攥着。
灯火复明,那道人影愈发清晰,他垂眼咽了口唾沫,嗓音嘶哑,“滚出来!”
*
霍洄霄到福宁殿外时宫门已经落锁。
若非胜春告知,只怕他现下都还不知道沈弱流感染风寒一事,得了消息,也顾不得宿醉头痛了,径直往福宁殿来,终于赶在落锁前到了殿外。
他看着殿内灯火逐渐熄灭,福元退出殿外,才从窗户摸进殿里。月影纱帐内呼吸平稳,他来得有些晚,沈弱流已经歇下了。
霍洄霄没有去打搅他,站在帐外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欲走。
却在这时,帐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沈弱流坐起了身。
霍洄霄不敢动了,怕被他发现,屏息站在床侧,之后,他就看见沈弱流从床侧暗格中摸出了几个瓶瓶罐罐,又十分利索地将亵裤褪到脚腕上挂着。
脚后跟踩在床褥上,微微屈腿,那两条雪白柔韧的长腿就那么大剌剌地裸露在外。
这种光景霍洄霄并非没有见过,相反,他不仅见过还触碰过好多次,然而隔着纱帐远观却又是另一番风景,以往衣衫遮蔽,他只觉沈弱流身量虽不见高,腿却很长,脱去衣衫又很柔韧,能弯折到任何一个适宜的弧度。
而眼下,那两条长腿,雪白如玉,小腿纤细笔直,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隔着纱帐影影绰绰,美得欲说还休。
沈弱流从瓶中倒出清亮的药液。
这刻,霍洄霄才发现他的雪色之上,牙印,指痕都化作了一点点可怖的淤青遍布,谁的手笔他最清楚不过。
霍洄霄一怔。
这一瞬间的恍惚,帐中沈弱流已经岔腿跪坐在床褥中,又从旁侧拿了一个瓷罐,指尖挑起一点……灯火猛地一跳。
呼吸急促起来,霍洄霄不敢再看了,步步朝后退去,想就此退出殿外,不叫人发觉。
然而这刻,帐内却有一道沙哑的嗓音传来,
“给朕滚出来!”
霍洄霄脚步一顿,随后转了个弯,绕道屏风后,挑开那三层月影纱帐,定定地站在床前。
沈弱流手中拽着被褥,乌鸦鸦的发丝拥着一张雪白的脸,正抬眼看过来。
……见是他,似乎也没有过多的惊讶。
帐中灯光晦暗,隔了约有半丈之距。
那道高大的黑影遮住了所有灯光,将他牢牢罩住,沈弱流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着被褥的手指收紧,身子往后挪了挪,佯装淡定道:
“可见朕这福宁殿内外尽是些饭桶,贼人大摇大摆地都到了朕的龙床前,他们却在高枕酣眠,一点异常都不曾觉察到……天子禁宫,世子爷出入如此随意,是将朕这福宁殿当你北境王府呢,还是认定了朕是个软柿子,就只能这么任由着你捏扁搓圆,毫无办法?”
帐内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夹着沈弱流身上的那股暖香味,莫名地叫霍洄霄觉着舒适。
面前人上下只有一件雪白宽大的寝衣,挂在瘦削的肩上,摇摇欲坠,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他也不束发,整个披散在身后,浑身素净显得很乖。
就是一张嘴不饶人。
霍洄霄心底一片柔软,坐到床前的踏凳上,伸手摸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胜春说你受了风寒,我担心……你又不肯见我,才出此下策,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沈弱流侧头躲开,嗤笑了声,
“我说呢,这几日怎么没见着胜春,原是跑到你那里献殷勤去了,不过病了几日,朕的下属却成了你的下属,若是再病下去,世子爷今朝能入这福宁殿,明日鸠占鹊巢,爬上朕的龙床酣眠也未可知呐!”
“哦?”霍洄霄笑得意味深长,“弱流你这便是冤枉我了,我可从未想过要……爬上龙床。”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有种坏劲儿。
沈弱流也意识到这四个字莫名地有种不干不净的暧昧氛围,正要找补,却见那双浅眸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不过你既然主动提及了,这龙床倒真是宽敞得很,两个人也不嫌挤,我好冷,弱流可否借我一半被子捂捂?”
沈弱流一怔,指尖抬起他下巴,俯身贴耳,
“霍洄霄,某些人曾经说过的话朕可记得清楚……弱流?弱流两个字也是你区区一介殿前司指挥使能随意唤得的?!朕的福宁殿,朕的床又岂是你一介北境武夫可以随意出入的?!要扮君圣臣贤的戏码,就不该说这种话,你那点肮脏心思,要藏也该藏好些,朕也就只当玩了个兔儿爷,玩过也就忘过了。”
“哦?”霍洄霄顺势抬起下巴,浅眸微眯,“肮脏心思?弱流不若说得再清楚点,我对你,究竟存了什么肮脏心思?”
咫尺之距,呼吸交缠,沈弱流垂眼,目光扫过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落在那两瓣薄唇上……看了有一会儿。
才发现这人脸颊冰凉,鼻尖冻得红红的,也不知在殿外寒风中等了多久,浑身冒着寒气。
“觉着冷,你就多穿两件,成日一身单衣,别人瞧见还以为朕克扣臣下俸禄,落个暴君骂名。”沈弱流从他薄唇上挪开目光,喉咙上下滚了滚,避而不谈,
“床脚有个汤婆子,你拿着捂捂,捂暖了就早些滚,朕要跟你说的话上回金明湖畔早就说尽了……朕乏了,要歇下了。”
他将被褥拉开,作势要躺下,此刻却有一道力,猛地扯着他手臂拉过去,随后欺身跪在床沿上,不由分说地扣住他后脑勺掰过去——
“霍洄霄……唔……”沈弱流惊呼出声,下一瞬,唇瓣却被含住了。
像是野兽猛然攫住了猎物,撕咬啃噬,吮吸着,沈弱流几乎喘不过气儿来,挣扎想要挣脱,却被霍洄霄握住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瞬的喘息机会,他怒喝,“霍洄霄,你……”
然而后半句又被堵在了喉咙里。
这一次,霍洄霄身子下压,吻得愈发凶狠,眸色阴暗,发疯似的攫取他口腔中每一丝气息,舌尖舔舐过每一寸软肉,手自腰间游移……
促狭地揉搓着。
“嗯……”喉间泄出一声低哼,沈弱流整个人软了,酥酥麻麻滚烫起来,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犹如溺在水中,死死地勾住霍洄霄脖颈。
殿外起风了,怒号着席卷一切,此间温暖如春,像是困在浅水洼中顶着烈日的鱼,相濡以沫,他们发疯似的从彼此身上争夺着空气,又将欲望渡给彼此。
这是霍洄霄第一次这样吻他。
不知多久,直到狂风停歇,扣在后脖颈的手终于松了力。
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唇上泛着一层水光,沈弱流喘着,昂首怒视,“霍洄霄,你个混账东西……谁准你这么对朕的?!”
“哦,弱流不想吗?”霍洄霄躬身,舔了下他下唇,“可你方才看我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霍洄霄,你亲亲我吧,亲亲我好不好’呐!”
沈弱流怔了一瞬,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拉过被褥,将自己下半身裹住,
“……你自己心思肮脏,别觉着人人都跟你一般心思肮脏。”
“我是挺肮脏的。”霍洄霄笑了声,“那日金明湖畔,你不是问过我对你究竟是何想法吗……弱流,你想知道吗?”他抓住沈弱流,拉近自己,
“……我可以告诉你。”
沈弱流抬眼,那双浅眸犹如窥伺着猎物的恶狼,正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
“不……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你放开我。”对上这双眼,沈弱流害怕起来,莫名觉得不能答应。
万万不能答应。
霍洄霄却不给他这个拒绝的机会,侧头笑了一声,浅眸压抑着疯狂,“我对你什么想法,弱流……你看看,你好好摸摸,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强硬地抓过他手,“我他妈不过就是亲了你一下,就成了这般下流的禽兽样!弱流,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夜夜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
沈弱流烫到似的将手猛地抽回来,霍洄霄并未阻挡他……那双浅眸染上阴鸷,充斥着疯狂的欲念。
他继续道:“你说我心思肮脏,是……我是挺肮脏的。我对你,一开始就没干净过,起先不觉着,后来才发现,原来从见的第一面起我就想要你,想把你变成我的!”
“我看见你对他们,对那些毫不相干的人那么温柔我就嫉妒得发疯,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杀了所有人,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更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扒光所有衣物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让你彻彻底底地只有我一个……”
帐外灯火晃悠,起了风,几声野猫的凄厉哀嚎顺着风入耳,片刻后,又戛然而止。
轻轻抚着他侧脸,霍洄霄收敛起了那种癫狂的神色,嗓音低哑,
“弱流……这就是我。”
沈弱流彻底失语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本该对这样一个人感觉恐惧的,这刻却并不觉得恐惧,甚至都未感觉到震惊,霍洄霄确实就是这样的。
好像他早就已经看清了霍洄霄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沈弱流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拉着被褥将自己裹住,“……霍洄霄,你还真是肮脏呐。”
“弱流,我就是这么一个肮脏卑劣的疯子,你害怕吗?”霍洄霄笑了声,并没有等沈弱流回答,俯身贴耳道,“怕也没用,我不会放过你的,弱流,更何况……”
霍洄霄眼神顺着他手往下扫了眼,随后一下将他裹在身上的被褥掀开,笑意愈发浓烈,
“我脏,你也不干净呐弱流。”
失去被褥的庇佑,沈弱流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只能慌忙扯着寝衣下摆,遮盖那处的难堪。
然而却是欲盖弥彰……他就这么将自己袒露在霍洄霄眼皮底下,什么都无处遁形。
“霍洄霄,把被子还给我。”沈弱流面色红白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洄霄笑了声,一下将被子扔到床下,眼神顺着腰腹,落在他寝衣下摆,看他局促慌乱,神色愈发兴奋。
“那日之后,你说不想见我,怕你逃跑,我不敢逼迫,即便是想得发疯,也只是在福宁殿外远远看一眼,不敢丝毫逾矩。后来金明湖再见,我也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吓到你,要克制……那天我克制得很好,可你哭了,你问我对你是什么想法。”霍洄霄将他抱进怀中,唇畔勾笑,
“我琢磨了许久,一直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后来醉了一场,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他俯身,捧着沈弱流的脸,“弱流,其实你那时是吃醋了对不对?”
沈弱流慌忙错开眼,“……朕,朕没有,你少给自个儿脸上贴金。”
霍洄霄捏了捏他脸颊,继续道:“我从胜春口中得知,那日你出宫其实是要去王府找我的,才知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浑……金明湖畔,你见我对你冷淡,又跟那个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倌亲密,吃醋伤心了是不是?所以才说了那些叫我不要再捉弄撩拨你的话对不对?”
沈弱流没有答话,头埋在他胸口。
“弱流,你看,你对我也不干净。”霍洄霄并不纠结他的回答,抚摸着他后颈,顺着脊骨,一节节绕到腰侧……仍旧记着上回他的抵触,并不敢碰腹部,
“你有反应,是因为我亲了你是不是?弱流……其实你也是心悦我的对不对,所以才会吃醋,才会一亲就这般反应。”
“霍洄霄……别!”沈弱流喘了声,昂首看他,“把被子给我,我冷。”
霍洄霄玩了会儿,松开手,从地上捞起被子给他裹住。
两人都没有说话,殿中很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胸口处剧烈的心跳,沈弱流抬起头,凝着那双浅眸,
“霍洄霄,我没有心悦你,我恨你!你个混账东西,满脑子脏东西,对我不恭敬,卑鄙无耻,把我变得和你一样肮脏不堪……我特别恨你!”
霍洄霄勾着笑,浅眸光华流转,“是,弱流没有心悦于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臭不要脸……”
他垂眸轻轻吻了一下沈弱流,
“弱流,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三纲五常,君臣父子,我他妈是个流氓!我心悦谁,就只想跟他做那些事,你明白吗?你若不愿我回北境,我可以不回北境,我甚至可以放弃那二十万大军,永远留在郢都,就算弱流你要我去死,我也可以现在就去死……我肮脏,还是个疯子,可我会做你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狗,”
霍洄霄躬身,额头抵在沈弱流颈窝处,嗓音低低的,“所以,弱流,我的乌尔浑脱,你别不要我。”
未曾有人教过霍洄霄如何爱人。
起先他觉得爱是畏惧,是隐忍,是唯一。
虽有理却不尽然。
后来顿悟,除此之外,爱要将自己剖开了给他看。
……看,这就是我。
肮脏的,卑劣的我,一颗心给你,你不要就摔碎它。
这就是霍洄霄的爱。
沈弱流心底震动,隔了许久才垂眼道:“我不会令你去死……”
“弱流,我帮你好不好?”霍洄霄跟条大狗似的在他颈窝磨蹭,浅眸欲念翻涌。
沈弱流没说话。
“我不乱来。”霍洄霄想了想,“……用嘴。”
没等沈弱流开口,他就将头埋进了被褥间。
到后来,沈弱流已经不省人事了,昏睡过去之前,脑中盘桓着四个字——
乌尔浑脱。
第65章 第65章(二更)
辰时末。
整个天穹灰蒙蒙的透着浅蓝, 街巷疏冷,黛瓦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几只灰羽的晨鸟啾啁着跳来跳去, 翅羽扇起雪雾扑腾。
飞电在殿前司衙门口顿蹄, 霍洄霄下马进门,牙斯正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 坐在正厅大门口端着碗汤饼往嘴里扒拉……换防军士来来往往,他却浑然不觉,整张脸都埋在碗里, 满头大汗, 大嚼特嚼。
霍洄霄扫了眼,边朝来往之人点头示意,边走过去, 冲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都什么时辰了, 还在这里吃!”
脚还没踹过去, 牙斯手疾眼快,抱着碗先跳出一丈远, 连滴汤都没洒出来,定睛一看是自家公子, 嘿嘿一笑,
“公子……您这几日不是告假在府里歇着?怎么有空过来?”
霍洄霄没有理他,脚迈进正厅, “你这副样子, 活像个十年没吃过一口饱饭的饿死鬼……衙门没给你发俸禄?还是府里伙食不好?”
在堂中落座, 他一双浅眸扫了下牙斯手里的大海碗,眼皮跳了下, “我让你来盯着,你就是这么盯着的?”
“公子这可就是冤枉我了,属下可没玩忽职守!”牙斯跟着他身后进来,闻言忙将那碗丢到一边儿去,抓着霍洄霄大吐苦水,
“属下这几日按您吩咐日夜守着那些人,连眼都没敢多眨两下……您瞧瞧,我这眼圈都快拉到下巴了。”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冷笑了声,“我当你这几人脱了缰都快乐不思蜀了,成日里看不见人影,连王府都不回……我叫你盯着,可没说叫你寸步不离地盯着。怎么?王府里头有鬼不成,你不敢回去?”
见心思被戳破,牙斯缩了下脖子,小声嘟囔,“王府里是没鬼,可有您啊……”
自从那日金明湖回来,公子就不对了。
也不知又给谁招了。
这几日脸拉得跟晚娘似的,跟谁说话都憋着股火,连三哥都犯怵,谁还敢不要命地往他眼前凑。
牙斯住在府里成日战战兢兢,感觉自己呼吸都能惹公子不快,只能往殿前司大牢里,跟关押着的犯人大眼瞪小眼一坐一宿。
等着公子那张黑锅底的脸变白。
“嗯?”霍洄霄挑了下眉,笑得阴森森的。
牙斯顿时打止,挠着头嘿嘿笑道:“属下说笑呢……”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
牙斯不敢笑了,摸了摸鼻子,瞧四下无人,才道:
“属下这几日一直盯着聂小琪那头,起先他还隔三差五来衙门应卯或者挑属下的毛病……许是见我不理会他,觉着没趣儿,这几日连衙门都不来了。”
霍洄霄拿过案上一本册子随意翻看,闻言顿了顿,
“卢巍呢?金明湖之后,他即便是再蠢笨如猪也该省得我这头行不通了,就没去咱们这个殿前司副使,绪王的侄儿斡旋一番?”
