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不等周二郎开口,永和帝先怒了。
“来人!将此人给朕拖下去,就地脱去官帽官袍,杖责八十,以后不要让朕再见到他。”
“陛下明鉴,臣句句属实呀。”
“陛下,臣是冤枉的,冤枉的!”
“陛——下——!”
“……”
众臣简直不忍直视,蠢到这种程度,都让人不忍心说他啥了。
如此胸无点墨之人却能站在朝堂之上讨论国家大事,而无数有能力有才华之士却报国无门,盖因大干朝的官场选拔方式主要分两种。
一种是恩荫入仕,一种是科举入仕。
科举入仕选拔出来的自然是天下有才能之士,恩荫入仕就不好说了,良莠不齐。
实际上大干朝的财政亏空跟恩荫入仕造成的大量官员冗余亦有很大的关系,一个有权势的大臣退下去甚至能推恩家族十余人入朝为官,而实际上朝廷需要官员才有多少?
这就造成某一个职位上的活儿本来一个人就能干,现在却有三个人一起担任,而这三个人又常常因为政见不和打架,造成处理事务的效率极低。
另外,周二郎深受皇帝宠信,能力又如此出众,关键还年轻,但他想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却困难重重,甚至他需要冒险任用刘永年这样的人,跟这恩荫入仕关系巨大。
因为恩荫入仕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大干朝的官场上很多人都是亲戚关系,一出仕就自带派系标签。
另外各大家族为了巩固地位扩大势力又往往彼此联姻,形成更加庞大的家族利益集团。
周二郎的个人能力再强,没有家族势力做后盾,他不过是个孤臣,是枚皇帝可以任意拿捏的棋子。
别看他现在身兼一大堆头衔,但实际上除了在翰林院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在御林卫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剩下的,无论是在户部也好,御史台也好,锦衣卫也好,他不过是领了个头衔而已,想要做什么事儿困难重重。
没有下面人的配合,你一个光杆司令不过是被架空的壳子。
这也是皇帝敢用周二郎,端王拉拢周二郎,现在贺明堂亦想拉拢周二郎的原因,这样的人对自己造不成巨大威胁,却可以很好的为己方所用。
皇帝你想要收回徐庚的权力难上加难,拔起萝卜带出泥,你动的是大半个朝廷官员的切实利益,玩儿不好的话,他们联合起来,连你这个皇帝都敢换。
不过皇帝想要收回周二郎的权力却是轻而易举了。
由此可见家族势力才是一个官员强大的支撑和后盾。
周二郎不懂这些吗?
他当然懂。
但他骨子里一直都是读书人,他有自己的坚守和骄傲,他从来没有真正妥协过。
他没有像刘永年一样靠着自己的才能和美貌娶一个大家族的女人作为自己升职的跳板,他忠于自己的爱情。
在受到林家施压时,他没有妥协让步,他忠于自己的婚姻。
做官后他亦没有纳妾,没有利用外甥女的婚姻,更没有抱怨,没有把官场上的情绪带回家里,所有的重压他自己一力承担,他忠于自己的家庭。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前世今生的周二郎从来都是高傲的,被凌迟处死的三千多刀,他没有吭一声。
……
皇帝虽然出面为周二郎出了气,但对方敢对他如此大放厥词的羞辱,他若是不回敬威严何在?
是不是以后谁看他不顺眼都可以上来吠上几口。
周二郎掩去眼底的冰冷,上前一步,缓声道:“陛下方才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因着祖宗荫庇入仕者良莠不齐,官得来的太容易,不知感念皇恩浩荡,在其位不谋其职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祸国殃民!”
故意停顿了一下,他才朗声道:“臣提议提高荫庇入仕者门槛,同时增加科举入仕名额,让天下真正有才能之士为国家效力,为陛下分忧。”
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周二郎的真正目的,朝廷现有格局基本定型,他作为朝中新兴势力的代表,想要培养建立自己的班底还得从新人中选,尤其是没有派别的和家族背景的新人里选。
因着刚才那一出,众人只当他是公报私仇,你动我一下,我动你一窝,让所有跟你一样靠着荫庇入仕者跟着你倒霉,让你成为同类的众矢之的。
永和帝同样是如此认为,另外周二郎说得确实也有道理,所谓荫庇,真当是皇恩浩荡吗?
无非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稳固皇权的工具而已,现下这种荫庇制度威胁到了江山社稷,自然要调整,永和帝也早有此念想,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由头,刚才那蠢货一闹,周二郎顺势把他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焉能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周爱卿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就由你协同徐庚共同拟定章程,再交由朕定夺。”
说完,他又意思性的走过场问了一句,“对此,众卿可有异议?”
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发表意见。
毕竟,提高荫庇入仕的门槛又不是废除,况且荫庇入仕的弊端他们自身亦能看得到,至于增加科举入仕的名额,可操作性就大了。
首先这名额增加多少不是还有徐大人把关么。
其次,就算是参加科举,贵族子弟亦比平民子弟的优势大得多,再者这平民子弟也可以招为自家的门生门客嘛。
可以说周二郎这一刀捅得不疼,甚至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些人中看得长远的有识之士想要做,却又因为自身就是荫庇制度的受益者而不太好做的事。
周二郎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他太懂得制衡之道,借力打力,在皇帝,自身,众位大臣之间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利益平衡点,此事顺利达成。
以后,但凡因为扩大科举招收名额而入仕者,第一个要感激的就是为天下学子争取利益的周凤青周大人。
至于周大人喜好华服美衣之事,周凤青自己在百官面前大方承认,本官就是喜欢穿漂亮衣服,怎么?吃你家米饭了,管得着吗?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我大姐开铺子赚来的,我家农庄卖瓜籽油赚来的。
有本事你就去查我,没证据就给我闭嘴,本官可不接受你们莫须有的诬告!
我忍皇帝,忍端王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连徐庚本官都不忍,你们算老几,哪来的资格给我徐凤青气受。
……
散朝之后,周二郎与贺明堂以及户部李尚书一同走出大殿,谈笑风声,看都不看一眼旁边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人。
一个跳梁小丑而已,那值得他动气。
出了皇城,到了没人的地方,贺明堂又同周二郎说起自己的侄女儿。
“凤青,我跟你说,我这侄女儿年方十五,温凉恭顺才貌双全,宜室宜家……”
听到对方的侄女儿才十五岁,周二郎连连摆手,道:“贺将军,令侄女方才豆蔻之年,这如何能使得。”
“如何使不得,凤青你也不过才刚刚二十五,且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相配。”
“贺将军不要再说了,凤青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周二郎就落荒而逃。
贺明堂站在原地捋了捋胡须哈哈笑。
回到车上,周二郎脸上哪还有半分落荒而逃的尴尬,他若真喜欢,不要说是大对方十岁,即便是二十岁,该是他的也必须是他的。
问题不在这上面。
他本就不是多情之人,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的心动,这辈子不会再有了,贺明堂的侄女再好跟他无关。
云娘离不开他的,不是他不给云娘生路,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们除了依附男人,很难再有别的路可走。
即便他愿意放手,有谁敢接手他周凤青的女人。
当然,他亦离不开云娘,因为云娘是钰哥儿的嫡母,也因为习惯了一个人,不想再去习惯另外一个人,他没有那时间精力,也没有那心情。
至于贺明堂非得要误会,非得要拿他当未来侄女婿,与他无关。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没答应什么承诺什么,他是无辜的。
一连几日,周二郎都没有找借口去端王府,他等着端王上门来请他去。
他太了解自己的宝贝儿子了,钰哥儿对端王的身份已经开始怀疑。
他每天听着儿子叫爹,能清楚的分辨出孩子叫爹时的不同情绪。
儿子高兴时,他喊爹是清脆而短促的。
儿子不高兴,他喊爹是不情不愿声音往下走的。
儿子孺慕时,他喊爹的尾音是带一点儿上挑的。
儿子撒娇时,他喊爹的尾音像是有弹性的麦芽糖,故意拖长。
……
那天在王府,他听出钰哥儿叫端王爹时和他前几次听到钰哥儿叫端王爹时不一样了。
前几次钰哥儿叫端王“爹”时,他很想抢着应一声,心痛得不行。
但那天钰哥儿叫端王爹时是迟疑的。
钰哥儿一定会要求端王让自己去王府授课的,他坚信。
说曹操,曹操就到,周二郎正在廊下逗弄着小鹩哥儿,端王府来人了,说是端王爷有请。
周二郎嘴角儿露出一丝会心的浅笑:好样的,爹的乖娃。
周二郎请王府的人稍等,自己进屋换了身素色衣裳出来,长发没有用玉簪挽住,而是用了一根素锦银丝带。
这发带还是刚来安京城的时候,钰哥儿卖了状元车那次,他们父子俩一起买的,一人一条,孩子还说他也想赶紧把头发留长,长成和爹一样的美男。
第182章
上次见面,端王和周二郎之间实际上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定,那就是让天意来决定周锦钰的归属。
倘若周锦钰能恢复记忆,那他就还是周二郎的儿子,倘若周锦钰不能恢复记忆,他就合该是端王的继承人。
端王做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能做出如此妥协,换做一般奴性深的大臣或许还真会心存感激,忘记那孩子本就是自己的儿子,用得着你妥协么。
可端王遇到的是周二郎,萝卜加大棒的手段他比端王玩儿得更隐晦更高明。
自来只有他驯化掌控别人的份儿,你想控制他?那你得随时做好准备生不如死!
他看他如何收服那位新科林状元。
换一般人被姓林的如此欺负,翻身第一件事就是啪啪啪打脸,周二郎怎么做的?
他先折磨对方的心理,在那儿不动声色地看着你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折磨到对方以为他会大度放过的时候,他又极其隐蔽地向周围人传达他对林状元的厌恶,你想吧,领导厌恶的人那就是众矢之的,到处都是给穿小鞋的,林状元的日子能好过才怪。
你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不不不,他想不起你来,这事儿过去了,他那天想起你来了,你还得接着倒霉。
诏狱那次,他直接把林状元吓破胆,自此再也升不起任何恐惧之心。
其实自始至终,周二郎表面上没有动林状元一根头发,反而是极其大度,不计前嫌,可林状元就是怕他,极其的怕,怕的同时又愿意效忠他,因为在林状元的眼里,周二郎确实是极其有容人之量且能力极强的上司。
他对林状元玩儿得是心理战。
你再看他收服刘永年的过程,才是真正高端局的玩儿法,到了刘永年这个层次的人,光心理层面儿上的较量肯定不够,更是两个人智力与意志力的综合对抗。
周二郎在审讯刘永年之前,先利用锦衣卫把人家的背景调查了个底儿朝天,甚至细节到人家的房事频率,这些与调查案件有关吗?
不一定,但周二郎的习惯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有用的细节,正是因为从刘永年房事频率的不对劲儿摸到了对方有外室的事。
又从外室这件事调查到了刘永年与刘夫人的爱恨纠葛。
接下来,就是他在刘永年面前扮演公私分明、在其位谋其政的角色,实际上命人用大刑的是他,在刘永年面前于心不忍让人放水的也是他。
一番较量之后,以刘夫人为突破口,攻进刘永年内心最柔软也最愧疚的部分,双方惺惺相惜,只恨相见太晚立场对立,最后周二郎甘冒风险为他争取到活命机会,这才有了后面的把刘永年收为己用。
端王看到了周二郎的能力,显然对周二郎的心机城府远远低估。
上次父子相见,表面上看周二郎确实遵守与端王的约定不乱说话,不主动透露自己与钰哥儿的真实关系。
实际上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小动作都在强烈的向儿子暗示并传递信息。
端王看到了又如何,一个父亲的情不自禁你个始作俑者还有脸去责怪?没看萧祐安都不好意思么。
周二郎成功了。
他为周锦钰穿靴,他亲昵轻抚儿子头顶的小动作,他看儿子慈爱的眼神都让周锦钰感到无比的熟悉,远比同端王这个爹相处更让周锦钰感到安心亲切。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周遭一切的不对劲儿就越发明显。
首先就是自己失忆了,爹难道最想要做的不是帮自己恢复记忆吗,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的过去几乎不提。
其次,他发现自己每一件衣裳,甚至连一双袜子也都是新买来的,竟然没有一件是穿过的,那他以前的旧衣服到哪里去了?
他为什么在王府找不到自己的过去,找不到一丝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如果说端王是亲爹,那位先生是养父,那为什么他长得跟那位先生也很像呢?
还是说跟着谁时间久了就长得像谁?周锦钰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端王没带过孩子,更没带过周锦钰这般聪慧的小孩儿,他对七岁孩子的智力认知停留在五皇子或者是六皇子的程度。
周锦钰在他眼里自然是比一般小孩儿聪明得多,但一个小屁孩儿他再聪慧又能聪慧到那里去,尤其孩子还失忆了。
所以他想不到一个孩子竟然能注意到如此多的细节。
周锦钰其实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找端王问个明白,话到嘴边儿他又忍住了,他想先想起以前的事情再说。
目前看,端王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是不可能让自己认回养父的,自己倘若说了,说不定会给养父带来麻烦。
周锦钰向端王请求让周夫子过来府上授课,端王哄他说周夫子最近忙,不如先给他另找一个夫子。
周锦钰不依。
端王问他为什么非得是要周夫子教他。
周锦钰自然不会说他喜欢周夫子,他怀疑周夫子是自己的养父,于是便说他以前的课都是周夫子教的,现在还由周夫子来教,说不得他会很快想起以前学会的东西,就不用重学一遍了。
端王实在不想让周二郎短时间内频繁同周锦钰接触,想用拖字诀敷衍周锦钰,就说周夫子确实忙,下个月再来过来教课。
周锦钰气鼓鼓给端王甩脸子,道:“那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夫子,爹是堂堂的一国王爷,有什么事情比一国王爷交代给他的事情更重要?”
说完,他朝着旁边伺候的侍从道:“我命令你现在就去周夫子府上把他给我请来,让他过来亲口给本少爷解释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快去,快去!”
周锦钰伸手推那侍从,侍从为难地看向端王,请示主子的意见。
周锦钰见那侍从不动,更来气了,一跺脚,跑回到端王身前,仰着小脸儿告状:“爹,钰哥儿失忆了就不是王府里的小主子了吗,为什么钰哥儿说的话都没人听?”
小孩儿的大眼睛里湿漉漉的,饱含委屈。
端王心疼地把他抱起来,冲那侍从道:“墨迹什么,还不快去。”
周锦钰看到侍从领了端王的命令快步出去,眨了眨眼,对端王道:“爹,他只听你的话,根本不听钰哥儿的,钰哥儿不喜欢他,钰哥儿想要自己选侍从。”
端王眼睛一亮,看向小外甥的目光满是欣赏,没想到孩子才小小的年纪竟然就有这种意识,不愧是皇族后裔。
“好,爹答应你就是。”
端王道。
周锦钰:“爹,我不要从王府里选,王府里选来选去还不都是爹你的人,钰哥儿要从外面选。”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钰哥儿是爹的儿子,只听爹一个人的话,他是钰哥儿的侍从,也必须只听钰哥儿一个人的话,爹你说对不对?”
……
周二郎被端王的侍从领到后花园书房,侍从进去通传,他站在书房外,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屋内端王正站在儿子身后指导孩子练字。
“周大人,王爷请您进去。”
周二郎收敛了情绪,抬脚进屋。
“见过王爷。”
进屋后周二郎冲端王一拱手。
端王微微点头,“周先生既是过来了,钰哥儿就交给你了,该教什么,想必先生心里有数,我就不多叮嘱了。”
周二郎一笑,“请王爷放心,周凤青明白。”
端王看了他一眼,转身冲周锦钰道:“不得对先生无礼,爹就先出去了。”
听到端王的话,周锦钰假装还生气先生不来授课,看也不看周二郎一眼,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端王转身出去。
周二郎见儿子不高兴地抿着嘴巴,小腮帮子也气鼓鼓的,走上前笑道:“钰哥儿今日不开心?”
周锦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侍从,道:“先生家里的事情忙完了吗?”
周二郎微微挑眉,心中已然明白必定是端王不想让自己来,又见钰哥儿同自己说话时先去看旁边站着的侍从,还朝着自己眨眼,心领神会,顺着儿子的话道:“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可以按时为钰哥儿授课。”
周锦钰故意霸道:“下次有事不能来授课你要提前使人来告诉我,我批准了你才能不来,我若没有允许,先生就不能不来。”
顿了顿,他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不然的话,我生气了就会派人去先生家里把先生给绑来。”
周锦钰摆出一副小王爷蛮不讲理的架子,故意说给旁边端王的侍从听,彻底掐掉端王以后想要找借口不让周二郎过来授课的可能性。
周二郎如何能不明白自己儿子的良苦用心,抿了抿唇,哑声道:“先生知错,下次必定按时来上课。”
周锦钰满意,冲旁边侍从吩咐,“我渴了,要喝蜂蜜雪梨水,你去叫他们弄,多煮些来,先生也要喝。”
那侍从有些为难,端王吩咐过他,要他寸步不离守在书房。
周锦钰提高了音量:“怎么,我贵为小王爷连喝杯蜂蜜水也要你向我爹去请示吗?”
“我自己去找我爹,我倒要去问问,是不是他不在,我就要渴死饿死在王府也没人管了,我算什么小王爷,连端王府的一只蚊子都比我强,呜呜呜……”
周锦钰哭着就要往外闯——
那侍从吓坏了,赶紧拦住他道:“小王爷莫跑,小的知罪,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去叫人给您煮蜂蜜水,您消消气。”
周二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分不清眼前是乖巧的钰哥儿还是看似乖巧实则腹黑的小鱼。
第183章
周锦钰把人支使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他同周二郎两个人,周锦钰盯着周二郎的眼睛,试探他,“您真的只是钰哥儿的先生吗?”
周二郎欣慰儿子的聪慧,只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想得不可能太深。
端王派来监视他的又岂能是普通侍从,能被三言两语支开,只能说明端王还留有后手,指不定暗处的眼睛藏在哪儿呢,谁又敢保证他的书房没有暗室。
周二郎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道:“先生从小看着钰哥儿长大,你在先生的心里,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
周锦钰单手托住下巴,澄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先生自己有几个孩子,多大了,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长得和先生像吗?叫什么名字?”
儿子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周二郎握拳轻压了下嘴唇,看着他,认真道:“先生只有一子,和钰哥儿年纪差不多大,是个男娃。”
微顿,他道:“他的小名唤作小鱼。”
“小鱼?”
“好亲切的名字,不如先生下次带他一起来王府吧,我想认识认识他。”
“这……”
周二郎面露为难,“他身体不太好,从小被送去庙里养着了。”
“先生的孩子和我很像,我身体也不好。”
周锦钰偷偷观察周二郎的反应。
周二郎微微垂下眼皮,遮挡住瞳孔深处的笑意,配合着喃喃道:“是的,很像。”
对方神情落寞,言语间的伤感几乎难以掩饰,周锦钰没有再问下去,却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对方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养父,但是碍于亲爹的权势威压,不敢相认,只能模棱两可的说什么把自己看成他的亲生孩子。
窗外春光正好,橙黄柔软的阳光打在周二郎垂落在脖颈间的银色长发带上,周锦钰不由伸手捉了那发带在手上,脑海中掠过一副画面。
有人正俯身为他系发带,也是这样的银发带,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人的侧脸,眉浅眸清温柔慈爱,就和眼前先生的侧颜一模一样。
“先生。”
“怎么了钰哥儿?”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把钰哥儿当成自己的孩子,在钰哥儿心里,先生也像父亲一样。”
小孩儿湿漉漉的眸子里清亮温暖。
“好孩子。”
周二郎声线浅颤,伸手拾起桌上书本,低眉遮掩住了目光中的水色。
“先生给钰哥儿来讲论语好不好?”
“好,今天先生要教钰哥儿哪一篇?”
“我们就从学而篇开始吧。”
“先生身上的味道好熟悉,钰哥儿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是么,我们开始上课吧。”
“先生,你的发带很好看,是钰哥儿喜欢的颜色。”
“好了,不要分心了,现在开始上课。”
“先生,我蜂蜜水喝多了,想去茅厕”
“……”
端王以孩子身体不好为理由,给周二郎规定了授课时间,不允许超过半个时辰。
周锦钰不舍得让周二郎走,今天的一番试探,让他认定了周二郎就是他从前的养父,他甚至想跟着周二郎一块儿走,回他以前的家。
但他也知道这完全没可能,端王连让他同养父相认都不允许,又如何能让他走。
他大眼睛扑闪着,道:“先生下次要记着准时来上课,不准食言。”
周二郎摸摸他头,“好孩子,先生记住了。”
“来人,把今天用来熬梨水的梨子连同蜂蜜都给先生带上,还有我那天喝的燕窝也不错,多给先生带点儿,哦对了,外公说人参补气血,我现在喝的人参就挺好,听说是五百年以上的,给先生也带上两根,先生太清瘦了,需要多补补。”
周锦钰话没说完,侍从一脑门儿汗,这他那敢领命,目光不由又看向端王。
周锦钰见无人应他,登时小脸儿涨红,咬着嘴唇,大眼睛里羞恼交加,一跺脚转身就往屋里跑。
二郎下意识就要追过去,就听端王高声道:“来人!送周先生出府,就按小王爷的吩咐,把东西挑好的都给先生备上。”
周二郎深深地看了端王一眼,面露嘲讽:这就是你所谓的对我儿子好?
周二郎不发一言,甩袖离去!
端王黑着脸追进书房,周锦钰正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墙角,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里,听到脚步声,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泪涌上眼眶。
端王上前安慰,周锦钰把头扭向另一边,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明明是你的儿子,你唯一的儿子,可我只是想喝杯蜂蜜水,却还要通过发脾气才能办到。”
“我觉得先生教得很好,也很尽心,甚得钰哥儿喜欢,外公教我要礼贤下士,我就想着赏赐先生一些东西。既是要赏,就要人家领情;抠抠索索还不如不赏,白白丢了我们王府的颜面。”
“爹,你说,钰哥儿错了么?”
小孩儿哭红的眼睛用力盯住端王,道:“爹,钰哥儿是你亲生的吗?我是不是你捡来的孩子,所以端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把钰哥儿放在眼里,钰哥儿说的话没人听,钰哥儿的面子更没人在意。”
“……呜呜呜……,钰哥儿今日已经在先生面前连丢了两次人,天底下没有比钰哥儿更窝囊的小王爷,我不要当你们王府的小王爷了,呜呜呜……”
端王听他说到“赏赐”两个字的时候心里那口气就松了下去,又听到他说丢人,就更加释怀。
小孩儿一声声控诉,声泪俱下,委屈成了一团儿,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孩儿,端王心疼地把他从地上抱起来,给他擦眼泪儿:“好钰哥儿,不哭了,都是爹的错,爹明日就给你选新侍从好不好?”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钰哥儿今天就要!”
“好好好,今天就要。”
“你要保证他们都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好,爹保证。”
端王信誓旦旦道。
“爹,你说话算话吗?”
