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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Chapter 51

    “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你不是有话想要问我吗?!”

    陈东实举着扩音喇叭,止步在距离校车仅数米的土堆前。透过车窗,足以望见车内数十张泪水纵横的脸, 陈东实藏在袖管里的手, 也跟着止不住地发抖。

    他何尝不是惧怕万分。

    在此之前, 他只不过是乌兰巴托街头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 从来没有人把他摆在过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而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向这个平平无奇的三十岁男子身上,现场转播的电视台镜头前, 无数张陌生面孔都期盼着他能改写奇迹, 拯救这二三十条幼小生命于水火。

    “先别过去, 看刘成林下一步动作。”

    蓝牙耳机里, 梁泽的声音犹如深山秋雨,润泽心田。陈东实心间的恐惧被冲淡些许,挺直了膝盖, 望向车门探身走出的那个男人。

    “你还是来了。”

    刘成林把玩着手里的枪, 反手拉上车门。他的脸上不知何时添了新疤, 只拿创口贴胡乱敷着, 隔着好几米距离还是能瞥见上头飞溅的污血。

    不难看出, 在外逃亡的这几个月,他一样过得坎坷。陈东实虽然恨极了这个无恶不作的男人,却也暗暗佩服——人一旦无耻到一定程度,便也算是一项难得的本领。

    刘成林冷笑道:“你女儿就在车上, 还有她班上那群有的没的小畜生们。陈东实,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做老好人吗?今天帮这个,明天帮那个, 但是你看到了现在,又有谁来帮你?你还不是只能孤身一个人来见我?我今天要你来, 就是想让你明白,滥做好人只会自添烦恼。”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废话。”陈东实稳住心神,冲刘成林道:“你只管说,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放了那些孩子?”

    “我何尝想要那些孩子的命?”刘成林双手一摊,一脸不屑,“陈东实,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做今天这场局,只是想要——”

    “你的命吗……”

    陈东实心头一寒,险些就要腿软。梁泽的场外音很快传来,“你先别慌,先稳住对方情绪,再摸清条件。有破绽的话,探查他的动机。”

    陈东实抿下一口冷雾,抬眸看向刘成林,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苦针对我。就算你要针对我,又干嘛要拿我女儿下手,还有那群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刘成林欺身而上,“啪”一声将枪口抵在陈东实脑门上,将人逼到墙根,“他们无辜?那我呢?是谁他妈的把我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埋伏在周围的刑警发出细微躁动,陈东实暗自作了个手势,微微一笑:“那好,你有什么苦衷,或是恩怨,冲我发泄好不好。你先放了那些人,放了他们,你想把我怎么样都可以。”

    刘成林唇角微有抽搐,他沉默片刻,放下手枪,抬手用虎口死死掐住眼前人。

    “你最好少跟老子使诈!”

    男人狂妄大笑。

    “想借机打探老子的虚实,我偏不告诉你。陈东实,你听好了,我今天就是想搞你,无冤无仇地就想搞你。我早就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什么逃啊躲啊的,每一条路都是死路。要我死,可以,只是在我死之前,也得要拉一个垫背的,才能让那个天杀的婊.子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

    天杀的婊.子。

    陈东实浑身一触,凭借敏锐的直觉,隐约品砸出刘成林今天对自己不依不饶的原因。果然如梁泽所想,一切皆因为徐丽。大抵是自己对徐丽太好,让他这个前夫也生出几分病态的落差与执念,便想着要毁掉一切,好让他那个美丽哀愁的前妻抱憾余生。

    一想到这里,陈东实更觉眼前人凶蛮无理。若真爱之入骨,又何必撕咬堙灭,将徐丽伤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别人对她呵护有加,这又是哪门子道理?陈东实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抚住刘成林掐着自己的那只手,掰扯道:“果然……你心里还是有她的。”

    “你在说什么屁话?”

    刘成林青筋暴跳。

    “难道不是吗?”陈东实抬起身,牢牢抓住刘成林略显发虚的手,“你想要弄死我,不就是为了让她记住你?”

    “我没有……”刘成林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将抢重新怼在陈东实额头,声嘶力竭:“我没有!没有!”

    “你不用着急否认!”陈东实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将他逼到车门前,仿佛刘成林才是那个被胁扣的人质,“要不然呢,你好端端地针对我做什么?平白无故针对这车上数十条人命做什么?他们犯了什么错?那些孩子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你自己一己私欲,就不惜拉着这么多人跟你一起陪葬,刘成林,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你对徐丽的私心吗?!”

    “我没有!”刘成林奋起咆哮,一拳打在陈东实身上。男人应声倒地,还没来得及辩驳,又一拳砸在右脸颊上,鼻腔内迅速蔓延开一阵清苦的血沫味。

    “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刘成林坐在陈东实身上,枪口直直压在他眉心,眉眼狰狞,“那个贱女人……那个贱.货,除了会卖什么都不会。她除了会成天勾引男人,发.骚.发.浪,她还会干什么?!这种破鞋送给我我都不要,我又怎么会在意她?倒是你,陈东实,你凭什么对她那么好,我虽不爱她,可她生是我的狗,死也是我的狗!”

    “一条狗,她这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主人,不认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她,或者是……杀了她的新主人!”

    “那你该去杀马德文。”陈东实含血带笑,“我知道了……是你不敢吧?你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惹不起金蝶的马老板,就只能对我一个小老百姓下手,就只能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下手。刘成林,你也就只配欺负这些不如你的人,我是没有你决断,也没有你这般,厚颜无耻……”

    “你说谁无耻?谁无耻?!”

    刘成林抓起陈东实的头发,用力往车门上砸去。只见男人如沙袋般“咚”地一声撞击在车门上,无数拳头似暴雨狂风般砸落。身前的刘成林足足挥打了五六十拳,直到手上都见了血,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气喘不停。

    而半瘫在地的陈东实,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神志不清。他不加反抗的原因很简单——在刘成林尽全力宣泄愤恨的同时,特警已悄悄溜到校车背后,通过破碎的车窗,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抱出了车外。

    陈东实抓着地上的小草,任裹带体温的血液淌过指尖。直到耳机里传来梁泽“最后一个孩子已成功解救”的讯息,他方安心地阖上了眼。

    “刘成林?!”

    一声厉喝打断刘成林的暴虐。陈东实堪堪睁眼,见徐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跟前。

    她甚至连婚纱都没换,巨大的裙摆摇曳在风中,犹如一株纯净的圣母百合。贴满亮钻的水晶高跟鞋被她提在手里,她光脚踩在泥里,妆容尽失,一派仓惶惊恐中硬生生钻出一丝缭乱的美。

    “老婆……”刘成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徐徐从陈东实身上站起,颤颤巍巍道:“你结婚了……?”

    徐丽热泪纵横。

    “你别碰我!”她指着刘成林的鼻子,倒退两步,呜呼哽咽:“你先把他……把他放了……”

    “老婆……”刘成林擦去唇边血,踢了脚遍体鳞伤的陈东实,温温笑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你不喜欢吗……”

    “你简直就是个变.态!”徐丽痛不欲生地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她拎起婚纱,迅身躲开刘成林的拥抱。

    “你不高兴吗……?”刘成林后知后觉地看着女人瑟瑟发抖的样子,哑然失笑,“丽,我煞费苦心、押上全部身家性命,为你筹备的这个结婚礼物,你难道不高兴吗?”

    “快、快……走……”陈东实抱住刘成林的大腿,目光坚决,“别管我……快……快跑!”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刘成林一脚踹开碍事的陈东实,举起遍布鲜血的双手,仰天流泪:“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扣住了他,你才肯来见我,弄死了他,你才会真正地忘不了我!!!”

