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沈弱流,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呐,”霍洄霄抓住沈弱流腕子,死死钳住, “苏学简是你的人?!”
待看清这人是谁, 沈弱流蹙了眉,“阴魂不散的究竟是谁, 霍洄霄,你三番五次忤逆犯上,朕忍无可忍!还不松开!”他用力抽出手腕, 却被钳得更紧, 吃痛倒抽凉气。
霍洄霄抓着他手腕抬高,“圣上是不打算回答臣的问题?”月光皎洁,自丹桂枝缝散落一地, 那截雪白如凝脂的手腕上一道道瘀青狰狞可怖, 霍洄霄怔了怔, 手上松了几分力。
娘的, 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借势收回手,藏在身后, 冷硬道:“怎么?朕所行所想还需事事皆与你报备么?”仰起一张脸直视霍洄霄,眼神轻蔑, “霍洄霄,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霍洄霄朝前走了一步,故意激怒他, “臣不过随口一问, 圣上这么激动做什么?”俯首帖耳,
“莫非……苏公子也是陛下榻上之宾,被臣撞破了奸情, 恼羞成怒了?”
“你、你……不堪入耳!随你怎么想!”沈弱流面色涨红,别过了头,抬手掩鼻,“滚远些,你熏到朕了!”
霍洄霄才想起今日饮了许多,低头嗅了嗅,确实有股酒气,趁此空档,沈弱流扭头便走,却被霍洄霄手抵树干挡住,“圣上跑什么?臣的话还没说完呢。”
枝头星点小花簌簌而落,落了两人满身,花香袭人,沈弱流压下喉头翻滚的恶心感,蹙眉仰头,
“你三番五次戏弄于朕,究竟想怎么样?”
“臣戏弄你?”霍洄霄侧头嗤笑出声,嘲讽道,“圣上万莫说笑,要说戏弄,只怕臣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个吧!”
他垂眸凝视沈弱流,嗓音低沉,“沈弱流,你先是将我视为用具,又将我作为与绪王博弈的棋子……现下却反过来恶人先告状,说我戏弄与你,你不觉可笑么?”
沈弱流腹中难受,不欲与他多做争辩,蹙眉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霍洄霄轻轻一嗤,“我想回北境,你不如下道懿旨,放我回去,”他俯身,温热鼻息喷在沈弱流耳尖,嘲讽道:
“臣这个提议,圣上会应允吗?”
沈弱流退无可退,后背抵住假山尖锐的棱……第二次,这是第二次被霍洄霄如此羞辱。
腹部绞痛,沈弱流抬手要将面前的人推开,他却纹丝不动,甚至唇角还挂着嘲讽的笑。
“此事、此事绝无可能!”他双腿发颤,却不甘有半分示弱,“世子与其痴心妄想,不如好好斟酌斟酌八大胡同的烂摊子。”
呼吸纠缠,沈弱流瞪着双眼,眼尾染上几分绯色,粉色薄唇濡湿,唇珠犹如荷叶上的露水,莹润,勾人采撷,霍洄霄眼神落在他唇上,再下移至脖颈、锁骨……交叠的衣领,脑中浮现出几幕画面,眸色一沉。
“臣还有个提议,圣上要不要听听?”丹桂花香醉人,勾出点念想,他俯身贴耳,嗓音低沉。
沈弱流侧头避开,下意识问,“什么提议?”
“圣上的腰好细啊……”霍洄霄眸色晦暗,手顺着沈弱流腰侧摩挲至脊骨,再滑落后腰往下……衣料摩擦窣窣声响,低沉的嗓音暗含诱惑,“不如让臣上一次,回味下那滋味儿。”
最终他双手停在后腰下方,揉捏着,循循善诱,“只要圣上应允,臣以后都不会再纠缠你。”
沈弱流如遭雷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什么?”
“圣上好软啊,”霍洄霄唇角勾着笑,手下愈发放肆,“臣是说圣上再让臣睡——”
“啪”,沈弱流抬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截住后半句话,冷冷道:“你说什么?”他将侧头将耳朵凑近霍洄霄,
“朕没听清。”
霍洄霄手背擦干净唇角的血,倒抽气,“嘶……”
未待他将脸正过来,沈弱流揪住他衣领——“啪”地又是一巴掌。
“混账玩意!三两黄汤下肚你是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这两巴掌权当朕赏你醒神!朕今日身子不爽……”
沈弱流拿了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揪住霍洄霄拉近,眼神睥睨,淡淡道,“你若实在欲/火中烧肖想朕,便拿这手帕自行解决罢。朕没那个兴致陪你玩。”
随后将手帕塞进他领口,粉色薄唇张合,一字一顿,
“霍洄霄,别惹我。”
月凉如水,树影婆娑,人已经走远了,霍洄霄侧头吐了口血沫,扯下手帕嗅了一口,笑容阴恻恻的。
这厢苏学简回到亭中,却未见霍洄霄,便问,“世子爷呢?”
几人都喝高了,宇文澜大着舌头道:“你将走没一会儿世子爷就说醒酒,也出去了。”
苏学简蹙了眉,心觉不妥,怕他撞见那位,正想着要不要去寻人,却又听宇文澜朝着亭外高声笑道:
“世子爷,苏兄刚问呢,您就回来了。”
一转身,果然见霍洄霄朝亭内走来,手中捏着团什么,衣领散乱,神色不愉,左侧脸颊上一道红彤彤的巴掌印,唇角也裂出了血渍。
几人一见,左右对视都奇了。
霍洄霄对几人打量的眼神置若罔闻,大剌剌坐下,灌了一气清茶。
“哟……”卢巍笑着揶揄,“世子爷这出去醒酒一趟,唐突了哪位佳人,讨了这一脸香红?”
霍洄霄没理会他,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噙着丝笑乜斜看向苏学简,“苏兄府上烈马伤人,我嘛,就喜欢玩烈的……不知苏兄可否需要帮忙呐?”
苏学简心下大骇,手一抖,半盏茶洒了出来。
“听听,”宇文澜已有几分不清醒了,撑着头笑得暧昧,“世子爷这话,知道的是马,不知道的还以为看上了苏兄府上哪位泼辣美人呢。”
苏学简与霍洄霄都未接他茬。宇文澜忖了会儿,“不会真叫我说中了吧……苏兄,你府上有这么个泼辣美人?”他醉得昏昏沉沉,一脸痴笑,大着舌头道,
“苏兄不够意思,家有美人还藏着掖着,不请出来叫哥几个一亲芳——”
话还未说完,霍洄霄一脚踹在他椅背上,摔了个狗啃泥。
宇文澜摔懵了,不知哪儿触了这位祖宗的霉头,揉着后脑勺到抽气儿,边爬起来,
“世子爷发这么大的火作甚……”
霍洄霄慢条斯理地饮完一盏茶,朝宇文澜一笑,“唉,瞧我这,喝多了腿不受控制,宇文兄担待。”又扫了眼左右小厮,“快,还不扶宇文公子下去歇着。”
宇文澜嘟嘟囔囔地被小厮架着下去了,苏学简余光扫向霍洄霄,却发现他正盯着手中什么东西看,显然是不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心下松了一气,又为那位捏了把汗。
那方缃色绢帕静静地躺在手心,丝质的滑凉触感,一角绣着腊梅,带着股似有似无的暖香味,霍洄霄垂眸凝了半晌,烦躁地将它团了一团塞进腰带中,抬手遮住眼睛。
操。
……
丝丝龙涎香自青瓷博山炉浸出,被卷帘而过的秋风吹得缥缈。
“两位爱卿说说吧,朕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呐?”福宁殿内,沈弱流身着一件缃色团龙袍,坐在临窗的榻上翻动书页,问话间头也不抬,几缕秋日的暖阳透过细蔑卷帘洒落那张容色艳绝的脸,整个人恍若细腻白瓷,唯薄唇淡粉是唯一的色彩。
两位太医皆是太医署位列一二的大拿,此刻齐齐侍立殿中,战战兢兢以目视地,不敢作答。
沈弱流等了半晌,见无人回答,将书丢在案上,双眉紧蹙扫了一眼,“怎么?都哑巴了……张太医,你说,朕究竟患的是什么病?”
被点到的张太医已年过花甲,先帝朝始便入了太医署,是资历其中最老的太医。
他闻声跪下拱礼,唇角花白胡子颤颤巍巍,“回圣上,臣、臣……”顿了顿,他心一横,叩首道,“臣医术不精,臣无用,请圣上降罪!”
沈弱流又看向另一个,“李太医,你来说说。”
除开张太医,太医署便是李太医资历最老。
他连一瞬的迟疑都没有,直接与张太医并齐跪下叩首,“臣无用,请圣上降罪!”
“啪”地一声,沈弱流抄起案上书册砸于地面,怒不可遏,“医术不精,好个医术不精!上月伊始,朕便将太医署所有太医诏来挨个为朕看诊,结果各个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你们……竟连你们都在糊弄朕!!”
“太医署一百一十五位太医,各个都医术不精,国库每月几千两白银拨出去,都是喂了饭桶么!你二位告诉朕!朕留你们有何用!!”
“圣上息怒……”两人连连叩首,冷汗满身。
殿内死寂,侍立左右的宫人连呼吸声都不敢太重。
“圣上,您消消气儿,万莫跟他们置气,坏了龙体……”殿外福元闻声,忙小跑进来,替沈弱流顺气,
沈弱流挡开他,发作一同,心头那郁结终是散了几分,“罢了,朕若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你们尽可直言,朕恕你们无罪。”
殿中二人对视一眼,额上冷汗密密匝匝越流越多,终是张太医心一横开口:
“圣上龙体康健,并非患有不治之症……”
沈弱流已十分不耐,蹙眉冷声道:“朕这一月来浑身乏力嗜睡,见了荤腥便想吐……吃不好睡不好,爱卿却说朕龙体康健,岂非无稽之谈!朕难道是闲得无聊挨个戏弄你们太医署吗?!”
张太医不答话了,抬起袖子揩揩额上冷汗,一把老骨头几乎要散在福宁殿中。
沈弱流不乐见他们这副叫人眼瘸的样子,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太医署净是些没嘴的葫芦!既非不治之症朕便懒得与你们在这里扯葛藤,都退下罢。”
殿中二人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出殿外。
直至远离福宁殿,行走于冗长空旷宫道之上,李太医才开口,“张大人,你说这不奇了吗,圣上那番症状,脉象触之圆滑,往来流利,分明是女儿家有孕……”
张太医即刻止住他话头,“李大人快噤声!圣上千金贵体,休要胡言!”
张太医朝李太医使了个眼色,果然见宫道转角行来一列宫人。
待人走远了,李太医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松了口气,“多谢张大人提点,所谓祸从口出,小可险些犯了口业。”
一壁走着,张太医道:“此话你我二人知道便是,若叫有心人听去,怕要惹来杀身之祸。圣上此番病症,凭谁问,咱们也只能责己医术不精……”
明哲保身,恰如是也,李太医自是知道其中利害,连连应道:“是,是。”
宫道冗长,金风呼啸而过,身上冷汗干了,一吹便有些凉飕飕的,张太医不禁裹紧了身上官袍,心下却也疑虑,圣上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再加上那些症状,看诊几十年,侍奉两代帝王,他觉得那是喜脉。
可圣上男子之身,何来喜脉一说,莫说国朝伊始,就连整个大陆只怕都未见过此等奇事。
男子之躯不可能有孕,圣上九五之尊,更不可能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羞辱于他,所以,张太医很快得出一个结论——他医术不精,仍需努力学习!当下做了决定回太医署要将国朝医典脉案全部再翻看一遍,加强记忆!
做完这个决定,他走得更快了,李太医跟着他,很快消失在冗长宫道之上。
……
“福元呐,”沈弱流寸着自己腰身,一边问福元,“你瞧瞧,朕这几日是不是胖了些,朕总觉得这腰腹上长了一圈软肉。”
连月的吃不好睡不好,按说是该瘦的,可这些天沈弱流愈发觉得自己胖了,怪的是,不胖别处,肉专往他腹部长。
圣上胃口不好,福元便比往日多备些他爱吃的点心,此刻捡了几样搁在小几上,正在斟茶,闻言打眼瞧了一圈,忖片刻道:
“圣上哪里胖了?奴婢倒瞧您瘦了不少,这么一站,沈腰潘鬓,就跟谪仙似的。”
“滚一边儿去,就属你机灵!”沈弱流笑骂,“朕就是再胖,你也觉得朕瘦了。”
福元嘿嘿一笑,将茶奉上,劝道:“这些点心都是圣上爱吃的,您捡几块多少再用些。”
沈弱流倒真生出几分食欲,捡了块糕点吃着,福元察言观色,
“圣上,虽说两位太医说您龙体并无大碍,可奴婢觉得还是等徐阁老回京,请神医再来看看,不然奴婢总觉得不放心。”
“朕这病症也奇,太医署那些饭桶怕朕降罪,只管糊弄,现下也只有等老师回京了。”沈弱流用完一块点心,啜了口茶,叹道:
“老师这既然没来消息,也不知到哪里了……”
话音将落地,只听一阵响动,锦衣卫千户沈七神色匆匆,直入殿内。
“七爷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福元疑惑道。
沈七平日是最稳重的一个,此番着急,定是有什么事情,沈弱流搁下茶盏,盯着他。
沈七不及回答,直接跪地拱礼,“圣上,斛州密报,徐阁老行经斛州,遭遇刺客……失踪了!”
沈弱流拍案而起,“什么?!”
第24章 第24章
郢都五百里, 斛州。
一乘马车停在城郊竹林间,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马不耐烦地原地喷息刨地,雨水冲刷着血水汇成小溪流。
“咳咳……”车帘掀开的瞬间冷风灌入, 白衣弱冠的公子抵唇轻咳, 浑身被雨水浇透了,左侧肩头一根寸长箭支嵌入骨肉, 不住得渗血,将白衣半壁洇成血色。
车内一股潮湿的血腥味。
另一个公子约莫弱冠出头,面容冷俊, 剑眉不耐烦地紧蹙, “半点功夫也不会,你逞个什么能?”他抬手将白衣公子的衣领扒开,肩头血肉模糊。
“嘶……流空好狠的心, 这伤可是为你受的, 待我温柔些罢。”白衣公子疼得倒抽气, 如画的眉眼苍白如纸。
“几个杂鱼烂虾, 要你逞能?痛死你活该!”谢流空将徐攸肩头衣料用小匕首割开,嘴上虽是冷硬, 下手却轻了不少。
他们从喆州出发,一路风平浪静, 却在距郢都五百里的斛州遇袭, 对方一共十人,均是高手, 是冲着徐攸来的, 谢流空和徐攸的护卫松风轻松将其解决, 却在最后一刻,竹林中飞来一支暗箭, 来不及躲闪,险些射入谢流空心口。
却被车内徐攸一拉,替他挡住了这一箭。
“神医老先生将你交给我,若在此处出了事,岂不辜负他老人家重托?”徐攸扯开苍白毫无血色的唇笑了笑。
谢流空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了,狠下心将箭头一拔扔在地上,快速咬开酒壶木塞,将烈酒尽数浇在血肉模糊之处,那人面色遽变,紧咬着下唇不肯呻/吟出声。
谢流空不得不说些别的转移他注意力,“这些人所用武器皆无标识,不知会是哪头的人。”
哪头……姚云江和绪王。
徐攸松开鲜血淋漓的下唇,抽着气说道:“不会……不会是姚云江,我此番回郢都,他已自顾不暇。该是绪王。”
“幸亏箭头没毒,不然即便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也无济于事,”谢流空将一瓶药粉洒在他伤口上,低声叹道,“……究竟还有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命。”
徐攸略略苦笑,额上冒了一圈冷汗,整个人苍白易碎,“神医老先生可有来信,不知路途是否顺利。”
谢流空看了他一眼,手下轻轻包扎着伤口,“昨天来了信,说是已到八城附近了,估摸不日便能进郢都。”顿了顿,他不情不愿地补充,
“放宽心,耽误不了那位的病情……阁老还是多担心下自个儿的伤罢!”