周锦钰对他的话显然心存问号,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歪着脑袋看他。
端王肯定道:“自然,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周锦钰:“爹若是骗我,爹你就是小狗。”
端王:“……”
周锦钰:“若是下次爹再让钰哥儿像今天这般没面子,钰哥儿也要让爹没面子,爹要给钰哥儿学小狗汪汪叫,外公说了,人都记吃不记打,钰哥儿觉得甚有道理。”
端王摸了摸周锦钰的小脑瓜,轻声道:“好,爹若说话不算话,就是小狗。”
周锦钰:“爹,钰哥儿一个人好孤单,爹给钰哥儿再要个小弟弟吧。”
……
夜灯初上,兰香坊内酒色香气,丝竹入耳,兰嫣的闺房内烛火摇曳,层层纱幔随风暧昧地轻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花香气。
房间的一角,一桌一酒,几碟精致的小菜,一男一女两人相对而坐。
“主人,兰嫣敬您一杯。”
鼎鼎有名的安京城第一美人站起身来,纤纤玉手捻起桌上的酒杯冲着对面戴银色面具的男人躬身,低头弯腰的瞬间,一抹丰盈的白皙浅浅地露出些许。
男人坐着没动,声音淡淡地,“不错,你很懂男人,要露不露的风情刚刚好,不过你需记着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客人。”
“所以,下次见我的时候麻烦你把衣裳穿戴整齐以示尊重。”
兰嫣虽说流落风尘,可天生丽质,自出道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情形,也从未见过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听他此话当真羞得无地自容。”
男人不理会她的难堪,用折扇点了点桌上的酒杯,道:“这种楼里助兴的小酒也不该是你敬给我的,我喜欢听话的,不喜欢手下人自作主张,这次就饶过你,下不为例。”
男人握住折扇的手骨肉匀称,恍若白玉精心雕刻而成,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是发出温润的柔光,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与他温润的气质完全相反,一句比一句冷酷噎人。
一时间兰嫣都开始对自己引以为傲的美貌产生质疑。
男人道:“说吧,你非要见我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兰嫣苦笑,沦落风尘中的女子,清白早晚会不保,最好的也不过是在合适是机会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徐家大公子逼得紧,她快顶不住了。
她心里一直对暗地里给予她帮助的主人好奇,好奇是个什么样竟然如此的懂女人,又如此的懂男人,还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她想要见一见这个神秘的主人。
见一见这人是否如她想象中的样子。
她今晚终于见到了,比她想象中更神秘也更加吸引人,虽然对方戴着面具,却遮挡不住一身矜贵清雅的气质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对方对主动送上门的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绮念,甚至还带着隐隐的不耐烦。
正如对方所说,他们是雇佣关系,他为主,她为仆,要懂得分寸。
兰嫣把倒给男人的酒一饮而下,露出一个凄然自嘲的笑,“没什么,是兰嫣自不量力,认为自己的完璧之身还有些价值,想要献给主人,回报主人对兰嫣的帮助。”
对面人语气淡淡,“你不必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来,比你命苦的女子多得是,人各有命,要么老老实实认命,要么就拿出你的本钱换你想要的,你我之间是公平交易,我来是与你谈公事,没义务在这儿听你倒苦水,以后有事找古月,非必要不要来麻烦我。”
说完,男人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兰嫣想要做最后的阻拦,伸出的手刚刚碰到对方的衣角,就在对方冷然的目光下缩了回来。
男人冷声道:“古月!”
一个头戴黑纱的男子迅速闪身进来,“主人有何吩咐?”
男人道:“在主人这里,倘若下面人没规矩没分寸,当如何?”
黑纱男子眨了眨眼道:“在您那里有没规矩的人吗?那些没规矩的不都拉出喂狗了么?”
说完黑纱男子瞅了兰嫣一眼,朝男人道:“主人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走吧。”
不理会兰嫣苍白的脸色,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兰香坊。
胡安跟在周二郎身后,摸了摸下巴道:“大人,那兰嫣好像吓得不轻。”
周二郎轻哼一声,“知道害怕就对了,倘若不知道害怕才是个麻烦。”
胡安挠挠头,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兰嫣在风尘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阅男无数,竟然还对男人抱有幻想,当真是个缺心眼儿的,得亏让她套近乎的没有大人您这种类型的,否则她转头儿就能把大人给卖了。”
第184章
京郊二郎神君庙。
萧祐安的密室内,周二郎与两位真假岳父相对而坐。
萧祐安纵然眼光高,对眼前的女婿亦是满意的,才情样貌皆为上上选,最重要的是女婿没有纳妾,仅就这一点,即便云娘如今仍是公主之身,也很难保证丈夫只她一个女人。
周二郎道:“谋反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正常人冒不起这风险,也没有这胆量,岳父手里所谓的旧部不过是一群投机倒把的乌合之众,如今他们吃穿不愁,日子过得滋润,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不可能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下来趟这浑水,关键时候您指望不上他们。”
“至于端王?”
“他的一举一动均在皇帝以及徐庚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是皇帝死了,还有徐庚,而端王想要拉拢徐庚扶他上位几乎是不可能,即便是徐庚答应,徐庚下面的人也不会答应,他要成事亦是难上加难。”
“所以,岳父与其把心思用在那些没用的外人身上,不若我们翁婿联手,共谋大计。”
萧祐安看着他,淡淡一笑,“贤婿能让钰哥儿改姓萧吗?”
周二郎抬眉,“不能,周锦钰是我的儿子,他只能姓周。”
萧祐安微微叹气,“我那外甥同我说,他厌恶姓赵的,他身上留着他母妃的血,让这天下姓萧又有何不可。”
周二郎一笑,“岳父想要做两手准备,二郎自是理解,不过眼下二郎有一私事相求,还望岳父出手相助,二郎感激不尽。”
“你说。”
周二郎恳切道:“二郎自幼家境贫寒,能够出来读书科举十分不易,大哥为二郎为钰哥儿付出良多,他幼年时曾因一次高热造成失语,听闻岳父曾出手为人治好过此症,所以恳请岳父为大哥诊治。”
萧祐安闻言细细询问了周二郎当初大郎生病时的各种状况以及如今是完全不能出声,还是说可以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虽年代久远,但二郎对大郎生病前后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一一同萧祐安说明,萧祐安沉吟了一下,道:“安排个时间把人带过来吧。”
周二郎郑重起身,给萧祐安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岳父若能治好大哥的哑症,除了钰哥儿,二郎往后若有孩子均可姓萧,钰哥儿将来的孩子亦可姓萧。”
萧祐安:“……”
转了一大圈儿,敢情在这儿等着将他呢。
相比端王这个外甥,其实他心里的天平一直倾向于女婿,姓赵的杀死他的全族,杀死他最疼爱的嫡子,端王的身上流着萧家的血,可他还流着赵家的血。
萧祐安亲手将周二郎扶起来,道:“贤婿放心,都是自家人,我定当为你大哥竭力诊治。”话音一转,“不过岳父对贤婿亦有一私事相求,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又憋在心里难受。”
周二郎忙客气道:“岳父请讲,我们一家人有何不可言。”
萧祐安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道:“我萧祐安早年丧子,如今唯有云娘一女,她贵为公主,本该荣华富贵,奈何天意弄人,让她小小年纪跟着阿隐东躲西藏,吃尽苦头儿。”
“她嫁入你周家之时,你尚在读书科举,想必云娘跟着你亦吃了不少苦。如今你官居高位,表面上看,她是妻凭夫贵,实际上她的内心必不安宁,毕竟在外人眼里,我的女儿配不上你。”
周二郎没有反驳。
萧祐安又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尤其是坐到你这个位置的男人,只是云娘嫁给你的时候,你还是寻常儿郎,她与你生活了近十年,习惯了你只有她一个女人。”
微顿,“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应该要求你只有云娘一个女人,但身为一个父亲,我想为我的女儿向你要一个承诺。”
萧祐安一字一顿道:“永不纳妾!”
周二郎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他本就没有纳妾的心思,却没必要让萧祐安知道。
室内一时无言,就在萧祐安以为周二郎不会答应,想要降低标准时,就听周二郎开口道:“二郎答应。”
萧祐安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有些过分,毕竟就连他自己当初也做不到只对太子妃一人忠诚,太子妃死后他才明白青梅竹马的太子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真正的心灰意冷。
他道:“为父知道这多少有些委屈你了,我这里有本修身炼体的书册还不错,你拿回去研究研究,有不懂之处,可向我询问,你身体那些早年的亏空或许可以弥补。”
周二郎道谢。
临走时,周二郎再才向萧祐安求证钰哥儿这次落水除了失忆还会不会留下其他后遗症。
萧祐安不敢同他说实话,这要说了实情,非得激化女婿和外甥的矛盾不可,安慰周二郎,有他在,不会让钰哥儿有事。
周二郎这才稍稍放心,与萧祐安朱隐二人告辞。
待周二郎走后,朱隐才同萧祐安道:“殿下,钰哥儿他……”
萧祐安脸色不好看,默了半晌,才道:“钰哥儿落水后窒息的时间太长,孩子醒过来后没有痴傻已经是万幸,伤了脑子,头痛之症大概要伴随终身了。”
朱隐急道:“就连殿下也无办法治好么。”
萧祐安轻轻摇头,“我也无法。”
朱隐抿了抿唇,终是问出了心中不敢想的事,“会影响孩子的寿命吗?”
萧祐安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只知道钰哥儿的求生欲望强大到惊人,忍受痛苦的能力亦超出了他的想象。
有些话他没有对朱隐说,钰哥儿可不仅仅是头疾的问题,他吃得那些药想要排解出去,亦要受一翻苦楚。
按照常理来说,这具小小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住如此多的病痛,就钰哥儿喘症的严重程度来说,没有夭折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这次落水,孩子的身体雪上加霜,可他又匪夷所思地活了下来,并且恢复得超出预料。
贼老天似乎总是降下灾难在这孩子身上,可钰哥儿偏要逆天改命一般,回回都撑了下来。
对此萧祐安无法解释,只能是归功于萧家的列祖列宗保佑钰哥儿,让萧家这唯一的血脉得以延续下去。
萧祐安虽然没有承诺就一定能治大郎的病,但周二郎从对方的表情动作中看出萧祐安心里是有一定成算的。
坐在马车里,周二郎的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往下淌,二十多年了,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二十多年了,这份痛苦和愧疚整整压了他二十年。
没人能理解这份痛苦和压抑有多重,重到要把人逼疯,重到他恨不能自己杀了自己。
曾经的他也同钰哥儿一般贪嘴,甚至比钰哥儿更甚,有一次看到族长家里的孩子拿着白面馍馍吃,那么白,那么软,好像都可以闻到香甜的味道,他馋到咽口水,馋到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投胎到族长家里。
回到家里他就哭,哭自己命苦,哭自己不会投胎,明明周青柏长得那么丑,还那么笨都有白面馍馍吃,凭什么他却没有。
大哥安慰他,说咱们二郎都已经这么好看,这么聪明了,老天爷再把白面馍馍也给了二郎,像是青柏那样的娃该怎么活呀,二郎不能什么都要。
大哥的话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了,可他仍旧馋人家的白面馍馍,对大哥道:“哥哥,你没见过人家的白面馍馍,可白了,可软了,二郎好想尝一口,一定很好吃。”
大哥哄他,“二郎莫哭,哥哥给我们二郎去捉条鱼煮了好不好,鱼肉煮熟了也是白白的,软软的。”
于是数九寒天,大哥跑去小青河为他砸冰捞鱼,回来就着了风寒,高热不止,他吓坏了,恨自己嘴馋,恨自己任性。
他扇自己的嘴巴,他拿刀子想割掉自己舌头,大哥因为他哑了,他干脆也把舌头割掉也变成哑巴,这样他就不欠大哥了,他就心里不难受了。
可他下不了手,他手里拿着剪刀就是下不了手!
后来大哥发现了他,上来夺他手里的剪刀。
他不给大哥,似乎在大哥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决心,才能让他有勇气面对大哥。
他拼命的往回夺剪刀……
啪!
大哥狠狠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哥。
大哥先是夺过他的剪刀,扔到一旁,又扶着呆住的他坐下。
大哥用口型对他说:“不是二郎的错,二郎好好读书,大哥等着二郎做状元。”
大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任何人,爹娘只当是大哥嘴馋,大冬天跑去砸什么冰。
从那以后,他无论看见什么样的好吃的都不再嘴馋,再无口舌之欲。
……
眼泪顺着脸颊淌进周二郎的嘴角,咸而苦涩。
上辈子大哥大义灭亲,毁了他的千秋大业,害得他落得被凌迟处死的下场,这辈子他害大哥口不能言。
上辈子他偏心小鱼,所以小鱼要替他承受罪孽。
冥冥中,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他们周家的命运,操控着他,用他最敬重的大哥绑架他;用他最疼爱的孩子惩罚他。
第185章
从萧祐安处回到家里,云娘说贺府的管家早前过来了,说是邀他晚点儿过去贺府喝酒。
周二郎目光闪了闪,轻“嗯”了一声。
云娘道:“既是贺府的管家亲自上门来请的,我估计是有事儿要找你。”
周二郎轻轻点了点头,贺府请他喝的是什么酒他心里有数。
演戏要全套,成败在细节,傍晚时分,周二郎特意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裳,发冠也换了枚同身上衣裳相配的白玉冠,前往贺家赴宴。
朱云娘没有多想,只当是贺府里可能还有别人在场,出去应酬嘛,自然是不能失了礼数,从衣柜里找了条与二郎身上衣裳相配的銙带系在二郎的腰间。
周二郎低头看着云娘忙活,一时无语。
酒宴设在贺府的后花园儿,贺明堂亲自出来招待,贺武作陪,言酒把欢间,旁边站着的侍女上前为周二郎续酒,周二郎看到对方握着酒壶的手紧张到微微发抖,无声地勾了下嘴唇,收回目光。
作为贺家庶出的女儿,贺莲儿知道自己的婚事不可能如嫡出的姐姐那般尽如人意,可当她听说伯父要将自己给人做妾时,仍旧如晴天霹雳降下,难以接受。
伯父又说对方是安京城第一美男子,六元及第的周凤青,她忍不住一颗心碰碰乱跳起来,闺阁中的女子,谁没对那位周凤青周大人幻想过呢,贺莲儿没想到幻想竟然成了现实,虽然是做妾,可她仍不由升起了对未来的一丝美好想象。
贺家与周家住得近,周家的独子钰哥儿同胜哥儿玩儿得又好,周凤青常与贺府往来,虽每次来都是在前厅,可想要远远得看一看还是很容易的。
贺莲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明明觉得他离你很远,可你却很想拥有他。
如今这人就近在咫尺,可她却觉得眼前人离自己更远了,远到明明是触手可及,可她却清楚得知道自己抓不住他。
不过有一点贺莲儿很确定,她真的很爱慕这位周大人,可是这位周大人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吗?
酒过三巡,贺明堂命“侍女”退下,贺莲儿红着脸应了一声,低着头退下,退到花园里灌木丛后面,又忍不住借着灌木丛的遮挡,大胆地看了周二郎一眼。
月光下,公子俊颜如玉,真的如传说中那般好看,贺莲儿想起一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贺明堂自然是看出自家侄女儿满意,借着几分酒意问周二郎何时来贺府提亲。
周二郎拈着酒杯,眼眸低垂。
贺府怎么会有如此笨手笨脚的侍女,即便是有,也不是出来招待贵宾的,再加上对方羞红的脸颊,以及借着倒酒时偷偷摸摸看自己,这位侍女的身份呼之欲出。
周二郎不由想起当初自己同朱隐去提亲,云娘藏在布帘后偷看自己,那时的心理当真是又得意又欢喜又有几分不知所措,唯恐自己言谈举止有任何不妥,只怕她看不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那一年的邂逅,即便当时他看出朱隐的算计,他大概也会心甘情愿被云娘算计,因为时间刚刚好,他正年少慕艾,而云娘亦刚刚好,刚好长在了他的喜欢上。
十年夫妻,他变了,她亦变了。
或许世上最好的夫妻就如同他前世那样,没有爱过,所以也就谈不上不爱。
如今情情爱爱的这些琐碎早已经与现在的二郎无关,小姑娘的爱慕只会让他感觉到对方天真的愚蠢。
直接拒绝是不可能的。
在大局未定以前,贺家该误会还得误会着。
至于会不会耽误贺家这位无辜的女孩儿,却不是他该考虑的,她的父母叔伯舍得把她送给人做妾的时候,她的命运就早已身不由己。
人家自己的家人尚且不知道心疼,难不成指望他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怜惜她?
是贺明堂不清楚所谓男人的怜惜值几个钱,还是贺武不知道妾不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已。
周二郎抬起头来,亦借着酒意诚恳道:“贺夫人与我家娘子走得近,或可耳闻,凤青与娘子因为一些事情生了矛盾,若凤青此时纳妾,必令娘子不喜。”
顿了顿,他又道:“娘子生凤青的气,只会是一时;但对于新纳的妾室来讲,为当家主母所不喜,日后在后宅之中就算有凤青护着一二,恐日子亦好过不到哪去。”
“所以……”
所以什么,周二郎没往下说,话不能说太透,更不能说太死;这所以后面的解释权牢牢把握在周二郎的手里。
将来不管他是接受还是拒绝,他都能自圆其说。
周二郎把贺夫人拉出来是为了表明自己话语的可信度,避免对方认为是他是在借口拒绝,若真对他死了这份心可就不妙了。
毕竟,贺家这种分量的,即便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对手所用!
实际上对朱云娘来说,既便是自家的天塌了,她也不会找人诉苦抱怨,因为说了也没用,看笑话的永远是大多数,廉价的同情又不值钱,何必呢。
关于这一点,在周家庄照顾病弱的儿子时,周二郎就教会她了,一开始她无法接受为什么老天爷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会和邻居们哭诉孩子有多可怜,多难带。
那些邻居亦跟着同情抹泪儿,她当时觉得很安慰,周二郎回家后得知此事却极为反感,严厉制止她把孩子的病情随意和别人说。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中,很多爹娘看到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和钰哥儿一对比立马就心理平衡了,毕竟,孩子再调皮他不是个无底洞呀,而且很可能还是个人财两空的无底洞。
所以朱云娘怎么可能对贺夫人说她同周二郎闹别扭,甚至二郎要同她和离的事儿。
非但她自己不说,就是府里的哪个丫头敢嚼一句舌根子她亦不会轻饶!
朱云娘不会说,但周二郎敢肯定,倘若贺武回头儿去问,贺夫人一定不会否认。
天下几乎没有女人希望另外一个女人过得比自己更好,除非是她自己女儿。
贺夫人妒忌云娘,她一定会非常乐意听到他们夫妻不合的话,暗地里她更会乐意促成自己纳妾。
一番畅饮下来,贺明堂很满意,贺莲儿也很满意。
天真的女孩儿完全不知道男人世界的复杂,更不明白如周二郎这般短短的时间内跃居高位的人城府到底有多深。
他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需要,取决于他想展示给你什么,他或许也会喜欢。
但那个人必须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可遇不可求。
周二郎的酒量早就今非昔比,应酬不可避免,到那里都少不了酒,他曾刻意训练过自己对酒的耐受程度,所以贺明堂灌他这点儿酒顶多只能算是微醺,远到不了他的真正酒量。
周二郎却是装做不胜酒力的样子,被贺武搀着往外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酒后吐真言,讲周家同贺家的缘分,讲大郎同贺文是好兄弟,讲钰哥儿同胜哥儿是好兄弟……
巴拉巴拉一大通,讲得贺武恨不能替他说出关键那句话:周贺两家联姻简直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贺武心想:看不出周二郎还是个闷骚类型的,娇妻美妾都想要就直说呗,扯一堆没用的掩饰,掩饰就是不老实!
啧啧啧,枉自家夫人总是拿周二郎不纳妾说事儿,他那是不想纳吗?他那是时候还没到。
出了贺家花厅,胡安在外面候着呢,忙上前替换贺武搀扶周二郎,周二郎话竭力站稳当,一抱拳,同贺武告辞。
贺武就乐,都醉成这样了,还不忘保持风度呢,果然是你周二郎。
胡安扶着周二郎回府,打手一搀就知道自家大人其实没喝醉,这喝醉的人想站都站不住,身子会往下坠,而自家大人只是略略借了他点儿力而已。
一直到进了家门儿,周二郎才直起身子甩开胡安搀扶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往屋子里走。
朱云娘知道二郎去贺家定是要不少喝酒,贺家那几个军汉一个比一个更能喝,因此提早就命人备好了醒酒汤。
这会儿见二郎进屋,云娘上前帮他褪去满是酒气的外衣,吩咐秋霜把醒酒汤端上来。
周二郎从秋霜手里接过醒酒汤来,轻轻朝外摆了摆手,秋霜识趣退下。
周二郎把醒酒汤递到朱云娘的手上,道:“喂我喝。”
朱云娘一怔。
周二郎挑了挑眼尾,用眼神催促她。
朱云娘慢慢红了脸颊,端起汤碗,递到周二郎下巴处,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儿……
一碗醒酒汤喝完,周二郎却是什么也没说,独自起身去了浴室。
浴室内热气蒸腾,白茫茫的水雾遮挡了一切,许久后,房间内漾起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喘,像是小石子投入水中荡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男人的眼睫微微颤动,如画的眉眼间沾染上热意的薄红,慢慢放缓了呼吸……
夫妻二人已经很久不在一起,刚才他努力尝试了,但做不到。
有些事情他无法释怀。
朱云娘呆坐在卧室内。
她知道她爱二郎不会超过爱自己。
可她爱他已经超过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她已经努力爱他了。
……
大郎接到二郎的信,隔日后回到家。
钰哥儿不在,家里显得冷冷清清。
爹娘被二郎送到了京郊庄子上,老人手里有庄稼忙活着多少能分些心;大姐和兰姐儿也不在家,偌大个周府只弟弟弟媳两个人在吃午饭。
见大哥回来,二郎忙站起身,让人加菜,云娘借口去厨房看看,留下兄弟二人。
二郎言语间难掩兴奋:“哥,这次你的哑症有希望能治好了,大哥以后就能同二郎说话了。”
比起二郎的激动,大郎倒是显得淡然。
说实在的,哑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不说话,现在突然让他开口说话,他反倒感觉到一点儿轻微的不适应。
眼下要紧的是如何把钰哥儿要回来,孩子失忆了,端王想要怎么给洗脑就怎么给洗脑,在端王府呆得时间太久了,让钰哥儿与端王有了感情,那才是对孩子最大的残忍。
一边是亲生父亲,一边是养育他的端王,钰哥儿可不是二郎,以他的心软和善良,夹在两个大人中间定然左右为难。
二郎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儿子有两个爹的。
大郎拽着二郎进书房,他有话要同二郎说。
二郎给大哥磨好了墨汁,待到等大郎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二郎大吃一惊!
第186章
大哥竟是想去求娶贺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他想通过联姻让周贺两家联合起来给端王施压。
赔死了!
不过是小小的贺家而已,如何值一个大哥的正妻之位,大哥的好,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如果真要联姻,还不若让大哥睡了那蛮夷女王,生出个娃出来,让整个大西北尽归周家。
等到来日再以大西北为据点,开疆扩土天下归周,他们兄弟联手再加上钰哥儿来自千年后的学识共创万世不朽之宏图伟业。
周二郎坚决不肯答应,啪得擦燃火镰子,将大哥写的字烧成灰烬,抖落进桌下的渣斗里,口气不容反驳道:“哥,贺家的事二郎来搞定,眼下要紧的是把你的病治好。”
周大郎眉峰上挑,目光中询问的意思明显:你要如何搞定?
周二郎白皙如玉的指尖轻佻地抚上眉尾,薄软红唇中慢条斯理吐出一句话,“色不迷人人自迷,大哥觉得以弟弟的色相搞定贺家的女人有什么难度么?”
温柔浅淡的光线中,远山般朦胧清雅的俊书生一瞬间变成了男狐狸精。
“……”
周大郎捂脸,没眼看自家弟弟。
周二郎就乐,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笑道:“大哥,术业有专攻,这真不是大哥该干的活儿,以后莫要再提。”
周二郎绝不愿意大哥拿他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交易,如果非要做,必须得够本儿!
周大郎皱眉瞪了二郎一眼——怎么觉得弟弟的话这般……这般……
这般无耻!
这是一个读圣贤书的人该说的话吗?
