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悬崖之下
雪花簌簌扑落, 天地岑寂,沈卓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最后停在擎霄身上,他尚处半空的手渐渐收紧成拳, 最终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
“师尊, 刚才岑…那个岑渊所言,皆为属实吗?”
沈卓的声音低而沉闷, 他一瞬不瞬盯着擎霄, 像是殷切期盼着答案,想从对方脸上读出哪怕一丝痕迹,又像是…根本不想听到答案。
不想听到那个, 他明知极大可能是事实,在心里却始终不肯承认不愿接受的答案。
擎霄眼眸幽然深邃, 眼底数种情绪交织,最终却融成一片难辨的混沌, 穿透那晦暗复杂的眼神,竟能瞧出一丝惋惜之情。
这一点不甚明显又转瞬即逝的情绪,恐怕连擎霄自己都未曾察觉。
若刚才面对莘回,是惋惜其命运弄人,如今面对沈卓,又是因为什么?
“沈卓,你不该插手此事。”
伴随着一声轻叹的回应, 似已将一切都挑明了。
声线有几分波澜, 但少了些许情感,不知是刻意为之, 还是原本如此,没什么温度的语句消散在风雪之中, 却比本就冷寒的冰雪还要彻骨几分。
“为什么…”沈卓声音止不住颤抖,问出这三个字,似乎就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莘回冷眼瞅着他,只觉讥讽万分。
折磨了他数年的罪人,到头来,却是别人眼中景仰敬重了十几载的“好师尊”。
眼前曾经相熟又陌生的脸,竟也能让他透过这张久违的面孔,回忆起多年前,他以为自己都忘了的零散片段。
“别来无恙啊,”莘回扬声道,他向来惯于伪装,这次语气平常,却少见地能听出几分真情实意,“大师兄。”
那声称谓穿越数年,或是感怀,或是夹杂了某些道不明的阴暗情绪,最终却被岁月淡化,仅是轻飘飘融入风中。
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这一声有多沉重。
沈卓神情触动,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几番纠结,最终还是唤道:“四师弟……”
莘回细细品味着这个称呼,好似有所感慨:“许久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
他转向擎霄,左眼中的那抹赤红依旧未散,散落的墨发在风中纷飞,透着一分妖冶,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意:“擎霄,你打算当着他的面,杀了我吗?”
擎霄瞧着莘回,表情半分未变,眼神偏也不偏,同样攻势未收,只沉声道:“沈卓,退下。”
语气带着不容违抗的强硬,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沈卓身侧的手收紧成拳,第一次违逆他的话,半步未退,神色含有悲伤,却也坚定:“师尊,别再错下去了。”
擎霄眉梢一压,再难顾忌,下一瞬,浩瀚的威压再次压迫袭来,力量强劲,铺天盖地,连带周身的飘雪都尽数被震退。
莘回功体特殊,不同以往,置身于威压之中,没受多少影响。与之相反,沈卓直接被威压逼退至几丈之外,嘴角甚至渗出了鲜血,可想而知丹田受到的冲击。
金丹期与化神期的差距,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所释放威压针对的是谁,自然不言自明。
沈卓哪里不清楚,他垂下眼睫,敛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这一次,他不再出声,仅余沉默。
莘回和擎霄相视一眼,只几息,两人如有共识般,几乎同时施展术法,攻向了对方。
同样的攻势猛烈,一个心怀杀意,招招狠厉,另一个却是……
几招来回,擎霄看上去却好似力不从心,渐落下风,不复刚才阵势。对面莘回一击接着一击,他接连后撤数丈,竟是已被逼至了悬崖边。
莘回察觉不对,正欲上前,不及擎霄抢先一步,他以指为剑,朝悬崖之外隔空一挥,顿时,一道蕴含强大内力的凛厉剑气打出,袭向悬崖之下的深渊,直直破开虚空。
霎时天地巨响,伴随着什么东西轰然破裂的声音,异象突生,气流竟从悬崖下悉数逆势而上,狂风倒灌,直冲天穹。
擎霄背对悬崖,飓风自身后袭来,扬起他两鬓见白的发丝,他朝那边深深望了一眼,不知最后看向的是谁。
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他却面无惧色,张开双臂,不带丝毫犹豫地朝后一仰,竟是直直栽了下去。
发丝飞扬,衣袂猎猎,不过一瞬,刚才崖边之人,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无影无踪。
莘回几乎一息就瞬形到了悬崖边,终究慢了一步,他伸出手,只有指尖触到了对方一滑而过的衣摆。耳边狂风呼啸,恰逢擎霄视线上抬,二人眼神一瞬交错,也只有一瞬。
莘回看见,擎霄身下的不是深崖,而是一道刚被破开的界门,位处半空,正散发着光芒。
莘回看见,擎霄眼底,有一抹悲凉。
很快,那双眼眸,也跟着主人,一同隐没在刺目的光芒之中。
看来擎霄早就发现了。
却直到刚才,才产生脱身的念头,果然…是因为沈卓。
莘回眸色渐深。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莘回站在悬崖边,静静凝视着那道界门,头也不回道:“是出口。”
原本焦急的沈卓骤然停下,望着莘回的背影,他情绪复杂地问:“你不追吗?”
莘回淡淡反问:“你希望我追吗?”
话语一落,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沈卓,左眼中的那一点赤红,早已了无声息地消失。
沈卓一噎,一时答不上话。
莘回脸上浮现嘲意,不打算与之纠缠,正要转头,就听沈卓在身后低声开口:“抱歉。”
莘回身形一顿,蹙着眉回头看他,语带不解:“为何道歉?”
“同劫蛊一事,我应该早些发现的,”沈卓轻呼一口气,看向莘回的眼神,似有不忍,亦有追悔,“多年前你性情大变,我就感觉不对劲,可我却……”
莘回有一瞬意外,微抿了抿唇,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同时掩去了眼中情绪,道:“这与你无关,真正对不起我的人,也不是你。”
沈卓上前一步,一念踌躇,终是喊道:“小渊。”
莘回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他一掀眼皮,语气夹带着一分刻意的疏离:“别这样喊我了,师兄。”
沈卓微怔,定在了原地。
“你这样,会让我想起从前,刚入寂衡峰的那段日子,”莘回声音有些泛冷,“可惜一同想起的,还有后面几年,那些不堪的回忆。”
“那段日子,我都记得,”莘回抬眸看他,眼中除了冷意,就是一片虚无的麻木,“记得那些年来,你对我渐渐失望的眼神,二师兄从开始的关切到后来的冷漠和厌恶,师姐的疏离,老五的恶寒和祝枫不加掩饰的恨意。”
莘回说着,扯着嘴角无声笑了笑,而眼底不见笑意,仅余苍凉,“说来可笑,同劫蛊分明是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为何偏偏那段日子,要让我都记得呢?”
可惜,在那段回忆的加持下,从前再如何美好的记忆,都一同变得不堪和不愿触及了。
沈卓神色一动,又上前几步,连忙道:“但那不是你……”
“事到如今,重要吗?”莘回无所谓地反问,他态度冷硬,一边肃声提醒,“你弄清楚了,沈卓,现在的我,也早已不是我了。”
“如今在别人眼中,我与魔族勾结,你还是离我远点吧。”莘回不欲多留,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沈卓,面向悬崖。
临了,他回了一下头,对着沈卓,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位置。
然后转过头,迎着狂风,不带丝毫留恋地一跃而下。
沈卓愣愣看着他消失,伸手碰了一下自己嘴角,是刚才被威压震伤,还没来得及拭去的血。
沈卓又用力擦了下,血迹擦尽,他垂眼看向自己指腹沾上的鲜血。
分外刺目。
第082章 最重要的
半透明的流光萤火, 落在脚下宛若实质,汇聚成一条道路,通向不见尽头的远处。
周围之景分明是无尽的黑色,却被流萤点亮, 宛如白昼。目光所及, 散落漫天星尘,好似熠熠生辉的银河, 璀璨夺目, 又虚幻似梦。
寻常人见到此景,定会被惊艳一番,然四方星辉环绕, 却难辨方位,心性再坚定之人, 也不免迷失其中。
星河之中,正站着一人。
莘回伫立原地, 淡然默视远方,似乎并不心急离去。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好似近在耳边。
“你刚才不该停留,若直接追上,不至于跟丢。”
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的声线,听声音能判断是男子,奇异的是, 此地除了莘回, 再无他人踪影。
莘回却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开口:“他若使出返冥术, 我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声音再次响起,同样不知出处, 却能清楚传入耳中。
“我的目的达成了,”莘回的话语别有深意,“毕竟对有的人而言,活着,可比死了要痛苦多了。”
“在这方面,我和他,倒挺相像。”莘回敛眸,眼神不甚明显地暗了暗。
那道声音则说:“活着总比死了强,活着,才能把该掌控之物攥在手中。”
莘回不露声色,未置可否,反而问道:“感应到无上晴了吗?”
那道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情绪终于有了些起伏:“不远了。”
“走吧,去会会他。”莘回说着,只身融入漫天星辉。
*
数里桃林繁盛,漫山桃花,绚烂夺目。
桃林深处,繁花满枝,花香弥漫,馥郁醉人。
桃花飘落一地,白衣少年置身于一片粉色花海中,倒成了一抹别样却不突兀的色彩,他缓缓俯身,拾起一片掉落的花瓣,捏在指尖端详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立即警惕地回头,看清来人,神色微动,捏着花瓣的手指无声用力,“是你。”
明明刚分别没多久,却无端给他一种隔了许久的感觉。
来人那身被血染红的衣袍,无论见了几次,都觉得格外扎眼,不愿入目。
偏偏对方总是喜欢一意孤行,到头来又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却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让人看了火大,又无可奈何。
岑渊似乎是一路跑来的,还在气喘吁吁,看见他,松了口气,语中带有庆幸:“幸亏赶上了,你还在这。”
幸好这一点,没有因之改变。
桃花树下,白衣少年默默松了力道,从指尖滑出一片花瓣,随风飘曳,无声落回地面。
“连我在哪都能找到,”祝枫直直望进岑渊的眼瞳,一副已然知晓一切的模样,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岑渊迎上他的目光,难得没有闪躲,直言道:“我想见你一面。”
从岑渊口中听见如此直白之话,祝枫有些意外,又暗觉好笑,之前执意躲着自己的是他,如今自身都难保了,不怕死地跑过来找自己的,又是他。
祝枫垂下眼眸,敛去其中波澜,也藏起了隐晦的情感。
“这就是你瞒着我的?”思及刚才发生之事,祝枫仍觉荒唐和不切实际,他声音不稳,像是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浓重情绪,“同劫蛊?返冥术?关于师尊,甚至是那个…他,居然都还活着……”
提到最后一个人时,他的语气更是沉至谷底。
“而这么多事,你一丝一毫都不肯告诉我,哪怕只言片语,”祝枫眉头深锁,声调低且沉,更增几分压迫,“当初你去勾陈陵,也是为了同劫蛊?”
“是,”岑渊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无奈,只得继续道,“之前我回那个岑渊的家,就是因为身体状况有异,想回去了解情况,也因此遇到了他。”
“至于他为何仍活着,还换了一个身体,这其中缘由复杂,我也不了解全貌,一时讲不清楚,”岑渊抬眼看着他,语气是少见的诚恳,“抱歉一直瞒着你,是我不想让你牵扯其中。”
“与其说是不想将我牵扯进去,倒不如说,是你自始至终,就没把我和你当成一路人,”祝枫低垂的眼眸染上一丝阴翳,“既然如此,你又何须道歉。”
“祝枫,你曾问过我,自梵海洲客栈那晚后,我和你保持距离的原因,”岑渊眼波流转,低声道,“当时,我没有回答。”
而最后那个问题的回避,也导致了他们关系的正式破裂。
祝枫倏一抬目:“现如今,你愿意回答了?”
事已至此,从前的各种顾虑和心思,已无甚意义,岑渊也不想再顾忌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真的,有些累了。
“祝枫,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岑渊声音低缓,逐字逐句出口的,是压抑已久的心声,“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我原来那个世界。”
有风轻拂,吹动地上的落花,也撩起两人的衣角和发丝,却拨不乱二人久久相视的眼神。
任谁也没预料过,这句话出口,竟是在此等情景。
祝枫定定望着他,眼中原本难抑的翻涌情绪,似也随之被抚平,渐渐平静下来。
岑渊还是没回答那个问题,却又好像,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我知道了…”半晌,祝枫收回目光,出声道,“你身份暴露,之后打算怎么办?”
岑渊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顺着他的话说道:“流云宗回不去了,另想办法吧。”
“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至于最初的话题,他们都很有默契般的,没有继续下去。
祝枫哪里瞧不出岑渊的故作轻松,心往下沉了些。
“秘境遗泽,理应有通向其他地方的出口,你肯定知道,是吧?”祝枫表情变得严肃,言语染上了一丝急切,“我送你离开。”
岑渊则说:“不急。”
祝枫先是一顿,瞬间了然,眼神暗了几分,却并不意外:“你还想做什么?”
祝枫心念电转,意识到,恐怕这才是岑渊找上自己的真实原因。
岑渊瞥了他一眼,知道祝枫想偏了,道:“当然还有未完的事,还有一个固执得要死的人,千劝万劝非不肯走,不看着他到最后,我怎么安心离开?”
祝枫明显愣了一下:“你……”
“而且,是你说的,”岑渊声音清冽低缓,“要让我亲眼看看,这一次你的轨迹走向,究竟如何。”
祝枫有一瞬意外:“之前那句话,你听进去了?”
“不止那句,”岑渊背过身,没让祝枫看到自己的神情,径自踩着满地落花往前走,“走吧,先把眼下之境破了。”
末了,他还补充了句:“放心,顺路。”
祝枫无言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绪早已纷乱成麻。
终是一如过往,与数不清多少次的平常相处时一样,他跟了上去。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
不知何处的殿堂内,有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大殿中央。
站在前面的人,不合身份的道袍掩盖不住他一身肃杀之气,垂在身侧的右手所握,是今日一切争端由头,那把旷世之剑,无上晴。
而此人,正是刚才开启遗泽的始作俑者,焚野。
殿内布置恢宏大气,装饰不失华丽,两侧燃起蓝色的幽冥之火,一直照彻墨色地毯延伸的尽头,上古玄石砌成的王座,远看色黑却透亮,在冥火映衬下,闪动着光泽,尽显肃穆和威严之势。
焚野一步步走上前,踩在厚重的地毯上,足音亦随之消匿。
后面那人紧跟而上,出声道:“大人,是鬼刹殿。”
焚野眼神锐利,缓缓上抬,直指几丈之遥的王座。
“只是这殿内,怎么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那人又疑惑道。
“是十几年前的鬼刹殿,”焚野无声收回目光,扫过四周,那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岁月,竟也沾染了一丝久远的怀念,“前任尊上在位的时候。”
“大人记得如此清楚?”身后人语气惊诧。
焚野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似有不屑,似有自嘲。
若非眼前所见,是记忆中纵跨数年的场景,提醒着他正身处秘境中的虚幻景象,他当真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魔界,来到了真正的鬼刹殿。
终究不过是,区区幻影。
“大人,我们和众人分散,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身后的属下询问。
焚野沉声道:“想办法传讯聚集其他人,尽量赶在仙盟破除秘境前,离开此地。”
属下面露担忧,问:“倘若遇到仙门中人,怎么办?”
焚野冷觑了他一眼:“挡路者死,除了须流明有些棘手,其他的,不足为惧。”
本就深厚的修为,再有无上晴的加持,在此秘境,几无敌手。
那人又问:“若碰上右护法的人呢?”
只见焚野表情难看,满脸写着耐心耗尽,还未开口,似有所感,神色陡变,猛然回头。
属下不明就里,也跟着转头。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大殿门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黑衣,乌发散落,无视不远处已然浮现杀意的焚野,自顾自环视了一周,道:“这就是鬼刹殿?”
焚野自然认出他来,听闻此话,眉头一皱:“你认识?”
莘回瞅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别急,我不是为彦苍而来。”
在两人戒备又惊疑的眼神注视下,莘回的左眼瞳再次浮现了那一抹赤红。
“而是为了,另一个你想见的人而来。”
第083章 记忆片段
岑渊与祝枫穿梭于繁茂的桃花林中, 有风轻拂,吹落枝头摇摇欲坠的桃花,携着丝丝缕缕花香,一同从两人身前掠过。
岑渊就在这时开口:“刚才他们说的前魔尊绯浊, 你怎么看?”
祝枫闻言脚步停顿, 岑渊见状,亦驻足望向他。
“他是你让我离开南域的原因?”祝枫出口的虽是疑问句, 心中却已有定论, “我和那人,究竟什么关系?”
岑渊微顿,迟疑了下, 试探性地发问:“在你看来,你和他会是什么关系?”
祝枫轻嗤一声, 似乎是因为这个于双方而言都无意义的问题,他声音淡淡, 带着几分不情愿:“同为淬魔血脉,还能是什么关系?”
岑渊见祝枫那种表情,想搜肠刮肚想出些安慰人的话,却挤不出一个字。
而作为上帝视角预先知道一切的隐瞒者,他也没立场说什么。
“我这样问你,是因为此地有些特殊,”岑渊酝酿着到嘴边的话, 一边观察祝枫的脸色, “作为秘境遗泽,其中场景都是其主所见过之景, 自然也不乏遗泽之主的……”
“记忆片段么?”祝枫打断了岑渊本就吞吞吐吐的解释。
岑渊一脸意外:“你怎么…”
怎么还抢他台词呢?
“我一来这里就有所感觉,”祝枫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反客为主地继续道,“此地力量波动强烈,大概是其主人生前记忆深刻的场景。”
“若此地出现他的记忆片段,也不奇怪。”
其实…也不算生前。
不知从哪冒出的不合时宜的严谨,岑渊在心里无声地纠正。
算了。
一阵无言,两人很快又踏上路途,岑渊的头脑也被各种杂乱的思绪填满。
祝枫总是那么敏锐,之前他对此感到恐怖,如今心境转变,又不由觉得,这超乎常人的敏锐,对祝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而让两人再次停下脚步的,是……
一个格外惊异、却也在意料之中的画面。
哪怕早已有心理准备,当情理外的那人闯入视野时,祝枫还是猝然定在了原地。
这就是,岑渊刚才问他那句话的原因。
目光所及,周围的桃花之景似乎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又似乎,因为不远处满枝绚烂下那骤然出现之人,早就全然不同了。
一位身着浅绿华裳的年轻姑娘,站在淡粉的花海之下,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色调,一身绿绸的她,不仅没被艳丽的桃花比下去,还更显清雅出尘。
许是因为她那精致如画的容颜,让周遭一切事物,都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那是祝枫熟悉不过的面容,不过相比记忆中,那张脸少了岁月的痕迹,更加剧了其不真实感。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本该是如梦般的画面,那张容貌绝伦的脸,还有那双秋水般的眼眸,都冷至极点。
冰冷眼神剜向的,是几步之外,同在树下的另一个人。
那人看上去也很年轻,一袭深色玄黑长袍,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为压抑低沉。
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但也不难猜出是谁。
还会出现在此地的,只有遗泽之主,绯浊了。
不远处两人如此对峙着,岑渊和祝枫的到来压根没影响他们分毫,只因那两人,不过是通过主人记忆投射出来的幻影罢了。
祝枫默默注视着他们,反倒是一旁提前知晓的岑渊,无端生出一丝尴尬,有些无所适从地错开视线,难言滋味。
祝枫看穿他的举动,道:“躲什么,我的一切,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对比之下,祝枫的态度,倒显坦荡了。
岑渊眼神微变,想品出祝枫话里有几层意思,奈何效果不佳,最后只能装作无事地挪回视线。
树下,那男子冷言道:“想不到,你还敢来此地。”
绿裳女子表情未变,静静道:“无愧于心,自然敢来。”
“无愧于心?”男子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眼底尽是寒意,“祝岚,你有何颜面对我讲无愧于心!”
话音未落,一阵力量随他心念自他体内爆发,连带着树上的花叶都被震落一地。
花叶飘扬而下,漫天花雨中,祝岚咬了下唇,似乎也被震了一下。
只存在于幻影中的能量爆发,并未对岑渊和祝枫这边造成影响。
不知什么物件被激动的对方一扔,用力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一块本是晶莹剔透的白玉,却被鲜血染红了半边,下面挂着黑色的细长流苏,凌乱地散在地上。
即使相隔距离导致看不真切,祝枫还是瞧出了端倪:“那是…”
“我终于才知道,”男子声音听上去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一字一字道出了祝枫没说出的答案,“原来当初你送我的那块玉,竟是引魂玉。”
“原来一直以来,你都……”他脸上起初的冷意被更深重的情绪盖过,最后半句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果然,那块玉,正是他们之前在乌衣镇见过的引魂玉。
而那对玉佩最初的主人,却让人意想不到。
祝枫总算明白,为何当初朔栖要抢走那对玉佩,为何他要问段廷玉佩的出处,为何知道自己姓祝,他会神色怪异地追问祝家。
种种迹象,如今串联在一起,拼成了他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真相。
“我起初没打算利用引魂玉,”祝岚似乎也被牵动,思绪一同飘至很远,“在那件事之前。”
“是你逼我,绯浊。”
最后一句话,透着恨意,还有一分斩断所剩无几感情的心狠。
“就为了那些人,值吗?”绯浊眯起了眼,似乎仍然无法理解对方所为,也正如那人对自己,“为什么,你始终不能理解我?”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你,”祝岚失望地摇头,“枉我从前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改变你。”
“果然,魔头,始终都是魔头。”
最后那句话不留情面,祝岚看向绯浊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绯浊的脸色,也因此彻底沉下去。
变脸的不止绯浊一人。
祝枫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只能滞在原地,表情僵硬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祝岚看向绯浊的眼神,他很熟悉。
过去在祝家的十几年,从他记事起,祝岚每一次和他相处,每一次看向他时,都是这样的眼神。
厌弃和恶寒,甚至是…忌惮。
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祝岚是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又或者在她眼里,他和那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怪物。
“祝枫…”岑渊察觉异样,担心地看向他。
“不用说什么,我都知道,”祝枫打断他,神色紧绷,“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给他一点时间,消化这一切。
那一边的对话声消停了片刻,似乎经过了一段短暂又压抑的沉默。
“到头来,你和那些人,也没什么分别,”绯浊眼中似有若无的最后半点温存也烟消云散,冷眼觑着地上的那块染血的玉,“所以,纵然你那般讨厌祝渐泓,你还要帮着他对付我,将我的位置告诉他。”
祝岚答:“是。”
话语才落,绯浊的身形几乎是瞬间移动到祝岚面前,不等祝岚反应,她就被绯浊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祝岚呼吸困难,伸手死死抓着对方掐在自己脖颈的手,双脚离地,开始不停挣扎,而她面前近在咫尺的绯浊的脸上,仅余冰冷的恨意和杀意。
祝枫一惊,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绯浊无视对方痛苦的表情,手背被她的指甲抓出了血,还在逐渐收紧用力:“你真当我不会杀你吗?”