疼痛削减,徐攸疲惫地仰靠着马车壁……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雨,他声音凄惶,
“大梁如今形势,圣上万万不可有闪失,我等为臣子者,岂可不担这份心。”
谢流空不乐得听这些,包扎好伤口,撇撇嘴转身收拾东西去了。
这时,帘外松风叩马车门轻响,声音隔着大雨传进来,“公子,那暗处的刺客属下已抓到了。”
车辕下五花大绑着一黑衣人,为防他自裁,松风将腰牌塞入了他嘴里。
徐攸掀开帘帐看了一眼,点点头,“看好别叫他死了。此地不宜久留,早些进城罢。”顿了顿他又补充,“出了斛州别走官道。”
“是。”松风摸了把面上的雨水,拱礼道:“公子,圣上那头,要不要告知一声。”
徐攸微眯眼隔着雨幕不知望向何处,“不必。绪王盯圣上得紧,过多联系反而打草惊蛇,一切待进了郢都再说。”
松风得了令将帘帐重新归拢,一番折腾徐攸已是疲惫不堪,倚着车厢假寐,谢流空将一件墨色大氅丢给他,不甚在意道:
“要睡就睡,有我盯着。”
徐攸苍白一笑,将大氅拢紧,嗅着那股让人定神的药香,渐渐入睡。
雨越下越大,扑打的竹叶沙沙而落,松风戴上斗笠,驱赶马匹很快消失在竹林之间。
……
八大胡同修缮之事提上日程,霍洄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八大胡同殿前司衙门连轴转,连着几日不回北境王府。
牙斯摸不见自家公子的人影,只得往殿前司衙门里寻人,进门时霍洄霄正大剌剌坐在正堂中央翻看几本近期案薄。
牙斯奇了,不禁揶揄,“公子,小的没看错吧……您这是在看文书?”
饶是在北境,自家公子也没见像此刻一般多用几分心于案牍之上,若是王爷知道,肯定十分欣慰。
霍洄霄一抬眼扫过去,将手中文书丢在案上,衙役奉上热茶,他抬手撇开茶沫,“有事?”
牙斯忙敛了笑将正事禀报,“公子,您让打听的事,属下打听到了……”
霍洄霄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什么事,顿了手,抬眼看他,神色疑惑,牙斯继续道:
“小人这几日在折花楼蹲守着,又跟楼底看堂伙计混了几日,将开始那伙计嘴严,凭属下怎么问他都不肯吐露半分,终于昨夜属下请他喝了几杯,醉了才说……那日小公子是去找春烟倌人的。”
“那伙计醉了话颇多,说那天雨大客人少,就那位公子一个,来的时候又遮得严严实实瞧不出样貌,不过看穿着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又能得不挂牌子的春烟公子青眼,所以那伙计才留心多看了一眼……”牙斯絮絮叨叨,面不改色道,
“公子,那伙计还说他只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多半有什么隐疾,榻上不大行。”
来折花楼自然都是找乐子的,春烟公子挑客,且一日价值千金,谁不想美人臂弯里多留两刻,可那公子仅仅一盏茶便已了事,不是不行是什么?
牙斯年纪尚浅,北境军纪森严,对这些事就如同一张未经着墨的白纸,只管复述。
霍洄霄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嗤了一声,冷笑道:“隐疾?只怕有隐疾的是那春烟公子吧。”
一个苏学简,一个折花楼春烟,都是那位圣上的人……只是他的暗线,亦或者都是他的榻上之宾。
竟连霍洄霄自己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以为唱得是鸿门宴,却不曾想竟是美人计。
话又说回来,霍洄霄蹙眉想了想,春烟他是没见过,苏学简他却熟识……文邹邹的,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笑面书生。
沈弱流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喜好。
牙斯不解其意,此刻正拧眉暗忖,却见自家公子起身大步出了门,赶忙追去,“公子,您去哪儿啊这是?”
“八大胡同!”霍洄霄牵来飞电,翻身上马。
牙斯将出殿前司大门,自家公子便已扬鞭,一骑绝尘。牙斯挠头,总觉得自家公子这些日子变得难以琢磨了……
下四胡同因着修缮,路边堆满了砖石木料,殿前司和郢都府衙门的人来来往往,工匠正在两侧忙碌,没了生意,两侧楼内也清静不少,闲暇的女史小倌凭窗执扇三五聊天嬉笑,不时朝楼下衙役军士抛去一个媚眼,勾人如无头苍蝇分不着东西南北乱走惹人哄堂大笑。
霍洄霄是一贯不管这些的,权当没看见,往来殿前司军士却不敢往他面前打眼,各个都十分恭敬地见礼,“殿帅。”
“嗯。”霍洄霄一壁点头,一壁下马牵着飞电往殿前司径直往前,到了眉黛胡同尽头折花楼前。
折花楼有个花魁在,生意比其他楼略好些,跑堂的伙计颇有眼力见,见这位殿帅来了,忙将人带进去,鸨母捏着嗓子尖笑,“哟,殿帅大人,今个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呐?”
“私事,找人。”霍洄霄打眼一扫,笑了声,“这楼里的春烟公子是哪位?我今日找他。”
周围笑闹声登时静了几分,鸨母摇扇的手顿了顿,面露难色,“殿帅若找的是其他我只管将人给你送去便是,只是这春烟公子……”
鸨母只当他是来寻乐子的,笑了笑,“我这折花楼里美人众多,什么样的都有,殿帅不如叫个别的?”
霍洄霄扫了她一眼,挑眉,“怎么?他不方便?”
鸨母对这位小祖宗的事迹有所耳闻,深知他难缠,不禁一阵头皮发麻,“大人不是不知道,春烟有个花魁的名头,便把自己当个贵主儿,向来是不挂牌的,大人给脸抬举他,可春烟这人脾气又臭又硬,除了那副皮相外,更是不会伺候人,他若不愿,我也说不得。”
她挥挥扇子,招徕几个妩媚多情的女史小倌,道:“大人不如叫个别的,温柔小意,保管伺候得您妥帖。”
霍洄霄不为所动,一眼扫过去,那些抛媚眼的女史小倌吓得遍体生寒,
“我今日来找春烟,便只要春烟。”他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听不懂我的话?”
鸨母急了,硬着头皮道:“哎呀,殿帅大人,春烟他今日不方便,您要么叫别个,要么改日再来吧!”
霍洄霄忖了片刻,悟到其中关窍,笑得混不吝,
“小爷我今日就要见到春烟!”
语毕,霍洄霄不顾阻拦,径直朝楼上去,鸨母意识到说漏嘴了,提裙捏扇,忙着追赶,发髻上金步摇叮铃乱晃,
“哎呀,殿帅大人,您不能去呐……”
霍洄霄已到了门口,天字号第一雅间,他抬手推门,却被气喘吁吁的鸨母死死牵住衣角,
“殿帅大人,您、您就听奴家一声劝罢,不能进去,里面的贵人您得罪不起呐!”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我今日偏要看看究竟是哪方贵人,敢和小爷我抢人!”
他继续抬手推门,鸨母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仍不肯放手,两人争执时,屋内传来一道十分熟悉,毫无波澜的嗓音,犹如玉珠碰玉盏似清凌凌的,
“……不必阻拦,让世子爷进来罢。”
第25章 第25章
春烟一身红衣, 水缎子似的红绸斜挽腰间,外系一层细小金铃璎珞,露着腰肢与修长纤细的小腿, 叮铃叮铃一步三扭, 款款而来。
十分辣眼。
凭窗小几上白瓷香炉香雾袅袅,味道甜腻, 沈弱流喉间腻得恶心,别开眼不去看款款而来的“蛇妖”,抬手掩鼻,
“下次见朕倒也不必穿得如此……清凉。”
春烟行到榻前, 探身开了半扇窗,又将小香炉熄灭,哧哧一笑, 细长眼尾风情流传, 八分媚态,
“您来我这折花楼何时知会过一声……”他凑到沈弱流跟前, 撩起他鬓边垂落的一绺头发,吐气如兰,
“春烟做得什么生意圣上又不是不知道,供人亵玩的兔儿爷, 穿得一副书生样装什么清纯?”
沈弱流侧头躲, 他愈发逼近,身子浑若无骨地欺过来, 几乎坐到他腿上, 媚眼如丝,
“那些男人都喜欢春烟这么穿呐,圣上……不喜欢吗?”
风过窗而入, 终于散了香味,压住喉间恶心感,沈弱流长吸一口气,无奈抬手掐住他后脖颈拉远,
“别打趣朕。”
“哼!”春烟蝴蝶似的一旋,落到他对案,抬手斟茶,嘟囔着,“每次逗你都这幅叫人眼瘸的样子,真是不解风情。”
他将茶盏推过去,沈弱流接过,好脾气地笑了笑,
“每次逗朕你还不是都只这么一招?”
春烟半边身子懒懒倚在案几上,翘着腿,“奴只怕再过些,圣上恼羞成怒便要砍了我这颗漂亮脑袋了。”
“朕要砍你早砍八百回了。”沈弱流哼笑了声,搁下茶盏。
春烟半抬眼凝他,“那个叫严瑞的奴这几日查过了,倒是有点消息。”
沈弱流敛眸等下文,春烟略坐正了些,道:“探子这些天连日盯梢,昨儿个才发现隔壁桃叶胡同轻烟楼的一个倌爷这几日颇见异常……”
那小倌叫蕴玉,年十六,下四胡同除了春烟,便是他风头最盛。连日的雨祸,其他楼生意都冷清,春烟又不轻易待客,偏他客人络绎不绝,连日的应条子,风头竟盖过了春烟去。
可蕴玉这几日突然病了,拒了大半的局在楼里休养,闭门不出。探子却查到蕴玉这几日偷摸的去了胡同尾的一处院子,心知有异,便多了个心眼跟踪他去,却在院子里有大发现。
严瑞藏在那里。
不仅严瑞,宫里逃跑的那个梨儿也藏在那里。
沈弱流听完,神色微敛,“那个小倌怎么会与严况的家奴还有宫里的奴婢扯上关系?”
春烟懒懒的,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看那个严瑞多半是蕴玉的婿姘头,出了事往他院里一躲,带着自个儿的妹妹姐姐也不见怪。”
沈弱流一时未答话,兀自垂眸沉思,春烟又懒洋洋道:“你管他严瑞李瑞的有什么关系,将人拿了一审,什么事儿不都吐得干干净净。”
沈弱流轻轻颔首,“此事朕交与沈七去办,你的人只需盯着。”
沈七奉他命查坠马一事绪王既已知晓,那不如将计就计,以沈七这条明线来保春烟此条暗线不暴露。
春烟自然明白其间意思,半抬眼看他点点头,蓦地,他身子探过案几,含笑盯着沈弱流,
“奴猜,圣上今儿个来只怕不止为此事吧?”
窗外月影隔窗而入,沈弱流盯着郢都重重屋宇,直到天穹之上,眉头愈发紧锁,“前日接到密报,老师行经斛州遇袭,失踪了,朕这两人已命多方人马暗地查访,皆无所获,朕担心他是落入了绪王手中……”
他收回目光,看着春烟,“朕此番来折花楼,一为严瑞,二便是为此事。”
折花楼关系网遍布整个大梁,春烟与徐攸又相熟,最了解他不过,想来是有法子的。
春烟神色淡淡的,“哦”一声,坐回原处,“徐沉唯老谋深算的一只狐狸,怎会落入绪王手里,奴看圣上的忧虑是多余的。”
沈弱流未置可否,心却也知春烟所言有几分道理。
“绪王您还不了解吗,徐沉唯若真落入他手,圣上派出去的人肯定不会像这样一无所获……”春烟撑着脑袋,粲然一笑,“最起码会找到尸体。”
沈弱流回神,敛眉凝春烟,“朕一直想问,你与徐师傅莫非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不成?”
此二人相处,一贯是这么个章法,沈弱流虽习惯了,却还是按捺不住心底好奇,明明互为知己,朝夕相对的两个人,怎么就成日里要你死我活。
春烟没回答他,翻了个白眼,靠着榻闷闷道:“圣上说笑,奴不过是见不得他好罢。”
闷了会儿,春烟一声轻笑,挨到沈弱流边,软嗓含笑,“说起来,徐沉唯可十分宝贝圣上这个徒弟呢……”
沈弱流扯了下自己半壁肩膀,把狗皮膏药似的人甩下去,十分淡定地呷了口茶水,“你又要憋什么坏?”
“圣上这话叫人好不伤心呐……”春烟端的一副狐媚样,半壁身子欺过来,双臂浑若无骨,吐气如兰,
“圣上该有十八了吧?生得这般美,一朵娇花无人采撷,如此良夜,不如与奴做些更好玩的事……”
对此,沈弱流早已见怪不怪,徐攸看重的东西,春烟总要变着法子染指,此前战无不胜,却在他这里屡屡挫败,也亏他越挫越勇,经年累月,竟还没放弃。
两位大神斗法,害苦了他。
沈弱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顺手一摸,取来一柄折扇,十分淡定地“哗啦”抖开,朝春烟脸上盖去,
“离朕远些,朕嗅你身上脂粉味脑袋疼。”还想吐。
“圣上别害羞呀,”春烟置若罔闻,双臂八爪鱼似的缠上来,“来呀,与奴玩呀……”
沈弱流实在是招架不住,抖落他要起身,春烟缠他不放,暗地里在他腰上摸了好几把,占尽了便宜。
两人拉拉扯扯,分明是来寻乐子的客人,却反被逼得犹如黄花姑娘,毛头小子,而被嫖的人却倒反天罡,一脸奸笑,手下放肆……
这时,雅间外门扉松动,传来一道声音:“小爷我今日就要见到春烟!”
二人顿住拉扯,春烟听这狂徒声音,忖了半刻,却不是自个儿哪位恩客。沈弱流当下便听出这人是谁,眼眸闪过一丝厌烦,隔着门扉开口:
“不必阻拦,放世子爷进来罢。”
……
霍洄霄含笑挑眉自鸨母手中将袖子拽出来,推门进屋。
踏进房门便瞧见窗口两人近凑,春烟一只手还搭在沈弱流胸口,霍洄霄扫了一眼,眸色晦暗。
春烟只觉那道眼神是冲着自己来的,脖颈一凉,下意识想收手,却很快反应过来,又他娘的不是小三被正室抓包,怕他奶奶个腿,索性迎着那双叫人发毛的浅色眸子,梗着脖子,挺起胸脯,与他对视。
拢指便可轻易捏死的弱鸡……长得也挺丑。
霍洄霄盯了半晌,心下评论。
收回视线,他嗤笑一声,大剌剌坐下,沈弱流虽让人进了屋,却似乎不怎么想理会,甩开了春烟正襟危坐。
即便是感觉被这狂徒的眼神狠狠冒犯到了,春烟此刻也不得不捏起鼻子捧臭脚打圆场,依着职业素养,他堆起八分笑意,婷婷袅袅,给这二人斟茶,软嗓含着十分柔软,
“世子爷来得真是不凑巧,奴今日有客,不应他人……来既来了,且吃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沈弱流方才称此人为世子爷,郢都这地儿除了那位名声在外的北境王世子,春烟也想不出其他人来。
霍洄霄不给这个脸,权当他不存在,后仰靠着椅背,含笑凝沈弱流,开口却十分嘲讽,
“外头殿前司忙得脚不沾地,圣上却在此间吃花酒,当真是好兴致呐!”