    “你疯了……”徐丽摇头退后,整个身体抖若筛糠,“刘成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们?!”

    刘成林痴痴然回过身,像抓小鸡似的,抓起奄奄一息的陈东实,这次换了把匕首怼在陈东实胸前。

    “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在那天见面时就告诉过你了……”刘成林将匕首扎入皮肉几分,陈东实立刻痛得叫出了声。

    “不要!不要伤害他!”徐丽惊声大叫,“我求你,成林,你千万别伤他,你要干什么做什么只管冲我来,刘成林,你别……别……”

    女人目光顿时落在陈东实悄然发起的手势上。他做了个OK的手势,像是在告诉女人,他扛得住,不必为了自己,再激起刘成林莫须有的怒火。

    刘成林满目悲怆道:“我只想要你抱抱我……徐丽,可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你从来就不肯满足我……”

    见众人不语,他又顾影自怜地说,“说出来你恐怕不信,这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喜欢你这种烂货。你以为马德文真的爱你吗?笑话,他会喜欢一个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你以为陈东实是真的爱你吗?更不可能,他不过就是拿你当他老婆的替代,见你年轻漂亮、身材好,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男人一样,见色起意罢了。”

    “只有我是真心爱你的,丽,只有我真心在乎你。陈东实刚刚说得很对,我就是喜欢你,因为只有我这样的烂人,才配得上你这种破鞋。徐丽,你就是个破鞋,无论你这辈子再怎么挣扎,你也就只配消化我这样的败类……哈哈哈哈!”

    徐丽痛苦地捂住双眼,跪倒在地,失声嚎啕。茫茫然的哀泣声中,陈东实咽下苦血,用最后一丝仅存的余息,吐出了那个最后的暗号。

    胡桃。

    下一刻,子弹“咻”一声飞过。几乎是不带任何余地地,正中刘成林腰间。

    男人大叫一声,紧捂住鲜血迸溅的腰间,直接跪倒在了原地。

    他抻长了手想要攀借到什么可以搀扶的东西,却不想一旁的陈东实一个转身,抬脚将他踢出米开外。沧浪般的猩血横空而出,淋溅在雪上,晕出一团乌糟糟的红。

    陈东实顺力上前,想要夺过刘成林手上的枪,身下人见状反手抓住他手腕,另一一手用力摁下按钮,将引爆器抛出数十米开外。

    场外众人登时瞪大了眼。

    然而,一切并没有如大家所设想的那般,捆在刘成林腰上的雷.管毫无动静。周围鸟雀安安静静一片,仿佛时空都在此停止了流动。

    陈东实下意识压在徐丽身上,用双臂紧紧护住她的脑袋。身侧的刘成林惨绝一笑,似是解脱地躺平在地上,四仰八叉,神情满足地沐浴着早春最后一天的阳光。

    风声,雪声,哭泣声,声声载道;生人,死人,迷路人,处处都是未亡魂。

    盘桓良久的警察们倾巢而出,数十架重型枪械紧紧包围住雪地上的三人。陈东实一脸失语地看着刘成林和那只滚落在地的□□,眼前一黑,“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梁泽等人飞速赶来,众人七手八脚钳制住放弃反抗的刘成林,在他的玩味眼神里,送别这场汹涌迷离的闹剧。

    徐丽魂不附体地披上李倩递来的外套,亲耳听到陈东实并无大碍后,一身颓靡地折返回了安全地带。

    “你受苦了……”等候多时的马德文张开双臂,将女人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安抚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梁泽事无巨细检查着陈东实的伤口,喜极而泣:“你个笨蛋,他打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还手吗?”

    陈东实躺平在担架上,没心没肺地笑着掐他的手,恹恹道,“我要是还手了,万一他真的炸死了那些孩子怎么办?”

    话刚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虚弱地问:“童童呢童童还好吗?”

    “她好好的,好得不能再好……”梁泽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含泪痛骂:“都这种时候了,还操心别的。你就不知道多想想你自个儿吗?你看看都被快打成肉饼了”

    陈东实吃了痛,哼唧一声,咧嘴一笑,“那你说我今天牛不?”

    “牛,你太牛了。”梁泽哭肿了眼,“这天底下,没有比你陈东实更牛的人了。你就是个虎逼!”

    两人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在兵荒马乱间,踏上了开往国立医院的救护车。徐丽依偎在马德文怀里,哭了片刻,许是累坏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马德文派人将她送回到了车子上。

    闹哄哄的市幼儿园门口,满是劫后余生的大团圆气息。众人奔走相告,部分警务人员留下来归置善后。马德文站定在街角,点燃一根拇指粗的雪茄,望着那辆奶酪黄的破旧校车,陷入深思。

    待一支雪茄燃尽,王肖财凑上前来,说:“事情都办妥了,纳来哈那边收货很顺利。”

    “刘成林的家属呢?”马德文包裹在浓墨般的黑色风衣里,面色深邃而不可测。

    “安抚好了,钱已经汇过去了。”

    马德文踩灭烟蒂,回头看了眼车上睡意安详的徐丽,勾起一笑。

    “我答应了姓刘的,做好了今天这桩事,我保他老爹老母百岁无忧。”

    “那是,能帮马老板做事,那是那小子的福气。多少人想走您的门路,还没那个机会呢。”

    王肖财哈巴狗似的贴在马德文身边,替他拂去衣衫上的雪,两人一道走在空无人烟的街头。

    “徐丽要我杀他,我是要杀,可既然都是死,何不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点?”马德文伸出一只手,接住那一片雪花,“只有在这一头制造出足够大的乱子,才能让警察来不及顾得上纳来哈那边,正在进行的大宗交易。”

    “马总深谋远虑,这一招调虎离山,加釜底抽薪,我等实在佩服。”

    “不是我深谋远虑,是这群警察实在狡猾,我不得不多算计一些。”马德文合拢掌心,眉间徒然发狠,指关节咯咯作响,“天杀的卫道夫,顾此失彼,倒让我老马,这一局占了上风。”

    “那小警察估计也没想到,你早就知道他就是四年前的李威龙,只当大家都是傻子呢。”王肖财难掩得意,“恐怕也只有陈东实那个蠢货,还以为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真是可笑。”

    “这也多亏你跑了趟内蒙,忙活了几个月,查到了李威龙的老家,连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翻出来了。”马德文满怀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目色悠远,“且不急,留着他,我还有更大的用处。”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细密的笑声。却不知此时,车内的徐丽已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人。

    寒风将二人谈论的每一个字眼都吹进了她的耳朵里。女人幽幽一笑,复又闭上眼,心无旁骛地坠入梦乡。

    ……

    “现在都好了,都好了,大家都平安无事地,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啊!领导请客!”

    人声鼎沸的警务室,梁泽摘下热汗津津的警帽,如释重负地坐回到椅子上。

    “上头说,这回梁Sir指挥出色,要给你加鸡腿呢。”同事纷纷围过来打趣。

    刚料理好一切的梁泽此时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回去睡一觉,别的什么都无暇去想。他只说:“你们哪懂我的苦?我今天一天可真是忙跳脚。下午在现场,系着二三十条人命,上午还在金蝶参加婚礼。那马……”

    梁泽的脸色“唰”一下凝住。

    “怎么了梁警官?”

    马德文……?!

