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下的月色不够明朗,只肯泄出一点流荧来照亮长夜,他一如从前的很多个夜晚,抬头望向了这片昏沉的穹顶,明月融融。

    萧楚酒量好,很少喝醉,但他望着满天星斗,恍惚间也品出了那么些醉意来。

    梅渡川被人接回去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亥时,萧楚没打马回去,他顺道去酒肆买了几坛淞花酿,还没走至府上,又喝得差不多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淞花酿和口含春一块儿喝了,头脑才这般昏沉,他时不时地就停下来,辨认一下眼前的路,确认自己没走错后再继续往前。

    总而言之,心里跟被冰水浇过了似地,凉透了。

    何至于此?梅渡川轻飘飘的一句“从头再来”竟叫他心潮澎湃又心灰意冷。

    他在期待什么?和谁的从头来过?

    萧楚知道自己忘记了东西,但心头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不停地告诉他——

    别想起来。

    夜里的西一长街不点灯,和东一长街不同,这条街很僻静,没有什么吃喝玩乐的地方,大多都是宅子,偶尔也会冒一两家玉坊银楼出来,里边会卖点首饰。

    萧楚停在了一家玉坊前,心下不断劝慰着自己“就看一眼”,随后迈了进去。

    他从前是个在沙场打仗的人,所以鲜少去买首饰,全身上下只有耳上一对银坠。

    这银坠也是家里人打的,自小就戴着,它一看就不大像是京州银饰的风格,一枚小小的长命锁下接着三根垂坠,晃动时相撞会发出脆响,很是悦耳好听。

    玉坊里有股淡淡的雪松香,只在正堂前点了一盏幽暗的灯,除了一位女子坐于堂前外,别无他人。

    “掌柜。”

    见有人进来,女子认出了这声音,很快站起身,温声道:“四公子。”

    萧楚道:“选块玉打个首饰。”

    女子会意,秉灯领着萧楚走向身后的多宝格,琳琅满目皆是美玉,灯火把那些玉照亮了出来,她在每一块玉前都停留片刻,好让萧楚看得更清楚。

    萧楚的目光跟着焰心走了不多久,突然喊了停。

    灯火停在一块和田碧玉前,在影影绰绰的微光之下,它看上去冰润渗亮,色泽纯净,十分动人。

    女子将那块玉取了下来呈到桌前,她的相貌借着灯烛也终于显现了出来,一身素净的道袍难掩风姿,容貌端丽,素手抚过碧玉的姿态婉婉有仪。

    不知怎地,萧楚依稀觉得这女子和裴钰有些说不上来的相像,但他注意力全在那块碧玉上,心下便没多思量。

    这玉的确有些特别,上边的沟壑起伏像极了飘渺的山水,中心处有一条蜿蜒着的凹陷,似乎是清泉潺潺。

    看着这条沟壑,萧楚竟然想到了裴钰的背后也有这么一条顺滑的山涧,只是没有清泉,盛的都是春潮秋水,还会透出薄红,微微打战。

    他也曾经浸润其中,把这泓水搅得波澜阵阵,喘息连连。

    女子看他盯得出神,微笑着问道:“四公子是替心上人打的?”

    萧楚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说“是替仇人打的”,但又怕把人给吓跑了,只好点点头。

    女子不知为何,笑意更深,问道:“四公子想做个什么样的?”

    “镯子像是不错——”

    萧楚顿住了,又想到裴钰耳上的那点红痣。

    “不,耳坠吧。”

    ***

    萧楚不急不缓地回了侯府。

    明夷被他遣去做听记,弈非今夜不当值,侯府门口只有两个护卫在把守着,他们见萧楚回来时身子摇摇欲坠,想上去搀扶,被他挥了挥手赶开了。

    他走得很慢,想着回自己暂住的那间房,但不知不觉,步子又迈到了裴钰那间门口。

    萧楚在厢房前晃荡了很久,靴子快把地面都给搓平了,最后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大声喊道:

    “怜之,快来迎本侯!”

    没人应声。

    “怜之!”

    还是没人。

    “裴——怜——之——”

    “好吵!”

    裴钰怒气冲冲地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外站着满脸灿笑的萧楚,手里提着一个空酒壶,正朝他用力地挥手。

    裴钰收敛了下表情,问道:“你喝疯了?”

    “怎么管我这么多?”