说话时他眼风一扫春烟,阴恻恻的,春烟登时有种小三见着正房的心虚感,萎在旁侧不出声了。
沈弱流神色不见起伏,淡淡道:“殿前司忙得脚不点地,殿前司指挥使却在此处躲清闲,世子爷当得好差呐?”言下之意,管好你自己。
霍洄霄半掀眼皮,笑了声,“臣当日便说臣不堪大任,圣上若对臣还存有什么不该有的期许,只怕要失望呐。”
“世子说笑,朕何曾对你有过什么期许。”沈弱流将杯盏搁下,杯底磕到桌面一声轻响,此刻才算正眼看霍洄霄,
“只不过朕觉得巧啊,怎么朕在哪里世子便如一条嗅到腥味的狗似的跟到哪里……”
不顾春烟在场,他身子前倾,压低嗓子隔案冷冷道:“霍洄霄,你今日又想耍什么花招?”
接连两次被这人戏耍,沈弱流已知,见此人绝无好事。
霍洄霄浅眸阴恻恻地扫过春烟,悠悠道:“臣整日忙于公务,不承想一朝后院起火,来捉奸呐!”
春烟只觉裸露的双腿都要被这位的眼神剐成一片片,气氛诡异,方才诸多孟浪行径见了霍洄霄却诡异得一点施展不出,仿佛小巫见大巫,七十二般武艺都被压得死死的,不敢在此二人间牵扯,忙笑道:
“二位爷叙旧慢聊,奴不便打搅,且先退下。”随即衣袂翻飞,逃遁门外。
“咔哒”门扉重新合拢,霍洄霄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嗤道:“圣上的奸夫逃了呐!”
头回有人在他面前说如此粗鄙的话,沈弱流听得直皱眉,搜肠刮肚吐出一个,“有病。”脑子有病。
“骂得真好听。”霍洄霄勾着丝笑,眼神瞅向门口,意有所指,“看来这位春烟公子功夫了得呐,勾得圣上三番五次驾临折花楼,怎么?他在榻上能满足圣上?”他眼神落到沈弱流脸上,
“能叫你欲仙/欲死么?”
“霍洄霄!”实在是粗俗!不堪入耳!沈弱流脸唰地一下红透了,闭了闭眼,忍道:“你有病就去治,别在我这发疯!”
霍洄霄长臂一展,撑到案上,脸凑近,声音晦涩,
“圣上骂人忒无新意,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臣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沈弱流耳根红得滴血,抬手掴过去,却被霍洄霄捏住手腕。
“骂不过便挠,圣上是哪里来的野猫吗?”霍洄霄笑着摸摸脸颊,
“上回那两巴掌,臣现在想起来都脸疼,圣上的手这么软,打起人来却不含糊呐,臣岂会在上当。”
他大掌捏着沈弱流的手磋磨,一脸促狭,沈弱流想将手抽回来,却纹丝不动。
案上茶盏倾倒,顺着桌案流泻,滴落,滴答滴答。
脏了,这只手脏了……沈弱流闭了闭眼,紧咬后槽牙道:“霍洄霄,你究竟想干什么?”
“圣上不仅骂人翻来覆去那么一句,问题怎地也只有这一个。”霍洄霄侧头笑了一声,捏着他手腕拉近,“臣不是早已答过,要么放臣回北境,要么圣上让臣睡上——”
“粗俗!不堪入耳!”沈弱流脸红到脖颈一片绯红,气得浑身发抖,截口打断,
“不许再在朕面前提那两个字!”
霍洄霄浅眸微眯,似笑非笑,“圣上这会儿装什么贞洁烈妇,脱了衣服滚上床,还能摆出这幅高高在上圣洁不可侵犯的模样来么?”
耳朵也脏了,沈弱流想把耳朵割掉,对此人又有了新的认知……霍洄霄就是个下流的畜生!
“下流!”沈弱流浑身发抖,怒极反笑,“霍洄霄,我这人十分记仇,今日你羞辱于我,他日若落入我手里,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霍洄霄垂头看他,轻轻一嗤,“那臣……拭目以待。”似觉无趣,终是放开了捏着的手腕。沈弱流活动着手腕,心里骂了几遭,却又听霍洄霄悠悠道:
“春烟,是你的人吧?”
沈弱流顿了顿,抬眼看他,轻轻一笑,“世子不是知道么,春烟是我的‘奸夫’呐。”
霍洄霄也没打算从他这张薄唇里探出句实话来。
“哦?”他挑眉含笑,俯首贴耳,“臣记性不好,还有一事竟忘了说……这些天臣奉旨修缮八大胡同,可发现些有趣的事呐,轻烟楼有个小唱叫蕴玉,圣上晓得吧?”
沈弱流避开他眼睛,“那种脏地方,朕怎会晓得?”
霍洄霄笑意不改,继续说下去,“圣上不晓得没关系,臣说与你听,蕴玉前些日子牵扯了些事儿,臣便叫人盯着他,却见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往胡同头的一处院子去,院里住的是一男一女……这倒也不稀奇,不过臣留了个心眼查了一查,发现这男的是右都御史严况严大人的家奴,这女的就更有来头,”
听到此处,沈弱流面色变了变,霍洄霄笑意更深,“圣上可知禁中有个奴婢叫梨儿,二十四即将放出宫的年纪,却在东围场逃了。”
沈弱流故作镇定,“宫里奴婢数千人,朕哪会每个都记得。”
“臣的人在盯着这处院子时,还发现另两路人,”霍洄霄凝视着他,“一路是右都御史严大人的人,另一路嘛……却是折花楼的人。圣上将出折花楼,便有人盯梢这处院子,刚查出这两人,圣上便又来了折花楼。”
微凉指尖掐着沈弱流下巴抬起,那双浅眸犹如幽深湖水,深不可测,“圣上不觉得太过凑巧吗?”
沈弱流一怔,凝视他半晌,“你想做什么?”
月上正空,金风细细,偶有乌啼,霍洄霄松开他,眼底冰冷,微微一笑,
“沈弱流,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第26章 第26章
天穹灰蒙蒙夹杂着几丝赤色朝阳, 宵禁将要结束,桃叶胡同几家楼早早灭了门口挂着的灯笼,不时有几个伺候的小厮开了后门, 将主子晨洗过的污水倒入阏河。
蕴玉裹着件鸦青色斗篷, 兜帽将脸罩全,左右一瞧打开轻烟楼后门悄声出去, 又将门轻轻带上,并不打灯笼,借着一点微微的天光朝胡同尾巴走去。
阏河上画舫静静飘摇, 灯笼照得水面一片赤金……赤金色映着蕴玉一张未着脂粉素白的面, 眼下乌青红肿,点点泪痕。
很快,到了胡同尾巴一处偏僻院子, 指节探出鸦青色斗篷“叩叩”叩门轻响。
“吱呀”一声, 不多时, 便有人将门打开了, 蕴玉四下逡巡,见无人跟踪, 才抬脚踏进院内,
“大哥呢?”
开门的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 布衣荆钗, 眉眼与蕴玉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木讷, 少了那股子灵气劲儿, 张开干涩毫无血色的唇, 眼神撇向屋内亮光,
“还是那副样子, 整宿的不敢合眼,怕得很。”
“要真怕,当时就不该做出那档子事!”蕴玉扯下兜帽,双眉一拧,冷哼道,
“好端端地还把阿姊你,和母亲也拖下水!”
于梨眼下一片垂眸,睫毛盖住眼下一片乌青,“我们做奴婢的,这条命都是主家的,哪有自己做主的份,大哥他也不敢悖逆……”
到了门口,于梨牵住蕴玉袖子,踌躇道:“大哥他心里不畅快,你……别拿话激他。”
蕴玉打断她,语气讥讽,“十两银子!那会儿我才十岁,为了十两银子,他骗母亲说我死了将我买进轻烟楼,日日挨打受饿,做着这算不得男儿的下流恶心勾当!阿姊你侥幸进宫,可知我!我……每每那些男人碰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于梨眼眶红了,木木地松开他,蕴玉声音凄惶,“……如今犯了事却想到我来,他心中不畅快,我这些年心中便畅快了么!”
于梨讷讷的,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算了,阿姊你放心罢,过了今日,我便再也不会同他吵了。”蕴玉终是败下阵来,嘲讽一笑,反手推门进屋。
屋内空旷,并无多余陈设,严瑞缩与榻一角,眼下乌青发黑,双眸浑浊不清,布满红血丝,整个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声猫叫,一片树叶的飘落都让他惊恐不已。
“吱呀”门开了,他浑身一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充满恐惧,警惕,即刻投向门口,见是蕴玉跟于梨,才稍稍松了绷直的肩膀。
“没人跟着你吧?外头没人监视吧?”他紧紧抓住蕴玉,忙不迭地问。
蕴玉蹙眉将他推开,“我怎会知道,大哥若是怕,当初就该直接逃出郢都。”
“我今日来便是说这事的。”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绣袋,沉沉地丢在桌上,发出闷响,不耐烦道:“大哥你犯得是即便是佛祖来了也救不了,母亲我已在宴城安顿妥当,这些日子胡同里修缮,有不少衙门的人进进出出,若不想被发现,还是快些出城吧!”
他朝桌上绣袋看了一眼,推给严瑞,“这是一百两银子,都是我平日存下的私房钱,你与阿姊拿这钱出了郢都,好好照顾母亲她老人家,以后都别再见。”
严瑞略镇定下来了,将钱袋拿在手中掂了掂,蹙眉道:“怎地才一百两,你这些年陪那些有钱人怕不止存下这些——”
“大哥!”蕴玉面色苍白,闭了闭眼,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的,
“从你十两银子将我买进轻烟楼起,于允就死了!我不怕死,可你呢?!惹恼了我,谁也别想活!”
于梨站在旁侧不敢出声,严瑞一时间竟被镇住。蕴玉吐了口气,继续道:
“帮你这回亦是念母亲她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如今我不算个男人,没脸见她,以后也别跟她提起我,你若还有点良知,日后就好好照顾好母亲和阿姊。”
严瑞嚅嗫着不敢吭声,气氛沉默,蕴玉亦没想听,撂下这句便出了门,于梨在后忙不迭地追赶。
黎明之前这刻天黑沉沉的,阏河起了雾,冷风刮来水汽,蕴玉眼下湿漉漉的,不禁裹紧了斗篷,朝着黑暗死寂的巷子走回轻烟楼。
走回那个地狱。
于梨跟着出了院门,在后追赶,“阿允……”
蕴玉回头看了一眼,他阿姊就站在院门口,眼眶通红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说什么,蕴玉不忍心,终是笑了笑……
这刻,黑暗中异动,院子屋顶上,桃树上凭空出现几个彪形大汉,黑色劲装,精壮孔武,几个呼吸之间,于梨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人反手钳住。
蕴玉瞪大眼睛,满眼惊恐,下意识后退,院墙上一人跳下,动作迅速,将他死死禁锢,不得动弹。
麻绳反绑住双手。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唔……”蕴玉大叫,下一秒口中被塞入一团破布。
阏河对岸鸡鸣阵阵,声音掩盖,一人从内“砰”地踹开院门,蕴玉看见严瑞被五花大绑推了出来,扑倒在地。
黑色长靴包裹着修长小腿跨出院门,那人一双浅色双眸在晦暗天色中犹如危险的野兽,嗓音含着笑,倚门抄手,
“三位兄妹情深,实在感人呐。”他走到严瑞身侧蹲下,揪住他脑袋抬起来,“你是严瑞?”
严瑞犹如引颈待戮的畜生,浑身抖得似筛糠,唔唔作答不了,这人手一松,将他摔在地上,起身拍手,“沈弱流可看你得紧呐,一个奴婢,我倒好奇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引得三品大员,九五之尊如此兴师动众。”
借着微弱天光,蕴玉昂首,看清了此人,那日卢巍宴请的北境王世子,霍洄霄,而身后钳着他的人却是那天威逼利诱他盯着卢巍的人。
谢三推搡着蕴玉,请示道:
“世子爷,这三人您打算怎么处置?”
“暂且关在北郊校场,找几个兄弟日夜看着,没我的令,谁都不许接近!”霍洄霄抄着手,喉咙哼出一丝冷笑,浅眸透过重重屋檐直投向皇城之所,
“小皇帝这么急着抓人,我便偏要搅他这局,人在手中,我等着他来跪求我!”
一声鸡鸣划破晦暗天穹,西侧金乌冉冉而升,照的阏河浮光跃金。
白鹭纷飞,停于高耸宫墙……
“什么?!”福宁殿中,沈弱流听得沈七回话,拍案而起。
殿中阒然,威压之下,沈七丝毫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叩首道:
“臣早间得令当即带北镇抚司赶往桃叶胡同拿人,却还是晚了一步,严瑞兄妹,包括那个轻烟楼的小唱都已被另一伙人抓去。臣看现场痕迹,估计对方只有三人……”
他忖了会儿,接道:“那伙人行踪隐秘,臣无用,未查得去向,但臣猜测,多半是严况,或者……绪王。”
沈弱流许久未言,单手扶着桌角,绯色常服并不佩玉带,单以一根宫绦松松系住腰间,此刻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恶心感在喉头翻滚,腰腹亦沉重紧绷,两者加持,再闻沈七未将严瑞擒住的噩耗,不禁怒急攻心。
“霍洄霄……”湿润晨风透过细蔑卷帘拂面而来,他略略镇定复又坐下,指节重重叩案,“是霍洄霄那条疯狗!”
沈七不知其间来龙去脉,“圣上是说北境王世子?”此人又跟严瑞有何牵扯。
沈弱流心下烦恼,语气急躁,“朕当日便觉他要坏事,即刻令你去拿人,不承想还是晚了!”
严瑞三人竟是落入霍洄霄手中,这条疯狗究竟想做什么?
沈七不敢再细问,又一叩礼,“臣即刻带北镇抚司去要人!”
“不可。”沈弱流摆手,双眉紧蹙,“你带北镇抚司去,只会将事态扩大,霍洄霄……”那可是个疯起来乱咬人的地痞无赖。
沈弱流双眼微眯,不知思索着什么,“霍洄霄绝不会将人给你……”可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单纯的报复,如此前一样戏弄于他?
或是想以此为挟回北境?
案头龙涎香袅袅,身后被福元塞了个软垫,沈弱流将腰置后靠上去,腹间沉重略减,忖了会儿,却未得出答案,霍洄霄此人,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却击击中的,拿人要害易如反掌,更不叫人轻易猜出他所想。
此刻沈弱流愈发觉得此人地痞流氓的皮囊下裹着一颗深不可测的心……
沈七等了半晌,圣上却不见下文,亦不敢出声催促,地龙熏暖,后背沁出几分薄汗。
“豺狼呐……”此刻,沈弱流闭了闭眼,喟叹,“朕放了匹豺狼进郢都。”
沈七不明其意,沈弱流盯着案上袅袅香烟发懵,突然惊醒,“霍洄霄进郢都带了多少北境的人?”
沈七拱礼,“世子进郢都带狼营军士三百以做途中护卫,抵达郢都三日后便将这些人悉数遣返北境,王府只一副将胡羝人乌拓牙斯留作随从……圣上,可觉不妥?”