    梁泽背后一寒,似触电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疯狂跑向门外。

    “他怎么了啊……”

    “对啊,好奇怪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

    ……

    身后议论声纷纷。梁泽没功夫想那么多,拼尽全力蹬上二楼,一把推开曹建德的办公室大门。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立了功,想加工资的心也不必这么急吧?”

    曹建德也刚从事务中脱身,保温杯的茶叶都还没泡开,就见梁泽不明所以地闯了进来。

    “中计了,曹队。”梁泽面色惨白,虚脱得不得不扶住门框,气喘道:“我们都中了马德文的计……”

    第052章 Chapter 52

    国立医院, 外科。

    “没什么大事,回去养几天就好了。只是你脸上这个伤,别忘记到时候多抹点我给你开的药。”

    陈东实挺着个大脑袋, 痴痴坐在窗边。桌对面医生甩来一份龙飞凤舞的医嘱, 不一会儿, 李倩拎着开好的票据和一袋子药走了进来。

    “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

    陈东实挠了挠背, 在女孩的搀扶下缓慢起身。他虽无大碍,可脸上却实实在在地挨了刘成林数十下拳头。谅他平日里是多精壮肉实的一个人, 也经不住这样不留余地地击打, 这不脸上裹好了足足十几层绷带, 方能遮住那占了大半张脸的淤青。

    “医生说没啥大毛病, ”陈东实扶着老腰,哎呦哎呦个不停,“你要是忙就去忙吧, 不用管我。”

    李倩满腹担忧地瞅了眼走路都有些困难的男人, 温言道:“不碍事, 曹队和梁警官已经先回队里了, 走之前曹队特意吩咐了, 让我留下来照顾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安心。”

    “哦,是曹队吩咐的啊”陈东实老脸一垮, 不甚满意地说:“梁泽那臭小子没说啥?”

    “也说了。”李倩笑嘻嘻地扶他坐下, “人刚刚还来电话问你伤情呢。”

    “这还差不多。”

    陈东实有模有样地提了提皮带,脊背挺得笔直, 活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他瞅着通风管道的方向,想了几秒, 复又问:“童童呢?你们把她安顿到哪儿去了?”

    “她也好,”李倩面露难色,“只是”

    “只是啥?”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从车上一抱下来就发烧了,身上莫名地烫。”李倩将单据塞到男人手上,“现下在隔壁儿科,刚挂了两袋水,烧退了却又烧了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呢?!”陈东实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作势要往儿科跑。

    李倩搁后头追,“叔你别急,孩子那儿好几个警察看着,你放心”

    “她妈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让我怎么放心?!”

    陈东实一路心急如焚地溜上二楼,此时正值午后,大部分医护人员在分诊台后头的休息室里吃饭,前头值班的只有一两位护士。陈东实没工夫细问,径直往儿科诊室一间间找过去,最终在走廊尽头的输液室里看到了肖童。

    她一脸安详地被放置在一张儿童床上,睡意朦胧,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白嫩嫩的小手扎满了滞留针,一根输液管从上至下源源不断输送着盐水,三五女警陪护在女孩身边,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她睡着了”李倩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陈东实从房间里拉出来。隔着小小一扇探视窗,陈东实心如刀绞,比自己发烧生病还要难受。

    “你也别多想,小孩子身子虚,换季本就容易感冒,又受了大惊吓,难免一时惊厥。”李倩在旁柔声哄劝着,不知男人何时红了眼,眼泪水咕噜噜地在眼窝底打转儿,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真是该死!”陈东实划拉着墙上的瓷砖,拿头轻轻撞击着墙上的装饰画,悔不如初,“连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我有什么资格当人家爸爸?”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李倩好言相劝,“童童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刚刚醒的时候,还在问爸爸去哪儿了,我没把你受伤的事告诉她,也没让你们父女相见,也是怕孩子看到你的伤势,吓得更厉害了。”

    陈东实吸了吸鼻子,点头感激:“你考虑得很对,到底是女人家,看待问题是要比我这个糙老爷们细致些。只是可怜了她这么小一个姑娘家,没了她妈,跟着我,我只怕”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李倩轻拍着他的背,正想多说点什么,梁泽拎着一摞盒饭走了上来。

    “我说怎么外科那边没人了,一猜就猜到你们跑这儿来看童童了。”梁泽强作兴奋地招呼着,不料陈东实与李倩看着都不大高兴,忙打住兴头,淡淡道:“吃吃饭啊,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

    梁泽进屋里给其余同事分了饭,留了三盒给李倩和陈东实还有自己。三人就坐在安全出口的楼梯上扒拉,陈东实全程胃口恹恹,刨了几口便没了心思,一味对着窗外长吁短叹。

    李倩得到授意,叫着要去楼下买水,实则是给两人腾位置。待李倩走后,梁泽抬起屁股,往下坐了一级,坐到和陈东实同一级台阶上。

    “咋了,饭里有毒?还是嫌弃菜不好吃?没准备你最爱的番茄炒蛋?”

    梁泽一把揽过陈东实几乎没怎么动筷的盒饭,自顾自往嘴里刨着,边刨边说:“你呀,有时候就是想得过于多了。这又不是你的锅,要怪就怪刘成林,连小孩子都威胁,简直不是个东西。等回头刑事判决下来了,我马上通知你。”

    陈东实百无聊赖地伸长了双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楼梯上,愁眉不展,“你懂个屁,老子才不在乎什么刘成林不刘成林,我在乎的是我女儿。”

    “发个烧,多大点事。”梁泽张大嘴巴,将最后一点青椒炒肉倒进嘴里,一口咽下,打了个长长的嗝。

    “走,跟我回趟局里。”他拉起男人,连饭盒都来不及扔。

    “咋?”陈东实肿着个大猪头,此时连眼神都带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你是这次幼儿园绑架案的头号大功臣,可不得跟我回局里做个详细笔录,毕竟只有你和徐丽近身接触过刘成林。”梁泽没心没肺地走在前面,“徐丽已经做完了,就差你了,赶紧做了,我也好跟曹队领功去。”

    “瞧你那点出息!”陈东实又气又笑地踹了他一脚。梁泽趁机拍了他一下,一溜烟跑到了前头。陈东实气不过突然遭打,赌气追上前去。

    两人鸡飞狗跳地追逐在楼道里,打闹声充盈着整栋大楼。

    湛蓝色的天幕就像一块铺满天鹅绒的毛毯,穹光澄碧,纤云不染。鱼鳞状的晚霞间,渐次升起柔软的金边,原本黏糊糊的空气也变得清冽而舒适。

    “这次多亏了徐小姐配合调查,才让我们在现场争取到了更多时间,解救了那些被困的孩子和助教老师,我代表他们,由衷地感谢你呢。”

    曹建德看着跟前女子,心中暗叹:不愧是马德文钦点的活招牌,单是只穿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基本款婚纱,连头纱都没戴,却依旧比照相馆橱窗里的许多女模特都好看。

    梁泽说过,徐丽身上有种迷人又危险的特质,像一口深邃的泉眼。男人站在泉边,常不自觉被她的涟漪卷进浪里,越是看似温柔沉静的泉水,越是蕴藏着无穷尽的祸端。

    徐丽含羞一笑,挽了挽鬓边碎发,一脸安然,“配合你们公.安机关的调查,是我应该做的。刘成林到底是我前夫,由我出面安抚,也是理所应当的。”

    简单两三句话,滴水不漏,像极了风月场上身经百战的人精。曹建德不是没有把梁泽腹诽徐丽的那些话听进去,只是他不大相信,一个看着如此柔弱的女人,到底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哎,出来了出来了,快看快看,金蝶的大明星”

    一群年轻的男警察们挤在窗台上,拉长了脖子往里头看。曹建德送徐丽出办公室,正好撞见一行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想笑不敢笑的样子,虎着脸道:“一个个的这么闲?手头案子都办完了?跑这儿来瞎凑什么热闹?!”