二郎跟人学坏了。
周二郎给大哥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简单把贺明堂有意将侄女送给自己做妾的事同大郎说了一遍,自动略去自己只想勾引不想负责的打算。
大郎正色,问二郎云娘是否同意此事。
二郎敷衍过去,他又没真想纳妾,吃饱了撑得跟朱云娘提此事。
入夜,周二郎洗漱完毕,路过儿子房间时,轻轻推门儿进去。
银白的月辉透过纱窗温柔地铺了满床,夜间的清风掀开纱帐,纱账内却空空旷旷,不见了本该酣睡在上面的小孩儿,只留下一室冷清。
二郎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翌日一早,周二郎同大郎一起去往京郊二郎神君庙找萧祐安。
三四月的天气,春光正好,二郎同大郎骑着马,吩咐胡安驾车带着家里的女眷一同出来踏春散散心。
到了京郊,周二郎有意带着云娘一同去往神君庙,云娘却是不想到庙里去,她一个信佛的去道家的庙里不大妥当。
周二郎看着她,嘴角儿微微抽动了下,没多说什么。
春暖花开,出来祈福的人多,大郎同二郎到的时候萧祐安刚应付完一波香客回来,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周大郎并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前朝太子钰哥儿的亲外公,只观对方悠长的气息就知眼前人不简单,在二郎的引荐下上前见礼。
萧祐安倒是没想到周大郎亦是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老天爷还真是偏爱他们周家。
将周家兄弟引到内室,萧祐安先给周大郎切了个脉。手指搭上对方的脉搏,他忍不住眉心微跳,惊诧周大郎身上令人惊叹的生命力。
如此强悍澎湃的生机,他这常年修炼之人竟然都无法与之比拟,当真是得天独厚的好体格。
萧祐安不由看向大郎身旁的二郎,暗自叹息:一母同胞出来的,女婿的体格比起他大哥显然不争气得很。
切完脉,萧祐安想探查一下周大郎的咽喉,伸出两指探向大郎的脖颈。面对陌生人,习武之人的警觉让大郎条件反射地猛地出手擒拿萧祐安的手腕儿。
萧祐安反应极快,手臂更是灵活如蛇,反手就缠上去,大郎借力卸力,两人竟就这么你来我往的较量起来。
呼呼的掌风不断,两个人的下盘却一个更比一个稳,整个身体几乎纹丝不动,周二郎只看到两只手臂的残影在眼前闪过。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从室内打到了室外;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从室外打到了山上;
两个时辰的时间都快要过去了……
周大郎飞身后退,站定后朝萧祐安一拱手,主动认输。
萧祐安此时哪还有刚才仙风道骨的飘逸,银发间湿漉漉的粘成缕,气息亦显现出狼狈,心里很清楚再打下去,他真就要出丑了,周大郎显然看出他是强弩之末,才会主动收手认输。
萧祐安暗自调整气息,忽地仰头哈哈大笑,对大郎目露欣赏,诚恳道:“你可愿入我萧长庚门下,修习长生之道。”
周大郎微怔,随即缓缓摇头。
萧祐安皱眉:“你不信我?”
周大郎仍摇头,以指为笔,在半空中认真写下,“死而不亡者寿。”
长生从来都不是他的信仰,这才是。
二郎在庙里等得不耐,朱隐叫他稍安勿躁,二郎瞥了自己这位前岳父一眼,没好气道:“您把云娘培养成了合格的皇室中人。”
“云娘本就是皇室中人。”
朱隐理所当然道。
周二郎:“可你把他嫁给的是我这个普通人。”
朱隐摆手表示不赞同,“不不不,贤婿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贤婿从小就天赋异禀,不到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怎么能是普通人。”
周二郎咬牙,“您可真是深谋远虑想得长远。”
朱隐谦虚,“不不不,我只是想赌一把,贤婿能飞如此之高,实在亦是出乎我的意料。”
周二郎怼他,“你就不怕我蟒袍加身后休妻另娶。”
朱隐一摊手,“妻子可以另娶,可儿子是你的呀,何况贤婿就只有钰哥儿一个孩子。”
“你——!”周二郎气结。
朱隐倒了一杯茶给他,“贤婿莫气,现如今你同云娘不是过得挺好,钰哥儿也深得你喜爱,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
周二郎正欲说什么,却是萧祐安同大哥一前一后进屋来,他明显能感觉到萧祐安对大哥的态度跟刚才有所不同了。
萧祐安吩咐朱隐上好茶。
周二郎低头看看手里拈着的茶杯,所以自己刚才喝的是什么茶?
朱隐很快就端了一套新的茶具上来,茶水刚一倒入茶杯,清香的气味就在室内漾开,茶汤清澈翠绿,正是千金难求的极品绿茶醉红尘。
周二郎:……
萧祐安请周大郎上坐,饮过茶休息片刻后,开始认真为大郎诊断。
他先用两指按压了会儿大郎的咽喉处,又从医箱里取出几细长的银针轻扎几下,周二郎只见针尾处一阵轻颤,发出一阵嗡嗡的轻鸣。
萧祐安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将银针取下,又换了几根更细的银针扎入大郎喉结处,一番这折腾下来,二郎看得紧张。
萧祐安沉吟片刻道,“症不在于咽喉,而在于脑中经脉郁堵,可以一试。”
萧祐安说可以一试,那就是希望很大,二郎猛地站起身来,抓住大哥的胳膊,激动地眼圈儿通红,半晌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哥。”
大郎轻拍了一下弟弟的手臂,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大郎所需用药比较特殊,主要用于脑部脉络的滋养,需要萧祐安亲手调配,另外再配合针灸治疗。
萧祐安直言,大郎失语时间太久,治疗也绝非一日之功,不可操之过急。
二郎点头称是,对萧祐安诚恳道谢。
辞别萧祐安,兄弟俩从庙里出来,二郎仍旧难掩激动,大哥的病有希望能治和亲口听到萧祐安说可以治完全是两种心情。
大郎看着二郎发红的眼角儿,想起自己刚哑时弟弟也曾躲在被窝里哭过好多回,谁能知道如此要强的二郎小时候还是个小哭包呢。
如此多情善感的弟弟即便学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第187章
二郎同大郎下山,找云娘、兰姐儿几人汇合。
兰姐儿显得很是兴奋,和几个小丫鬟凑到一堆儿,眉飞色舞的样子。
周二郎笑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我们兰姐儿这般高兴。”
“啊?”兰姐儿脸一红,“没,没什么,二舅,我先上车啦。”说完她就一弯腰迅速钻进马车里。
周二郎何等聪明人,侧头看向大哥,冲兰姐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中揶揄着笑意,大郎亦是轻笑,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兰姐儿是大姑娘了,也许要不了一两年就要嫁人了。
“娘子去庙里都求了些什么?”二郎随口问道。
云娘笑道:“也没什么,左右就是保佑着全家人都平平安安。”
二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云娘转而问起大郎的病情,哑症能不能治好,二郎回她说能治好。
夫妻间再无交流。
二郎冲胡安吩咐:“夫人和兰姐儿就交给你了,我同大爷先回。”说完就翻身上马,冲大郎招呼:“大哥,我们走吧。”
大郎目光在弟弟、弟媳身上停了一瞬,随即收回了目光,轻拍马背,率先上了官道,二郎翻身上马,随后跟上。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安京城里,熙熙攘攘的安京城和昨天、前天、甚至同几年前刚来时亦没有多大改变,路边卖烧饼的夫妻店还在,卖糖葫芦的老汉也还在原地出摊。
一家三口坐在烧饼店里吃烧饼,他故意咬钰哥儿的烧饼一大口,钰哥儿气乎乎鼓着腮帮子也要咬他的;他又去咬云娘的烧饼,云娘躲着不给咬……
他抱着钰哥儿,钰哥儿啃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不时给他咬一口,云娘紧跟在他身侧……
那些快乐的时光都是真的,他应该珍惜不是吗?
——可他没有办法……
二郎突然就想和大哥喝酒,掉转马头,拉着大郎要去太白楼。
大郎又不傻,弟弟和弟媳之间粉饰太平的意味不要太浓,点了点头,跟上去。
身居要职,二郎不可能没有应酬,人情世故都在酒桌上,有他请人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被人请。
他只挥了挥手,说了句自家人,那小二心领神会下去安排。
周大人若说是贵客,潜台词其实就是我老大,酒菜你们看着安排就行;周大人若说是自己人,潜台词就是挑好的上;如今周大人说是自家人,那意思就是对掌勺的人都得有要求了。
小二先沏了好茶端上来,又端来精致的点心和小凉菜,“客人稍候片刻,热菜很快上桌。”
大郎看了弟弟一眼。
二郎挑了挑眉:“哥,你看我干嘛?”
大郎给了弟弟一个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二郎垂了眼皮:“没什么,闹了些不快。”
弟弟房里的事,大郎不好说什么,在桌上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家和万事兴。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二郎是男人。
二郎点头称是,心里却并不赞同大哥那一套。
大哥所谓的“家和”,不是真正的和,而是被规定好了的“和”,甚至是被强制的“和”,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还有没有感情,都必须让自己为了这个表面上的“和”而妥协退让。
这样的“和”真的有意义吗?
不过大哥说他是男人,理应更有担当,这一点他是认同的。
酒菜上桌,二郎给大哥夹菜,“哥,你喜欢吃的肘花儿,说是新改良的做法,味道很不错,你尝尝。”
大郎尝了尝,确实美味,表皮酥脆,内里却是嫩滑软糯的口感,浓郁的汤汁儿全都浸透到肉里了,咬一口满口留香。
弟弟一贯是个会享受的,对此大郎虽不十分赞同,却也尊重弟弟,二郎得到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不偷不抢,不为祸百姓,是个好官,这就够了。
菜是好菜,酒更是安京城里才刚刚流传的极品佳酿,一杯难求。名曰“千日春”,在白玉碗中宛若琼波碧光鹅黄抱柳,香气有点儿像是兰花,很淡却清雅,饮一口只觉柔和绵密、回味余甘。
如此好酒,就连大郎这种对吃饭没要求的人都有点儿贪杯,二郎见大哥喜欢,找了个借口出来,吩咐小二,从现在起楼里的千日醉不准再卖给别人,现在有多少算多少,一块给送到周府。
小二有些为难,二郎笑道:“去吧,就跟你们掌柜的说是周凤青说的,他若不同意,我亲自找他要去。”
小二不敢怠慢,跑去请示。
周二郎回了屋同大哥继续畅饮,大郎能喝,二郎想醉,酒坛子喝空几个,二郎喝醉了,哭着说他院试的时候墨汁弄脏了卷面,肯定得不了头名了。
……
第188章
永和帝突然一连数日称身体不适,未曾上早朝,朝堂上变得波云诡谲,气氛愈加微妙起来。
群臣对永和帝的龙体安危纷纷猜测,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已死,新的储君可还未曾设立。
皇帝迟迟不肯立新君,这要那天有个三长两短来个突然暴毙,届时谁来继位,谁来监国?
那样的话必会引起朝堂震荡,天下大乱。
可皇帝身体欠安,谁敢找死谏言皇帝设立储君,皇帝还没死呢,你就急着操心处理他的身后事了么?
永和帝共有八子,嫡长子太子已被处死,老三,老四早夭,老六乃是皇帝一夜风流宠了个宫女儿生下来的,除非其他皇子死绝了才能轮到他,老七老八还是奶娃娃呢,如何能做得了一国储君?
算下来,剩下的人选也就二皇子和五皇子竞争,当然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端王放在那里。
而养病中的永和帝目前最信任的只有魏伦以及周二郎两人,魏伦又是周二郎的人,是以,眼下能影响永和帝决定的非周二郎莫属。
众人只知周二郎入了永和帝的眼,简在帝心,只有魏伦清楚这位六元及第,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清高的时候是真清高,可当他放下身段的时候就绝不扭扭捏捏。
周大人放下身段的那一刻,是个人都招架不住的。
皇宫,帝王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儿,不太好闻,却没有燃烧檀香来遮盖异味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太子在永和帝殿中的燃香内下毒后,整个皇宫内再不许闻到一星半点儿的熏香味儿。
寝室内,永和帝才刚刚呕吐过,周二郎将端着的痰盂放下,无视被永和帝呕吐物溅脏的衣袖,将永和帝扶至龙塌上。
小太监端了漱口的温水过来,周二郎自然而然地接过,服侍永和帝漱口。
周二郎的爱干净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永和帝亦有所耳闻,见他如此细心照料自己,忍不住心生感慨,关键时刻见忠心,周二郎此人,自己果然没看错。
本就被疾病折腾的心烦气躁,更被那些蠢蠢欲动盼着自己驾崩的朝臣所气,此时的永和帝无疑是脆弱的,对忠臣的渴盼和依赖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
而脆弱的人潜意识里更愿意相信他自己所相信的,因此永和帝也就没有留意到每次周二郎前来侍疾的时候魏伦十次有六七次有事情不在。
且,周二郎在跟前伺候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好像都比平时少了几分机灵,这就显得周二郎的侍奉格外讨他满意。
永和帝道:“这些时日辛苦周爱卿你了,又要协助朕处理奏折,又要侍疾,朕看你清减了不少。”
周二郎温声道:“陛下对微臣有知遇之恩,若非陛下一力提拔,便无今日之周凤青,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若是清减几分能换来陛下安康,周凤青就算豁出这一身骨肉又何妨。”
永和帝笑骂了一句:“朕的状元郎如今也学会逢迎拍马了。”
周二郎难掩委屈,道:“陛下误解微臣了,微臣句句发自肺腑,只有陛下好了,微臣才能好;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在;若是陛下不好了,谁还能给微臣撑腰做主?”
周二郎最后一句故意说得有些孩子气,话里话外透露出几分对永和帝的敬畏和依赖,俨然把永和帝看得如父如君。
和永和帝打交道几年,被他操纵于鼓掌间,用得着自己的时候就是周爱卿,用不着自己的时候就甩脸子靠边儿站甚至多次无情打压,周二郎深谙永和帝的虚伪多疑。
和这种人打交道,说再多的漂亮话,都不如把自己的利益同他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唯有如此方能打消他的疑虑,使其放心。
周二郎的演技是在线的,神情动作以及语气不能再自然,他可太了解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依赖和敬畏时会是何种表情何种语气了,云娘对他就是,钰哥儿好像亦有点儿怕他。
果然,永和帝听完周二郎的解释,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实了几分。
这会儿两位宫中的御医急匆匆背着医药箱赶来为永和帝查看具体情况,因为跑得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的脾气本就不好,中毒生病后更是喜怒无常,御医们一个应对不好,就可能人头落地,这并非虚言,已经有两个前车之鉴了。
永和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面露不满,这些无能庸医,原本说得是体内余毒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排出,这都过去三四个月了,非但没有见好,反而身体肉眼看见得愈发虚弱。
他不耐烦的伸出手腕,御医战战兢兢走上前切脉。
片刻后,御医鼻尖儿上的冷汗冒出来了,本就敏感的永和帝见状心里咯噔一声,阴沉沉问道:“朕的病如何,到底何时能好?”
御医本就害怕,此时见永和帝神情极为不悦,顿时就慌了神,脑袋嗡嗡的,一时之间竟然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说实话,唯恐永和帝盛怒之下,自己项上人头难保;说谎话,皇帝又岂是好糊弄之辈。
永和帝见御医不敢说话,心愈发往下沉,怒道:“来人啊,把这个庸医给朕拉下去!”
“陛下饶命!饶命啊,陛下!”
御医如梦方醒般大声求饶。
周二郎见状亦是出了一身冷汗,御医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在场诸人在不经意间被迫掌握了大干朝的最高机密,——永和帝将命不久矣。
殿中之人,有一个算一个,永和帝会留下活口吗?
急中生智,周二郎猛地高喊一声“且慢!”。
包括永和帝在内诸人,齐齐看向他。
周二郎“扑通!”一声,给永和帝跪倒在地,含着眼泪道:“周凤青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
他此言一出,把永和帝搞懵了。
就听周二郎道:“臣一早就知道了陛下的病情,是臣联合魏公公,威胁御医对陛下说谎,臣万死!”
永和帝冷冷怒视着他,“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周二郎站起来,扶着永和帝坐下,“陛下请先息怒,听微臣解释。”
永和帝从周二郎的神情举止中嗅到了一丝生机,一颗沉到谷底的心瞬间又燃起了希望,故意怒道:“朕允许你站起来了吗?”
周二郎道:“微臣先扶陛下坐下,马上就跪回去。”
永和帝瞥了他一眼,“行了,站着回话吧。”
周二郎不敢站着,跪回原位,道:“陛下那日毒发昏迷,太医说陛下所中之毒非同寻常,且已入肺腑,说是,说是……”
周二郎眼圈儿一红,说不下去。
永和帝道:“恕你无罪,讲!”
周二郎悲切道:“御医说陛下龙体受损不轻,怕是,怕是活不过十年。”
周二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若是一开始永和帝得知自己活不过十年,必然会勃然大怒,可是经历了刚才被判死刑,周二郎如今说他还有十年寿命,他反而是死里逃生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听周二郎又道:“微臣担心陛下忧虑过甚,反而不利于身体恢复,御医也说医无定论,陛下如今正当壮年,又有龙气护佑,说不得能创造奇迹。”
永和帝听罢,眯着眼冲着被拖到门口的御医道,“你刚才为朕切脉后,神色恐慌,可是朕的病情有变?”
那御医死里逃生,此时也清醒过来,皇帝能活多久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先活下来,躲过眼前的一关再说,强烈的求生欲让他脑子瞬间灵光了几分,冲永和帝磕头道:“陛下赎罪,前几日臣为陛下把脉情况尚好,刚才为陛下把脉,却见陛下肺经突然虚浮,一时吃惊何以几日之内陛下的身体状况变化如此之大。”
永和帝微微闭了眼,一挥手,“滚吧。”
周二郎目光微闪,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御医刚才这番忽悠永和帝的话无疑会戳中永和帝的痛处,永和帝这次是不想放权也得放了。
果不其然,就听永和帝道:“周爱卿,以后政务上的事儿,你就要替朕多分担了。”
……
周二郎从皇帝的寝宫内出来,行至御花园的拐角处,却见刚才的两名御医等在那里。
两人见周二郎过来,忙上前行礼,跪谢周二郎救命之恩。
“两位快速速请起。”
周二郎亲手搀扶二人起来。
二人受宠若惊,周大人乃是陛下最宠爱的朝臣,西厂魏公公与他交好,周大人本身又是宫廷御林卫的首领,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莫不看周大人的眼色行事。
就算是宫里的皇子娘娘见到周大人,也要礼遇有加的。
刚才被救之人哽咽道:“谢周大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刘焕没齿难忘。”
周二郎肃了神色道:“本官救的了你们一次,救不了你们第二次,你二人皆是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之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当有数。”
二人在宫廷中当差多年,见惯了宫廷阴私争斗,自然知道轻重,亦知道皇帝不久于世的消息传出去绝非自己二人可以承担的后果,刘焕率先向周二郎表态:“下官一切听从周大人安排。”
“下官亦是。”
周二郎看了一眼四周,沉声问道,根据你们的诊断,陛下的龙体到底还能撑多久,本官要听实话。”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刘焕不敢欺瞒,颤颤巍巍伸出几根手指。
周二郎:“年?”
刘焕:“是月。”
周二郎眉心猛地一跳,“这么短?”
刘焕低头道:“这还是下官的乐观估计。”
周二郎深吸了一口气,皇帝的时间不多了,这同样意味着留给自己谋划的时间亦不多了。
定了定神,他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一拱手道:“陛下的龙体安康关乎江山社稷,关乎天下黎民苍生,太医院中凡有对陛下不利,对大干江山不利者——”
周二郎目光下压,扫向二人,缓声道:“本官必将杀无赦!”
他说着杀人的话,可从容淡定的言语间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杀机,只那温和明润的目光下,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肃杀,让人生畏。
二人自然听明白周二郎的潜台词——太医院必须只有一张嘴,只能发出同一种声音。
这张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周大人说了算。
出来皇宫,胡安忙迎了上来,“大人您可算出来了,您瞅瞅这日头都什么时候了,耽误了小公子给您定下的授课时辰,您又要挨批评了。”
周二郎眼角儿微挑,唇边勾勒出浅显的笑意来,“怎么,这天底下,还有老子怕小子的?”
胡安嘿嘿笑着,拆他台,“怕不怕,您自己心里不是比小人更有数。”
“放肆。”
周二郎没好气横他一眼。
胡安不怕死地继续,“看吧,大人这是恼羞成怒了。”
周二郎眯着眼,斜他,“胡安,你是不是觉得同本官一起杀过人,就可以同本官称兄道弟了?”
胡安立即闭嘴,恭恭敬敬搀扶着周二郎上车,“大人赎罪,是小的嘴贱。”
周二郎一挑车帘进了车厢,不客气地撂下一句话:“既然知道是嘴贱,那就掌嘴。”
胡安:“……”
大人向来说一不二,胡安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一双铁掌,抡起左手,高高扬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力度很轻,但是技巧到位,声音响亮。
周二郎懒得搭理他,进到车厢,皱着眉脱下溅上永和帝呕吐物的外衫,换了车上备着的另外一件白色长衫。
车厢里备有洗手盆,周二郎的双手浸泡在水中反复清洗了几遍。
胡安贱,他比胡安更贱,不是么。
奴颜婢膝,媚上邀宠,也不过是如此,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不要脸就行,他周二郎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能比别人做得都好。
——无论行善还是作恶。
周二郎冷冷笑着,慢慢把右手举至眼前,又慢慢把手放到鼻尖下,轻闻了下,确定没有永和帝呕吐物的味道,微微闭了眼睛。
“胡安,你的鞭子干嘛使的,好好一匹马跑得比驴还慢。”
胡安偷偷撇嘴,心说大人您嘴硬啥呢,还不是怕迟到了小公子不高兴。
胡安得了命令,扬鞭催促马儿快跑,一路疾驰到端王府,周二郎却是被管家拦下,“周夫子,王爷在湖心亭书房等您呢。”
周二郎脚步略略一顿,冲管家抬眸一笑,道:“有劳管家带路,不知可否派人告之钰哥儿一声,我怕孩子等得着急。”
管家不敢怠慢,这位只是名义上的先生,人家的真实身份他惹不起,忙招手唤来一人,派其去通知小主子一声:周先生到了,先陪王爷说会儿话,一会儿便过去。
管家撑船将周二郎带到端王位于湖心岛的书房外。
书房内,端王正心不在焉地随手翻着一本书册,寻思着一会儿要同周二郎商议的事。
当前的局势,无论永和帝立谁做储君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储君一立,圣旨昭告天下,他再想篡位,不说难度和风险大幅度提高,还要背负骂名。
为今之计,就要靠周二郎去周璇了。
听到外面动静,端王一抬眼,看到周二郎大步走进来,“下官见过王爷。”
端王脸上挂出一丝笑意,起身相迎:“凤青来了,快坐。”
周二郎心中一动:黄鼠狼给鸡拜年,端王又想干什么?
他心中疑惑,面儿上却是不显,冲端王一拱手,浅笑道,“见过王爷。”
随后大方落座。
端王没有同周二郎绕圈子,直接了当地问他:“永和帝还能撑多久。”
周二郎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皇帝封锁了消息,就连魏伦亦不清楚他的真实情况,不过据魏伦从蛛丝马迹里得出的结论——”
周二郎微顿了下,伸出五根手指。
端王挑眉:“五个月?”
周二郎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一叹,“前太子所下之毒被发现得早,据魏伦的推测,再活个三五年,应该问题不大。”
端王拧眉,“竟然可以活这么久?”
周二郎心中冷笑端王的猴急,面儿上却是摆出一副无奈模样,安慰端王道:“王爷切莫心急,只是魏伦的推测,或许实际上时间更短也说不定。”
端王目光忽地扫向周二郎,沉声道:“如今能接近他的,只有你和魏伦,若是你二人联合起来……”
端王话没继续往下说,意思却是传达到位了。
周二郎装作惶恐,站起身来冲端王一拱手,“永和帝多疑且狡诈,王爷不是不知,自从出了太子下毒之事后,皇帝看谁都像是害他之人,宫内戒备森严,凡进口食物都要经过太医院测毒,且由下人试吃之后才肯进口。”
顿了顿,他又急声道:“魏伦虽与我交好,可那是他认为我效忠的是皇帝陛下,一旦他知道我要下毒加害皇帝,绝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端王见他一副着急解释,唯恐自己不信任他的模样,淡淡一笑,抬手安抚,“好了,我只是突然有此念头,随口一问,不好办就先搁置,咱们挑能办事的先办。”
周二郎心中冷笑,冲端王客气道:“还请王爷明示。”
端王沉吟了一下,道:“尽量拖延永和帝立储的时间,最好直到他死都下不了决心立谁。”
似乎是知道此事的确很难办,端王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尽力而为,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周二郎默然不语。
端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二人联起手来,咱们钰哥儿的福气在后头呢,你说对吗,凤青?”
周二郎如何听不出他的话中意,强忍住心中怒意,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慢慢翘起一丝弧度,重重道:“自然。”
直到这一刻,周二郎方才明白端王也好,永和帝也好,甚至是那位老丈人萧祐安也好,本质上他们都是一类人——一出生就可以无视规矩,破坏规矩的人。
端王与自己协议说什么钰哥儿的归属看天意,倘若钰哥儿的记忆恢复就把钰哥儿归还给自己,这纯属是缓兵之计与安抚。
端王从决定要抢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孩子还给自己!
他是从什么时候抢的?
太子出事儿以后。
将钰哥儿这个小的抓在手里,自己这老的自然会投鼠忌器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般乖乖听话。
赵修远他想的不仅仅是自己要帮他坐上那把龙椅,他还要利用自己来替他铲除障碍坐稳龙椅,等他真正坐稳了龙椅执掌天下,自己这个钰哥儿的亲爹就只剩下碍眼了。
呵呵……
也就只有自己这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的书呆子才傻乎乎的把承诺看得比天还要大,信奉什么狗屁的君子一诺重若千金!