“不妥?自是不妥!”沈弱流冷声道:“北镇抚司是吃干饭的么?霍洄霄只用三人便能从你们北镇抚司数十锦衣卫手下轻松将人拿了……沈七,你觉得这三人都是他北境王府的扫洒家奴么?”
北镇抚司掌刑罚,专理诏狱,沈七当任千户这些年,手下上千锦衣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明里暗里替圣上抓过审过不少人,有命必达,从不失手。这也是绪王有五分忌惮圣上的一大原因。
今时霍洄霄仅以三人之数便从数十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将人拿了,不露一点踪迹,可见其下手利落,行事诡谲。
这三人能是什么普通人吗?
与精锐驳斥者必为精锐。
细思恐极,沈七后背热汗转为冷汗,一股凉意顺着脊骨上窜,当即叩首,“臣即刻去查!必将这些人挨个揪出来!”
“霍洄霄今日敢将狼营三百人藏于郢都,明日便敢殿上直逼天子,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沈弱流轻叩桌案,眼底一片森冷,“你去罢。”
沈七退下,一半折返,踟蹰道:“圣上,严瑞三人如何处置?”
“豺狼不为我所用,便要尽力杀之……”沈弱流双眸微眯,淡淡道:“朕去会会他。”
“是。”沈七恭敬退出殿外。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细蔑卷帘外偶有鸟翅扑棱,枯黄树叶簌簌而落,金乌半起,却被层层阴云覆盖,赤色隐于阴霭,晦暗萧条。沈弱流神思不宁,脑中一团乱麻,偏腹中近来十分躁动,像是种子在土壤中暗地发育,铆足劲想冲破桎梏,昨夜梦多,竟梦到铺天盖地的雪片,而天穹坠落一只浅眸白狼,入他腹中。
病是愈发重了。
沈弱流垂眸,眉头紧蹙,徐师傅遇刺不知所踪,好不容易找到的严瑞却又落入霍洄霄手中。
近来诸事不顺,一切都要算在霍洄霄这个竖子头上!他恨得磨牙,连着腹部一阵紧绷的难受,忙抬手轻抚一阵,才略略好些。
福元进殿,手中玉碗盛着乌漆嘛黑的药汁。
“圣上,到时晨该服药了,”福元将几样蜜饯糖果放在案上,玉碗递给沈弱流,“奴婢拿了新制的杏子蜜饯来,酸甜酸甜的,您怕苦,服了药权且压一压。”
沈弱流闻见那股苦中夹酸的药味,腹中直抗议,蹙眉挡开,“拿开,太医署那些饭桶也不知胡乱开得什么方子,这药又酸又苦,还有股腥味,朕服了这些日子,病不见起色,反倒愈发想吐。”
福元没法子,只得将玉碗搁在案上,“那圣上待会儿再服。”
沈弱流不置可否,神色恹恹的,扶着桌角站起身,“福元呐,与朕换件衣裳罢,朕总觉得这件腰间好似略紧了些,穿着不大舒服。”
织金云纹的绯色常服,一根明黄宫绦系在腰间,卡在腹部微微隆起的弧度上,正正合适,福元打量了一会儿,却也发现,圣上这些日子脸小了一圈,腰却丰腴了寸许,不过他本身腰细,即便多上这几分丰腴,若不仔细看,也不大瞧得出来。
“是,奴婢另拿一件与您换上。”福元没放在心上,从里间翻了半晌才翻出件腰身略松的莲青色常服……这件还是去岁裁的,圣上嫌颜色不好,一直搁着没穿过。
福元伺候着沈弱流换了衣服,思忖道:“圣上,不如叫织造司的司衣娘子来新裁几身,这些衣服都还是去岁的旧衣。”
沈弱流看着身上分外刺眼的莲青色,蹙眉叹了叹,“也好。”
福元将换下来的衣服收拢,沈弱流侧对着铜镜,贴着衣物寸自己腹部,竟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隆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不再是以往的平坦,不禁大骇。
这究竟是胖了多少?
照了会儿他捋平整腰间褶皱,将那弧度藏在层层衣料之下,倒也看不出来,忖了又忖,终于还是将那碗黑色药汁喝了个干净,蹙眉拿了块蜜饯放进嘴里,那股药味才淡了些许。
嗯……下回得叮嘱司衣将衣服腰身放宽些。
不然会见朝臣叫人瞧了去,还以为大梁的天子,不过十八年纪,便已生得一副宰执像,大腹便便。
实在是有伤大雅。
*
天澄澈碧蓝,劲风呼啸,一行大雁越过白霜岭山腰往南飞去。
飞电疾驰越过湖沼,水花飞溅。踏浪前行,热汗浇湿前襟,霍洄霄脱了一半的衣服,裸露半壁赤膊手挽角弓,搭箭指向天穹飞雁,“咻”的一声,箭离弦飞射,撕破天穹……
一箭双穿。
双雁犹如断线的鸢,坠落浅水荻花丛,惊起一众水雀,扑棱棱飞翔远处白霜岭。
霍洄霄并不下马,拢手呼哨,狼不知从何而来,绿眸泛着冷光,直冲荻花丛,张嘴露出森寒利齿,咬起那对大雁,却不吃,只是将它放于飞电即将行经之处。
不远处扎起一顶大帐,卢巍宇文澜等一众纨绔贵胄子弟皆身着骑装,坐于桌案前,小厮婢女执扇捧盏侍立左右,不时宥酒奉茶,瓜果时鲜,充盈于案。
见霍洄霄策马引狼,一箭双雁,众人不禁起身惊呼。
那侧霍洄霄行经大雁之际,侧翻下马长臂一捞,飞电疾驰间双足点地,轻巧一翻,又稳稳落于马背,而那双大雁,已被他高擎手中。
卢巍拍掌大笑,“好!世子爷好精彩的马术!”
霍洄霄行到帐前,翻身下马,随手将大雁扔给一侧侍从,汗珠顺着他下颚滑落,落地八瓣,他抬手一抹,走向帐中。
众人起身迎他,卢巍笑道:“一矢双雁,世子爷好箭法!”
侍女端来铜盆,霍洄霄洗了把脸,大马金刀地一坐,“雕虫小技而已,卢兄谬赞。”
众人重新落座,那对大雁捧在随从手上,只见一箭双穿,不偏不倚,不差分毫,直中额中。
宇文澜揶揄道:“委禽奠雁,配以鹿皮。世子爷这对大雁,要送哪家的娘子呐?”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挑眉含笑,“宇文兄既这么问,稍后我便去猎头鹿来,明儿扒了皮连这双大雁一并送到你府上去,不知宇文兄打算将哪个姊妹嫁与我呐?”
帐内一阵哄笑,郢都谁不知道兵部尚书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宇文雍,次子宇文澜,何来姊妹一说。
宇文澜却也不恼,揶揄一笑,“嘿,姊妹没有,倒是有个哥哥,世子爷若不嫌弃,明日只管来,我大哥许你做世子妃如何?”
“滚一边儿去。”霍洄霄笑骂。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帐内气氛松泛,金乌隐于层云后,天蓝澄碧,大雁南飞,秋风瑟瑟,浅水滩中荻花白纷纷一片,几匹四肢健壮的马饮水吃草,嘶鸣阵阵,狼乖顺地卧于帐侧,来往众人只敢打量,怵于那庞然大物尖利爪牙,虽瞧着新奇,却不敢贸然上前。
“此等凶恶的畜生,也被世子爷驯得狗似的,我等今日一见真是开了眼。”卢巍亲自斟了盏上好的酒推给霍洄霄,笑道。
跑了圈马,热汗濡湿前襟,顺着脖颈手臂向下滑落,霍洄霄索性将上衣全脱了堆在腰间,赤着上半身靠着椅背吹风,闻言垂眸将酒推了回去,
“将跑完一圈,热着。”
天珠菩提子攒着鸣镝坠子垂落于前胸,蜜色肌肉上三道抓痕森寒可怖,霍洄霄扫了眼狼,
“卢兄对它感兴趣,送你养几日?”
那盏酒卢巍自己饮了,打猎带的都是烈酒,一杯下肚,已有些上脸,熏熏然地,他眼珠子转到狼身上,那庞然大物适时张开大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森白牙齿上挂着几丝血。
卢巍后背发凉,心底泛怵,忙将眼珠子转回来,苦笑说:
“世子爷别打趣我了,这遛马打猎玩蛐蛐儿我在行,养这吃人的畜生……到底还是发虚。”
霍洄霄脑袋虚吊着,秋风吹过来,一阵凉爽,发丝干了大半,闻言嗤笑了声,意味不明道:
“再凶恶的畜生也比人好养呐。”
卢巍干笑了阵,又叫人上了盏雪饮子给霍洄霄,目光四下逡巡,压低嗓音,
“事情办妥了,世子爷放心,四个卫所的军械只等您一句话,便直接送抵北境。”
霍洄霄拿起那盏雪饮子猛灌一气,双眼乜斜盯着卢巍,笑道:“卢兄做事我自是放心,可你也知道,朝廷的拨款没下来,北境穷得叮当响,这……”他拢指比了个动作,
“只怕要等朝廷的拨款了。”
与霍洄霄混了这么个把月,卢巍心知此人是个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油滑的主,怕他届时拿了东西不给银子……霍洄霄真能干出这事来,不禁面露难色,
“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呐,卢兄。”霍洄霄怎会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亲自倒了盏酒推过去,
“届时朝廷的银子一到我立马给你送去……那位眼皮子底下,我还能跑得出郢都去?”
那位指的自是绪王。
卢巍暗自思忖,霍洄霄好整以暇,过了会儿,卢巍笑开了,
“世子爷哪的话,我还能不信您么。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届时只等您消息,我亲自安排人将东西送到北境去。”
此人再滑溜如何?身倚二十万大军又如何?此番进了郢都,便如笼中鸟,槛中猿,压在五指山下的猴,纵他七十二般变化又能翻出个什么花儿来?
若敢昧这三十万的白银,便是跟那位作对,笼中困兽,拴上绳索的狗,主人高兴便赏他碗饭吃,主人不高兴,杀他不过是尽收紧绳索之力。
易如反掌。
所以,卢巍是不怕的。
霍洄霄笑而不语,就着手里雪饮子与他碰杯,仰头干了。
这厢宇文澜见二人碰杯,站起身活动着胳膊,
“此间景致虽好,却只有大雁可猎,没什么大乐趣,往东十里地群山密林,野物也多些,”
他朝霍洄霄一笑,“世子爷要想猎鹿倒是可以去那处,鹿皮倒不必送我家去,带回郢都找匠人刻个扳指什么的物件,也是巧用。”
听见猎鹿,众人都来了兴致,卢巍拍手叫小厮牵马备弓,
“鹿肉鲜美,酒也是好酒,咱们待会儿猎了来就叫人现杀了烤着下酒吃!”
几人已经策马而去,宇文澜翻身上马,高笑道:
“甚好!那咱们几个就比谁先猎得鹿,我不等二位了,你们后来!”话还没说完,宇文澜就已经冲了出去,尾音被他落在呼啸而过的朔风中。
“看来宇文兄拔得头筹,势在必得呐。”卢巍无奈摇摇头,睨向霍洄霄,“世子爷不去么?”
霍洄霄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我去了他们还玩个什么劲。”
卢巍一愣,转而笑开了,“倒是,世子爷一去,宇文兄他们怕是连只兔子都猎不到。”
霍洄霄浑不在意,“今日怎么没见苏兄呐?”
老早他就想问这个,此三人与他谋划军械之事,沆瀣一气,苏学简又是小皇帝的耳目,这种场合他怎会缺席?
卢巍像是刚想起来,“苏兄说是家中有些急事要处理,这会儿大概也快来了。”卢巍打发了人去问。
霍洄霄笑了声,意味不明,“苏公子家里事多呐。”
卢巍正要开口,却见他打发去的那人又回来了,拱礼道:“公子,苏公子来了。”
不多时,便见苏学简一身骑装策马而来,身后却还缀着乘马车,朔风吹帘帐时起时落,隐约见车内端坐一人,织金祥云纹样绯服,腰间宫绦松挽,配缠枝纹银香囊,带着帷帽,瞧不清样貌。
袖中那双手却莹白纤细,指尖圆润隐有荷色。
卢巍眯眼,“嘿”了一声,“苏兄这还带着个妙人来了。”
霍洄霄扫了眼,只在瞧见那双手时微微怔忡,很快恢复如常。
苏学简下马朝二人拱礼,“苏某误了时辰,抱歉。”
身后马车稳稳停下,车内人扶着小厮的手下来,与苏学简一同落座,帷帽摘下来,露出一张雪玉脸,双眼微挑,乌鸦鸦的发单以一根脂玉簪半挽。
卢巍眼睛都看直了,压抑不住胸中激动,
“苏兄,这位小公子我倒是头回见,不介绍介绍?”
苏学简微微一笑,“这位是我外祖家的表弟,此番从涿州来郢都,在寒舍暂住时日。”
小公子此时抬眼睨过来。卢巍只觉这双眼千种风情,万般撩人,登时浑身酥麻,半边身子都软了,忙叫人送了雪饮子上来,
“哦哦,原是苏兄的表弟,路上辛苦,且先用盏雪饮润润嗓子。”卢巍双眼直勾勾的,“小公子台甫?”
此人才开口,嗓音清凌凌的,“姓柳,单名一个若字。”
这声音像把小钩子,勾得人心痒,卢巍正又要开口,却听霍洄霄嗤笑了声,
“公子袅袅之姿,弱柳扶风,怎么偏叫柳若……”
他抬眼看向对面之人,似笑非笑,“不如倒过来叫‘弱柳’更为贴切呐!”
席间一寂。
对面人盯着他,不置一词。
卢巍不晓得他这是又发的哪门子颠,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围。
苏学简余光扫了眼柳若,忙打圆场,
“家姓柳,怎可随意更改,世子爷万莫玩笑捉弄于我表弟。”
霍洄霄眼神一瞬不瞬,“确定姓柳吗?不姓赵钱孙……亦或是沈?”
苏学简心里咯噔一下,便已明了。
世子爷这是认出旁侧这位扮做他表弟的九五之尊了。
想来也是,毕竟霍洄霄曾入殿面圣,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此番前来,圣上亦是不避,苏学简不是没眼力见的人,隐隐觉得,圣上此回便是为世子爷来的。
当即额上冒了一圈冷汗,正思忖怎么打圆场,旁侧“柳若”淡淡开口道:
“世子爷说笑了,沈乃大梁贵姓,在下不过涿州一届草民,怎敢妄攀。”
霍洄霄不置可否,鼻腔里哼出丝笑意,“我看公子十分眼熟,像我一位故人,想来是错认了。”
一堆人中唯卢巍不知事情详尽,只想与佳人解围,暗忖着如何揭过前茬,霍洄霄却将突然将话头送到他眼前,便抢先开口,
“哦?世子爷的故人?莫非是北境旧友?”
帐外朔风垂落荻花,纷纷扬扬,一只海东青振翅飞过白霜岭,霍洄霄盯着对面“柳若”,双眼微眯,含笑挑眉,
“睡过。”
*
一时间无人开口,帐内一片死寂。
睡过?
还能是怎么个睡过法?多半是他在八大胡同的哪个野鸳鸯长得像柳若公子罢。
世子爷语惊死人,一句接一句,不晓得又发什么颠,卢巍哽住了,再不知如何接茬,甚至想回去掴自己一巴掌:
叫你他妈的嘴欠!