    众人依稀作鸟兽状散去,徐丽笑而不语,旋身道:“曹警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

    “徐小姐请讲。”

    “我想再见见刘成林。”

    徐丽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系在腕间的金手链,一圈红绳巧妙地攀附在她的袖间,宛如一条缠绕着树桩的玫瑰藤蔓,幽幽吐息着朦胧的珠光。

    “这”曹建德眉头微蹙,思忖几秒,说:“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现在被押解到了市监狱所,要见他,还需要有些手续。你是他的前妻,想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徐丽莞尔抬眸。

    “没事,等会我跟那边打个招呼,也就没多大问题了。”曹建德挥手作别,回身间,擦了擦汗,心想这女人,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住的。

    徐丽拖着巨大而又破败的婚纱,飘飘然走下二楼。路经庭院时,身边经过一群勾肩搭背的黄毛混混。他们像是犯了什么事,被若干警员押着,途径身畔时,还不可遏制地冲自己吹了几声轻浮的口哨。

    面对小年轻们满是戏谑与挑衅的勾揽,女人心中实在掀不起什么波澜。她走到公.安局门口,马德文派的车和司机已经静候多时。但她并没有着急上去,而是给了司机一沓钱,让他先去吃个饭,然后自个儿回车上换了身常服。等司机回来时,她冷冷说,“去市监狱所”。

    天外闷雷如洪钟。前一秒还天舒云朗的乌兰巴托,刹那间阴云密布。不到半小时,雨雪飘摇,风云变幻,瞬息万载。

    “行了,笔录我们已经做完了,你赶紧回去吧,别等会雨越下越大了。”梁泽将人好生护送到车上,最后不忘将手里多余的伞分给他一把,“你回去打包点童童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啥的拿去医院,得赶快,别等会雨越下越大,出行该不方便了。”

    陈东实听着梁泽婆婆妈妈的吩咐,心中聒噪,却也耐受。他其实有点没太好意思承认,就是自己蛮喜欢某人这么黏糊糊地紧巴着自己,怪缠绵的。

    “别傻笑了,赶紧走吧,还傻乎乎地乐呵个啥。”梁泽没好气地看着陈东实一脸呆逼样儿,忍俊不禁,“回去开车小心些,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陈东实像个乖宝宝似的点了点头,摇上车窗,刚要发动汽车,忽见一道女人的身影“咚”地一声撞在了引擎盖前。

    “什么情况?!”

    男人面色大骇,忙拉开车门查看。

    只见磅礴雨帘里,女人面色惨白,身前大肚跟随呼吸剧烈起伏,从头到脚淋了个精透。

    “肖肖楠?!”陈东实心头一箭,“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回哈尔滨了吗?!”

    迎空一道闪电划过,照见女人眼底汹涌沸腾的恨意。

    她一个猛扑上前,撕拉着男人的衬衫,如疯猫般大嚎:“你把童童还给我!你把童童还给我!!!”

    第053章 Chapter 53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干嘛打我?!”

    陈东实忙用手护住脑袋, 雨珠混合冰雹,噼里啪啦砸在身上,才敷上药的伤口, 此时又扯出几分阵痛。

    肖楠雨泪滂沱, “你问我怎么了?该我问你怎么了才对!陈东实, 你到底把童童怎么了?!”

    女人声如嚎啕, 一手撑着车门把手,一手摁住高高隆起的大肚。梁泽听到动静, 赶忙跑了上来, 见到肖楠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 又哭又闹, 和陈东实一样不可避免地疑惑起来。

    “你先起来”陈东实伸手拉她,“你现在还大着肚子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行不行?”

    “谁要跟你好好说!”肖楠抓住陈东实的衣角, 面目扭曲, “陈东实, 是谁绑架了童童!?到底是谁要绑架她?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快说啊!”

    “你先别激动别激动”陈东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扶也不是, 不扶也不是,只得陪女人一道,承受着暴雨的冲刷。

    “是啊楠姐,你现在还怀着孕, 还是先进去躲躲雨吧”梁泽帮着撑伞拉人, “童童现在好好的,啥问题都没, 你是从哪儿听到被绑架的事?简直是子虚乌有!”

    陈东实凛凛扫了梁泽一眼,咽下一口雨水, 将女人拽了起来。

    “你们都别碰我——”肖楠扬手推开梁泽,哭脸揉成一团,嘶声控诉,“童童就是被绑架了!你们谁都别想骗我!你们只管告诉我,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在哪里啊——?!”

    陈东实与梁泽对视一眼,顿时明白,原来肖楠已经知道了童童被绑架的事。只是原本要回哈尔滨待产的她,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陈东实抹了把脸上的水,全力解释,“你先冷静下来,等我回去慢慢跟你说现在外头这么大的雨,你还怀着孕”

    “我就要你现在告诉我!”肖楠奋力嚎啕,脖颈间青筋暴起,或许是太过用力,她下腹一涩,不由得疼得蜷在了一起。

    “陈东实我告诉你,要是童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女人忍住剧痛,悍然起身,双手不停抓挠着男人的脸。她全身淋得湿透,泥点子沾了满头,双脚下的水波,也氲出一股透明的红。

    “我就不该把童童交给你,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称职的好父亲!”肖楠字字绝望,“陈东实,她要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

    “谅”字未出口,肖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探入裙底,摸出一手的红。她满眼惊惧地看着五指间黏稠的血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快快快进去叫人!先把她抬进去再说!”

    梁泽连伞都顾不上撑了,扔了就往局里赶。不一会儿,一窝协警纷纷赶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肖楠搀回到医务室,无奈还没等医生诊完,女人便痛得面色乌青,哭叫声一声赛一声凄厉。

    “看来这儿的设施怕是跟不上了,得赶紧联系救护车,立马送医院!”陈东实哆嗦着手,看着肖楠抽搐不止的惨状,双腿软到连路都没法站稳。

    “完了你们看,血!地上有血!”李倩身边的一个小女警叫了一声。众人忙向肖楠身下看去。只见她大腹便便的孕妇装下,晕开一片乌黑色的血泊,李倩忙将男人们统统赶了出去,屋内只留医生和两三名女警陪同。

    帘子后的惨叫声一浪盖过一浪,陈东实杵在外头,心乱如麻。好在救护车及时赶到,大家伙顾不得喘息,又帮衬着医护人员将人拖上担架。

    上救护车前,肖楠抓住陈东实的手,嘴里依旧唤着肖童。陈东实一边安慰她童童已然无事,事情都已妥善完结,一边飞快思考着,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肖楠,故意引来她与自己厮闹一场?!

    救护车如离弦之箭般飞驶在高架桥间,陪护在侧的陈东实愁绪迷惘,不知所味。梁泽陪在陈东实身边,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做李威龙时,领受到的肖楠的恩惠并不少。

    “你先别急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一件件来处理。”为今之计,梁泽只得缓缓而治,尽量理性道:“我们现在要搞清楚的是,是谁把童童被绑架的事告诉的楠姐。还有一个细节,为什么是楠姐一个人回来的?之前不是听你提过,方文宏一同陪她回哈尔滨了吗?怎么这大下雨天的,放任一个孕妇自己冒着雨跑到公.安局门口了?”

    “对方文宏,还有方文宏!”陈东实恍然大悟,抬眼看向担架床上昏迷不醒的肖楠,伸手去她身上摸索。

    “你在找什么?”