而像是端王,永和帝这样的人从来都是灵活做事,要不要守承诺,守什么承诺,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时候不守,全是他们自己根据实际需要来确定。
为了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功利,端王又留周二郎坐下闲聊了一会儿。
周二郎强忍着心中不耐烦同他周旋几句,借口自己尿急,出了湖心亭书房,命人撑船将他带出湖心岛。
距离自己约好给儿子上课的时间已经过去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了,钰哥儿指不定多生气呢。
周二郎不顾形象地匆匆往后花园儿子的书房里跑。
孩子不能着急生气,一生气头疾发作起来,没人能替儿子受那个罪,想到上次自己亲眼看到儿子头疾发作的情形,周二郎胸中的恨意无法抑制。
他一定会让端王付出代价,一定!
第189章
如今距离周锦钰落水已经过去三个来月的时间,周锦钰的脑子里多出了越来越多关于过去的生活片段,虽然那些片段杂乱而无序,却也足够他确定自己的过去,足够确定过去的爹很爱他。
他那些记忆的碎片里到处都有爹留下的痕迹。
端王虽然是他血缘上的父亲,但他打心底里更愿意亲近自己过去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周先生。
先生迟迟不来,周锦钰等得无聊,懒懒地耷拉着眼皮,左手托腮,右手捏着一支毛笔随意地在纸张上胡乱涂画。
渐渐地,那些线条有了轮廓,却是一盘被啃得七零八落的大虾,仔细看,总共有三只虾头。
先生还不来。
周锦钰等得有点儿困,打了个哈欠,继续无聊地涂画,先是画出了一只修长的手,那只手正捏着一只大虾剥虾皮,接着画胳膊、身子、脸,脸上慢慢有了眉眼、鼻子和含笑的嘴唇……。
周二郎默默地站在儿子身后,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他的呼吸轻微而克制,唯恐打扰到儿子画画。虽然画技不佳,但胜在传神,一看就知道儿子画的是自己。
似乎是心有所感,周锦钰不经意地仰头一瞟,正对上周二郎慈爱含笑的双眼。
“爹!”
周锦钰大眼睛猛然间亮得惊人,一声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肉乎乎的小腮帮子上笑涡乍现,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这声久违的“爹”直接给周二郎喊破防了,什么端王,什么承诺,去他的,去他娘的!
周二郎蹲下身子,一把揽过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喊得是什么以后,周锦钰小脸儿一红,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喊就喊了,先生本来就是自己的爹,他以前也一直就这么喊的呀。
周锦钰对周二郎解释,“先生,我记起来了,钰哥儿不是在王府里长大的,先生的家里才是钰哥儿长大的地方,先生你其实是钰哥儿的养父对不对?”
周二郎:“……”
见周二郎不语,周锦钰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爹?”
周二郎伸出大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脑瓜,哑声道:“爹的好乖娃。”
周锦钰亦伸出软软的小手,宽慰般摸了摸周二郎的大脑袋,保证道:“先生受委屈了,你不必担心王爷那边,有钰哥儿在,谁也不能动先生你一下,王爷也不能!”
周锦钰说得斩钉截铁,怕周二郎不相信般,他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会保护好先生的。”
周二郎用力抿了抿唇,压住忍不住要上翘的嘴角儿,目光闪了闪,重重点头,声音中难掩沙哑落寞,“好孩子,爹的钰哥儿长大了。”
周锦钰看到先生强忍悲伤的样子,忍不住对“亲爹端王”的霸道作风更加反感,先生整整养了自己七年,你说不让他认就不让认。
可怕的是自己还偏偏失忆了,倘若自己真的想不起一点儿以前的事,不知道先生就是自己的养父,先生该有多可怜,多伤心。
明明儿子就站在他眼前,他却只能控制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默默守护,守着先生的本分,只能当儿子一辈子的先生。
这对先生是何等的残忍。
一时间周锦钰都有点儿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周二郎亲生的,却偏偏是端王亲生的。
只念头刚起,他又忍不住有些羞愧,这样嫌弃亲爹好像有点儿过分了。
看到孩子脸上的表情变化,周二郎敛下眉眼。
他绝对不会允许大哥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什么钰哥儿站在他和端王中间为难,他压根儿就不会让儿子对端王有任何好感。
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身边太久,跟着端王学蠢了怎么办?学坏了怎么办?孩子和自己不亲了怎么办?
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该轮到他给端王送惊喜了。
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喊出了那声“爹”以后,周锦钰感觉眼前的养父更加亲切了,拽着周二郎一会儿爹,一会儿先生的叫个没完,搞得周二郎讲不下去课。
周锦钰双手捧着小下巴,歪着脑袋冲周二郎道,“大伯,娘亲还有爷爷奶奶大姑他们都还好吗?”
周二郎猛地怔住,好半晌才发出自己的声音,道:“钰哥儿想起他们来了?”
周锦钰挠了挠头,“钰哥儿脑子里有很多画面,可是只有他们的模糊不清的样子和只言片语,再具体一些就想不起来了。”
“钰哥儿记得大伯力气很大,砍了好多好多的柴火堆在院子里,咱家的院子里应该有个葡萄架,爹摘了葡萄给钰哥儿吃。”
“哦,对了,咱们家还应该有很多鸡,娘和大姑在喂鸡,好像,好像还有一头灰色的小毛驴,钰哥儿坐在上面,牵着驴的应该是我爷爷……”
周锦钰越说越顺,继续道:“我们家门前应该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清,里面好像有鸭子在游,河边有大柳树,河上还有座小石桥,钰哥儿和娘就站在桥头上,然后,然后……?”
“然后爹就回来了!”
周锦钰目光灼灼,继续道,“爹抱起钰哥儿,说,说……”
周锦钰不由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他想不起来了,想不起爹对他说什么了。
周二郎见状忙抓住儿子的手,含泪道:“爹说我们钰哥儿长高了,也长胖了,一天比一天好了。”
周锦钰眼圈儿一红,依偎进周二郎怀里,轻声道:“爹,钰哥儿不想离开您,钰哥儿想回我们以前的家了。”
第190章
周二郎平日里从衙门回来,周锦钰黏在他身边爹长爹短的叫着,在外面有再多的辛苦疲惫,都被小孩儿这声软软的“爹”给抚平整抚妥帖了,无法言喻的治愈。
他完全不能习惯周锦钰不在家的日子,甚至好几次自己一个人在儿子的房间里绷不住情绪,他那样有自控力的一个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眼泪自己就往外淌。
二郎想钰哥儿,却又无法和钰哥儿相认;他对云娘心有怨气,也不能把怨气表现出来,朱云娘都能对感情如此收放自如,他矫情个什么劲儿?倒显得他周二郎非她朱云娘不可一样。
他这会儿听到钰哥儿说不想离开他,想要和他回家,顿时这些日子以来满腔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只觉又委屈又无比的开心满足,他还有钰哥儿,儿子永远都是爱他的。
周二郎努力忍住眼中的湿意,唇瓣蠕动,最终却只温柔摩挲着儿子小百岁辫儿的发梢,低下头,凑近孩子,轻声说了句,“乖娃。”
只短短的两个字,蕴含了二郎快要溢出来的关怀、温暖以及怜爱,周锦钰的心一瞬间潮湿又柔软,他是心细敏感的人,能很清楚地分辨出周二郎、端王以及萧祐安三人对他的不同。
在周锦玉看不到的地方,与他温柔的腔调截然相反,周二郎的眸光里压着如墨的暗黑浓稠,如同守护幼崽的猛兽,随时会扑上去将入侵者撕个稀碎——。
和周锦钰告别时,钰哥儿自然又是各种舍不得,周二郎逼自己快步走出了端王府的大门。
上了马车,车中的小桌上摆放着钰哥儿最喜欢的几样小吃食,周二郎想起儿子抻着油乎乎的小手,往他嘴里塞糕点,“爹,你也尝尝,很好吃呀。”
“钰哥儿吃吧,爹不吃。”
“爹你吃嘛,美食要有人分享才有意思。”
……
周二郎抬手挑起了车帘,挑眉望去——
只见西边斜斜坠下的落日将天边的云染成绚丽的橘红,大半个端王府都被笼进落日的余晖里,周二郎的嘴角儿压下,抿出一抹锋利。
……
现如今永和帝身体欠佳,加上他得知自己大概只剩下十年的寿命,愈发惜命,再不敢像之前一样凡事亲力亲为。
他现在急需一个可信任之人帮他处理手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毕竟他的身体问题十分敏感,之前减少上朝就已经引起朝臣的诸多猜测,如今奏折再堆积着不处理,怕是会引起更多的麻烦。
以往朝臣上报的奏折,一般都是先交由内阁进行审阅,由内阁给出处理意见以后再交由皇帝朱批,也就是说内阁有议政权,决策权则掌握在皇帝手上,另外行政权由六部控制,三方势力互为牵制。
永和帝之所以忌惮徐庚和端王,实际上正是因为六部的权力已经被徐庚以及端王的亲信党羽侵蚀大半,皇权在三方博弈中除了占据正统并不占据多少优势。
依照常理,皇帝身体欠佳,由太子也就是朝廷未来的储君协助处理奏章最为合适,只不过现下太子已死,其他几个皇子年幼无知,永和帝不得不另选他人。
这人不但要对他忠心耿耿,且处理事务能力极佳,背景更要简单无隐患,条件如此罗列下来,永和帝发现除了周二郎能胜任,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周二郎的头衔很多,看起来繁华似锦,荣宠无限,实际上却是权力分散,犹如一个救火队长,用着的时候你要上,用不着了就没你什么事儿。
永和帝给他的头衔基本上都是二把手,你做的好了,顶头上司觉得你对他有威胁;你做的不好,他又可以说你没能力;总之你这个空降的老二,不管怎么做都不招人待见。
你就比如说让他担任户部侍郎这一职位,他上面正好压着一个快退休的户部李尚书,有多少人盯着这个肥缺,就有多少人想把周二郎拽下来。
你再比如说让他担任锦衣卫的指挥佥事,这分明就是在动端王的根本利益,你也就占个虚名而已,你敢指挥端王手下的人试一试?
且不说下面的人听不听你的,你得先问端王会不会放过你。
再说御林卫统领这个官职,掌管着护卫整个皇城以及皇帝安全的工作,乃是皇帝最为倚重信任之人,听上去很不错,实际上永和帝同样对周二郎的权利进行了分割和限制,那就是周二郎只有指挥统领的权利,对手下之人却没有任命罢免权,这使得他的权力大大被削弱。
综上所述,周二郎的所有权利只能自上而下的获得,永和地不允许他自下而上的获得,直白点说就是没有根基,没有下面人的支持拥护,他只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空架子。
除了依附皇帝,抱紧永和帝这个金大腿,他别无选择。
倘若他没有获得李尚书的认可和赏识,倘若他没有获得端王的拉拢,他的日子绝不会太好过。
日子不好过了,你才会更想着皇帝的好,念着皇帝的好,依赖皇帝的好。
有了徐庚和端王的前车之鉴,可以说从周二郎一出仕,永和帝就开始往他身上套枷锁,周二郎的表现越出色,他身上的枷锁和束缚便越多。
说到底,永和帝不是唐太宗那般有自信的帝王,他没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胆量和气魄。
这日永和帝召周二郎进宫。
到了宫门口,一顶小轿正在那儿候着,抬轿的两个小太监看到周二郎从马车上下来,忙上前见礼。
宫门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这是规矩,永和帝念周二郎需要经常入宫,走路到养心殿的路途并不近,十分辛苦,所以特地安排了轿撵接他入宫。
这对于徐庚这样的权臣来说是无上的荣宠和恩赐,是对他重臣地位的肯定;但对周二郎这种资历尚浅且没有根基的年轻臣子来讲,就是高调、骄淫和逾越了,是永和地拴在周二郎脖子上的另外一道枷锁。
作为皇帝,我对你如此看重厚待,你敢背叛我,那你就是不忠不孝、忘恩负义、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臣贼子!
上位者的恩赐,周二郎不管愿意不愿意,他都不能推辞,不但要欣然接受还要感激涕零,磕头谢恩。
实际上周二郎也确实是痛快接受。
不能反抗,那就不较那劲儿,好好享受。永和帝不过还剩下寥寥数月的寿命而已,一个将死之人他还能有力气折腾多久?周二郎的目标是永和帝百年之后的事。
不知道永和帝是否有意向众人显示周二郎受到的恩宠,令人抬的是显轿,也就是只有底座和抬杠,没有帷幔的那种轿子,进宫的一路上所有人都能瞻仰这位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周大人的风光。
只如今的周二郎,早已不是当初打马游街时,被人追得狼狈而逃的羞涩状元郎,他还怕被人看不成?
实际上,整个皇宫之内,还真没有几个人敢明目张胆的看他。
皇帝的宠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皇帝面前能说的上话,他替你美言两句,或说上你几句坏话,你的命运可能从此就天翻地覆。
皇宫内的奴婢们,对这一点的体悟不可谓不深,他们可不懂永和帝抬举周二郎背后的深意,只知道周大人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没看见魏伦魏公公在他面前都十分客气吗?
一时间整个皇宫大内的下人,甚至包括一些皇子皇妃,无一敢得罪周二郎。
再加上周二郎自己就是御林卫首领,如今又有皇帝的宠信做背书,可以说整个皇宫大内除了永和帝,周二郎最大,皇宫内,包括皇帝、皇子在内的一举一动皆在周二郎掌握之中。
抬轿子是门技术活儿,两个抬轿的小太监显然是要努力巴结讨好周二郎,杆子起得那叫一个稳,腰杆挺得更是直,只见其脚动而不见其身动;彼此之间更是配合默契,步调的大小甚至快慢都协调一致,周二郎敛了眉眼,坐在如同演奏乐曲一般,颤悠得极有节奏和韵律的轿子上,有些昏昏欲睡,他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朱云娘,作为女人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累,难道我就不累?本官平日里是有些难伺候,可本官伺候你的时候不也如同这两个卖力的轿夫一般,尽心竭力,要节奏有节奏,要力度……
“正桓见过先生。”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周二郎轿前,锦衣华服亦掩盖不了其身体的孱弱,面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说话间还忍不住掩唇轻咳了几声,正是永和帝的第二子——赵正桓。
先生?周二郎想起来了,自己竟还担着个皇子讲读的身份呢,只不过他可没兴耐心给自己儿子以外的人当什么先生。
如果有,那一定是钰哥儿的儿子,也就是他自己个儿嫡亲的孙子,庶出的都免谈。
周二郎很有意思地看了赵正桓一眼,淡淡一笑,命人停了轿子。
赵正恒搞不懂是纯属他自己想多了,还是周二郎刚才那一眼里真有什么意思在里面,可他却本能有种伪装被看穿的直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是他娘给出的主意,说周凤青只有一个病秧子独子,眼珠子一样疼爱,狠心让他淋了冷水,命他等在周二郎去往养心殿的路上,说周二郎必定会有所触动,爱屋及乌。
周二郎抬腿从轿上走下来,冲赵正桓礼貌回礼,笑道:“皇子们的先生无一不是当世大儒,半个圣人般的存在,这先生之名,二皇子羞煞周凤青了,实在愧不敢当。”
赵正桓恭维道:“周大人十几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不到就考上状元,且是千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六元及第,禹北赈灾——”
“二皇子,会读书和教书育人做学问是两码事儿,先生二字且莫在提。”周二郎开口打断他,在切莫在提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周二郎显然高估了赵正桓,对方完全没听出他已经极为明显的话外音,还想说什么,周二郎脱下自己的皂色披风为二皇子披上,温声道:“早上才下过雨,天气阴冷,二皇子看着似是染了风寒,怎么不多穿些衣裳再出来。”
周二郎的声音温暖而富有质感,略显平静中带着一点儿随性慵懒,与永和帝平日里对二皇子高高在上的冷漠中带着嫌弃的语气截然相反。
披在身上的衣物干燥而带着淡淡的体温,似乎还有好闻的清香,一时间二皇子竟从这个只大他八、九岁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父亲般的温暖。
“多谢先——”
周二郎笑着打断他,“二皇子唤我名字就好。”
二皇子如何能真唤他名姓,见他坚持,只好道:“正桓多谢周侍郎关心。”
周二郎解释了一句:“二皇子的抬爱,周凤青感动,只是人言可畏,尤其是周凤青如今得了陛下几分荣宠,身上任何一点小的过失都可能会被人无限放大,拿去做文章,还望二皇子多多体谅。”
“大人不辞劳苦为父皇分忧,天大的功劳在那摆着,我看他们就是自己不能干,还妒忌别人能干!”
周二郎听出他话语里的恭维之意,笑了笑,“食君俸禄,与君分忧,都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之事,我辛苦些不算什么,关键是能让陛下少些操劳。”
话锋一转,他似是顺口一说:“常常见到五皇子过去给陛下请安,二皇子倒是遇见的极少。”
第191章
听闻周二郎此言,二皇子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怨毒之色,又迅速掩饰了,低声道:“是我愚钝,不若五皇弟那般得父皇的宠爱,怕是惹了父皇的怒,更不利于他老人家的身体康泰。”
周二郎不赞同道:“本官素闻二皇子殿下谦逊仁义之名,殿下又何须妄自菲薄,陛下是皇帝,也是您的父亲,想来天下没有哪一个父亲会拒绝孩儿的孝心,殿下想多了。”
二皇子低下头,喃喃道:“我没有五皇弟命好,有一个出身贵族的好母妃,还有一个好舅舅,可倘若有人愿意帮正桓一把,正桓定当学那玄德公一般厚待恩公。”
这是把他自己比作刘玄德,把周二郎当成孔明了。
赵正桓同周二郎不在一个层级上,他这点儿画大饼的小把戏在周二郎眼里什么都不是,周二郎只是笑笑,说是怕耽误了陛下的召见,就先走一步了。
赵正桓望着周二郎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一时间摸不透周侍郎这是表态还是没表态?
把披风给了赵正桓,周二郎一时间还觉得有些冷意,好在是坐着轿子,很快就到了养心殿外,小太监见是周大人,忙殷勤跑进去通传。
养心殿东暖阁内,永和帝正斜靠在枕头上看奏折,单手撑住额头,一脸头疼不耐之色。
魏伦轻声上前为其按摩两侧的太阳穴,“陛下,您已经看了大半天的折子了,该休息一下了。”
永和帝皱着眉头,指了指面前堆积到尺高的折子道:“朕倒是想休息呢,你瞅瞅这各地的折子,雪片一样堆在这儿,放着不处理只会越积越多,看着闹心。”
魏伦劝道:“陛下,折子是永远看不完的,身子是您自个儿的。”
正说着话,外面小太监来报,说是周侍郎周大人到了,在外间等着召见呢。
永和帝点点头:“快叫他进来。”
周二郎大步进殿,在永和帝身前几步处,站定,躬身一礼,“给陛下问安。”
“周爱卿坐吧。”
“谢陛下赐座。”
周二郎落座,永和帝一抬手,屏退了左右,周二郎心中微微诧异,不知永和帝此举何意。
等到暖阁里只剩下君臣二人,永和帝身子往罗汉榻上一靠,把小桌上的奏折推向一边,道:“看了大半天的折子,头晕眼花,剩下这些你来帮朕看看。”
对于永和帝的身体状况,周二郎了如指掌,在他的授意下,魏伦更是经常在永和帝面前似有若无的“提醒”他身体不宜劳累。
所以永和帝有今天这个决定,周二郎一点也不吃惊,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永和帝话说完以后,眼睛一直盯着周二郎观察他的反应,就见对方脸上的表情,由迷茫到惊诧再到惶恐,随即起身跪倒在地,“陛下,臣不敢——”
永和帝盯住他,沉声道:“告诉朕,你在怕什么?”
周二郎俯首:“臣怕陛下,更怕徐大人和端王殿下,若要他们二人知道臣越俎代庖帮着陛下批阅奏折,臣的脑袋不够掉。”
周二郎此话翻译过来就是:陛下,我担心徐庚和端王要杀我,而您保不住我;再直白一点——陛下,有些事你说了不算。
“你——放——肆!”
永和帝音量陡然拔高,猛得拽过桌上的茶盏,怒气冲冲砸向周二郎!
周二郎没躲,任凭瓷器将将擦着脸颊掠过,落在身后不远处,发出令心颤的破瓷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只精致的茶盏已然粉身碎骨。
差一点儿,这茶盏就砸在了周二郎的面门上,后果不说是毁容,定然也不会好受。
周二郎低眉敛目,不吭气地承受着,冷静地从永和帝气急败坏下手没轻重中判断出对方内心的巨大恐惧。
调整了下情绪,周二郎跪在地上深深俯身下去,以额触地,平静道:“陛下息怒,惹陛下生气,臣罪该万死——”
一股邪火发泄出来的永和帝深吸一口气,斥道:“周凤青,你好大的胆子。”
周二郎收起刚才的谦卑,直视着皇帝道:“微臣的胆子是陛下给的。”
永和帝:“怙恩恃宠,你还有理了?”
周二郎坦白道:“得罪了陛下,臣或许会受些责罚,但陛下了解臣的忠心和为人,小惩大诫不会真的杀了臣;可若挡了徐大人或者端王爷的路……,臣,真的会害怕。”
永和帝闻言,逼问他:“倘若朕非要你和他们二人对上呢?”
周二郎抬起头来,“陛下,臣不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臣能好好活到今天,全凭陛下在后面护着臣。”
他又道:“陛下在,臣就好;倘若那天陛下不好了,臣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所以臣比任何人都盼着陛下长命百岁。”
顿了顿,周二郎继续言辞恳切:“陛下日夜案牍劳顿,操劳国事——协助陛下处理奏折,为陛下分忧,臣理应效劳,只此事若要传出去,周凤青的一条命微不足道,可他们若是以此为由,说陛下您的身体不宜操劳国事,以此为借口行夺权之实,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周二郎一番话说得永和帝倒吸一口冷气。
他这番话说的实在高明至极,永和帝要周二郎协助他处理折子非是出于自愿,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周二郎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
周二郎的着手点倘若是处理他和永和帝之间信任与不信任的矛盾关系,只会陷在里面让君臣关系越来越不可调和。皇家的父子兄弟之间都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他又怎么可能会完全放心你一个外臣?
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把自己和永和帝之间的矛盾成功转移成了永和帝同端王以及徐庚的矛盾,既稳固住自己在永和帝心中的地位,又为端王和徐庚挖了坑。
接着,他说徐庚、端王等人会以永和帝身体为借口行夺权之实,不但悄悄暗示了徐庚和端王的不轨之心,让永和帝升起危机感对二人更加忌惮;另外一方面也是让永和帝自觉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暗自帮永和帝处理奏章。
他此举实际上也切断了魏伦参与进来的可能,偏听就会偏信,假如永和帝只能听到他一种声音,也就相当于他变相的控制了永和帝。
徐庚在永和帝面前要体面,端王在永和帝面前掩饰野心,周二郎在永和帝面前摆最低的姿态,说最柔软的话,干的却是夺权控场、置对方于死地的狠事!
徐庚只想当权臣,不想造反;端王要等到万事俱备才敢反;周二郎想好了要反,就开始步步谋划,绝不迟疑和动摇!
永和帝亲自扶周二郎起来,拉他一同上榻。
周二郎坚决不肯,说是不敢逾越。上面人赏识是上面人的事,恪守本分却是你自己的事,心里怎么想不说,面儿上必须做到位。
果然,永和帝的面色又好了几分,笑骂:“帮朕批阅奏折的事儿你都干了,还在乎这点儿僭越?”
周二郎不跳坑,道:“陛下,不一样。前者是情况特殊,陛下身体为重,臣不能迂腐;后者是为人臣子的礼仪,天子威严为重,臣不可僭越。”
永和帝哈哈大笑,“你呀,真是长了一张让朕又爱又恨的嘴。”
话音一转,他道:“那你来说说,当下的局面,朕当如何应对?”
周二郎一拱手,“陛下您无需应对。”
永和帝挑眉,不解道:“此话怎讲?”