祝岚的脸因窒息而微微发红,她发现挣扎无用,双手松了力道,竟也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艰难发声道:“咳咳…那你杀了我啊…就像杀死寒山城那些人一样…”
一字一字,全是费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人命对于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寒山城这个字眼像是触到绯浊什么痛点,他目光一暗,就着力道将她往外一甩,祝岚吃痛摔到地上,脸色差得可怕,胸膛剧烈起伏,大口汲取着空气。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有日光落在绯浊身上,却只照亮了半边,光影斑驳,他的神情难辨,留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只身融入一片阴影之中。
祝岚还在喘着气,面无表情盯着绯浊离去的方向,有一道身影无声无息接近了她,静静站在外侧,挡住了大片光线,她却浑然未觉。
祝枫微微俯下身,缓缓伸手触上了她的肩膀,果然在指尖碰到衣料的瞬间,如无实物般,直接穿透了过去。
祝枫对此并不在意,明知她不会听到,却仍低声问道:“你到底,为何要生下我?”
过往十几年,无数次萦绕于他心中的问题,最终却也只能在此地,对一个幻影问出口。
祝岚的幻影就在他那句话说完后,跟刚才的绯浊一样消散成微尘,很快就彻底消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
无触感的微尘在祝枫手边散开,他的手停在半空,什么都没留住。
第084章 心念转换
岑渊见祝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上前了几步,纠结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祝枫像是终于回过神, 原本停留在已空无一物地面上的视线, 缓缓移动到身边人的脸上。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 两人近处的空间仿佛被撕裂开, 眼前景致碎裂,一如刚才,裂开的空间凭空出现了一道开口, 开口那端,是什么也看不清的耀眼白光。
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它吸引, 祝枫反应出什么,问:“这片桃林, 本是没有尽头的吧?”
岑渊收回了手,道:“若无记忆片段的特殊力量干扰,这里就是一个无尽的幻境。”
要是倒霉没找到刚才的幻影,就算走上几天几夜,恐怕都走不出去这一方天地。
“那还多亏了你。”祝枫的声音听不出多少起伏。
“我走的,只是你走过的路,”岑渊则说, “原本的你。”
祝枫停顿了下, 最终只说了句:“走吧。”
两人从那道开口走了出去,短暂的视野模糊后, 一片璀璨的星河霎时撞入眼帘。
星辉碎落一地,铺成一条光辉熠熠的道路, 如浩星归流,缓缓流淌向远方。
数不清的星子散入周围一望无际的黑,流动着银色光泽,看上去圣洁且不容沾染。
依然是岑渊走在前面,祝枫落后半步。
祝枫左右环顾,若有所思,“这是不同空间的衔接处?”
岑渊道:“应该算是空间狭缝。”
祝枫点点头,不再说话,却发现岑渊侧目看了自己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枫:“怎么了?”
“你…”岑渊表情复杂,“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祝枫挑眉:“问什么?”
岑渊道:“我以为,你会想知道之后发生的事。”
“嗯?”祝枫语气上扬,意有所指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告诉我。”
岑渊才意识到祝枫还记着先前的事,尴尬地干咳一声:“那是之前…”
祝枫一副好像真不知情的模样,明知故问道:“怎么,如今有何不同吗?”
岑渊先是顿了下,后知后觉发现他的刻意,难得瞪了他一眼,稍微加重了语气:“祝枫。”
祝枫唇角微扬,竟是笑了一声,瞥向对方,道:“行了,不逗你。”
岑渊看着祝枫罕见的笑,却怔了一下,突然想起,他和祝枫似乎很久没这么相处过了。
什么时候,连他们那些轻松相处的回忆,竟也变得那么久远了。
阵阵恍惚感袭来,岑渊盯着他老半天,最终还是不由跟着弯起嘴角,佯作不耐道:“喂,你到底听不听?”
“不听了,”祝枫悠悠道,“你都说了,是那个祝枫的经历。”
“但他不是我。”祝枫说着,一边扔给岑渊一个眼神。
这是个让岑渊意外的答案,但再一想,倒也是祝枫能说出来的话。
“万一有重要的事呢?”岑渊试图挽救一下,“你可别后悔。”
“我不希望一切都是预设好的,”祝枫在此方面异常坚定和倔强,“不留点未知,我怕我会受其影响,况且……”
“若提前知悉一切,最终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结局,只会更无力,”祝枫平缓且认真道,“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
岑渊安静地看着他,心里想到的却是:
如今这样的祝枫,也和原书不一样了。
这就是祝枫所说的不同吧。
岑渊意外地发现,自己某些原先认定的想法,竟也因为他,在潜移默化之中,渐渐发生改变了。
岑渊早该发现的,但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如果是原书中那个祝枫,决计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原书中的祝枫,因早年经历,冷酷理智,果决心狠,怎会为了那些念头,轻易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中。
这才是复仇虐渣小说男主的标配,也是他最初认知中祝枫的形象。
但不知从何时起,祝枫逐渐与书中那个同名之人的描述背道而驰,也与他设想中小说主角的身影,不再重合了。
祝枫,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因为他吗?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十分了解祝枫,无论是书里的主角,还是眼前之人。
不想反倒先入为主,陷入了当局者迷的误区。
原来他和祝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彼此互相影响了。
岑渊甚至自私地生出了一丝庆幸,幸好有自己的出现,让他认识到了那样的祝枫。
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何他在看小说时对主角没什么感觉,却在穿进来后,对眼前这个人动心。
因为这个与他相识相知的祝枫,和书里那个祝枫,早就不一样了啊。
呵……
岑渊在心里自嘲一笑,所以自己先前都在纠结些什么。
之前对祝枫产生那种情感,又不敢让他知道,是因为他一直保留着对原书祝枫的印象。
所以他会下意识认为,祝枫会排斥甚至厌恶那份情感。
他从何时起,也成了如此畏首畏尾之人了。
岑渊承认,走到如今这步,自己有点后悔了。
“那就顺其自然吧,”岑渊望向祝枫,“船到桥头自然直。”
祝枫回视他,却隐隐感觉出,对方的眼神,好像不太一样了。
岑渊又看向流光璀璨的星河,思绪飘离,“不过,既然不想听那个未来的事,那就聊聊真正的未来吧。”
祝枫一时没明白意思,不解道:“什么?”
“若能顺利离开此处,你今后什么打算?”岑渊语气郑重,少见地一脸认真,“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祝枫。”
无关原书,无关局势,他想重新认识并真正了解,眼前这个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祝枫。
这才是属于他们的,真正的未来。
第085章 一座城
祝枫眸光微动, 看上去有点意外,“为何突然问这个?”
“因为…”隔了几秒钟,岑渊才道,“我想多了解你。”
“哦?你不是已经很了解我了吗, ”祝枫从岑渊口中听见这话, 眉梢轻挑,不由一阵稀奇, “甚至在某些方面, 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岑渊这次真正听出来了,和刚才桃林里一样,祝枫在讲类似这些话时, 语气里带有的别样意味。
之前的事就像一个疙瘩,祝枫每次聊及相关的话题, 心里的话都会无可避免地在疙瘩上滚一圈,出口之后, 总不再那么圆顺了。
至于那疙瘩,要被滚上多久后才能抚平,还是永远都消除不了,都未可知。
岑渊心情复杂地开口:“你不是说了,他不是你。”
祝枫又看了他一眼,但岑渊能从祝枫的眼神感受出,他的情绪并未高涨多少。
“是这样吗?”祝枫的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 “还是你为了安抚我, 特地说这些话。”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到祝枫这样讲话,岑渊内心还是往下沉了些, “你是这么想我的?”
“你不就是这样吗,心思细腻, 处事圆润,”祝枫低垂下眉眼,不再看他,徐徐道,“之前总能瞧出我情绪不对,然后及时宽慰,说出些触动人心的话。”
“任谁跟你相处,应该都会很舒服。”
但他不喜欢。
在他低沉时安慰鼓舞他,让他产生一种他们拉近距离的错觉。却在轮到自己陷入困境需要帮忙时,冠以不连累他的名头,默默且不容拒绝地锁上了自己的门,然后在他拼命敲门时,笑着请离了他。
祝枫觉得,岑渊这个人,他永远都走不进去。
他也因之,开始有些“讨厌”那份仅容单方面的善解人意和体贴。
“没必要再这样了,反正我们很快就……”最后半句话,祝枫卡壳了一下,终究没说出来。
听祝枫说完,岑渊沉默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岑渊问道:“那你想多了解我吗?”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祝枫倏一抬眼。
岑渊生怕对方拒绝似的,不等他说话就连忙道:“反正一路无事,随便听我讲讲吧。”
祝枫:“……随便你。”
恰巧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的空间左右散开,中间形成一个缝隙,出现了一个白色的旋涡,两人到了下一个小秘境的入口。
两人穿过旋涡,另一侧,果然又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同于前几次的自然环境,这一次的秘境之景,竟是一座城。
他俩就站在城门口,白色的漩涡在身后消失,面前是一条开阔的大街,两侧房屋建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街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呈现出一片繁荣之景。
这画面,逼真得就像身临其境的实景。
祝枫脸上浮现出一丝诧色:“这些人,全是幻影?”
“确实很不可思议。”岑渊伸出手臂,直接穿透了一个路过之人的身体,不出意外地没触碰到任何东西,那人半分不受影响地继续往前走,身体在被手臂穿过后又恢复如初。
祝枫凝视着人海,道:“他把一整个城的人都记下来了。”
他侧目,见岑渊停在原地,没有往前走的打算,问:“怎么不走?”
岑渊望着街道,“这一次,我跟着你走。”
祝枫不明白:“为什么?”
“看看你的选择,”岑渊转头看他,“况且,我本就是来陪你的。”
祝枫几秒没说话,继而无声扯了下嘴角:“小心我带你绕圈,半天找不到出口。”
岑渊也笑了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大大方方道:“好啊,可别迷路太久。”
祝枫回了一声气音就往前走,岑渊随即紧跟而上。
这次,没有落后半步,两人再次并肩走在一起。
两人走在喧扰的街道上,同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少过往路人撞上两人的身体,都无一例外地穿透而过,人声嘈杂,近在耳边,却没有实感。
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虚假的究竟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民众,还是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穿过人群的他们。
岑渊难得放下心中那些纷扰,随性地跟着祝枫走在街上,看着街上之景,恍然忆起,上一次他们这样放松地走在街道上,还是在仞城。
岑渊又继续了刚才那个话题:“如果能顺利出去,我还挺想试一下游历四方。”
祝枫看了他一眼,“游历四方?”
“嗯,自从我来到这里,就一直待在流云宗,待久了就想出来看看,”岑渊目光掠过路上来往的行人,“想去到这个世界的不同地方,看看这人间万象,众生百态,究竟是何模样。”
祝枫的视线跟着岑渊移动,却没过于意外,他早就有所感觉,像岑渊这样的人,小小一个流云宗,又怎会留得住他?
祝枫道:“离开此处,离开流云宗,你也能真正做回自己了。”
岑渊:“嗯?”
“不必再以他的身份活着,受制于他的人生,”祝枫接着道,“自此,他是他,你是你,你不是流云宗的岑渊,你,只是你自己而已。”
岑渊顿了下,轻笑一声:“这么一想,我身份暴露,也并非全是坏事。”
祝枫眼神微微闪动,却像是有什么心事。
两人走着走着,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混杂在街上此起彼伏的人声中,尤为明显突出。
行至街道分岔口,声音越来越近,他俩相视一眼,一同朝吵闹声的方向拐去。
他们没走多久就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是一处宅院门口,正大门挂起了白色灯笼和布条,在风中轻轻摇动,起码有数十个人围在门口,七嘴八舌在大声争执着什么。
这还只是门口,门外街上还有不少行人停下来围观议论,杂乱又密集地围了几圈,把本就不算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过路的想挤过去都费劲。
但这自然对岑渊和祝枫无效,拥堵的人群对他们形同虚设,他们直接穿了过去,来到门口前。
走近细看才发现,被他们围在门口的,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面容憔悴,还穿着一身白麻孝衣。
“喂,孟家小子!”门口有人喊了一声,“你到底什么时候搬走!”
又一人道:“就是,你还要赖在这里多久啊?”
那少年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字咬牙道:“我爹才刚去世,你们就如此逼迫至此,你们还有良心吗!”
门口有几人听了心虚,说不出话来,也有人依旧不依不饶:“今天死的是你爹,明天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另一个声音厌恶地说:“你非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吗!”
少年勃然一怒,狠声道:“你们!”
祝枫作为旁观者,看得都不由皱起眉:“这些人未免过于嚣张。”
岑渊却说道:“不是嚣张,是惧怕。”
祝枫瞅了他一眼。
路边同样有人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至亲刚亡故,他们几个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街边有其他人说:“一看你就不是住这附近的吧,你不知道那小子,邪乎得很。”
那人好奇地问:“啊,此话怎讲?”
另一个围观的人接道:“听说他出生之时天降异象,他母亲难产而死,他上头一个兄长一个姐姐,几年前接连因故夭折,这一次最邪门,他爹毫无征兆地突发恶疾,才几日人就没了,而且住他家隔壁的,也有好几个染了病,大夫根本瞧不出名堂,只有他毫发无伤!”
那人吃惊道:“啊?也就是说,他把他全家都克死了?而且还……”
有人打断他:“嘘嘘嘘,触霉头,别说了!”
“你应该猜出他是谁了。”岑渊对祝枫说道。
祝枫眉头皱得更深,静默不语。
就在此时,一顶前后簇拥了十几个人的华丽轿子,从街道岔口拐过来,被拥挤的人群堵在外面,被迫停下。
岑渊看向那顶轿子,“另一个主角,去看看吗?”
祝枫隐隐猜出些什么,深吸一口气,穿过人群朝轿子走去。
其实他也无需猜测了,因为祝枫在看到轿子前后那些人服饰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家的轿子。
而正好在他离轿子有几步之遥时,轿窗的帘子被从内掀开,一个看上去也才十几岁的少女探出脑袋,问外面的侍从,“怎么停了?”
比刚才桃林之中还要年轻一些的祝岚,看上去比祝枫还小,脸尚未长开,除了漂亮之外,还带着一分独属这个年纪的稚气,但仍能凭模样认出是谁。
相比之下,刚才门口那个少年,和几年后的差别就太大了,祝枫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
“小姐,前面好像有人在闹事,围了好多人,完全过不去。”轿旁的侍从回道。
祝岚的手指在木质窗沿敲击了两下,“这是去那边唯一的道吧?”
“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把路清出来。”侍从立即会意。
“算了不必,”祝岚抬手示意,“毕竟不是在玄海境,别太张扬。”
侍从连忙称是。
周围群众的议论不绝于耳,祝岚听了个一二,一眼瞥见闹事门前的白灯笼,兴致突来,竟掀起轿后帘子,“反正不急,轿子坐久我也累了,下来看看,顺便透透气。”
后面的侍从一惊,来不及取出轿凳,她就跳了下来。
祝岚瞟了眼愣住的侍从,嘀咕道:“轿子就是麻烦,颠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真烦,为什么城里不能御剑。”
“小姐……”有侍从紧张地朝她使眼色。
“知道了知道了,不提。”祝岚不耐烦地走向那边,无视身后一群想拦又不敢拦,只能无奈跟上的侍从。
祝枫就站在轿子旁边,目睹祝岚出来之后穿梭过人群,而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最后亲眼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侧擦肩而过。
第086章 那年初见
“喂, 你们一群人欺负他一个,太不讲理了吧?”祝岚一边大步流星地从人群中穿过去,一边扬声道。
街上围观的人,见有新的热闹出现, 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
门口几人扭头寻找声音出处, 一看清来者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哪来的丫头片子, 少管闲事!”
被围在里面的少年露出半个脑袋, 悄悄瞄向她。
祝岚长这么大还没被谁这样出言不逊地叫过丫头片子,先是顿了下,只觉趣味, 轻蔑一笑,道:“我若非管不可呢?”
“小姐!”跟在身后的侍从还在低声提醒, 企图劝住她,显然收效甚微。
“我说, 别人家刚出白事,”祝岚看了眼屋前的白灯笼,“你们就过来搅得逝者不安宁,真不怕报应啊?”
一人激动地大声道:“就他家死了人?我二叔就住在隔壁,前几日染了病,昨日就咽气了,全是他害的!”
又一道声音:“我们怕什么报应?一切的罪魁祸首明明是他!”
“就是, 他再不搬走, 我们都得遭殃!”剩下的人附和。
“罪魁祸首是他?为什么?因为就他没事?”祝岚刚才听到些议论内容大致明白了情况,依然险些被那无稽之谈逗笑了, “真是愚昧至极。”
此话一出,门口几人的脸色, 多多少少都变得更加难看。
“小姐!”侍从着急了,还没放弃劝阻,声音不大,但连喊好几声,也足以让门口离得近的人注意到了。
那人多看了眼祝岚的衣着,不像寻常人家穿得起的,以及后面跟着的几个像随从的人,顿时了然,道:“喂,你是哪户有钱人家跑出来的吧?你不了解情况,这里邪气重,你一个姑娘家家掺和进来,小心沾染厄运,惹祸上身。”
“省点功夫忽悠,我可不怕这些。”祝岚不吃他那套,看了眼门口,好巧不巧和门内默默观察自己的少年对视。
后者被发现,有些慌张地收回视线。
“喂,你,”祝岚朝他喊了一声,“他们这么说你,你都不反驳的?”
少年这才重新看向她,脸上有痛苦之色,声音像在隐忍着什么:“反驳有何用?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丧门星,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也没说错……我确实是个灾星……”少年的话说到最后,带上了一丝哽咽。
祝岚想到他们刚才叫嚣的话,问:“你……不想离开此地?”
“谁想待在这个地方。”少年收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祝岚眉梢微压,瞧出了问题所在,转向门口围着的那些人:“你们都听到了,他也不想待在此地,但人家亲人才故去,无论之后什么事,都该让他先把亲者的后事处理好吧?”
祝岚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神色陡然一凛,“但凡是一个正常人,不会连这点人之常情都体谅不了吧?”
门口的人也显现出犹豫之色,有人对少年嚷了一声:“小子,你能保证处理完你家里事后,搬离此处吗?”
少年神色变冷,眼中情绪再度一丝一丝地被愠怒替代。
“你们都是住附近的吧?”祝岚见势不对,继续从中斡旋,“照刚才所说,你们家里多少也都受到影响了吧?与其在这堵着无济于事,不如各自回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
“你们既咬定是因为他,多花的费用,我替他出了。”祝岚说着,一边转身朝后面的侍从伸了伸手。
“小姐,你真的……”侍从一脸不可思议。
“姑娘,不必如此!”少年也惊了一下,连忙想要制止。
“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你可管不着,”祝岚啧了一声,对侍从催促道,“快点。”
侍从忙不迭跑回轿子,在几十双眼睛的炯炯注视下,从里面拿出了个布质钱袋递给祝岚,她掂了掂,竟是直接扔给了门外的一人,无视那人以及身后一群人的目瞪口呆,一边道:“之前的一些碎银,应该有几十两,你们几个分分吧。”
“几…几十两?”
“碎银??”
别说门口的人,街上围观的人大抵都是第一次听闻,竟有人会把碎银和几十两这两个词用在一起。
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那人当面打开钱袋,身后的人连忙围上去看,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叹和吸气声。
少年也傻傻看着她,早已呆在了原地。
“事情解决前,别再来找他麻烦。”祝岚只瞅了少年一眼,又看向门口的人,淡淡喝令道。
“是…是…是…”
几人在短暂的呆愣之后,立马连声应和,再怎么说都拿人手短,从未一次性见过那么多银子的普通百姓,就算刚才还有天大的意见,也都被嚼碎咽在肚子里了。
“那现在,可以散了吧?”祝岚微微一笑,悠悠地问,“毕竟在别人家门口呢。”
“是是是,我们即刻走,即刻就走!”
“大善人,姑娘,你真是大善人啊!”
刚才堵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让步的数人,在见到银子后,态度猛然转变,变脸如翻书,迅速听话地纷纷散去,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实让人惊奇。
祝岚满意地看着他们知趣地离开,又转向外边街上围观的群众,道:“各位热闹看够了,是不是也该散了?”
围观的人还在窃窃私语,眼见事情差不多结束,很快也各自散去,只是不少人离开前还在不停打量着祝岚,想知道这位不知到底是出手阔绰还是傻的姑娘,究竟是何来路。
没多久,门前的人就几乎走光了。
只剩下还在门口的少年,祝岚一行人,以及被隔绝在此景之外的岑渊和祝枫。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少年愣愣地看着祝岚,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会还你钱的…”
“你还我?”祝岚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话,几步走近他,“你有那么多钱吗?”
“虽然很多,但我…可以慢慢攒…”少年支支吾吾道。
“喂,我给你出这钱,是帮你消除麻烦的,不是让你负债的,”祝岚抿着唇笑了一声,“况且,你知道我是谁,我住哪吗?今日一别,之后你找都找不到我。”
“我…我…”少年的脸竟有些泛红,说不出话来。
“行了,不用还了,我不差那点钱,”祝岚无所谓地一摆手,“而且,我出来是办事的,哪知碰上这档事,就当花钱消灾了。”
“至于你家里的事,还请节哀。”
少年默默垂下了头。
“或许我不该多嘴,关于你的经历,我不迷信,但如果你是因为先天体质,对周围人造成影响,要不试试修道吧,或许会有用,”祝岚思索片刻,建议道,“先天体质问题的人,我见的也不少。”
“修道?”少年忽然抬头,像是听到一个很新奇的名词。
“我还有事,就走了。”祝岚毫不拖泥带水地一转身,却听少年在身后喊道。
“那个…谢谢你!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少年的语气认真而坚持,“或许你不信,但今日这份恩情,我一定不会忘,也一定会报还给你的!”