无人接茬。霍洄霄好整以暇地仰靠着椅背,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方缃色手帕,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擦赤裸上身半干的热汗。
……从脖颈到三条抓痕可怖的蜜色前胸,最后滑落肌肉精壮的腰腹,那双犹如鹰隼的浅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沈弱流,目含挑衅,一瞬不瞬。
缃色入目,灼人伤眼,沈弱流仿佛还记得手帕冰凉的触感,只觉得手心都是滚烫的,那畜生竟敢当着面用他的手帕擦身。
下流!无耻!不堪入目!
恨得磨牙,沈弱流别开眼,终还是将那股几欲发作的怒气压下去,手骨节攥得泛白,他面色红白交加,怒视霍洄霄,将杯盏重重搁下,杯底叩桌一声闷响。
不轻不重的响声落进苏学简耳中却犹如万钧,砸得心间一阵惊涛骇浪。
苏学简硬着头皮扯出个笑,“在下这表弟自小养在涿州外祖家,不常见生人,莫说北境,就连郢都都是头回来,世子爷玩笑开大了,别吓着他。”
霍洄霄这会儿瞅了眼苏学简,“苏兄对这个表弟宝贝得紧呐。”
“我与他自小亲厚,自然多照拂一二。”苏学简一阵头皮发麻。
霍洄霄不置可否,盯了沈弱流半晌,蓦地笑了,“我这人无拘束惯了,说话一向直来直往,没个遮拦,柳公子应当不介意吧?”
他坐直,单手执盏,虚虚抬臂遥敬敬对面人,“既进了郢都,日后保不准有求于我的时候,我敬你一盏,柳公子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这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态度,好似吃定了圣上有求于他,又好似圣上是他家小辈一般,言语之间毫无敬重,天子跟前,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放肆。
苏学简暗暗捏了把汗。
沈弱流只觉一股热血直窜脑门,若在以往,他已拍案而起,怒斥这眼无君父,言语不敬的竖子,可眼下严瑞还在他手里。
只能忍。
忍了又忍,沈弱流端起桌上杯盏,旁侧小厮见状,立马拿了酒坛与他斟,喝烈酒用的盏要大些,两杯茶的分量,喝下去怕是要醉。
醉了误事。
倒满一盏,小厮退下,沈弱流虚抬手,眉宇微轩。
苏学简瞧他迟疑,朝霍洄霄拱礼,“我这表弟不胜酒力,不如以茶代之。”
美人蹙眉,卢巍旁侧瞧得心痒痒的,附和道:“是了是了,今日是来玩的,若吃醉了,还玩个什么劲。”一壁道,一壁挥手,召来小厮,“还不快给柳公子换盏茶来……要上好的含翠。”
“我敬他喝,你二位跳个什么劲?”霍洄霄重重地将酒盏一搁,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
见到个略平头整脸的便分不得东南西北,一个两个都他娘的这德行。
半盏酒溅了出来,顺着桌案往下流……霍洄霄压下火气,将盏添满,
“一盏酒而已,柳公子吃不得?”
沈弱流觉他有病,与卢巍苏学简笑道:“不妨事。”
卢巍整个人魂都没了大半。
“世子爷敬,我怎敢不喝。”沈弱流抬手,板着脸声音冷冷的,“请。”仰头喝干了。
那酒烈极了,不比宫中的玉露琼浆,一盏下肚,沈弱流只觉胃里一阵灼烧,腹部叫嚣得厉害,又想吐。
到底还是有些勉强。
卢巍召来个婢女,低语句什么,只见那婢女去了不多时,端了个玉碗回来,里头绯色的汁子,一股花香气。
婢女将玉碗奉给沈弱流,卢巍说道:“这是蜂蜜调的玫瑰花汁,烈酒伤胃,柳公子权且压压。”
沈弱流接了,微微一笑,“多谢卢公子。”
听着这清凌凌的软嗓,好似六月酷暑饮下了一碗梅子汤,五脏六腑都妥帖了。
卢巍的魂没得一丝不剩。
霍洄霄压下去的无名邪火又窜了上来,烧得极旺,冷笑道:
“想不到卢兄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呐。”
闻言,沈弱流冷眼扫了过去,只觉这疯狗今日颠得厉害。
当着“柳若”的面,卢巍那点心思被戳穿,就像被子里的脏污被人强行翻到太阳底下晒似得,不禁面红耳赤,辩驳道:
“世子爷何出此言,只不过是柳公子年纪小,叫我想起族中小辈,略照拂二三罢了,说什么怜香惜玉,实在不好听。”
霍洄霄一声嗤笑,卢巍对沈弱流存着什么肮脏心思他自是省得清楚。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哪个畜生会有把自家小辈往榻上骗的想法?
霍洄霄扫了眼沈弱流,后者一个好脸色都不给他,却反倒对卢巍那头山中恶豺温声软语,登时也懒得再插手,那点无名怒火消散得一干二净,气定神闲地坐着。
……关他几文钱的事?沈弱流若是着了此人的道,他头一个拍掌大笑。
苏学简见状打圆场,“来了这半天,怎么没见着宇文二公子?”
卢巍面色恢复正常,接过话头,“方才我们几个正说要去林子里猎鹿呢,宇文兄先去了。”
苏学简闻言微微一笑,“是了,宇文兄一贯性急。”
帐外金乌西坠,几缕残阳似血涂抹在皑皑白霜岭山头,山脚下野马嘶鸣阵阵,天快黑了。
今夜本是打算在此地燃篝火,喝酒烤肉过夜的,十分野趣,被霍洄霄一番打搅,卢巍的兴致散了大半,此刻瞧帐外景致却又生出几分意趣……何况还多了个美人相伴。
卢巍目光落向“柳若”,笑得谄言媚骨,“不知小柳公子可会骑马?坐在这里无趣得很,趁着天没黑我带你去林子里猎些野物来烤着吃,权当为你接风洗尘。”
沈弱流就算是个瞎子,也该看出卢巍对他的那点意思了,登时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却仍旧不动声色,
“马术不精,却也是会的。”
美人冷冷清清的,但卢巍瞅着却愈发高兴,“甚好甚好,我这便叫人备了马去,你不必怕,我的马与你骑,北地混血的良种,专人驯过,十分乖顺。”他打眼一扫“柳若”道:
“只不过小柳公子这身衣服怕是骑马不方便,得换。”
又叫人备了套骑装来,亲自奉与他,一张脸笑得跟秋季园中瑞龙吐珠菊似的,又黄又灿烂。
沈弱流坐着不动,端着那副冷冷清清的疏远样子。
这场景倒是好笑。
霍洄霄看卢巍一人跳梁小丑似的唱着独角戏,心下嗤笑,兀自浅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苏学简心叹,圣上如何仙姿玉骨,沈腰潘鬓,那也是圣神不可亵渎的九五之尊,大梁天子,在他面前,苏学简只觉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说错做错,一不仔细惹得龙颜大怒,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莫说是生出什么旖旎心思,连与他双目相接都不大能做到。
而眼前这两位,一个挑达无度,目无尊上,另一个……苏学简扫了眼一脸痴笑的卢巍。
此等手握重权,喜怒无常的遮奢大人物他也敢玩笑撩拨,当真是色令智昏虎腮拔须,无知之至。
苏学简尴尬得抵唇干咳了两声,替这位无知仁兄暗自捏了把汗。
卢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殷勤了,欲盖弥彰道:“世子爷与苏兄也一道去,人多热闹些。”
两人都未当即接话,苏学简是怕犯了圣上的忌讳,正察言观色着,而霍洄霄……他慢条斯理地饮完一盏酒,起身越过众人朝帐外走去,竟直接不理会卢巍。
卢巍愕然,“世子爷这又上哪儿去?不猎鹿了?”
霍洄霄未回头,上半身精赤,衣服被他脱了搭在肩上,夕阳下,肌肉健壮的胳膊泛着蜜色的光泽,摆了摆手,
“出了汗,换身衣裳。”
……
小厮婢女们都跟在露天大帐内伺候着,旁侧几个提前搭好用于夜间休息的小帐子便无人问津。
一派寂静。
霍洄霄低头钻进帐子,脱下来的衣服随意搭在太师椅上,裸着上半身就着盆中水拧了帕子擦,不多时,一个婢女捧着衣服进来,低眉顺眼,“奴伺候世子爷更衣。”
“不必,衣服放下,你去吧。”行伍留下的毛病,霍洄霄一向不喜欢不熟悉之人近身,更不喜他人伺候,将人打发了出去。
婢女拿了脏衣服又下去了。
霍洄霄将帕子丢进铜盆,穿了里衣,中衬,玄色刺金的骑装,正扣腰间蹀躞带,身后帐子被撩开,垂头进来个人,脚步轻轻的。
“不是叫你下去么!听不懂话?”霍洄霄只当是方才那小婢女,头也没回,蹙眉呵斥。
来人不答话,一套莲青色骑装被甩了过来,丢在榻上,人在他身侧太师椅上落座,
“世子爷这是冲谁乱撒气。”
霍洄霄一转身,便见沈弱流端坐眼前,不禁挑眉,“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原来是……小柳公子呐。”
“小柳公子不跟你的好哥哥们去猎鹿,无端跑我帐子里来干吗?”他边扣黑铁腕扣,唇角勾着丝戏谑的笑,
“卢兄要知道了,还不伤心死。”
沈弱流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戏谑,朝榻上扫了一眼,“我来换衣服。”
“小柳公子换衣服不去卢巍的帐子?想来他定是十分欢迎你。”霍洄霄透过风吹起的缝隙朝帐外瞅了眼,挑眉,
“你的两位好哥哥怎地一个都没跟着,这倒是奇了。”
沈弱流磨着后牙槽,只答他后半句,“支开卢巍那个满脑子草料的蠢货,并不需费多大的力。”
霍洄霄扣腕扣,“是了,卢巍见着小柳公子就跟饿了十天的狼似的,只恨不能立马扑上去,色中饿鬼呐!要他做什么,不过圣上动动手指而已。”
“霍洄霄!”沈弱流面色红白交加,怒极了重叩椅子扶手,
“朕是来与你谈正事的!”
“正事?”霍洄霄装傻,“小柳公子不换衣服?”
沈弱流扫了眼那件十分伤眼的莲青色骑装,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他,“朕一向不喜欢莲青色。”
话刚出口才反应过来,分明是来找霍洄霄要人的,怎地被他带偏闲聊了起来。
霍洄霄扣好了护腕,下了驱逐令,“圣上不换就出去吧,免得传出去叫人误会。”
“朕来找你所为何事,你是知道的。”沈弱流敛神,站起来走到霍洄霄面前,昂首直视他,“别给朕装傻!”
霍洄霄唇角勾笑,似笑非笑,“什么事?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那件呐?”
“霍洄霄!”沈弱流的怒火总是十分容易地被这人点燃,燎原之势,犹如野火骤起,他眼眶发红,怒视霍洄霄,咬着后槽牙道:
“严瑞是不是在你这里?!”
朔风过帐,声声呜咽。霍洄霄钳住他下巴抬起,双眼微眯,
“沈弱流,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么?你觉得凭你如此大呼小喝的,我会把人就这么给你吗?!”
秋草簌簌,一点枭啼从几远的地方传来,二人视线相交,谁也没有说话,帐内死寂。
过了半晌,沈弱流终还是服了软,掰开他手后退几步,“你想怎样?”
霍洄霄突然侧头轻笑了声,一声呼哨,蹄声纷乱,由远及近,顿于帐前,飞电抬蹄嘶鸣,惊起枝头宿鸟,展翅飞向犹带乌金余晖的湛南天穹。
未待沈弱流反应,霍洄霄已将他挟出帐外,摔在飞电背上。
霍洄霄翻身上马,含笑俯身,
“沈弱流,你睁大眼睛看看,看我究竟想怎样。”
第27章 第27章
马蹄踏破浅水滩, 犹如离弦飞箭冲向远处群山密林,朔风被抛于身后,荻花纷纷扬扬, 天地间好似下起了一场大雪。
飞电狂奔, 沈弱流摔得七荤八素,下意识地护住腹部, 脑中嗡嗡一片。
疯子!他心中大骂。
霍洄霄唇角勾着丝笑,单手勒缰,另一只手抓着衣领一捞, 沈弱流便由趴在马背上, 极其轻松地改为与这疯子面对面骑在马背上。
两具身躯紧紧相抵,沈弱流脸贴在他胸口处……十分屈辱。
“霍洄霄!你要带朕去哪儿?!”沈弱流脸色发白,心口狂跳, 不停挣扎推搡, 要跳下马背,
“疯子!你还不放朕下去!”
头顶人默了一瞬, 而后轻轻一笑,“好啊。”
几瞬呼吸之间, 圈在腰间的手陡然一松,未待沈弱流反应, 霍洄霄猛地一扬马缰, “驾——”
飞电嘶鸣,抬蹄狂奔, 这刻, 沈弱流犹如一只失力坠落的鸢, 身躯向后倒去,情急一下, 他只得伸手死死环住霍洄霄的腰,才借力坐稳。
一颗心仿佛从高空急落一半又被人捞起,沈弱流大口喘息着,面色发白。
“圣上不是叫臣放开吗?现下可是你搂我得紧呐。”霍洄霄低笑,下巴抵在他发顶,“圣上的心跳得好快啊。”
朔风灌入鼻腔,沈弱流咳得眼角泛着泪光,发狠推开他,
“霍洄霄!你个疯子!”
“还有工夫骂人,看来还是不怕。”霍洄霄挑眉,“那臣再快点儿?”
“你敢!”沈弱流情急之下揪住他衣领拉近,怒道:“放朕下去,不然朕现在就杀了你!”
霍洄霄轻轻一嗤,“怎么个杀法?用你这双轻轻一捏就痕迹遍布的手掐死我?”目光移到沈弱流紧闭的粉色薄唇上,他抬手,拇指抵进去轻轻搅动,
“……还是用你这张薄情的唇咬死我?”
异物入侵感逼得喉头翻滚,绯红眼角流出生理性泪水,沈弱流发狠,牙关一合,死死咬住霍洄霄手指。
霍洄霄勾着嘲讽笑意,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就是这样,圣上再用点劲儿,咬死我啊。”
耻辱。
断胳膊断腿也好过被这般像个玩意儿似的逗弄。沈弱流松开牙关,闭了闭眼,陡然松手的同时侧仰头一翻——
“你疯了?!”霍洄霄一把捞起他,压在马背上。
沈弱流挣扎着,“你松开朕!”
霍洄霄欺身压下,边控马前驰,一壁将他挣扎的双腕死死按在头顶,
“松开你?你想死得很么?!这么跌下去,不死也得半残!”
鼻息喷薄在耳侧,马匹颠簸之间,后背磨得发疼……羞耻,愤怒,压迫感催生的恐惧一股脑涌上来,眼角那滴欲落未落的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进鬓发。沈弱流侧头别开眼,出口含了浓重鼻音,
“朕、朕就算是死,也好过被你如此羞辱!”
乌鸦鸦的发垂落,交织在一起,飞电驰策间,人也在晃,压住的人双眼迷离,眸含水光,眼角绯红,偏那张唇倔强地紧咬着,不肯出声。霍洄霄浅色眸子一暗,俯身贴耳,嗓音低沉,
“沈弱流,我现在有兴致陪你玩,但不代表我一直有兴致,你最好听话点,别惹我不痛快……明白吗?”霍洄霄侧过头贴着沈弱流鬓发。
尾椎骨窜上来犹如被蚂蚁啃噬的痒意,沈弱流浑身僵硬,一瞬后,拼命挣扎,
“霍洄霄!你要干什么?!你松开——”
话未说完他哽住了,双唇微张,瞪大了眼睛……随着马背上下颠簸,沈弱流感觉到一丝怪异,腿侧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登时,沈弱流眼神呆滞,寒毛倒竖,一时间竟惊愕地忘记做出反应,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一阵讶异,转而羞愤欲死……这混账东西!