    “她的手机。”陈东实气喘如牛,似乎还没从片刻前肖楠痛哭流涕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他摸遍了女人全身上下的口袋,终于在裤子后头的夹层里找到了那只小灵通。

    “找到了,方文宏的电话。”

    陈东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果断摁下通话键。但不曾想,电话并没能如愿打通,一声和缓的“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将他又重新拍回到冰冷的现实中。

    “这种关键时候,方文宏却找不到人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梁泽摁住陈东实死命狂颤的双手,将人半搂在怀中,“别担心,东实,有我在有我”

    车子很快抵达了国立医院妇产科。肖楠直接走急诊通道,拉进了手术室。梁泽陪陈东实蹲在手术室外,直到夜幕将至,方文宏才姗姗赶来。

    “你他妈的”陈东实一个箭步上前,抓起对方的领子,扭打在一起,“你把肖楠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一脸惊诧的方文宏不明所以,“你还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

    “你们两个都先把手撒开!”梁泽从中劝架,他知道陈东实的性子,向来不是个温驯的。平时看着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发起怒来,跟野牛似的难以控制。

    方文宏质问道:“我们两口子本来好好的都上了火车了,都已经出国境线了。结果肖楠接了个电话,整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哭着闹着要回外蒙。我还想问问你怎么回事呢?怕不是又使了什么心机手段,把她喊了回去!”

    梁泽迅速夺过陈东实手上的手机,果不其然,在通讯录最顶端,有一则通话时间仅不到一分钟的已接来电。

    “接着肖楠就跟疯了一样,在下一站就下了车。我怕她挺着个大肚子出事,一路跟着她。我想她要回外蒙那就回嘛,结果出站取行李时,她趁我不注意,自个儿跑了。我在换站的月台上找了两三个钟头,才知道她那头已经到乌兰巴托了。接着就是接到你们警察的电话,说我老婆出事了”

    见陈东实面露怀疑,他又将自个儿手机掏了出来,说:“不信你们看,我这儿还有跟警察的通话记录呢。”

    梁泽跟着瞅了一眼,的确是自己局里的电话。看方文宏这样子,也不像是会撒谎的,姑且就当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按他这样说的话,那个电话又是谁打的呢?

    “别看了,这是公用电话的号码。”

    陈东实看着梁泽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跑了这么多年出租车,公用电话的区号还是分得清的。”陈东实也不想泼人凉水,可事实如此。他寒声道:“打这个电话的人,一定告诉了肖楠童童被绑架的事。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什么目的?”

    “难不成是借刀杀人?!”

    梁泽瞳仁一缩,仿佛腹背受击一般,冒出一头冷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慌不择路道:“你们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前,梁泽并不打算告诉陈东实他的揣测,“你只管在这儿,好好看好楠姐和童童,手机保持畅通,等我消息!”

    梁泽一路疯跑出急诊大楼,不顾汹涌车辆,穿梭在风声咆哮的城市街头。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至见到一辆空载的出租,二话不说,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市公.安局。”

    梁泽拨通手机,联系到警局的同事,让他帮忙扣住徐丽。然对方告知,徐丽已做完笔录走了,不过有同事听到她曾提到要去市监狱见刘成林,于是梁泽又让司机改道,驶向市监狱所。

    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阴霾。此时的市监狱所上方,一样地暴雨狂风,波云诡谲。

    徐丽身着一身深红色连衣包臀裙,脚踩细长高跟鞋,妆容精致地走在探监室的过道上。拘留室里的犯人们纷纷探出脑袋,有的胆子大的,冲女人招手挑.逗,嘴里叽里咕噜冒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女人面色平平,一路衣带飘香地走到两位狱警前。有曹建德的招呼,两人特意被安排在单独的会谈室里对话。

    “我们就守在门外,如果犯人对你做出什么危险举动,务必立刻呼救。”

    狱警吩咐着最后事宜,徐丽循例在此等候。不到十分钟,刘成林在一众狱警的押解下,被推进了会面室。

    “你胆子真大,居然还敢来见我”

    刘成林露出一抹邪笑,阴暗光线下,更显张狂。

    不想徐丽不再如受害那日般惊恐无助,她甚是悠哉地抚了抚满头的大波浪,深红色甲贝掠过腕间那条金手链,气度雍容似一只优雅的母豹。

    “这里有监控,”徐丽笑意浓稠,“刘成林,你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变了,徐丽。”刘成林拉开椅子,随身坐下,看着眼前衣衫妥帖、发丝柔顺的贵妇人,恍惚觉得,他所认识的那个徐丽已同自己越来越远。

    “你变得不只是衣裳,化的妆,用的口红”刘成林直勾勾看着女人的眼睛,“而是气质、眼神、身段,统统都变了。变得像一条毒蛇,冷津津的,又漂亮的,血淋淋的恐怖美。”

    “那么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呢?”徐丽把玩着美甲上的碎钻,吹了吹上头的灰,笑意不改,“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变成了今天这样?”

    “哼”男人摇头苦笑,站起身子,似枝头悬下的公蟒一般,将蛇信子刺啦到徐丽眼前。

    “你以为你抱上了马德文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想利用他的权势报复我?殊不知,他恐怕比我更要难缠百倍。你让马德文杀我,可又怎么会想到,他派人追杀到我时,并没有着急下手。而是让我做一场大案,让警察来抓我。这样他既可以不脏了自己的手,又可以趁机转移警察的注意力,为他在纳来哈的买卖铺路。”

    “所以呢?”徐丽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双眼,吐气如兰,“我的目的还不是达到了?你数罪齐发,绳之以法,不是无期就是死刑,刘成林,到最后你还是输了。”

    “到最后?”刘成林皮笑肉不笑,“还没到最后呢,臭.婊.子。我是命不久矣,可马德文,待在马德文身边的日日夜夜,都会让你备受煎熬。你才是更痛苦的那个吧?”

    徐丽抿嘴不语。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马德文之所以对你柔情万种,穷追不舍,不过就是因为你这张脸,有几分他前妻的神韵罢了。”刘成林似抓到一丝破绽,狰狞大笑,“徐丽,你这辈子就只配做个替代。我时常想,马德文在床上干.你的时候,嘴里是不是也喊着他老婆的名字?”

    “老婆?”徐丽低下头去,冷笑一声,再抬起头,眼中已是森森寒意,“他老婆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刘成林你忘了,当年哈尔滨那场大火,烧死了六七十号人。连带着马德文那没满月的儿子,都和他老婆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是啊”刘成林神色惘然,“那场大火那场大火”

    他看着女人的眼睛,刹那之间,一道游丝般的狡黠一闪而过。

    “那场大火?!”男人猛地反应过来,吓得后退半步,跌坐在椅子上,“难道是你你?!”

    徐丽有双摄人心魄的眼,就像一片令人心悦诚服的海。刘成林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见识到如此清晰的凛冽,以及那股比男人还要狠绝、凉薄的杀心。

    “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到现在都没追查到凶手的622重大火灾”刘成林指着女人的脸,踉踉跄跄,“原来是你你!”

    “原来你才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反派!”

    男人后知后觉,看着安坐在对面的徐丽,吓得泪流满脸。

    “我要告诉警察,我现在就去告诉警察,我要告诉他们,是你放火烧死了马德文的老婆和孩子,是你烧死了那六七十口无辜的人,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连没满月的婴儿都不放过!!!”