“属下也正觉着奇怪呢,”牙斯想了想,皱着眉道,“据属下所知,卢巍这些天都在折花楼里泡着,跟那个叫春烟花魁公子来往甚密……倒像是没有这回事似的。”
霍洄霄没有说话,翻着手中册子,浅眸微眯……
卢家牵扯伊迪哈之事,怕是卢襄都快急得放在火上烤了。
不然卢巍那般气性,与他又有龃龉,绝不会再觍着脸往他跟前凑的。
人在殿前司押了这么些天,圣上按下不表,卢襄更不敢将这事捅到绪王面前去……暗地里的失手挑到明面上,主子瞧见了也只会觉着这条狗无用而已。
狗嘛,多的是,这条不行再换条养就是,狗在乎,但主人不在乎。
绪王那头决计不会帮他,他也不敢拿这事跟绪王商讨。
……人在殿前司关着,要想封口,最好的路子不过是他霍洄霄。
现下他这条路堵死了,殿前司两位首官,便只剩下聂小琪这条,这人又与他不对付,卢巍就是再蠢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这件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不然等到年底,圣上要清算各部,卢襄可不好交差呐!
霍洄霄只用织好一张网等猎物自投罗网便是,急得该是卢家父子俩,不是他。
“我知道了。”霍洄霄啪地一声合上册子,丢在案上,“这两人不必再盯了,叫牢里守夜的兄弟们也都松泛些,该打盹打盹,该吃酒的吃酒,该干嘛就干嘛……等着便是。”
牙斯忖道:“可要安排些兄弟在暗处守着,届时好拿人。”
“你看着安排,三哥那头也知会一声。”霍洄霄坐直了身子,微微颔首,“……有些人怕是也快坐不住了。”
他起身,朝外走去,唇角勾笑。
牙斯瞧他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往外走,不禁有些诧异,“公子去哪儿这是?”
“人都进了折花楼了,我这头却半点消息也没有,”霍洄霄笑嘻嘻地挥了下手,“属下失察……我自然是要去找主子去问罪呐!”
牙斯瞅着他,总觉着公子今儿很高兴,连背影都带着点迫不及待的雀跃,就跟急着要去见什么人似的。
什么人能叫公子这般兴奋?
牙斯瞅了眼灰蒙蒙透着点儿蓝的天穹,一只鸟儿从檐上振翅,飞往高耸入云的巍峨宫殿……牙斯豁然开朗。
*
沈弱流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更不知霍洄霄是几时离开的。
迷蒙间,只听见有人在他耳侧说了句什么,而后便是福元的声音,似乎在与什么人说话,语气有些错愕。
之后,天大亮。
福元面色如常,服侍他洗漱,更衣,照例去上了早朝。
再然后,用膳,会见朝臣……直到日暮西沉,灰蒙蒙泛蓝的天穹被黧青色取代,沈弱流终于有了片刻闲暇。
此刻正坐在窗前榻上批阅奏折……案上清供一枝红梅,半开半合,香气雅致。
福元将灯挪进了些,从食盒中取去一碗甜羹放到案上,“太医说圣上怀着殿下需补养气血,奴婢着司膳房炖了银耳花生红枣羹来,圣上歇歇眼,趁热吃一碗再看折子。”
这些日子饿得快了,福宁殿常日备着糕点甜羹供他取用,司膳房变着法子戏新菜色讨他欢心,沈弱流嘴都养叼了,瞅了眼那碗甜羹,兴致缺缺,可顾念太医的话,却还是将碗端起来,一勺勺慢条斯理地吃着。
“……霍洄霄,几时走的?”沈弱流脸埋在碗里,问道。
福元正将案上的折子收起来,闻言一顿,“世子爷将五更走的,时辰太早了,世子爷没叫奴婢打搅您……”
他看了眼沈弱流,跪地叩首,“此回世子爷夜闯福宁殿,奴婢难逃失察之罪,请圣上责罚。”
沈弱流将碗搁在案上,“霍洄霄总领殿前司,福宁殿外,整个皇宫的宿卫都由着他负责,朕将殿前司交于他,却没想到这混账如此不要脸,竟敢夜闯朕的寝宫!”
想起那混账昨夜说的那些话,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你起来吧,不怪你……此事不要声张,以后也休要再提。”
“奴婢多谢圣上开恩。”福元站起来,察言观色,“圣上放心,这事就奴婢一个知道,传不出去。可世子爷行事也太过鲁莽,奴婢想着是否要叫北镇抚司那头加些人手在福宁殿外……”
沈弱流挑眉,“加人手做什么?”
福元愤愤不平,“圣上恕罪,其实奴婢早就觉着世子爷行事挑达,对待圣上多有不恭敬,何况……”
何况他还那般禽兽不如!
后半句,他未说出口,只在心里骂了句。
想起上回圣上从北境王府回来身上那般惨不忍睹的痕迹,福元就心疼。
昨夜却不知他又对圣上做了什么,早晨推门瞧见世子爷从帐子里钻出来时,福元顿时感觉天塌了,反复确定圣上完好无损才略微放下心……
总而言之,在福元心中,世子爷就跟八月酷暑外头树上惹圣上心烦的知了,昨夜哀嚎打搅圣上清梦的野猫别无二致,是断断不能放进福宁殿的!
他梗着脖子继续道:“何况世子爷昨夜能夜闯福宁殿,有一就会有二,以后指不定还会做些什么呢!奴婢瞧他一开始对圣上就没安好心,自是要多加些人手,将那等狂徒阻挡在外,护圣上安危才是!”
“没安好心?他对朕确实是没安好心……”沈弱流垂眸,盯着层层衣料之下隆起的腹部,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的一些画面……那双从下盯着他,压抑着疯狂欲念的浅眸。
那种软热,濡湿的触感。
那种销魂蚀骨,令人头皮发麻的爽利。
真是给沈弱流十几年少得可怜的经验册子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他那些少得可怜的经验似乎都来自那个混账。
沈弱流不敢往下想了,面红耳赤道:“他对朕岂止是没安好心……”
简直是禽兽不如,肮脏不堪!
不明不白地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他的崽,到现下,霍洄霄竟敢如此狂妄……竟敢说自己心悦他。
沈弱流怎么可能心悦他。
他才没有心悦霍洄霄。
他的皇后,应该是个娴静温柔的女子。
不娴静也没关系,粗狂欢脱点也没事,福宁殿给他放肆,不温柔也没关系,自己温柔些就好……即便身量再高些,比自己高,再健壮些也没关系。
他甚至可以是个异族人,眉骨高眼窝深,浅眸如狼,笑起来像狐狸,瞅人自带一种风流意味,沈弱流都可以接纳。
反正……反正绝不可能是霍洄霄!
沈弱流脸颊通红,心口狂跳,不知被谁气到了。
福元哼哼两声,洋洋自得:看吧,看吧,果然圣上也觉着世子爷不是个好东西!
“圣上英明!世子爷就是对您没安好心!”福元火上浇油,坟头添土,“他对您不仅没安好心,还大逆不道!”
“他确实大逆不道!”沈弱流忖道,脸更红了。
红蓼原来的粗俗狂徒,竟也妄想做他的皇后!
他霍家封了异姓王还不够吗?竟还想父凭子贵,对皇后之位起了心思。
简直是大逆不道!
沈弱流越想脸越红,就跟放在滚水里似的。
“圣上息怒,万莫为此气伤了龙体……”福元瞧他气得脸红,忙宽慰道,“奴婢这就传旨北镇抚司,以后绝不叫世子爷再出现在禁中,惹您心烦。”
沈弱流端起案上的热茶一饮而尽,“不必传令沈七,只是福宁殿上下,以后霍洄霄若要进殿不必阻拦,让他进来便是……省得那混账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非要摸黑翻窗!”
“是。”福元点头称是,一瞬之后,他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表情裂开了,“……啊?!”
第66章 第66章
茶盏磕在案上一声闷响。
“奴婢失仪, 圣上恕罪……”听得这不轻不重的一声,福元恍然回神,随后嘴唇几番张合, 最终还是开口又问了一遍,
“圣上是说……日后世子爷若要进殿,无须通传, 只管允他进来便是?”
这么一问,沈弱流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他这个旨意很违背常理似的。
可霍洄霄那个混账, 领殿前司, 负责整个禁中安防,夜间巡防,本就是分内之事, 传出去也只叫人称他一句宵衣旰食, 尽职尽责而已。
何况……那混账都不知道在窗外偷偷瞧他多少回了。
福宁殿他也进过了, 龙床他也爬了一半了,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连那个混账的崽都在自己肚子里扎根五个月了, 现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加几个人手就能防得住他么?
太小瞧那个混账了!
反而兴师动众愈叫人生疑,倒像是自己对他真有什么似的。
他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男子做自己的皇后的!他更不可能对霍洄霄有什么!
绝不可能!
……沈弱流确定了一遍自己的心意, 咳了两声, 目光躲闪故作淡定道:“怎么?福元觉着有何不妥……现下时节,夜长天寒, 宫道时有薄冰, 那混账若是哪天冻着了, 脚下不留心摔伤了,缺了胳膊少条腿, 届时北境王世叔回京,朕如何与他交代?”他想起昨夜霍洄霄冷得通红的鼻尖,蹙眉补充道:
“何况,那混账即便再大逆不道,也不会真对朕做什么的,朕倒不信,他还能吃了朕……”说到这处,沈弱流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梗了片刻,改口道,“众目睽睽,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福元一时语塞。
都这样那样了,还叫没做什么?!
福元不敢说,把话吞回去,憋得牙痒痒,心下骂道:
天杀的!圣上可才将十八呐!自小到大,福元看着连姑娘手都没摸过,就这么被红蓼原来的狂徒拐跑了!
禽兽呐!
“奴婢不敢,世子爷自然更不敢……奴婢这就传令下去。”福元蔫了似的,却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圣上的话在他眼中是头等大的。
只要圣上心喜就好。
他嘿嘿笑着,又劝沈弱流再进些甜羹,见他实在是腻得慌,才将碗撤下去。
窗外一轮圆月,落了满地清辉,时辰尚且还早,沈弱流斜倚在榻上,膝头搭了条绒毯,继续看奏折。
这时,胜春一袭月白色贴里,走了进来,立到堂中央躬身行礼,“圣上。”他以目视地,并不敢抬眼瞧榻上之人,余光扫见沈弱流雪白的指尖掸了下膝上绒毯,像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似的轻飘飘的,随后落在案上,指尖轻叩。
案头灯花哔剥炸开。
上首一道眼神轻飘飘落在身上,胜春听见圣上淡淡地“嗯”了一声,心知他这是不高兴了,登时撩袍叩首,
“臣有罪,请圣上责罚!”
沈弱流自然知道他语言所指是与霍洄霄通消息一事,指尖停顿,从榻上起身,拿了把精巧的小剪刀,慢条斯理地挽袖剪烛芯,“朕并未责怪于你……”对此他并不多说,指尖顿了顿,垂眸道,
“你既知错朕便也不多说,起来回话罢。”
胜春一颗提起喉头的心方才安稳落回。
察言观色这会儿……现下瞧圣上这般,才觉着头顶这方阴了好些日子的天,终于是放晴了。
胜春自幼伶俐,福元瞧不出的东西,他心底却跟明镜似的,比方圣上这些天心情不佳,他便知大概与世子爷有关,才担着妄揣圣心,背弃主子的大罪跑了趟北境王府。
以祈圣上顺了那口气,底下奴婢们也不必战战兢兢的。
松了口气,他回神,“是,臣叩谢圣上!”从地上起身扽展衣袍,方才拱礼道,“圣上,折花楼那头来了消息……”
“哦?”沈弱流将剪刀搁在案上,略忖了会儿,“……是跟卢府有关?”
卢巍喜好男色。
金明湖那日,春烟一副好皮相,甜言蜜语是将这人给哄妥帖了,要想旁敲侧击,或者不经意间打探点消息,对春烟这么个周旋于声色场子,八面玲珑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胜春点点头,继续道:“春烟公子传信来说卢家那位公子这些天跟殿前司副使聂小琪往来甚密……”
沈弱流坐回榻上,正拿了帕子擦手,闻言一顿,“聂小琪?”
……这人是沈青霁的外甥,也算是沈弱流的表哥。
却没有血脉关系。他母亲康柔帝姬是沈青霁母妃的养女而已。
此番不提,沈弱流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号人了。
转瞬一想,他便明白了,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轻飘飘一笑,嗓音冷冷的,
“卢家这是眼瞅着霍洄霄这条路走不通,打起聂小琪的主意来了……倒也好,他与绪王,卢家与绪王,本就蛇鼠一窝,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此聚集起来,也省得朕多费力气将他们一个个搜罗!”
“是。”胜春以目视地,想了想,欲言又止,“却不知世子爷那头……”
话未说完,沈弱流却明白他的意思,指尖轻叩这桌案,双眸微眯,“霍洄霄?他可狡猾得很,没这么愚蠢不堪!那头浅眸的胡狼怕是早已织好了网等着聂小琪跟卢巍往上撞了……”
灯火一跳,爆出一个灯花,随即复明。
沈弱流回神,“朕知道了,此事不日便可见分晓,你与沈七配合他便是。”
“是。”胜春应道。
……沈弱流又看了会儿折子,此夜无风,外头寂静一片,月逐渐升起,缀挂于天穹正空,犹如粉白色的瓷盘一样,光华隐隐。
这样的夜,即便不打灯笼,人也是看得清的。
福元瞅了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从殿外进来,将瓷碗盛着仍旧温热的汤药放在案上,笑道:“圣上,时辰不早了,服了药早些安置吧。”
沈弱流瞅了眼,嗅到那安胎药熟悉的腥苦味儿,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放下吧,朕待会儿会服,你也别伺候了,下去歇着。”他将朱笔搁下,起身转到屏风后。
福元将寝衣找出来放到一侧,悄然退出殿外。
……
殿内静了下来,屏风侧一盏昏暗的灯亮着,案上梅香隔着屏风传来,清冷孤寂。
沈弱流解开腰间束着的宫绦,而后一层层将衣衫褪下,等人高的铜镜照出一道模糊人影,乌黑的发丝散在脑后,四肢都是纤细的,亭亭而立风姿绰约,犹如一只孤傲的鹤……然而腹部那处隆起显得十分突兀。
双手寸了下,他并不晓得其他有孕之人腹部大小如何,只觉得到了自己这,只觉得这小崽似乎长得特别快,比前几个月大多了。
沈弱流垂眸借由微弱灯火盯着铜镜中赤裸的人影,微微一怔,腹中小崽像是感应到了他心绪的变化,动了一下。
于是,沈弱流便瞧见镜中他的肚皮泛出一阵涟漪,登时脸色煞白。
他忙将寝衣套上,遮住那处隆起,腹中小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吓着父皇了,再未有动作。
“真像个妖怪……”隔了许久,沈弱流才垂眸抚着肚皮,自嘲轻笑。
这时,窗外似乎起风了,吹得窗扇开了条缝,风窜进来,吹得纱帐凌波微漾,形如鬼魅……而后又咔哒一声轻响合拢。
沈弱流浑身一激灵。
灯火复明,四下又陷入一片寂静,就像那阵风只是一时的恍惚。
沈弱流再朝镜中望去,却发现此刻,他的身后多出了一道人影……深色圆领袍领口敞开一半,露出颈前坠着的鸣镝坠子,微鬈乌发高束,一双浅眸蕴藏在高眉骨深眼窝之中,狭长带笑,灯火晃悠映衬地犹如窥伺猎物的恶狼。
人影在沈弱流警惕的注视中靠近,高大身躯带着寒气将他整个罩住,
“弱流这般金枝玉叶,怎么会是妖怪呐……”呼吸擦过沈弱流耳侧,霍洄霄望着镜中一黑一白身影交叠,嗓音含笑道。
“霍洄霄!”沈弱流惊呼,浑身僵直,捏住寝衣下摆,死死攥住,“你……你是何时来的?”
