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怀苏怀抱着白狐,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才猛地想起山上还布着结界。

    夜色下,半透明的屏障岿然而立,幽幽泛着白光波纹,像一面堵死了生路的墙,将他燃起没多久的希望浇成了一抔灰。

    原本凌怀苏成功说服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突破境界,总有一天能冲开结界。再说师父也不可能把他关在这里一辈子,就凭他老人家游手好闲的德行,凌怀苏不在,谁帮他带教徒弟?

    他已经习惯了苦寒峰头自得其乐的日子,没想到再次站在结界面前,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凌怀苏轻手轻脚地把浑身冰冷的狐狸放在一旁,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近乎生出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来。

    他握紧剑柄,缓缓转头看向顶天立地的屏障,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绝处逢生,唯有全力一搏。

    凌怀苏深吸一口气,横剑当前,祝邪剑刃上寒光流动,是他将真元注入的结果。

    凌怀苏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出去,救活小狐狸。”

    此时心境也是背水一战,却与先前他数次拔剑时存在细微的不同。尚未待凌怀苏辨清,祝邪已然似有所感,发出躁动的嗡鸣。

    而随着剑与剑主的共鸣,不由自主地,凌怀苏想起了他第一次与祝邪相遇的情景。

    两年前,他参透了摇光剑法第二式,小有所成,莫问真人将这把祝邪剑赠予了他。

    ……那时师父说什么来着?

    是了,师父说:“小望,你家境殷实,从小顺水顺风,不知世事甘苦,恐怕修行对你而言,也不过是避世消闲。但为师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真正明白,自己执剑是为了什么。”

    他执剑,是为了什么……?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万古洪流之下,再刻骨的仇恨都不过沧海一粟。

    不为死,惟求生。

    凌怀苏若有所悟,多日来的修为瓶颈豁然开朗。

    祝邪剑光大炽,剑中浮躁之意顿消,霎那间与凌怀苏心神合一,他周身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中正之气,行云流水般摆出个起手式,只觉剑随心动,意气无穷。

    剑意成!

    凌怀苏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一刻,挥剑而上,骤然开阔的心境合着青锋无当,他整个人化作雪亮的剑影,无坚不摧地冲向结界。

    这一次,他胸口再无那样杀意滔天的郁愤,戾气荡然无存。

    寒光夺目,祝邪与屏障相遇,凌怀苏下意识绷紧身躯,做好了被弹开的准备。

    可料想中的推拒并未到来,原本坚硬的屏障好像软成了一汪春水,温和而坚定地接纳了利刃,剑光层层融入结界当中,水波不兴地化开了屏障。

    以屏障与剑锋相触的地方为中心,结界涟漪般消失。

    凌怀苏怔然片刻,不敢相信困了他数月的阻碍,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开了。

    但他顾不上发愣,当即抱起狐狸,马不停蹄地御剑赶向摇光山主峰。

    正值三更半夜,他本以为师父睡下了,没想到居所灯火通明,莫问真人坐在凉亭下,正优哉游哉地煮茶,仿佛等待多时了。

    凌怀苏从未觉得莫问真人那张江湖骗子脸如此亲切过,慌忙上前:“师父……”

    “莫慌。”师父气定神闲地将茶水沏入杯中,白烟袅袅,“它并无性命之虞,是在渡劫。”

    “渡劫?”凌怀苏低头看了眼怀中人事不知的狐狸,“灵狐也要渡劫么?”

    师父笑而不答,将热气腾腾的茶盏递到他面前,凌怀苏心急如焚,哪有闲心思饮茶。见他不肯接,师父叹了口气道:“喂给它,不是让你喝的。”

    凌怀苏忙将狐狸搁在亭边美人靠上,接过茶盏,小心地掰开狐狸嘴,点了几滴进去。

    这时,师父才慢悠悠呷了口茶,回答了他的问题:“浮世三千,所有生灵都有自己的劫。这小狐狸生于天地灵气,脚不沾尘,第一道劫便是入人世。”

    凌怀苏抓住关键字眼:“第一道劫?它还会遇到其它劫数么?”

    师父用杯盖拨了拨漂浮的碎叶:“入了人世,便要入红尘。”

    凌怀苏不解道:“入红尘?与入人世有何不同吗?”

    师父没吭声,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凌怀苏不明就里,还欲追问,一旁的狐狸忽然有了动静。他忙不迭俯身察看,发现不过谈话的功夫,小东西的身体软和了回来,气息也变得平稳有力多了。

    师父瞥了眼活过来的灵狐:“还不错,意志比我预想中顽强,看来它找到了想要为之长留世间的理由。跨过了这道坎,便离化形不远了……有名字吗?”

    凌怀苏一噎:“没有。”

    “既入了人世,也该为它起个称呼了。”茶盏饮尽,师父话锋一转,“——好了,现在说说你。小望,你破开结界的时间可比我想得长啊。讲讲,怎么出来的?”

    莫问真人笑眯眯的眼神如刀,剜过大弟子精彩纷呈的面部表情。凌怀苏这么聪明,八成在破界时就已经猜到缘由了。

    果然,就见凌怀苏心虚地觑了他一眼,又飞快压下目光,活像只被揪住把柄没了脾气的大猫。

    少年神色几变,最后表情定格在了一个破罐子破摔的节点上,若无其事地扯扯嘴角:“就……那么出来呗。”

    莫问真人捋了捋山羊胡,懒得拆穿他,抬手打了道真气,将祝邪送入他手中:“拿剑,为师传授你摇光剑法第四式。”

    凌怀苏站直身子:“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莫问真人从地上随手拾起一根树杈子,摇摇晃晃地比划起来。

    这老头还是一点都不像个剑修,姿态实在不甚雅观,宽大的衣摆下两只细脚伶仃,活活把剑舞成了跳大神。

    往常见到这种有碍观瞻的画面,凌怀苏总是眼疼地阖上眼皮,生怕污染少爷那双金贵的招子。

    但此刻,他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莫问真人,恨不能将一招一式刻进脑中,同时在心里默默把对师父的评价抬高了两级,从“游手好闲的江湖骗子”升级为“有两下子的疑似世外高人”。

    最后一招演示完毕,师父手中的树枝突然掉了个向,猝不及防地朝看得痴迷的凌怀苏刺来,这人当真是为老不尊,搞起偷袭来毫无心理负担。

    凌怀苏目光一短,下意识横剑抵挡。电光石火间,他匆忙出手,自然而然使出了脑中正在演练的新招式,祝邪剑以一个奇特的角度出锋,不躲不避地与树枝相逢。

    剑气碰撞四散,温热的茶壶顷刻间结出一层霜,亭边树叶震颤不息。

    到底是不熟悉的招式,当头相撞的瞬间,一股麻意顺着剑柄爬来,凌怀苏险些拿不稳剑,树枝不堪重负,碎成了几段。

    见这小子竟能顺滑无比地融会贯通,莫问真人眼中划过一丝欣慰,神色不动地扔掉惨遭碎尸万段的断枝,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行了,自己慢慢悟吧。”

    莫问真人提起凉透的茶壶,“你剑中仍有不平之意,心结难消。但凌家的事,根源上并非人为。”

    凌怀苏没料到他会提这一茬,迟疑地望着他。

    师父顿了顿,正色道,“小望啊,你可知,凌家为何会遭此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