    刘成林乍起咆哮,狠狠抓住女人的头发,如同一头躁郁的雄狮。受制于人的徐丽非凡不慌,反婷婷袅袅道:“好啊,警察就在门外,你现在就可以告诉他们,当年那场旧案,幕后凶手就是我。只是你有什么证据呢?刘成林,我刚刚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承认,这些都只是你一厢情愿地揣测啊!”

    “你!”刘成林将额头狠狠怼向女人的刘海,四只眼睛两两相对,各有各的无坚不摧。

    “还有,你可别忘了,你爸妈”徐丽轻轻趴在男人肩头,吹出一口挠人的热气,言语低切,“你的老爹老娘,现在可在马德文手上。我又是马德文的老婆,你说我要是吹点枕头风,他们二位老人家突然心脏病发作之类的,死在养老院了你说你们一家三口是不是就可以在下面团聚了?哈哈哈哈”

    “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刘成林抬手就要挥拳。下一刻,徐丽先声夺人,哀呼“救命”,屋外的警察迅速破门而入,齐齐摁住发狂发躁的刘成林。

    “徐小姐你没事吧?!”狱警四下确认。

    徐丽抓着手腕上的细链子,淡淡一笑,一脸无辜:“没事,他只是谈到他的父母,觉得做了这么多错事,对不起他们,想要拿我发泄罢了。”

    刘成林满是愤恨地瞪着眼前女子,极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他只得任由徐丽依依走近,蹲下身来,百般怜悯地看着自己说:“是不是呀?成林,你心里一定很记挂他们吧?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想他们出事的,你放心,你在里头好好改造,我一定会帮你照顾好他们的。”

    话音落下,徐丽翩然抬身,留下刘成林一人含泪切齿。男人的辱骂声震彻廊道,徐丽充耳不闻,步步稳健地踩踏在走廊上。

    百叶窗外透出月光,仿若一柄柄冰刃,割在女人脸上,洞见她眼底飞掠而过的得意。她站定在檐下,望着天边那轮硕大又圆润的满月,露出一丝余味悠长的笑容。

    东哥,不会再有人阻拦我们了

    不会再有了。

    徐丽细抚着手上那条金链子,美目流转,市监狱所大门前停下一辆出租。

    梁泽抬脚下车,目光正对上十几米开外的徐丽。两人久久对望着彼此,仿佛再是澎湃激荡的大雨都与他们无关。

    “徐丽”

    梁泽淋雨向前,胸前警徽熠熠生辉。

    “是不是你告诉肖楠,童童被绑架了?”

    第054章 Chapter 54

    “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告诉肖楠?”梁泽走上台阶, 声音透进风里,带着一股敌意。

    徐丽悄而抬头,血红色风衣束腰修长凝练, 将她整个人修饰得清瘦又高挑。

    “别装傻, ”梁泽走到跟前, 正对上女人那双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如若行凶犯案, 亦有别样的袅娜。

    “我再重申一遍, 肖童被绑架的事, ”他意简言赅, “你为什么要告诉肖楠?!”

    “梁警官怎么断定是我告诉了她?”徐丽温温一笑,眸底波光潋滟,一如既往地纯情柔婉。

    “你明知道肖楠临盆在即, 这次回哈尔滨, 就是为了接生。”梁泽紧盯着她的双眼, 努力使自己的审视不受到任何一丝别的影响, “可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告诉了肖楠, 童童被绑架的事,这才致使她突然出现在警察局,和陈东实大闹一场,以致于病危昏迷, 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徐丽, 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想梁警官误会我了”徐丽摇了摇头,轻声慢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 再说了,我和楠姐无冤无仇, 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泽举起手里的手机,字字掷地有声,“你很聪明,告诉肖楠时用的是公用电话。但你知不知道,即便是公用电话,我们依旧有办法查到坐标。来的路上我已经拜托信息科的同事在查了,很快就会出结果。我告诉你,徐丽,这次你想抵赖都抵赖不了了!”

    “梁警官一定要相逼至此?”徐丽面色一凝,很快恢复了往日镇定,笑靥如花,“ 哦,不对我现在该改口叫你——”

    “李警官。”

    “你你什么意思?”梁泽后退一步,踩了个空,差点就要摔倒在地上。若非他反应够快,扶住了旁边石墩,只怕整个人都要滚下台阶。

    入夜雨势不减分毫,伴随天边闪电,如电光银蛇般,将二人面孔照得通体雪亮。徐丽在电光雷鸣中浅笑,手指轻抬,将那支取出来不久、还没来得及点火的女士烟,轻轻夹在唇间。

    “啪嗒”一声,火光闪烁。女人站在烟雾里,如梦似幻,仿佛春雨湿夜里一抹怪异的魂灵。

    “字面意思。”徐丽吐出一口烟雾,鞋跟踩下台阶,来到梁泽面前。

    “不要再演了,这场戏除了陈东实,没人愿意陪你唱双簧。”

    梁泽目如鹰隼,任凭雨水浸透警衣,同时庆幸,这瓢泼之雨来得何其适宜,恰好替自己掩盖了额间不自觉淌下的冷汗。

    “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对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不感兴趣。李威龙,你我本就无冤无仇,干嘛要一直抓着我不放呢?”

    女人的声音如同一段柔软的绸带,将梁泽的耳目遮挡得严严实实。此时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重叠的烟雾与雨帘,耳朵只听得见身为李威龙死前呜呼的风声与呐喊。西伯利亚的风太冷,血色太浓重他满是无力地站在雨中,沉默良久,无奈开口:“求你求你别告诉他”

    原本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瞬时变软了,徐丽收住机心,将烟抖灭,“你当真就能忍得住?”

    梁泽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回过身时,眼眶已然红了。

    “忍不住也要忍,这是我的工作。”

    “就为了这一身警服,哪怕不惜辜负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徐丽微诧,“值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好,很好。”徐丽看着男人坚毅的面庞,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因为告诉他你是李威龙,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让他对你更加念念不忘,这显然有悖我的初衷。”

    “那肖楠呢?”梁泽抬起头,看着徐丽正邪难辨的脸,“你又怎么开脱?”

    “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开脱?”徐丽抬起手,捏住梁泽的下巴,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小朋友般,目色温柔:“小梁警官,做人不必过分执着。”

    “出来了出来了”

    陈东实正打着盹儿,忽闻方文宏嚷嚷着的声音。他猛地醒过神来,见一行护士推着担架床,将肖楠从手术室里托了出来。

    “什么情况医生?!”陈东实看着女人毫无血色的五官,心中一阵酸楚。后头的医生摘下口罩,长卸一口气后,说:“孩子是没了,但好在保住了产妇的性命”

    方文宏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也不能过分松懈。严格意义上来说,病人现在还处于危险期,还需要放在ICU静养观察一段时间。”医生事无巨细地翻阅着单据报告,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替病人掖着被角,“如果她能平稳度过72小时的危险期,那么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那那病人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陈东实急得快要哭了,“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她?”

    “ICU都有规定的探视时间,为了保证病人能够安心休养,每次都会限制探视人数,具体细则待会护士会跟你谈,你们亲属自行安排就是。”

    陈东实依依目送医生走远,跟随担架床一道,磨到ICU门前。

    看着病房门一点点关上,男人又不甘心地爬上一旁的窗户。透过那小小的一扇窗,陈东实看到肖楠如尸体般躺在病床上。各色医疗仪器发出不同的声响,整个ICU气氛惨暗,仿佛一隅压抑的地室冥宫。

    走廊尽头传来方文宏的鬼哭狼嚎,他像是在伤心孩子的事情,陈东实跌坐在垃圾桶边,四下无人可抱的他,只能选择紧紧抱住自己。

    “你看吧,人就跟个傻子似的,在那干坐了一天一宿。”

    翌日清晨,心有不忍的护士长跟前来送早饭的梁泽打了个照面,将她昨夜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他。

    梁泽扫了眼坐在地上的男人,道了声谢,提着早点跟他一起坐到了地上。

    “吃点?”