祝岚只觉得这人天真得可爱,也当真回头,随口道:“祝岚,祝福的祝,山岚的岚,如果哪天你来玄海境,或许你就会知道我。”
说完,她没等少年说话,也没去看他的表情,就随意地回过头了。
少年先是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紧接着对将要走远的祝岚喊道:“我叫孟莘,莘野的莘。”
祝岚还是没有回头,手臂在空中挥了挥,留给他一道逐渐模糊的背影。
直到最后,祝岚上了轿子缓缓离开,孟莘也在之后走进屋内,消失在门扉之后。
空荡荡的街道,又只剩下了岑渊和祝枫两人。
岑渊几步走向祝枫,祝枫看向他,没有说话。
刚才全程不发一言的岑渊终于再次开口:“都是关于他们的过去。”
“还有吗?”祝枫表情复杂,看上去有些疲惫。
岑渊欲言又止:“你想听吗?”
“不想听,也不想看,”祝枫呼出一口气,望向他,“有用吗?”
“或许早早离开南域,你就不用看到这些了。”岑渊低声道。
“我能一辈子都不知情吗?”祝枫语带嘲意,“早或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等会儿的画面,你要有心理准备。”岑渊迟疑一瞬,还是出言提醒道。
祝枫掀起眼皮,默默看着他。
“知道这座城叫什么吗?”岑渊目光遥遥望向街道尽头,主街上,依然可见来往的行人,虽是幻影,却总无端地带给人一种真实感。
就好像这些人,都真实存在过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祝枫有所会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里的记忆,不止一段。”
从刚才就困扰祝枫至今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若那人从小在这里受尽屈辱和冷眼,最终只是单纯痛恨这里,痛恨这里的人,怎会至于把整个城的人都记下来。
比痛恨更浓烈和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另一种情感。
而这种情感,将这座城内的每一个人,都牢牢刻入了他的记忆。
“看来你猜到了。”岑渊轻叹一声。
看着一处真实存在过的场景,其中真实存在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建筑,由繁荣太平走向消亡毁灭,只需弹指一挥间。
那种场面,任谁亲眼看了,都会无法接受吧。
周边之景就在这时轰然碎裂,极目之处,远景如同被撕开的幕布,空间再次被打破,这一次,环境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祝枫望着寸寸碎裂的远处之景,不知在想什么。
岑渊则望向他。
眼前之景转换,同样的城,同样的故地,目光所及之处,却成了一片苍凉,满目疮痍。
日暮斜阳,天边赤色云霞似火,却又好像沾染了血的颜色,天际飞鸿长鸣,音如哀泣。
两人站在了一片狼藉之中。
第087章 寒山城
举目废墟, 是破碎城池的遗骸,上一刻所有繁华之景,不过瞬间,就融入一片火光, 顷刻飘散为乌有。
还是刚才的街道, 两侧建筑被烧得焦黑,一看就不是正常火势造成。街上的摊位依然摆满了两边, 都已是一片狼藉。
街道中间, 倒下了数不清的人,鲜血流不尽,浸入青石板砌成的地面, 随着街道延伸至看不到尽头的远处,和天边如血的残阳交映, 状况惨烈,画面刺眼, 让人不忍直视。
哪怕提前有心理准备,在见到此景时,岑渊还是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他上一次见到这么刺激的场面,还是在勾陈陵。同样都是惨不忍睹的死状和怖人的数目,区别在于魂魄和实体的形态。但是这一次,带来的冲击感和生理上的不适却更为强烈。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画面, 剥离了原先认知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元素, 更具真实感,让人仿佛置身实景, 愈发容易代入和共情。
刚才的人声如犹在耳,他们在街上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行人, 不久前还在门前吵吵嚷嚷的活生生的人,只一转瞬,全部成了空城之中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祝枫看见眼前一幕,第一反应也是恶心想吐,没岑渊那么明显,受到的冲击同样不小。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不远处,四周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他竟是一袭白色长衣,白衣被赤血染透,在一片血色的映衬下,分外显目。
那人伫立在街道中央的一片血泊中,正对着夕阳余晖,留下一道被拉得极长的阴影。投在身后地面的影子,仿佛渗入地砖,和上面的鲜血融为一体。
残阳之下,刚才门口孤苦无依的少年,如今孑然立于已空无一人的死城,转眼从无辜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屠戮整座城的凶手。
传闻中的前任魔尊绯浊,残暴不仁,十恶不赦,所犯罪行擢发难数,人人得而诛之。
刚才的少年与该形容相去甚远,桃林中那人仍不够具有真切感,直到此时此刻,眼前这道身影,才让那传说之人,渐渐有了一点轮廓。
祝枫望着他那被浸染的白色血衣,不知为何,突然联想到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心里无由来地生出一阵心悸和恐惧之感,却不是对这个场景,而是对不远处的那个人,甚至是对……与之相似的、未知的自己。
“你都做了什么!”
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霍然响起。
祝枫和岑渊一同回头,只见城门口,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蓝白袍袖在风中翻飞,脸上表情除了愤怒,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岑渊望着那年轻人,陷入了思考,祝枫则又回头去看另一个方向的人,他刚好就在这时慢慢转过身,露出半张脸,没什么感情地看了远处那人一眼,那半张脸落在余晖下,本该是明亮的,却不知为何,倒更显得阴暗了几分。
“是你。”孟莘,不,应该说是绯浊,看上去并不意外。
“这整座城的人,你都……你全都……”那人声音颤抖,一步一步,几乎是拖着步子朝他走去。
绯浊终于完全转过身,洒下的日光的被他挡在身后,只留下一张背着光的模糊面孔,他面朝年轻人,无甚表情道:“你来晚了。”
“为什么!”年轻人几乎要把牙咬碎,步步逼近,狠声质问,“为什么!”
“他们本就该死,”绯浊眉梢扬起,似乎无法理解他为何激动,“成为我的养料,也只是让他们毫无意义的生命,多一点价值。”
绯浊这是将整座城的人,都当作了自己的祭品。
“毫无意义的生命?!”年轻人瞳孔一缩,脸上神情被更强烈的震惊颠覆,紧接着生出一股恶寒,“你真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年轻人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他衣袖之下的右手一翻,手中骤然出现一把泛着寒光的剑,露出半截通黑发亮的剑柄,跟随着他的动作,只一息,快到看不清的身影就穿透过夹在中间的二人,剑气直逼仅余几步之遥的绯浊。
哪怕速度快到难以看真切,祝枫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把特征格外显眼的剑:“那是无上晴?”
“对,他是刚才的仙盟盟主,”岑渊解答了他的疑惑,“那场仙魔大战前,无上晴一直是他的本命法器。”
祝枫脸色凝重了几分。
另一边,绯浊只抬起一只手,面前结起一道屏障,直接挡下了须流明隔空先至的剑气,而他的左眼,竟由原先正常的黑色,完完全全被鲜明的绯红色替代。
“我不明白,为何你们非要守护那些人?”绯浊淡淡道,术法光芒中,他完全变色的异瞳更显渗人,“你们了解他们吗,你们就没想过,那些人,当真值得守护吗?”
“你们自以为是所庇护的那些人,不过是一些庸俗的劣种,而我,是在结束他们的罪恶,解救他们的苦难。”
绯浊的屏障被须流明紧接攻来的无上晴本体击碎,他侧身躲过,剑气划破他的脖颈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却还在冷冷笑着,与须流明相视的眼神几近疯狂。
“这个人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悲剧,我之所做,只是将范围扩大,一劳永逸,避免这座城内的更多悲剧,”绯浊说得义正辞严,仿佛自己才是正确的一方,他的语气忽又急转直下,变得戏谑且嘲讽,“民众苦难时你们看不到,在这种时候,你们跳出来,装什么高高在上的救世主?”
“你满口歪理,颠倒黑白,”须流明怒不可遏,剑刃调转方向,再次指向他,疾声厉色道,“肆意滥杀无辜,还将自己的恶行说得理所当然,简直…丧心病狂!”
这一次,无上晴的剑尖直指命门,绯浊却不露丝毫惧色,在原地不躲不闪,他眼睛微微眯起,绯红的左眼依然透着一丝癫狂,脸上竟还浮现出了诡异的快意和满足感。
记忆幻像似乎就在这时点到为止,一如刚才,哪怕是周围本就狼藉的一切,也开始一点点碎裂。激烈对战的那两人,也像是被瞬间定格住。无上晴的剑尖悬在绯浊面前,没有落下去,也不知最终有没有落下去。
原本情景之下的紧张气氛,像被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那两人一同化作烟尘消散的瞬间,只剩下绯浊的最后一句话,穿越时空和虚实,回荡于幻像支离破碎后恢复如初的现场:
“苍生称我为杀神,我为苍生杀世人。”
声音带着一分病态的笑意,刚才说话者的神态仿若历历在目,深烙于心。
久久的死寂。
城内又恢复了最初的面貌,街道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遍地尸体。房屋依然完好无损,有序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但街上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杀戮,也没有烟火气,连一丝一毫人气都没有,这里,是真正的空城。
祝枫和岑渊,没有一个人开口。
祝枫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心脏就狂跳不已,久久不能平息。
他低头看着地面,缺氧似的不停深吸气呼气,身体随之有幅度地起伏,却不能消减半分心悸,以及那说不上从何而来的窒息感。
岑渊也好半天才缓过劲,抬目看了祝枫一眼,对方依然在大幅喘着气,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他一时只感觉胸口又开始泛起了疼,却不是因为同劫蛊。
就在此时,竟有一人从城街边的一处角落缓缓走出,骤然闯入他们视野。很显然,那人刚才在暗处观察已久,如今才肯显现身形。
死气沉沉的气氛被打破,却被推入另一个不冷不热的僵持点。
岑渊看见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眼中隐含的担忧之色却未完全褪去。
那人正面对上他俩,神色如常,不见半分躲藏的心虚,一边还自言自语地感慨:“原来当年寒山城被屠,流明也插手了。”
祝枫满心疲惫,勉强支撑着躯体,望着那人朝这边走来,早已心无余力,于是看向岑渊,果然没在他脸上看见任何意外的表情。
“宿宸长老。”岑渊语气沉着,不卑不亢地喊了声。
虽然眼前这人顶着一张最多三十来岁的脸,和“长老”的称号匹配在一起,多少都会感觉违和就是了。
宿宸的注意力顺理成章地转移到岑渊身上,但其实该说,从他走出来后,他的视线,一直就没离开过岑渊。
岑渊本人,对此有所察觉。
废话,毕竟宿宸此人,原书里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寒山城,并和祝枫偶遇,在这里却暗中躲到现在才出来,不用猜都能知道,是因为他这个变量。
果然,宿宸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就是:“我记得你名字,流云宗的岑渊,对吧?”
“长老好记性。”岑渊心里总觉得,被记住不是什么好事。
“还好,也才一会的事,”宿宸和和气气道,“况且,刚才外面那种情况,没人会记不住你吧?”
岑渊:……
言外之意,刚才在外面,他嗖一下跳出来告发,然后又是勾结魔族又是夺舍的接连反转,那么引人注目,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果然,实名举报需谨慎。
第088章 了结
岑渊还在思考怎么应对这位仙盟长老, 却发现宿宸并未打算接着讨论外面之事,他的视线移到一旁的祝枫身上,“我对你也有印象,语冰阁的鸣芳会上, 我见过你。”
祝枫脸色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 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鸣芳会那次,还要多谢长老解围。”
“无妨, ”宿宸则说, “正好,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祝枫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什么问题?”
“上一个幻像,我也在场, ”宿宸毫不回避地直言,“场景中那个叫祝岚的姑娘, 我只听过她是祝家主的庶妹,小友之前是祝家人, 可了解此人?”
祝枫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加上他的气色本就不佳,幸而没那么明显。
岑渊同样眼神微沉。
一直以来,祝枫的存在,让祝家视他为耻辱,于是对外界有意隐瞒了他的出身,只有家族内部知晓。所以哪怕后来祝枫和祝修德的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让外人听了, 也只会以为祝枫是祝家哪个旁支的普通子弟。
所以宿宸会有此一问。
而祝枫也正好能利用这点。
“祝家主支旁支族系关系错综复杂,我在族中身份低微, 了解不多,”祝枫面色不显, 隐晦地试探问道,“长老为何想知道她?”
“没什么,只是见到方才情景,心生疑惑,”宿宸没得到答案,也没多失望,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是前任家主之女,再怎么籍籍无名,这么多年来,却一点关于她的传闻都没有,未免有些奇怪。”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岑渊知道,祝枫也该意识到了。
这十几年以来,祝家封锁了关于祝岚的一切消息,祝岚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大众视野,直到不再被人提及。
“不过这位小友,从刚才起,我就见你面色一直不太好,受伤了?”宿宸又无意问道,瞥见祝枫一身的血,理所当然地往那方面猜想。
他无心又看了眼祝枫一身染血的白衣,却突然不知怎的,透过它窥见了某个人的一点影子,心底生出一丝异样感,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
祝枫表情僵硬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就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他可能是被吓到了,毕竟亲眼目睹那种场面。”
低缓的声音近在耳侧,祝枫略一侧目,看向那个显然在受伤方面更有“话语权”的人。
祝枫没再开口,只跟着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宿宸看了眼岑渊,眼中多了几分深意。
岑渊的视线投向远处早已出现的秘境出口:“长老打算与我们一路吗?”
“我要去遗泽中心,”宿宸则说,“彦苍想抓焚野,可能也会去中心。”
岑渊听出他后半句话的意思,眸光缓缓下垂:“长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是吗?”宿宸不予表态地反问了一句,接着就没了下文。
*
紫色的天雷滚滚而下,闪电贯穿一片漆黑的天际,将如幕乌云撕开道道裂缝,从中倾泄出几缕天光,却照不亮晦暗的人间。
是一座被无际汪洋环绕的孤岛,岛上是一座俯仰万丈的山崖。山崖高得似乎能轻易触碰天际,闪电就在头顶上方,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底下望不到尽头,却能听见海浪汹涌的拍岸声。
“偏偏是这个场景,”擎霄站在山崖之顶,面朝的是一片虚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若无其事地转身,沉静地看向另一个人,“偏偏是你,师兄。”
“那件事之后,你最怕的就是打雷。”尽管南门穹竭力想平息情绪,保持平常的语气,就像之前在流云宗时一样。
但等最后一个字带着不平稳的气音发出,他就意识到,自己完全做不到。
“你还记得。”擎霄的神情却意外平静,不同于刚才面对莘回和沈卓时,如今一切被揭露出来,在南门穹面前,他竟然久违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用再伪装一切,不用再故作云淡风轻,压在他心里数十年的东西,终于有了一个闸口。
哪怕是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
“都是真的吗?”南门穹一步步走向崖边之人,他没有贸然攻击,对方也没有,但二人之间的气压,在无形之中一点点降低,也在一点点凝固。
南门穹那句话没头没尾,但两人都清楚问的是什么。
“都是真的,”擎霄背对万丈深渊,岿然不动,逐字逐句道,“私通魔族,修习禁术,下同劫蛊,一个不落。”
“失望了吗,师兄?”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落在空中,被风吹散,似乎变得比微尘还要轻。
却像一块重石,轰然砸在了南门穹心里,他骤然停住,身体像是灌满了铅,竟是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你,”比起失望,南门穹脸上神情更多的是痛心,“是我低估了那件事对你的影响。”
“竟会让你…堕落至此!”
“你自然不会懂,你又怎会懂?”擎霄垂眼看向他,不为所动的表情,似乎比磐石还要硬上几分。
“是你迷失了。”南门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师兄,你高居宗主之位,受尽敬重仰慕,而我,只是一个被踩进淤泥里,永远都爬不起来的人,没人会注意到我,没人会看见我,”擎霄表面维持多年的面具一点点碎裂,压抑已久的情绪再难控制,在一句又一句中层层递增,“我恨透了这样的日子,恨透了这样十年如一日的人生!”
“我是亏欠了岑渊,可在此之前,我对不起过任何人吗?我对得起我那些弟子,对得起那些年被我救过的百姓,对得起师尊,对得起宗门众人,包括你。”
“就是对这天,我也照样问心无愧!”擎霄抬手直指雷鸣电闪的天穹,他始终站在昏暗处,就算有一丝微薄的光亮落在他身上,也迅速融入黑暗,多年来的满腔愤懑,却连个质问的对象都找不到,“但是凭什么?凭什么!”
他微微震动的眼瞳里,有悲愤,有不甘,有痛苦,还有…嫉妒。
嫉妒上天眷顾南门穹,眷顾所有人,眷顾世间万物,除了他。
他拼尽过全力,他想过千方百计,前半生从不信命的他,甚至无数次在心里祈求过上苍,最后他发现,只能靠自己。
只能用这种肮脏的手段……
罢了。
“所以你不惜修习禁术,还对那个无辜的孩子下蛊?”南门穹脸上终于出现了愤怒的情绪,盖过了其他复杂难言的情感,他厉声质问,“你毁了他的人生,更毁了你自己!”
擎霄则道:“我的一切,早就毁了。”
他突然又想起不久前莘回说过的话。
如那人所说,当年的岑渊死在了寂衡峰,而更多年以前的擎霄,也早就死了。
该说上天恶劣,一个雷系单灵根的天纵奇才,偏偏让雷声成为了他整个后半生的阴影。
自此,他再也没使用过雷属性的法术,也再无法在修为境界上,实现任何一丝进境和突破。
造化弄人的是,偏偏岑渊,也是资质上乘的雷灵根。
偏偏他们两人,从灵根属性到可能出现排斥的体质,全都适配到极致。
后来的无数次,他都有想过,若岑渊不是雷灵根,若没有那一念之差,或许他们都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
以及祝枫。
当初擎霄想帮祝枫,是因为那孩子的遭遇,在祝枫身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也许是因为,他也想帮一帮,当年那个不怎么走运的自己。
最后却发现,老天似乎还是眷顾祝枫的,只是运气来迟了些,依然只有他,是那个例外。
南门穹听见擎霄的话,表情一滞,像是突然哑火般,说不出话来。
就像是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擎霄一直在经历着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时慰问几句,聊胜于无地往寂衡峰送一些灵药补品。最终效果,也只是适得其反地在擎霄心里扎上几根软刺,拔不了,说不得,不痛,也不好受。
“你我何必在此废话,”擎霄没打算等他的回话,神情再度沉寂下去,“数罪并罚,按照门规,该作何处置,宗主你说说?”
称呼一变,两人之间本就低沉的气氛,瞬间冷了下去。
南门穹定定望着他,没有正面回答,深吸了口气,似乎还在抱有一丝希望,沉声劝道:“跟我回去。”
这是他给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擎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中蓄起的灵力,已然昭示了答案:“动手吧。”
南门穹皱起了眉,眼中闪过失望之色。
天地轰隆一声巨响,下一道惊雷落下之时,两道快到极致的身影碰撞在一起,法术光芒大盛,终于照亮了暗无天日的山崖。
雷声不绝,涛声未止。
此战,无关生死,不论对错。
南门穹所要,是一个交代。而擎霄所求,是一个了结。
两人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新交手,数年来积攒的种种恩怨与罪孽、因果与纠缠,迎来了最后的终结。
第089章 相似之景
昏暗阴沉的天, 难窥一丝光亮。极目望去,旷远的焦土看不到尽头,焦黑的硬土和崎岖不平的裂痕拼成了脚下的土地,特质之怪异, 只让人感到压抑和不适。
地表各处窜起了燃烧跳动的火焰, 色泽深沉,红到透黑, 与刚才寒山城烧起的火有些相像。它们零散地分布在四周, 围住了乍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距离称不上危险,但也隐隐弥散着一阵压迫感, 像在默默警告着来者。
祝枫见到此景,目光顿时暗了下来。
与那次销菡坊所见的场景何其相似, 除了那条长满彼岸花的河川,其他地方, 几乎一般无二。
“这是何处?”祝枫望着景象有些出神,道,“宿宸长老可知晓?”
岑渊很识相地没出声,只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可惜有了宿宸在,他和祝枫讲话不方便,而且他也意识到,宿宸对自己产生疑心了。
“比起魔界, 更像是冥界, ”宿宸看见眼前之景,同样有些意外, 陷入沉思,“这些火, 是业火。”
“业火?”祝枫眉梢一压,语气透着微微的惊讶,“刚才寒山城中的火,也是这样的业火?”
“不错,”宿宸脸色凝重,表露出的神情,是与刚才须流明如出一辙的厌恶,“业火明明是焚烧罪孽之圣火,却被他用于犯下杀孽,真是讽刺至极。”
周遭的业火还在静静燃烧着,像是在冷眼围观这一切,无声谴责着造物者的无能。
岑渊也加入了讨论,道:“业火本身只是一种火,被赋予什么意义,要看用它的人。”
宿宸多看了他一眼。
“被用于犯下业障,哪怕是圣火,也会染上污浊,与之相反,亦是同理,”岑渊自顾自地说完,“这世上之物,本就不存在绝对定义的善与恶。”
似乎只是单纯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又好像是,特意说给某个人听的。
祝枫垂下视线,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你说得对,所谓善恶黑白,无关本性,而在人为,”宿宸略一沉吟,竟又看向岑渊,“那这位小友,在你看来,你是哪种呢?”
岑渊:……
他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位宿宸长老,为什么说话总是那么直白啊??
