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曾传授太·祖天书的天师弟子亲自在殿内为当今楚皇展示了卜筮的过程。
这位天师穿着一身素纱禅衣,长长的轻纱自竹帽檐边飘然垂下遮住了旁人窥探的目光,他自袖中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腕,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先以先用蓍草作筮,得数不吉。
他又用龟甲占卜,一连三卜,两卦皆凶。
蓍草和龟甲都是大楚历代十分寻常的占卜方法,历来被看作是与上天沟通的重要方式。
这下,一众大臣们看了都不由得心下嘀咕,微微惊惶起来。
毕竟这位仙师看上去清隽沉郁,殿内灵性非凡的人甚至能依稀看到他周身隐隐浮现的华光,就算他有意遮面不露样貌,但其人举止合宜,气韵清贵,卜筮时似行云流水,实在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是骗子。
“陛下,我所卜中第五爻皆为阳爻,卦象皆对应着世间最尊贵的九五之人,九五为皇,依卦中所言,陛下理当遵循正道,修身养性以兴德业,如此则王道兴,凶兆自除。”他清润的嗓音沉稳平和,很容易叫人信服。
满殿大臣,在我师父进来前都疑惑这究竟是否是骗子,但在见到我的师父的那一刻起很多人便转变了念头。此刻他们听我师父这一番话更是不由得暗自点头。
楚皇伏衡上位以来,虽然看着颇有明主气派,但却一些事上却难掩其身上专横跋扈、刚愎自用的一面。
这是位霸道的君主。他企图将全天下都掌控在手心,大臣们只是他手中用来统治工具,他偶尔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却也从未真正尊重过他们。伏衡其实心底是个颇为凉薄的人,他懂利弊,却不知仁爱,他重法度,却忽视娱教。百姓在他眼中也只是收取赋税的工具,他保护百姓利益,打压贵族利益,其实也只是为了帝王本身的利益。
他上位以来,全天下都在他手中像一台被他按下加速器的机器,楚国确实好似变好了,但百姓和官员却都绷紧了神经,短期看不出弊端,但长此以往天下必定疲敝不堪,
官员有的想要劝诫他,却碍于楚皇之威不敢进谏。
没想到最先对楚皇说出这一番话的却是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师。
伏衡确实是个极其自傲的人,这也体现在在这个做什么都要祭告上天的时代他却不信鬼神。不过在遇到我之后,他大概相信了鬼神之力的存在,却依旧并不似旁人一般尊敬他们。
伏衡听了我师父这样一番话,面上不动声色,他只问:“天师以为朕当如何做呢?”
他已有些不悦,但不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
我师父算得的这几卦并不好,却也算不得十分凶险,只能说我对大楚的干预终究为上天不容,这才有此警示。但我其实不会干涉王朝发展,我为妖魔行事虽比那些仙界修士肆无忌惮了太多,却也不愿承担肆意干涉王朝命脉引来的反噬。
我已经因为生生撕开那道裂缝身受重伤,我还没想好要现在就再来一次,叫自己真死在这里。
我只不过吸一点伏衡的龙气,这东西今天吸一点过一段时日便又会自己长出来,对王朝不会有太大影响。至于那个老皇帝,他本就该死,这大楚皇位本就该是伏衡的,我不过帮他提前了一些罢了。
我一直都把控着尺度,自认为不会引来大的祸事叫天道反噬。
但在仙界那些人眼中,消失许久不见的我再度出现在人间王朝,还成了皇帝爱妃,定是要祸乱朝纲,再起风云的。
他们怕我不管不顾彻底乱了王朝命脉,那又会是一场天下大乱,因为这个我师父才亲自来的吧。
走正道,丰德业。
我知道师父那一番话不仅是对楚皇说的,也是对我说的。
所以我本做好准备师父会在殿堂上告诉他们我是妖魔,又或是告诉他们上天之所以对楚国降下警示是因为我这个陛下的爱妃,我自他出现的那一刻便一直警惕着。
谁料师父却没有说这些。
我看到师父面纱下的双眸似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我二人间有着不长不短的距离,他站在下面,而我身为贵妃,坐在皇帝的身旁。
会见宾客这样的事本是皇后职责,此刻却由我这个贵妃出面。足见楚皇对贵妃的宠爱。
于是,隔着朝臣,还有一个楚皇,他静默地看了我片刻。
而后他才开口道:“凶兆要作解,需陛下派妃嫔代陛下向上苍祈福。”
“依我所见,不若请贵妃暂移太庙。”
他说得内敛,并未透出我的底来。
他本该将我妖魔身份揭发,如此大楚自然容不下我,我便失去了挟持伏衡制约仙界的机会。虽然他若真这样做了,我定会叫这天下谁也别想好过就是了。
我不知他为何不直接揭露我,反倒替我遮掩,但既然替我遮掩,却还想将我移出皇宫将我收服,这便是不可能的了。
师父没这样做丝毫不会令我感到宽慰,只叫我的心愈发提起,疑心他另有大的谋算。
他此话一出,伏衡还没说什么,我便径直对伏衡道:“陛下,那偏僻地方我可不愿意去,此去日久,陛下的心或许就要把我给忘了。”
伏衡自然不免大笑出声。
“此前怎不知贵妃如此爱朕。”
他拍了拍我的手,眸色微动。
这一番帝妃间的嬉语,朝臣们有的听见了也作没听见,但师父肯定是听见了的。
因为我发觉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
我恍惚觉出几分冷意,却又认为只是错觉。
难道师父还会因为我同旁人如此嬉闹,他便发怒么?