    梁泽拿起一个馒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明知多此一举,却还是强撑起笑意,哄着他说:“你要是把它吃完了,我就给你一百块钱怎么样?”

    陈东实嗤鼻一笑,连看都没看一眼,心灰意冷道:“你觉得肖楠都那样了,我还吃得下去饭吗?”

    梁泽收起还冒着热气的早点,站起来,将东西给了旁边的方文宏。接着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来,回来时,怀里揣着一碗热腾腾的炖梨。

    “快看,这是啥——?”梁泽像献宝似的,把炖梨呈到他面前。

    陈东实斜眼睥了他一眼,如旧摇了摇头,“你记错了,我不爱吃炖梨,是李威龙爱吃。”

    梁泽像是没有得到夸奖的小狗一般,将高高举起的炖梨放回到地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天边云彩一道,隐隐淡去。他抿了抿唇,托腮放空了片刻,最后不知怎么的,又拿起炖梨,自个儿啃了起来。

    啃到一半,里头传来喜讯,肖楠醒了。

    陈东实像是瞬间复活过来的木乃伊,从地上“嗖”一下站直了身。梁泽正要恭喜,却见人家压根就没在意自己,径直就往病房奔了过去。

    “肖楠肖楠你还好吗?”陈东实伏在床头,喜极而泣,“你真的把我吓坏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将将苏醒的女人没有太多力气说话,面对男人的关切,她只轻微地点了点头,扎满导管的手不自觉握住陈东实的手。

    “童童童”肖楠戴着呼吸面罩,艰难地吐出一个单词。

    陈东实顾不上抹泪,“她好好的,烧已经退了,现在老曹他们照看着呢。你呢你好不好你要是不好,我想我跟童童这辈子都不会好的”

    “你”肖楠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陈东实糟乱的领口,“你”

    后面说了什么,便听不清了。

    “先让病人好好休息吧。”护士拉开男人,“等她精神状态更好一些,你们再来探视。”

    陈东实乖乖听从了建议,出病房时只觉一身轻松,看什么都是明晃晃的,绚烂一片。

    “东哥”

    徐丽快步上前,一举握住男人双手,“听说楠姐出事了,现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刚刚醒了。”陈东实满怀欣慰地拍了拍她手背,扫了一圈,没看到某人,又回过头说:“好端端的,你来干什么?你跟马德文新婚燕尔的,应该好好留在金蝶陪他才对。”

    徐丽婉声道:“我知道楠姐出了事,童童又发了高烧,已经让香玉把那边边费用结了。我想楠姐这头一定也差不少钱,所以”

    徐丽拉开皮包,露出里头满当当的现金。

    “没事,钱你不用担心,方文宏昨晚就给缴了。”

    陈东实又瞧了眼四周。

    “你在这儿先替我守着你楠姐,我去去就回。”陈东实顾不上徐丽的脸色,撒腿跑到楼道口。果不其然,梁泽一个人躲在楼道里,烟蒂散落一地。

    “怎么又抽上了?年纪轻轻的少抽。”

    陈东实推了他一把,替他撇去烟嘴,梁泽皱了皱眉,下意识抬手推了回去。

    “烦得很,莫挨老子。”

    “咋了,挨一下要收费?”

    “当然要收费,”梁泽气得不想看他,“收你的狼心狗肺。”

    “是是是,梁警官说得对,我狼心狗肺。”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陪他一同坐下,“梁大警官亲手给我买的早饭,我居然不识好歹,一口都没吃,可不就是狼心狗肺吗?还有没,给我垫吧两口。”

    “你少来事后当好人。”梁泽背过身去,“别以为随便哄两句,就好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陈东实伸手去掰他的脸,梁泽看似嫌弃,却由得他揉捏。

    “你还是照顾好你前妻吧。”梁泽把头埋进膝盖间,嘤咛道:“反正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

    “为啥要这么说自己,”陈东实收住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李威龙是李威龙,梁泽是梁泽,你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我现在是连做他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梁泽哼叹一声,“你好狠的心。”

    陈东实一脸懵逼,“你看看你,又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好。那我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就是李威龙呢?”

    梁泽顺坡直下,将那份试探的心思伸展到当事人面前,他多怕日后暴露身份时,带给对方的是一场更大的伤害,那本不是他的初衷。

    陈东实愣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意识到梁泽不像是在玩笑,不假思索道:“如果你是李威龙,那我那我会很难过吧,也会很生气。对,生气,气得恨不得打你一顿,狠狠打一顿,最好打得你不能起身,不能说话,方能解我这些年的恨。”

    “恨?为啥是恨?”梁泽不懂,“找了那么多年的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你不应该觉得高兴吗?为什么还要打他?还有恨?”

    不应该是爱吗?

    “我恨他的欺骗,也恨自己的愚蠢。明明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居然都不知道你就是他。”陈东实整个人缩到了一起,“四年半1476天,我要抓着你的领子好好问问你,这些年你到底死去了哪里,为什么连我连我都可以丢下?别告诉我你有什么苦衷,我不听,我一字不听,一句不信,因为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李威龙,天杀的李威龙,他要是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打死他!最好打得他满嘴是血、满地找牙,才能解我这些年的心头恨意。”

    梁泽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臀,看着陈东实咬牙切齿的模样,感觉到一阵后怕。

    一千多个昼夜的寻找和等待,早已磨平了陈东实心底的思念。如今剩下的,只有思念到极致衍出的恨,那是一种比爱更复杂、立体的东西。

    一种梁泽也只能揣摩出个大概的东西。

    “幸好我不是他”梁泽苦笑两声,“不然我恐怕命都要折在你手上。”

    陈东实看他满脸心虚的样子,笑了笑,拿出纸巾递给他,“是你自己要问的,问了又怕,真没出息。”

    “是,我没出息”梁泽接过纸巾,心不在焉地在心里答: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没出息了。

    两人一人一烟相守在楼道口,身前青烟环绕,通风管透过的光束里,跃起无数微小的粉尘。梁泽看着那些漂浮舞动的尘埃,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尘埃中的一粒。

    烈士园里的无字碑上,刻不上他的功名,但在陈东实心里,却活生生烙下如此深刻的血印。梁泽恐怕自己也没想到,陈东实会恨上李威龙,就像李威龙也不会想到,陈东实会恨上自己。

    这世上无奇不有,唯有因爱而恨,最不需要缘由。

    “一支烟抽完了。”

    陈东实掐灭烟蒂,站起身来,刚要拉人,楼道口闯进一位白衣护士。

    “大事不好了”护士气喘不止,慌忙道:“病人病人大出血!”

    第055章 Chapter 55

    陈东实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病房前的。他只感觉到心脏在“咚咚”、“咚咚”地跳。走廊上来回奔走着医护工作者, 白茫茫一片。各种仪器发出糟乱狂放的声响。通天里塞满了秒表倒计时般的预警声,男人看向挂在墙上的钟,在梁泽一声声呼唤里, 徒然一跌, 昏倒在地。

    再醒来已经入夜, 窗外雨渐停了, 屋内却下起了雨。凡是看得见的地方,无不浮着一张伤心面孔。第一个跃入眼帘的是李倩, 小姑娘哭得面色骇白, 见到人醒了, 用泪汪汪的眼看着自己, 陈东实心里一下子害怕了起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四年前,当他从哈尔滨驶回乌兰巴托的火车上下来时,前来接自己的肖楠也是如此。顶着一张茫然又无措的脸, 在声声悠长的汽笛声中, 告诉自己李威龙的死讯。陈东实害怕那样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之后, 就好像一定附带着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过去是李威龙,今天

    今天换做是肖楠了。

    “东实”曹建德打住伤悼,正要开口,反被问, “人呢?”