霍洄霄从后方垂眼,盯着他脖颈,摊摊手道:“放心,我可真什么都没瞧见。”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方才自己那般……不知他有没有瞧见他腹部的异常,沈弱流提起一口气,从镜中瞧霍洄霄,却见这混账一双浅眸正肆无忌惮顺着他裸/露的脖颈打量。
似乎不像是在说假话。
登时,他反应过来,面颊烧得滚烫,扯住敞开的领口拉紧,从下巴,将脖颈锁骨遮挡得密不透风,
“霍洄霄,你这是什么臭毛病,放着青天白日的殿门不走,非要深更半夜来翻朕的窗……”
僵直的身子柔软下来,揉着发烫的耳朵,沈弱流不动声色地扽了下寝衣下摆,遮掩住腹部,“朕记得朕指给你的是殿前司,可不是床前司!”
霍洄霄浅眸一瞬不瞬,瞧他手忙脚乱,一时玩心上头,俯身贴耳,语气暧昧,
“夜半无人,俊俏书生逾墙私会闺中小姐,春风一度极尽欢愉,八大胡同粉戏里都这么演的……弱流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灯火昏暗摇晃,他握住沈弱流手腕,揉搓,语气轻柔,恍若诱哄……听得沈弱流耳尖发烫,心跳如鼓,那双薄唇,呼出热气,勾起了某些回忆,叫他慌乱无措,
“有病!”他猛地推开霍洄霄,朝外走去。
霍洄霄扑哧笑出了声,亦步亦趋,笑了一阵,才又道:“我自然是有要事要与你商讨,才会深夜叨扰……弱流你这般慌乱做什么?”
“何事非要挑在深更半夜,白天商讨不得?”两人隔案坐在榻上,沈弱流对他后半句充耳不闻。
他倒是不信这混账深更半夜真是来与他说事的。
他脑子里除了那些事,沈弱流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了。
外间有些暗,霍洄霄顺手将案上一盏灯点着,略微亮了些,才发现案上搁着一个瓷碗,里头漆黑的药汁正冒着几缕半死不活的热气,登时他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头,
“弱流,你的病……还没好吗?”
他探身过去,双眉紧蹙,一只手朝沈弱流伸过去。
后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下意识地缩身一躲,将腹部藏在双手底下,双眸警惕……霍洄霄的手就那么顿在了半空中。
这会儿,沈弱流方才注意到案上还未来得及服用的安胎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妥,又怕他多问,慌里慌张地将那碗药端起来一饮而尽,苦得龇牙咧嘴,五官皱缩,
“是……安神药!我这些天睡得不安稳,便叫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吃着,你别多想!”
霍洄霄浅眸扫了眼他的腹部,心下疑惑,却也没多想,瞅着他苦得吐舌头,倒了盏茶递过去给他漱口,有些啼笑皆非,
“你这样急做什么,我还能抢你的药不成?”
闻着鼻端飘来的那股药味,眼神微眯,嗓音冷冷的,“太医署这帮老家伙也净是些饭桶!每月领二十两俸禄,竟连这点小病症都医治不好,改日我倒要亲自上太医署问问,你这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弱流没说话了,拿帕子拭嘴角,一只手按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暗自腹诽:
始作俑者倒还有脸骂起别人来了。
要不是肚里揣了你个混账的崽,朕又怎会天天拿这安胎药当饭吃!
他想着,甚至都开始期待,届时这混账知晓此事之后,面上的颜色该是何等的精彩……却在这时,腹中小崽蓦地一动,从未有如此剧烈过,几乎要将肚皮撞的凸起。
“呃……”沈弱流吃痛弯腰,闷哼出声,手中茶盏拿不稳,倾了半盏浇在亵裤上。
幸而茶水只是温热,并未烫到他。
霍洄霄吓了一跳,忙将茶盏接过搁在案上,单膝跪到他跟前,神色慌乱,“弱流,你怎么了?可是哪里痛?哪儿不舒服?我去找太医来。”
他伸手过去,可沈弱流哪里敢叫他碰,朝后缩了缩,整个人缩成一团,抱住肚子,“无碍!你别碰我……”
再一次,霍洄霄那只手顿在半空。
他不敢碰沈弱流了,浅眸却落在他紧紧护住的腹部,怔了许久。
……案上烛火哔剥一跳,清冷月光透窗而入,落在沈弱流身上,腿上那片洇湿的痕迹显得尤为突兀,霍洄霄叹了口气,摸着他侧脸,
“弱流,我不碰你,你别怕……衣裳湿了,会着凉的,换一身好不好?”
沈弱流尝试着动了动,小混账这会儿却又安静了下来,松了口气,抬眼,却正正对上那双清亮的浅眸。
他愣住了。
腹中小崽今日这般闹腾,就跟感觉到他的另一位父亲就与他隔了一层肚皮,欢腾着想叫自己的存在被他知晓似的。
沈弱流眼神躲闪,有些不敢看霍洄霄,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眸捏着衣摆,寻思着该如何扯个谎糊弄过去。
甚至想着,干脆拉着他手摸着自己肚皮,直接告诉他,“我揣了你的崽”算了。
却仍旧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嘴唇几番张合最终还是紧紧闭上。
霍洄霄看着他,等了片刻,直到沈弱流垂下眼,缄口不言,那双清亮的浅眸变得阴沉沉的,一闪而逝,
“弱流,好些了吗?”他表情天衣无缝,揉捏着沈弱流指尖,关切道。
沈弱流咳了一声,淡定地将一只脚伸出来,“朕无碍,方才腿抽筋了……霍洄霄,我动不了,你抱我去床/上。”
他别开眼,朝霍洄霄展臂,耳尖红得滴血。
霍洄霄垂眼,眸中却并没有多少惊喜,过了会儿才抱起沈弱流朝帐中走去。
将人放在龙床上,他去旁侧衣箱中翻找干净衣物,半晌摸了件雪色寝衣出来放在床侧,自己在沈弱流身前半跪下来,伸手去拉他亵裤。
“你做什么!”沈弱流拉着裤子往后缩了缩,就跟奓毛的猫似的,满脸警惕。
霍洄霄抬眼,浅眸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圣上腿抽筋了想来也不方便,身为臣下,这点事理应为您分忧呐!”
沈弱流哽住了,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谎扯得实在不好,骑虎难下。
“不必……”他别开眼,冷硬道,“叫福元或者随便那个奴婢进来就是,或者朕自己换也行……”
霍洄霄轻笑出声,打断他,整个身子欺压上来,灯火晃悠中,浅眸闪烁着犹如狼一般的危险光芒,“我就在这里,你还想找谁呐!啊?弱流。”
下一刻,沈弱流便被他抱在了膝头。
“霍洄霄!你个混账东西!你放肆……”沈弱流羞愤交加,怒斥道,一瞬之后,他却连咒骂都哽在了喉头,“呃——”
双腿凉飕飕的。
霍洄霄俯身在他耳侧,“弱流,你这幅模样,只有我能看,知道吗?”
沈弱流并未瞧见他面色,却敏锐地觉察到,霍洄霄突然变得心情不好了,他咬着牙,未再挣扎。
“还疼么?”霍洄霄垂眸,看那些仍旧未消退干净,星星点点的青色落于雪白柔嫩之上,指尖无限怜惜。
沈弱流冷哼了声,“你竟也好意思问?”
霍洄霄没说话,低头吻了下他后脖颈,随后将亵裤穿上,半跪到脚踏上,捧着他那条抽筋的腿放在膝头轻轻揉按。
全程连半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这混账倒转了性子似的,沈弱流拥着锦被,垂眼看霍洄霄。
看他恭敬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似的,一只手握着他足跟,掌心微热,指腹有薄茧,从足跟到脚踝,挪到抽筋的小腿肚,膝弯,隔着轻薄柔软的布料,轻轻揉按着。
按着按着,沈弱流觉着不对劲了。
“还疼么?”隔了有一会儿,霍洄霄抬眼,浅眸含笑,又问了一次。
沈弱流没答话,垂眼盯了他有一会儿。
隔着纱帐,灯光晦暗,照在人身上也觉暧昧,像是一只手无形撩拨。沈弱流脚尖踩着他膝头擦过……挪了过去,轻轻刮蹭。
霍洄霄昂首,浅眸微眯,喉咙上下一滚,噙着那丝笑意不变,眼尾却已经染上绯红了。
瞧他愈发来劲了,沈弱流俯身,指尖勾着微昂的下巴抬起,俯身贴耳,“霍洄霄,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好变态……世上绝不会有人如你这般禽兽不堪。”
霍洄霄嘶哑一笑,握住他脚腕,“弱流,你该早些知道的。”
……
沈弱流的脚生得很美,雪白纤细,骨节匀称,脚尖圆润泛着荷色。
现下却是连整个脚掌心都是通红的。
直到耳侧声音停歇,沈弱流才从锦被中抬起脸,脚心黏腻得难受,他面色红白交织,从旁侧摸了块手帕,气急败坏地丢在霍洄霄脸上,
“混账东西,你最好给朕擦干净!”
霍洄霄眼角绯色未褪,鬓发点点濡湿,接着那手帕将他脚掌仔仔细细擦干净,最后擦了擦自己……手帕皱成一团丢开,他含笑,握住磨得通红的脚掌,
“弱流,现在不疼了吧……”他昂首,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我的按摩挺有用呐!”
“混账!”沈弱流咬牙切齿,抬脚就踹。
却被反手握住,一吻落在脚背,吻如雨点,倾盆而下,霍洄霄将他牢牢罩住,眸色又变深了,嗓音暗哑,落于耳侧,“弱流,上回……舒服么?再来一次好不好?再来一次……”
沈弱流招架不住,到最后浪潮席卷,他昏昏沉沉,随波逐流,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灯火哔剥一跳,随后彻底熄灭,窗外月色褪去,晨光熹微,竹青色的天穹,几只鸟扑腾翅膀,落在宫墙之上,悠然梳理羽翅。
晦暗之间,霍洄霄指尖挽着身侧之人一缕发丝,下落,手落向层层被褥间他的腹部……
那里隐藏着一个秘密。
将要触及,明明沉睡的人却猛然蹙眉翻身,缩成一团,如一颗熟透的虾子蜷缩弯折,死死抱着腹部。
像是在护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顿在半空的手掌斡回,霍洄霄盯着手心,迷乱中感受到的,源于沈弱流腹部的触感,仍在掌心留有余韵……如游鱼轻轻啄食。
第几次了?
沈弱流那样慌张蹩脚的谎言,那样惊慌的神色。
掌心,上回,这回所触及的东西。
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无不在朝他述说……沈弱流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沈弱流在欺骗他。
……沈弱流仍旧不信任他。
霍洄霄盯着沈弱流熟睡的侧脸,落下一吻,浅眸微眯,眸光流转,闪烁着一丝笃定。
燕雀振翅,投向天穹,夜鸦归林,落于枝头,竹青色之中,一缕霞光破开层云,照在层层琉璃瓦上……霍洄霄又吻了一次沈弱流,方才起身,推门而去。
*
天穹无月,夜很黑,犹如一张浓墨织就而成的巨网压下来。
殿前司衙门左右两盏风灯吱呀吱呀,在寒风中晃悠来晃悠去……声音传的远远的,最终消失在无尽黑暗中。
将过了三更天,夜最黑的时候,衙门大门紧闭,留守的堂官鼾声震天,竟连有人飞身翻越围墙,落在堂前都未曾知晓。
这是一伙黑衣人,一行十几个,浑身上下裹得严实,唯有一双眼露在外面,腰佩混无半点镌刻花纹的长刀,身手矫健,兔起鹘落,点地无声,仅仅发出寒风吹落树叶的动静。
为首是个青年,颀长瘦削,似乎对殿前司衙门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一伙人摸到了后院看押疑犯的大狱。
门口两盏风灯高悬,寒风中吱呀摇晃,落了满地惨白的光,把守的狱卒站着打盹,迷蒙间瞧见有人走近,竟连一声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长刀抹了脖子。
挥刀横甩,一点血犹如荷叶上的露珠般滚落地面,青年比了个手势示意身后人顿步,方才左右查看,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
……层层往下,一路顺畅,直到最里间的那间牢房,关了足有十几人之多,都已熟睡,鼾声震天。而牢房门前,几个披坚执锐的军士酩酊大醉,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酒坛倒了遍地,盘中残羹冷炙结着一层厚厚的油花。
一行人隐匿在过道转角处,青年十分警惕,先是丢了特制的迷烟进去,待到半刻之后,故意拎起一个酒坛砸碎在屋子中央……一息。
两息。
三息。
无人苏醒。
迷烟起效,青年却仍旧未敢掉以轻心,先抓了身后一个小喽啰扔进屋内查看,见并无异常,才带着人鱼贯而入,取出钥匙打开牢门。
长刀出鞘,雪刃乍现,横在疑犯脖颈间,只需一声令下,便能在睡梦中送数十条性命归西。
却在这时。
“咻——”
有箭矢声从暗处传来,无数支利箭寒光汇集一点,破空袭来,来不及躲避,顷刻间,数人中箭,偌大的牢房中惨叫声顿起。
暗处有人高喊,“留活口,通通拿下!”
接着,脚步声此起彼伏,披坚执锐者鱼贯而入,将整个牢房照得灯火通明,围得水泄不通。
“有埋伏!快撤!”同时,为首黑衣青年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壁拉着旁侧之人当箭,一壁用刀挥砍卡射来的箭矢,借由人肉盾牌掩映,往大门口奔去。
他动作灵敏迅速,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经砍倒数个拦路之人,到了大门口。
眼看生机就在眼前,青年锋芒毕露,几下挥刀,直奔门外,却在此刻,一道箭矢擦空刺来,直入小腿……
“操!”青年扑倒在地,恶狠狠大骂。
他仍旧不肯放弃,撑着墙壁起身,一瘸一拐咬牙朝外奔去,将要踏出门那刻,身后一道身影,迅如电光,飞身而上将他一脚踹倒在地,反手钳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牢中数十个黑衣人便齐齐被擒获。
牙斯带着数十名军士,将人押到殿前司堂内,此刻方才打盹的堂官,玩忽职守的军士均一副清醒模样,恭敬地立在堂中,整个殿前司衙门上下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青年方知自己中了计,却为时已晚,只能神色愤恨得盯着地面,心有不甘。
正堂中央,霍洄霄正大马金刀地后仰枕着双臂,跷腿打盹。牙斯将人押送上来了,方才走过去拱手道:“公子,人都抓到了,没有漏网之鱼。”
浅眸睁开,霍洄霄慢条斯理地动了下脖颈,方才走到堂下,目光逡巡而过,落在青年身上,随后一手扯去面罩,挑眉含笑,打量着眼前人,眸色戏谑,
“啧啧,我倒是哪个王八犊子这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地扰爷清梦呢!这不是咱们殿前司衙门的副使……聂大人么?”
第67章 第67章
堂下静了一瞬, 随即炸开了锅。
几位堂官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聂小琪:堂堂殿前司副指挥使,竟与贼人共谋劫狱, 意图杀害疑犯, 死无对证,混淆真相, 简直是国朝首例,闻所未闻!