这想法我又自觉可笑。
“陛下后宫嫔妃众多,何不另派一人前去,丽妃素来最爱陛下,不若叫她去吧。”我说。
伏衡闻言只道:“就因为丽妃在朕面前说了一句你的坏话,你便记到了现在。”
我挽着他的手,故作哀戚说:“如此看,陛下舍不得丽妃,难道便舍得臣妾么?”
伏衡笑骂:“我何时说舍不得丽妃了,又何时说真要叫你去了?”
我故作娇嗔,同伏衡这一番话在场上臣子看来是十分不庄重的,似乎有人想劝谏贵妃当注意自身姿仪,但他们看了看皇帝面上开怀之色不似作假,最终还是没人敢真的出来指责贵妃。
伏衡再度看向殿上的师父道:“天师,你也看到了,你的话可是让朕的后宫受了无妄之灾。此事难矣!非是朕不听从建议,实是不能啊。”
我知道伏衡其实是一早便对这传闻对他祖上有恩的天师不喜,早想到要拒绝他。
但师父自仙界来此抓我,怎可能就如此放过我?
我猜测他之后定然还是会将话头转到我身上,借机将我和伏衡分开,让我落单才好不干涉人间秩序地将我处置。
而师父下面的话却甚至并未单独提及我。
只听他说:“祈福一事心诚即可,其实并不一定要在太庙进行。大楚有难,后宫更该一齐为大楚祈福才对,怎能因小私而忘公。请陛下下令让后宫素斋静思,戒声色娱乐,这一月内一齐为大楚抄录经文祈福。”
这倒叫伏衡一时没了话说。
伏衡借选择祈福的嫔妃人选不易为由拒绝了师父,因为也没人愿意去偏僻的地方远离皇帝,这其实本不过是随口而出的敷衍之语,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反驳他的话,那人也根本不从他给的台阶顺着下去。
而师父却说,那便所有人一起在宫里就地祈福。后宫一齐斋戒,这一个月内皇帝也得被迫禁欲了。后宫一视同仁,这样不就解决了皇帝以为的难题么?
我也没想到师父会这样说。
我警惕地观察着师父的举动,却也至今没看出他在殿上同伏衡争锋说的这些话究竟有何隐藏的意图。
除了令伏衡威严有损,且叫伏衡不得不被迫禁欲一个月外,他甚至没有再提及我。
大楚大部分臣子其实都十分信鬼神之说的。
就好似伏衡虽然不信这个,但他继位之时为了顺应民心,还是自称天子,任大臣们传诵上天是如何表彰他这位天子的贤德。
况且师父这位天师看上去这样叫让人信服,
伏衡不信鬼神,所以低估了卜筮结果对这些臣子的影响。同样他也低估了太·祖对大楚的意义,太·祖于乱世中白手起家创建大楚,多年过去几乎被大楚人神化。
而师父拿着的那块令牌确实是真的,否则他也不会被引来面见楚皇。
太·祖曾对后人说,持此令者,大楚君王需侍之以师长。师长有令,大楚君王皆需服从。
种种原由下,师父此言一出,众臣竟纷纷请命,让后宫斋戒,为大楚祈福。
伏衡面沉如水,他盯着师父一言不发。
身为帝王的他最讨厌的莫过于自己的权威遭到侵犯。
最后伏衡露出了一个虚伪的冷笑:“朕知道了。”
但伏衡并未立即承认师父手中太·祖的令牌,只让人先将他好好安顿。
一旁的我莫名在二人之间觉出些硝烟气,我见师父好似真就如此放过了我,不由得愈发心中惊疑不定。
伏衡同我离开之际,不知为何,他忽而握住了我的手,便如此我和他径直从师父面前走过。
我不愿在人前拂他面子。
我感觉到了师父冰冷的目光再度落在了我二人相握的手上。
我不由得心中莫名。
*
斋戒祈福自今夜便开始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妃子都得乖乖呆在自己房间静思守戒,可以说伏衡注定要自己孤零零一个月了。
但我和伏衡早有约定,今夜他会将龙气分我一缕。
午夜阴煞,此事最易。
他这次竟十分自觉自己来了我房内。
我很轻易就勾走了他眉心之上的一缕赤皇龙气。
我本体是魔蛟,这对我自然是大补的东西。
我早馋得厉害,没忍住多吸了一口。
手却在这时被伏衡抓住。
那一缕被我多拿的龙气差点从我指尖溜走。
为了便于动作,伏衡坐在塌边,我需低头凑近他才能去吸他的龙气。
我这时才发觉,这动作竟似有些过于亲近。
我垂眸时只见他正在夜色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那眼睛散发着幽光,仿佛丛林中窥探着猎物的毒蛇。
那眸中被压抑着的炙热叫我不喜。
我挣了下,伏衡却仍不放开。
我挑眉问他:“陛下这是何意?”