这混账东西竟是个断袖?!
思绪炸开,脸连着脖颈通红一片,沈弱流气得浑身发抖,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道:
“畜生……霍洄霄,你个畜生!朕要杀了你!朕、朕一定要杀了你!”
“好啊,圣上现在就杀了我啊。”牙齿撕咬开一丝不苟,交叠规整的衣领,霍洄霄低低发笑,拇指将眼角一滴泪痕拭净,“它一见圣上哭就兴奋得很,臣实在是难受,圣上忍忍吧,别哭了……”
沈弱流别开脸,“畜生!禽兽!你、你猪狗不如……”骂尽了他毕生所学所有骂人的话。
好不容易压抑住的躁动又重新涌上来。
操!
霍洄霄额上青筋暴起,笑音压抑着想将人撕碎的冲动,
“圣上这张嘴骂人可真好听,臣一听立马就想去了。”
沈弱流感受到,脸红得滴血,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寡廉鲜耻!你、你不是人!”
“对,臣不是人,臣不打算做人了。”霍洄霄闷笑。牙齿轻啃,卷过香甜,这人似乎皮肉里都散发出一股暖香味,勾得人神魂颠倒。
只那双漂亮诱人的薄唇太过冰冷凉薄。
霞光散尽的竹青色天空,一只大雁飞过头顶,形单影只,骂累了,沈弱流紧咬牙关,放空双眼不去感受,当是被狗啃了几口,
“……霍洄霄,别让我恨你。”
雁过无痕,飞越山头。霍洄霄一怔,几瞬呼吸后,蓦地轻笑,“肢体相触任凭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这般反应,除非他有隐疾。臣不过是身体康健而已……圣上又在怕什么?”
终于松了手。
沈弱流登时想反驳:
朕身体康健,也没有隐疾,可朕不会对一个男子兽性大发!做出此等禽兽行径。
话到嘴边还是憋了回去,咬咬牙直起身,理整衣衫,执拗地不再碰霍洄霄……大开的衣领,自锁骨往下,痕迹遍布。
疯狗!
“驾!”霍洄霄适时扬缰,飞电疾奔数里,速度更快了,沈弱流坐不稳,又跌落他怀中。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圣上这是做什么?投怀送抱?臣这回可没碰你。”
“闭嘴!”沈弱流双臂环后,使劲一扯霍洄霄脑后纷飞的发丝,恨得磨牙。
这杀千刀的断袖畜生!
飞电前驰,越过平地缓坡,逐渐进入一片群山之间的幽静树林,马蹄声踏破寂静,林间野物四下逃窜,枯叶窸窣。
一只暮鸦从枝头扑棱飞起……
“吁——”霍洄霄勒缰,飞电终于顿蹄,喷鼻错镫。
沈弱流即刻翻身下去,扶着一侧树干干呕,方才没觉得,现下才发现,腹部似乎被霍洄霄那一下子摔狠了,阵阵刺痛着。
“方才不是还骂我骂得起劲吗,怎么这会儿倒成了这幅样子?”霍洄霄下马,站在一边儿说风凉话。
沈弱流顾不得理会他,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腹中疼痛更甚,蹙眉扶着树干喘息,一张脸煞白。
林中寂静,风吹树叶,簌簌而落,霍洄霄将飞电放了,背弓携直刀,瞧他实在是吐得厉害,便在他背上轻拍,“娘的,骑个马都能吐出来,你这破身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奓毛,“啪”地一声打开他,“滚开,离朕远点,朕看见你只会更想吐!”
对自己这般冰冷,对卢巍那个畜生却是笑脸相迎。
操!
顿时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大脑,霍洄霄一把拎起沈弱流,按在树上,侧头笑了声,“圣上记性不好呐,臣不是说了,方才有兴致陪你玩,现下臣没这个兴致了……你说怎么办?”
“你松开朕!”沈弱流痛苦地蜷缩身子,面色苍白如纸,“朕身子不舒服。”
霍洄霄一怔,松了力,沈弱流蹲身,痛苦地护住腹部,暮色中显得尤为可怜。
这刻,心头翻涌上一股难言的感觉,酸涩,刺痛,以及慌乱,霍洄霄不顾体会这情绪是什么,屈腿半跪,
“手拿开,我看看。”
沈弱流怒极反笑,“你看看?你巴不得朕早点死吧,要不是你,朕岂会遭此无妄之灾!”
霍洄霄说不出话来,不由分说地捏住沈弱流双手反剪身后,手心按上腹部,一下下轻抚着……寸出了些端倪。
这人相较于两月前似乎丰腴了些,脸上不显,腰腹却生出了些软肉。
“你干什么?!”沈弱流大惊失色,耳尖连着双颊绯红得直欲滴血。
这是在干什么?
沈弱流只有很小的时候被母后这样轻抚过腹部。
后来,母妃去了,无人敢不要狗命地这样待他。
隔着衣料,掌心的老茧粗糙,却暖热,一股难言的酥麻从腹部窜上来,沈弱流挣扎着,
“不许摸!放开朕!”
霍洄霄按住他,似笑非笑,“臣也不止摸过,圣上害羞个什么劲。”
是的,他还啃过,就在刚刚。力量悬殊,沈弱流挣扎不过,索性摊平了,仰靠着树干,闭眼紧咬下唇。
心却道:
要是被你这两下摸好了,朕回去就砍了太医署那一百一十五个饭桶的脑袋!
半晌之后,沈弱流一阵愕然。
犹如石头扔进湖里,躁动的涟漪最终一圈圈缓慢地消散平静,在温热手掌的安抚之下,他的腹部好似有灵性的小动物一般,由躁动归于平静。
竟真的不疼了。
活见鬼了。
霍洄霄察言观色,笑了一声,“圣上还痛吗?”
“滚开!”沈弱流挣开束缚,没个好气。
霍洄霄嗤笑了声,抄手立在侧方看他,暮色更为深沉,犹如一层黑色薄纱遮盖下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鸣顺着簌簌寒风入耳,阴森森的。
沈弱流扶着树干站直,这会儿才发现四周充斥着他无法忍受的东西……腐烂的树叶枯草与混合着泥巴的飞禽粪便散发出腐败气味,丝毫不明快温暖的环境,以及靴底一踩就能陷下去的绵软枯叶堆。
犹如几千条蠕虫从脚底爬上来的恶心触感。
阴冷,肮脏,臭。
一切都让久居九重宫阙,明堂金殿的他难以忍受。
沈弱流深吸了好几口气,一张脸煞白,蹙眉道:“你将朕掳来此等污秽不堪之地,是何居心?”
霍洄霄手挽长弓,取下一支箭搭在弦上,唇角勾着丝笑,
“猎鹿呐,圣上看不出来?”他抬手,那支利箭直指沈弱流,弓弦绷至半圆。
凝视他那双鹰隼似的茶色浅眸,沈弱流后知后觉,那头被猎的“鹿”多半是自己。
此地荒无人烟,力量悬殊,霍洄霄若想对他做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
寒光汇于箭尖一点,那双浅色眸中杀意必现。霍洄霄并非死忠之臣,他做得出此等弑逆君父之事。
狐狸终于露出马脚,恶狼呲出锋利的爪牙。
“沈弱流,你睁大眼睛看看,看我究竟想做什么?”
这便是他想做的吗?
一阵夜风吹过,沈弱流后背沁浸出冷汗,步步后退,
“霍洄霄,你想杀朕?”
霍洄霄,指尖回扣,弓弦绷至满圆,哼出丝又薄又冷的笑声,“圣上觉得呢?”
“啪”地一声,沈弱流脑中一根弦断了,只出现一个字——
逃!
他步步后退,夜风呜咽,吹脑后三千乌发飞卷纠缠,再也顾不得脚下污秽,转身狂奔。
一颗心提起喉头。
见那绯色身影后退狂奔,霍洄霄笑了一声,双眼微眯,松开手指,“咻”地一声箭矢离弦飞去——
沈弱流后背一凉,那支利箭撕破夜风,偏了一寸,擦着耳际割下一绺发丝,刺入前侧不远树丛间。
一声金属楔入皮肉的闷响,树丛中一头鹿,嘶鸣倒地。
此刻,沈弱流脚下一滑,摔倒了,那缕被割下的发丝,随着夜风飘摇几下,落在他袖子上。
“圣上跑什么?臣射鹿,又不是射你,看你吓得。”霍洄霄收弓,半蹲身轻抬起沈弱流下巴,唇畔勾着顽劣的笑,“我哪里舍得杀你呐!”
沈弱流别开头,脸色涨红,“霍洄霄,朕有时候真觉得你颅内有疾,病得不轻。”
霍洄霄挑眉,微笑着看他爬起来。
与污秽亲密接触之后沈弱流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怒不可遏,
“朕劝你有空戏弄朕不如去找郎中好好看看脑子,免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霍洄霄这刻不笑了,浅眸闪动警惕的光,犹如躲在草丛后观察猎物,蓄势待发的狼。
“怎么?”沈弱流边掸落身上沾的杂草枯叶,边讽刺道:“朕这个建议是不是十分中肯——”
话未说完,被霍洄霄抬手堵住,几息之间,长臂一卷将他圈进怀中,转身一滚。
“你做什么?!”沈弱流惊呼,下一瞬却哽住了。
一支利箭撕破空气,飞刺向他,却偏一寸,“咚”地扎进身后树干。
而后,黑暗之中传来异动,第二支,第三支……第不知多少支利箭携寒光飞刺向他。
第28章 第28章
箭如急雨。
是冲沈弱流来的!
电光石火, 在几近面门之际,寒光乍现,霍洄霄出刀格挡, 抱着沈弱流几下翻滚到树后, 几支箭锲进树干,木屑飞溅。
沈弱流额上冷汗热汗濡湿鬓发, 望着四周散落的箭矢,抑制不住地发抖,一张脸煞白。
事发仅仅几个呼吸, 若不是霍洄霄机敏, 只怕他早已成了刺客的箭下亡魂。
……是谁?
谁要杀他?
四下里危机四伏,不知树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
刀尖抵地,寒光森冷, 霍洄霄半曲腿靠着树干, 手背将侧脸一丝箭锋擦出的血拭净, “圣上这条命果真值钱呐!”
沈弱流垂着眼, 唇色惨白,霍洄霄笑了声, 将刀翻转,刀刃朝外, 黑暗处已传来异动, 窸窣的脚步逐渐逼近,
“绪王?”他看沈弱流。
沈弱流思忖片刻, 咬着干裂的下唇摇头, “……朕不知道。”
绪王或是严况, 或是其他人皆有可能。
一晚上弦月勾在山腰处,月光森冷, 风止,林内很寂静,那阵窸窣脚步声愈发明显,仿佛已到了身侧。
来了!
“两人,三人……十人!好大的手笔!”霍洄霄闭眼,唇勾浅笑,侧耳听那阵脚步声,一瞬后,他睁开眼,浅眸眯出危险的光,屈腿半跪蓄势待发,项前鸣镝被他咬在齿间,
“圣上骑飞电先逃!臣解决他们!”
语毕,他拢指呼哨,马蹄声远远响起的同时疾冲出去。沈弱流堪堪定神,扯住霍洄霄衣衫。
霍洄霄回头挑眉。
沈弱流双眉紧蹙,舌尖舔了舔苍白的唇,最终没说出一句话。
“别怕,飞电很乖的。”等了几瞬,未见下文,霍洄霄抬手轻轻一笑,摸了摸他发顶,跟摸个什么小动物似的,而后冲了过去。
沈弱流一愣,黑了脸。
风飒飒起于树梢,对方十人黑衣蒙面,横刀森然,于风中铮铮,霍洄霄迅如闪电,出刀狠戾犹如一头发了疯的恶狼,将身前两人迅速解决,血水顺着薄刃下流,汇于刀尖一点。
滴答滴答。
浅眸中杀意必现,展臂一挥,甩落刃上血水,霍洄霄看向其余八人,夜色中那双眸子犹如一头凶狠的恶狼,其余八人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丝毫不敢迈前一步。
空气中飘来一股浓郁血腥气,飞电冲破暗夜,顿于沈弱流身侧,抬蹄嘶鸣,黑衣人目光齐刷刷落过来,沈弱流已顾不得许多,咬牙跨上马背最后看了眼霍洄霄,扬缰飞驰而去,
“驾——”
八人瞬间醒神,“拦住他!别叫他跑了!”
“想追他?”霍洄霄挡于前方,将去路截断,“也得问我手中的刀同不同意!”
夜枭哀啼,宿鸟惊飞,眨眼之间,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黑衣人咬牙,六人齐齐冲了上来,此刻,树丛中突然射来一支暗箭,撕破夜色朝向霍洄霄。
浅眸即刻注意到躲在树丛间的黑衣弓箭手,霍洄霄几下挥刀杀去桎梏,转身将那支暗箭格挡,第二支,第三支,最后一箭不及挡开,刺进他肩头……
霍洄霄微微蹙眉,浅眸眯出杀意,朝箭射来的方向一扫。
藏在树丛后的人见身形败露,吹了个口哨,飞身上马,朝沈弱流的方向而去。
遭了!
霍洄霄不顾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几下解决掉余下黑衣人,甩落刀尖一滴血,上马追赶,惊起树间一只乌鸦,飞掠入无边夜色……
乌鸦啼叫,沈弱流抱着马脖子,将上半身伏低于马背。
夜风刺骨寒,树丛茂密,飞电鼻息喷薄,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很快他的脸上,脖颈上,手臂上被树枝刮出细细血痕。
唾液润湿干裂的唇,沈弱流喉间焦渴得厉害,生死之际,一刻也不敢停歇,不知这是哪里,只能往前跑,不停跑。
四周十分安静,乌鸦叫得毛骨悚然。
突然,一声烈马嘶鸣划破寂静夜色,朝这边而来。沈弱流脑中的弦紧紧绷着,一颗心提在喉头,逃跑的同时,双眼死死盯着马蹄声方向。
是霍洄霄?还是那些刺客?
“咻”地一声,马上人挽弓搭箭,朝他射过来,箭偏一寸,锲进旁边树干。
这刻,一颗心如坠冰窟,全身血液都凉透了,飞电受到惊吓,抬蹄嘶鸣,沈弱流从马背滑向地面,后背磨着碎石,疼的倒抽气,情急之下,沈弱流死死护住腹部,摔在一层厚厚的枯叶烂泥上。
浑身都在痛,小腹也躁动起来,一阵阵绞痛锥心剜骨。
那人策马逼近,沈弱流顾不得疼痛,护着肚子爬起身朝前跑,额头冷汗簌簌直下。
“咻”又是一道飞箭射在他脚边,月隐于层云后,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暗箭齐发,他绊倒在地,脚腕钻心得痛,再也爬不起来。
黑衣人下马,朝他步步逼近,手中亮出横刀,雪刃泛着幽冷的寒光。
沈弱流脸色煞白鬓角浸出冷汗:
朕不能死在这里,为天下人笑谈!