可众目睽睽瞧得分明,那贼首确为殿前司副使聂小琪聂大人无疑。
霍洄霄侧着头, 神色戏谑更为浓烈, 浅眸挑出几分嘲讽,
“聂大人身为殿前司副使,正三品大员, 怎地进自家衙门还要趁着夜半三更做这般贼人打扮, 你若要提审疑犯, 堂下诸位有谁敢阻拦你不成?”
正使, 副使,本就是聂小琪心中的痛点。
本来好端端的殿前司首官, 上头又有绪王,再过几载升做正使也未可知, 临门一脚却被个红蓼原来的异姓王世子搅合了, 论家世,聂小琪担着皇亲国戚的名却到底在血脉上差了一截, 比不得北境王府独子来得尊贵, 论官职, 正二品与正三品,处处受制, 处处被压过一头,霍洄霄才是那个正儿八经的殿前司首官。
起先聂小琪是全然没将这么个草包放在眼底的,首官又如何,正二品又如何,殿前司在他手中这么些年,人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区区一个红蓼原来的莽夫,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他霍洄霄要想做什么也得先服这个众。
然到后来,聂小琪却发觉,殿前司中他的人逐渐被以各种由头换作了霍洄霄的人,堂官各个都对霍洄霄俯首帖耳,他的话反倒少了那点威信,到最后竟连他想做些什么都得先问问这个首官的意思。
他这个副使竟是被全然架空了,如同虚设。
聂小琪才恍然惊觉,霍洄霄哪里是什么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分明是头豺狼!
……霍洄霄这番话,倒是嘲讽到了极致,一个殿前副使,衙门的二把手,若非被逼迫到了一定的程度,又怎会铤而走险,亲自蹚这浑水。
“呸!”事情全然败露,聂小琪也懒得再虚与委蛇,昂首挣扎,额间青筋暴起,
“霍洄霄,你少在这里得意忘形!你以为单凭今日之事就能置我于死地吗?我告诉你,痴心妄想!我母亲康柔帝姬乃是太/祖唯二的女儿,绪王唯一的妹妹,就连今上!论辈分都要称我一声表兄!便是没有血脉又如何,未夺封号,未有大过,我母亲仍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圣上仍是我表弟,绪王仍是我亲舅舅,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念着太/祖与我母亲,圣上又能将我如何?!”
他怒视霍洄霄,冷冷一笑,“反倒是你霍洄霄,北境王府手握重兵功高盖主,今日便是我落马,殿前司净握于你手中,也只会令圣上更为忌惮你!寄人篱下的一条哈巴狗而已!出不去这个郢都,你以为你还有几天日子好过?!”
风骤起,吹的檐下风灯吱呀晃悠不停,堂中诸人此刻都捏了把冷汗,一时间竟无人再敢开口,四周寂静无声,只余下烛火跳跃的哔剥轻响。
盯着聂小琪良久,霍洄霄蓦地一声嗤笑,“聂大人就这般笃定么?”
“自然!”聂小琪冷笑,“我劝你不要做无用功,最好现在就将我放了,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全当没有过这回事!”
霍洄霄险些要笑出声了,猛地掐住聂小琪脖颈,浅眸微眯,“聂大人可知牢里那些疑犯究竟所犯何事?”
聂小琪被他钳住,几乎岔气,脸色涨红泛紫,目眦欲裂,“霍洄霄!松手……”
“不知道?”霍洄霄一手将他甩开,嗓音森冷透着寒意,“……我猜只怕是卢巍那个蠢货没告诉你真话吧!”
聂小琪被人押着,大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缓过来,盯着霍洄霄,眸中有一丝迷惘转瞬即逝,
“霍洄霄!你少在这里……在这里阴阳怪气!”
霍洄霄侧头一声轻笑,“瞧聂大人这般,我猜卢巍怕是只说了卢家牵扯一桩香料生意,而我……一直与他不对付,所以从中作梗将此事捅到了朝廷,又拿了那些疑犯,想借此报复他一回是吧?”
聂小琪没有说话。
霍洄霄浅眸眯出戏谑,压低了嗓子,“想必卢巍更没有告诉聂大人卢家所贩的这些香料出自……仙抚关外红蓼原上吧?”
“什么?!”这刻,聂小琪面色煞白,如遭雷亟。
霍洄霄靠近他,继续道:“红蓼原上的东西绕过了北境王府,出现在了郢都城中,而卢家却与此事牵扯颇多,聂大人不防猜猜我这么贪财的一个人,此回却又为何没被卢巍收买,为何非要揪住此事不放……而此事,卢家既牵扯其中,卢襄身为内阁辅臣,为何不第一时间堵住朝中言官的嘴,而是在我这里走不通,便叫卢巍迂回找你?”
“聂大人不好奇吗?朝中言官,为何此番却齐刷刷地矛头净指卢府,使得此事愈演愈烈,卢家不得不铤而走险……”霍洄霄浅眸眯出寒意,犹如一柄利刃横在聂小琪脖颈,
“你以为,圣上当真不知情吗?”
聂小琪面如死灰,凭空之处,好似突然出现了一张巨网,正在缓缓朝他,朝绪王,朝卢家收紧。
“是你,和……圣上,共谋此局?”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朝中言官向来见风使舵,跟红顶白,若有人能在卢襄力压之下,还能挑出此事,这个人不会是绪王,这对他并无好处,更不会是霍洄霄,他没有这个能耐,只能是……圣上!
圣上与霍洄霄共谋此局,逼着卢巍往里跳。
而卢巍,竟敢将他拖下水!
霍洄霄笑意愈发浓烈,“聂大人慎言呐!如你所说我不过是圣上的一条狗而已,怎敢称得上共谋二字……至多是奉命行事罢了。”
“即便、即便是这样!我母亲是太/祖的帝姬,我仍旧是绪王唯一的亲外甥……”聂小琪心如死灰,却仍旧挣扎道,“便是卢巍骗了我,有绪王在,有我母亲的身份在,你……还有圣上,又能将我如何?!”
霍洄霄嗤笑出声,“临了聂大人还是这般死鸭子嘴硬!红蓼原上的东西经由卢襄之手流于坊市,你觉着此事当真与绪王没有半点关系吗?沈青霁将此事交由卢襄,可他却办砸了,而你聂小琪……你自个儿也说了,聂氏一族凋敝,你母亲康柔帝姬也不过太/祖养女,背后无家族支撑,亦无血脉存在,就连区区一个殿前司你都拿不住。
他凑近聂小琪,眼神犹如盯着猎物临死挣扎一般玩味,
“……一条办不成事的狗,一个没有半点价值,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甥,引火烧身还是作壁上观保全自己,你觉着沈青霁会如何选?”
寒刀铮鸣,夜风呜咽,冷意像是从地面,风中,刀刃上渗透到了骨子里,聂小琪嘴唇张合,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却连个凤凰都不是。
周围披坚执锐,每个人都能轻易取他的性命。
霍洄霄继续道:“即便是他要保你与卢家,你觉着我就没有法子对付他么?霍家守着北境多年,多少儿郎先辈折在了红蓼原上,才堪堪换得一时安定,现下沈青霁却敢当着北境王府的面通敌,意图打破这安定,难道我霍家人都死绝了么?!”浅眸扫过聂小琪,他语气轻飘飘的,
“沈青霁欠我北境二十条性命,此等大仇,不共戴天!不急,我留着慢慢与他清算!至于你……我会撬开你这张嘴的,你与卢家,都会成为我杀沈青霁最趁手的刀!”
这刻,聂小琪眸中火光全数熄灭,一片死气沉沉,整个人也泄了力,任由着身后两名军士拖着,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死尸,
“霍洄霄,是我输给你了。错就错在,一开始就小瞧了你……”他嘴唇张合,惨然一笑,吐出这最后一句话,
“你这头豺狼!”
不甘,愤懑悉数消散,一切都随着夜风飘向无尽的黑暗之处,只剩下檐下的灯还在不停地晃悠。
霍洄霄没有理会他,从地上起身,“牙斯!这些人押起来好好审问,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将他们的嘴给我撬开!”
“是!”牙斯指挥几个殿前司军士将人拿下,押走。
霍洄霄大步朝外走去。
“恭送殿帅!”堂中诸位冒了一头冷汗,此刻齐齐拱礼,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十一月的最后一夜,便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度过……一声鸡鸣划破寂静长夜,天穹泛起竹青色。
五更将尽,天将明。
*
腊月初一。
朔日。
天阴沉沉的,下了场大雪,直至卯时散朝,仍未停歇,像是要将压抑的小半月的雪都在这腊月的第一天下完似的。
绯色,紫色,青色……各色官服列队雁行,披着大氅,撑着伞,沿着丹陛往天阙门而去,大雪扑簌,天地寂静,唯有雪声风声悠远辽阔。
这风雪声却有些压抑。
连各部言官都不再有往日的三两成群,讨论政事得积极活跃,反倒有些噤若寒蝉,像是略多几句话,就会惹祸上身似的。
原因无他——早朝出了大事!
殿前司指挥使月前曾在郢都西郊谷中拿了一伙私犯香料的疑犯,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时朝中言官上书请圣上彻查此事,处置霍洄霄,然圣上的意思却是暂将此事压下不论,绪王没态度,百官亦不敢违逆,只得这么办了。
压了有半月,就在百官都快忘了此事之时,霍洄霄上书,参殿前司副指挥聂小琪伙同贼人共谋劫狱,意图杀害疑犯,混淆真相,且提供有画押口述数份,人证物证俱全,将聂小琪锤入谷底。
圣上将此事拿到早朝上与百官共议。
哪承想,这一议便又出了大事。
聂小琪乃是太祖养女康柔帝姬之子,绪王外甥,因着这层关系,又见圣上并未大怒,百官不谋而合,便想着将此事轻轻揭过便罢,然就在此事即将盖棺定论之时,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又上言,西郊谷中所种香料名为“伊迪哈”,乃是出自仙抚关外挐羯人手中的毒物,而国朝并无与挐羯互市的先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霍洄霄又上呈一道由鸿胪寺首官亲笔所书的名薄,参名薄上书之人私通外敌,实为国贼,请圣上将由内阁辅臣卢襄为首的数位大小官员停职收押,清查此事。
圣上龙颜大怒,百官互相攻讧,朝中乱作一团。
往日以死力谏,恨不得以头触柱的各部言官,此刻却鸦雀无声……聂小琪,卢家,背后是谁不言而喻。
绪王面色铁青,半晌不开口。
卢襄竭力辩驳,却在重重白纸黑字的证据之下辩无可辩。
御座之上圣上一身朝服端坐,御座之下,霍洄霄玄衣静跪,两两相对,违和却又那么相谐……百官此时才惊觉,北境霍家已经在绪王与圣上之间做出了选择。
而犹如殿外风雪催枯树,此番圣上却是那风雪,枯树却换作了绪王。
风雪将至,朝中大变天了。
……议了有半个时辰,最后圣上大刀阔斧,将卢襄等人当即停职拿下,又力排众议,命霍洄霄主审,三司辅佐,半月为期,务必将此事彻查到底。
霍洄霄领命,风光无二,背靠北境王府,手握三司,一跃成为朝野上下头等权臣。
早朝之后,再无人敢将他视作红蓼原来的混血畜生,阊阖风吹软骨头的纨绔草包……他不是什么狗,他是红蓼原上的狼崽子,翱翔天穹的海东青。
于是百官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此刻猛然发觉这位世子爷的手腕,便怕他记仇,怕自己机关算尽,苦心经营数载,临了却丢了这顶乌纱帽,毕竟满朝上下谁未有明里暗里骂过这位几句?
……
风雪中,众人都离那道玄色官服,猛兽补子的身影远远的。
霍洄霄并未撑伞,一身玄衣在风中翻飞,雪淋满身,鬓发濡湿,下了丹陛,并不出天阙门,而是左转朝皇城西北角的太医署行去,对周遭避让他的宫人百官置若罔闻,却在过了内金水桥时对着一道身影顿步。
四爪团龙补子在风雪中神采奕奕,沈青霁身披大氅,撑着素色的伞,负手而立,伞面上堆了一层薄雪。
霍洄霄鼻腔里哼出丝冷笑,“绪王殿下这是在等我?可微臣却不记得与王爷有旧可叙呐……”
“聂小琪是你抓的?”沈青霁打断他,眸色阴冷。
霍洄霄掸落衣袖上的雪,挑了下眉,“是我抓得又如何,我不仅抓了你这个外甥,现下还要奉圣命去审卢襄。怎么?王爷要问罪?现在问罪是不是晚了些,王爷一向自视甚高,运筹帷幄,不将我这条沈皇室的狗放在眼里,现下却被我这条狗跳起来狠狠咬了一口,这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霍洄霄,本王先前是看晃眼了,将你这条背主的恶狼,看做了没血性的狗,可那又怎样?”素色伞面之下,沈青霁眼眸深不见底,
“你以为将聂小琪抓了,将卢襄拉下马就能置我于死地?本王当日既能纵容你与沈弱流那个废物蝇营狗苟,就该有法子叫你二人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丢了卢襄如何,丢了南十二州又如何……本王若是想,改朝换代也不过一夕之间。”
霍洄霄笑出了声,“你们舅甥俩,自负倒是如出一辙。王爷这般不将我放在眼里,却又与我这般多费口舌,究竟要说什么?下官公务繁忙,比不得王爷清闲,可没时间在这儿耗。”
大雪纷纷扬扬,天穹阴沉沉,云层堆得极厚,压得极低,两人对峙,犹如狼与蛇盯着同一只猎物,僵持不下。
沈青霁抖落伞上积雪,淡淡道:
“霍洄霄,本王觉着你是个聪明人,勉强能入得了本王的眼,所以提醒你一句,沈弱流太过心慈手软,若无徐攸,成不了气候……本王这个皇侄,心慈手软便罢,却还随了他那个没用的父皇,唯唯诺诺,疑心颇重!你以为你今朝帮他扳倒我,明朝他就真会放你这么个狼崽子回红蓼原吗?”
他抵唇咳了一声,嗓音阴冷,“绝无可能!他要握住大梁江山,扳倒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收兵权,拿你们霍家开刀……”
“你到底想说什么?”霍洄霄听这话颇觉刺耳,忍不住蹙眉打断。
沈青霁看向他,闪动着一丝冷意,“只有本王最适合做这个皇帝!本王不管沈弱流应允了你些什么,放你回红蓼原也好,将北境大军交给你也罢,本王照样能应允你……只要你放了聂小琪,将卢襄的事一笔揭过,本王绝不会亏待……”
话未说完,便被霍洄霄抑制不住的一声嗤笑打断。
沈青霁蹙眉,眸中压抑着怒火。霍洄霄侧头点了点眉心,
浅眸笑意戏谑,“王爷这话,下官听着怎么这么可笑。我虽有点手段,不过一届莽夫,王爷不需要一届莽夫,对我这么条狗,你高兴便踩上一脚,不高兴便顺手弄死……下官若是没记岔,这可是王爷当日亲口所言呐!怎么不过几月时日,王爷却又与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莽夫谈起条件来了?”
“霍洄霄!本王给你这个脸,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沈青霁暴怒,眸中阴狠毕现,“本王给你这个机会做人,你最好识相点!”
霍洄霄眼眸陡冷,“你说沈弱流心慈手软难成气候,说他唯唯诺诺,疑心颇重,可沈弱流的话我敢信,他不会欺骗我,至于你……”他一声轻蔑的笑,
“狗嘛,只认一个主子,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霍洄霄扽袖便走。
沈青霁此刻压下了怒火,待那身影走出一丈,唇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霍洄霄,朕这个皇侄玩起来滋味不错吧?”