阅历和年龄摆在那,不能稳重一点吗?表面装一下也好啊?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一番腹诽后,岑渊收整情绪,坦率道:“我只求,无愧于心。”
宿宸眉梢轻轻一扬,看向岑渊的眼神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竟是不明地笑了一下:“好一个无愧于心。”
他又意味深长道:“加上你刚才在外面的表现,我对你倒真有几分好奇了。”
岑渊则面不改色道:“我还以为,长老之前就对我足够好奇了。”
宿宸哪听不出他话里意思,只在心里笑了笑,没多计较,就此打住。
祝枫就在这时拉回话题:“这些业火,不能近身吧。”
“自然,”宿宸也重新专注于眼前状况,他审视了下周围,道,“这些火不算太密集,尚能设法绕过去,只是四周场景几近一致,瞧不出玄机,能否找到出去的路还是问题。”
“走走看吧,”岑渊一本正经道,“只是我们两个修为不高,这一路若有何危险,可都要仰仗长老您了。”
宿宸眼皮跳了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岑渊趁机给祝枫递了个眼色。
祝枫神情复杂,知道岑渊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出头。
可惜,有些东西,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
三人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停在了一面足有两人高的火墙面前,烈火连成一片,延伸至看不到尽头的两侧,不知是代表了此境的界限,还是隔绝了另一方空间的障碍。
“看来是绕不过去了。”宿宸语气微沉。
“不能御空过去吗?”祝枫望着高处火墙的边缘,问道。
“若能轻易翻越,就称不上业火了,”宿宸摇摇头,“要另寻方法。”
宿宸思索片刻,道:“可惜,如果有火灵根的人在此,兴许可以一试。”
他没察觉到,此话一出,身后的岑渊轻轻叹了口气。
祝枫就在这时看向岑渊,正好看到他脸上的无奈。
祝枫眼神深沉了些,隔了几秒,还是说道:“我是火灵根。”
“火系单灵根?”宿宸震惊地看向他,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不由一阵感叹,“竟会如此之巧,还真是命运使然啊。”
本是无心说出的话,“命运”这个字眼,传入岑渊和祝枫耳中,却有了各自的意味。
“虽然未必可行,但也不妨一试,”宿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同火源相斥,你试试能不能用你的火,在此处打开一个缺口。”
“不过,你……”宿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然看向祝枫。
他差点忘了,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大多还不能使出对应灵根属性的法术,而祝枫看上去年纪不大,恐怕……
“可以一试,”祝枫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补了一句,“我结丹了。”
宿宸一阵意外,剩下半句多余的话被咽了下去。
岑渊看着祝枫几步走近那连片的业火,慢慢伸出右手,手心出现跃动的火光,颜色一样是深红的赤色,但看上去比业火要淡一些。
岑渊没怎么见祝枫用过火,算上景乐都捉鬼那次,这应该是第二次。
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业火连成的墙,在祝枫的干预下,竟然真的被分开了一截,出现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所幸,也并无别的意外发生。
一旁看着的宿宸道:“有成效,可惜太窄了,还是过不去。”
祝枫于是接着往外释放灵力,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点细汗,可见施展得并不轻松。
岑渊脸色有些沉,满腹心事地看着一切。
他知道宿宸的法子实际上可行性不高,堂堂业火,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被普通的火系法术压过去,祝枫能有所成效,还是依仗于他体内的那股力量。
而此次幻境,最让他担心的,也是这点。
只要能平安度过这个特殊的幻境,不出意外,接下来不会有什么事了。
只希望,宿宸不会瞧出什么端倪。
两人守在祝枫旁边,不知等待了多久,直到那边和业火两相对抗的祝枫,终于将那道细小的缝隙,拓宽成了勉强能容一人通行的间隔。
“这样够了吗?”祝枫冷汗涔涔,终于抽出间隔回头看向二人。
“应该够了。”宿宸道。
“我维持不了多久。”祝枫神色紧绷,明明是才恢复不久的精力,片刻就被一抽而空。
“我先进去探探,”宿宸知道时间紧急,当机立断,一边朝岑渊道,“你跟在我后面。”
说完,他就在周围结起了个小型屏障,也将岑渊括了进去,迎面朝火墙走去。
岑渊紧跟而上,经过祝枫时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心点。”
祝枫目不斜视道:“没事。”
虽然他那有些发哑的嗓音,实在难以让人听出“没事”。
岑渊就这么跟着宿宸穿了过去,尽管有屏障隔绝,却依然能感觉到薄壁之外渗透进来的灼热感。
两人成功走到火墙那边,等岑渊也完全离开缝隙,宿宸一个转身,绕过他重新进入缝隙,对那边的祝枫撑起术法,连忙道:“快过来。”
祝枫没有耽搁,迅速走进缝隙,刚走动时甚至因为力气不支踉跄了一下,岑渊在后面看得心里一紧,接着祝枫就被眼疾手快的宿宸扶了一下。
直到祝枫跟着宿宸一道走出来,除了有些累,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一次有惊无险的小障碍,也算是让原先各怀心思的三人,产生了一点点患难与共的“革命友谊”。
宿宸看向祝枫的眼神带上了一些欣赏,真情实意道:“年纪轻轻就能结丹,还能使出与业火抗衡的火系法术,未来不可限量啊。”
“长老过誉,”祝枫则回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宿宸重新认真看了面前景象,道:“看来这个场景,确定是冥界无疑了。”
依然是焦黑的大地,却不似刚才之地,竟是一丁点燃烧的火焰都看不到了。与之相反,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开满了一簇簇的红色彼岸花。
不知何处吹来的轻风,花身随之摇曳,犹如花海被掀起了层层浪,一层交叠一层,摇曳的花瓣像一团团跃动的火焰,绚烂而夺目。
直到此时,拼凑在一起的景象,离销菡坊的幻境又近了一些。
祝枫眸光沉沉地看着这一切,反应没有刚才那么意外,他有预感,那条幽绿色的川流,也一定会出现在接下来的幻境中。
三重内心世界,前两重,一个是仞城的花灯会,一个是当年祝府的枫树,都是他经历过的场景,多少能算与他有所联系。
至于这最后一重,却是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的冥界之景。
是那个人亲历过的情景。
祝枫如是想。
是因为他和那个人之间,某种斩不断的联系。
所以前面的幻境,一定存在着与那人有关,也与自己有关的东西。
他也意识到,这是岑渊一直以来所担忧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躲避不了只能被迫面对一切的祝枫,想得到个答案。
第090章 断渡道
雷鸣声依旧震耳欲聋, 惊涛拍浪声亦从未中断。
天地之间,却仿佛陷入了万籁绝响,时间好似停止了流动,连同在场之人的呼吸都被冻结住了。
南门穹掌心蕴含着强劲内力的法术, 还在散发着光芒, 却离擎霄的身体只有半寸的间隔。只需细微的动作,或是一念心转, 那威力强大的法术, 就能打入擎霄体内,施以重创。
然而,与此同时, 擎霄一道凌厉的剑气,也架在了南门穹未加防范的脖颈一侧。剑气紧贴着皮肤, 释放着逼人冷意,以及一丝浑浊的黑气, 同样不过一念,就能让剑下之人血溅三尺。
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添了伤痕,足见刚才一战的激烈和不留余地。
这一次,两方对战终于迎来困局,两人双目相视,眼底情绪皆是复杂难言。僵持不下的二人,谁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擎霄率先开了口, 他声音冷漠道:“宗主, 你输了。”
攻势所指向的不同要害,已然预示了这场对决的结果。
南门穹脸色微沉, 没有说话,但对于昭然若揭的形势, 他内心再清楚不过。
“你心有顾忌,不敢下死手,”擎霄冷冷盯着他,一针见血道,“若你招招夺命,哪怕有返冥术的加持,我也跨越不了一整个境界的鸿沟。”
“这是你致命的弱点,”擎霄静静下了宣判,“你心太软。”
南门穹紧了紧眉,不及出言,擎霄那道架在半空的剑气就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南门穹神色一凛,手中的法术几乎也在同时打出。天地轰隆一声巨响,却不再是因为落雷。
擎霄闷哼一声,只觉五脏六腑一震,内丹受创,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溅落在衣服上。他倒在地上,有些狼狈地直起身,沉沉看着不远处同样重创倒地的南门穹。
南门穹的外伤更明显,从脖颈末端延伸到肩膀处,留下了一条狰狞的血痕。所幸看上去不深,虽是血流不止,但对于他这种境界的修士,还没到伤及要害的程度。
只是那道剑气,裹挟着阵阵寒意和魔气,被强行打入体内,对身体也造成了不小冲击,内伤所限,一时难以动弹。
两人都被攻击震开了一段距离,而在两人之间,留下了一道深达几尺的裂痕,裂痕周边的土地还带有焦黑的烧灼痕迹,滋滋冒着黑气,让人难以靠近。
显而易见,擎霄刚才那道剑气打偏了。
如果不偏不倚打在南门穹身上,结果无需设想。
南门穹伸手拭了下脖侧的血,看了眼那道被剑气劈开的触目惊心的裂痕,抬眸望向擎霄,神情有些复杂。
擎霄一脸平静,没有多加解释的打算,他费了些力气,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道:“焚野想拉我下水,他不会如愿。”
“流云宗我早已待不下去,但从今往后,我也不会与魔族再有瓜葛。”擎霄继续说道,视线没看向南门穹,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南门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身体依旧无法动弹,他哑声问:“这就是你选择的路?”
“我有的选吗?”擎霄终于看向他,反问道。
南门穹没有回答,也给不出回答。
曾经多少次劝解过擎霄的话,一句连着一句堵在嘴边,在此情景下,刚才再多的惋惜或失望,沉痛或气愤,最终只变成一片苍白,沉重地砸回心底。
擎霄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过了身。
“见到易玄,替我将原话转述给他。”
说完,他就打算离去,没走几步,南门穹喊住他。
“你那些徒弟呢?”
擎霄脚步顿了下,没有回头,道:“沈卓长大了,能处理好一切。”
只是一个个跟着他没学到什么东西,如今还要继续替他背负骂名。
接着,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珍重,师兄。”
*
一片混沌与荒芜交织的地带,天际呈现出两种怪异的颜色,一半如烈火燃烧般赤红,一半如深渊般漆黑,仿佛随时能吞噬一切。
荒凉破败的地面,只有散乱一地的巨石与碎岩,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吹动碎石发出声响,裹挟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好似能穿透骨髓。
狂风之下,彦苍的发丝和衣袍都未能幸免,沾惹了一身迎面刮来的尘土飞石。直到又一次感觉到尘沙贴着脸侧滑过,他忍无可忍,在身边施展了隔绝风沙的术法屏障。
耳畔终于消停下来,他似乎总算满意了些,继续独自一人往前走着。周遭寸草不生,一个活的东西都见不到,他走着走着,竟还真碰到了一个活人。
“我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你。”彦苍蹙着眉看着那人,语气半是嫌弃,半是难以置信。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型的坑,隔得远瞧不清深度,像是什么庞大之物坠落砸出的凹陷,又或是什么惊人威力的法术破坏导致,也未可知。
巨坑周围的土地都是裂痕,那人右手提着一把剑,就踩着裂痕站在坑边,不知在观察什么。直到听见彦苍的声音,那道背影才慢慢转过身。
“怎么,觉得我不会出现在遗泽中心?”焚野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见彦苍周身流动的屏障,微微挑眉,“右护法好雅兴。”
彦苍的脸色霎时黑了一个度。
“不来中心可见不到此景了,”焚野悠悠道,似有感慨,“居然是仙魔交界,当年大战之地,断渡道。”
“你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吗?”彦苍不知为何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分轻松,只觉诡异,“敢来中心,你是自寻死路。”
焚野神色半分未动,“是吗,就凭你?”
彦苍冷哼了一声:“比起我,还有一个人更想杀你。”
“就不知是不是迷路了,还没找到这里。”彦苍稍微提高了音量,意有所指道。
焚野知道他指的是谁,不以为意道:“哦?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在两个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激将下,早已到场却一直无声无息的第三人终于显现了身形。
“右护法,若你真想与焚野交锋,何须等我出手。”
须流明沉稳而缓慢的声音,比他解除障眼法的身影先一步出现。
“光靠我可不行,盟主打算作壁上观吗?”彦苍扬声道。
“一直挑拨矛盾却置身事外的人,是你吧。”须流明静静点破。
彦苍也不心虚,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一丝狡黠:“此言差矣,必要时,我自然可助盟主一臂之力啊。”
须流明不欲理睬他,犀利的目光看向另一旁的焚野,眼底染上了几分疑窦。
焚野意外出现在此,若非另有所图,简直就像是故意跑到这里,让他们遇上一样。
虽然事多蹊跷,但已至中心,离破境只差一步。而外界不比洞虚秘境,有诸多顾虑掣肘,不方便动手。如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在此地解决与焚野的争端了。
就如刚才在外面一样,须流明二话不说,出招迅猛狠绝,激荡起飞沙走石,毫不留情地袭向焚野。
那边焚野像是早有预料,无上晴的金芒瞬息亮起,爆发强大能量,一时两相交接,巨大声响直接盖过了耳边狂风的呼啸声。
彦苍早早退至一旁,站着看他们过了几招,与刚才在外面无异,总算感到围观无趣,广袖中掌心凝结起法力,同样打算出手了。
不过一瞬间,紫色身影横跨数丈,夺机而上,成了这场战局的唯一变数。两边因不相上下而僵持许久的平衡,也终于因为第三人的加入,被彻底打破。
第091章 暴露
开满彼岸花的红色花海, 成片的花一簇挨着一簇,密集地绽放着,不留丝毫空隙,拦截在岑渊三人面前。
想要通行, 必须穿过那片花海。
领头的宿宸, 望着那片盛开的彼岸花,却明显出现了迟疑。
岑渊心里有了猜测, 还是问道:“怎么了?”
“这些花恐怕没那么简单, ”宿宸不知感觉出什么,一脸严肃道,“你们多加小心。”
因为没有别处的路, 三人还是向那片彼岸花缓缓靠近。
果不其然,在他们离那些花仅有一丈间隔时, 像是感应到闯入者,距离他们最近的几朵彼岸花突然开始疯狂摇曳。连带着传递到后面, 一片连着一片,所有的花都在带动下剧烈晃动,不过顷刻,就蔓延至了整片花海。
分明四周没有多大的风,一整片彼岸花却都在疯狂晃动,这场景,简直诡异万分。
不给几人反应的时间, 那些摇曳的绯红彼岸花中, 有几朵花的花瓣竟自发脱落,无风却被带动飘向空中, 在半空零星地散开,接着以惊人的速度, 刮向花海边缘的三人。
宿宸当即唤出一把剑握在手中,剑气迸发,横在两人面前,沉声道:“躲开,这些花瓣会伤人!”
岑渊和祝枫应声退后了几步,花瓣数量不多,只有十几片,多数被宿宸挡在前面的剑震碎,却还有几片没被拦下的漏网之鱼,绕过宿宸飘向后面。
岑渊不知在想什么,注意力放在那片摇曳的彼岸花上,突然被祝枫推了一把。他猛然回神,才看见一片细长的彼岸花瓣贴着他的衣服擦过,却划过了祝枫推他那只手的手背。
花瓣边缘明明只是轻轻划过,却像刀刃般异常锋利,在祝枫手背留下了一道口子。
“你……”岑渊微愣,不及再说什么,就看见祝枫手背淌下了一滴血,落在了地上。
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看向那滴掉落的血,眼见它融入土壤,明明只是很小的一滴血,却在地上晕染开了一片红色。
岑渊神情一变,心里乍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怎么了?”宿宸听见动静,也回头看向他们,发现他们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宿宸疑惑地跟着看向地面,就见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滩红色。不过几息功夫,那片红色如有生命般,伸展出了几条发着光的血红色细线,贴着地表,以惊人的速度朝那片彼岸花蔓延。
饶是宿宸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即转身看向那片彼岸花。只见那几条红色细线又迅速分成了更多支,以不同方向涌向彼岸花生长的土壤。
不知那些细线以什么方式融入了扎根泥土的花,几乎一瞬间,目光能及的每一簇花,花身都亮起了和刚才细线一样的光芒。不知是不是错觉,像是多添上了一点红,那些彼岸花的颜色,也全都变成了和血一样的暗红。
“发生什么了?”宿宸更加警惕地看向那些诡异的血色之花,一边询问身后人情况。
但他身后的岑渊和祝枫,皆是沉默不语,没人给出回答。
祝枫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把手背上的血擦了好几遍,他已经擦过很多次,直到手背都不再渗血了,他还在拼命地擦,像怎么也擦不干净一样。
岑渊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住祝枫的另一只手,祝枫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目光看向他。
“够了,”岑渊低声道,“不用擦了。”
祝枫盯着他,没说话,但也默默垂下了受伤的那只手,剩下被岑渊抓住的那只手停在半空。
岑渊眸光微动,松开了他。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都清楚是什么情况。
深红的彼岸花散发着微光,依然摇曳不止,而这一次,几乎所有彼岸花的花瓣,都瞬间脱落了下来。
宿宸脸色陡变:“怎会如此……”
所有的花瓣飘至空中,数量惊人,漫天的绯红花瓣,放眼黑压压一片,几乎遮挡住了空中所有能见的视野,以及所有能穿透过去的光线。
成千上万的花瓣如受指引,全都飘向中心一个地方,最终竟汇聚成一条由花瓣组成的巨大洪流,而洪流涌向的方向,正是他们三人。
宿宸的剑在空中转了一圈,划了一个圆,最后剑尖深深没入土地里。而剑身所经之处,以插在地上的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气流防护罩。
花瓣洪流几乎在同时袭至他们面前,数以万计的花瓣砸在防护罩上,所发出声响,有如暴雨落在薄纸伞上,嘈切而密集。
只挡了第一下,立在地上的剑就开始剧烈震颤,宿宸双手握在剑柄上,试图稳住它,还在不断向其输送灵力。
被挡下的花瓣,只被削减了一点速度,贴着防护罩向其他方向打去,七零八落。很快,除了他们在防护罩庇护下的一方净土,其他地方,全都铺满了血色的花瓣。
但那汹涌袭来的花瓣源源不断,就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
宿宸还在费力支撑着屏障,按在剑柄上的手也开始随之颤抖,看上去无法维持多久了。
“为何这次数量如此之多……”宿宸微喘着气,语气透着一分力不从心,一直往外灌输的灵力似乎快要耗尽了。
祝枫盯着宿宸的背影良久,在思考着什么,他看了眼身侧,贴着屏障划过的花瓣,飘落在旁边的地面上。
祝枫往外走了几步,竟是朝屏障之外伸出了手。
岑渊一见,立即想要冲过去,还没迈两步,就滞在了原地。
他看见祝枫伸出去的左手,掌心再次出现了泛着微光的绯红色纹路,与刚才地面流淌的那些发光的血红色细线类似。
外侧不计其数的花瓣滑过他手心,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接触过他的手之后落在地上的花瓣,竟都散作了赤色微尘,瞬间消失无踪。
祝枫毫发无伤地收回手,早已察觉岑渊的视线,转头看向他。
祝枫这一举动,点明了眼前困局的唯一破解之法。
然而,代价是……
祝枫的目光移动,看向还在艰难抵挡花瓣攻击的宿宸,上前了几步,岑渊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一把拽住了他手臂。
祝枫当真停下脚步,与岑渊相视,他看见岑渊墨色眼瞳中微微闪动的光,他也知道,那人不希望自己站出去。
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
祝枫那只被拉住的手,反过来放在岑渊拽着自己的手臂上,安抚性地轻拍了拍,没有言语,也告诉了岑渊他的答案。
岑渊沉默地盯着他,隔了好几秒,那抓得死紧的手才微微松了点力道,像是经历无声抗议后,最终的一点妥协。
祝枫好像对岑渊很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很浅,浅到岑渊只能从他眼底窥探出一丝他笑了的恍惚感。
接着,祝枫就轻易挣脱了岑渊没再用力的桎梏,离开时,他的手背轻轻蹭过岑渊没来得及收起的手心,竟也能细微产生出一种他们牵过手的错觉。
岑渊那只手渐渐收紧,缓缓垂落身侧。
还是…没抓住。
他的眸色暗沉了些,目光追随着祝枫的背影,看着那道白色身影,一步一步走到宿宸身边。
宿宸留意到走近的祝枫,分神看向他,就见他一言不发地径直要往外走,立即紧张起来:“喂,你做什么?”
祝枫恍若未闻,神情半分未变,直接跨出了宿宸结起的屏障,宿宸只当这孩子中了邪,空出一只手想去拉他,还没碰到他,就猝然怔住了。
祝枫整个身体都离开了屏障,霎时成百上千的花瓣凌厉地迎面扑来,他却还在往前走,而那些打在他身上的花瓣,没有对他造成丝毫伤害。
他穿过空中成群流动的花瓣,踏上那片原本开满彼岸花的土地,彼岸花花瓣已尽数脱落,他只踩在了满地空枝杆上。
就在这时,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裹挟着花瓣涌向一个地方的气流,此刻全部调转方向,以祝枫为中心,携着花瓣的气流围着他旋转向上,一直延伸至看不见的高空。
远看,俨然像是那些花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祝枫严丝合缝地包裹其中。
但那个漩涡只维持了不到几十秒,就被一股从内而外的力量打破,空中浩如烟海的彼岸花瓣被遽然震碎,尽数散作星星点点的绯色微尘,漫天碎辉绽放出一瞬间的耀眼光芒,也只有一瞬。
不过几息,空中的微尘迅速消散,也终于重新露出了漩涡之中那人的半边身影。
泛着微光的绯红尘辉还未消尽,置身其中的少年一袭染血白衣,在血色辉光的映衬下缓缓转身,他的左手仍停在半空,手心的赤红纹路同样在亮着光,在此场景下,竟显得有些邪气。
不知是因为相隔距离,还是被遮挡的光线问题,另一边的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一切都回归了风平浪静,刚才紧迫的危机解除,在场却没有任何人松一口气。
宿宸看向祝枫的眼神彻底变了,没入地面的剑被他取出,而下一刻,那把剑就毫不犹豫指向了另一侧的祝枫,那个他才用那把剑保护过的人。
“你,到底是谁?”宿宸脸色低沉,声音至冷,神态和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而他眼底所流露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的忌惮,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祝枫缓缓抬目,那双眼瞳似乎都染上了一丝血色,遥遥与宿宸对视。
不等谁的进一步动作,一道身影骤然出现,拦在了两人之间。
岑渊站在中间,背对祝枫,面朝宿宸,挡在了那把剑前面。
祝枫紧张地上前几步,宿宸则微微眯起了眼。
三人站位连成一线,这次,却已成了对立两方。
第092章 对峙
“看来, 你早就知情。”宿宸盯着挡在面前的岑渊,冷声道。
“长老何必那么大反应,”岑渊语气沉稳,尽管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若刚才没有他站出来, 我们可没法安然无恙地站在这。”
“岑渊……”
祝枫立即上前想要制止他,岑渊听见身后动静, 头也不回道:“你站那别动。”
他的语气少见地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强硬, 就连祝枫听到也不由顿了下。
“不管你是魔族的人还是谁,”宿宸举着的剑半寸未偏,正对着横在中间把后面挡了个严实的岑渊, 沉声发出警告,“让开。”
“不如先放下剑, 谈谈怎样?”岑渊依然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 “就算你修为深厚,刚才也消耗了大半灵力,祝枫什么状况你都看到了,非要动手,你未必能占据优势。”
宿宸听出他话里隐隐的威胁,紧紧拧起了眉。
三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宿宸没有说话, 岑渊和祝枫也没有轻举妄动。
“祝枫是吧, ”低沉寂然的空气被宿宸打碎,在此情景, 他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来自祝家的所谓无名之辈, 告诉我,你和绯浊,究竟什么关系?”