他拖着身子向后退,直到背抵住了树干,衣袖掩盖,将地上的一支箭紧紧握在手里,黑衣人已到了他跟前。
汇于刀尖一点,划向沈弱流脖颈,却在此时,他抬手,将紧握的箭支狠狠刺入黑衣人右臂。
“噗嗤”一声,黑衣人吃痛,“啊——”
刀落于地面,沈弱流趁此机会,咬牙忍痛踉跄站起来,向前跑,额上汗水濡湿鬓发。黑衣人骂了句,一把扯住他头发,拖回来。
沈弱流吃痛倒抽凉气挣扎,黑衣人揪住他,刀横脖颈,只需轻轻一划。
不甘。
愤怒。
此时一切情绪化作泪水将落未落,沈弱流视线模糊了,死死咬住下唇,犹如一只引颈待戮的羊羔,再挣扎不得……黑衣人收紧力度,白腻脖颈一颗颗浸出血珠子。
突然,一匹马发疯了似的冲过来,寒刃乍现,沈弱流只听“噗嗤”一声,腥热的鲜血撒了他满身,满脸。
黑衣人倒地了。
霍洄霄冷冷地将尸体一脚踢开,未受伤的胳膊接住软倒的沈弱流,嗓音含笑:
“圣上又要哭了呀。”
*
上弦月勾于正空,醒来是在一处山洞中,洞外风吼,洞内温暖,柴火哔剥燃烧,石壁磨得后背疼,沈弱流蹙眉动了动,睁开眼。
“醒了?”霍洄霄受伤的半臂赤裸,盘腿席地而坐,不时将几根干柴丢入火堆。
一头毛发乌黑,眼眸森绿的畜生卧在他边上。
沈弱流睁开眼,双眸与那畜生正正相对,登时面色煞白。
“圣上放心,没我命令,它不敢伤人的。”霍洄霄笑了声,拍拍狼,狼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挪到了洞口处趴下假寐。
沈弱流微微点了下头,很快一颗心提起面色一变:
他的腹部!
不知怎地,他下意识地手抚向腹部,那处此刻已停息躁动,一片死水。
他稍微放心,可心中仍觉不妥。
回宫后该叫太医署那帮饭桶来看看才是。
霍洄霄神色疑惑,目光落在抚摸着腹部的手上,沈弱流滞了滞,才感觉他这动作太过奇怪,梗着脖子尽量自然的将手挪到脸上……
脸上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很难受,擦了把,对着火光看,掌心一团污秽,黏腻暗红。
是血!
他的前襟,袖子上,脸上,全都是血。
人血。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沈弱流平息的腹中翻江倒海,面色霎时苍白如纸,踉跄着跑到洞口开始干呕。
几乎要把胆汁呕尽,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鼻子发酸,眼角逼出生理性泪水,沈弱流不停地用袖子擦脸上的血,袖子上也是血,越擦越脏,最后他索性将外衫脱掉,扔得远远的,狼被他吓到,跑进了密林深处。
霍洄霄似笑非笑,“一天吐八百回,忒娇贵了些……不过臣瞧着圣上倒跟怀了几个月的女子似的。”
沈弱流恨恨瞪了他一眼,“无稽之谈!”不予理会继续擦脸上的污秽。
此人有病!
见状,霍洄霄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袖子上也是血,越擦越脏……用这个。”
是方缃色的手帕,一角绣着细小的几枝腊梅花。
他之前给霍洄霄叫他自己解决的手帕。
这畜生,这混账东西竟还留着?沈弱流瞪着霍洄霄。
“臣哪舍得丢呐。”霍洄霄勾着丝戏谑的笑,火光中,浅眸光华流转,朝下看去,“万一哪天它想圣上了,总归还有个念想不是。”
这畜生三句话两句都要带荤,实在是厚颜无耻!
想起这畜生白天拿它擦身的画面,沈弱流耳尖红得滴血,烫到了一般将手帕扔回去,
“什么腌臜玩意,朕不要!”谁晓得这禽兽背过人还拿它擦过什么脏东西。
霍洄霄抬眸看他,轻笑出声,“圣上怎么还嫌自己的东西脏啊?”
沈弱流没好气,“朕是嫌你脏!”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朝下扫了一眼,“圣上用的时候也没见嫌脏呀?怎么用过倒还嫌弃上了。”?
沈弱流想了想,觉得可能指的是自己强行留他于郢都之事,哽着嗓子道:
“朕用你,只觉趁手,脏不脏的无所谓。”
霍洄霄不接话了,几瞬后,嗤笑了声,当着沈弱流的视线把帕子揣进怀中,“天子薄情,臣可得将这手帕收好了,免得午夜梦醒肖想圣上,连个念想都没有。”
沈弱流别开眼,硬声硬气骂道:
“有病。”
霍洄霄笑了笑,又扔了团黑色的什么过来,“拿这个擦。”
原是他的中衬,不贴身,且干干净净。沈弱流还是十分嫌弃地直蹙眉,霍洄霄又道:“圣上若嫌弃就还给我,反正人血也没洒我脸上。”
沈弱流瞪他一眼,咬着牙用那件中衬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雪白面皮都磨红了才停手。
擦完了他将衣服丢在一侧,忍着脚腕剧痛一瘸一拐到了火堆边,看着地上泥土碎石腐叶蹙着眉怎么也坐不下去。
霍洄霄将里衣脱下来,直接打了赤膊,垫在地上,
“过来,我看看你的脚腕。”
沈弱流迟疑着,可地上实在是脏得难以忍受,他走过去屈腿坐下。霍洄霄握住他小腿,将靴袜脱了,露出脚腕。
纤细雪白的脚腕红肿起老大一圈,霍洄霄手挪下去将整个脚掌一把握全。
一股怪异的感觉,沈弱流脸颊通红想把脚缩回来,却被霍洄霄按住,神色严肃道:“不想以后都跛着走路就别动。”
沈弱流不敢动了。
另一只温热带着层茧子的手掌盖在脚腕上,一下下揉按着。
起初沈弱流痛得冒汗,却被他这么一按,脚腕淤堵逐渐散去,竟不怎么疼了。
茧子擦着脚心嫩肉,奇怪的感觉,沈弱流转移注意力,目光落在霍洄霄身上,他打着赤膊,胳膊前胸肌肉紧实健硕,火光中泛着褐色蜜似的光泽,脖颈仍旧挂着那串鸣镝坠子,高眉骨将半垂的眼盖住,不得见那双茶汤色双眸。
认认真真地按着他脚腕。
沈弱流目光转到他潦草包扎的伤口上,“你的伤……”
霍洄霄没有抬头,“比起我身上其他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他的肩膀,背上,胳膊上,凡衣服遮盖得住的地方刀伤,箭伤,大大小小十余处。
尤其是胸前那三道狰狞的抓痕,深的时间都无法抹平。
这人不过才弱冠初的年纪……
沈弱流盯着他前胸相较于刀伤剑痕显得尤为明显的三道抓痕,问道:
“野兽伤的?”
霍洄霄点点头,“狼伤的。”
沈弱流想起他养的那头狼,忖了忖,“该不是你养的那头吧?”
霍洄霄道:“不是它,是它娘。”
“它娘?”
霍洄霄将他脚腕放下,抬眼,与他对视,那双浅眸光华流转,犹如溶溶月色下浅金色的湖泊。沈弱流挪开了目光。
“圣上该知道些的,”霍洄霄扒拉了下火堆,唇角勾笑,
“六年前挐羯可鹘伦部突袭仙抚关,我阿耶迎击,却不想遭遇大雪被困仙抚关,我没有办法,为救阿耶只能拼死一搏,带了一千人绕镜州突袭羯人……”
眸中火光跳跃,仿佛回到了那一夜,“圣上没见过红蓼原的雪暴有多可怕,雪打在人身上生疼,积雪能将一个成年人淹没,冷,彻骨的冷,视线里除了雪还是雪,还会雪盲,实在是看不清东西……我带一千人走了不过百里地,就有人走散了,最后我也走散了。”
霍洄霄嘲讽一笑,“除了雪,红蓼原还有许多的猛兽,人怕雪,有的畜生却不怕,到了夜晚野兽便会出来狩猎,那一夜我又冷又怕野兽……那个时候我冷得动不了,可斗不过它们。最后实在冷得神志不清竟摸了个狼窝钻进去,母狼刚下崽,我进去,它爪了我一爪子,最后不知怎么竟也没赶我出去,”
他抚着前胸爪痕,“伤口就是那一爪子留下的。”
沈弱流忖了忖,“母狼死了?”
霍洄霄微微点头,“夜里有野兽夺窝,它没打过死了,留了两头小狼崽子,我第二天将它们带出了红蓼原,路上冻死了一只,一只我养大了。”
那时他才十五。
沈弱流不动声色,看他浅眸熠熠,光华流转,蓦地悟出:眼前这个霍洄霄才是真的霍洄霄。
地痞流氓的皮囊下藏着一颗炙炙热忱,洒脱飞扬的少年心。
霍洄霄将一根干柴丢进火堆,火星子四溅,“这倒怪了,圣上竟会对臣的事感兴趣?”
沈弱流别开眼,“切”了一声,“朕又没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说这些。”
夜已经很深了,如浓墨洇开在洞外,狼在外仰头嗥叫,沈弱流朝那黑暗看去,“我们不回去吗?”
“白天是我们猎野兽,晚上可就是他们猎我们了,一个跛子,一个伤残,去给他们送消夜吗?”霍洄霄挑眉,双眼微眯,
“况且,圣上知道究竟是谁想杀你么?”
沈弱流哽住了。
虽不能断定,心中却已有大概。
夜深好行事,现下回去,难保再遇不测。
此回出宫他没叫人跟着,只有沈七在八大胡同接应,一夜未等他归来,定会有所行动,届时也更安全些。
只是福元怕要在宫里急死了。
霍洄霄将自己的外衫丢过来,兜头盖住沈弱流,“夜里冷。”自己靠着洞壁阖上了眼。
思绪被打断,沈弱流气急败坏地从头上扯下那件外衫,本想扔回去的,一阵夜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寒噤,最终还是将那件外衫裹紧在了身上,阖上双眼。
鼻子轻嗅一口。
……一股暖洋洋的狗味。
第29章 第29章
月上正空, 秋风萧瑟。
大帐台上,卢巍来回踱步,旁侧苏学简亦是一脸愁容, 二人虽各怀心思, 此刻担心的却都是同一件事。
旁侧宇文澜将打猎回来满脸热汗,婢女端来一盏雪饮子, 他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边宽慰二人,
“卢兄苏兄你二位快坐下罢, 这么来回打转, 看得我眼都花了,有世子爷同行,小柳公子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不提霍洄霄还好, 一提霍洄霄两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卢巍冷脸, “宇文兄倒是淡定!那世子爷是个什么性子你岂会不知, 他此番掳了小柳公子去, 不知要做什么勾当!刚进郢都便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在我做东的局上, 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哪里还有脸面对苏兄!”
这个“掳”字用得实在是微妙, 好似将霍洄霄钉在了歹徒劫匪的那根柱子上。
方才却只听婢女言小柳公子与世子爷共乘一马出去了, 谁又见的是世子爷掳了他去?
宇文澜微微皱眉,却不置一词。
卢巍存的这点儿心思谁不知道, 显然是对苏兄这位表弟起了旖旎心思, 见他与霍洄霄一同出去, 心里不爽罢了。
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苏学简此刻一张脸煞白,眉宇之间愁云密布。
霍洄霄性子随心所欲, 阴晴不定。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圣上岂能与这么个无法掌控之人共处一隅,将自己置于险境。
无人护驾,若霍洄霄意欲行刺,易如反掌。届时他苏学简这颗脑袋……不,是整个苏氏一族的脑袋都要落地!
见二人面色阴郁,宇文澜竟也跟着心底发慌。
这时一人骑马从北侧骑马而来,不及马顿蹄停稳,他已翻身而下,神色慌张,几乎是扑到卢巍脚跟前,拱礼道:“公、公子,小人无能,未找回世子爷和小柳公子,但林中有打斗痕迹,还发现多具黑衣人尸体!”
卢巍还未反应,苏学简拍案骤起,“什么?!你说清楚点,究竟怎么回事!”
侍卫额上汗水直下,继续道:“小人往林中寻人,走不远便发现地上散落有十具黑衣人尸体,又往前寻,发现几具,这些人用刀箭,都蒙着面,像是刺客!”
“啪”地一声,宇文澜手中瓷盏落在地上,此后,帐内一片死寂。
苏学简面色惨白,一阵头晕目眩,额上冷汗簌簌直下,往前十九年岁月,心中从来没有像此番慌乱过。
卢巍面色骤变,却很快镇定下来。他觉得这帮刺客极大可能是冲霍洄霄去的,
霍洄霄死了于他而言无益亦无害,可这人是在他组的局上遭遇的不测,难保日后北境王不会因为这个独子向卢氏发难,况且……卢巍想到小柳公子那双修长柔韧的腿,纤细可双手握住的腰,那张脸,媚惑勾人,竟比八大胡同整条巷子的美人加起来都他妈带劲!
尤其是那双上挑的眼,瞅一眼便能叫人三魂没了七魄。
妈的!霍洄霄自个儿死便死了,何故要连累这么个美人!
心里痒痒的,卢巍登时一拍案,震碎满帐寂静,沉下脸道:“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多加些人手继续去找!!”
“是。”侍卫连滚带爬出去了。
卢巍看向面色煞白的苏学简,宽慰道:“苏兄也不要太过着急,说句不吉利的话,林中既然没有发现世子爷和小柳公子的尸首,那就说明他们还活着。我已加派了人手,就算是翻遍整个山林,也定将小柳公子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苏学简点点头,身子发虚地站起来朝帐外去。
卢巍诧异,“苏兄去哪儿?”
“我想自己静一静,卢兄不必担心。”苏学简表现得很镇定,走出大帐。
无论今夜能否将人找到,他此刻都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卢巍说得却也不错,既然山林中未发现圣上的尸首,那说明他们还活着。
不管那些刺客究竟有几人,谁指使的,都要先将圣上找到再做定论。
苏学简回到自己帐中,撩袖写下一封密信。
鸽子扑棱翅膀划破寂静长夜,飞掠天边,朝郢都的方向而去,目的地是八大胡同折花楼。
苏学简知道,北镇抚司千户沈七奉圣命等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他望着帐外无边夜色怔怔出神,冷汗濡湿里衣,夜风一吹,不禁哆嗦。
彻骨的冷……
兰灯烧尽,暮色退去,天边翻起鱼肚白。
三人到了后半夜也跟着出去找了一圈,将回来坐了片刻,一夜未眠,酽茶一盏连一盏往下灌,眼下一片乌青。
所携家丁护卫悉数上阵,一波接一波地朝山林去找人,又一波接一波地回来。
皆一无所获。
卢巍此刻才算是真的慌了神,手中杯盏一下掷在地上,火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找,就算将整个山林翻过来,也要找到人!”
这时,郢都方向行来一支十几人马队,马上人一水的玄色贴里,腰佩直刀,瞧不出是哪方人马。
其间有一个独穿青衫,粉白面嫩脸,年岁不大,并不佩刀。
青衫人与一玄色贴里人下马行来,面色肃然,卢巍正忖呢,旁侧苏简已迎了上去,拱礼说了些什么,只见二人面色大变,即刻上马带着十几人朝山林方向去。
苏学简朝卢巍解释道:“是我涿州外祖让护送表弟进郢都的家丁,做事妥帖,叫他们一起找也快些。”
卢巍疑惑,苏学简这人对人一直恭恭敬敬,却莫名有种冷淡感,这种冷淡感经常叫他觉得这人从没将谁放在眼中过。
可对这些人,苏学简倒是表现得十分看重。
但也没多想,毕竟是外祖的人,敬重些也正常。
三人继续等着,直到天彻底亮了……
*
沈七一直奉圣命在折花楼等着,天黑未见圣上他心下已有些七上八下。
直到收到苏学简一纸密信,他即刻给胜春递了口信,两人乘夜带十几锦衣卫从春明门直奔此处。
树梢上最后一丝夜色散尽,晨鸟嘶鸣,天彻底亮了。
沈七与胜春问清事态,一刻不敢耽搁,直接带人进林搜寻。
却未有多时,便见未散尽的晨雾中,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向前行来,旁侧胜春先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是公子。”
沈弱流伤了脚踝,走几步还行,若再多额上冷汗便簌簌直下,痛得钻心。
他趴在霍洄霄背上,身子梗直,尽量不贴到他的背。
此刻也看见了胜春,耳根通红,手抓着霍洄霄头发一扯,僵硬道:
“好了,你可以放朕下来了!”