周二郎缓缓道来,“陛下,三足鼎立最为难办,如今您这一病,或许是一个打破僵局的绝好机会。”
“继续说下去。”
永和帝直起身子来了精神。
周二郎继续道:“如今朝堂的局势就如一池湖水,因着陛下的病情,外界诸多猜测,原本躲在水底下活动的鱼都探出了头,蠢蠢欲动。”
“不需要您出手,这些鱼就会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起来,所以,陛下什么也不需要做,装病,坐山观虎斗即可。”
听完,永和帝深深地看了周二朗一眼,道:“若爱卿是朕的敌人,朕一刻也不能留你。”
此话既是对周二郎才华的褒奖,亦不无敲打之意。
周二郎听完一笑,“陛下是臣的伯乐,没有陛下的赏识臣什么也不是。”
永和帝就喜欢周二郎这一点,知道谁才是他的靠山,龙心大悦,留下周二郎中午一同用膳,这次周二郎没有推辞,陪永和帝用完午膳,这才出了皇宫。
回到府上,屋里冷冷清清的,没人。小丫鬟说是夫人去铺子里了,周二郎撇了撇嘴角,反正男人和银子,女人总会爱一样。
周二郎抬手要脱官服,见小丫鬟仍旧在屋里站着,不悦道:“你不出去,在这儿杵着干什么?”
小丫鬟脸红,讷讷道:“夫人吩咐奴婢伺候大人。”
周二郎:“……”
好半晌,周二郎怒极反笑,嘴角儿抽搐着,慢慢打开一抹有尺度的凉笑,好好好,好你个朱云娘,自己不想睡了,转手就让人,你可真是不浪费男人,你用完了给你的丫鬟用是吧?
你当本官是什么!
夫妻二人同床不同枕很久了,周二郎是正常男人,半夜里偷偷自己自足,朱云娘看得出来,只是装做不知而已,想着与其有一天让周二郎提出来,还不如自己来安排。
她哪里能猜到周二郎如此清奇的脑回路,一般男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顺水推舟了,周二郎却是自恋至极,跟谁睡都觉得自己吃亏——色相、气力以及那什么,三方面的损失,亏大了。
他的极度自恋里又包裹着冷漠的自虐,宁可自己不痛快,也不想便宜别人,他喜欢朱云娘,一半是因为喜欢,一半是因为朱云娘是他已经认可了的自己人。
可这次朱云娘真的让他伤心透顶。
他看了眼面前清丽可人又有些眼生的小丫鬟,朝小丫鬟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因为竭力压着火儿,男人压低的嗓音中带着一点儿沙,这种低哑的沙与他明润谪仙一般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使周二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小丫鬟像受是了蛊惑般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周二郎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她都许诺你什么了,你同老爷我一字不落的讲。”
……
半晌后,小丫鬟被周二郎打发出来。
周二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良久,沉默不言。
这当会儿,府上负责养鸟的刘三儿在外面求见,周二郎起身来到外间,刘三儿满面喜色的对周二郎道:“老爷,小的终于找到和少爷死去的那只百灵一模一样的鸟了。”
周二郎目光一亮:“鸟儿呢?”
刘三儿:“老爷,那人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
周二郎打断他:“不管多少银子,去给我买下它,钰哥儿回来的时候,两只鸟必须都得给我活蹦乱跳的。”
第192章
周二郎不惜重金要求刘三儿把那只百灵鸟买回来,想了想他道:“你再去弄回一只猫来,要干净、要可爱、要好看招人待见——最重要它不能抓过老鼠,更不能吃过老鼠。”
刘三儿:“……”
不抓老鼠不吃老鼠,哪还叫猫吗?
就听周二郎又道:“嗯,这样吧,你就去找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崽子,弄回来以后,我要你给我从小训练,务必让它做到见到老鼠撒腿就跑,不管是见到活的还是见到死的。”
刘三儿脑袋裂开了。
老爷,您这是为难小的还是为难猫呢?
不过既然老爷交代了,他就得尽力去办,周府这么好的饭碗他上哪儿找去?
刘三儿领命下去,周二郎逗弄了下屋檐下鸟笼里的小鹩哥儿,想着钰哥儿很快就能回家了,他要满足一下儿子养猫的小心愿。
很早之前,钰哥儿跟他提过一嘴想要养只小猫,他没当一回事儿直接给拒绝了,直到那日梦到前世的事以后,关于前世的记忆好像在脑子里开始苏醒了般,记起来的事越来越多。
他想到当初小鱼也不知道从哪里抱回一只小野猫来,有一日,他竟看到那猫叼着老鼠向小鱼邀功,他顿觉那猫脏得无法忍受,便命人把那猫扔出去,又骗小鱼说丢了。
小鱼聪慧,知道是他故意把猫给扔掉,为此跟他闹,甚至用不吃饭来抗议。
当时他气坏了,一个畜生而已,也至于让他跟自己的父亲闹成这样,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拿身体做筹码来威胁,也要看他这当爹的答不答应,都跟哪儿学来的东西,还学人绝食?倘若这次让他尝到甜头,那以后是不是就要给他整绝食、上吊、投湖三件套?
简直胡闹!
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小鱼,小鱼从小娇生惯养,不似现在的钰哥儿这般乖巧听话识实务,挨打的时候嘴里还不闲着,说他霸道,说他□□,说他冷血无情没有同情心……
当时他本就正在气头儿上,孩子竟然为了一个长毛的畜生来骂自己的亲爹,他当真是忍无可忍,下手的时候就有点儿控制不住力道。
打了几下,他就已经开始心疼后悔,明熙那般顽劣,他都没有动手打过,顶多是罚跪,罚抄书,罚面壁。
那会儿但凡小鱼说个软话认个错,他也就顺台阶下了,只不过他忘了小鱼这是第一次挨打,孩子心里受到的伤害远远大于身体上的疼痛,小鱼梗着脖子和他较劲。
他一咬牙,打都打了,那就要起到作用,让孩子记住教训,第一次教训儿子就让他拿捏住,以后他这当爹的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好,不服是吧,那就打到你知道怕,知道有些底线你不能触碰为止。
最终这件事以小鱼哭着承认自己错了,表示再也不敢做出闹绝食这样的事情结束,孩子被他打得屁股几天都挨不得板凳。
如他所愿,这次动手打孩子的效果很好,简直好过头了,建立了他作为父亲的绝对权威,可也让小鱼一夜之间长成了懂事的大孩子,再不敢在他面前撒泼耍赖。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高兴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如今想来,不就是嫌猫吃老鼠脏吗?叫人把它训练成不吃老鼠的猫不就可以了。
这样既满足了儿子小鱼,也不会让他自己觉得看见那猫就别扭,不是两全其美吗?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要去伤孩子的心呢。
周二郎逗弄了一下笼子里的小鹩哥儿,如今钰哥儿不在家,他每天照顾无忧这个小畜生,竟也渐渐有了感情,大约体会到些小鱼当时对那只小猫的感情。
他又想到明熙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对他说:“我是倒了八辈子霉运才投胎给你做儿子。你总说我妒忌弟弟,其实你错了——”
“我不恨你偏心弟弟,我自己的亲弟弟,我也喜欢他,疼爱他。我只恨你□□霸道,你的标准就是标准,你的道理就是道理,你的喜欢就是喜欢,我和小鱼的想法从来不重要。”
他记得他当时直接怼回去了,好像是说,“你有本事就叫你爹为了你改变□□霸道的性子,没本事就闭上嘴吧,乖乖听话!”
你爹就是□□,你爹就是霸道,没有你这个□□霸道的老子为你在后面擦屁股,就你那惹是生非的性子,早都死八百回了,说你老子□□霸道,也不想想你自己的外号叫什么?——京城小霸王!
当然,后面这些话他自然只是腹诽,并没有说出口。
想到了明熙,周二郎眼里滑过一丝黯然,小鱼是他的心头肉,明熙何尝不是他的儿子。
明熙,明熙,取日之明,取月之光,熙熙皞皞,光明祥和。他是嫡长子呀,又如何会不被重视,单单是取一个名字,那都是他日思夜想,想了上百个名字,又从备选名字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寄托了他对自己第一个孩子的无限期望与祝福。
反倒是生了小鱼以后,就没有第一个孩子那般新奇兴奋了,尤其小鱼刚生下来,长得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一样,不似明熙那般白白胖胖惹人喜欢,怎么瞅都没遗传他这个当爹的一点儿风貌,他甚至都没费什么心思。就顺着明熙的名字起了个明钰。
所以,他是偏心小鱼,喜欢小鱼;可他不是一开始就特别偏心小鱼。
小鱼得他宠爱那也是有原因的,倒是周明熙,眼睛里只盯着他的不好,何曾体会到过他这个当爹的半份心意。
罢罢罢,想起来就头疼,明熙说八辈子走霉运给他做儿子,他只求祖宗积德,千万不要再给周明熙当爹,免得早生华发。
想来周明熙那个性子,到了哪里都只有他欺负人的事儿,没有他别人欺负得了他。
入夜,书房里,如水的月色侵染进来,轻纱般柔软、朦胧,将周二郎拢入其中,暗淡温柔的光线勾勒着他的眉眼,二郎低着头,神情专注,墨浓墨淡,笔下勾出渐渐清晰的轮廓——两个可爱的稚童,一个抱着父亲的大腿撒娇,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着父亲。
周二郎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眼睛里有了刀光剑影,恨意汹涌,明熙惨死,明钰出家,大哥万箭穿心……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同样的错误他绝不再犯,皇家之人皆不可信!
次日,二皇子赵正桓到她母亲曹惠妃处请安,说了昨日与周二郎见面之事,曹惠妃的姿容不算鼎盛,只能说是清秀佳人,但就这么一个没有背景和靠山的小宫女不但能爬上龙床,还能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了下来,平平安安的养大,绝对是有两把刷子的女人。
曹惠妃听完了儿子的描述,对赵正桓说道:“你父皇的身子撑不了几年。几个皇子之中,老五是最有实力登上皇位的人,娘问你,若是五皇子若登上皇位,最受益的是哪些人?”
赵正桓不假思索回道:“定然是支持他登基的首辅徐庚等人。”
曹惠妃点点头,“说得没错,而这位周凤青周侍郎却是皇帝用来对付徐庚,分徐庚手上权力的人,在朝堂上处处同徐庚作对,那么你想——他将来在徐庚手下能有好日子过吗?”
“徐庚不杀他,都是他运气好,怎么可能让他有好日子过。”赵正桓肯定道。
曹惠妃哼笑了声,道:“所以他同皇儿你一样没有后路,只有同我儿联合起来,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赵正桓不解,“可是母妃,他还可以选择投靠更有实力的端王呀,为什么说辅佐儿臣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曹惠妃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不,儿子你太不了解周凤青这人。”
“你想想啊,周凤青他从一出仕就是六元及第的头名状元,随后更是一路扶摇直上,而你要知道人的欲望只会越来越高,上去了就下不来;就如同为娘一样,从一介小小的宫女升到答应,升了答应还想做贵人,做了贵人又想做贵妃,做了贵妃,后面还想做皇后,而皇后后面还有太后。”
“周凤青也一样,人人都道他清高孤傲。实际上,清高孤傲不懂变通之人哪能做上他这样的高位?他是有野心的人,而且野心绝对比你想象中要大,投靠端王,他不过是从龙之臣中的一位。投靠你却是不一样,我儿可知是为何?”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赵正桓迟疑道。
“皇儿说得没错,你整日里读三国,当明白孔明为何选择刘备而不选择实力最大的曹操,盖因曹操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而刘备视他如宝。”
“儿臣明白了,多谢母妃教导,儿臣要学那刘玄德,三顾茅庐。肯请周侍郎帮我。”
“愚蠢!”
曹惠妃突然出声斥道。
赵正桓被骂得一愣,不明白母妃为什么要骂他愚蠢?
看到儿子一脸迷糊样,曹惠妃深吸一口气,道:“母妃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却知道这读书要读的迂腐了,还不如不读!”
赵正桓脸色不好看,从小永和帝就因为他娘的出身看不上他,而他出身卑微的亲娘,竟然也对他各种否定,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做什么都被指责。
曹惠妃见儿子脸色难看,意识到儿子大了,她说话要给儿子留面子,虽然当下只有他们娘俩没有外人,缓和了语气,她道:“你想做刘玄德,可那周凤青未必是忠心为主的孔明,你要用他,你更要防着他。”
赵正桓不吭声。
曹惠妃又道:“短短几年,从一个刚出道的状元郎成为如今身兼数职的皇帝红人,周凤青做事哪有简单二字?
“他和为娘一样,都是从最底层上来的,毫无根基,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敢肆意妄为,但凡出点差错都是灰飞烟灭的结局,所以,他绝对不会随随便便为你披上披风。”
就见曹惠妃缓缓站起身来,目视前方,以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道:“他这就是在暗示你,他愿意拥立你,你他能为你披上御寒的披风,他亦能为你穿上龙袍,这披风就是他的投诚,你明白了吗,我的儿?”
……
不知何时起,朝堂里掀起了一股流言,愈演愈烈,说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传言端王要以兄代侄和五皇子争抢皇位。
消息传到永和帝耳朵里。永和帝勃然大怒,一怒端王果然狼子野心终于是露出了爪牙,二怒他还没死,更没有立储君呢,五皇子怎么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太子了?
永和帝在寝宫发火气到吐血的消息传到二皇子的耳朵里,二皇子欣喜若狂,再次见到周二郎时,周二郎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最近陛下身体欠安,殿下身为人子,理当去床前尽孝。”
等周二郎走远了,二皇子才猛然琢磨出味儿来:莫非这股子流言是周侍郎一手策划出来的?
二皇子激动地一拍大腿,一时之间对周二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欣然接受,比起他爹看不上他,他娘对他各种说教,周侍郎却是用行动在默默支持他,维护他,帮助他。
他上次只不过提了一句父皇不稀罕他前去床前尽孝,暗示了父皇更喜欢五皇子,而不喜欢他;结果周侍郎一出手就替他解决了问题。
这下好了,不但让父皇开始讨厌五皇弟,顺便连他的劲敌端王叔也一起打击了,五皇弟和端王叔两边打起来才最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正桓对周二郎送上的这份大礼简直满意至极!
他以前对龙椅那个位置想也不敢想,只不过迫于母妃的压力,才不抱希望的去争取,现在忽然就生出了无限的渴望,有周侍郎在,一切皆有可能。
与此同时,养心殿的东暖阁内,周二郎正与永和帝在悠然地下着围棋,永和帝的眉眼舒展,显然是心情极好,脸上哪有半分生气的痕迹。
永和帝深深地看了周二郎一眼,笑道:“爱卿这招无中生有,引蛇出洞,用的妙呀。”
周二郎眉尾轻扬,“陛下谬赞。”
永和帝又问:“接下来朕当如何?”
周二郎头也不抬的,玉节般温润无瑕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轻轻落下,“陛下让他自证清白。”最后一个尾音透着轻飘飘的阴柔,却又毫不掩饰浓重杀机。
阴险、毒辣、野兽一样的凶残掩盖在男人敛下的眼眸后。
第193章
棋子落下,周二郎又道:“戏台子才刚搭起来,生旦净末丑都还未登场,陛下您不必急着出手,咱们君臣且隔岸观火瞧着。”
永和帝哈哈大笑,道:“这次你做得很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要什么奖赏?
你真心想赏自然就直接赏了,还要问我做什么?
明显是赏多了你舍不得,赏少了又不合适。
身为臣子,除了谦虚推脱,难不成还能真跟你谈条件不成,想到此,周二郎忙道:“效忠陛下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陛下您的信任倚重不就是对微尘臣最大的肯定和奖赏么?”
说完,话音一转,周二郎道:“陛下,臣想向您举荐一人。”
“哦?能让你周凤青看上的人定是不凡,说说看。”永和帝来了兴趣。
周二郎脸一红,半天才诺诺道:“臣想跟陛下走一个关系?”
“你说什么?”
永和帝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陛下,臣知罪”
“求陛下宽恕。”
周二郎慌忙俯首认错。
好半天,头顶上传来,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永和帝指着周二郎笑道:“周凤青啊,周凤青,古往今来,你大概是第一个胆敢和皇帝走关系的人。”
周二郎道:“陛下,是臣一时糊涂,臣知错了。”
永和帝却是摆摆手道:“不不不,朕就给你这个特权,以后你想提拔那个,只管亲口对朕说。”
永和帝的反应早就在周二郎的意料之中,现在周二郎帮着永和帝批折子,永和帝最担心的无非就是周二郎利用职权排除异己,培养亲信,结党营私成为第二个徐庚或者是端王。
与其让他这么猜忌,不若干脆把事儿挑明,适当得把自己的私心暴露给皇帝,反而能打消他的一部分疑虑。
听闻永和帝此言,周二郎忙道:“陛下,微臣不敢,绝无下次!只是……”
“只是什么?”
永和帝追问。
“只是臣举荐的人,确实是踏实肯干之人,只是因为臣同他是同窗好友,亦是同乡,他又在臣的手底下干活儿,臣若提拔他,引人非议;臣若不提拔他,又对不起他;臣想求皇上一个恩典,把他调离户部,看着给安排个位置。”
永和帝挑眉,“你倒是有情有义为他着想,知不知道你刚才为他冒了多大的风险?”
周二郎惶恐,“臣知错。”
“行了,朕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你举荐之人,说吧,你想把他安排到哪儿?”
永和帝的话又是一个不着痕迹的陷阱,倘若周二郎马上说出要把人安排到哪儿,永和帝就要怀疑周二郎的用心了。
“啊?”
周二郎装作毫无准备的样子,道:“陛下,您,您答应了。”
“臣代我那同窗薛良谢陛下恩典。”周二郎磕头谢恩,巧妙地避开了永和帝的询问。
这位置绝不能由他来定。
永和帝沉吟了一会儿,道:“我看就安排在吏部吧。”
“谢陛下隆恩!”周二郎再次谢恩。
永和帝现在正是用得着周二郎的时候,给的这个恩典,可以说相当香饽饽了,吏部亦是六部里唯一不受内阁控制的。
出了皇宫,周二郎收起脸上的恭顺谦卑,他要建立自己的班底,把薛良提上来只是第一步,他要所有人都明白,他周二郎想提携的人就一定能提携上来,哪怕是摆在明面上的亲信党羽。
傍晚时分,周二郎收到端王府送来的请帖,说是邀请去府上,端王有要事相商。
所谓的要事相商,周二郎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是什么。不过正好,可以在端王允许的范围内多一次见钰哥儿的机会。
更衣洗漱后,周二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萧祐安给的那个养颜丹,养颜的作用不大,副作用倒是有,搞得他最近总是有邪火,握笔杆子的手又发掘出一项新技能,甚至好几次差点被朱云娘撞破。
可去你爷头的养颜丹吧。
这分明是促进他和朱云娘生娃呢。
周二郎单手抚额,没想到他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萧祐安简直是吃准了他爱美怕老的心理。
可恨的是,这养颜丹,他确确实实也有养颜的作用,让他忍不住想用,他要求不高,到萧祐安那个年纪能保持他那样的精神面貌就可以了。
不行,他必须得抽时间找萧祐安谈一谈。
萧祐安这养颜丹太耗费身体,长此以往,他真吃不消。
端王府上,萧祐安正在教授外孙抚琴。
抚琴这种东西是贵族的玩物,周二郎这种出身微寒之人,在心境上就差了萧祐安一截,他无论是自己学琴还是教儿子学琴,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说直白的一点儿,就是附庸风雅,装点门面。
你要说周二郎他自己真的喜欢吗?他也不是真喜欢,他收藏字画,可没见他收藏古琴。
什么学习古琴是享受高级的快乐,那都是他拿来蒙骗周锦钰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高级的快乐是什么。
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必须要入乡随俗,进了这个圈子,这个圈子里人都会的,他就必须要会,不但要会,还得像模像样,他逼周锦玉,其实他也是在逼他自己。
萧祐安不同,他纯粹是因为喜欢才玩儿,而他想玩儿琴,手里把玩的都是最顶级的古琴,身边陪玩的更是名师中的名师,高手中的高手。
事实证明,师傅的天花板有多高,徒弟的进步空间就有多大,而且周锦玉不像周二郎一样心思深沉又复杂,走对了路子,他很容易就沉浸其中。
就连萧祐安也惊诧于小外孙的天赋,这才多久,进步之快,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他甚至已经可以上手挑战《渔樵问答》以及《汉宫秋月》这种难度的曲子了。
萧祐安忍不住揽过周锦钰,“好孩子,你弹得很好,出乎外公意料的好。”
周锦钰抿嘴儿一笑,“改天我弹给先生听。”
萧祐安知道他口中的先生就是自家女婿周二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之所以不敢见朱云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默认了端王把钰哥儿从女儿身边抢走的事实。
琴棋书画,吃喝玩乐,修仙炼丹,治病救人他都行,可搞政治他不行,带兵打仗他也不行,复国对他来说,以前只是一个不切实际,但为了心中的执念,又不得不去做的一个梦。
他身上背负着国恨家仇,他没有办法真正做到抛开一切,修仙问道。
可是因为钰哥儿的出现,一切都出现了转机。
他的外甥端王善于谋权篡位,他的女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了;他不擅长的,这俩人都擅长。
周锦钰捕捉到萧祐安脸上的不自然,没有戳破,反正他自己心里很明白先生才是养了他七年的爹。
想到明天又可以见到先生了,周锦钰心情很好,他道:“外公,不练了,我想早点儿休息。”
早点休息,这样他明天就可以精神饱满的听先生讲课了。
“好,那外公陪你一会儿,你睡着了,外公再走。”
周锦钰点点头。
那次落水留下的后遗症,伤了脑子,周锦钰有些类似神经衰弱的症状,入睡困难,萧祐安不想让他吃太多的安神药,吃多了不管是对身体还是脑子都不好。
因此,给开了泡脚的方子安排周锦钰每晚睡前泡脚促进睡眠,周锦钰不习惯让人伺候他,每次都是下人给他打好洗脚水,他自己泡完了再叫人进来收拾。
今晚正好萧祐安看见了,他见小外孙竟然自己洗脚,火儿腾得就上来了,王府的下人都死光了吗?赵修远这个混蛋,不是他自己亲儿子不上心是吧?
周锦钰见萧祐安发火,忙拉住他,“外公,是我不叫他们伺候的。”
“你不用骗外公,为他们说话。”
“是真的,没有骗外公,我自己能做的事情,不想让别人伺候,很不舒服。”
“真的?”
周锦钰点点头:“什么都让别人来伺候,会让钰哥儿觉得自己是个废人,钰哥儿不喜欢。”
萧祐安心疼得揽过周锦钰的头,“好孩子,你怎么会是废人,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周锦钰奇怪地看了萧祐安一眼。
萧祐安自知失言,忙弥补道:“外公是说钰哥儿在外公心里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孩子,来,今天外公伺候我外孙洗脚。”
说着话,萧祐安蹲下身子,双手伸进水里,抓住周锦钰的小脚丫,作为前朝太子,他这还是头一遭伺候人洗脚,显然业务不熟练。
周锦钰忙推他,“外公,我自己来,您是长辈哪有长辈给小的洗脚,钰哥儿伺候外公洗脚才对。”
周锦钰随口一句话,竟然把萧祐安说感动了,以前作为前朝太子的时候,他有人伺候;即便现在不是太子了,他也并不缺人伺候。
尽管这些人也是真心实意的伺候他,但这和自己的小外孙一片孝心,亲口说为他洗脚,感受完全不同。
越是和周锦钰相处,他就越喜欢这孩子,同时也越发现钰哥儿的性格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只盼着自己的药能快快起作用,好让周二郎和云娘再生一个继承人。
也不知道是女婿太不争气,还是女儿那边有问题,除了调理身体,他还好心得往药丸里放入了不少好东西,是真的好东西,既助兴又不伤身。足够两个人充分交流,可这么长时间,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周二郎提早到了王府,本想着直接去看钰哥儿,却被端王拦住了,说有要事相商。
第194章
“最近一段时间朝廷上下关于本王的那些流言,你都听说了吧?”
端王问周二郎。
周二郎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凤青有所耳闻。”
“说关于此事你是怎么看的?”端王挑眉道。
周二郎:“下官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陛下必然会对王爷有所猜忌,怕是对王爷很是不利。”
端王冷笑一声,“先发制人,徐庚真是好手段。”
周二郎附和,“的确,仅用一句莫须有的流言,就把皇帝陛下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王爷您的身上,进而掩盖他自己的狼子野心,首辅大人之老谋深算,周凤青自愧不如。”
端王摆手,“凤青你不必妄自菲薄,这个老东西在你手上可是吃过不少亏,说说,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周二郎装模作样思考一番,无奈摇摇头,“王爷,凤青无能,倘若是其他流言倒还好办,只需要找到流言的源头即可,可此流言事关谋逆,且王爷也确有谋逆的条件,即便是查到源头,以皇帝陛下多疑的性格对王爷的猜疑必不会因此削减。”
“此为阳谋,王爷除了自证清白,无解。所以,这个哑巴亏王爷您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着实可恨!”