他手中的剑仍然停在半空,出口之话,勉强算是体现了一丝让步。
岑渊微微偏过头,看了祝枫一眼。
祝枫似乎陷入了犹豫,隔了几秒,才道:“实话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宿宸皱起眉,明显不能接受这套说辞。
“而我在遗泽见过种种景象后,有一个猜测,”祝枫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继续说道,“虽然很匪夷所思,我也不想相信,但他…可能是我生父。”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宿宸还是震了一下,表情在难以置信和果然如此之间横跳了几个来回,最后只留下一脸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
但凡了解一点绯浊是什么德性的人,大概都能体会到这个答案的冲击力。
就算说是什么夺舍或借尸还魂,还是不知名的转移秘术,都比血缘这套说辞更具接受度和说服力一些。
“那祝岚是……”宿宸联想到什么,竟也将这个他自认荒诞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是我母亲。”祝枫低声承认道。
宿宸脸色愈发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渊有些意外于祝枫毫不拐弯抹角的坦诚,但也跟着说道:“就在不久以前,他还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绯浊是绯浊,他是他,若你因绯浊所行之事,将不存在的罪名强加于他身上,未免太不公平。”
岑渊望着宿宸,意有所指道。
“暂且不论你们刚才的话虚实几分,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宿宸的剑尖微偏了偏,似乎在绕过岑渊指向他身后的祝枫,“他在过去,或是未来,不会把那种力量用在不该用的地方,甚至是,去做和绯浊所做一样的事。”
“与那个人有着同样威胁的存在,修真界绝不能留,”宿宸没有动摇的眼神透着一丝无情,“哪怕还是个未知的变数。”
此话一出,本就没缓和多少的气氛如薄纸般一戳即破,就好像刚才也不过是一场短暂言和的表面假象。
他们之间的核心矛盾点,始终摆在那。
“你的意思,是非杀他不可吗?”岑渊脸色陡然一沉,语调急转直下,冰冷的声音竟也带上了几分压迫感。
“你没必要当垫背的,”宿宸未置可否,只是剑尖再次转向最近的岑渊,意图已经很明确了,“你和他什么关系,值得做到这步?”
“什么关系”这四个字像是刺到岑渊某些地方,他眉梢一压。
“你的目标是我,何必牵连旁人?”祝枫疾步上前,几乎是瞬形至岑渊身侧,却被察觉到的岑渊强行拦住去路。
祝枫伸手想按下岑渊拦在身前的手臂,发现对方力气很大,他又不想真正使劲伤到岑渊,只能扭头看向身边人,低声喝道:“岑渊!”
岑渊只回了他一个眼神,又看向宿宸,不紧不慢道:“既然提及所谓修真界的威胁,关于这方面,就眼下局势,我还有几句话,宿宸长老不妨听上一听。”
宿宸攻势未收,语气戒备:“你想说什么?”
“焚野为何夺取无上晴,你我都清楚,”岑渊别有深意道,“长老以为,他会成功吗?”
祝枫全程盯着岑渊的侧脸,视线没移开过,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也在不自觉中,没再继续用力。
宿宸不知他为何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还是说道:“就算他开启了秘境,想成功带着无上晴脱逃,也绝非易事。”
岑渊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问他能否全身而退,这是他行动的结果,我问的,是他行动的目的。”
“十七年前,修真界存在的最大祸患,让整个五洲八境闻风丧胆的杀神,前任魔尊绯浊,在你看来,他有可能永远被封印在断渡道吗?”在宿宸骤然暗下来的目光中,岑渊如是说道。
直到此刻,祝枫也终于意识到岑渊想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宿宸锐利地追问。
“当年为了封印绯浊,仙盟联合众宗门家族,合力将其围剿,才能勉强将他封印,传闻最后一战中,须流明盟主还为此损坏了根基,至今无法完全修复,”岑渊波澜不惊道,“虽说过去十几载,修真界人才辈出,更不乏新起的佼佼者,但倘若绯浊真有破封而出、卷土重来的一日,到了那时,在长老看来,相比上一次仙魔大战,有几分胜算呢?”
岑渊话语犀利,一语中的,看向宿宸的眼神,闪动着微冷凛冽的光。
宿宸面色不显,握剑的手却无声收紧了。
眼前这个沉着的年轻人临危不乱,说话有条不紊且一针见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感。前面的短暂相处中他不露锋芒,直到现在,宿宸才将此人与刚才外面站出来揭发擎霄的他联系在一起,或许如今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不仅仅是祝枫,这个人,同样不简单。
宿宸不知道,他在心里默默下了定义的同时,岑渊的后颈也因为紧张早已冷汗涔涔。
宿宸没有回答那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他双唇抿成一线,沉默了片刻,才道:“说下去。”
“还记得我们刚才提到的业火吗?业火如此,那人呢?”岑渊凝视着宿宸,那眼神似能将一切洞穿,“燃烧业障的业火尚能被用于犯下罪业,生来携带浊恶之力的人,为何就该注定与黑暗为伍?”
祝枫神色微动,看着岑渊,他突然由此想起之前在销菡坊,坊主对他说过的话。
是黑是白,是仙是魔…
当初的他,是怎样回答的?
岑渊则继续道:“善恶不过一念,是非只在人心,你来自仙盟,自诩所做所为是为了苍生大义,但你现在所行之事,是否完全正确,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宿宸久久注视着他,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被说动的痕迹,尽管转瞬即逝。
于是他问岑渊:“你认为,应当如何?”
“宿宸长老,何不退一步,给他一次机会,也能为修真界不确定的未来,多留一线可能,”岑渊试图谈判道,“这于我们双方,都有利无害。”
宿宸扫了眼他旁边的祝枫,道:“放他离开,若铸成危害,其严重程度无法想象,我不可能为了这一丝可能和侥幸,让修真界承担这个风险。”
岑渊咬了下后槽牙,表面紧绷的神色之下,内心已经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话已至此,宿宸还不见半点松动。
到底…该怎么办?
宿宸观察两人的表情,竟也不明显地轻叹一声。
刚才那些话,他又怎会不懂。
只是,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和眼前形势了。
他的剑慢慢转向无所遮挡的祝枫,剑身周围环上了冰冷的寒气,似乎在无声宣示着这场未能达成共识的谈话的终结。
岑渊脸色微微发白,挡住祝枫的只有他一条手臂,就像刚才整个人拦在前面的自己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祝枫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
“若我跟你回仙盟呢?”
他说出的话,如一颗惊雷,再次打破僵局,将局势推向了更高一层的巨浪。
岑渊猛然看向他,宿宸握剑的手更是震了一下。
若非宿宸及时控制住,那把剑的剑气险些都要被他甩出去了。
“你说什么?”宿宸甚至怀疑自己听岔了,再次确认道。
“你……”岑渊也盯着祝枫,他声音艰涩,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蹦不出一个字。
他不敢想象,如果祝枫以这种身份去仙盟,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要知道,哪怕在原书中,祝枫以弟子的身份在仙盟待了数年,而且名声大噪,是那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天才。甚至已有传闻,说他是下一任盟主的继位者,盟主看好的接班人。
就算如此,后面他被发现淬魔血脉,仙盟中几乎有一半的人都强烈要求将身为祸患的他诛杀,而剩下一部分要求监禁他,让他终生不能离开仙盟半步,只有最后剩下的很小一部分人,认为祝枫无罪,坚持要保他。
那很小一部分人中,盟主须流明算一个,宿宸也位列其中。
可如今,与原书不同,没有与祝枫几年相处经历的宿宸尚且如此,仙盟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祝枫这样去仙盟,跟羊入虎穴,没什么区别。
岑渊不明白,精明如祝枫,他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却又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祝枫只是将手放在岑渊拦在身前的手臂上,重新示意地看向他。
岑渊僵持了几秒,终于肯放下举了半天的手臂,这时他才迟钝地感觉出来,自己手臂都发麻了。
祝枫上前一步,在岑渊紧张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他前面,面对宿宸跟着移动的剑尖,一字一句道:“你忌惮我的体质,担心我滥用它去做出格之事,若从今以后,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仙盟的监视和管控下,你所说的风险,是否就不存在了?”
他直视着宿宸,那双深邃的乌黑眼瞳中,带着一丝决然。
第093章 三途川
宿宸深深看着祝枫, 眼神复杂万分。
他不知是该先质疑眼前这个少年的话的可信度,还是该惊叹于他的胆量。也许,二者皆有之。
“你这种情况,去到仙盟, 会面临什么, 你知道吗?”宿宸目光深沉,手中之剑在无意识中, 微微向下低垂了些。
“能猜到一些。”祝枫声音平缓, 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岑渊只能眼睁睁在一旁望着他,似乎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自心底溢出的那阵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感。
说来好笑, 他这时竟突然想到,之前数次, 以及刚才在外面,祝枫面对缄口不言一意孤行的自己, 是否也会有类似的心情?
“既然知道,你还确定如此?”宿宸的语气变了些,试图提醒他,“一旦出去,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出去之后,仙门高手云集,而暴露身份后的反抗, 等待祝枫的, 只有一个结局。
“确定。”祝枫双唇启合,轻而易举宣判了自己的未来。
一条看不清方向和终点, 也始终无法挣脱桎梏的道路。他不过是在被迫裹挟着前进之前,自己先做出了选择。
宿宸的意外之色依然维持在脸上, 他低声发问,声音原有的冰冷消融了些:“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他。”祝枫只是这样回答。
没有明说那个“他”是谁,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祝枫无声垂下目光。
改变不了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那么黑或白,仙或魔,总该由他自己决定。
宿宸一直对着祝枫的剑终于渐渐放下来,虽然心中的戒备未完全散去,握剑的手也没有彻底放松,但他的态度好转了些许。
“知道你体质的,除了我们,还有谁?”他继续问。
“我母亲,以及一个魔族人,”祝枫答,“那个魔族人只是见过,没认出来是什么,至于我母亲,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
仔细想想,或许该说是造化,此前一共就三个人知道,一个封印了他的力量,一个帮他解开封印,一个则让他知道了那是什么。
他们一个接一个,一步步将他推向那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让他逐渐意识到,老天对自己开了个不算好笑的玩笑。
宿宸若有所思,接着视线转移,看向一旁的岑渊,“你也是魔族的?”
很久没开口的岑渊紧了紧眉,澄清道:“我跟他们只是暂时合作,不属于任何一方。”
“祝枫的事,我不会、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长老尽管放心。”岑渊淡声说道。
宿宸微停顿了下,他从岑渊的语气里听出些不善,针对的对象,毋庸置疑是自己。
虽然刚才他们的气氛也是剑拔弩张,可这一次,又有些不一样。
是为了他吧……宿宸看了眼祝枫。
“他既答应和我回去,我自会保他无虞。”明明祝枫就在旁边,宿宸的话却是说给岑渊听的,像是特意为了让他安心般。
虽然这种流于口头的保证,在眼下所有人都深谙的局势和现实面前,薄脆地让人不忍戳破。
在偌大的仙盟,让一个极具危险性的人“无虞”,可以有很多种方式。
而某种程度上,在这方面,岑渊要比宿宸更了解仙盟那些人对于淬魔血脉,到底是怎样的忌惮和恐惧,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但听到宿宸多此一举这么一说,岑渊还是略感意外,然后用一种听不出起伏的声音说:“长老若能说到做到,自然最好。”
似乎他意识到刚才自己情绪外泄,很快就将那本不明显的情感收敛无痕。
祝枫就在这时开口说:“我还有一事,希望长老允诺。”
此话一出,两人的目光顿时齐齐看向他。
宿宸心里生出些警惕,不动声色道:“你说。”
“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可能留下,”祝枫却是看了眼岑渊,“把他安全送出去,我就跟你走。”
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普通的要求。
岑渊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送出去?”宿宸脸上的不解就更直白了,“你指的是……”
“我刚才破除那些彼岸花时,与这片秘境产生了一些感应,发现了它的出口,却感应到有两个,”祝枫意味明了地看向理应知情的岑渊,“那应该一个是通往其他秘境,一个是通往外界的出口,对吧?”
宿宸略作思忖,“如此看来,回忆刚才几次秘境的大致方位,这个秘境,或许正好对应了东边的出口。”
岑渊却面色凝重,看上去不太情愿,“你想让我现在离开?”
“顺路和我一起,找到出口后离开,这是你说的,”祝枫已经打定了主意,“况且,你也没必要留下陪我犯险。”
就仅仅是刚才,如果当时他真和宿宸交手了,岑渊那样拼命拦在中间,肯定会受到波及。
他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场面。
“你也知道是犯险!”岑渊听他这么一说更激动了,“你让我现在走,怎么可能?”
“岑渊,你做的够多了。”祝枫轻声道。
岑渊一下子愣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想帮我,我也知道,你尽力了,”祝枫看着他,眼中竟浮现了一抹平和,意外地安定人心,“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你也有要走的路,不是吗?”祝枫勾勾唇角,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虽然在此刻看上去并不合时宜,“事情解决后,那人间万象、众生百态,你替我去看看吧。”
至于他,可能无缘了。
岑渊眼神震颤,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不久前那样轻松随口讲出来的话,现如今,竟也能成为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的回旋镖。
宿宸同样有些触动,他看了眼情绪低落的岑渊,“他可以离开,不过…他愿意吗?”
岑渊停顿了片刻,再次看向祝枫时,目光里有些东西发生改变了,“我答应你。”
三人穿过那片已不复存在的彼岸花丛,一路往东,最终竟来到了一条川流之前。
那川流像是凭空出现一样,不知是刚才被那连片的彼岸花遮挡住了视野,还是在那些花被破除之后,才渐渐浮现轮廓。
那是条蜿蜒不见尽头的河流,青绿色的河水,水面碧光粼粼,闪烁着幽幽荧光,诡丽幽深。若那些彼岸花不曾凋谢,两相结合,倒是极衬这冥界之景。
“是三途川。”宿宸一眼认出。
祝枫当然也不意外,从刚才的业火到彼岸花,再到如今的三途川,一切如他的预料一样,分毫不差。
“还真如传说中那样,走过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就该到三途河了啊。”岑渊望着那条静谧流淌的河流,低叹道。
还挺荒唐,让他离开,却是以这样的形式。
渡过三途河,放下过去,抛去一切,迎来新生。某种程度上,于他现在的处境,还挺符合。
只不过,他做不到真正忘记过去,更无法忘却,在另一畔将他送入“轮回”,自己却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个人。
彼岸彼岸,他在彼,那人犹在岸,一畔新生,一畔深渊。
或许,直到后面很久很久,就算他们余生不复相见,也永远忘不了吧。
行至川流前,岑渊突然停下脚步,引得另外两人侧目。
若真如传说中一样,河畔还有块写着“早登彼岸”的三生石,他想刻上那个人的名字。
今生忘不了,来世也还想再见的人。
岑渊的眼神掠过宿宸,最后停在了祝枫身上。
“临走前,有些话,我想单独和祝枫说。”
第094章 告白
祝枫与之目光交接, 在对方眼中,他看到了一些难以辨认的交织情绪。
宿宸看上去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让步道:“另一个出口在那个方向, 我先去看看。”
停顿了下, 他又半是嘱咐半是别有深意地补充道:“若这边发生什么异常,我会追上去。”
“很快, 几句话而已。”岑渊略低的声线让人听不出他的语气, 没什么波动的表情看上去甚是无害。
宿宸多看了他两眼,临了,对祝枫说道:“他走后, 你直接过来。”
祝枫轻轻颔首,目送宿宸走远, 才转头去看岑渊。
岑渊站在岸边,河水幽幽的绿色荧光在他身后闪动, 他侧了半边脸过去,幽绿荧光也就镀了一边在他衣服上,以及那看不清神色的脸庞上。
祝枫看着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被岑渊抢先一步。
“你知道吗,这个出口有个特殊点,”岑渊终于偏过头看向他, 脸上表情却没有明晰多少, “开启之后,仅能容一人通过, 一旦那人离开,出口就会永久关闭。”
祝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因为是三途川, 其所在环境的特殊性,哪怕只是在幻境中,”岑渊继续道,“出口还没开启,就算是宿宸,也没想到这一点。”
祝枫似乎领会到什么,一瞬不瞬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如果出去的那个人是你,”岑渊直言不讳道,声音刻意压低了一点,尽管他知道,宿宸那种人,不会稀罕用法术窃听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宿宸就算想追,也无法找到你。”
在祝枫神情变动的同时,岑渊脱口而出最后一句话:“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祝枫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问:“这是你为我设想的后路?”
“在我的设想中,你完全不该以这种方式,插足此事。”岑渊只是这样说道,话里话外,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责备。
“岑渊,”祝枫只觉百感交集,像有一块石头突然压在心底,闷得慌,“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你这是拒绝的意思吧。”岑渊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眼底一掠而过了一点失落。
祝枫微微张口,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在宿宸面前,表现得再坚定决然,当只剩他们两个人时,他还是不知要怎么面对岑渊。
“没事,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不论结果如何,”岑渊舒了口气,语气掺杂了一分释怀,更多的却还是低沉,“你也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更没有错。”
祝枫眸光微动,沉吟道:“正确的事…吗?”
“所以,你放心大胆往前走吧,”岑渊的声音轻而缓,“希望最后,我们都不会后悔。”
岑渊说得一脸从容,心里却无由来地,好像空了一小块。
真的不会后悔吗?
还是有一点吧。
关于过去某些事,关于他和祝枫。
岑渊剩下一抹浓重的情绪,被他掩盖在了微敛的目光下,像触碰不到的遥远碎尘,微茫而飘渺。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岑渊倏然抬眼,眸中本就细微的情绪散入眼底一片波澜,“你这么做,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除了有关我的缘故、形势所迫、还有你说过的关于命运的看法之外,”岑渊的目光停留在祝枫脸上,捕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迟疑,“都要分别了,不用这么吝啬吧?”
“……”祝枫终究还是说道,“销菡坊坊主当初说过,这股力量,代表了纯粹之恶。”
“在寒山城看到的场景,亲眼目睹绯浊做的事,哪怕只有一幕,哪怕只是冰山一角,”祝枫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抗拒,像是被迫陈述了一件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其实我的第一感觉,是害怕。”
他说着,一边看向岑渊,想在他眼里找到或多或少的意外,然而并没有。
岑渊的目光平静如水,似乎只是安静地在等待他说下去。
于是他在岑渊这样的注视下,继续说道:“害怕我过往的十几年经历,和那人年少时露出的无害一面一样,易变且难以维持,最后被轻而易举地彻底颠覆,沦为回忆中毫无意义的破碎泡影,被遗忘在漫长岁月中。”
“害怕直到最后,我会发现,我跟那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我站出来,也许没有多少所谓的深明大义,”祝枫直言袒露道,直到现在,在岑渊面前,他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自己内心软弱的部分,“只是因为担忧事情瞒不住后,在仙盟和所有正道的追杀下,我无法预料我会做出什么。”
“为了活命,我可能会杀害无辜的人,或许时间久了,我还会习惯麻木,对这种事再无感觉。”
祝枫深吸了口气,渐渐垂下目光,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接着道:“假如方才我没有站出来,没有答应他,或是没有拒绝你的提议。”
“今日为了逃命,我可以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仙盟长老,可以牺牲相处日久的你。”
“明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我怕到了最后,我会变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祝枫的声音低哑而发闷,“终归究底,我只是个会害怕会退缩的俗人。”
“这个答案,也许会让你失望吧,”他抬眸,目光寸寸上移,落在岑渊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比起你描述中的那个他,我差太远了。”
受岑渊的话影响,一直以来,祝枫都将话本里的那个“祝枫”看作与之比较的对手。这是他第一次,在此方面低头。
“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岑渊只是摇摇头,坦然与祝枫对视,“这才是你该有的、一个常人该有的真实一面,不是吗?”
还是有相似点的,岑渊心想。
因为原书的这个情节中,祝枫与宿宸一起发现了出口,宿宸认为他不必跟自己去秘境中心涉险,提出先送祝枫离开。
而面对宿宸的提议,原书中的祝枫,同样选择了留下。
也许是这点打动了宿宸,结合他在秘境的种种表现,以及原有试炼中的优异成绩,宿宸后来才向仙盟举荐了他。
命运的轨迹分岔又交叉,天意弄人,却又异曲同工啊。
“换作是那个他,提早经历了这些,会做出什么选择,也未可知,”岑渊望着祝枫,语气认真,“你做得够好了,我说的。”
祝枫,你会谱写出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一定不能比那个人差,对吧。
祝枫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隔了会,他才道:“我不明白,你何必问我这些,事到如今,答案也不重要了吧。”
祝枫无法理解岑渊的用意,临别前,展开所谓的交心话题,又算什么?