若非脚受伤实在是重,他真不愿与这断袖流氓有分毫接触。
一路上这畜生那双手颇不规矩,有意无意地在他腰之下,腿之上的那处打转,太过放肆!
霍洄霄手下“啪”的一拍,侧过脸轻笑:“还没出林子呢,圣上便要过河拆桥,忘了是谁昨夜以命相搏护的你啊?”
“朕要不是感念你救命之恩,早就杀了你了……”沈弱流面色红白交加,背手将霍洄霄那只放肆的手捉住,咬牙切齿道:
“你这双脏手,朕迟早剁了它!”
霍洄霄单手将他一颠,挑眉嗤笑,“那臣等着圣上来剁。”
胜春已大步过来。沈弱流咬牙切齿,抬手想在他伤口上抓一把惩戒这放肆的混账东西,临了却还是顿了顿,挪上去死扯他头发,
“放朕下来!!”
霍洄霄被迫昂首,剑眉下一双浅眸流光转动,“圣上知道您现下像什么吗?”
沈弱流大骂:“像你大爷!”
骂出口他先愣住了,他竟然受这混账影响骂出了这种市井粗陋鄙薄之词?
怎会如此?
霍洄霄笑出了声,手下又轻拍了两下,嘉奖似的,“圣上除了骂臣混账,畜生,流氓,竟学会了新词,不错,骂得真好听。”
“不过臣可不会对臣的大爷这样。”他手下又促狭地捏了两把。
沈弱流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偏偏拿这混账东西没辙,杀不得,打不得,只能动动嘴皮子。
可这混账有病似的,被骂了反倒更开心了。
沈弱流气急败坏,边骂有病,边下手更狠,霍洄霄吃痛倒抽凉气,笑意却更浓了,跟看个什么张牙舞爪的小动物似的。
这时候,胜春到了跟前,先扫了眼霍洄霄,才朝跪地拱礼,
“臣等来迟了,圣上恕罪!”
沈七爷带十几锦衣卫跟在胜春后面,亦跪地叩首。
沈弱流忙松开手中霍洄霄的头发,一本正经道:“朕无事,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胜春朝霍洄霄见礼:“世子爷。”
霍洄霄敛笑,哼了声算作回答。
胜春眼神扫了一圈……圣上发髻衣衫皆凌乱,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玄色外衫,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另一只脚只着袜,挽到脚踝处,似乎是受伤了。
而世子爷也不见多好,衣服只穿半壁,一边肩头伤口包扎随意,血淋淋的。
“圣上受伤了?”胜春大惊失色。
沈弱流摆摆手,微笑道:“只是扭到脚了,并无大碍。”
胜春小心地拨开袜子看了一眼,圣上脚踝似乎被处理过了,淤肿已不大厉害,但对于自小娇养,金枝玉叶的圣上而言,痛楚怕不见少。
他又目光又落在霍洄霄搂着沈弱流的双臂上,
“圣上,臣来背你罢,世子爷受了伤只怕也不方便。”
沈七是为外臣,于礼不合,只有他,在禁中服侍,本就是伺候圣上的内臣。
沈弱流自是巴不得立马从这混账背上下来,应允了。胜春跪地接着,沈弱流挣扎了两下……而这混账双臂箍得死死的,稳如泰山。
霍洄霄目光将胜春从头扫到脚,鼻腔里哼出丝笑,“张都知这绿豆芽似的小身板背得动圣上么?届时一个不稳,摔倒了,你自个儿不打紧,要是磕磕碰碰伤了龙体,可怎么办呐?”
胜春不理会他的言语讽刺,转身拱手,“圣上,臣定竭力。”
沈弱流笑得咬牙切齿,“爱卿就放臣下来罢,你背朕于礼不合。你若当真有心伺候朕,便自去内省净身,届时便可与福元长随朕左右……不过北境王世叔那头只怕不好说。”
沈七等一众锦衣卫身下一凉,不敢再出声了。
连喘口气都怕圣上觉得多余,一个龙颜大怒被拉去内省挨那一刀子。
霍洄霄却四平八稳,不见一丝怒意。
扫了一眼下首众人,侧脸挑眉含笑,高声道:“臣要是真挨上那么一刀,日后可还怎么伺候圣上呐?”
第30章 第30章
嘎——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
沈七等人面面相觑, 连性子一贯冷淡的胜春面上都肉眼可见的惊愕。
圣上面前,世子爷此言未免太过放浪形骸了些。
当着众人的面,沈弱流脸色通红, 忍了又忍, 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 咬牙切齿道:
“霍洄霄!别以为你救朕这一次,朕就不敢杀你!”
“翻来覆去便只会这一句,臣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霍洄霄手下一颠, 不理会一干人, 朝前走去,眼角勾笑,“臣等着圣上来杀, 圣上也最好能杀了臣。”
沈弱流气急败坏, 顾不得形象不停挣扎, 捶打他一边未受伤的肩, “混账玩意!你放肆!还不放朕下去……”
那头卢巍一干人等不晓得从哪儿听到的风声,乌泱泱一堆人骑马来了, 整个寂静山林登时热闹非凡,树枝晨鸟探着头好奇打量, 不时啾鸣。
霍洄霄朝那头扫了一眼, 侧头压低嗓子,“圣上也不想让卢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所以, 最好老实些, 臣可不能保证当着他们的面, 臣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沈弱流亦是瞧见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登时不动了, 安安静静趴下,抓着霍洄霄的手却暗暗收紧,怒极反笑,“霍洄霄,朕先叫你狂着,进了郢都,朕再慢慢收拾你!”
霍洄霄不以为然,挑眉,“哦?圣上是不是忘了件事呐……严瑞可还在臣手里,臣可不记得几时说过要将人给你。”
沈弱流偃旗息鼓,嘴下却不留情,“你给朕等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朕会叫你为你做过的事后悔,咱们走着瞧!”
“臣拭目以待呐!”霍洄霄嗤笑,丝毫不以为意。
这厢,胜春与沈七对视一眼,忙跟着二人身后,沈弱流回身不动声色地朝沈七使了个眼色,沈七意会,放慢脚步悄然退出人群之外,遁入茂密丛林。
卢巍三人得到消息,心底那柄悬起的剑才算是稳稳落下。
三人即刻赶往山林迎着。
苏学简放下心是为整个苏氏保住了项上人头。卢巍则是为那小柳公子……此刻,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心下有些焦灼。
待看见小柳公子衣衫不整穿着别人的……他一挑眉,那是世子爷的外衫?
还被世子爷背着。
这二人何时如此亲近了?卢巍不禁蹙了眉,驱马上前,到了霍洄霄等人跟前,换上一副焦急模样,叫人瞧不出纰漏,扫了二人一转,像是松了口气般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世子爷不知道,昨儿夜里我们几个可都急疯了,找了一整夜,若你和小柳公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几个可怎么向北境王爷和苏家人交代……”
苏学简亦上前,朝沈弱流拱礼,目光询问,沈弱流略微点了下头,苏学简才彻底放下心。
“小柳公子受伤了?”卢巍目光挪到小柳公子脚腕上,登时暴怒,“究竟是哪方不知深浅的人敢在我卢家的地盘上撒野?!小柳公子不急,我定将这些人一个不少地揪出来为你讨个公道!”
沈弱流却不知如何作答了,打量着卢巍。
对于眼前此人他是存了几分怀疑的,此人的父亲卢襄是绪王的人,若他身份暴露,卢巍是最方便动手之人。
卢巍见美人扫了他一眼,虽是不咸不淡,心湖却犹如刮起狂风,一片荡漾,一时竟着了迷。
沈弱流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登时将目光挪开了,他淡淡凝了眼苏学简。
苏学简不动声色地摇头:他盯了卢巍一夜,未见他有什么异常。
沈弱流这下倒有五分拿不准了,不过另五分却将思绪锁定在了另一人。
严况。
霍洄霄瞅了眼卢巍,鼻腔里哼出丝笑,“卢兄瞧此地像是能说话的地?我和小柳公子可还受着伤呢。”
“是是是,瞧我这,高兴得竟险些误事,咱们回了营地再细说。”卢巍回过神来,瞅了眼霍洄霄,笑道:
“世子爷既受伤了,背着小柳公子只怕也不方便,不如放下他,让我来。”
霍洄霄还没说话呢,后背就被沈弱流拧了一下,这下拧得他反倒生出点捉弄心思,笑道:
“好啊,那就有劳卢兄了,小柳公子没意见吧?”
沈弱流大骇,冷汗冒了满头,急道:“不用!怎可麻烦卢公子,我自己骑马回去便是。”
卢巍看了眼他脚,“你脚腕受了伤怎么骑马?这种时候就不要与我客气了。”
沈弱流此刻仿佛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兔子,只等着丢进狼嘴里,截口道:“这实在是不必,我与胜春或者苏表兄一起骑马回去便是。”
卢巍瞅了眼那个叫胜春的青衫公子,又瞅了眼苏学简,最后才叹道:
“既然小柳公子不愿,那就这样吧。”
沈弱流登时松了口气,可胜春与苏学简都是知道这位身份的人,一个下人,一个下官,怎敢与九五之尊同乘,两人此刻犹如被架在火上烤。
霍洄霄这刻一声呼哨,飞电从林外飞驰行近,将沈弱流由背改为抱,轻轻放在马背上,自己一翻而上,朝卢巍挑眉而笑:
“卢兄,小柳公子不愿呢,不过你也不必伤心,日后有的是机会。”
他策马带着沈弱流先行而去。
瞧他那般轻狂神色,卢巍总觉得他在暗自炫耀什么,心下有些恼怒,却隐而不发,跨马扬鞭而去,一行人紧随其后。
……
外出行猎免不得磕磕碰碰,为避免伤势过重,耽误医治,凡郢都世家贵胄出行便有家生医师随时左右。
霍洄霄与小柳公子受的皆是皮外伤,郎中来包扎了一番,只待休养个把月,便无大碍。
坐下来两盏茶将过,苏学简到底还是忧心他这位表弟的伤势,便说要先带小柳公子回郢都休养,别过众人先行而去。
美人说要走,卢巍心有戚戚然,也不好阻拦,对苏学简百般许诺改日登门探望,才放了人去。
霍洄霄赤着上半身,大马金刀地坐着,看卢巍眼神还一瞬不瞬地盯着郢都方向,嗤笑道:
“卢兄不如追了去?免得坐在这里魂不守舍的。”
卢巍忙收回目光,众目睽睽之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掩饰道:“世子爷说笑了。”
霍洄霄不置可否,双目盯着郢都方向,唇角勾着丝笑,意味不明,
“不过我劝卢兄还是趁早死了这点心思,那位……可是个天生的薄情种,从里到外都冷透了,你捂不热。不想被当个玩意儿似的随用随丢,就死了那份心思,免得最后伤心呐!”
话却不知是说给谁的,像是说与卢巍的,却又像是说给其他人的。
卢巍云里雾里,开口还是那么一句,“世子爷又在说笑。”
霍洄霄点到为止,并不与他辩驳,兀自饮茶。
宇文澜适时开口,“那些黑衣人是冲谁去的,世子爷可有眉目?”
卢巍倒也想起这事来,二人都盯着霍洄霄等下文。后者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搁在桌上,挑眉笑了声,
“小柳公子自小长在涿州,家世清白,此番是我连累他了。不过这些人是为谁卖命,我现下却是真不知道……北境王府树大招风,这些年明里暗里忌惮我霍家的人又何止二三。”
二人深觉有理。
不牵扯小柳公子,卢巍放下心来懒得管了,倒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位触了绪王爷的霉头,惹得他动手了,转眼却又觉得这猜测不大可能。
他们可是刚在绪王爷的眼皮子底下谈成了一桩生意呐。
想到这位竟以一人之力诛杀十几名黑衣刺客,还是在带着丝毫不会武功的小柳公子的情况下,卢巍不禁心底犯怵,以前觉得此人就是草包一个,现下却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仿佛那些纨绔挑达都是他装出来骗人的。
心底不由一阵森寒,卢巍打量霍洄霄的眼神都变了,“世子爷一人便解决了那些人,卢某实在是佩服呐。”
霍洄霄看着他,双眼微眯,隔了许久才笑道:
“好歹小时候也被我阿耶拘着日日耍刀弄枪,人在生死关头潜力无限呐,我也就是个空有一身武艺的莽夫而已……”
目光逡巡过二人,他笑意更浓,显得有些混不吝,“这猎打的没兴致,下回咱们去哪儿玩?”
提起玩儿,宇文澜兴致高涨,“遛马玩鹰世子爷都腻味了,这鹿也猎了,再过小半月到了仲冬,咱们几个去金明湖赏雪去?”
霍洄霄大剌剌后仰着,笑了声,“雪有什么好看的,我在北境都看腻了。”
卢巍这时候接道:“诶,世子爷此言差矣,到时候咱们暖暖和和地坐在画舫上,美人美酒丝竹管弦相伴,与北境自是不同,到时候你去了就知道了。”
宇文澜道,“就是这话。”
霍洄霄慢条斯理垂眸饮茶,眼眸一丝温度也没有。
在北境,他最讨厌的便是下雪。
红蓼原冻土三寸,雪一下,是会死人的。
冻死的,饿死的。
而郢都人竟以赏雪为乐,霍洄霄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之前阿耶给他请的西席先生曾经吟的一句诗:
什么什么酒肉臭,路有什么,记不大清了。
他不动声色将茶盏搁下,噙着丝笑,“那我便拭目以待。”
说完这句,他起身,懒懒散散朝帐外走去,宇文澜瞧见了,问道:“世子爷这就回去?”
飞电在帐前等候多时,霍洄霄翻身上去,简答道:
“回王府补觉去。”走了一半又勒缰顿蹄,“对了,那些刺客,卢兄不必理会,免得连带你们,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走了,卢巍神色淡淡的,心底嗤笑。
他霍洄霄凭什么就觉得自个儿会管他的破事?未免太拿自个儿当回事了。
“什么东西!”卢巍低声骂了句。
宇文澜没听清,“卢兄说什么?”
卢巍一眼冷冷扫过去,他不敢说话了。
……
霍洄霄骑马不出十里地,便追上了沈弱流一行人。
他骑马上前,没见沈七,只有几个北镇抚司的人与苏学简骑马随侍左右。
苏学简看见他,一阵讶异,勒缰放缓速度,“世子爷。”
北镇抚司的人也注意过来,手按着腰间佩刀,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即刻冲来将他拿下。
霍洄霄扫了眼,不以为意,冲苏学简略点了下头,策飞电到马车边上,松了马缰,一下翻身到了马车上,驾车的是胜春,吓了一跳,当即往后护住马车门。
“张都知不必惊慌,我找圣上不过说几句话。”霍洄霄嗤笑。
胜春一动不动,盯着他十分警惕。
霍洄霄不再理会他,隔着车帘朝里面道:“臣刚救了圣上一命,借光捎我段路也不算僭越吧?拒救命恩人于门外,九五之尊这点度量,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