风雪扑簌,他的嗓音轻飘飘的,传入霍洄霄耳中每个字却都很清晰。
霍洄霄步伐一顿,浅眸闪过一丝杀意。
“啧啧,也难怪你被勾得神魂颠倒,流连忘返……”沈青霁很满意他这般反应,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眸中蕴着毒蛇般的阴冷,
“他母妃柳氏乃是涿州第一美人,门第低微,当年却能凭一张脸宠冠后宫,可惜红颜薄命,留下这么个儿子,倒是跟她生得一模一样。长了那样一张女人脸,又养得身娇体软,说是女人也不为过……我当你为何对他百般维护,死心塌地,原是被这小畜生用身子勾住了!他倒是能忍这雌伏之辱……”
霍洄霄回身盯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你这般反应是觉着本王对你们这点龌龊事半点不知?”沈青霁嗓音阴冷,
“本王只是对你们的断袖之癖不感兴趣而已!一个皇帝,一个王世子,就这么夜夜滚在一张床上,传出去,只怕咱们这位圣上怕要落个用身子笼络臣下的好名声了……”
这刻,霍洄霄笑了,“断袖又如何?沈弱流是男是女又如何?他会不会落个用身子笼络臣下的名声难说,不过王爷……虽然比起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倌姿色差点,倒可以笼络笼络臣下试试。”
沈青霁眸中怒火几乎压制不住,语气更为阴冷,
“霍洄霄,你真觉得沈弱流不会欺骗你吗?他可是皇帝!他要坐这个皇位,扳倒本王是第一,收兵权是第二……第三,便是将朝中官员的女儿往后宫塞,开枝散叶,笼络百官!国朝历来如此,他不可能没有女人,没有子嗣!即便他不想,百官也不会同意!”
“本王若记得不错,你的母族胡羝人该是信仰一位叫做乌尔浑脱的天神……”他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嘲讽道,
“届时扳倒了本王,收了兵权,怎么?难不成你还指望着他给你这个皇后娘娘的位置?一个男子,你如何叫百官信服,又如何与那些女子争另一个男人?何况,沈弱流既能忍这雌伏之辱,与你虚与委蛇,就不会有其他人?本王若是记得不错,朕这个皇侄可打小就喜欢跟在徐攸身后打转,若有断袖这种癖好,只怕也是倾慕徐攸的。”
雪愈大了,犹如鹅毛,簌簌而下,落了霍洄霄满身,风吹来,冻得人胸腔发冷。
霍洄霄没有伸手拂去满身落雪,袖中的手骤然收紧,攥得泛白,面色却并未有变化,
“下官耐心一向不好,王爷对我与圣上的情爱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晰,目的为何,不妨直说?”他没有笑,隔着雪幕,眸色冷淡。
沈青霁冷冷一哼,眸子深不见底,“你想要沈弱流简单,帮本王夺取皇位,本王便许诺你,事成之后,你只要交出兵权,本王便可不杀沈弱流,凭你带他远走高飞……你二人不可能有子嗣,丢了兵权与皇位,与一届草民无异,对本王并无威胁,本王全当你们死了,绝不追究!”
语罢,他双眼微眯,语气少了那股阴冷,多了一丝引诱,“……你要想沈弱流唯你一人,这是最好的办法,本王这句话,绝无半点虚假,随你信不信,没了你,本王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霍洄霄仿佛看见了一条巨蛇,盘桓着在眼前,丝丝吐着信子,阴冷却能感知他心中真正想要的……
那双眼深不见底,仿佛有什么妖术,引诱着他堕入深渊。
这一瞬,霍洄霄心动了,从心底生出的爱欲,占有欲比饥饿更为疯狂,一点点蚕食着他仅剩的理智。
……同意他。脑中有个想法躁动不安。
只要同意这个提议,就可以独占沈弱流。
多好。
什么江山,皇位,全都不要了,他可以带着沈弱流回红蓼原,把他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江山更迭,权力斗争,皆与他们无关。
红蓼原那么大,没人可以找到他们。
春天的天穹那么湛蓝,海子那么澄澈,野花遍地,风一吹,野草连天,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家跑马,打猎。
他会给沈弱流唱胡羝人的情歌,跳最热烈的舞……累了,便相拥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眼睛般的星子。
夏天,秋天,冬天……星移斗转,他们都会在一起,只有彼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夙愿得偿,爱人眼里只有他。
多好。
风静了,天地之间唯有雪声扑簌,霍洄霄眨了下眼,雪从眼睫上坠落,落入衣领,凉凉的,他不太看得清沈青霁,往前走了一步,袖中握住的手陡然一松,
“王爷这般提议,下官险些都要心动了……”他嗤笑了声,浅眸冷森冷,
“不过臣即便是再蠢,大概也晓得一个词叫与虎谋皮。王爷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忘了,下官与你之间,还有笔二十条命的账未清算!王爷若觉着臣是那等背信弃义,踩着兄弟尸首往上爬的小人,只怕下官要让王爷失望了!”
沈青霁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嗓音恢复了那种犹如毒蛇一般的阴冷,
“本王是看岔了,本王以为你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到头来却还是个蠢货!你这等人,做狗不会看眼色,做人却又不识抬举!合该被沈弱流那个小畜生当垫脚石使!”
“那又如何?”霍洄霄抬眼,隔着雪幕,九曲栏杆,朝福宁殿方向看去,唇角噙着一丝浅笑,
“沈弱流若需我当垫脚石,我就给他垫垫脚又如何……他要收兵权,北境大军奉上给他就是,他要做皇帝,要江山,我替他守着就是,便是他要我这条命,给他又能如何?”
占有只会将他推得更远,胁迫只会令他痛苦。
霍洄霄不能那样做,他知道沈弱流想要什么……他要江山安定,海晏河清。
要黎明安居乐业,渔樵耕读。
沈青霁是做不到的,只有沈弱流能。
……只有他的弱流能成这个万民所向的九五之尊。他的弱流一定能做好。
即便是日后沈弱流妻妾成群,佳丽三千,那又如何。
对霍洄霄来说都没关系。
他可以远远地守着,看着……看他愿望得偿,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沈弱流快乐就好。
大雪扑簌,风呼啸,隔得遥远,只见福宁殿飞檐一角,护花铃轻轻摇曳。
“……”沈青霁额角青筋暴起,闭了闭眼,咬着后槽牙冷笑道,
“你还真是……蠢得够可以。罢了,本王爷懒得再与你这等蠢货多费口舌,你要为那小畜生鹰犬,本王无话可说,届时落得个丧家犬的地步,本王等着看笑话!”
霍洄霄侧头点了点眉心,挑眉含笑,
“王爷想要这个皇位,来夺便是,下官会好好替圣上守着,便是夺去了,下官也有法子叫你怎么夺去的就怎么还回来……那二十条人命,王爷也记得清楚些,下官这就来朝你讨还!天寒地滑,王爷仔细些脚底下……下官告辞!”
雪越大了,一片接着一片,很快将他脚印掩盖。
沈青霁隔着雪幕,盯着他背影良久,直到侍从何夜从天阙门外进来,走到他身侧,“王爷。”
“不识抬举的东西!”沈青霁语气阴冷,狠狠骂道,随后收回目光,主仆二人朝天阙门外去,
“聂小琪与卢襄的事不必管!办不成事的废物本王不需要,他们若要攀扯本王也得有那个狗胆!还有……”
回首望了眼重重丹陛之上的紫宸殿,明堂高殿,端得一派肃穆,他顿步,双眼微眯,
“给西南两府总督传消息……还有北境。”
*
霍洄霄浑身湿透了,过了内金水桥,继续朝着西北角的太医署迈步。
心情此刻却糟透了。
绪王的话像是在他心中扎一根刺似的,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口却痛快碎了。
直到昨日,霍洄霄都还在喜悦于沈弱流对于他的不排斥,竟连他那样了两次,虽未敢真刀真枪,却用得仍是那个清心寡欲,矜贵无俦的沈弱流难以接受的混账法子。
出乎他意料,沈弱流半推半就,竟不排斥,甚至能感觉到他隐隐约约的配合。
霍洄霄欣喜若狂,觉着他或许已经接受自己了。
现下却被沈青霁一言点醒。
方才意识到,他与沈弱流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沈弱流会对他有反应,但也仅仅是反应,任何一个正常男子被那样都会有的反应。
他将自己剖开了,直白的呈现于沈弱流眼前,将爱与欲,肮脏阴暗,占有,一并渡给他。
可沈弱流说过他要吗?
似乎并没有。
甚至他都不信自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霍洄霄不知道沈弱流还有多少事瞒着他,更没有资格去问。
可他的心,总是抑制不住地去想……为什么他不愿说。
为什么要瞒着他。
没告诉他的事却有告诉其他人吗?比如内阁首辅,帝师徐攸,比如那个叫春烟的花魁,或者更不相干的苏学简。
霍洄霄嫉妒每一个人,这些有可能比他在沈弱流眼里更为重要的人。
他想知道。
想知道关于沈弱流的一切。
包括他曾两次摸到的,那种诡异的触动,沈弱流隐藏在腹部的东西。
哪怕这个真相会伤害他,他都想知道。
他要知道。
沈弱流不愿说,他不会逼迫他说,他有的是方法查!
……转过一道宫墙,霍洄霄抬眼,浅眸微眯瞟了眼门楣之上“太医署”三个斗大的字,随后迈步入内。
一股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霍洄霄并没有耽搁太久,约有一刻,便又出来了,方才空荡荡的袖中,此刻却已经藏了两样东西。
一份锁在高格中,沈弱流的平安脉案。
一包“安神药”渣。
沈弱流不愿说,太医缄口不言来回打太极,这些都没关系,他可以自己查,弄到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至于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可以去问其他郎中。
雪愈下愈大,遮天蔽日,霍洄霄出了天阙门,翻身跨上飞电,朝药馆飞驰……那双浅眸沉静,犹如秋日红蓼原的海子。
他飞驰向沈弱流隐藏的秘密。
第68章 第68章
时辰尚早, 医馆的堂内并没几个人。
外头大雪扑簌,漆黑如墨的云层往下压,使得天与地之间犹如在墨水间划开一道空白那样突兀, 堂内几个药炉烧得暖热, 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扫洒收拾准备开门迎接病人,柜台后方戴着儒生帽的医师正低头翻看病人的脉案, 时而蹙眉斟酌时而在雪白的纸张上挟笔挽袖涂涂画画。
风吹开医馆大门,卷进来几片雪,一人跨步入内, 浑身被雪濡湿, 浅眸扫了圈,掠过面色诧异的众人,径直走到柜台前。
“劳驾。”霍洄霄抖落衣袖之上的积雪, 边道。
儒生帽的医师才从脉案间抬眼……见来人是先前打过照面的那位, 又知他身份非同小可, 不敢怠慢, 便停下了手头的事,笑道,
“贵客请讲。”
霍洄霄先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才取出从太医署拿来的那两样事物, 三样东西一起推给医师道:
“我这里有一份脉案, 烦先生帮我瞧上一眼,看此人究竟所患何种病症, 用得药有是否妥帖?”
为避耳目, 脉案霍洄霄只取了几张近日的撕下来, 并未将整本带走,他已看过, 太医署那帮饭桶成事不足,嘴巴倒是挺紧,想是沈弱流下了令不得走漏风声,脉案蝇头小楷写着何年何月尊脉象如何,症状如何用以何药……虽细,却不明确。
霍洄霄一则看不懂,二则但以浅眸扫了一眼便知其中定有内情未言明,于是蹲守几日,终于从负责倒药渣的小黄门手中取得了一副沈弱流近日所服用之药,以防连医师都看不出这份脉案有何不妥之处。
医师盯着那两样东西,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为难,“这……”
若只是单纯判个病症,倒也无妨,怕只怕其间牵扯更深,引火烧身。
霍洄霄见他举棋不定,笑了笑道:“此人是我亲眷,病了几月仍旧不见好,恐那郎中未用心医治,我才将东西拿来与你一看,一则相信先生医术,二则看过我心中方才安定……并不牵扯其他,先生放心。”
看着柜台上那锭光华熠熠的银子,医师终是点了点头,拿起脉案翻看……看了半晌,面上瞧不出神色,只是双眉越拧越紧。
霍洄霄并不催促,越觉这个秘密非同小可,所以沈弱流才会瞒得密不透风,谁都未曾告知,连他近身几回也只是查得一丝端倪。
冥冥之中,他心中蓦地升起一种恐惧。
恐惧事情的真相。
像是单凭脉案无法辨识,那医师又翻开那副药渣,细细查看,片刻之后,他开口十分笃定,“贵客这位亲眷想来定是位姑娘罢。”
霍洄霄蹙着眉,未置可否,心中却觉到一丝什么,躁动不安。
“世间诸多病症,莫非都分男女不成?”他反问,语气逐渐不耐。
医师将药渣与脉案收起来,笑了笑,“病症不分男女,却在男女身上体现皆有不同,老朽行医多年,可还从未见过有男子怀孕之事……”他顿了顿,冲霍洄霄拱礼道,
“恭喜贵客,贵府将要添丁了!”
霍洄霄讷讷的,“什么意思?”
医师瞧他神色恍惚,心底诧异,只得将话说得更明晰些,
“脉案所书虽不详尽,可这些药材都是妇人安胎葆宫所用,贵客所说家眷病了几月,那不是病,而是孕症……您这位亲眷,已有身孕月余了!”
“什么?!”霍洄霄嗓音骤高,惊愕出声,“你是……你是说他怀孕了?!”
堂中一静,他面色煞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怎么可能……怎么会?他怎么会怀孕?”
沈弱流怎么会怀孕?!
身为男子,怎么会怀孕?
做过又怎么样,沈弱流可是个健全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怀孕?!
霍洄霄脑子纷乱一片,充斥着无数道声音,回忆起无数证据,力证沈弱流是个实打实的男子……绝无可能!
对,绝无可能……沈弱流绝不会怀孕。
“荒谬!”袖中双手收紧,攥得泛白,霍洄霄堪堪镇定,嗓音含了一丝威压,浅眸冷冷扫过医师,
“我倒你这医馆在坊间颇负盛名,肚子里是有几分真货的,原来都是讹传!身孕?你倒是给我说说……他一个男子,怎么怀的身孕?!”
堂中一静。
医师被他一呛,本要发作,这会儿听完一句,却哽住了,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这……贵客是说,你这位亲眷是位男子?!”
霍洄霄冷笑了声,没有答话。
男子之身,何来有孕一说,莫说整个大梁,就连整个大陆只怕都未见此笑谈,医师心下打鼓,也觉着荒谬,可那脉案与药渣确实指向有孕的事实……想了想,他觉着此人是来找茬的,不知从哪寻了孕妇的脉案专程来砸他招牌的。
可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他这招牌一般人轻易砸不下来,医师也懒得动气,只微微一笑道,
“若记得不错,几月前贵客曾来过一趟,也说亲眷时常腹部不适,略受颠簸或是见了荤腥会呕吐,成日腹痛疲倦……老朽那时便断定是孕症,可贵客却说那人是男子,绝不可能有怀孕一说。今日贵客却又拿了不知哪位妇人的脉案来刁难老朽,不知是何用意?”
霍洄霄哽住了。
冷风飒飒,穿堂而过,一切都静止在这瞬间,火气消弭得一干二净。
沈弱流那些症状,时不时地呕吐,腹部疼痛,以及那夜他看见的,腹部异样的隆起,掌心曾感觉到的宛若游鱼吐气般的触感……以及沈弱流的隐瞒,恐慌。
一切都指向着那个唯一的答案。
昭然若揭的真相。
霍洄霄迷惘了,面色惨白,巨大的慌乱朝他席卷而来,几乎站不稳。
医师见他神色恍惚,却又不像是来砸招牌的,不禁态度也软和了不少,叹了口气继续道:
“老朽瞧贵客也不像是存了刁难之意……许是脉案拿错了?不如改日带了家人一并来看诊,老朽也好再下定论。若单只凭着两样东西,老朽行医数十载,诊过诸多疑难杂症,从未有半分差池,可以十分确信地告诉贵客,的确是怀有身孕无疑!”