端王咬牙:“自证清白?如何自证清白,无非是想要让本王交出锦衣卫的兵权,以证明本王无谋逆之心。”
周二郎没接话。
端王是左右为难,交出锦衣卫的兵权,自然可以让永和帝放心,可失去锦衣卫就相当于砍掉了他一条臂膀。
如若不交出锦衣卫的兵权,那就证明流言没错,你有谋逆之心。
不管怎么做,他都损失巨大。
正如周二郎所说,此为阳谋无解。
正苦恼间,就听周二郎悠悠道:“不过王爷也不必太过烦恼。”
“噢?此话怎讲?”端王听出这是有转机,声音难掩激动。
“王爷稍安勿躁,徐庚此计踩点踩的甚妙,在如此敏感时期把锚头对准王爷,他也是算准了皇帝的心思,可他忘了一句话——”
端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人算,不如天算。”周二郎一字一句道。
“王爷,徐庚千算万算,他也不会想到你我之间的关系,您觉得皇帝收回锦衣卫,会交给谁来统领?”
不等端王说话他又道:“我有七成把握让皇帝把锦衣卫交到的我手上,这样的话,王爷即便把军权交出来,也不过是左手换右手,锦衣卫依旧在王爷您的手上。”
端王听他如此说,微眯了眼,随后有些疑惑道:“不过凤青,永和帝已经把御林卫交到你的手上,他又如何会把锦衣卫也一同交给你,这可就相当于把身家性命交给你了,本王不认为他会如此愚蠢?”
周二郎一笑,“此一时彼一时,生病的人总是会有些依赖性的,何况王爷觉得除了二郎,整个朝廷他还能找出谁来驾驭锦衣卫这帮人吗?”
“就是本着权力平衡的原则,他也不可能让徐庚的人来掌握锦衣卫。”
“再者说了,锦衣卫里可都是王爷您多年的亲信嫡系,倘若不派一个有能力的人过去,他收回王爷的统帅权跟没有收回有什么区别吗?”
端王忽然哈哈一笑,拍着周二郎的肩膀道:“卧龙凤雏不外如你。”
周二郎忙谦虚道:“王爷太抬举我了,周凤卿如何敢同孔明比肩。”
说说笑笑,气氛就放松起来,两人又聊了几句当前的朝廷局势,周二郎只听不说,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趁势提出过去看看钰哥儿睡了没有,端王心情好,再者他正是用得着周二郎的时候,欣然应允。
月色初上,王府院子里亮起柔和的宫灯,沿着青石小径,下人领着周二郎穿过后花园,转到周锦钰的寝室前,小厮正要进去通报,被周二郎拦住,“且慢。”
“大人您……?”
“不必通传了。”
说着话,周二郎塞进那小厮手里一锭银子。
“这……谢大人,大人您请。”小厮美滋滋退下。
周二郎眉头皱起来,他不让人进去通传,本意想给儿子一个惊喜,这会儿看到小厮连一点儿推脱都没有就收下银子放他进去,气得额角突突直跳,端王口口声声把钰哥儿当亲儿子,这偌大个王府,有谁当钰哥儿是真正的主子了?
难怪钰哥儿在王府会落水,照看的人根本就不上心!
别拿钰哥儿的性子好当借口,在周府有人胆敢不把钰哥儿当回事儿试试?
什幺舅舅外公的,统统都是外人。
烛影摇曳,紫檀白玉宫灯内的火烛燃烧了大半,周锦钰才总算入了睡,萧祐安正要熄灭烛火离开,没想到周二郎突然出现。
萧祐安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思是孩子已经睡下了。
周二郎点点头,放轻动作,行至床前。
他都有多久没有看到儿子安然入睡的样子了。
半掩在松松软软的被褥里,小鼻子那样乖巧,连轻浅的呼吸声都让他觉得感动不已。
大约他真的是有些偏心眼儿的,对小儿子总是忍不住偏爱。
从屋里一前一后出来,翁婿二人在后花园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六角凉亭,相对而坐。
“贤婿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萧祐安笑道。
周二郎眼尾一挑,“是吗,这得感谢岳父大人的药啊。”
“——滋补得很。”“很”字的尾音拖得又重又长。
“扑哧。”萧祐安毫不掩饰得闷笑出声。
周二郎没好气地瞪他,“萧祐安你知不知道为老不尊四个字怎么写,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贤婿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是我女婿,我能坑你不成?老道我压箱底儿的好药都拿出来了,是男人你就坦白说,我的药好不好用?你是不是龙精虎猛受益匪浅?说实话,别侮辱我的药。”
这话说得干脆,也直白。
周二郎被萧祐安的两连问弄得脸色通红,这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儿吗?就不会隐晦一点儿点到为止?
他下意识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萧祐安,你好歹是个长辈,你说话就不能……”
咬了咬牙,他道:“你赶紧给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剔除掉,我正当壮年,身体好得不能再好,用不着整那些有的没的。”
——想要孩子你自己生去,压箱底儿的东西您留着自个儿用。因为有求于人,这句话周二郎硬憋着没说出来。
萧祐安不紧不慢地,摇头叹气,“贤婿的身体怎么样,我能不清楚?从你的脉搏上就一清二楚了,但凡你有大郎的十分之一,我都不替你们操这个闲心。”
周二郎咬牙怒视他,那意思是:打人莫打脸,揭人勿揭短,懂不懂,还能不能做个人了?
萧祐安假装没看见,食指轻叩着桌面,道:“这样吧,你若觉得不合适,不若为父替你减掉些药量,以贤婿的底子,养精蓄锐还是很有必要,讳疾忌医要不得。”
周二郎忽得站起身来,冷笑,“萧祐安,我知道你再想什么?你放心,钰哥儿的身体调理不好,绝对不会有什么老二,你有这个闲心,不若心无旁骛地为钰哥儿治好病。”
语罢,他轻瞟了萧祐安一眼,狭长的凤眼勾着威胁,“还请岳父体谅小婿。”
“你——!”
“这也是云娘的意思吗?”
周二郎轻飘飘一笑,“岳父没听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她现在是周家的人,在周家——二郎说了算。”
萧祐安被他怼得肝儿疼,干脆耍无赖威胁道:“你不生老二,我就不替你大哥治病。”
周二郎撇他,“岳父大人别拿这个威胁小婿,你不替我大哥治病,我就把太白楼连同你的身份一起捅出去。”
萧祐安气急败坏,“你敢把我的身份捅出去,我就说你是我女婿!”
周二郎低低地笑,毫不在意,“那您随便。”
萧祐安:“……”
周二郎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抬头看了看月色,慢悠悠道:“时候不早了,云娘还在家等着,二郎先走一步,更深露重,岳父也早些休息吧。”
“周二郎,你站住!”
二郎当做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的走出凉亭,留下萧祐安一人气鼓鼓地风中凌乱。
他绕道去了儿子的寝殿,站在寝殿外,四周安静得很,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蟋蟀的鸣叫。
周二郎静静的站了许久,身影和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萧祐安什么意思,是对钰哥儿的身体没信心吗?
他不敢问,更不愿问。
第195章
徐庚府邸一处幽静的小花厅内,几个心腹幕僚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近日朝廷上下关于端王谋逆的传言。
徐庚坐在上首,看向几人,开口道:“诸位以为这则流言出自何处?”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难道不是大人您——”
徐庚一抬手,“不,目前局势尚未明朗,老夫还没打算这么早就同端王对上。”缓了缓,他继续道:“所以并非是老夫的授意安排,背后的主使另有其人。”
众人大感意外:这……?竟然不是首辅大人安排的。
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的表情,徐庚道:“这就是背后主使那人的厉害之处,给端王扣了一顶谋逆的帽子,又拉老夫下水替他站台。”
说到这儿,徐庚虽无证据,可对幕后的指使者隐隐有了猜测,这手法像极了太子谋反时周凤青利用他进宫救驾。
这时徐庚的长子徐庆开口道:“爹,扳倒了端王,除了您受益最大,那肯定就是五皇子了,会不会是五皇子外家那边做的?”
徐庚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那倒也未必,也可能是皇帝想搞端王。”
徐庆:“爹您甭管是谁想搞端王,这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一次除掉端王最好的机会吗?”
“是啊,大人,既然陛下决定对端王下手,眼下又找到了如此好的借口,那咱们就再添他一把柴火,让这传言传得更猛烈一些,弄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真真假假,绝对够端王喝上一壶。”
“大人,高大人言之有理,扳倒端王,朝廷之中就再无可与大人相抗衡之人。”
“没错,大人,我等与其追究这流言出自何处,不如想想如何利用好这次机会,趁机削弱端王手里的权力。”
……
听着手下人一片附和之声,徐庚目光看向远处,心里叹气:只看到当前利益,一群目光短浅之辈!
周凤青对人心的把控才是真正令人生畏。
可话说回来,即便是他与端王都看出这里面有陷阱,又都不得不跳,端王忌惮自己与和永和帝联手对付他;而自己亦很难放过这个除去一大劲敌的绝佳机会。
周凤青啊,周凤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夫不能让你活太久。
这边冯明恩坐在角落里,听着众人议论,内心对周二郎的惧怕和佩服同时到达顶点,他前些日子迷恋上了兰嫣馆的兰嫣姑娘,床笫之间,情到浓处,就做了些风流事,竟还趁着酒劲儿诗兴大发,把那些不当做的事写成了淫词艳曲,那兰嫣娇笑着要他写下来,说是要珍藏,结果……
冯明恩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两日前……
“老爷,户部侍郎周大人前来拜访。”
午后,他正在榻上小歇,小厮进来通传。
听到是周二郎来访,他有些惊诧,不过今非昔比,不敢怠慢,他亲自到门口前去迎接。
“今日贸然上门,不知是否打扰到冯大人休息?”
对方笑吟吟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对方一进门就是一个不软不硬的下马威,明显来者不善。
他硬着头皮道:“周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何谈打扰二字,快快里边请。”
领着周二郎来到招待贵客的花厅,他一边命人泡茶,一边试探周二郎的来意。
周二郎却与他谈起了风流才子柳永,“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冯大人觉得这首词如何?”
他心里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不自然道:“柳永的词自然是香艳的。”
周二郎勾着嘴角儿笑,慢悠悠道:“的确香艳,不过还是太含蓄了些,不及冯大人的词坦白大胆。”
他呼吸一窒,就听对方继续道:“春透锦衾翻红浪,粉融香汗……”
一道惊雷劈下,脑子里白光一闪,空白一片。
后面他根本听不清周二郎说了些什么,只觉自己完了,身为礼部尚书,天下读书人的表率,门生无数,屡屡在公开场合发表各种要人懂得礼义廉耻之词,倘若他写给兰嫣的那些露骨艳词传出去,身败名裂都是最轻的。
他同周二郎一样,都是科举入仕,历尽千辛考上状元,又一步步熬到礼部尚书这一步,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绝不能失去现在的一切!
他给周二郎跪下了,跪得毫不犹豫。
羞耻和屈辱此时对他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痛哭流涕,只想求他放过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到底有多久,也不知道口不择言求了对方些什么,终于周二郎伸手将他搀扶起来,道:“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冯大人还是应当记住这次教训,莫要晚节不保。”
“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绝不敢再犯。”他喏喏答道,因为跪的时间太长,两条腿直打颤,对方却没顺势扶他坐下,而是松了手,他一时之间竟然不敢落座。
直到听对方说,“冯大人快快坐下,一直站着不累么?”
他才如蒙大赦般慢慢坐下,却又不敢坐实,只坐了半边椅凳,此时拿捏着他性命前程的周二郎甚至比永和帝更令他畏惧。
可大大出乎他意料事情发生了。
周二郎竟然当着他的面,掏出一份诗稿,给他看了一眼,然后点燃火石,烧了。
压在他身上千钧重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地烧了,灰飞烟灭,不留一点痕迹。
他吃惊地看向对方,就听周二郎道:“冯大人,你与我皆为南州人,出身平民,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我亦不容易,你可愿与我一道,共创一番大业。”
他真的动容了,为对方这份魄力和胸襟,也为对方的自信,换作是他,绝不敢冒这个险。
为达目的,不拘泥于手段,有手段却又保有底线,这样的人不成功,谁还能成功?
他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想周二郎又投下一枚惊雷,“那么,冯大人可想清楚了你现在是陛下的人还是我的人?”
他大惊失色,周二郎竟然知道了他是永和帝在徐庚身边布下的暗棋,如此机密之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自己的家人。——那么泄密地就只能是永和帝,多疑的永和帝竟然对周二郎信任到如此程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感到惧怕的同时,又好像无比安心,他无比坚定,自己投靠周二郎会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冯明恩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后来,周二郎临走前和他闲聊了一件“小事”,原来浩哥儿在几年前被周家小少爷救过一命,而自己的夫人竟要对方的儿子给浩哥儿当伴读。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周二郎从一开始就同自己不对付的真正原因。
对方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只是想起来了就那么随口一说,早已经不介意了,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他要是连这点儿人话都听不懂,他也不要做什么礼部尚书了。
对方说随便,那就是不随便;他越说不介意,那就是非常介意;他说不要你放在心上,实际上就是让你必须放在心上,给他一个交代。
如此短视的女人,也不配做浩哥儿的嫡母,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差点害死他,更害了浩哥儿,若非对方提醒,以后还不知闯出什么祸事来,他不光是要给对方一个交代,也是清理自己的后宅。
收回思绪,冯明恩看向徐庚的大公子,这位也是兰嫣的入幕之宾呢。
一介风尘女子,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谁会把她太放在眼里,可这样的小人物偏偏起了关键的作用,周大人当真是发挥了每一个人应当该发挥的作用,皇帝,端王,徐庚,包括自己,皆被他利用于股掌之间。
走出徐庚府邸,冯明恩抬头望天:大干朝的天要变了。
一时间他竟然有一种难言的兴奋,他好奇如果天下落入到雄才伟略的周二郎的手中,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呵呵,在周二郎面前下跪,让他见识了自己最难堪丑陋的一面,或许也不是完全的坏事,周二郎会把他当成可信任之人的。
这日下了衙门,周二郎正在书房逗弄刘三儿弄回来的小奶猫,他不喜欢这破玩意儿,但钰哥儿喜欢,他总不能表现出特别讨厌的样子,想着提前适应适应。
他嫌弃它,完全不想挨它,更不要说像小鱼那样又搂又抱,就差亲它两口了,想想他都浑身恶寒。
唯恐那猫挨到他,因此,他拿起手边一根最长的软毫毛笔在小猫背上来回轻划。
春日里傍晚的阳光温柔得刚刚好,那猫正慵懒地蜷在书桌一角晒太阳,感觉到身上轻柔的触感,伸了伸两只前爪,摊开毛茸茸的身体,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它竟还享受起来了。
谁要伺候你!周二郎撇撇嘴。
他转而坏心眼地拿毛笔转而去戳小猫的嘴巴,那小猫却是以为主人在同它玩耍,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紧盯住那毛笔,猛得出爪快如闪电,两只小爪子抓住那毛笔的软毫,好奇地摆弄两下,又松开,眼巴巴地瞅着周二郎,那意思是“再来”。
周二郎“扑哧”乐了。得,这还是自己伺候这小畜生。
“喵~。”
那小奶猫见周二郎不动弹,竟还出声催促起来。
周二郎对它没那个耐心,随手揉了个纸团儿,往远处轻轻一抛,那猫便随着他的动作扑出去了。
正这会儿,兰姐儿兴冲冲地闯进来,“二舅,二舅。”
周二郎抬眼看向外甥女儿,眼露无奈之色:培养成大家闺秀纯属是想多了,也罢,只要娘家够硬气,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随他去吧。
“多大了,还冒冒失失的,嗯?”
周二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外甥女儿,“来,先喝口水,坐下慢慢同二舅说,什么事儿把咱们兰姐儿高兴成这样儿。”
兰姐儿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向后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小声地,又叫了声“二舅。”
周二郎冲她温和地笑笑,“说吧,二舅在这儿洗耳恭听。”
兰姐儿不怵大郎舅舅,对二郎这个舅舅却总是不太敢接近,尽管二舅总是说话和声细语的,对她也万分疼爱,但她知道二舅发火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次,二舅红着眼,脸阴沉得可怕,把当时对周家来说是巨额财富的东西眼都不眨地全都砸进了火堆里,娘心疼得肝儿疼都不敢上前拦一下。
二舅进了屋,娘才敢叫着她赶紧从火堆里往外扒拉,看看还能抢救出来点儿啥不。
她们娘儿俩满手满脸的灰,好不容易刨出点儿没烧坏的东西,头顶上却传来二舅阴恻恻的声音,“大姐,怎么拣出来的,你还给我怎么放回去。”
“兰姐儿?”
听到二舅的呼唤,兰姐儿回过神来,对上二郎慈爱的眼神,她知道二舅是疼爱她的。
“二舅,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听说浩哥儿的他娘那个坏女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惹了夫家厌弃,被休了,不但被休了,听说被休之前还被请了家法,真是活该。”
周二郎假装诧异,道:“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千真万确,都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兰姐儿一脸八卦地肯定道。
周二郎点点头,“恶有恶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兰姐儿又道:“我还听说她娘家也受了那位冯大人的迁怒,不好过呢。”
周二郎继续点头。
兰姐儿有些不解,“二舅,她以前欺负过咱们家,现在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二舅不高兴吗?”
周二郎笑道:“过了这么久,兰姐儿要不说,二舅都快忘记这回事儿了,你啊,以后记着,什么仇啊,恨的,别太放心上,过好自个儿的日子,时候到了,自有老天替你收拾她,明白吗?”
兰姐儿不由抬眼看向他,“二舅,您恨端王爷吗?兰姐儿想钰哥儿了,他还会把弟弟还给咱们吗?娘说弟弟成了王府的人,以后就不能姓周了,也不会让咱们见,是真的吗?”
周二郎的眸色骤然变得深幽,唇角的笑意敛下,他道:“当然不是真的,你弟弟他永远都姓周,二舅很快就接他回来,兰姐儿高兴吗?”
“真的吗,二舅!我这就告诉姥爷去,钰哥儿走后姥爷都瘦了。”
“嘘~”周二郎伸手拉住外甥女儿,“好孩子,别去,帮二舅保守这个秘密,到时候,咱们给全家人一个惊喜,好吗?”
第196章
在徐庚的暗自授意下,弹劾端王的折子突然就多了起来,徐庚同端王之间的对立关系,被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眼看着事情愈演愈烈,休养半个多月的永和帝终于姗姗出面,宣布三日后早朝。
因为要赶在日出前到达皇宫,周二郎起得极早,才刚寅时,夜幕尚未褪去,外面漆黑一片,天边还挂着几颗清冷的寒星。
甫一出屋,团雾般微寒潮湿的气息迎面扑进口鼻,冲散了他仅存的一丝惺忪睡意,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暗色织金云纹斗篷,回头冲朱云娘摆摆手,示意她回屋去。周二郎大步走出家门,等候的胡安忙迎上来扶他上车。
马车到达午门外,离皇帝上朝的时间尚早,周二郎下了马车,进到供朝臣们等候休息的朝房。
似乎是都意识到了此次朝会非同寻常,诸位大臣来得都比较早,三五一群窃窃私语,一眼看去,看似站得松松散散,实则泾渭分明,徐庚的人、端王的人、皇帝的人,各成派系。
周二郎一进来,屋内竟有一瞬间的安静,年轻的天子近臣一身绯色罗袍,黑色大带束紧于腰间,身姿挺拔,端得是气势逼人。
冯明恩暗自感叹,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周二郎在朝堂上便有了如此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他一出现,无人敢轻视。
皇帝一派的人,见到周二郎出现,仿似找到了主心骨,不约而同地围拢上来问候,周二郎浅笑着与众人寒暄几句,穿过人群,径直朝薛良走去。
如今,薛良已经被任命为吏部里的员外郎,从五品官,这还是第一次上朝,紧张得不行。
这会儿他看到周二郎分开众人朝他款款走来,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一种后宫独宠的感觉,就是家里老三看的那种画本子,上面那出身一般的小家碧玉,又不怎么聪明,可偏偏命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瞅瞅那些看向自己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至此,薛良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升小官,靠读书科举,做大官,得朝廷有人,二郎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他得紧紧抱好这个金大腿不能松手——二郎呀,兄弟一家的荣华富贵就靠你了。
“你发什么呆呢?”周二郎已经走到他跟前。
薛良咧嘴一笑,朝他拱手行礼。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周二郎勾了勾嘴角儿,眼带笑意。
薛良呵呵傻笑,“这不有外人在吗?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怎么样?第一次上朝紧张吗?”
周二郎问。
薛良深吸一口气,“二郎,说真的啊,昨晚我愣是一宿都没敢睡,唯恐早晨迟了,听说不能上茅厕,也不能放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愣是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
周二郎扑哧乐了,凑过去以手附耳,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当初第一次上朝,我亦是同你一样。”
薛良心中感动,今日一早,周二郎在众人面前这番与他热络的动作无疑是在告诉众人,他与自己的关系,与自己为难就是与他周二郎作难。
周二郎又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最近总是忙碌,咱们兄弟好久都没有坐下来一起喝酒了。”
薛良忙点头称是。
周二郎似是安抚似是鼓励般,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温声道:“下了朝等我。”我过去那边去打个招呼。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却带着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不容违抗。
薛良看着周二郎走远的背影,那句“下了朝等我”莫名就扭曲成画本子上的“爱妃等我”,啧啧啧,这味道像极了老三话本子里权势滔天的霸道男主语气,他好像有点儿明白老三所喜欢的那种霸道是什么意思了。
就是周二郎这个味儿,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让人不敢违抗的话,进一步就是说女人喜欢让自己所喜欢的男人霸王硬上弓?那确实他对家里的三个太有礼貌了……
不多时,钟鼓司乐响,皇帝仪仗到达御门,鸿胪寺唱入班,文武百官步入御道行拜叩礼,薛良紧张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进入内朝见皇帝,只是在殿外候着,有事儿叫你,没事儿在外边儿陪站。
对充满着神秘的大干朝皇帝陛下满怀敬畏感的薛良,并不知道他的好兄弟此时正在谋划着如何坐上那至高位。
端坐在高位上的永和帝,今日看起来气色很是不错,近日来有周二郎帮着处理政务,让他着实轻松不少。
周二郎处理事务的能力极强,什么千头万绪的破烂事儿到了他手上总是能够找到解决之道,即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也能够暂时缓解。
有这样好用又省心的人替他处理奏折,永和帝不由自主就开始犯懒,一开始还让周二郎一件件地念给他,给出处理意见,由永和帝点头或者是否定。
后来干脆只要不是涉及到重要层面的事,就都让周二郎自己看着办,就在这样的小火慢炖中,周二郎一步步蚕食着永和帝手上的皇权,永和帝已经离开周二郎转不了却无丝毫自知。
一方面疾病夺去了他一部分心神,让他容易倦怠;另一方面,他身边都是周二郎的人,周二郎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能知道什么;周二郎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无法了解;现在的他跟半个聋子、瞎子差不多。
加上近日来包括魏伦在内的太监宫女,全都恭维他气色比前些日子变好了许多,瞧着这是要大好了呢。这让他有一种错觉,只要休息好了,他的病就能有所转机。
当然他身边的人员能换得这么彻底,也得益于太子谋反,永和帝大怒,周二郎命令魏伦趁机收拾掉了端王,以及徐庚留在皇宫里的暗桩,全都换上了自己人。
每一个拔掉的暗桩对于徐庚或者是端王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想要重新打入,难上加难。
从亲手杀人那一刻起,周二郎就决心已下,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行完叩拜之礼后,言官代表刘志贵率先出班上奏:“启奏陛下,近日以来,朝廷内外有关端王殿下欲行谋逆之举的传言愈演愈烈,使得朝中人心动荡,各种猜测和谣言四起,与社稷安危大不利,还请陛下明鉴。”
永和帝闻言点点头,“嗯,此事朕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说着他目光转向垂立一侧的端王,端王面色淡定,一副清者自清、何惧之有的高姿态。
“修远,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来给朕说一说。”
端王跨步出列,朗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陛下,臣弟一片忠心耿耿,却遭人恶意诬陷,如此挑拨你我君臣兄弟之间的关系不知是何居心?还请皇兄明察秋毫,为臣弟洗清冤屈。”
端王先发制人,又把皮球踢回给了永和帝。
永和帝看向下面群臣。
王对王,徐庚迈步出列,缓缓开口,“陛下,所谓无风不起浪,近日来内阁收到了诸多举报王爷的奏章,锦衣卫上下,只听命于王爷,而不知有陛下,可见王爷拥兵自重亦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端王冷然一笑,嘲讽道:“徐大人这话怕是说反了吧,本王看内阁大臣们才是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整个朝堂半壁江山都是你徐大人的党羽呢,结党营私,你该当何罪?”