伏衡的眉心压下几道褶痕,他又一笑,问我:“贵妃以为朕是何意呢?”
我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在他眉心一点。
“这里是凡人智慧灵光汇聚之地,实则非常脆弱,你说若是我稍稍一不小心用多了力,陛下你大概就要失去这般好用的脑袋了。”
“陛下这样好用的脑袋还是当留着,你觉得呢?”
他面色阴沉。
“贵妃,你当真以为朕奈何不了你么?”
我又道:“陛下圣明,想来不会同我计较。”
他看着我的神色依旧阴鸷。
“贵妃,朕对你不薄。”
他定定看了我很久。
有些话,他似想对我说,但或许是我脸上的漠然叫他最终没有开口。
伏衡从来是个骄傲的人。
半晌后他才恶狠狠地说:“有时朕真想杀了你,看看你的心是不是也如常人一般鲜红。”
他到底放开了我的手。
我也将落在他眉心的手放下。
而后伏衡起身一甩衣袖离开了。
堂堂大楚皇帝,半夜却狼狈地被后妃赶出了宫殿,瞧他的样子好似确有几分可怜。
我一个人看着月色,手腕被掐出的红痕还有些痛,我现在竟已经如此脆弱,当真和凡人无异。
我其实并不很在意伏衡方才的话。但我也知道我不能太过得罪他。我还需要他。
什么待我不薄,难道谁对我好我便一定要对谁好么?
况且伏衡说的待我不薄,只是他自己以为的罢了。他终究是个帝王,猜忌和怀疑刻在他的骨子里,他眼中最多的是利益和权利。同一位帝王还有什么别的好谈的。
我抬头看着月亮,许是因为刚吸了龙气的原因,这种大补的东西让我感觉体内的疼痛的地方舒服地恍惚起来,而今夜我没忍住多吸了一缕,此刻我只觉浑身泡在温泉中一样舒适,叫我思绪有些飘忽起来。
我想起方才伏衡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还问我:“……对那位天师,贵妃也是这样的么?”
我那时确实怔了一下。
我未料他竟如此敏锐。
他说:“你从前从不愿朕靠近,今日却故意当众同我嬉闹。除了那位突然出现的天师,朕想不出旁的原因。”
“……”
我没有回答伏衡,他之后便自己离开了。
到现在,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着月亮,想起伏衡临走的话。
暗自想起师父。
我在想,这次来,仙门准备了什么样的法子对付我,他们或许已经有了完全之策,我需得万分小心。
在皇宫,我有伏衡,倒不必非常忧心。
要降我,需得将我从伏衡身边弄走。
此刻我同他气脉相连,这般距离下我吸了他的龙气,若仙门敢来硬的,我便挟持伏衡,最坏不过叫整个王朝与我陪葬。
伏衡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却不会料到我有这么坏。
我半是清醒半是恍惚地想着。
我看着那轮明月,如此皎洁美丽。
它从前高高地挂在天上,这时却好似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却见忽而那月亮出现在了我面前。
它还同我从前印象中那般皎洁纯澈。
月亮碰了碰我的脸,它似乎有些生气。
因为它浑身的华光都在微微颤动。
月亮是我从很久很久之前便一直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下意识想要讨好它,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我做什么都无法讨好这轮月亮,都无法叫它甘心跳进我的怀里。
“离湫,人皇龙气岂能过食?”
“你同他方才在房间这么久便是做这个?”
“你腹中……”
我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只听见它喊离湫,我有些困惑,因为我叫蛟螭才不是什么离湫。
那个可怜的离湫早就淹死在水里啦。
“……你吃了多少?”
我摆开它碰我额头的手,好热好烦。
我看着面前这轮漂亮皎洁的月亮,我很想看看当初我在这上面留下的几个手印,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但我话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好晕,他碰来碰去我更晕了。
我抓住他的手,不叫他乱动。
这月亮周边总似有云絮缠绕。我想将这些碍眼的云絮撕开。
月亮却开始在我手下挣扎起来。
纵使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此刻我也觉得被它动的有些烦。
“听话一些!”
我拿出我的仅存的耐心,轻哄着亲了它一下。
“……乖乖的。”
它骤然安静了。
可怜的云朵被我扯成了丝絮,我扯了半天才终于将自己贴在了月亮冰凉的表面。
我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什么也不想做了。
我感觉有人将我按在了脖颈上。
“离湫,我修行多年,周身灵气应当亦与你有益,若想要……来食我的吧。”
可我不是离湫。离湫早就死了呀。是谁还总在念叨一个死人的名字?
但是鼻尖那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瞬间勾起了妖魔的贪欲。
算了,不吃白不吃。
我张开满嘴獠牙,顿时一下就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