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怀苏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乱瞟,拨开镜楚的手,脱下湿漉漉的外袍,胡乱扔到他身上,故作镇定道:“先把衣服穿上。”

    而后他不由自主地背过身,面朝一望无际的大海,忽然又琢磨过味来——

    不对啊,这狐狸是他养大的,身上哪处他没见过?

    况且都是男的,他扭捏个什么劲!

    于是凌怀苏欲盖弥彰地转了回去,强行扳正了自己的视线。

    镜楚已经穿上了衣袍,雪白的罩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被他穿出了奇装异服的效果——衣襟大敞着,光洁的胸口乃至精壮的腰腹线条都一览无余,衣带要系不系地垂在侧腰,像是捡了块布随便往身上一裹,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偏偏他随便得理直气壮,长身玉立,赤足站在月下海边,青丝如泼墨,那随性就多了种超然物外的圣洁,让人看着心生恍惚。

    凌怀苏回过神,娴熟地端住了正人君子般的脸,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帮镜楚重新系好衣带。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番镜楚的人模人样,半晌后点评道:“还行,比狐狸样好看点,没白瞎给你取的名字。”

    “……”

    凌怀苏:“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镜楚点点头,犹豫着开了口。他还不太适应人的发音方式,起初舌头磕磕绊绊,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我、我叫,镜、楚。”

    凌怀苏指向自己:“那我呢?”

    镜楚目光澄澈,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怀苏。”

    凌怀苏的名字被他咬得异常郑重,含在沉沉的嗓音里,有种说不出的缱绻。

    “没大没小。”凌怀苏失笑,“我是你主人。”

    于是镜楚重复了一遍:“主人?”

    凌怀苏:“……”

    凌怀苏养狐狸这么久,当然是他名副其实的主人,那两个字本无特殊意味,可配上镜楚似懂非懂的神情,以及那双不经一丝污染的干净眼睛,凌怀苏突然生出了某种教坏良家少男的罪恶感。

    “算了,别这么叫了,怪怪的。”凌怀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状若无事地拍了拍镜楚的肩,“走吧。”

    镜楚跟上他:“去哪?”

    凌怀苏嫌弃地拧了把湿哒哒的衣袖:“当然是换衣服,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事儿精少爷迈着四方步回到了居所,换衣服又满足不了他了。海水又腥又咸,他总觉得身上一股味,便决定去沐浴一番。

    刚化形的镜楚自然也在所难免,被他打包一起扔进了温泉。

    半夜三更泡温泉的神经病不多,温泉四周草木群生,幽深寂静,厚厚的云雾叆叇,有如仙境。

    不长的时间,凌怀苏已经心态良好地接受了“狐狸成人”的事实,好在化成了个美男,搁在身边也算养眼。

    就是以后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撸狐狸了,一想到手下毛团是个大男人,这手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想到这,凌怀苏又觉得有些可惜。他泡在热汤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瞅了眼镜楚,忽然瞥见对方头顶的狐狸耳朵。

    凌怀苏轻轻弹了下那对狐耳:“这玩意儿能收回去么?怪惹眼的。”

    镜楚沉默了一会:“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镜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认真道:“这里,跳得,太快了。”

    凌怀苏连猜带蒙地理解了一会,大致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当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部分本体收不回去。

    “还怪可爱的。”凌怀苏不合时宜地心想,“那以后七情上脸时,也会蹦出个狐耳狐尾么?”

    于是他顺势捏了捏镜楚的脸,沾着泉水的手还未收回去,忽然被镜楚捉住了。

    接下来,镜楚做了一个让他如遭雷劈的举动。

    ——镜楚执起他的手,轻轻舔掉了他指缝间的水珠。

    这些年,少爷这双手除了拿剑,几乎没碰过粗活,除了握剑处生了点薄茧,其他地方比姑娘的纤纤玉手还娇嫩,是最受不住痒的。

    鼻息炙热,好像烧着一把火,燎过敏感的指根,湿热粗砺的舌头表面紧贴指间缝隙,缓慢地一寸寸卷掉水滴,带着难以言喻的虔诚。

    凌怀苏浑身的毛孔噼里啪啦炸开,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哆嗦着甩开镜楚,一句“你他娘的做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对上镜楚莫名其妙的表情,舌头蓦地打了结。

    是了,这个举动在镜楚还是狐狸时再正常不过,每当他摸狐狸脑袋时,小东西都会很配合地抬头任摸,如果它心情正佳,还会凑过来舔舔凌怀苏的手心。

    “镜楚。”凌怀苏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有些事情,你变成人后再做便不合适了,比如……咳,比如舔人。”

    镜楚乖乖颔首,“哦”了一声。

    见他态度端正,凌怀苏神色稍缓,调整了一下过于严肃的表情:“衣服也要好好穿,不许袒胸露乳的,做人呢,就要有个人样……”

    镜楚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

    凌怀苏一噎,说了一半的教导登时卡了壳。

    他语重心长地解释:“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镜楚不依不饶:“所以你喜欢吗?”

    凌怀苏:“我……”

    镜楚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我很喜欢怀苏,你喜欢镜楚吗?”

    “……”

    一连串的追问跟炮仗似的,劈头盖脸,炸得凌怀苏脑袋开花,无言以对,合理怀疑这狐狸之前结结巴巴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关键时刻话说得比谁都顺溜!