他自然猜不到,岑渊的心中所想。
毕竟,重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人啊。
“早就说过了,我想多了解你,”岑渊的眼中,揉碎了一点轻柔的笑意,连带着流转的眼波都在微微泛动光芒,“现在,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先前祝枫质疑的话语,被岑渊在这种情况下抛了回来。
那眼神像是在说:
祝枫,现如今,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两人久久相视,谁都没有说话。
祝枫微抿了抿唇,似乎也将内心翻涌难安的情感一同咽下了。
其实有点晚了,只不过,在场无论是谁,都没有把这个拂了兴致的事实点出来。
但对有的人来讲,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隔了片刻,就听祝枫轻声言道:“足够了。”
或许有点晚,但…足够了。
合适不过的气氛,总会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让人短暂忘记当下、以及不忍面对的未来。
而接下来一句话,将这虚幻的泡沫轻轻推回了现实。
“但…岑渊,你该走了。”
祝枫这句话的声音比上句还轻,轻飘到会让人以为,只是一句幻听。
但也切切实实,足以让近在咫尺的人听清了。
“是啊,我该走了。”岑渊侧目,深深看了眼悄然流淌的川流,他的态度相比刚才,已然冷静不少,就连最后一丝抗拒和不舍,都被他藏得很干净。
祝枫似乎为岑渊的态度暗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左手,绯红纹路随之浮现在掌心,底下流淌的三途川河水如受感召,水势在这时骤然汹涌起来,幽绿色的河水被激荡起水花,一部分还打在了岸边。
如今不需要隐藏力量,与彼岸花同理,淬魔能与此地之物感应,包括三途川,打开出口很方便。如果用正常方式打开,还要耗费一番功夫。
不过一会,河水的中央就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四周泛着微光的荧绿河水皆流向那个中心,只进不出。漩涡外侧闪动着层层叠加的流动光芒,中间却是黑色的,像是一个能吸附一切的黑洞。
岑渊与祝枫对视一眼,祝枫施法的手还停在半空,岑渊就这么背过身,他转身得毫不犹豫,也很及时,没让祝枫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以及眼中一抹闪动的粼粼水光。
他就这么仿若无事地,一步一步,缓缓向三途川走去,就像是步入一个新的轮回,走向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人生。
对他而言如此,对祝枫而言亦然。
区别在于,相隔两岸,一个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跨不过去的三途川。
岑渊踩进三途川的河水中,河水很浅,只及脚踝,除了浸透的湿润感和流水的阻力,再无其他实感。
伴随着哗啦水声,他看见自己在水面的倒影骤然粉碎,破碎的光影消失在奔流的河水中,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祝枫一直在身后看着他。
他也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建设起的一点心理准备和决心,在回首多看一眼祝枫时,会一触即溃。
还好,眼下状况,就好似他们只是正好在人生一个分岔路口道了别,各自走上了各自的路罢了。
这样一想,或许能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不够正式的告别,减去些许伤感吧。
“祝枫,虽然有点俗套和矫情,”岑渊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背对着他说道,“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答应我,就算为了你自己,真正地、好好地活下去,可以吗?”
“你从来不是什么纯粹之恶,不是什么话本里被定义的主角,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就是你自己,一个不被任何描述定义束缚的人。”
“你担心的那些事,永远不会、也绝对不可能发生,”岑渊逐字逐句道,“因为我相信你,你不是话本里的那个祝枫,也不是绯浊,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最后一句话落下,身后静默了好一阵,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四下只能听到底下奔流不息的水声时,身后人终于开口了。
“你放心,祝枫永远都是祝枫,”祝枫盯着岑渊的背影,缓缓说道,“你认识的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变。”
岑渊还是没有回头,他发出了一声气音,似乎是笑了一声,但轻易就被流水声盖过去了,“如此,那就最好了。”
这场告别是如此平静,没有情绪爆发,没有歇斯底里。
也许以他们现有的朋友身份,这才是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地不能流露过多朋友之外的情感,不能以一个更有底气的身份,强硬地留下并陪在他身边。
岑渊眼中流淌过数种情感,错杂交织,汇成了瞳仁中一抹和那出口漩涡一样难测的黑。
漩涡近在眼前,只需几步就能到达,但岑渊站在原地,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黑色漩涡,终究还是慢慢回过了头。
身后祝枫停在半空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
岑渊这一回首,流转的视线和祝枫始终没移开过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们有过无数次对视,从开始的针锋相对、互相试探,到之后的默契相视、含笑对望,偶尔几次的暗含情愫,再到后来的激烈纷争、摩擦碰撞,近来的短暂言和,却依旧各怀心事。
最后一次对视,却是这样意外地平静。
“祝枫,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岑渊伫立于三途河深处,流水自他站立之处淌过,黑色漩涡被他挡在身后,水波扩散至他身侧,他置身其中,没被撼动分毫。
“哪个?”祝枫微愣看着站在荧荧幽光中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或许这个答案,对你我而言,都太晚了吧,”岑渊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可惜周围光影斑驳,祝枫恐怕连他的表情都看不真切,就像他出口之言本身一样,“梵海洲客栈那晚,意识到陷入过深的人,其实是我。”
早就问出的问题,直到第三次,他才终于肯说出答案。
如果说得再早些,结果…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远处的祝枫瞳孔微震,不由自主上前了两步,似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真希望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岑渊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容里有点苦涩。
笑着告别,总比哭着要好一点,他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欺欺人地想。
心里这般想着,但他望向祝枫的那双眼睛,还是染上了一点湿意。
所幸,隔得太远,祝枫应该看不清。
“再见了,祝枫。”岑渊眸中眼波微微荡漾着光泽,难辨有多少是泪光,如今盛满了星点的笑意、以及不再掩饰的情深与不舍。
他用目光最后描摹了一次祝枫的眉眼和轮廓,一寸一寸,轻缓而细致,像是要将那个人彻底镌刻在记忆里。
“我钟情已久的……心上人。”
仞城那晚,花灯是蓄意送出的,怎奈当时,一个没明说,一个没参透。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踩在了那片漩涡上,视线也在同时分毫不沾地收回,像是要将那句话和过往红尘一同遗忘在身后。
祝枫几乎在一瞬间就冲了过去,所过之处高高溅起水花,靠近岸边被激起的水花尚在空中,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回水面,祝枫就已经瞬形至岑渊身后,伸出的手离他的衣摆仅有不足一寸间隔。
而岑渊,已经步入了那个漩涡。
祝枫竭力倾身,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衣角,却只穿过了一片虚影。
岑渊似乎在最后一刻听见动静,应声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视野就陷入了一片模糊。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错失了祝枫红着眼眶投向自己的眼神,以及那眼神中,汹涌澎湃的情绪。
近在眼前,差之毫末,袒露心意后,他们甚至没对上最后一眼。
直到连岑渊的残影也完全消失,祝枫一个重心不稳,跌摔在了水中,他却毫不在意地迅速抬头,定定看向刚才身影消失的地方。
岑渊没说错,他离开之后,那个漩涡也在同一瞬间闭合消失,好似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为什么…”祝枫失神地望着恢复如初的水面,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无措。
他突然又想起了在“红尘客梦”中见过的幻影岑渊,那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而当时的自己,半个字都不信。
怎么可能会信呢?
后来,记忆中的那个幻影岑渊,和真正的岑渊一样,都化作微尘,在他眼前消失了。
在幻境中,他触碰到了一瞬那人化作的花瓣。而刚才,他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依然是…什么都没留住。
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水花声,远处一直观察着这边的宿宸,在发现祝枫行为异常后,只几息就追了过来。
原本心中警铃大作还火急火燎追上来的他,在看见祝枫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后,不由一愣。
“你……”宿宸的紧张之色还未褪尽,看见水面恢复如初,才反应过来这个出口暗藏的玄机。
祝枫还在怔怔看着刚才出口的位置,视线偏都没偏一下。
宿宸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总归生出些不忍,出声安慰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祝枫眸光闪动了一下,喃喃重复道:“朋友吗?”
朋友啊……
第095章 破境
秘境中心, 昔日旧战遗址,“断渡道”。
依然是焚野、须流明及彦苍,所代表三方势力的两相对决。
场面还是一对二,在毋庸置疑的实力差距下, 战局的走势已然注定。
焚野在两人的共同压制下, 理所应当地渐落下风,落败对于他而言, 只是时间的问题。
须流明和彦苍左右夹击, 已将焚野逼退至巨坑边缘。
焚野双眼发红,手中无上晴的剑面沾上了血,分不清是谁的, 他大幅度喘着气,身上多处都受了严重的伤, 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
“你究竟为何来此?”须流明寒声逼问,他身上也落下了几处剑伤, 但远不及焚野那种程度。
“寻一样东西,”也许是因为觉得无所谓,焚野竟真的回答了,他被逼至此境地,脸上神情仍旧带着一丝挑衅,“你猜,我找到了吗?”
须流明面色微沉, 一旁彦苍倒是挑了挑眉。
焚野的下一个举动更为出乎意料, 他毫无征兆地将手中无上晴朝外边一甩,竟是直接让它从手里脱落了出去, 携着凛冽剑气的无上晴朝两人袭去,让他们被迫各自退后了几步。
须流明眉梢一压, 无上晴像感应到主人,止住攻势定在半空,周身剑气瞬间消散,然后平稳地飞回到须流明的掌心。
须流明的视线只在无上晴上停留了一瞬,等他再次看向焚野时,就见反应迅速的彦苍又冲了上去,而焚野表情莫测,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明的笑意。
等彦苍贴近巨坑边缘时,焚野已经身体朝后、仰面栽了下去。
彦苍急急刹住脚步,只迟疑了下,一手紫光凝聚,直接朝焚野打了过去。
焚野闷哼了声,脸上原本得逞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咬牙的愤恨。不过片刻,这些神情也跟着他本人一起,共同消失在了巨坑之下不见底的黑暗中。
彦苍站在边缘盯着里边看了许久,却没再听到什么动静,连一声落地该有的响动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向须流明,确认道:“应该必死无疑吧。”
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讲述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须流明也才收回一直看着巨坑的目光,透着些许复杂,“要等出去才知道。”
“不过我说,”彦苍眼神挪到他手中那把无上晴之上,意味深长地说,“原来这无上晴认主啊,怎么还能让焚野夺了去?”
刚才在外边,须流明还和持剑的焚野打了那么久,这样一想,怎么都说不过去。
须流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无视他话里的深意,道:“那场大战之后,它就一直无法受我感召。”
须流明说着,看向手中之剑,也陷入了沉思。
彦苍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神色一动,立即道:“那如今……”
“因为它上面附着的残魄和魔力,全都消失了。”须流明面色凝重地说。
所以焚野会毫不顾忌地扔出那柄引人注意的剑,没了残魄和魔力的无上晴对他而言,只是一块不算趁手的废铁。
彦苍一瞬意外,疑窦顿生,不确定地问:“因为开启遗泽,耗尽了剑内力量和最后那缕残魄?”
“但愿如此,”须流明眉头深锁,显然也未能肯定,“倘若事情当真这么简单。”
彦苍却突然说:“又有人来了。”
须流明在同一时间察觉,立即回首看去,肆虐的风沙足以将一切细小的动静吞噬,却掩盖不住任何一丝活人气息。
在修为加持下,五感超乎常人,一丝一毫的异动都无所遁形。
漫天黄沙飞舞,视野难辨,层层沙浪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两道轮廓,直到他们面前才清晰起来。
“盟主。”
视野不好,对方兴许是出于避免贸然交手的考虑,保险起见,隔老远就喊了一声。
须流明认出是宿宸,而后才留意到他身边跟着的少年,一身白衣染血,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不知经受了什么,表情魂不守舍的。
等对面走近,须流明看清那少年的长相时,眼神却猛地闪动了下。
一股怪异的熟悉感自他心底升起,又被他不露痕迹地压了下去。
宿宸只扫了旁边彦苍一眼,注意力就迅速被须流明手持之剑吸引了,他语气震惊:“无上晴?”
“你再来早一步,能看到的不止于此。”须流明握剑的手一垂,无上晴就被他收纳进空间里,不见踪影。
“焚野也来了?”宿宸立即会意,纳闷道,“他人呢?”
一旁彦苍一脸平淡,适时插了一句:“掉坑里了。”
“……”宿宸有些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彦苍朝后边的巨坑扬扬下巴示意。
宿宸的神情明显凝结了一下。
祝枫全程无言,一直默默盯着地面,注意力压根没放在交谈的几人身上,好像空无一物的地面比那几人更有吸引力一点。
不过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也不完全在地面上,低垂的目光虚空而飘忽,似乎没有切实落在什么事物上。
须流明不由多看了眼心不在焉的祝枫,问宿宸:“这位是……”
“流云宗的,半途碰到,就同行了。”宿宸望向祝枫,顾虑到还有彦苍这个外人在场,点到即止,没有多说什么。
“流云宗?”须流明声音多了些起伏,自然联想到了什么。
祝枫一直垂着的目光终于抬起来一点,但他漆黑一片的眼瞳中仍然没什么光彩。
“先出去。”须流明收回视线,灵力在他手心凝聚,看样子是打算先把眼下秘境给破了。
彦苍默默旁观着,只是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霎时地面震动,天地轰然一声巨响,一阵强劲的气流从高空劈头盖脸地直袭而下,威力远胜过刚才相比之下算得上无关痛痒的风沙。
骤变之中,祝枫总算看向气流的来源,头顶上那片赤红与乌黑交替的诡色苍穹。此时天际被撕扯开一条狭长的裂痕,从中渗透出白到刺眼的光芒,就算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也无法直视。
那散发白芒的缝隙,无端让人联想到了南域封印无上晴的那道狭光裂痕。
以白光缝隙为中心,两边黑与红的天幕如易碎瓷器般猝然破碎,数以千百万计的狰狞裂痕,从天际蔓延至近在眼前的景致。
就如同之前见过的多次一样,别无二致的幻境破碎之景。
这是视野再次模糊前,祝枫在遗泽中见到的最后一幕。
如果可以,真希望是最后一次。
这是祝枫最后冒出的念头。
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幻境。
重新映入眼帘的景象,不出意料,是刚才几方对峙的南域。
原本压阵的乌云不知何时尽数散去,天穹碧空如洗,只有潮湿的地面提醒着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就连刚才发生激战的那道巨型裂痕,其中白光也黯淡熄灭下来。
余下的,除了人少了一部分,就连众人站位都没多大变化。
所以很明显,原来裂缝对面的焚野那一批人,不仅是焚野不见了,剩下的人也少了一大半。
至于他们这边,人数变动没有那么夸张。但祝枫很快发现,除了岑渊,擎霄也不在现场。
发现此事的不止祝枫一个,沈卓的眼神先是在莘回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看见负伤的南门穹,急忙朝之走去,脸上尽是担忧和后怕:“宗主,师尊他……”
“我遇到他了,”南门穹轻叹一声,才低声道,“…他离开了。”
沈卓看着南门穹,不知该作何反应。出于私心地想,他或许应该放心一点,可心中郁结的那一口气,却怎么也松不下来。
祝枫站在旁边围观着这一幕,明明离得很近,却感觉自己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的局外人。
他无意地移开视线,刚好看见不远处宿宸的目光掠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终于在瞥到他时,才停了下来。
那种感觉也许没错,反正不用多久,那些事就与他无关了。
另一边,彦苍看向裂痕对面数量骤然减半的那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脸色有些压抑。
方才中间对峙的三人,只剩莘回一人,莘回深沉的眸光扫了圈空空如也的身边,似乎经历了一番思索,才默默走回去,站在了彦苍身边。
走至他身边时,莘回和他的眼神短暂交接了一下,一触即离。擎霄不在,莘回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让人无法从中读出什么。
不过彦苍也没在意这些,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对面焚野带的那批人,此刻就像是群龙无首,皆面露惊慌,乱作一团,队形混乱地开始往后撤。
早有预料的彦苍抬手一挥,身后大批人接到命令,以迅猛的速度一涌而上,所隔裂痕原本的力量跟光芒一样荡然无存,此刻形同虚设,无法拦截他们分毫。
隶属西城王的那些魔兵似乎也认清了现实,自知逃不出南域,任由来势汹汹的昔日同族将他们包围,绝望地放弃了抵抗。
西城王造反,他们也不过是被遗留的可悲弃子。
已然退回裂痕边缘的须流明,侧目瞧着这一切,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言语,仿佛是对这一行为的默许。
“须盟主,”彦苍脸上终于多了些满意的神色,他朝须流明遥声道,“毕竟是魔族内部的事,这些人,不如交由我带回魔界处置。”
彦苍这话说得有些投巧,焚野在仙盟地界肆无忌惮,无异于打仙盟的脸。光是他种种行径对此次试炼造成的恶劣影响,彦苍只字不提,堂而皇之扣上一个“内部私事”的名头,就想糊弄过去。
彦苍那些小心思,须流明清楚不过,他不愠不惊地看着远处的魔族人,当着众人面,说道:“右护法,你此次行动,魔尊并不知情吧?”
彦苍眉梢一压,瞳孔微不可察地震了下。
“以我对你们魔尊的了解,事关绯浊,他大可直接与仙盟合作,而非做出派人潜入陨星谷这种引人误会的举动,”须流明无情地点破,一字一字缓缓陈述道,“更不会让你领头,右护法。”
彦苍的异样只展露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冷笑了一声:“盟主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过…”他语调一转,又变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是又如何,只要结果是你我都想看到的,两全其美,不就够了?”
须流明盯着他看了一阵,也知道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没有多余的意义。
“那还望右护法回去之后,禀报你们魔尊,”须流明神情严肃,声音泛着冷冽,“今日之事,若魔族不给出个值得信服的说法,仙盟不会善罢甘休。”
彦苍勾勾嘴角,知道共识达成,满口答应:“自然。”
“包括不知所踪的焚野。”须流明又补上了这一句。
秘境破除,焚野下落不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死在了巨坑之下,要么是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跑掉了。
虽然无论哪个设想都很匪夷所思,但考虑到跟焚野一起离奇消失的亲卫多达一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倾向后面那个答案。
“放心,这件事,我只会比你更着急。”彦苍露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讥笑。
魔族右护法和西城王的矛盾,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须流明环顾剩下的人,利落作出决定:“众人,先离开南域。”
宿宸就在这时靠近须流明,在他耳侧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须流明听完,脸上划过一丝疑惑,还是依照他的话,回头看了眼众人,道:“南门宗主,有些事情,烦请过来一下。”
宿宸在一旁跟着说道:“祝枫,你也过来。”
旁边那些人不明就里,也只当是因为先前擎霄的事,没过多在意。
只有莘回在留意到这边动静后,深深看了相隔甚远的祝枫一眼。
祝枫面无波澜地依言走了过去,好似一个没有意识的牵线木偶,数道好奇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仿若未觉。
沈卓看着祝枫从身侧走过去,心里闪过很多个问题,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没等他组织出一个字,回神抬首,却发现,那道沉默徐行的身影拨开了周遭无数道目光,已在远方。
沈卓见过很多次祝枫的背影,也许他没想过,如今这个寡言少年的形象,会是落在他回忆中的最后一幕。
第096章 前路
阴森肃穆的三重殿门外, 是整齐排列的玄色石阶。
岑渊站在门口,无声眺望着殿外之景,思绪飘离。
“解了同劫蛊,你似乎没高兴多少。”
莘回出现在他身后, 这般评价道。
“是吗?”岑渊随口搭腔了一句, 头也没回,看上去没什么心情。
“因为擎霄揭发你的事?”莘回忍不住猜测道, “看来你对流云宗的感情比我预想的要深, 真是令人意外,这才多长时间?”
“还好吧。”岑渊心不在焉地说,虽然无法排除有些口是心非的成分, 他自己也说不上内心是什么滋味。
“不过你呢?”岑渊回头看了他一眼,“擎霄跑了, 我以为你看上去理应更失望一点。”
“他的事没有完全解决,这只是第一步。”莘回的语气是如出一辙的冷静。
接触变多后, 岑渊能感觉出,莘回远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复杂。他有种直觉,莘回和魔族产生交集,绝不仅仅是因为擎霄这一件事。
未知的事情还有很多,就像在今日之前,他从不曾想过,同劫蛊竟也对自己潜移默化产生过影响。
同劫蛊一解, 让他发现自己缺失过一些根本不该遗忘的记忆。
“有件事,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岑渊突然问道, “你现在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吗?”
之前就感到奇怪, 而在经历过遗泽那些场面后,这个名字,更难不让人多想。
“没什么讲究,”莘回语气如常,“只是这具身体原本的名字。”
岑渊半信半疑,但也没多说什么。
谁都有秘密,他自己也一样。
可惜他原想旁敲侧击问一下出秘境时祝枫的情况,但顾虑到莘回的可疑之处和那个人有关,以及他和祝枫原先就可能存在的过节仇怨,终究还是憋在了心里。
也不知道祝枫听到他那句话后,会是什么反应。
……
莘回见他没出声,继续道:“你心里应该有很多问题。”
岑渊意外于他的直言,眉梢微挑,“哦?”
“对于你,我同样有很多疑问,”莘回语气悠长,“第一次听彦苍讲到你提供的情报,我还挺惊讶的。”
“不得不承认,你确实超乎了我的想象,”莘回无端离他近了些,起伏的声调,让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也让我更加确认一点,某种程度上,在这个世界,或许你和我才算得上同类。”
岑渊坦坦荡荡直视着他,目光没有躲闪,“你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我们的合作可以不止这一次。”莘回的语气带有一丝隐隐的蛊惑性,似乎还在其中注入了一些更易于接触的亲和力,虽然这类形容放在他身上很违和。
“莘回,虽然我并不自认为了解你,”令对方失望的是,岑渊似乎不为所动,“但你的话术和用意,未免太明显了些。”
其实祝枫之前没说错,岑渊心思细腻,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楚。
至于以怎样的态度去应对,得分人。
“我是真心实意的,”莘回倒是懒得掩饰自己真假掺半的情绪,“退一步来讲,就算各取所需,也有利无害吧。”
“就算有可能,也是以后的事了,”岑渊打量了他一会,仅是含糊其辞地说道,“现在,我只想远离这些是非纷争。”
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眼前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他无论是和原书中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而这,也仅仅是他身上众多疑点的其中之一。
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也有与之相似的未知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岑渊知道,对他们而言,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所以,保持适当的距离,也有一定的必要。
莘回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道:“想不到你是这种心理,我还以为,你起码会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况且,你真能完全置身事外吗?”