他将那锭银子推回去,“贵客不信老朽医术,这银子我便不收,老朽再无话可讲,贵客请自便。”
拿错了脉案?
他倒希望是他拿错了。
过了许久,霍洄霄将那两样东西收起来,银子原封不动,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许是手下人弄混了才闹了这番乌龙……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先生见谅,这银子你收着,以后权当没有这回事。”
他朝外走去,步履踉跄。
风雪未止,天穹层云犹如浓墨翻滚,压城欲摧,霍洄霄浑身湿透了,风一吹冷得清醒。
清醒得他要疯了。
过往点点滴滴直指一个真相……沈弱流怀孕了。
那般金枝玉叶,尊贵无双的人,那般娇贵纤细的人竟瞒着他,瞒着所有人,在危机四伏,狼环虎饲之中揣了个崽……绪王,全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一经暴露便是粉身碎骨。
若是这个孩子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沈弱流就在这样糟得不能再糟得环境之中,揣着这个秘密过了一夜又一夜,煎熬,忧虑,身体的痛苦重重折磨,以至于病症齐发,饮药如水饱。
犹如钝刀剜肉,霍洄霄痛得不能呼吸,更恨自己。
恨自己这般愚蠢,这般疏忽,竟没能早点发现这个秘密,将沈弱流置于孤立无援的凶险之地。
雪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霍洄霄不知在风雪中站了多久,直到飞电昂蹄嘶鸣,路上人头攒动,抱着手往来如流。
“操!”他翻身上马,什么都顾不得了,发疯似的朝天阙门驰去。
*
福宁殿照旧的暖热,案头梅花吐蕊,花瓣莹白犹如圆月清辉,散发着一点浅淡香气。
沈弱流身着白色织锦常服,盖着条毯子歪坐在榻上拿着几道奏折垂眸翻看,对案坐着徐攸,福元等人已经退下去了,整个内殿便只剩下两人。
“霍洄霄此番拿了聂小琪与卢襄,绪王那头却不见动静,好似胜券在握一般……倒叫人看不分明。”
沈弱流将手中奏折放下,揉按着眉心道,“老师以为呢?”
徐攸将手中茶盏放下,“月初喆徽匪患平定,姚云江正在捉拿归京的途中,眼下又出了伊迪哈之事,卢襄牵扯其中……即便是绪王爷再狂妄自负,这两案加起来也足以叫他方寸大乱了,眼下他却如此镇定,只怕背后另有图谋呐!”
沈弱流沉吟着,未开口。
“眼下正当年末,红蓼原上大雪一落,冻土三寸,挐羯人畜牧无息,那些鬣狗是被北境王打怕了一时半会儿不敢打十四州的主意,怕只怕绪王那头……”徐攸顿了顿,起身走到榻前拱礼,
“世子爷那头还请圣上尽早决断为好。”
殿中阒静,殿外风雪呼啸。
沈弱流怔了怔,“老师与朕想到一处去了,伊迪哈之事,绪王既能与挐羯人合谋敛财,怕是背地里再合谋些其他的也未可知……月初北境王已上书请罪,今年回不了京了,虽未言明,朕也知道,只怕挐羯蛮子已经蠢蠢欲动了。”
“北境王年事已高,挐羯人凶恶,这节骨眼上朕该早些……放他回北境的。”他垂眸,盯着腹部,眼底神色不明。
胸有成竹也罢,虚张声势也好,如今朝中大势已去,绪王缺却还能如此镇定,以沈弱流对他这位九皇叔的了解……沈青霁虽狂妄自负,却并没到愚蠢的地步,他能这般,定是有几分胜算的。
沈弱流怕的是,他与挐羯人里应外合,届时西南两府,挐羯人一同起兵围击寒州,北境王年事已高,南十二州匪患将平,兵力疲惫,倘若寒州失守,挐羯人便会直抵京畿八城,围攻郢都。
到那时候,山河破败,黎民水深火热,这是身为万民君父的沈弱流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大梁需要一个年轻的将领,北境王也早有放权之意,霍洄霄与那道帅印之间,差的只有他的一道懿旨而已。
这节骨眼上,他该放霍洄霄回北境的。
只是……
“老师放心,其中利害,朕省得清。”沈弱流拉高毯子,盖住腹部,苍白一笑,“朕与霍洄霄曾有约定,待扳倒绪王,便允他回北境,朕不会食言。”
他是皇帝。
没有只是,更不允许有私心。
徐攸看了看他,心底微叹了口气,却并没说什么,躬身一礼,“圣上英明,是微臣多言了……”
*
雪下遮天蔽日,天阙门外雪积了寸许,车马不行。
直到酉时,鹅毛变为细沙从天穹洒落,徐攸才撑着伞从福宁殿出来,沿着宫道走向天阙门,将及门外,却隔着雪幕瞧见一人蹚雪而来,步伐踉跄。
身上玄色单衣尽湿了,濡出黑沉沉的暗色,眉眼苍白,透着股冷意。
徐攸颇为诧异,霍洄霄也看见了他,走近了擦身而过的间隙,浅眸轻飘飘扫了一眼,并未说话,连招呼都不曾打,径直略过,朝着天阙门内。
“世子爷留步。”徐攸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霍洄霄顿步,神色淡淡地隔着雪幕望来。
徐攸上前一步,离得近了些,方才瞧见霍洄霄眼底的森冷,却并未有惧意,神色如常道,
“世子爷若是面圣,还是去待漏院换身衣服吧,圣上大病初愈,切莫将湿气过给他了。”
这会儿霍洄霄才觉着冷,再看自己衣衫,竟不知何时都被雪濡湿了……沈弱流那副身子,肚子里又揣了个小崽,怎么受得住寒。
“原是徐阁老啊。”霍洄霄瞅见这人,便想起之前沈青霁的话,鼻腔里哼出丝笑道,
“我急着见他,一时间竟给忘了,多谢徐阁老提醒。”
徐攸不置可否,没动。
“徐阁老还有事?”霍洄霄含笑,笑不达眼底。
徐攸眉目疏冷,隔着雪幕不咸不淡道:“微臣有两句话说与世子爷,却不知当讲不当讲……”未等霍洄霄应答,他已兀自说了下去,
“世子爷若有那份心思,也该对圣上上点心,若没那份心思,也该尽早快刀斩乱麻处理干净……世子爷与圣上,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其间差距自不需微臣多言,世子爷省得清,说到底,您二位君臣之外,本不该多生这些的。”
徐攸并未打算对二人多余置喙的,可这一月来他看得分明,也终究是怕,怕圣上一腔热血却反被这个狼子野心的世子爷利用了。
怕霍洄霄虎毒食子,待孩子生下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更怕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会成为圣上的一道催命符。
圣上相信霍洄霄,徐攸却从不相信任何人。
霍洄霄怔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徐阁老这话是以什么身份说的,帝师?大梁首辅?”浅眸扫了眼徐攸,
“徐阁老不觉着不管是以哪种身份,你都没资格在圣上与我之间多嘴么!”
徐攸自是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激怒,嗓音仍是淡淡的,
“微臣自知没这个资格,也不想多加置喙,可微臣看在眼底,金明湖那日归来,圣上便大病一场,憔悴不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从圣上跟世子爷扯上关系以来,他可曾有一日舒心过?一个双身子的人整日殚精竭虑,神思恍惚,世子爷可真会折磨人呐!”
他走近,压低嗓子,“微臣不管世子爷究竟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更不管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绪王这件事你办得极好,你想要的,圣上许诺的都可以应允给你,微臣劝世子爷审时度势,见好就收……可你霍家若是想改朝易主,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先过我徐攸这关!”
徐攸点到为止,并不多说。
“原来连你也都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霍洄霄怔了许久,嗓音讷讷的。
风雪遮蔽一切,徐攸并未听清,退后一丈,朝霍洄霄行了个虚礼,“微臣斗胆,世子爷恕罪。”
霍洄霄并未理会,也未再开口,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他眯眼,浅眸朝向天穹幽深之处,耳侧飞檐勾带护花铃叮铃脆响……望了片刻,收回双眸,霍洄霄顶着风雪,大步朝待漏院行去。
改朝易主?
霍洄霄嗤笑了声,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江山,他要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沈弱流而已。
可沈弱流却不愿信他,爱他更是无稽之谈。
徐攸知道,还有谁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那个孩子的存在?
沈弱流为何不愿告诉他?
是如徐攸一般,也怕他会用孩子图谋江山吗?
霍洄霄心情差极了,方才生出的一点初为人父的喜悦消散得一干二净,现实的残酷,沈弱流的残忍,将他的一颗心敲得支离破碎。
他与心悦之人有了一个孩子,多好,世上还有比这更能令他切实感觉到喜悦的事吗?
然而心悦之人却不爱他……多么糟糕,多么狼狈。
他仍没有任何方式能抓住沈弱流,时过境迁,天穹月仍旧是天穹月。
霍洄霄抓不住的天穹月。
可即便如此,霍洄霄仍旧甘愿,做沈弱流的刀,做他帝王之路上一颗不起眼的踏脚石……做他最忠诚的狗。
……
夜至三更,沈弱流睡得很沉。
层层纱帐内一股香气氤氲……一点不会对胎儿和龙体造成任何伤害的“安神”香气弥漫。
榻上人抱着锦被,蜷缩得犹如一颗熟透的虾子,护着腹部,仿佛护着一个举世无双的珍宝。
霍洄霄站在床前看了半晌,方才轻轻从熟睡之人手中扯开被子,将他抱进自己怀里……轻薄衣料拨开,四肢纤细修长,唯有腹部那处圆滚滚的凸起,违和。
怀中人不安地蹙眉哼哼,霍洄霄轻吻他眉间安抚,直到人呼吸平稳,才将手心搓热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腹部。
小崽像是感觉到一般,应和着动了一下,两下……
霍洄霄怔住了,头脑发晕。
心中一股酸涩。
他的孩子,就这么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长到这么大了。
他的弱流,那么娇贵,年少的弱流,就这样揣着小崽难受地过了一夜又一夜。
霍洄霄愧疚得鼻尖酸楚,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俯身,轻轻吻在隆起的肚皮上。
随后将衣服给他穿好,躺下。
四周黑沉沉的,殿外风雪未止,沈弱流头抵在他胸口处,呼吸平稳,黑暗中,霍洄霄将怀中纤瘦的人抱紧,护在怀中,像是护着什么举世无双的宝物。
……弱流不愿说,自是有他的道理,他可以等到他愿意开口的那天。
他的孩子,他的弱流……绪王,还是其他人,谁都休想再碰他们一根头发丝!
帐中香味四散,这夜,霍洄霄睡得极沉极安稳。
第69章 第69章
雪下起来没完, 天阙门内外雪积尺许,人马不得行,圣上体恤百官, 打从十五便辍朝了, 只命各部衙门该综算的综算,该结清的结清, 捡了要紧的上折子便是。
将近除夕夜,京中却一派死气沉沉,却丝毫不见年节喜气, 各部衙门大门紧闭, 不闻人语,就连各个堂官成日里也是胆战心惊,说话都不敢大声, 生怕一句不对便触了那位的霉头, 落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那位, 指的是殿前司指挥使, 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月初伊迪哈一案一出,不仅卢家, 朝中各位大员皆牵扯其间,圣上命霍洄霄总领三司彻查此案, 而此人行事一向挑达无度, 蛮横无理……三司握于手中,殿前司倚靠左右, 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过十几日便将整个朝廷各部官员抓得抓审得审, 折腾了个遍。
使至朝廷怨声载道,皆往圣上面前告御状。
可圣上却充耳不闻, 一个朱批“知道了”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于是群臣激愤,奏折雪花片子似的往上递,几乎要将整个福宁殿淹了,以逼迫圣上处置霍洄霄,然今时不同往日,圣上大权在握,对此十分恼怒,前日便拿了几个骂得不堪入耳之人开刀,罚俸半年,思过十日,杀鸡儆猴,朝中官员伺候再不敢在折子上说霍洄霄一个错字。
……圣上摆明了态度要趁此机会肃清朝堂,绪王那头称病闭门不出,徐阁老更不必说,一贯与圣上同心同德。
于是百官一连数日,皆于霍洄霄淫威之下苟且偷生,各个战战兢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腊月二十,天大寒,雪如刀片纷纷扬扬。
霍洄霄眼底一片乌青,正从刑部衙门出来,转过三条街,跨进殿前司衙门大门……衙门内军士堂官来来往往,眼下皆是相同的一片乌青,不知有多少时日未曾好好睡过一觉了。
正当年关,这节骨眼上,案子没审清,圣上的脸晴不下来,却也没人曾有半句牢骚。
霍洄霄这几日几个衙门连着转,忙得脚不沾地,牙斯也不清闲,这会儿坐在正堂将合眼,却瞧见自家公子半脚进门,朝堂间来了,顿时困意消散的无影无踪,起身迎上去,
“公子。”
将马鞭反手丢给一个侍从,两人边往堂中走,霍洄霄边道:
“绪王那头什么动静?”
那日天阙门两人交锋,霍洄霄总觉着沈青霁那般胜券在握像是留有后手,加之阿耶几番递信说挐羯人蠢蠢欲动,难免不叫人多心此事与沈青霁有关,卢襄那张嘴比死鸭子还硬,一时半会儿撬不开……
事情尚未盖棺定论,绪王这几日闭门不出,行为反常,冥冥之中霍洄霄总觉着他在暗地里憋着什么坏,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便叫牙斯日夜盯着绪王府。
牙斯神色疑虑,“属下正觉着怪呢,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沈青霁便是咱们案板上的鱼肉,按理说他该急了,可属下叫人盯了这么些日子,除开那个叫何夜的侍从偶有外出抓药请郎中,绪王府竟没半点动静,连沈青霁都跟个闺阁小姐似的,半点见不着人影……属下觉着这事绝对不简单。”
在堂中落座,闻言霍洄霄忖了会儿,微不可察地蹙眉道:“请郎中?哪家医馆的郎中?”
“这个公子放心,属下去那家医馆问过了,那郎中亲眼所见绪王得了风寒,卧床不起……属下不放心,连药都抓了一副一模一样的找人看过,暗地里又跟了那郎中两日,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牙斯兴致勃勃,一副邀功的神色。
霍洄霄眉头愈发紧蹙,他并不信沈青霁是真的得了风寒。
此人阴险狡诈,老谋深算,风寒这种由头也就是骗骗三岁小童而已。
西南两府十万兵力,加之与挐羯人暗通曲款,沈青霁会做什么不言而喻,可如牙斯所说,现下的沈青霁被困在郢都,便如瓮中的那只鳖,十万兵力不在眼前,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却索性待在府里闭门不出,就像是等着人上门来抓似的。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霍洄霄愈是思索,眉间阴郁愈是深重,几日连着未睡好过一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他按了按眉心,过了半晌蓦地抬眼看着牙斯,
“除此之外……福宁殿!福宁殿那边要多加人手看顾,殿前司的人之外,叫几个咱们自己人暗中守着,别叫沈弱流发现,但凡进殿的都要一一排查,什么时辰见了什么人,逗留多久,每日都要详细告诉我,不能有一丝疏忽!”