    “停!”凌怀苏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正色道,“小狐狸,记住,我教给你做人的第一课——不要把喜欢挂在嘴边。”

    从头到尾洗涮干净后,凌怀苏爬出温泉,换上干净衣袍,顺手也扔给镜楚一套,是他没穿过的新衣服。

    凌怀苏穿着正合身的衣袍,套在镜楚身上居然还短了一截,凌怀苏盯着看了会,忽然牙痒痒起来,心里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羡慕。看见镜楚手臂腹间清晰的沟壑时,羡慕又成了嫉妒。

    他因为年少时境界突破太快,外貌身量跟不上年岁,曾一度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导致他对成年男子的颀长与劲拔有种莫名的执着,即使这些年他已经发育了不少。

    这人真是得天独厚,刚化形便把他梦寐以求的身材占了个遍。

    这算什么?练得好不如投胎好?

    凌怀苏收回酸涩的视线,头重脚轻地带着镜楚回了居所,然后尴尬地迎来了新问题——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铺。

    凌怀苏才张了张口,镜楚学会了抢答:“我知道,变成了人,不能与你同床共枕了。”

    凌怀苏:“……”

    话是这么说,但他感觉“同床共枕”的说法有些奇怪,却又一时说不出哪里怪。

    “知道便好。”凌怀苏一拂衣袖,慷慨道,“你睡吧,我……”

    “打坐”二字还未出口,镜楚的高大身形倏地消失了,在凌怀苏眼皮子底下,化回了原形。

    白狐狸歪着脑袋,一眨不眨与凌怀苏四目相对,其中的恳切与期待不言而喻。

    ——那我变回狐狸,就能同床共枕了吧?

    凌怀苏:“……”

    他到底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

    ***

    玱琅岛,某处偏僻地带。

    天空电闪雷鸣,地面不祥地震动着。

    “轰”地一声,大地开裂,咆哮与雷鸣齐至。一只巨型凶兽猛地扑了出来,钩爪闪电似的落下,抓向地面蝼蚁般的人类。

    那凶兽状貌如牛,身有猬刺,胃长曳地,赫然是洪荒凶兽穷奇。

    被攻击的少年不慌不忙,灵巧就地一滚,避开泰山压顶般的拍击。

    穷奇怒然追击,奈何少年身形诡谲,跑得极快,遛狗似的行云流水躲过所有攻击。

    跑到一片树林中,钟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而后屈指弹出一颗石子,正击某棵旁逸斜出的歪脖子树。石子挟着威风,将歪脖子树连根撞倒。

    劲风吹散钟瓒的额发,他不躲不避地抬头,穷奇的巨爪业已追至,避之不及——

    地面阵光大作,兽爪在触碰到钟瓒的前一秒骤然消失,随后,整片树林就地蒸发,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海水静静拍岸,方才的一切恍若一场惊魂动魄的梦魇。

    钟瓒皱起眉头。

    阵兽的移速太慢,威力不足,阵眼也不够隐蔽。

    不够,还是不够。

    后日便是百家比试了,为了这场比试,他足足准备了五年。

    他必须拿个好名次,只有这样,云幼屏才会多看他一眼。

    ……而不是整日围着凌怀苏转。

    想到云幼屏成日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样子,钟瓒双拳紧握,直到掌心锐痛,他才发现自己竟生生把阵石捏碎了,石渣陷进了皮肉,鲜血淋漓。

    他面无表情地甩了甩血迹,正欲再布阵,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钟瓒猛然回头:“谁?!”

    空无一人。

    钟瓒警惕地凝神探查了好一会,并无异样,还道是自己精神紧绷出了幻觉。

    他抬步欲走,就在这时,身后陡然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

    “你想赢吗?”

    那声音四面环绕,一时竟分辨不出来源方向,几乎像是直接传进脑子里的。

    钟瓒悚然一惊,迅速拔剑:“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那道声音笑了一声:“别紧张,我是来助你实现愿望的。”

    “你是谁?”

    声音道:“我是个苦命人,最喜欢帮助和我一样命苦、却不该命苦的人。你叫钟瓒,对吧?”

    “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从有记忆开始便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直到你在摇光山下饿晕,被收入山中做道童,可怜你天资愚钝,剑符丹皆解不得其门而入,唯有阵术勤能补拙,勉强拿得出手,才因此入了仙门……”

    “住口!别说了!”钟瓒被它戳中痛处,执剑胡乱挥砍,却砍不断那喋喋不休的魔音。

    “你本以为摇光山是你的容身之所,然而,一个叫凌怀苏的人横空出世,他出身富贵,天资卓越,被掌门破格收为大弟子。此人天性傲慢,三番五次羞辱你,你却处处比不过他,就连心上人也对这凌怀苏青眼有加……”

    钟瓒筋疲力尽地跪倒,双眼通红。

    “钟瓒,你很想赢一次吧?”一团看不清面目的黑气在他面前缓缓成形。

    黑气朝钟瓒伸出手,语气蛊惑,如同绕不开的诅咒:“可怜的孩子,我可以帮你。”

    钟瓒死死盯着它,没有搭上那只手。

    他艰涩道:“为什么?”

    “我说了,因为我们同病相怜。而且……”黑气的声音附在他耳边,“我还知道一个有关你身世的秘密。”

    一缕黑气缭绕而上,轻轻地拂过他眉间。钟瓒脊背一僵,被扫过的地方,一个金色图案若隐若现地出现。

    黑气耳语道:“因为,你我乃是同一族类啊。”

    钟瓒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骤缩。

    半晌,狼狈的少年摇摇晃晃起身。

    他背对着黑气,声音沙哑如含沙:“……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