这句话不知戳到岑渊什么,他眼神闪了下,立即道:“这是我的事。”
“好,那我拭目以待,”莘回自动忽略了他话里的一丝异样,轻慢地说,“希望下次再见,你不会再跟这次一样狼狈。”
岑渊冷觑了他一眼,然后就直接转过身,一句告别都没有,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下殿前石阶,只留下了一道颀长的背影。
莘回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而他刚才那张在人前惯用的假面,此刻竟也变得有些模糊,从中流泻出了一丝难辨真切的情感。
原来当初在那人眼中,自己是这样的。
他如是想。
*
堂内灯火通明,华丽的装饰典雅又不失庄严,白色雕花殿门紧紧闭合,也将外面被布下的结界挡在了门后,仿佛将尘世万物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了这一方天地。
殿内烛光映照的,只有祝枫一个人的身影。他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地面上,那身来不及更换的带血长衣与周遭格格不入,但显然眼下无人会在意此点。
他就以这样的姿势伫立殿中,不知站了多久,仿佛是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殿堂深处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足音,在寂静非常的殿内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有如落下审判的倒计时,拨动着闻者的心弦。
他蓦然抬首,随着声音的逼近,终于看见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偏殿走了出来。
须流明和宿宸的表情都有些凝重,再次见到静立在正殿内的祝枫时,他们发现,这个意外地沉得住气的少年似乎一直站在原地,没挪动一下。
这种情况下该有的不安或紧张,都被他压制在了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仅余一片岑寂。
两人停在了他几步之遥的位置,像是隔开了一道无形又无情的分界。
两人没有开口,祝枫也没有说话。
须流明端详了他好一会,半是审视半是打量,可能打算透过那张脸窥探到另一个人的几分影子。
一阵算得上是窒息的沉默后,须流明终于开口了:“我大致都了解了,你的情况太过特殊,你们宗主既已知情,这段时间,你就先待在这里吧。”
当然,他们对南门穹用的,定然是另一套说辞了。
宿宸只是在一旁看着,静静听着须流明宣告他们刚才商讨的结果。
祝枫的眸光默默上抬,看向了须流明的眼睛。
这算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面对视,须流明才留意到,祝枫的瞳色比一般人要浅些,这一点,不像他的母亲,而像另外一个人。
“我会给你在玄极殿偏殿安排一处住所,然后花时间估测你体内力量的具体状况,”须流明停顿了下,才说道,“在此之前,你暂时不用离开偏殿了。”
话语所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祝枫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但也隔了好半会儿,才从喉间低低挤出一个“是”字。
须流明继续道:“目前在仙盟,这件事只有我和宿宸知道,以后也不会变,清楚了吗?”
祝枫从刚才起一直维持不变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的确,这种事一旦传开,定然会引发骚动和恐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若他因此沦为众矢之的,舆论压迫下,无法确保他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到时候不可控的局面,想来也不是须流明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或许,那就是岑渊之前最担心发生的一幕吧。
所幸,现在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至于岑渊……
一定不会是最后一面的。
他一定会,找到那个人。
祝枫碾平了翻涌如潮的思绪,只在眼中留下了一闪而过的暗色,也被他混进了交错难察的目光中,他不卑不亢地应下了须流明那句话:“清楚。”
须流明轻轻颔首,一挥手解除了结界,紧闭的白色殿门随之打开,他转身朝外走,一边说道:“跟我们过来。”
宿宸正打算跟上,留意到祝枫站在原地没动,侧目看向他。
“盟主,长老。”祝枫喊了一声。
前面的须流明闻声回头。
祝枫很清楚,这个解决方法对于仙盟而言,其实不是最保险的。
须流明和宿宸自然也会深谙此理,但他们依然作出了这个决定。
这个始终挺直背脊的少年,竟是第一次俯下身,深深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
须流明微微一怔,对上了祝枫重新抬首时上移的目光。这一次,他只看见了那双澈亮的眼眸,再无其他。
确实是属于少年人的眼睛,仿佛能装下世间的一切东西。只是这双眼瞳中,没有年少轻狂,没有灵动天真,甚至算不上通透,让人无法一眼望到底。
像辽阔荒原上无际的风,深远,却也赤诚。
第097章 沧疏影
木质柜台上, 门外轻风吹动烛火,微微摇曳的烛影,映照着桌上撑着手肘正昏昏欲睡的人。
这里的布置摆设,看上去像是一个客栈或食肆, 哪怕夜色已深, 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奇怪的是,堂内只象征性地零散摆了几副桌椅, 而落座的人, 更是寥寥无几。
柜台后的人显然是店内唯一的伙计,却没有半分起身招待客人的意图,也许是手肘撑累了, 他甚至直接趴在了桌面上,用自身行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消极怠工”。
店内的客人则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 步履匆匆路过柜台时,都不约而同地没打扰这位困倦之人的安睡, 似乎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不过,单看那些客人的穿着装束和外型气质,也不难判断,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铺面。
可惜伙计的困意注定无法得到满足,因为总算有人走近柜台,用手在柜顶轻轻敲了两下。
伙计乍然惊醒,猛地起身, 睡眼惺忪地看向打扰自己的不速之客, 脸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情绪。
来者是两个人,都是穿着普通、相貌平平, 一看就是那种没什么记忆点、见过即忘的类型。
就是因为太过普通,让伙计不由多看了一眼。在这种地方, 过于普通,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其中一人从袖口摸出一块黑色的木牌,牌子上雕刻的纹路在烛火下清晰可见,被他放在柜顶缓缓推了过去。
伙计接过去瞧了一眼,熟练地将木牌收起来,手一挥,刚才空荡的柜面就凭空出现了两颗赤色发亮的珠子,只有指甲盖大小,整齐地并排摆在一起。
“第一次来啊。”伙计顺嘴问了句。
“嗯。”那人拿过了柜面的珠子,他身边的人伸手拿走了另一颗。
“是为了这次竞拍吧。”伙计像是看透了一切,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那人不置可否,只礼貌地笑了笑。
伙计也就识趣地止住话头,朝内侧偏头示意:“后院那片梅花林,走到尽头就是了。”
那人只一点头,就和另一人一起,转身朝客栈内侧走去。
伙计探出头看了会两人走远的背影,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看人准度八九不离十,心里正嘀咕,这两人绝对经过了一番伪装。
这种事司空见惯,他不以为意,打了个哈欠,又趴在桌上继续睡觉了。
“应该戴面具的,”另一边,刚才领头之人的身边人说道,“易容术既麻烦,还有可能被识破。”
在那种地方,戴面具的人不少,也不算招摇和引人注目。
“放心,这可不是普通的易容术,轻易识破不了,”那人显然并不担忧,悠悠道,“不过,你无需担心被识破吧?”
“当然是担心你,”另一人忍不住道,声音到后面越压越低,“你知道多少人认识你那张脸吗,容家主!”
被说中无法反驳的容兆无奈一摊手。
两人一路说着,已穿过后院,走进了那片梅花林。正值凛冬,梅花开得正盛,院落挂起的灯笼无法照彻昏暗的林内,只能隐约看到黑暗中几抹盛开的红,余下就是阵阵飘来的丝缕幽香。
按理来讲,院落空间有限,梅花林不会多大。他们进入林子后,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到尽头。
两人都很清楚,因为从入口的这个障眼法开始,他们就已经离开所谓后院的范畴了。
可以断定,寻常人若敢踏足此处,定会在里面迷失方向,被困其中。而刚才店内伙计给他们的红色珠子,是唯一的通行证。
穿过梅花林深处,直到余光景致尽数倒退,他们最终停在了一个高大的牌楼前。
牌楼上的横匾赫然写着三个红色醒目的大字:沧疏影。
“一个黑市,还取这么风雅的名字。”另一人仰头看着那三个字,啧啧感叹。
“梅林深处,暗香疏影,倒是趣味。”容兆意味深长地点评道。
通过牌楼之后,天色明朗,日光照耀下,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市集,其中穿梭来往的人形形色色,一眼望去大致能判断出:人修、魔修、妖修,各类种族都不会少。
相较之下,他们二人融进人群,倒是外表看上去最显正常的。
沧疏影不受制于任何一个地界,作为一个独立出来的势力,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身份不限,种族杂糅,其中流通的商品,种类就更加繁杂丰富无下限了。
在市集外围,还只是最基础常见的高阶丹药、武器、法宝,稀珍药草及炼器材料,越往里面走,没见过的花样就更多了。
在这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但也毋庸置疑,全是高昂难想象的天价。
两人从拥挤的市集穿梭而过,那些商品眼花缭乱,却没使得他们驻足停留一步。
另一人看了眼和外面截然相反的白天,不由道:“这里是永昼,真不知道他们时间怎么运作的。”
“想来因为大部分不是人族,不需要休息,”容兆则说,“就像也有地界是永夜,同样不存在时间概念。”
另一人偏头看向他:“你说勾陈陵?”
一样的道理,勾陈陵因其内部“生灵”的特殊性,也不需要时间概念。
容兆嗯了一声,说:“看来你知道。”
“我去过。”那人却静静道。
容兆眉梢一挑,惊奇道:“不是听说魔族把勾陈陵封锁了吗,你怎么进去的?”
“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人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语气多添了几分起伏。
“难怪,”容兆若有所思,“我总感觉,你去过不少地方啊。”
“现在不又多了个地方吗?”那人意有所指道,“不为你这件事,我都已经离开霓光洲了。”
“啧,你才回霓光洲多久,又要去哪?”容兆一皱眉,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问道,“真不知道你天天在忙什么。”
“快走吧容二公子,”那人刻意加重了称呼,一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真不知道你们容家怎么天天那么多事。”
“你也知道,底下一堆人不服我,说我得位不正,”一提这事,像是触到容兆哪个开关,他顿时更来劲了,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个个阳奉阴违,接连的烂摊子要我处理,真是不消停。”
“你的亲信呢?毕竟是你们家族的私事,其实没必要让我掺和。”那人似乎是叹了一声,声音透着些许无奈。
“那些人一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怕太声张引起他们注意,”容兆重新冷静下来,正色道,“所以找家族之外的人更方便行事,比如你。”
“…行吧,但你确定是那人的手笔吗?”他反问道,“才用完悲欢铃,转头就把它卖给沧疏影,怎么看都很蹊跷吧?”
“就是因为蹊跷,才更需要一探究竟,”容兆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不单是这点,他手里那东西是怎么来的,也很重要。”
“这悲欢铃失落已久,如今突然现世,定然引起轰动,”那人如是分析着,“我猜这次参加拍卖的人里面,有不少是冲着这个来的。”
最后,他还不忘嘱咐一句:“毕竟与你们容家有关,你小心一点,免得引火上身。”
此话一出,容兆脸色沉了些,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头疼,“我知道。”
集市的终点通向一个高大恢弘的金碧建筑,光是从外面看,相缀的金银珠玉,精致的飞檐斗拱,就能瞧出其华丽奢靡,是建造者毫不吝啬和掩饰的财力。
相比之下,外面那些集市摆出的各式稀珍奇宝,在绝对奢华的建筑面前,瞬间都黯然失色了。
建筑最高有十层之多,每一层对应了不同的场所,而他们要去的拍卖场,位于建筑的最顶层。
不知是因为每一层都建得很高,还是视觉效果,一眼望去,顶层的斗拱甚至都没入了天际云层,半边在云霄中若隐若现。
容兆留意到身边人仰着头,视线久久停在那高耸入云的顶层不曾移开,于是问道:“新奇吗?楼建成这么高的,确实挺少见。”
“……的确。”那人这才收回目光。
只是内心感慨,如今看到十层楼的建筑,居然都会觉得高了。
果然是在这里时间待久了,很多东西习惯之后,过往的一些事,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陌生。
他面色不显,若无其事地跟上了容兆。
在这种地方,上十层楼肯定不能用走楼梯这样传统落后的方式,今日到场的又大多是同样打算前往拍卖场的人,所以就有了以下一幕。
一群人,当然并不都是人族,聚集在首层,乱中有序,勉强排成了一条队伍。就是为了等一个通往顶层却空间有限的传送法阵。
岑渊表情微妙地站在队伍里,眼前这一幕实在相似又熟悉,哪怕相隔再久,也难以阻挡他瞬间被唤醒的遥远回忆。
不知等了多久,他们终于成功登上了电梯…不对,传送法阵,来到了顶层。
第098章 悲欢铃
顶层的设计很直观, 中间一个大型的展台,外围就是他们竞拍者的座位。
经过一系列的繁琐流程,两人总算在拍卖开始前落座了。
堂内喧扰嘈杂,直到拍卖师登台主持, 进行一番作为开场的讲话后, 周遭的喧嚣之声才渐渐消减下来。
两人坐在一个不显眼的小角落,直到竞拍开始, 随着一件件拍卖品被展示, 周围叫价声此起彼伏,一单单交易在落锤音中敲定,他们始终没举过一次牌子。
“等会轮到那件东西, 要叫价吗?”岑渊粗略扫了眼坐在前面的人,印象中有些和他们一样没举过牌, 心里大致有了数。
“看情况,”容兆还在认真留意着台上状况, “我就怕到时候随便让谁拍走了,线索直接断了。”
岑渊则笃定地说:“未必,盯着那东西的,可不止我们。”
隐藏在暗处的多数人皆有所图,指向的全是一样东西。直到现在拍卖的正常进行,也不过是暗潮汹涌之上,一片祥和的表面假象。
正好在这时, 上一件物品拍卖结束, 拍卖师在台上卖了个关子,说道:“下一件拍卖品, 或许不少人今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话音一落,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现场变得比先前更安静了。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另一人从台后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之上是用隔绝法术封装好的展品,“接下来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曾失落多年的天阶法器,悲欢铃。”
那是一个色泽古朴的青色铜铃,足有巴掌大小,外表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被安然静置在半透明的法术屏障内。
仅从外型来看,和普通铃铛差别不大,忽略它被用来做过什么,不会让人联想到它用途的凶残之处。
“功能,不用多说,大家都清楚,”那人侧身向众人展示放在中间的青色铜铃,继续介绍道,“最基础的催眠和精神控制,至于其他能力,因使用者和被使用者的修为而异。”
“起拍价,一万颗上品灵石。”
不等那位拍卖师喊开始,就立即有人举起了牌子,却不是叫价,而是:
“我有疑问!”
声音大而洪亮,也无法排除带有稍显刻意的挑衅意味,成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台上拍卖师投来的目光。
岑渊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凑向容兆低声道:“看,这不就来了?”
这悲欢铃的拍卖,注定无法顺利进行了。
虽然知道对面大概率不怀好意,但台上之人还是波澜不惊地询问道:“这位客人,有什么疑问?”
那人迎着无数道视线在人群中站起来,果真说道:“都知道悲欢铃失落已久,你怎么证明,你们所展示拍卖的,就是真正的悲欢铃?”
他一说完,现场紧接着出现了好几道应和声,和余下议论纷纷的杂音。
“这位客人或许是第一次参加我们拍卖会,不清楚规矩,”拍卖师笑了下,解释道,“我们沧疏影出手的拍卖物品,都会经过严格的核实和检验,信用是我们的招牌,绝对不会存在赝品的情况。”
“是吗?”那人嗤了一声,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质疑,“所以你能肯定,你们手中的这个悲欢铃,是货真价实的?”
“当然。”拍卖师一口应道。
“可我听说,前几日闹出了件轰动不小的凶案,数名修士因中精神控制类法术而惨死,凶手却不知所踪,”那人像是看到猎物终于落套一样,“就连仙盟都介入调查了,据悉,那些人身中的法术,就是久未现世的悲欢铃造成的。”
“这样看来,那起凶案,也与你们沧疏影有关了?”
拍卖师意识到不对,表情微微一变。
“此言差矣。”
又一道声音在场下响起,众人皆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坐在首排的男子站起身,缓缓走上了台。
拍卖师见到他上前,立即恭敬地退让到一边,将台中央留给了上来的人。
“你是……”刚才的人看着他,对上了那人同样投来的目光,不算友好。
“我是这场拍卖会的负责人,”那名男子的眼神锐利如刃,仿佛要将眼前人看穿一般,“你所说之事,仙盟此前就找过我们,我能奉告的只有一句,沧疏影与那件事,毫无关系。”
“悲欢铃就在你们手上,你一句毫无关系就想撇清,怎么可能?”那人不依不挠道,“难不成还能是凶手用悲欢铃作案之后,转手将它卖给你们了吗?可笑!”
“为何不可?”男子从容道,像在讲述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沧疏影只负责转卖交易,其余纠纷一律不插足,你想要求商品来路正规完全干净,就不该来这里。”
那人被噎了一下,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想离开的话,出口在那边,若想继续参与拍卖,还请坐好。”男子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人一脸愤愤,不敢闹得过分,难堪地站了一会,还是不服气地坐了回去。
“就到这种地步啊。”场下,岑渊的表情有些失望。
“那可是仅次于沧疏影之主的二把手,精明着呢,”容兆平静评价道,“那人想要挑刺,踢到铁板了。”
“真的只是挑刺吗?”岑渊微勾嘴角,反问了一句。
“也没准是试探。”容兆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拍卖能正常进行下去时,又一道声音意外闯入,再次打破了局面。
“你们沧疏影昨日用的,可不是这套说辞。”
台上男子的脸上的不悦已经快要压不住了,他近乎有些不耐地,看向那第二位突然出现的发言者。
容兆略感意外地一挑眉,升起几分兴趣,“居然还有。”
坐在他身边的人,这次却没有搭腔。
容兆转头看向他,就见岑渊的身体像是定住了一样,他朝前的目光飞速地左右游移,掠过人群,似乎在寻找声音的出处。
“怎么了?”容兆不由疑惑。
直到刚才出声的人在人群中站起来,岑渊的目光才陡然停住,一动不动地落在那道背影上,久久没有离开。
“没什么。”他微微张口,低声道。
站起来的那人身材高挑,半束的墨发披散在一身湛蓝色长袍上,他戴着一个遮住半边脸的银制面具,面具上的精细镂刻泛动着微冷的光泽,与他那遮不住的冷峻神情如出一辙。
“是你。”台上男子一眼认出了他,“你居然也来了。”
蓝衣人眼神凛冽,一步步走上前,“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会将事实歪曲到何种程度。”
这话说得毫不避讳,台上男子面沉如水,“此话怎讲?”
“你们放出拍卖物有悲欢铃消息的时间,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理所应当地让人以为,悲欢铃是在那件事后才被转手到沧疏影,”蓝衣人已行至台前,不留情面地指出,“但事实上,你们拿到悲欢铃,是在那件事之前吧。”
“昨日你才说过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蓝衣人微微抬首,与台上人对视,神态举止,却怎么都不像仰视的角度。
此话一出,引起了场内不小的轰动。
“之前?”容兆难以抑制地语调一扬。
岑渊反应没他那么大,深色的眸光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隔了几秒他才开口:“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什么?”容兆猛然看向他。
“自然没忘,”台上男子似乎有些苦恼地垂下目光,然后才重新看向他,“我只是不想增加多余的麻烦,就今日的场合,过多谈论此事,在我看来没什么必要。”
蓝衣人表情未变,步步紧逼:“不肯告诉我提供悲欢铃之人的身份,也是为了避免麻烦?”
“我知道你们仙盟迫切想查出真相,但很可惜,我们沧疏影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保护客人的隐私,”男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为难一样,如果忽略他眼中不明显的精光,“沧疏影不在仙盟管辖范畴内,我们不想坏规矩,你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不想坏规矩?那我帮你分析分析,”蓝衣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静说道,“假设那件事当真与你们沧疏影无关,你们对此毫不知情,就有两种可能。”
“其一,你们手上的悲欢铃是真的,”他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还在台上的青色铜铃,“在公开消息之前,就有人探查到信息,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你们沧疏影盗窃出了悲欢铃。犯下事后,又趁着你们未察觉,将悲欢铃安然无恙地送回来,整个过程中,你们没有一个人发现异样。”
“暂且排除内部问题,消息保密不到位,致使信息泄露,轻易让外人盗走了拍卖品,从头至尾毫无所觉,说看管不力,都算轻了,”蓝衣人一针见血道,“沧疏影以交易为主要生意,却犯下如此低级的基础错误,你们的能力,让人存疑。”
男子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就听台下那人还在说道:
“其二,你们的悲欢铃是假的,这么庞大的机构,维持数年信誉,却连一件赝品的真伪都辨别不出来,还以次充好,将其摆上拍卖的展台,”蓝衣人终于看向男子,“还有很多,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男子死死盯着他,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沧疏影坚守规矩,不想配合仙盟调查,也不愿意给在场客人一个交代,”蓝衣人淡声道,“就是不知传出去后,众人以后是否还会愿意来这里交易。”
场下座客情绪被调动,喧闹声更甚,至于有多少是真情实意,多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就不知道了。
“你!”男子气极反笑,冷呵了一声,“好,看来今日拍卖注定是进行不下去了。”
“各位,仙盟势大,我们沧疏影开罪不起,只能劳烦在座的大家耐心等等,留在这里配合调查了。”男子一抬手,竟是直接使这层所有出口被封上了结界术法,将全场的人关在了里面。
现场顿时更加沸腾,有不少人立即站起来,一脸意见地指着台上,言语激动,皆是在诉说不满,有离出口近的甚至想强行破开结界,自然没成功。
蓝衣人环视了一圈,面具之下眉梢微蹙。
“想查什么,问什么,您请便。”男子就像对混乱情况一无所知般,朝向台下之人,用配合的语气说着最拱火的话。
“为了转移矛头,做到这种地步,没必要。”蓝衣人沉声道。
“嗯?此话何意,”男子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我只是为了帮忙,方便你们仙盟调查,怎么了?”
蓝衣人的眼神更冷了些。
台上台下的二人两相对视,谁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在混乱嘈杂的现场,形成了无声对峙。
又一道声音的加入,却再次打破了现有的僵持气氛。
“抱歉,打扰一下。”
蓝衣人应声转头,看见了一个面相温润的青年,不知何时在混乱现场中走至台前,来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与那青年的目光正好对上,青年见到他正脸,竟是对他露出了一个笑,眼中笑意浅浅的,纯粹而不掺杂其他成分。
这一举动出乎蓝衣人意料,他刚才还没来得及褪尽的冷意,也跟着微微凝滞在了脸上。
台上男子不知道跳出来个人又要闹哪出,有些不善:“你有什么事?”