从得知那个小崽的存在以来,霍洄霄没有一日是睡好觉的。
每每夜半惊醒,浑身冷汗,做的都是不同的噩梦。
……梦见那个小崽被沈弱流抱在怀里,瘦弱的猫似的,浑身是血,四肢垂落毫无生气,不会笑也不会哭,还未睁眼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沈弱流抱着死去的孩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或是梦见那个小崽被绪王抱在怀里,站在御座之上,目光空洞,提线木偶似的,四周是无尽的漆黑……之后,沈青霁邪笑,人脸化作一条巨蛇的脸,一口吞掉他们的孩子。
噩梦尽是与小崽相关的,霍洄霄觉得不祥,惊醒之时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霍洄霄起初并不知道孩子月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回有的,却在细细琢磨之下,回想起沈弱流孕症出现的时节……怕是秋猎那夜有的。
孩子已有五六月了,再过四五个月就会落地。
而他,毫不知情。
甚至在出入郢都之时对沈弱流那样百般刁难,磋磨。
他的妻儿,就在他眼前的妻儿,却被自己那样对待。
霍洄下恨死自己了!
他这个阿耶做得很不称职,沈弱流不愿叫孩子认他全在情理之中。
为了噩梦不会成为现实,他必须在孩子月份更大,瞒不住之前将沈青霁处理掉!
不管这条毒蛇究竟盘算着什么,有他在一日,沈弱流与孩子便危险一日……霍洄霄现下不敢面对沈弱流,更忙得脱不开身,便叫人守着福宁殿,时时禀报。
……牙斯倒也习惯了公子对圣上看得那般要紧,只道:“是,属下知道了。”
眼下审出证据,抓了绪王才是最要紧的,话又牵回到案子上来。
霍洄霄从案上拿了几份口供翻看,“卢襄与聂小琪还是死不松口?”
提起这个牙斯便满面痛苦,眉毛皱得似核桃,
“这二位瞧着瘦不拉几经不住事,却是什么刑罚都用尽了,嘴还硬得跟王八壳似的,死活不松口,属下与几位大人也十分头疼。”
此案涉及朝中十几位大臣,公子为保不出差池,便将人都拿进了殿前司衙门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人抓进来有十日,牙斯连着刑部,大理寺各位堂官审了有十日,大半人稍微恐吓一般便全吐露的干净。
呈堂证供,白纸黑字却只是一些沈青霁贪污受贿,私结党羽不痛不痒的小罪而已,并不能叫他跌落深渊。
重要的是卢襄。
可这人虽年近花甲,瞧着老迈无用,却在诸多刑罚面前紧咬牙关,丝毫不为所动,连半个字都未曾说过。
牙斯是真拿他没辙了。
霍洄霄将几份口供看过,签章署名,放回案上,闻言浅眸微眯,
“聂小琪不必再审,沈青霁不会太信任他,直接扭送刑部便是!至于卢襄……”他冷笑了声,
“至多明日,沈七押送姚云江入京,我倒要看看,他与姚云江谁的嘴更硬些,狗咬狗的戏码,看着倒也有趣!”
“是。”牙斯将案上几份口供拿了,送去大理寺。
霍洄霄兀自坐着,后脖颈靠着椅背,抬手盖住双眼……耳侧屋外风雪簌簌。
心却久久不定,总觉着要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个年只怕不好过。
思绪几转,他又想起沈弱流来……有几日没见过他了?
五日还是十日?
肩上责任二字重如千斤,压得霍洄霄喘不过气,他年少恣意,不曾为何事束缚,可眼下却深知“身不由己”四个字怎么个写法了。
阿耶曾说他只虚长年岁,心性却不稳,犹如无鞘的利刃,锋利却不懂得内敛。
刀无鞘的保护,只会伤人伤己,游鸢没有那根线只会迷失自我。
可刀现在有鞘了,游鸢被人紧紧握在手中。
沈弱流是鞘,亦是拴住霍洄霄的那根线。
山雨将至,从风中嗅到一丝血腥气。
挐羯人蠢蠢欲动,绪王盘算颇深……霍洄霄知道,他与沈弱流的分别之日近在眼前了。
再见却不知何夕何年。
一辈子那么长,能品出丝丝甜味的日子却短得只有那么一点。
可霍洄霄要护沈弱流,护住他的江山,身不由己也是心甘情愿。
……浅眸倏然睁开,盯着藻井,耳侧有鸟在风雪中啾鸣。
这时牙斯去而复返,进来拱手,“公子,宫里来了旨意……圣上召您入宫。”
*
案上堆满了奏折,几本胡语译官话的罕见孤本搁在手边上,白梅开得颓败,冷风从未合严实的窗缝飘入一两缕,透白琉璃似的花瓣晃晃悠悠随风打着卷儿飘落在翻开的书页上,那股子颓靡腐朽的香气充盈满室……光秃秃的枝上,已有点早发的嫩绿露头。
沈弱流半垂眼,指尖轻抚过书页上“乌尔浑脱”四个字,随后轻轻拂去那片花瓣,合上书页,从旁侧取了道奏折来看。
却见又是参霍洄霄的……一连数折,道道如此。
沈弱流叹了口气,眼皮遮住大半眸子,神色晦暗不明。
伊迪哈事发半月余,霍洄霄未再进过福宁殿半步,卢襄死不松嘴,事态僵持不下,霍洄霄只怕正焦头烂额。
而朝中官员这节骨眼却又一窝蜂地攻讧起霍洄霄来。
沈弱流没法,只得拿了几个出头鸟杀鸡儆猴,才将此事压下了。
……伊迪哈一案僵持不下,北境挐羯人也不安分,加之绪王这些日子称病闭门不出,行为反常,很难不叫人产生一种危险的猜测。
如若猜测成真,徐攸说得对,沈弱流必须马上放霍洄霄回北境。
不过说到底,霍洄霄回北境是必然的,霍戎昶的独子,北境大军的统帅,未来的北境王,于国于朝,他都没有留在郢都的分毫可能。
这点,沈弱流省得清。
只是……他目光垂落腹部,眼神深了。
若在几月之前,沈弱流敢笃定自己对那个放肆的混账绝不会有半分留恋,然而现下,他不敢,也无法再如此绝对。
可那又如何?他心头酸涩,隐隐刺痛。
一个皇帝,一个戍守边境的统帅,责任所在,别无他法。
他与霍洄霄,都身不由己。
还好,他们有了这个孩子,阴差阳错,沈弱流有了此生最珍惜的东西。
流淌着他与霍洄霄血脉的一个软绵绵的小生命。
盯着腹部,沈弱流的眼神温柔,心中的刺痛逐渐减缓……这时门扉轻响将他思绪打断。
福元从外进来,躬身回禀,
“圣上,世子爷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沈弱流怔了一瞬,随后按了按眉心从榻上起身,“朕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吧?”
“是。”福元扶着他边答道,“圣上放心。”
主仆二人绕过了十二扇屏风,外殿桌上已有侍女备好了酒菜,大小碗碟十几样,侍女见圣上出来,便迅速收拢了东西,悄声退下。
福元扶着沈弱流在主位落座,等殿内人都退下去了,才道:
“奴婢按圣上吩咐,今日午膳备的都是世子爷素日爱吃的菜色,虽没有弄到烧刀子,却是陈酿的梨花白,这时节饮来也适宜。”
“朕知道了。”沈弱流扫了眼桌面,神色淡淡的,“东西放下,叫他进来罢。”
“是。”福元得令,将怀中一直拿着的长锦盒搁在交椅旁侧小几上,方才退出门外。
……
霍洄霄候在殿外,喉头发涩,心跳如擂。
近乡情怯,从未有如此紧张焦急过……焦急中带着一丝期望,微不可察的喜悦。
十日以来,这是沈弱流头回召他进宫。
“世子爷?”福元瞧他神色恍惚,不禁出声提醒道,“……圣上召您进去呢。”
霍洄霄这才回神过来,镇定了片刻,抬步入内。
过了两扇落地罩,便见沈弱流一身绯色常服,玉簪挑发,正端坐在桌案之后,挽袖倒酒……桌面上碗碟搁了大小十几样,荤素俱全。
霍洄霄怔了怔,大步到桌案侧,俯身止住壶口,扫了眼他的腹部,
“圣上的身子,怎可饮酒?”
肚里还揣着个小家伙,怎可饮酒?
酒从壶口倾出半点,洒在桌案上,不愧为陈酿的梨花白,那股清冽的甘香很快便在殿中飘散开来……沈弱流抬眼,看着霍洄霄,一颗心提起喉头。
霍洄霄才反应过来,顺手将那半盏酒喝了,倒了盏茶递给沈弱流,唇角勾笑,
“圣上得了风寒,还是不饮酒为好……用这个。”
沈弱流松了口气,险些以为这混账是从哪儿瞧出了什么不异常之处,原只是虚惊一场。
“朕也没打算自己用,本就是倒给你的……”他接过那盏茶,垂眸浅啜一口,低声道。
霍洄霄从对案将那张交椅拉过来,放在沈弱流侧案,大剌剌落座……四方桌不见大,人高马大地再往这儿一挤,便显得有些逼仄。
沈弱流放下茶盏,侧眸轻飘飘扫了一眼,“整个福宁殿这么大的地儿,你就非得往朕跟前凑是吧?”
“殿中无人伺候,臣身为臣子,理当服侍圣上用膳呐。”霍洄霄盛了碗汤搁到沈弱流眼皮底下,答得理直气壮。
沈弱流懒得与他再瞎掰扯,没有说什么,端着那碗汤一勺勺喝着。
殿中除开汤勺沈弱流手中汤勺磕碰碗壁的轻响,一片沉静……霍洄霄就这么坐在旁侧看着他,未再开口,也未动筷。
就那么侧眸打量,一瞬不瞬。
不过十几日功夫,沈弱流却好像又瘦了些,修长脖梗上,下巴尖尖的,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了,雪白皮肉下透出血液经络的青紫,不知是不是夜里孩子又在闹他,眼睑淡淡的乌青,好在汤的热气叫他面上有了些血色,双颊的淡粉直连到耳尖脖颈……
浅眸落向瞧不出什么异常的腹部,霍洄霄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很想问沈弱流的。
问有关于孩子,问有关于他这些月……却在话将出口之际,又抿紧了唇。
沈弱流不愿说,这么些月了,若再发现晚些,孩子都该呱呱坠地了。
怀有身孕的是沈弱流,受苦的也是沈弱流,现下他再来以父亲的身份问这些,又有什么资格。
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对此霍洄霄无可辩驳。
好在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一碗汤喝完,沈弱流搁下碗,干咳了一声,“朕的脸都快被你盯穿了!”
霍洄霄回神,收敛心绪,浅眸挪到沈弱流脸上,与他对视,
“瘦了。”唇角勾着浅淡的笑,他喃喃带着丝叹息道。
沈弱流没有听清这句,“什么?”
霍洄霄没有答话,浅啜了口杯中酒水,扫了眼案上,
“酒是好酒,菜也十分合我心意,弱流这么为我花费心思……”他看着沈弱流,浅眸眯出笑意,“就只是陪你用膳么?”
“朕倒没费什么心,费心的是福元。”沈弱流垂不置可否,眸盯着桌案上的茶盏,
“……既合你心意,便多用些。”
“哦……”难得的这人没跟踩了猫儿尾巴似的奓毛,霍洄霄把玩着酒杯生起些玩心,挑眉含笑,意味深长道,“家宴?”
沈弱流怔了怔,有一会儿才嘟囔说:“随你怎么想……”
经不得逗的人难得地经得住撩拨了,霍洄霄瞧他头垂得跟鹌鹑似的,心尖痒痒的,侧了身过去,俯首相视,恍然大悟似的,
“哦……原来弱流是想做我北境的世子妃呢。这倒也好办,我北境民风开放,分桃断袖亦可互有名分,改日我便带你回北境,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你过府。”
沈弱流抬眼,面色红白交加。霍洄霄料定他这会儿该奓毛了,脸上笑意未改分毫,好整以暇地等着。
……然而面前人瞪了他有一会儿,突然浑身泄了力,垂下眼,叹息似的喃喃道:
“你又胡扯些什么,朕与你,怎么可能如普通人一般……”
气氛凝滞,殿中寂静。
霍洄霄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弱流,我对你……我心不假。”半晌,他浅眸凝视着沈弱流,语气认真,
“那日沈青霁曾与我提议,只要我助他夺取皇位,交出北境兵权,他便放我带你回北境,从此只当世间没有过你我二人……弱流,你知道吗?”
他嘲讽一笑,“那时我差点就心动了。”
沈弱流一愕,捕捉到关键,嗓音犹如紧绷的弦,眉头紧锁,
“……绪王知道了?他还知道些什么?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绪王既已知道他与霍洄霄的事,那会不会……沈弱流垂眼,扫过腹部,双臂僵硬地收着,一颗心提起喉头。
霍洄霄自然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孩子,他们的孩子。
唯有这个秘密决不能让沈青霁知晓。
然而霍洄霄笃定,沈青霁即便是能查出沈弱流这几月来身子不适,大概也只会幸灾乐祸,并不会联想到其他。
“他不知道。”霍洄霄抓住沈弱流的手,凑在唇边轻吻,“弱流做得很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弱流把他们的孩子保护得很好。
沈弱流烫到似的将手抽回去,方才松了口气。
被这混账插科打诨一番,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他抬眼,看着霍洄霄,将话头牵回来,语气笃定,“霍洄霄,你该知道的,我今日为何召你进宫?”
霍洄霄正挽袖倒酒,闻言顿了顿,扫了眼旁侧小几上的锦盒,不动声色,
“弱流有事瞒着我,要借此家宴与我剖白了……”
沈弱流没说话。
霍洄霄饮完一盏酒,挑眉继续道:“不是?那便是伊迪哈之事查了半月仍未有定数,弱流要问罪了。”
“霍洄霄,”沈弱流叹了口气,也是习惯了他这嘴里没一句靠谱话的性子,
“……接连着五日,参你的折子都快把我这福宁殿淹了,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此事压下去,为的就是能给你施展拳脚的空间,好涤清这朝中经年累月的污垢,我知道,你绝不会令我失望。”
“若是有心问罪,我便不会费此周章了。”沈弱流垂眼一瞬,眸色晦暗,
“伊迪哈一案查起来并不容易,我知道……但眼下挐羯人蠢蠢欲动,绪王手握西南两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二地若是同时起兵,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再拖了。”
他顿了顿,终于从旁侧小几取过那个长形锦盒,打开,从中取出一道圣旨。
一道霍洄霄曾经最为期望得到的圣旨。
沈弱流抬手,指腹抚过霍洄霄眼下明显的乌青,嗓音轻得像是一阵穿堂而过的夜风,“……你有几日未曾休息过了?”
猝不及防的动作,霍洄霄浑身僵直,怔住了,随后,他反手握住沈弱流手腕,“弱流……”
沈弱流继续道:“霍洄霄,你是天穹的苍鹰,雪原的白狼……朕当日将你召进郢都,如今朕给你这道懿旨。”
“霍洄霄,回北境去吧。”他起身,双手捧着那道圣旨,垂眸递过去,
“……朕需要你回北境。”
霍洄霄没有接,眸底晦暗不明。
这道懿旨,他曾经最渴望的东西,生将他囚在郢都的懿旨,也是打开这道牢笼的钥匙。
只要接过,他便可以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返回日思夜想的北境。
然而他没有动。
甚至没有一丝兴奋,一颗心宛若坠入了谷底。
“弱流,当日你我曾定下盟约,我帮你铲除绪王,你放我回北境……”霍洄霄抬眼,浅眸深深的,“现下绪王未除,狼环虎饲,我怎么放心丢下你一人?”
沈弱流怔住了,本以为他该喜不自胜,当即接了圣旨回北境去的,然而现下那双浅眸并无半分喜色。
他想起霍洄霄方才的那句“我心不假”,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朕、朕并非一个人……朕也没你想得那般无用,眼下沈七押送姚云江进京,绪王罪行罄竹难书,扳倒他只是时间问题。”隔了有一会儿,沈弱流才道。
复又将那道圣旨递过去,语气冷硬,“朕身边有福元,有沈七,有徐阁老……可用之人多之甚多。你在郢都,实为大材小用,这是圣命,你不得不从!”