一个拥兵自重,一个结党营私。双方一交手就是火药味十足,都是要致对方于死地的大罪。
就听徐庚到:“陛下,老臣一贯秉公执法,对朝廷效忠之心日月可鉴,是否结党营私,陛下和诸位臣工心中自有明断。”
他抬起眼皮,不紧不慢看了端王一眼,又道:“如今诸位皇子年幼,王爷在朝中位高权重,却又手握兵权却是大大的不妥,自古以来弟抢兄位的例子举不胜举。”
姜还是老的辣,徐庚几句话,立即变被动为主动,避轻就重,绝口不谈流言真假,就谈你作为王爷手握重兵,事实上对皇位就是大大的威胁,不管你怎么狡辩,都躲不过去。
“陛下,臣不同意徐大人的说法。”
下面立即有端王的人站出来为端王辩护。
徐庚这边的人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双方吵作一团,整个朝堂之上,闹闹哄哄有如集市,盖因双方都知道事关重大,势力就是如此,此消彼长,绝不能轻易让步,切实利益面前什么礼仪风度全都你爷的靠边儿站。
“都别吵吵了。”
永和帝皱着眉,猛一拍龙案,开口喝斥,他目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周二郎,道:“周爱卿,你来说说。”
周二郎垂眸,上前一步,“是,陛下。”
“方才徐大人与端王殿下,以及诸位臣工所言,虽争执不休,但出发点却是一致,均是为了维护我大干朝的皇权稳定,两位都对陛下忠心耿耿,乃是陛下的股肱之臣。”
周二郎此言一出,徐庚的脸色就是一变,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就听周二郎继续道:“臣以为首辅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当初陛下初登大宝,朝中时局不稳,由陛下信任的亲弟弟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协助陛下稳定朝局乃是上策。”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方今天下稳定,以王爷的特殊身份担任锦衣卫指挥使,确有不妥。”
说完,周二郎目光看向徐庚,话音一转,“端王殿下指出的内阁问题亦是确实存在的,徐大人虽无一言堂之心,可权力一旦不受控制就会变得极其危险,臣建议首辅之下,设立一名次辅,由陛下您亲自指定。”
什么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们不是都以维护皇权为借口,想要削弱对方吗?
好,我就以维护皇权为依据同时削弱你们俩。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众人意料,一时间整个朝堂众人都有点儿蒙,吵了半天好像谁也没捞着好处,反倒是叫皇帝得了最大的好处。
端王亦是有些吃惊周二郎这番出乎意料的操作,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丢掉锦衣卫那是假丢,徐庚的权力被限制却是实实在在的。
想到此处,他站出来,朗声说道:“皇兄,臣弟愿意交出锦衣卫指挥使统帅之权,以证自身清白!”
端王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目光不由全都看向了徐庚。
人家端王可是都交出锦衣卫的指挥权了,你徐庚还不能接受陛下给你安排一个副手?
不接受,一项独断专行的大罪,立马扣你脑袋上。
徐庚深深地看了周二郎一眼,沉声道:“但凭陛下做主,臣无意见。”
永和帝得了天大的便宜自然是顺水推舟,面露微笑道:“那就这样吧,就先撤去端王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至于由谁担任容后再议,内阁次辅一职亦是,两位忠心为国,当为众臣表率,着赏赐……”
一连串的赏赐念出来,徐、端二人上前领旨谢恩。
永和帝心里早已经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但他不能这会儿说出来,显得他早有准备一样,太不给端王面子。
折腾一上午,他精神明显不济,道:“你们可还有事奏?”
一众朝臣都还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清醒过来,哪有心情上奏?
见无人应答,永和帝摆摆手,身边内侍宣旨退朝。
散朝之后,徐庚叫住周二郎,“周侍郎且留步。”
周二郎闻言驻足,拱手道:“首辅大人有何指教?”
徐庚看着他,“周侍郎好谋划。”
周二郎:“首辅说什么,下官听不懂,有话不妨直说。”
徐庚逼近一步,“那流言是你策划的吧,你说老夫要是告诉端王,他会怎么对付你?”
周二郎:“受教了,不过徐大人不必特意来通知在下,若是笃定,自去找端王爷说去就是,周凤青行得正坐得端,无惧诬告。”
言罢,他又笑道:“不过首辅大人如此威胁下官,那下官是不是亦可以到陛下面前把您威胁下官的话告诉陛下?”
说完,他冲徐庚一拱手,“下宫还有事,先走一步,首辅大人慢行。”
徐庚气得咬牙,他若能去同端王说早就说了,且不说端王信不信他,就如周凤青自己所说,他是为皇帝办事,即便说了,皇帝也定会想办法保住他;非但会保他,还会把矛头对准自己,反倒给了端王喘息的机会。
他现在最紧要的,不是对付周凤青,而是趁其病要其命,全力把端王干掉,再说周凤青的事。
周二郎在徐庚面前一副淡定模样儿,实际上手心里俱都是汗,整个后背都是湿的,被小风一吹,一阵透骨的寒意。
薛良见他脸色不好,忙问道:二郎,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周二郎摆摆手,“无妨,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没吃,饿得我头晕眼花,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
两人出来宫门,上了周二郎的马车,车外面还好,车内的奢侈和豪华却叫薛良暗暗吃惊,精美的雕花纹样,镶嵌着金银丝边;深色木材包浆极好,摸上去的手感温润光滑,连窗帘的用料都极为讲究。
就,呃……妥妥的贪官标配。
可那又如何,二郎的奢侈作风不是没人弹劾过,但皇帝准许,人家那叫“奉旨腐败”。
薛良道:“二郎,你今日同时得罪了端王同徐首辅两大势力,不会有有事吧。”
周二郎抬眸,“我有得选吗?”
“神仙打架,今日的浑水,我本来可以不掺和,但陛下却还是把我拎出来,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薛良问。
周二郎冷笑,“还能为什么?咱们这位皇帝防备心强,怕我势大呗,让我同时对上两尊大神,只能投靠他这个玉皇大帝。”
薛良感慨:“能坐上皇位之人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周二郎:“他啊,就是左手萝卜右手大棒,一边提拔我,一边又打压敲打,瞧着吧,今儿委屈了我,后面就该补偿我了,若没料错,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我了。”
薛良吃惊,“二郎,那你岂不是权势……”
“嘘~打住,你心中有数就好。”
……
说着走着,马车在太白楼停下,店小二忙迎出来,引着二人上了楼上包间儿,趁周二郎点菜的功夫,忙沏茶倒水。
薛良怕冷场,没话找话,“二郎,你啊,还是太瘦,不似我这身膘肉,莫说是饿一顿,就是一天不吃东西咱也撑得住。”
周二郎瞥他一眼,“那是,交三份公粮,是得多吃。”
男人之间的亲近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下子就近了,随着两个人身份地位的变化,薛良在周二郎面前越来越恭敬,他一路上的拘谨不自在,周二郎如何看不出。
就这么一句话,把两个人之间的地位差距消除大半,小二儿这时端上一大盘热腾腾的炖猪手,薛良的眼圈儿瞬间红了,时光一下子回到了两个人在南州书院读书时的情形……
“二郎,你看,今儿有炖大猪蹄子,快来尝尝。”
“你自己吃吧,我已经吃饱了。”
“赶紧的,替兄弟分担点儿,买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下。”
“我不吃。”
“别不吃啊,我爹可是说了,吃猪蹄子能养颜呢。”
“那你多补补,如我这般,再吃岂不是要祸国殃民了?”
“哈哈哈,论自恋,无人能比你周凤青。”
“怎么?你有意见。”
“没意见,赶紧吃,凉了就该腥气了。”
“嗯,味道还行。”
“好吃吧,再多吃些。”
……
原来这些他都快不记得的事,二郎从来都没忘。
第197章
游走在皇帝、端王以及徐庚三大势力之间,玩好了通吃,玩不好被吃,周二郎的精神压力极大,情绪总要找个释放的出口,以往有周锦钰在身边闹哄着,对他紧张的神经亦是一个调剂。
如今,儿子不在身边;与云娘关系又大不如从前,他排解压力的方式就是喜欢喝点小酒。
如今与唯一可以算得上信任的好友对饮,加上今日朝堂上取得阶段性的成果,情绪放松,不免贪杯。
薛良都有点儿被他的喝酒的架势惊住,劝道:“二郎,酒大伤身,你我兄弟之间没有外人,咱们喝好了就行。”
周二郎此时已然有些醉意,不愿意,道:“今儿高兴,想喝,你别拦我,让我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说完,自个儿一仰脖颈,喉结滚动,咕咚一声半盅酒又进肚了,动作那叫一个潇洒干脆!
薛良拦不住他,只好陪着喝,一上午本就空着肚子,又只顾着喝酒没吃几口菜,喝的时候不觉得,酒劲儿很快就上来了。
醉酒的周二郎把竟然把薛良当成了周锦钰,摸了摸薛良的大脑袋道:“钰,钰哥儿,你长胖了。”
薛良哭笑不得,周二郎却突然哭了,眼泪顺着潮红的眼角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薛良这还是第一次见周二郎哭,一时脑袋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愣怔在那儿,就听周二郎又说:“钰哥儿,怎……怎么……不说话。”
“二郎,你喝醉了。”
“胡——闹!你怎么能直呼……爹的,爹的姓名?叫我——爹。”
薛良:“……”
“叫~爹。”周二郎大着舌头催促。
薛良无奈:“您是我祖宗。”
“不,不是你祖宗,太老,是,是你爹。”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可不能再喝了。”薛良伸手去拽周二郎手中的酒杯。
他本以为喝醉的人都是一根筋,要颇费一番力气,却没想到周二郎竟然意外地配合,不但乖乖松开抓住酒杯的手,还一脸求表扬地看着他:“听,听钰哥儿的,你,你不让爹喝,就,就不喝。”
薛良:“……”
这就是家里只有一根独苗苗的威力吗?
这巴结钰哥儿可不比抱二郎的金大腿有用。
周二郎喝醉了酒没有发酒疯一说,直接往桌子上一趴,歪着脑袋竟是睡着了,薛良微微摇头,如二郎这般比别人风光的背后,压力也是旁人无法想象。
在书院时,他也是这样要强不甘人后。
叹口气,薛良唤来店小二结账,小二一报银两数目,薛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嘛,活该你压力大,一顿饭把兄弟三个月的俸禄愣是吃进去了。
薛良愁死了,他身上现在是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
能者多劳,劳动多了成果也大,他现在的情况是一拖六,家里三个女人三个娃,房子太小不够住,刚刚换了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宅院,就安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儿,他全部的积蓄花进去了都不够,还得厚着脸皮从老爹那儿弄来点儿银子凑上。
薛良现是妥妥的月光族,他那点儿俸禄完全不够家里人一个月的开销,今儿出来前他还特意把家里的家底儿都搜吧出来总共凑了十五两三钱银子,想着下了朝请二郎一起吃个饭足足够了。
他哪里能料到二郎现在的吃饭规格高到如此程度!
其实这还真不是周二郎太奢侈,萧祐安定的破规矩——在包间里吃饭有最低花费,尤其是周二郎和端王这种来了不用排位的。
你为啥不用排位?是因为这房间你不在的时候一直空着的,所以你随时来才能随时有,这费用最终羊毛出在羊身上需要你自己买单。
端王有业务需要,身份地位在那儿摆着,他要排面;周二郎一样有业务需要,但他不是为了排面,是永和帝需要他做一个贪官,他要把贪污的证据亲自交到永和帝的手上,算是给了一个安对放心的把柄。
薛良正在为难,却听那店小二道:“刚才贵客已经付过银两了。”
薛良鼻子发酸,扫了一眼桌上某些筷子都没动的菜,果断吩咐店小二给收拾到提篮里,篮子钱他出。
置办了宅子后,家里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三个大的,三个小的,半个来月没吃上肉了,大人还好说,小的正长身体呢,尤其是三娃。
总归面子没有肉重要,没有家人重要,再说了,浪费粮食就是犯罪,他不能犯罪。
店小二相当有素养,没有表现出半分鄙夷,笑道:“好的,客官,刚才贵客还点了两份本店的招牌菜佛跳墙,说是您一份儿他一份儿,一并带走。”
薛良点点头,店小二一转身,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刚才二郎借着去茅厕的功夫结了账,估计是怕他多想,还特意点了两份佛跳墙,一人一份。
二郎的体贴周全真的是到了骨子里,尤其是他们俩现在身份差距已经如此之大,一生能有如此至交好友,足矣。
几日后,任命周二郎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圣旨传下来,并同时任命冯明恩为内阁次辅。
徐庚本想反对任命周二郎为锦衣卫指挥使,但皇帝的意思很清楚,把冯明恩作为交换条件,冯明恩是你派系的人,朕让他做次辅,对你影响不大。
我给你面子,你也别来给我捣乱。
这边徐庚不反对,在端王那里,他的皇位早晚是要传给周锦钰的,周二郎没有背叛他的理由,因此也没意见。
由此周二郎正式掌管了仅在安京城就拥有上万人的锦衣卫队伍,这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真真正正成为握有实权的一把手。
劝永和帝建立西厂,助力魏伦成为西厂大太监,利用“反腐”筹集治水银子时以查贪腐需要锦衣卫配合为由,为自己谋了个指挥佥事的职位,后又利用太子谋反一案让自己坐上了御林卫统领之职,时至今日成为锦衣卫指挥史。
文官出身的周二郎,他的手其实一直都在无声无息地抓军权,包括交好贺家。
周二郎的上任十分低调,没有所谓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急着建立权威,只是找来几个直属部下,简单聊了几句,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简单说就是锦衣卫还和以前一样,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各司其职。
他此举果然稳住了端王,让端王对他更加放心了几分。
既然同徐庚已经撕破了脸,周二郎建议端王利用锦衣卫巡查缉捕的特权剪除徐庚的重要羽翼,端王的一众幕僚亦表示认可,总归皇帝没有几年可活了,眼下徐庚才是最需要解决的对手。
徐庚这边同端王的想法一样,也是欲除之而后快,周二郎吩咐冯明恩向徐庚建议:对付端王的绝招就两个字——找茬。
是人就会犯错,诚心找总是能找出来的,找出来了就不要放过,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不断施加压力,让他自乱手脚。
双方的争斗之势愈演愈烈,二郎则韬光养晦,利用批折子的特权和便利,不时给双方点上一把火儿。
这日休沐,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二郎给家里的那只小奶猫洗澡,这是他第一次伺候猫主子洗澡。
可不是猫主子吗,会使唤人得很,饿了蹭裤脚,想让你给他挠痒,就把毛笔给叼过来,都快成精了,比钰哥儿还祖宗呢,伺候儿子都没这么到位过。
那猫不配合,猛的一甩脑袋,水珠子溅了二郎一身,周二郎按住那猫的后脖颈,斥道:“你给我老实点儿。”
朱云娘在旁边看着就笑,“你定是弄得它哪里不舒服了,还是让下人来吧。”
周二郎道:“左右闲着也是无事,逗它玩玩儿倒也是个消遣。”
秋霜默默站在一旁却是看得分明,老爷他哪是喜欢猫,养猫不过是他的精神寄托而已,钰哥儿不在家,老爷的话都少了许多。
不过养个猫也挺好的,老爷夫人无话可聊的时候就拿猫说事儿。
这时,门房进来了,“老爷,户部李尚书和一位贵客来访。”说着门房躬腰递上拜帖。
二郎接过来,打眼一扫,目光微动:竟然是大干朝有名的世家大族曲州卢氏的大家长来访,这倒是奇了。
二郎命人先把贵客请到花厅招待着,他换身衣裳,随后就到。
“李大人,卢老先生,凤青来迟,慢待了贵客,凤青的不是。”周二郎大步入花厅,冲二人一拱手。
对面两人忙起身笑着回礼,“周大人太过客气。”
一番客气寒暄,宾主落座。
都是人精场面人,说说笑笑间气氛轻松愉悦,两人却只是喝着茶,天南地北地闲聊,却是迟迟不提正事,眼见着就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
周二郎目光中露出一丝明了,这是所求之事不好说出口,得借酒谈事了,他微微一笑,道:“今日两位有口福了,新送来的西江鲈鱼,府上厨子做鱼一绝,李大人和卢老务必留下来,咱们品鱼赏月,把酒言欢。”
李尚书暗道周二郎的敏锐,亦佩服他会做事,这说的,倒像是他要强留客一般,而非客人赖着不走。
卢家乃是书香名门,卢大家长自己亦是当代大儒,脸皮子薄,李尚书站出来,哈哈笑道:“那敢情好,老头子就好吃鱼,若是得了胃口,凤青你可不要吝啬,把你那厨子借给老夫几天,务必把我府上的厨子教会。”
周二郎:“不能白借,把你珍藏的好酒得送我一坛。”
李尚书故作惊讶:“凤青你是如何知道我家有百年佳酿。”
周二郎呵呵笑着看向卢老,“卢老,圈儿里还有不知道这事儿的吗?”
“好像没有。”
“哈哈哈”
“哈哈”
……
第198章
酒菜上桌,一壶好酒,六七个家常小菜荤素搭配,正中间是一尾摆盘讲究的清蒸鲈鱼,色香味俱全。
吃饭其实就是个幌子,日常而不失礼数就好。
“有酒无诗不上头,不若咱们各自以鱼为题,题诗一句如何?”言罢,李尚书笑着看向卢义。“卢老,您先来?”
卢义一拱手,“那老夫就先二位献丑了,”略一沉吟,他道:“𬸚抱云霞朝凤阙,鱼翻波浪化龙宫。”
李尚书听的目光微闪,暗道:这文人大儒拍马屁都跟人不一样,周凤青刚刚升任锦衣卫统领,这诗应景,这不就是在恭喜周凤卿鱼跃龙门嘛,他呵呵一笑,竖起大拇指赞叹,“好诗!”
卢义冲他一笑,“老弟,该你了。”
李尚书想了想,吟了一句中规中矩的诗句,看向了周二郎。
周二郎浅笑,“两位珠玉在前,凤青就狗尾续貂了。”
说着他躬身用公筷夹起酥软雪白的鲈鱼肉,各自放入李尚书与卢老的盘中,道:“雪松酥腻千丝缕,姜黄新橙落翠珠。”
略顿,他放下竹筷,举起酒杯,接着道:“与谁同醉——”
“来,凤青敬两位一杯。”
诗好,人风流,谦逊有礼,声音温润若缓缓流淌的清澈春水,娓娓道来,让人为之心悦。
一番畅聊下来,卢义颠覆了之前他对所谓周侍郎是谄媚宠佞之臣的看法。
这就是能力上比不过人家,便拿宠佞说事儿,——周凤青这样的臣子,若他是永和帝定也会欣赏重用。
酒喝开,话也就谈开了,聊着聊着,就聊到卢义的侄子青年才俊卢文康身上,卢家的重点培养对象,被寄予厚望,却不小心卷进了太子谋逆案。
说来倒霉,他并未参与太子谋逆,只是永和帝差点儿没被太子害死,后来即便是没死也要了半条命,一怒之下,从严处理,受牵连者甚广。
所以,就连卢永康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何被牵连进来的,当真是冤枉至极。
那怕负责审案的官员也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无人敢为他开脱,即便是卢家托关系找到徐庚,找到端王也行不通。
太子谋逆案在永和帝那里就是送命题,谁敢提?私下里放水更是不行,包庇谋逆者,你居心何在?被政敌抓住小辫子,浑身是嘴都解释不清楚。
没人敢接他这烫手山芋,因此,周二郎这个最受永和帝器重和信任的天子宠臣,是卢义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不行,他就只能看着侄子秋后处斩。
话说到这里,周二郎算是明白为什么对方会不好意思开口了,这可不是普通的帮忙,如此敏感之事,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身牵连进去。
静默半晌,他拈起酒杯,挑唇笑道:“周凤青刚刚坐上锦衣卫指挥使之位,这四面八方数不清的眼睛全都盯着呢,卢老这是要让我引火上身犯错误吗?”
他眼睛里带着笑,语气却一寸寸冷下来,站在卢义面前的不是叫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周凤青,而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周大人。
李尚书一看气氛不对,忙站出来打圆场,笑道:“凤青,你误会卢老的意思了,这不是他那侄儿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受不住诏狱里那罪嘛,病得厉害,想要你给通融一下,派个人给诊治一下,至于脱罪的事,若有机会就再说。”
卢义看到周二郎的态度,就知此事不可为,他忍不住面若死灰,可亦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点头称是。
周二郎缓了语气,“陛下受身体所累,最近的脾气——”
他抬眼望向李尚书的方向,“尚书大人当同我一般清楚。”
李尚书忙点头道:“是,是,我亦听说陛下最近一段时间脾气不好,经常有宫人受罚,若因此事惹了陛下怒,你我在座之人皆担待不起。”
把此事的利害关系与为难程度掰扯清了,周二郎话音一转,道:“周凤青自幼读圣人之言,学圣人之道,亦知世间是非之准绳乃是公道二字,而非陛下。”
“可为人臣子当遵守圣人之道,亦要忠于陛下,难啊。”
言罢,他微微叹气,道:“周凤青读书时就敬仰卢老之名,今日老先生亲自登门,如何能拒绝,罢了,我且豁出去尽力一试吧。”
山重水复,情绪大起大落,卢老头儿激动的有些失态,同时又感动不已,他亦知周二郎为他担着风险呢,这时李尚书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
卢义反应过来,忙命贴身小厮呈上谢礼,言道:“大恩不言谢,周大人大恩,卢某不敢忘。”
周二郎却是伸手推开,浅笑道:“莫要当做是交易,就当是卢老与晚辈之间的人情吧。”
卢义一怔,心中苦笑:黄金有价,人情无价,这世上最难偿还的就是“人情”二字,只得道:“人情是人情,这是老夫的一点儿心意,还望周大人莫要推辞。”
……
送走卢义二人,周二郎洗漱上床,云娘主动靠他近了些,周二郎没动;云娘又朝他挪了挪,将头靠在他肩颈处,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声音,“时候不早了,睡吧。”
朱云娘的身体僵住,慢慢抬起头来,却见男人已经闭上眼。
“二郎是厌弃了我么?”云娘幽幽道。
周二郎:“不要乱想了,睡吧。”
云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周二郎用食指按压住了她嘴唇,“嘘——不准再说话,睡觉,好吗?”