那人先是回了下头,不知看向谁,点头确认了什么。
然后他重新看向两人,更准确点,应该是看向了那名蓝衣人。
“提供信息啊,”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快,“不是说配合仙盟调查吗,我知道一些事,第一时间就来了,想告诉这位道友。”
这回,蓝衣人和男子的脸上,几乎同时浮现了意外的神情。
果然,易容还是有点用的,不仅样貌变了,声音也跟着变了。
岑渊心里暗暗想。
毕竟,声音实在是太好认了……
他听到的第一句,就认出来了。
第099章 真与假
蓝衣人似乎顿了一下, 才问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悲欢铃的拥有者是谁,”岑渊慢条斯理道,“至于和卖出它的是不是一个人,就不确定了。”
台上男子定定看着他, 表情变得不可捉摸。
“不过这里人多眼杂, ”岑渊随意地扫视了后面混乱的人群,有不少双眼睛正暗暗盯着他们这边, “毕竟可能牵扯沧疏影内部的事, 你当真决定采取这种处理方式,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此事吗?”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望向了男子,明显是对他说的。
男子一直阴沉的脸色没什么变化, 眼神却偏转了下,好像被说中了心中顾忌。
“或者你不好做主?”岑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道,“怎么, 拍卖会这样重要的场合,沧疏影之主不在吗?”
“……”男子心虚地一咬牙,“这种小事,还轮不到……”
恰巧在这时,一声明显的响动搅碎了吵闹纷乱的现场,喧扰声像突然断了线,声音骤然减小, 接着又爆发了更杂乱的吵闹声。
几人望向响动之处, 竟是刚才所有出口的结界,都在一瞬间被打开了。
众人显然都懵了一下, 刚才还争着闹着要出去的人,反倒谨慎地没敢动作。不少人不明就里地看向中央, 却发现台那边的人看上去和他们一样意外。
男子眼中的讶色只闪过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什么,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面色有些凝重。
岑渊见男子反应十分镇定,再次看向门口,果不其然,堵在门口的那群人居然全都避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华贵的青年不疾不徐地从门口走进来,进来后的第一眼,就是看向台上的男子。
“我才不在多久,怎么就搞成这样了?”那人声音平稳,低冽的嗓音甚至有些好听,只透出了一股淡淡的责怪之意,听上去并没有多在意。
只看那一身华丽张扬的装扮,会让人以为他是哪家出门游历的富家少爷,而非手握整个沧疏影大权的主人。
“对不起,楼主。”刚才对外一直强硬凌厉的男子微微垂下头,低声道。
“好啦好啦,又没怪你,”那人所表现出来的,似乎也正如他看上去那样,一副随和又带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一步步走上前,一边摆摆手,“让其他人都散了吧。”
“楼主,这……”男子猛然抬头,脸上尽是犹豫之色。
那人却看向台侧一直站着没敢出声的拍卖师,吩咐道:“你,去处理好,前面成交的走正常流程。”
“是。”拍卖师连忙应道。
“在场各位,实在不好意思,”楼主几步跨上台,朝向场下一直观察情况没有轻举妄动的众人,往声音里注入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因沧疏影内部的疏漏,让各位受惊了,本次拍卖会到此终止,没事的客人可以离开了。”
“今日之事,给大家造成的不便,我在此向大家道歉。”说完,他郑重地行了个礼。
场下有人听完就干脆地离开了,还有人不肯罢休,留在原地不肯走,不停说着什么,好像受了莫大的损失,想要讨个说法。
楼主仿若未闻,利落地转身,目光没再偏移一点,对场下不管不顾。好像是见惯了那些纠缠不休的客人,而刚才,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他无视了外界那些杂音,嘴角挂上一副生意常用的微笑,看向蓝衣人和岑渊:“几位,借一步说话。”
容兆以同行的身份一同前往,以及端着悲欢铃跟在后面的那位苦着一张脸的二把手。
几人走入台后,弯弯绕绕,最后进到了一个单独隔出的厅堂内,看布置,像平日是用来接客或议事的。
楼主走至主座直接坐下,一边对后面几人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正事要紧,待客不周,还请担待。”
二把手将装着悲欢铃的托盘放在一旁桌上,站在了一侧。
几人落座后,楼主看向仙盟来的那人,一手敲击着扶手,缓缓开口道:“敢只身前来沧疏影调查,面戴银色面具,若我所料不差,你是仙盟六部之一,祝枫,对吧?”
蓝衣人沉默了几秒,才用听不出情感的声音说道:“是。”
“那么这两位是……”楼主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另外两人。
“身份不重要,”容兆开门见山道,“我们为追查一人而来,我曾得到情报,那人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在破岳境,手上有悲欢铃。”
他说着,一边看向祝枫,“破岳境的那件事我有所耳闻,也许我们和你们仙盟正在查的,是同一个人。”
“我们之前以为,那人是事发后将悲欢铃转手,”岑渊也在一旁道,“但刚才听你们讲,既然时间顺序反了,或许用悲欢铃犯案和出手悲欢铃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边想边说道:“毕竟将悲欢铃卖给沧疏影,转头又将它取走,实在说不通,也没必要。”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沧疏影盗走了悲欢铃?”二把手眉头一皱,忍不住出声道,“那现在这个又是什么?”
“嗯?方才那位道友不是分析得很清楚了吗?”岑渊意有所指地瞟了眼祝枫,状似无心道,“还是你刚才没太听明白?”
二把手脸一黑。
祝枫多看了岑渊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问道:“你们追查的那人是谁?”
容兆道:“霓光洲容家,容惟。”
“原来是容家人。”楼主颇有意味地拉长语调。
这声容家人,听上去不仅仅在说容惟。
容兆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祝枫若有所思,“你们因何追查此人?”
“仙盟又是因何调查此案呢?”容兆却是反过来问他,“几个修士因精神控制法术而死,这事可大可小,就算破岳境是仙盟地界,居然能让仙盟亲自出手调查,甚至派出了六部。”
祝枫知道容兆的意思,面无表情道:“你不想透露,我不会多问。”
“不是打算合作吗?”岑渊朝容兆使眼色,试图说服他,“有了仙盟的帮助,查起来会更方便吧?”
“是你想合作,”容兆纠正这位把自己拖下水的友人,“而且,就算合作,总该信息对等交换,不是吗?”
说完,他别有意味地看向祝枫。
不愿意说的可不止他一个。
岑渊见两人僵持,只能望向主座之人,“楼主,事到如今,你们也不愿意说出提供悲欢铃的人是谁吗?”
“那要看诸位讨论的情况了,”楼主礼貌一笑,和和气气道,“目前看来,既然那件事的主谋和转手悲欢铃的不是同一人,我们的答案就没那么重要了吧?”
岑渊轻叹了口气,道:“既然各位都不愿意说,只能我说了。”
“你说什么?”容兆不解地一挑眉。
“那我先来猜猜,”岑渊自顾自地开始道,“仙盟会追查此事,是因为悲欢铃的前主人吧?”
“悲欢铃的前任主人,魔族西城王焚野,而五年前焚野在陨星谷失踪后,悲欢铃也跟着下落不明,”岑渊说着,目光移向祝枫,“据说仙盟追查他很久了,可惜一直没什么消息,你们调查悲欢铃的源头,也是为了他吧?”
祝枫看向他的眼神有了微小的变化,同时带上了一分不经掩饰的打量。
“看来我猜中了?”岑渊轻轻一笑,嘴上说着是猜,可他眼里,尽是势在必得之意。
容兆有些不对劲地瞅了下岑渊,却没多说什么。
祝枫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淡淡道:“没错,那你们呢?”
岑渊也不好喧宾夺主,只能朝容兆示意。
容兆看上去依然不情不愿,还是说道:“我们确实是容家人,容惟从前段日子起就行事怪异,后面甚至直接失踪了,我们追查他的行踪,最后一次出现在破岳境。”
“听他身边人说,他曾神色匆忙地带走过一个形似铃铛的法器,根据外形描述,应该就是悲欢铃。”
虽然岑渊算不上容家人,但这点不重要的细节,他也懒得多说了。
楼主用手支着头,像是在一旁看戏一样,“这是容家家主的指示?”
“是的。”容兆一本正经道。
岑渊不明显地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是在笑,只有离他近的容兆听到了,瞪了他一眼。
“那就有一个问题了。”祝枫就在这时说道。
“什么问题?”楼主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随性问道。
祝枫一语指出:“你们根本无法确定,你们口中那人所持悲欢铃,究竟是真是假,对吧?”
容兆微微一怔,道:“这么一说,的确。”
如果当真存在真或假两个悲欢铃,单凭一人之词的描述,确实无法下定论。
“所以,那个容惟,既有可能是破岳境一案的真凶,也有可能是将假悲欢铃卖给沧疏影的人。”祝枫不紧不慢道。
二把手刚才的低沉神色逐渐被费解取代,“你如何能确定,我们手中的悲欢铃是假的?”
“这个晚点再验证,”祝枫看向从刚才起就置身事外的楼主,“所以,现如今,沧疏影告诉我们卖出悲欢铃之人是谁,就很重要了。”
第100章 同行
楼主与之相视, 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他微微偏过头,却是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很遗憾。”
祝枫一瞬不瞬盯着那个回避目光的人, “此话何意?”
“因为……”楼主先是看了眼二把手, 才坦白道,“我们也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什么?”祝枫紧了紧眉。
“你们也知道, 沧疏影做的都是什么生意, 我们对落实身份的要求本就不高,不公开真实姓名、秘密交易的大有人在,”楼主解释道, “很多人会借沧疏影转手来路不正的商品,只要核验确认了物品价值,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就算达成了。”
“卖出悲欢铃的人, 也是这种情况,”他显露出几分无计可施,“抛开身份姓名,就算我们记住了他的长相,不排除伪装的可能,那也未必是他的真实面目。”
“所以你们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是因为你们也根本不知道?”容兆一听, 忍不住讥讽道, “不得不说,你们沧疏影可真会做生意。”
楼主脸上倒没出现半分被拆穿的窘迫, 听了容兆的话,也不恼, 只是笑笑:“我权当这位朋友是在夸我们了。”
“你们此前可听过破岳境发生之事?”祝枫则指出,“倘若听过,不会对你们手上的悲欢铃产生怀疑?”
“虽说公示拍卖品名单是在事发之后,但实际上,我们是在公示后才听闻此事,但那时消息都放出去了,总不好临时更改,”楼主道,“怀疑肯定有过,但我们再次验明了悲欢铃,结果和最初一样,是真的无误。”
岑渊问道:“你们怎么验明的?”
“利用道具测出法器品阶,是我亲自测的,此物确实是天阶法器,这点不会错,”二把手适时插话道,“想拿一般的赝品糊弄沧疏影,可没那么容易。”
岑渊却说:“如果是不一般的赝品呢?”
二把手沉着一张脸,“你什么意思?”
“暂且不论容惟手上的悲欢铃是真是假,”岑渊不急不缓道,“如果眼前这个和破岳境一案的悲欢铃只有一个是真的,只能是破岳境那个吧?”
“不同的法器会留下特定的法术痕迹,一经使用就能看出来,”岑渊继续道,“至于你们手上这件,就算验证了是天阶法器,有相似的外形,也未必就能确定是悲欢铃,不是吗?”
“……”二把手眼睛一瞪,张口想反驳,看了眼难得脸色有些深沉的楼主,最后还是堪堪闭上了嘴。
“既然如此,现在验证这个悲欢铃的真伪就行了。”祝枫语调平平,相当于认同了岑渊刚才说的那段话。
“你疯了吗?”二把手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神色陡变,疾言厉色道,“你可知悲欢铃的作用是什么?怎可随便使用!”
“这位仙盟朋友,我知你调查心切,”就连楼主也出声道,“可悲欢铃不似一般的攻击类法器,会对精神造成严重冲击,更有甚者,识海受损、神智尽失,影响非同小可。”
“只要使用得当,悲欢铃最小的影响只会造成一点催眠效果,使用后探查它的法术痕迹就行,”祝枫面不改色道,“而且,你们这个悲欢铃,十有八九不是真的,更无法造成那么强烈的影响。”
“话虽如此,依然存在风险,我不可能允许这么危险的行为发生,”楼主语气委婉,说出的内容却不容拒绝,“况且这种事,一般也不会有人愿意配合。”
祝枫停顿了片刻,才淡声道:“那只能另寻方法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我可以配合。”
祝枫闻声转头,看见那位神情自然地坐在对面的青年,此刻也在看着他,那副不知从何而来的轻松表情,和刚才初见时没相差多少。
不仅是祝枫,在场其他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震惊。
“你做什么?”容兆不理解,他此刻看岑渊,感觉像在看一个傻子。
岑渊回了容兆一个放心的眼神,虽然结合现实情况,似乎也不是很能令人放心。
他从容地站起来,望向一脸意外的祝枫,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配合你,验证悲欢铃的真伪。”
“你不担心?”祝枫自见面后一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
“没事,我相信你。”岑渊眼底尽是坦率,那毫不掩饰的真诚,似乎也让眸光看上去更明亮了些。
祝枫端详了岑渊一阵,似在思量,反倒迟疑了几秒,才郑重道:“好。”
随后他转头看向楼主,问:“如今,楼主是否愿意让我们查验?”
楼主还处在惊讶中,没理清楚怎么一回事,间隔了一会,才迟钝道:“那你们试试吧。”
“顾之桓,把法术解开。”他扬扬下巴,吩咐二把手。
顾之桓还是满脸忌惮,但不好违抗命令,只能不情愿地一挥手,解开了悲欢铃外面的封印法术,然后退开几步,将位置让给了祝枫他们。
祝枫看了眼岑渊,走向放着托盘的桌子,岑渊很自觉地跟在他后面。
停下后,岑渊还十分贴心地捏了个诀,在周围设下了个小型的隔绝结界,将他和祝枫两人罩在这一方空间里,保证影响不到他人。
容兆则在座位上抱臂看着岑渊,此时的表情像见鬼了一样。
祝枫的手已经碰上了悲欢铃,看见周遭霎时亮起光芒的结界,动作微微一顿。
他慢慢拿起悲欢铃,一边回头,就见身后人正静静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祝枫总感觉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
不是那种普通的看,那样的眼神,好像具有穿透力一样,能够透过外面那张面具,透过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看进更深层的东西。
这样带有窥探性的眼神,放在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之间,终究是有些出格了。
被这样眼神注视的滋味并不算好,而且,祝枫会借此想起另一个曾有过相似眼神的人,尽管那两人的长相毫无相似之处。这种感觉,更让他无端地生出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烦躁。
祝枫心底的异样只有一瞬间,也没在外面显露出分毫,就听对面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道友,如果一会不小心失控了,你可要救我啊。”
只是那样的语调,实在难以让人听出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担忧。
这句话让祝枫恍然回神,定睛看向那人,不知为何,刚才内心掀起的波澜,在再次对上那人的目光时,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虽然对方脸上看不出多少担心,但他还是低声承诺道:“不会失控。”
似乎没料到祝枫语气那么肯定,岑渊眸光一动,不知在想什么,微垂下目光,“好,那你开始吧。”
祝枫小幅度举起手中的青色铜铃,在外面其他人的紧张注视下,开始微微晃动铃身,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阵阵飘散在空中。
岑渊定定站在祝枫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晃动的青色铜铃,直到清脆的铃声完全在空中消散,持铃之人的手停在半空,也停止了摇晃。
祝枫谨慎地观察着岑渊的反应,眼前人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就见他放松地一笑,“看来是假的。”
“假的?”顾之桓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怎么会是假的?!”
楼主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你的猜想对了。”岑渊一抬手解开结界,眼中笑意还未散去,这句话是对祝枫说的。
祝枫觉得那笑有些晃眼,默默移开了视线,将铜铃放回桌上,“连法术痕迹都没有,这不是悲欢铃。”
“那能称得上法器吗?”容兆提出疑问,“若连法器都不算,沧疏影是怎么将它判定为天阶法器的?”
“看来这件事确实值得查一查了。”楼主只能认下这个不争的事实,有些苦恼。
顾之桓还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不可能出错,楼主,我再验一次它的品阶。”
祝枫却说:“不用验了,结果应该不会变。”
“啊?”这让顾之桓懵了一下。
“这确实是天阶法器,但被有心之人变化了外形,伪装成悲欢铃,用来混淆视听,”祝枫道,“至于那人这样做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不是简单的障眼法吧?”容兆一挑眉,“有什么天阶法器能改变外形?”
“若我所料不差,”祝枫重新拿过桌上那个青色铜铃,手腕一翻,掌心的铜铃就变成了一柄白亮锋利的长剑,“这是有关记载最少的一样天阶法器,无形。”
“原始本体是剑,但可以随意改变形态,变成其他法器的模样。”他话音一落,那柄剑又变回了铜铃的模样,被他轻轻放回了桌面。
岑渊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无形……听是听过,没想到真的存在。”容兆思索道。
“还真是出乎意料,”楼主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居然被这等偷梁换柱的伎俩骗过,让各位看笑话了。”
岑渊徐徐道:“所以那人特意弄了一个假悲欢铃,送到沧疏影,是为了什么?”
祝枫突然神色一凛,伸出手,掌心凭空出现了一张写了字的金色符纸,他看了一眼,表情微变,符纸瞬息在他手中化为碎末。
“传讯符?”岑渊离他最近,发现了他的脸色变化。
看来是仙盟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
果然,祝枫面色凝重地说:“悲欢铃又出现了。”
这一句话,让整个现场哗然。
“又有人……被杀了?”岑渊迅速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
“对,”祝枫声音有些低沉,“地点在梵海洲,语冰阁。”
岑渊神情微动。
“梵海洲?”容兆一下子站起来,“先是霓光洲,接着是破岳境,现在又是梵海洲,这都什么跟什么?”
楼主的关注点却不同,若有所思:“一开始是容家,然后是语冰阁……”
“既然这里再无线索,我就告辞了。”祝枫少见地表现出一丝急迫,竟是直接打算离开了。
“你要去梵海洲?我们和你一起,”岑渊连忙叫住他,“我们追查的人,也可能是凶手。”
他说完,立即看向了容兆。
“……”容兆停顿了下,没办法道,“没错,要不一起?”
祝枫扫了他俩一眼,犹豫了片刻,转过身,淡淡扔下一句:“走吧。”
岑渊和容兆对视一眼,看来是同意了。
楼主就在这时出声道:“几位且慢。”
正准备离开的几人,皆回头看向他。
楼主却是说道:“顾之桓,你也一起去。”
顾之桓立即变了脸,“楼主,这……”
“本来这事也是你没办妥当,”楼主说话又挂上了那一丝责备的语气,虽然显得有些刻意,“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在沧疏影眼皮底下耍把戏。”
“知道了。”顾之桓认命般地垂下头。
楼主又对另外几人说:“几位,他见过转手无形之人的面目,虽然未必是同一人,但也许能提供一点帮助。”
“此去梵海洲路途遥远,御剑太慢,你们乘飞舟去吧。”
亲眼见到飞舟时,岑渊不禁在心里感叹,沧疏影之主其人,真是把“财大气粗”四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他们总共就四个人,而眼前这飞舟的规模,装上一百号人都绰绰有余。
而这,还是楼主口中为了方便出行的“小型飞舟”。
自刚才见面到现在,这位楼主大抵是把所有的待客之道都用在这里了。
不过岑渊发现,好像除了自己,其他几个人见到这飞舟时,表情都挺淡定的。
“没见过世面”的岑渊有些扎心,在心里给自己默默划了一杠。
登上飞舟时,祝枫和顾之桓走在前面,容兆故意落后了几步,和岑渊并排走在一起。
“喂,你今天怎么了?”容兆从刚才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他。
“怎么了?”岑渊表现得很疑惑。
“你很不正常,”容兆远远望向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尤其是对那个仙盟的人。”
“哪不正常?”岑渊看向他。
“态度,行为,而且你还对他笑了好多次。”容兆一一指出。
“我没对你笑过吗?”岑渊挑眉反问。
“……”容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这个吗!”
“短期之内,我的易容应该不会变了。”岑渊突然说道。
“什么?”容兆一时没跟上他跳跃的话题。
“那人,是我的一位故人。”岑渊缓缓道,眼中有深意闪过。
“你在仙盟还有故人?”这倒是让容兆实实在在地震惊了一下,“为何不能见面,你们有仇怨?”
“不对,有仇你怎么会对他那种态度?”容兆不知联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难道……”
“别多想!”岑渊察觉他眼神不对,连忙打断。但看容兆那表情,就知道为时已晚,他恐怕已经脑补完几个狗血故事了。
“朋友而已。”岑渊再一次纠正,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容兆狐疑地看着他,自然是不信的,但知道岑渊不欲多说,也就没多问。
一个临别前表白,又在表白后消失至今的朋友。
岑渊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不过,说起语冰阁,他倒是记起来,那里是他和容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只是那时他们不认识,容兆对此应该更是全无印象了,他也没打算再提。
这么看来,语冰阁还真是个奇妙的缘分交汇地。
他和祝枫之间的因果,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乱套的。
几人登上飞舟后,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进到室内,而是全部站在了外面的甲板上。
飞舟启航,很快离地面越来越远,直到底下再也看不见任何建筑,只剩下翻涌的云海。
飞舟行驶需要借助灵力操控,顾之桓熟练操作,顺理成章地成了那个驾驶者。他站在舱面中间,一边默然用灵力控制着飞舟,一边无声看着前方几乎快遮挡住视野的云层。
他的脸色不再有刚才那么难看,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此人不说话时平静的样子,意外地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或许,没有今天这出闹剧,这位二把手平日的形象,可能就是如此。
祝枫站在飞舟的边缘,蓝色衣袍在风中翻飞,披散的发丝也被扬起,他的大部分情绪波动被掩盖在银白面具之下,垂眸看着底下飞逝而过的云雾,不知在想什么。
岑渊则远离危险区域,站在了最安全的甲板内侧,容兆和他一起,站在了他旁边。
“你还是恐高啊?”容兆一眼看出岑渊的顾虑,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岑渊嘴硬地否认。
“两位,既然都同行了,”顾之桓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接受了要和这几人合伙的事实,扭头看向站在后面的岑渊和容兆,“可否请教一下,二位的真实姓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