霍洄霄突然笑了一声,“需要我时便拿来用用,现下不需要了,便这般避如瘟神,恨不得一脚踹开……弱流,你这是在过河拆桥。”
“我就是要过河拆桥,你能怎么着?”被他这句撩起了半分气性,沈弱流蹙眉怒道,
“当日是你自个儿亲口说的,要做朕的刀,朕可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这么说!如今朕需要你回北境,你却百般不从,还倒打一耙!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朕果然就不该信你!”
霍洄霄扑哧一声,被他这番话给逗笑了,起身俯首,浅眸凝着沈弱流,
“我可从未见异思迁,弱流若觉趁手,过河拆桥也好,卸磨杀驴也罢,我便做做你脚底下的踏脚石又有何妨,只是……”
他将那道圣旨接过去,放回小几,单手扣住沈弱流后脖颈,
“挐羯人不安分,绪王存了反意,又与那些鬣狗蝇营狗苟,狼狈为奸,若此时举兵,情势利害,没人比我更清楚……自阿娘去了之后,阿耶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可是弱流,阿耶驻守北境几十载,挐羯人于他而言犹如吃饭饮水,再熟悉不过,讨不得好却也不见落得了亏,”
“至于西南……我已修书送抵南十二州,想必萧叔心中已有轻重。”霍洄霄顿了顿,额头低埋,磨蹭着沈弱流侧颈,嗓音低沉……就跟条大狗摇着尾巴朝主人撒娇似的,
“弱流,北境我迟早要回去,我要将挐羯人赶出红蓼原,让他们滚回齐齐珀斯高原,永不敢再犯我大梁半寸疆土,但不是现在……绪王未除,我始终放心不下,绝不能丢你一人在郢都。弱流,我知现下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你给我这个机会吧,让我能弥补一二,让我替你,替……”
他垂眼,盯着沈弱流腹部,话到嘴边转口,“替你我的将来,做完这件事。”
……思虑如此周全。
沈弱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僵硬地立着,脑中突然又想起霍洄霄那句“我心不假”。
如此殚精竭力,思虑周全。
他心不假。
沈弱流抬手,揽住霍洄霄脊背,嗓音清凌凌,“霍洄霄……乌尔浑脱的含义,朕知道了。”
拥抱犹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霍洄霄愣住了。
殿外此时起了风,吹开窗扇,临窗案上书页纷乱,翻入一页:
乌尔浑脱。
大雁。
忠贞之鸟。胡羝人信为最高自然神的存在,亦有妻子的含义,胡羝人一生可能会有许多爱人,却只会有一位乌尔浑脱,受神庇佑,也被神诅咒。
胡羝人此生都无法背叛他的乌尔浑脱。
就如永远无法背叛生命的信仰。
我的乌尔浑脱。
我的妻。
我的天神。
第70章 第70章
腊月二十八, 沈七押送罪臣姚云江抵京。
距离除夕夜不过还有两天。
天将蒙蒙亮,殿前司衙门,一片肃杀, 灯火热气熏的融化的雪水从檐上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透着股寒意, 被冷风卷着从洞开的巴掌大小窗户穿入牢房中,吹得上首浅眸人发丝微动。
霉味,过夜的沉闷气被吹散几分, 霍洄霄眯眼透窗瞧了眼天穹那缕破晓的晨光, 按了按眉心,眼底倦意退如潮水,露出一双水洗的清明浅眸。
直刀咔哒归鞘, 浅眸掠向下首, 霍洄霄似笑非笑, 嗓音淬着股森冷, “多日不见,卢阁老别来无恙呐!”
下首两名狱卒押着卢襄, 昔日紫袍玉带,如今囚服染血, 霜染鬓角, 发丝尽散,夺去官职, 竟与街头老乞儿无异, 唯有脊背仍旧不肯分毫曲折, 挺得笔直,犹如岩上老松, 不堪积雪重负,摇摇欲坠。
十日刑罚,卢襄此刻已经神志不清,望着霍洄霄,神色呆滞,仿佛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一名狱卒见状,端起杯冷透的隔夜茶水,泼了过去,疾声厉色,
“老匹夫!殿帅要问话,还不速速醒神!”
干裂的嘴唇微张,卢襄冻得面色青紫,突然发起狂来,犹如砧板上的鱼,昂首怒目圆睁,
“殿帅?我呸,不过是皇帝鹰犬,红蓼原的竖子,少在这里拿乔摆谱!咳咳……若不是你蓄意谋害,混淆圣听,卢家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我卢襄与你无冤无仇,而你,先是重伤我儿卢巍,又以伊迪哈之事陷害于我!以此谋权,狼子野心,险恶至极!”
他咳得面色涨红,挣扎着几欲起身,“咳咳……圣上糊涂!我大梁江山,万数黎民危矣!咳咳咳……危矣!”
狱卒反应神速,对着卢襄膝盖弯一脚踹上去,人便伏倒于地,被死死按住。
昔日紫袍玉带,遮奢云端的内阁辅臣,此刻在这方牢中,却连街边一条野狗也不如……卢襄挣扎着,仍旧不肯伏低就范,昂首怒视,目眦欲裂。
霍洄霄唇角含笑,瞧他歇斯底里,嗓音轻飘飘的,“卢阁老不愧为当朝辅员,股肱之臣,死到临头却还忧心家国之事,可惜呐……”
他起身,从案上拿过一叠口供,“卢阁老若说蓄意谋害,狼子野心,我可就要喊冤了!”
这刻,霍洄霄将手中口供啪地一声,摔在卢襄面前,冷冷一笑,
“殿前司捉拿牵扯伊迪哈之事官员十数位,其间大半皆指明你为主谋,白纸黑字,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阁老罪状罄竹难书……圣上糊涂?!阁老不若将这些口供好生看看,看究竟是圣上糊涂,还是你卢襄死到临头还嘴硬!”
堂中一寂,静得落针可闻,隔窗鸡鸣报晓声远远传来,天穹熹微。
这刻,卢襄气势微弱几分,挣脱左右狱卒,双手揽起散落在地的数封口供看了许久……摇摇欲坠的脊骨这刻终究是弯折了下去,六旬耆老,失去这点强撑的气势,身形只余下那么点。
然而他的语气却并无半点和缓,将那些口供放下,冷笑道: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又如何?这满朝文武,哪个不结党营私?哪个敢说自己为官清廉,从未有半点污迹?!就连你霍家,可敢说自己手握重兵,就不曾有过半点私心?!”
“白纸黑字又如何?年三十后,正月十五之前债主不讨债,官府衙门不拿人,圣上想通过伊迪哈案扳倒绪王……我若还没老糊涂,今儿怕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吧?十几天呐!殿帅大人可审出什么来了?”卢襄抬眼,笑意嘲讽,
“霍洄霄,你领了这差事,可要办好呐!两日,你办得成这差事吗?”
霍洄霄神色不变,俯身含笑,“照卢阁老这意思,是不打算招供了?”
卢襄挪开眼,冷哼一声,“殿帅这话,罪臣听不懂,堂下口供白纸黑字,罪状皆书于其上,除此之外,我却不知还有何事要招供!”
“阁老气节,我属实佩服,眼下绪王显然已将你视为弃子,到此关头阁老却还不肯供出绪王来……同样是为人鹰犬,我却是远不如你呐!”霍洄霄似笑非笑,冷冷道,
“只是可惜了令郎……伊迪哈案一出,仕途尽毁,如今却是连性命也要不保了。”
卢襄神色骤变,“伊迪哈一案罪责在我,与他何干?殿帅一向与我儿不对付,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霍洄霄哼笑了声,
“阁老也知道,我这差事办不成,圣上怪罪下来,我自是要找个人出出气方才能觉着舒坦,父债子偿,这不天经地义么。公报私仇却也当不起,令郎伙同聂小琪意图劫狱,已是罪大恶极,何况……”
他顿了片刻,从地上一堆口供中捡起一封,
“阁老没瞧见呐,这封可是宇文家的二公子亲手交于我的,上书令郎诸多阴私罪状,证据确凿……圣上将此案交予我全权负责,卢阁老不如猜猜,若我将此封口供公之于众,令郎这条命保不保得住?”
登时,卢襄面色煞白,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瘫坐在地,隔了许久,才咬着后槽牙道:
“殿帅想怎样才肯放我儿一条性命?”
霍洄霄大剌剌坐在上首,仰靠着椅背,浅眸眯笑,
“卢阁老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至于令郎嘛,我自然也能留他一命……”
窗外晨鸟啼鸣,风声骤起,堂中阒静,卢襄垂着头,久久未言。
前狼后虎,霍洄霄是阴险的狼,威逼利诱,而绪王,便是那头凶恶的虎,今日如若招供,难保他不会记恨,再对卢巍出手。
届时即便保下卢巍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进退维谷,任凭卢襄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霍洄霄耐心耗尽,这刻起身,冷冷道:
“卢阁老既不肯开口,本官便也不再与你浪费时间,算算时辰,沈七押送姚云江这会儿也该到大理寺衙门了……多费点功夫罢了,我相信姚大人怕是比阁老要拎得清。”
霍洄霄不再与他多废话,携刀起身,项前鸣镝坠子晃荡,他朝外走去,“把他押下去!”
狱卒左右挟着卢襄起身,霍洄霄已走到门口。
“我招!”这刻,卢襄终于咬牙开口。
霍洄霄背对着卢襄,唇角勾笑……窗外夜色散尽,晨钟三响。
*
腊月二十九。
一场薄雪落下,道两边挂起了红色灯笼,积雪上散落着爆竹皮,整个郢都城蒙着层喜色,有些年节气氛了。
然除开各个宫殿前高悬的红色灯笼,这年节气氛却未弥漫到朝堂之上。
二十九日,年前的最后一朝,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奉命查清伊迪哈一案,终于在今日有了定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由霍洄霄总领,呈上证供数十封,皆列罪状十数条,将以卢襄为首牵扯伊迪哈案的罪臣剖了个干净……其间有一封,出自卢襄亲手。
上书伊迪哈一案幕后主谋是绪王,且其与关外挐羯人合谋以伊迪哈为引在大梁国中敛财,意图谋反,此之外,圣上坠马亦是出自绪王手笔……卢襄临死到头,未敢有半点隐瞒,将这些年绪王暗地里的罪行全都吐露了个干干净净。
一封口供,牵扯出诸多朝中官员,罪行罄竹难书,触目惊心,满朝哗然。
圣上观之,面色铁青,当堂处置了一些官员,又敲打了一些跟红顶白者,又命内阁,御史台,大理寺,殿上论罪,势必要在年三十之前将此事总算理清。
此事非同小可,直到申时,方才论出了结果。
卢襄姚云江等人判庭杖八十,十五之后论罪问斩,其宗族亲眷,庭杖八十,流三千里,至于绪王身份特殊,则削其官职,禁足府中,待后宗宗清算。
……
“官府公干,百姓回避。”
殿前司人马从天阙大街而来,披坚执锐,路人纷纷避让,很快便将绪王府围得犹如铁桶一般,流水不通。
霍洄霄玄色官服,麒麟补子,策飞电驰来,心中却并不十分安定。
如今东窗事发,卢襄将沈青霁这些年来暗地里的勾当吐露了个干净,他不会半点风声也不曾知晓,然从那日开始,绪王便闭门不出,好似打定了主意做这只缩头龟,凭人拿捏。
胡洄霄并不放心绪王,差人连夜盯着,却未见半分异常。
不对。
下意识地,霍洄霄觉着此事蹊跷。
天穹阴沉沉的,黑云压城欲催,雷隐在层云后,秘而不发,风卷薄雪,刮在脸上犹如刀刃。
浅眸微眯,投向不远处的绪王府,霍洄霄心念微动,旋即意识到一个可能。
“操!”他暗骂,扬鞭飞驰,穿过众人直向绪王府大门。
牙斯跟在身后,见他如此,很快意识到不对,忙小跑追赶,“公子!”
霍洄霄翻身下马,径直入府,拔刀相向,一时无人敢阻拦,然而搜寻满府却不见绪王踪影。
这刻,牙斯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不明白,分明让人连夜盯了十几日,这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霍洄霄面色阴沉,直刀喀拉归鞘,扫了牙斯一眼,浅眸蕴着薄怒,
“这他妈就是你办得好差?!”
这十几日,绪王只托病不出……一瞬间,牙斯猛地惊醒。
这十几日,绪王是托病不出,可除开他那个侍从何夜,他派去盯着的人,未有一人亲眼见过沈青霁本人!
“说!绪王究竟去哪儿了!”牙斯一脚踢在何夜膝弯上,怒喝道。
风声呼啸,雪势渐大,何夜被一脚踹倒在地,突然嘴角流出鲜血,盯着霍洄霄,神色疯狂,“王爷在哪儿……咳咳……让你主子沈弱流去阴曹地府亲自问罢!”
随后,他朝着西南方重重叩首,高呼道:“恭贺吾主登临大宝,何夜……尽忠了!”
牙斯见状迅速掐住他下巴,朝人大喝,“快!拿木炭水来!他服了毒,要自尽!”
然而为时已晚,何夜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不过一瞬,就失去了所有生气。
天穹有隐雷轰隆隆作响。霍洄霄浅眸投向天穹,额上青筋暴起,冷声吩咐牙斯,“瞧不清局势的蠢货,死不足惜!牙斯,剩下的人都抓起来!”
“是!”牙斯放下何夜,带着殿前司军士满府抓人……一时间乱哄哄一片。
霍洄霄不再多耽搁,径直走向富门口,步履急切,踉跄。牙斯从未有见过自己公子这般慌张过,不免诧异,“公子,您去哪儿?”
“进宫,面圣!”霍洄霄丢下这四个字,飞身上马,扬鞭直奔天阙门。
雪如刀片,呼啸席卷,阴沉犹如浓墨的天穹翻涌出惊涛骇浪之势,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霍洄霄浑身湿透了,天地一白,唯有他一身玄衣穿雪疾驰……
天穹炸响一个惊雷。
……绪王要反!西南大祸!霍洄霄脑子里只剩下这八个大字。
原何沈青霁那般淡然。
原何他那日散朝会猖狂直言。
这下,霍洄霄已全然明了。
只怕那日朝尽之后,沈青霁便已背过众人出城逃遁往西南……西南十万兵,联合挐羯人上下围攻,目标是郢都!
是皇位!
是他的弱流!
飞电呼哧着热气,犹如离弦飞矢破开雪幕,直抵天阙门下。
……
三日前,西南雍茶府,一队兵马趁着夜色南绕仙师堑,直击南十二州边陲宁州。
烽火满城,狼烟连天。
……
霍洄霄翻身下马,从天阙门而入,直向垂拱殿,与此同时,两个小黄门正拖着一名面色青紫,浑身伤痕,昏迷不醒的军士正向太医署行去。
军士带黄羽,隶属南十二州萧渚河麾下。
霍洄霄面色沉了几分,沿着丹陛向上,却在垂拱殿三级台阶下顿步……隔着雪幕,沈弱流一身绯色朝服,正从殿内出来。
手中攥着一封沾了污迹的血书。
一上一下,隔着三级台阶,漫天大雪,君臣相对,天地寂静。
天穹炸响一个惊雷。
沈弱流怔了许久,方才踏着台阶往下,步入雪幕,直到霍洄霄跟前,
“霍洄霄……你该回北境了。”他昂首,微微含笑,嗓音轻柔。
霍洄霄喉头上下翻滚,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弱流凝了他许久,随后回身,从福元手中接过一道圣旨,“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接旨。”
“弱流……”霍洄霄单跪抬眼,看着他的乌尔浑脱,从他手中接过了那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