朱云娘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头含上了对方的嗯。食指……
周二郎闭着眼,任朱云娘折腾忙碌,身体没有丝毫的回应。
朱云娘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二郎兴奋地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嘴里一个劲儿的“好妹妹,好妹妹,二郎要死了,真的快要死了,你快救救二郎吧。”
她又想起二郎得了那小册子,夫妻俩开了眼界,又羞又好奇,禁忌又沦陷,二郎哄着她,“叫哥哥,叫好哥哥,不,娘子还可以再野一点儿,不如娘子唤我……”
往日的情意历历在目,眼前人却像木头石块儿一样冰冷,没有往日的一丝热情。
云娘低泣着:“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如此无情……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呀……呜呜……”
熄了灯,房间内漆黑一片,许久后黑暗中传来周二郎的声音,“睡吧。”
过了会儿,男人幽幽的声音又响起:“周家主母的位置永远都是你的,我对你的承诺永不纳妾亦会遵守,如果你需要……”
“若是你有需要,初一、十五我会到你房里,百年后,百年后……”
声音停顿了许久,“百年后,是否合葬都依你……”
只是下辈子我们不要再做夫妻了,这句话在二郎的舌尖打转,终究是没有忍心说出来,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不知是为他,为云娘亦或是为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他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云娘对他的爱里掺杂了太多他无法接受的东西。
朱云娘哭得不能自已,二郎信守了对她的承诺,而她也终于彻彻底底失去了二郎,她无比伤心却也释然,仿佛她其实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她知道是对二郎的不信任毁了她与他的感情,可若时光倒流,她大约亦没有勇气孤注一掷相信爱情,因为这就是朱云娘。
……
为了拉拢曲阳卢家这个百年世家大族,周二郎给自己算是搞了个超高难度的活儿,如何同永和帝去说情,他也打怵,他现在手握重权,永和帝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极为敏感。
与太子谋逆有关的同党,还与曲阳卢家这种超重量级的世家豪族关联到一起,怎么想都是送命题。
可他必须得做,他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不但需要世家大族来支持他,他还需要更多的人前来投靠,真正建立自己的班底。
所以,他要做给人看。他周二郎要提拔的人就一定能提拔;他周二郎要保住的人也一定能保住,哪怕是与谋逆大罪有关。
因为心里有事,给儿子讲课的时候,二郎就忍不住老走神儿,脑袋都快想炸了,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二郎第一次感觉自己脑子如此不够用。
周锦钰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周二郎回过神来,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不起钰哥儿,是先生走神了。”
周锦钰心疼他,“先生最近来授课总是看上去没休息好的样子,是有发生了什么事么,今天钰哥儿做主,不要先生授课了,先生到榻上来睡会儿。”
二郎心里暖得不行,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好孩子,先生不累,讲到哪里了?来,我们继续吧。”
“先生说慌!先生累得鬓角都生出白头发了。”
“你说什么?!”
周二郎惊得声音腔调都变了,“快,快拿镜子来,拔掉,帮爹拔掉,一根都不要留!”
周锦钰默默把镜子递给他,镜中人面如润玉,乌压压的黑发似上好的绸缎,哪里找得到一根白头发的影子。
周二郎气急败坏,咬牙:“你这坏小子,竟敢如此戏弄先生,看先生不收拾你……你……”周二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周锦钰看着他,早已泪流满面,走到他面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拽起他的衣袖,“又怕老,又爱美得不行,却一点儿不知爱惜身体,总觉得你自己是铁打的人,你若累倒了,还不得让钰哥儿伺候,钰哥儿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呢。”
“扑通!”周二郎手中的铜镜应声落地。
第199章
周锦钰拉着二郎到榻上,要他休息,睡觉!
儿子软软的小手放在二郎两侧的太阳穴上,“爹什么都不用说,钰哥儿都明白,爹若不要我,就不会跑来王府做先生了,钰哥儿心里很高兴。”
他趴到二郎耳朵边儿上:“爹,钰哥儿相信你,等着你来接钰哥儿回家,睡吧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
周锦钰伸出手盖在周二郎的眼睛上,“钰哥儿心疼爹,你听钰哥儿的话好不好,闭上眼,就睡一小会儿,好不好?”
周锦钰把二郎的心都融化了,他是何等冷漠无情的性子,与云娘十年的恩爱夫妻,说斩断就斩断不给云娘留一丝回旋的余地;一面与刘永年称兄道弟,一面下令大刑往对方身上招呼;杀了人却哭自己的手被玷污了……
儿子就是他心底深处最温柔的那抹光,光照之处,皆是温情。
周二郎慢慢闭上眼睛……
走出端王府,周二郎的眼睛仍是发红,胡安看出来了,也不敢多问,忙掀开车帘,扶二郎上车。
二郎想着儿子说端王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杀端王之心更甚,一刻都不想等!
送走周二郎没多久,周锦钰的头疾又犯了,头疼得厉害继而又引发哮喘。
又是折磨人的神经痛,和在现代时一模一样,周锦钰疼得蜷缩成一团,面色青紫、大口地喘着粗气,大颗的汗珠不断从额头冒出来。
虽痛不欲生,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解脱开心,原来他真的是爹的亲生孩子。
他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他是现代的周锦钰,想起他也是周小鱼。
刚才爹醒来后摸着他的头喃喃道:“钰哥儿,小鱼,爹的乖娃。”
“小钰?爹为什么叫我小钰?”他不敢相信的试探。
“是小鱼,不是小钰。”
“小鱼?”
“爹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钰哥儿上一世也是爹的儿子,叫周明钰也叫周小鱼,醒来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喊爹喊得理所当然!
他也终于能坦然面对云娘,因为他梦到了原来的钰哥儿用他的身体活得好好的,原来的钰哥儿其实有点儿像哥哥明熙,穿到现代一点儿也不像他这般活得小心翼翼,拽得很。
梦境是如此真实,他相信那不是梦,那就是真的。
从头顶到眼角,到鼻翼的神经一抽一抽得,像是在烧红的烙铁上反复摔打,瞬间炙热冒烟的神经又被扔进冰水中,他疼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真得快要疼死了,可他不想解脱,他想活着,好好的活着,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做自己了。
比起刚开始的人仰马翻,照顾周锦钰的人已经能从容应对,王府的医官按照萧祐安教给的针灸方法缓解哮喘,同时喂止痛汤药。
周锦钰用力推开那汤药,他知道片刻的轻松是用他的身体健康做代价,他不愿意。
周锦钰告诉自己疼过这一阵就好了,不会一直疼,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了……
医官扭过头去擦拭眼泪,不忍心看。他从未见过哪个小孩儿这般能忍,这般懂事,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有求生欲的人。
他终于明白端王为何要这么个病秧子小孩做继承人,如此有意志力,他本就该不凡。
周锦钰当然有求生欲,他得看住自己那本事太大的爹不要太跑偏,轮回了千年又回来,这么轻易就挂掉,岂不是亏死了。
他也舍不得让周二郎承受丧子之痛,他爹的内心娇气着呢,远不及自己甚至不如云娘坚韧。
周锦钰有预感,他若挂了,他爹指定能化悲痛为力量——破坏的力量。爹若做反派,那必定是天花板。
造孽啊。
周二郎今日回家后,看上去心情极好,新来的小厮第一次给他磨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儿,竟不小心把砚台打翻,墨汁溅了周二郎一身,但老爷非但没有呵斥他,还笑道:“老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人,你紧张什么,起来吧,下次注意些。”
宝贝儿子终于恢复记忆,周老爷开心的情绪饱胀得无处发泄,憋得难受,把刘三儿喊进来了。
刘三儿因为寻到一只和无疾一模一样的百灵鸟儿,弄来的小猫崽子也甚得周二郎喜欢,现在已经升任周府的管事了。
在周府升职加薪的通道就是这么简单,凡事关小少爷的事当成天大的事来办,办得好不行,必须得办得漂亮,这样你就入了老爷的眼了。
“老爷您找我。”刘三儿恭恭敬敬道。
周二郎点头,“最近一段时间府上下人们做事俱都尽心尽力,你去同夫人说这个月的月银就双倍发放吧,另外夏天马上到了,每个人发两件夏衫。”
刘三儿:“……”
他怎么没觉得和平时有啥不同?
周二郎:“愣着干什么?去吧。”
刘三儿:“诶,老爷。”
刘三儿正懵头懵脑往外走,周二郎又叫住他,“等一下,两件夏衫有点少,还是发三件吧。”
刘三儿:“……”
老爷今日真大方,不对,老爷本来就大方,今日格外大方。
打发走刘三儿,周二郎坐在靠椅上,身子向后一仰,书本盖在脸上,胸腔震动,低低地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老子竟然要听儿子的话?
“钰哥儿心疼爹,你听钰哥儿的话好不好?”周二郎学着儿子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喵~”
小猫崽轻盈地跳上二郎的膝头,仿佛在回应他刚才的自言自语。
小猫说“好”。
“允许你上来了吗?”二郎扯下遮盖在脸上的书本,不满地瞥了小猫一眼。
“喵~”
“对了,你是公猫还是母猫?”
“喵~”
“你若是公猫,本官就只好委屈你了;你若是母猫,本官也只好委屈你;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哄我们钰哥儿开心,其它的别想,听懂了吗?”
“喵~”
“听明白就好,玩儿去吧。”
“喵~”
小猫抻着脖子蹭周二郎的手腕儿,显然是要吃的,叫了半天,主人你怎么就听不懂猫话呢。
……
一夜无梦,周二郎好久没有睡得如此放松安稳过了,小厮进来唤他起床,并服侍他穿好官服,今日他要去锦衣卫镇抚司,穿得是飞鱼服。
侍奉他的小厮觉得虽然老爷说他不是老虎不会吃人,可穿上这身衣裳的老爷比那百兽之王的大老虎还有威严,叫人看了生畏。
这大概就叫官威吧。
周二郎到了镇抚司,吩咐人把卢文康的卷宗拿过来,仔细查看一番,目光停留在“寿宴”二字上。
这卢文康正是因为参加一场寿宴被牵扯进来的,二郎的嘴角儿慢慢翘了起来。
为何一定要从证明卢文康的清白入手呢?
他不需要证明卢文康是清白的,就能把他弄出来,不但能把他弄出来,还能把别家的子弟也弄出来,顺便收割一批人情。
还有给端王挖了这么久的坑,也该请他入坑了,哎呀,等不及,真的等不及了,他得早点儿接儿子回家,钰哥儿已经恢复记忆了,还要叫那混蛋爹,孩子憋屈死了。
他也不能再忍!
第200章
周二郎整理完卷宗,又把有关卢文康的生平资料,以及与其有紧密联系的人研究了一会儿,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
一杯才刚沸好不久的银丝水芽热茶汤被轻放在桌案上,二郎伸手可及之处。
“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
乳白清亮的茶汤映衬在鹧鸪黑釉盏中,极为赏心悦目。
活儿要干,二郎也真不亏待自己。
银丝水芽,乃是只取熟芽心一缕,以清泉渍之,芽头细若银丝,光莹如玉。
泡茶的鹧鸪黑釉盏则是土与火历经千万次的融合与碰撞,偶然天成,烧制成功极为不易,而若要品相完美就更是难上加难。
二郎端起茶盏,玉白的指节与黑釉盏相映衬,说不出来的风流美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掌管了虎狼般凶残的锦衣卫。
只是,但凡看过他是如何面不改色的审讯重犯,你就绝不会觉得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放下茶盏,周二郎站起身往外走,随身侍从忙从后面跟上。
阴暗潮湿的地下诏狱内,卢文康蓬头垢面,佝偻着腰身,面朝墙壁在牢房一角蜷缩成虾米样,很难让人想象出眼前人是昔日卢家那位风光矜贵的大公子。
卢文康的视线内,满是血渍污垢的发霉墙皮上爬着一只正在结网的黑蜘蛛,长相诡异,个头儿大的有些渗人。
若是平日里见到,他定被吓一大跳厌恶摒弃地皱起眉,此时却觉得这蜘蛛还有几分可爱,至少人不犯蛛,蛛不犯人,比起那些在房间里到处乱窜的蟑螂老鼠讨人喜欢多了。
卢文康忍不住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呼朋唤友,与人泛舟湖上;佳人在侧,饮酒唱诗好不快活,那才是人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被囚禁在这种阴森恐怖生不如死的牢笼里牲畜不如,毫无尊严。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理想抱负,千般不甘万般委屈,全都在严刑拷打中化作苟延残喘的绝望和麻木。
原来没有了权势、地位、钱财,他与别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意志坚定,哪怕活得连畜生都不如,他仍旧害怕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他卢文康这辈子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吗?
“囚犯卢文康!”
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卢文康吓得一哆嗦,循声扭头望去,狱卒举着火把,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眼睛有些不适应,只模模糊糊看到来人身姿挺拔如松,端得威严。
“还不速速起来见过指挥使大人。”
狱卒厉声呵斥。
卢文康慌忙挣扎着爬起来跪拜,带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罪臣卢文康见过大人。”
卢文康跪伏低头,脚步声渐近,不染一丝尘埃的黑色官靴出现在他视线里。
一瞬间,他很想抱住男人的靴子把头磕破,对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求对方给自己一条活路,他不想死,他才二十七,他想活着,只要活着,活着熬死了永和帝他就有希望出去。
卢家百年书香世家,身为卢家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让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只听靴子的主人道:“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带着镣铐做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已。”
“卸了吧。”
“是,大人。”狱卒领命上前给卢文康卸刑具,卢文康抬起头来——您是周大人?
周二郎点头。
做人与做狗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当恐惧的念头被尊严压制住,卢文康凄然一笑,“我与周兄同科殿试,想不到如今命运却天壤之别,大人竟然又升职了,而我——”
他深吸一口气,借力使自己表现出无惧无畏。道:“劳烦大人亲自前来走一遭,是在下的死期到了吗?”
周二郎一抬手,身旁的贴身侍从以及狱卒无声退下,那侍从退下时不吭声把牢房一角散发着恶臭的恭桶拎出去了。
犯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儿,诏狱里的味道着实不好闻,端王爷几乎是不怎么进诏狱的,周二郎的侍从对自家大人佩服至极,刚才还在仙宫里品仙茶,到了这地儿,人家一样淡然。
一旁的老狱卒则老脸一红,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要不人家能在大人身边伺候,而他只能做个又脏又累有没银子拿的狱卒呢,眼力价就不够。
身居高位,人家的身边人,哪怕是个端茶倒水的,也不会简单。
周二郎伸手把卢文康搀扶起来,轻笑了一下,语调轻松中带着几分揶揄,“卢兄风华正茂,正是当打之年,说死岂不是为时过早,阎王愿意收,本官却不舍得放呢。”
卢文康愣住,反应过来后激动得猛抓住周二郎的胳膊,颤声问:“大人您……”
卢文康身子一软,滑跪在地,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活命,刚才那点子气节一下子泄光了,想站都站不住。
周二郎给他找了个台阶,“卢兄体力不支,不必强行站立,坐着说话即可。”
卢文康忙摆摆手,扶着牢门的木栅栏一点儿点儿站起来,“让大人见笑了,文康是激动的,被关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度日如年,乍一听自己还有救,绷不住了。”
周二郎一笑,“这里的折磨没人能熬得过,否则镇抚司的诏狱也就不叫鬼见愁了,还如何能震慑百官,卢兄说是不是?”
卢文康忙拱手受教:“大人说得极是,经此一遭,文康以后必当谨言慎行。”
“为官谨言慎行自是应当,可当表态时也要表态嘛,漩涡之中,无人能独善其身,卢家也一样。”
语气稍顿,周二郎微微垂眸,看向卢文康,“否则就如现下这般,出了事也无人护着不是?”
言外之意:出了事只有本官有本事能救你,以后你该跟谁混?你们卢家该跟谁混,听懂了吧。
卢文康微怔。
周二郎似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换做是别人本官必不会来趟这遭浑水,不过本官有幸拜读过卢兄的农商论,对卢兄的才华见解十分钦佩,实不忍我大干朝痛失栋梁。”
他强调自己是因为惜才爱才,所以才愿意出手相助,淡化了自己与卢老头的交易,一个人情分两次卖给卢家,让卢文康本人则更加感激他。
即便以后卢家不愿意站队自己,也能把卢文康争取过来,而卢文康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卢家,他若在卢家的影响力不大,又何以让卢家的大家长拉下脸来为他四处奔走呢。
世间有哪个人不希望被夸,尤其是在卢文康如此落魄之时能受到周二郎这样人物的肯定。
这亦让正处于精神崩溃边缘、渴望被救赎的卢文康无形中对周二郎产生一种依赖。
以至于在后来,卢文康对周二郎做事有莫名的信心,且周二郎对他的一句否定就能让他怀疑人生,而周郎的肯定亦能让他欢喜不已。
操控人心,二郎是专业的。
在找卢文康谈话之前,他没有对卢文康用刑,却让他对面牢房里的人受刑,当着卢文康的面用大刑,让卢文康的心理压力大到极点,恍若惊弓之鸟。
卢文康绝望到极点时,周二郎有如神降,如何能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而周二郎同他说的这番话更是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
首先,他强调自己知道卢文康是冤枉的,所以你冤枉人家故意包庇谋逆同党就不成立,其次,人家为卢文康奔走,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不让大干朝、不让皇帝陛下损失栋梁之材,可以说人家毫无私心,一心为国。
尽管这场谈话只限于他与卢文康二人,但谨慎二字早已刻进了周二郎的骨子里,成为他的本能。
临走前,周二郎命人把卢文康这里清理干净,换上干净的草褥子,又吩咐人过来给卢文康查看伤势。
卢文康自是千恩万谢。
翌日一大早,周二郎从屋里出来,恰巧云娘也从对面屋里走出来,周二郎率先开口,“夫人起得早。”
云娘亦笑道:“是啊,今日城南的铺子开张,要过去看看。”
周二郎点点头,“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云娘道:“好。”
两个理智的人都异常平静。
二郎的马车走后,云娘的马车亦驶出家门,车轮滚滚,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胡同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云娘坐在马车上默默流泪,如此客气,她知道二郎彻底放下了她。
秋霜陪在一旁,默默给她擦眼泪。
哭着哭着,云娘又“扑哧”笑了,她对秋霜道:“你也爱慕过他吧?”
“夫人,我……”
秋霜震惊的瞪大了眼,就要给云娘跪下。
云娘拦住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换做我们女人也一样,像他这样的男人你生出爱慕之心也是正常的。”
“只是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语气一转,她又道:“你是个明白丫头,似老爷这般完美的男人,你觉得他对枕边人的要求会低吗?”
“如今退回到亲人的位置,他反而宽容了许多,甚至因为内疚,还会拼命想要补偿我,”
“所以你看,做他的亲人其实远比做他的妻子要好得多。”
秋霜默然。
其实,其实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老爷他好像是这样的……
朱姨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对了,城南这间新开的铺子,就让你的哥哥来打理吧,总归是自己人,咱们用着放心一些。”
秋霜忙推辞,“夫人,这万万使不得,我哥哥他为人太过憨厚,不是那做生意的料。”
朱云娘勾了勾嘴角,换做一般的丫鬟,这会儿早已经高兴得磕头谢恩了,秋霜却是个聪明人,看似拒绝,实则以退为进,对他哥哥明贬实褒。
试问哪个东家不喜欢老实人呢?
她喜欢老实人,更喜欢秋霜这种会办事儿又知进退,做事拎得清的丫头。
云娘轻拍了拍秋霜的手,道:“你是个忠心的,我得得意时也好,落魄时也好,你始终如一,我自也不会亏待你。”
说完,朱云娘闭了眼假寐:老爷如今的官是越做越高了,她这个周夫人也水涨船高,应酬越来越多。
爹说得很对——
男人啊,你要么爱他,要么用他;最傻的就是怨他、恨他;除了让自己一身狼狈什么都得不到。
不管如何,她跟老爷的目标是一致的,从尘埃里好不容易一步步熬到今天,既然上来了就绝不能再被人踩下去。
周二郎很自然的称云娘为夫人,云娘的下意识里对二郎的称呼也很自然的转为老爷;那年的杏花微雨,虚幻得像是一场梦。
两个太理智太清醒的人,约莫是谈不起爱的。
还是兰姐儿这般单纯的小丫头,说她傻也不傻,说她精明那是完全没法和云娘以及秋霜这样的人比,缘分来了,最容易一头扎进去。
马车到了宫门外,胡安弯腰往拴马石上系缰绳时,怀里掉出个荷包来,好巧不巧得,正掉到路过的周二郎的脚底下。
周二郎顺手捡了起来。
胡安脸色大变。
周二郎没注意到,一脸嫌弃表情把荷包扔给他,“这什么针线活儿?这绣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好意思拿出来送情郎?这姑娘脸皮也忒厚,你喜欢这样的?”
胡安的脸色看不出来是红,是白,还是黑,总之神色极为复杂,喏喏道:“我觉得挺好看的,再说,也不是人家送的,是我非要抢来的。”
周二郎点点头,“挺好,你俩绝配。”
胡安:“……”
这可是你说的,将来你可别不认账。
周二郎心里想着今日找皇帝解决卢文康的事,根本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直接入了宫门。
等看着他走远了,胡安拍拍胸口,刚才心都要跳出来了,惊了一身汗。
这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但吃了,还是老牛吃嫩草,这可太要人命了。
他是真的正人君子,毫无邪念,绝对没有想过要招惹兰姐儿!周二郎家里的白菜,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拱。
千不该,万不该,就怪他那次元宵佳节嘴贱话又多,把人家小姑娘给招惹上了。
他是真想拒绝来着,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拒绝不了了,非但拒绝不了,现在要是一天看不见那小丫头,他还难受得不行。
这荷包是兰姐儿特意绣了送给他的,他每天贴身放着,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受,就觉得这么个小玩意儿在胸口放着,好像两个人就能互相知道对方心里放着自己一样。
没能拒绝对方的荷包就罢了,他还不怕死的,把自己的贴身匕首送给了兰姐,那把匕首这么多年陪伴着他出生入死,杀过无数次人,在别人看来是凶器,于他而言,却是无数次救他性命的护身符,能保佑他,必定也能保佑兰姐儿。
还有,把匕首交给兰姐儿,就代表着他愿意金盆洗手,不干杀手这一行了,成天的杀人,指不定哪天也就被人收割了性命。
漂泊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像兰姐儿一样真心的喜欢他,甚至仰慕他,崇拜他。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一个破赶车的,有什么好仰慕好崇拜的?
兰姐儿却说他有英雄气概。
有吗?
或许是兰姐儿从小没有父亲,对他这样年长的男人有一份依赖吧,这或许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这么多年他就是在等兰姐儿呢。
想着想着,胡安的老脸红了,可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他把手里的荷包小心擦拭干净,没有放回胸口处的贴身里衣里,而是收了起来。
算了吧,胡安。
人家姑娘年幼无知,你也不懂事儿吗?兰姐嫁给自己,终有一天她会后悔的,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先放手,说不定哪天兰姐儿还能想起他的好。
挺好,他也被姑娘爱过,知足了。
周二郎到达永和帝的东暖阁时,五皇子母子刚刚离开,永和帝看上去心情极为不错,同周二郎笑道:“朕的这个老五呀,孝心一向可嘉,刚才来同朕说要修建大慈恩寺,开万灯塔,着九千九百九十九僧侣为朕点灯祈福求寿,周卿家以为如何?”
周二郎听得眉心一跳,万灯塔?九千九百九十九僧侣点灯,这背后得花费多少银子?
先不说修建大慈恩寺的费用,也不说这耗资巨大的万灯塔,光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僧侣你得从全国各地往京城调吧?这赶往京城的一路开销,再加上来京城后的吃喝拉撒,最后再给原路折腾回去,何等的劳民伤财!
大干朝的国库从哪儿倒腾出这么多银子?
这是其一,最重要皇帝此时病急乱投医,听了如此让人心动的建议必定会办,也必定是将此事交给他最信任的人来办。
换句话说,就是这烂摊子要砸到自己的头上,办不成被皇帝降罪甚至是杀头,办成了则被万民千夫所指。
所以说办成,办不成都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更重要的是,他当初发出去的那些借粮票,可是快要到期了,到时候还不上,朝廷的信用没有了,他周二郎的信用也一样跟着完蛋。
人无信则无本!
没了信用,叫手下人如何敢追随与你?又叫天下人如何敢信你!
自己小心翼翼谋篇布局,单一个“信”字,就能让自己的所有心血付之东流。
他还是太过自负了,以为全天下只他周二郎一个聪明人,徐庚能坐上首辅之位,且盘踞多年,又岂是无能之辈。
这一招来的真够狠,也真够毒,出手的时机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若是永和帝的身体无事,他还能尝试着劝谏一番,可如今的永和帝寿命将尽,但凡是有可能让他延长寿命的事,无论多荒唐,他都会尝试。
最重要祈福一事,向来有传统,永和帝自己也信佛。
“周爱卿?你如何不说话,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永和帝言语间吐露不快。
他这是明知故问,这事儿没银子难办,而他自己有多少家底心里门儿清,可是事关为他自己祈福求寿,交给别人他还真不放心,真办砸了,那就太膈应了。
周二郎回过神来,他能说反对么,再说永和帝这也不是在跟他商量。
一边迅速思考对策,周二郎一边顺着永和帝的意思往下说。
“陛下,五皇子如此仁孝,实乃陛下之福,这番孝心必能感动上天,为吾皇增福增寿。”
永和帝满意点点头,道:“这是个大工程啊。”
“是的陛下,此建寺祈福一事,乃是为陛下求寿,万万马虎不得,更不能出一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