    裴钰立刻道:“我不管你。”

    说是不管,但他依然站在厢房门口,目光停留在萧楚脸上,他眼下有些泛红,再没了一点戾气和阴冷,反而有些落魄的狼狈。

    这幅姿态在萧楚身上是很少见的,裴钰盯了会儿他的脸颊,目光又顺势流转到他手上缠着的布条。

    他受伤了。

    裴钰抿了抿唇,试探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喝茶去了。”

    “喝茶?”

    萧楚低下头,小声道:“嗯。”

    裴钰威胁他:“那你继续喝茶,我走了。”

    “我不允。”

    “我不是你的奴婢,你允不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楚义正严辞:“我比你高一品!”

    高一品?是指官位高一品?

    曾经舌战百官从无败绩的裴钰竟然被他这幼稚的理由给噎住了,瞪着萧楚,半天没应上,良久才冒出一句:“高十品都没用。”

    “怜之,这几日不要走了。”萧楚颓丧般地坐到地上,低声喃喃,“不要走了,在府上好好养病。”

    “我没病。”

    “你有病。”

    “……你有病!”

    裴钰甩了甩袖子,他跟这人简直没道理可讲,转身就要走,可萧楚不放过他,上前去拽了他的手。

    被他掌心的温度一烫,裴钰立刻斥道:“你给我放——”

    “阿怜。”

    手。

    裴钰身形一滞。

    萧楚望着他,眼里亮起了点点流荧,正如这轮月色一样,它载着悲伤的深情,像是个流浪了很久的人。

    “阿怜,你还要恨我多久?”

    恨?

    裴钰的心跳停在了这个字眼里。

    原来在萧楚眼里,自己这些拼了命压死在心底的情感,都被冠以了“恨”这个字?

    裴钰最终还是没走,他轻叹了口气,坐到了萧楚身边,说道:“萧承礼,不要总是这么幼稚。”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我是混在官沟里的烂泥,你瞧不起我。”

    裴钰耐着性子问:“我何时曾说你是烂泥?”

    萧楚皱了皱眉,说:“你说我不要脸!”

    “说错了吗?”

    萧楚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虽然我讨厌你,但我也不喜欢别人那样说你。”

    “你在说什么?”裴钰微微蹙眉,“你今日去了何处?遇到谁了?”

    萧楚意兴阑珊,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从襟口拿了个扁扁的玉匣出来,塞到了裴钰手里。

    “这是何物?”

    “身上就带了二两,买不到稀罕的,”萧楚有些自责地说道,“对不起,我好穷。”

    这话从神武侯口中说出来,显得可怜又好笑。

    裴钰强压了笑意,萧楚这状态显然不大对劲,讲话也不七扭八歪了,有什么说什么,看上去有些愚蠢的真诚。

    裴钰被他这表情栓紧了心,莫名开始隐隐期待,但又碍于萧楚在边上,于是装作不情不愿地掀开了玉匣。

    随着匣盖逐渐揭开,裴钰微睁大了眼,看着里边的光景显露出来。

    空的?

    见他一头雾水,萧楚这个时候才笑起来,颇有些奸计得逞的自得:“耳坠还扔在铺子里没打呢,先买了个匣子回来,看来阿怜对我送你的东西很是期待。”

    裴钰“啪”地合上玉匣,不禁道:“你这心智要是过了三岁,天底下的神童都要多上五成。”

    萧楚道:“说得真好,我自小就被叫做神童。”

    见萧楚真是有问必答,完全没有平日里那股含糊劲儿,裴钰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下,面色犹豫。

    沉寂了很久,大概是看萧楚实在要困得睡着了,裴钰才缓缓地问出口来:“萧承礼,你上辈子也这么幼稚?”

    “我上辈子……”萧楚似乎是在思索他这句‘上辈子’是什么意思,拖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上辈子被狐狸精骗了。”

    裴钰追问道:“什么狐狸精?”

    “心眼坏的狐狸精,说要跟我上床,然后又背后给了我一刀,把我捅死了,心肝脾胃肾都捅了一遍。”

    他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些像犬类的呜咽。

    裴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随后镇静了一下,又问:“那这狐……狐狸精为什么偏偏恨上你?”

    “因为我招惹他,他生气了。”

    “你为什么招惹他?”

    萧楚言简意赅地说:“新鲜。”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好看。”

    京州的热夏只有在夜色沉沉时才会起清凉的细风,轻盈飘微,吹到皮肤上却是烫的,还把人的脸颊吹得绯红,羞赧的人总是容易恼恨,张口闭口说着“这风真是缠人”,却又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偷偷挽了一捧在心口。

    激得自己心潮起伏。

    “你……”

    裴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萧楚已经倚靠在他肩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