    屋子里的人全都沉默住了, 连哽咽声都没有,生怕打破这平静背后的湍流。

    “肖楠人呢?”陈东实复又问, 掀开被子,扯下缠在手上的输液管, “肖楠呢童童妈呢我还答应童童要带她去见妈妈的呢”

    男人呜呼声愈浓。

    “东哥”徐丽含泪上前,钳住他的手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梁泽。

    陈东实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扫了圈屋里人,“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快不行了。”最后还是梁泽开口,每一个字都不带任何温度,“陈东实,你要是还有心,就去看看她吧,医生说她捱不过今晚十二点。”

    “啥意思?”陈东实瞪大眼睛,一把抓起梁泽的领子,忍泪质问:“什么叫捱不过今晚十二点?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就过不了十二点?!”

    “你掐死我也没用。”梁泽冷静地看着他,近日事多,陈东实消瘦不少。两面面颊凹陷进肌肉里,更显出那陡峭的颧骨,像两座憔悴的山丘。

    “行了,把手撒开吧,”曹建德哀叹,“你与其在这儿哭闹,还不如去看看她。”

    “他是不敢。”梁泽撇开陈东实的手,冷哼一声,“他害怕见到肖楠真的不行了,害怕又经历一次同样的生离死别,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更改这种结局,就像当初没有能力更改李威龙的结局一样。所以才会在这里叫嚣,而你叫得越大声,越显得你懦弱、胆怯,陈东实,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众人一一屏气,短暂沉默后,只听见陈东实自嘲般的呛出一声笑,他抹去眼底的泪,一一扫过眼前所有人。

    “没错,我就是个懦夫。从四年前到今天,我依旧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好”

    男人开始自说自话。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有普通人的伤心,有普通人的无奈,有普通人的庸俗,我什么也不是……”

    “我再告诉你一遍,陈东实,”梁泽抬手瞅了眼手表,“距离十二点只有不到两小时,你他妈的再在这里说这些自暴自弃的屁话,我明天就给童童联系新的领养人。我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陈东实似被刺中了痛处般,一下子清明起来。他撇下屋头所有人,迈腿往走廊尽头跑去。后头的徐丽想跟上去,被梁泽拦下。她忍不住说:“你何必这样吓唬他?”

    “他就这糯滋滋的性子,你不拿刀狠狠戳他一下,他就只会迷迷糊糊地到处发神经。”

    徐丽面色一软,到嘴的话突然没了兴致,转身进了屋子。

    急症室床头,愁云惨雾一片。整个房间空洞洞一片,只剩一张床,一张被,和一个濒死的女人。一切都是简单的,原始的、干净的,透着一股把一切拨回到原初时的隐秘的残忍。

    其实梁泽说得很对,自己就是不敢,不敢亲眼目睹,不敢亲身面对。四年前的李威龙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实则也是一种侥幸,因为见了,只怕他会做出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只是四年后,肖楠将去,他不得不面对。二十六七岁的自己可以假借机缘和时间,错开那片伤心的丛林,而三十而立的自己,却再也绕不开这遍布荆棘的巉岩山道。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试图躲闪开它的人,它早已为每个人的人生规划好了路线与障碍。

    “童”

    女人气息恹恹,连说一句话,乃至一个字,都需用尽全力。

    才短短几天时间,她就从面色红润、眉目生春的待孕产妇,变成了白布上一块横陈的腐疽烂肉,陈东实不由得想到菜市场里悬挂在案板上无人问津的猪五花——可见生育之于女子,不亚于一场生理意义上的毁灭。

    “童童”肖楠虚喊着,伸出手指勾住男人衣角,“童”

    “她好得很。”陈东实坐在床头,手头捧着个小盒,眼皮沉重。

    肖楠闻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瘫平到床头,似搁浅的死鱼般,双目硕大地瞪着天花板。

    风吹动纱帘,照进月光一片。男人抽了把鼻涕,将盒子放到被上,转过头来,露出两行清晰可见的泪。

    “还记得97年在罕乌拉,718炼钢厂,我俩头一回见面。”陈东实埋头细语,“你那样风光,扭着小裙子,头发散开,耳垂子上搽香水,飘在走廊上,像朵到处开的喇叭花。”

    女人状如死尸。

    “还有后来,你当着车间百十来口人的面,甩着头,红着脸,告诉大家,你要追一个人,外号叫陈木头。”陈东实握住她的手,“有人问,陈木头是谁呀?你说,嘿,呆瓜,陈木头就是咱们隔壁车间那个最木最呆的陈东实呀。”

    陈东实越说越觉得无力,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要呕尽心血一般。无疾而终的陈述就像两人戛然而止的命运,很多故事讲到一半,便已经是穷极血泪的终章。

    肖楠垂垂叹息,“原来这些你都记得”

    “我记得的,我记得。”陈东实紧握着女人的手,多害怕她会像某人一样,不经意间化作飞烟散去,“我不仅记得这些,我还知道,你我结婚三年,有名无实,你为的不过就是想要一个站稳脚跟的机遇,你嫁给我,也无非就是想要拿个永居的身份。”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肖楠咳嗽两声,眉眼慈悲,“先入局的是我,后来陷进去的也是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是我对不起你,没用的那个人是我。”男人泣不成声,“不然你打我吧,或者骂我,就像你从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酒桌上拉下来一样,当着老钟和满街道人的面,摔锅砸碗,大声教训我。你不是最有能耐的吗?整天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童童照顾得很好,街坊邻里的都喜欢你没有你没有你我和童童以后该怎么走后头的路我该怎么跟她说妈妈去哪里了……”

    陈东实泪水嚎啕,再也忍不住了。卑微也好,脆弱也罢,他索性丢开那副身为男子的硬骨。剖开他的皮肉,里头从始至终都只有一颗敏感孱弱的柔心,梁泽说得对,不要做大英雄,什么狗屁大英雄,做大英雄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也不开心。

    被选中做英雄的人,往往连最亲近者都难以保全。他只想做一只自私的小动物,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泯然众人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成全别人,更成全自己。

    “你别哭了,”肖楠抿着苍白的唇,替他拂去脸颊眼泪,“陈东实,我看中你的,向来就是你的软心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什么也没变我死而无悔了。”

    男人将头贴在被子上,双臂抱住女人的身躯,涕泪糊了满脸,“我不想你走肖楠你别走好不好?你不要走你知道我老母和威龙走了以后,我就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了。他们一个两个都把我扔下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傻子,怎么跟童童一样,她也常常问我,妈妈是不是不要她了”肖楠惨然一笑,冰冷的指腹揉过他鬓边。陈东实也老了,再不复年轻时的英武雄壮。肖楠犹记得第一次见到陈东实的那天,他坐在树荫里,拿着水彩笔,抱着厂区里的流浪狗画大花脸。

    原本白白净净的大白狗,被他画得跟杀马特似的,七彩斑斓。一群路过的女工友捂嘴偷笑,肖楠装作无心地问,那是谁呀?人还怪好的哩,给狗化妆。

    肖楠喜欢他抿嘴傻笑的样子,跟女人说话,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后来肖楠开玩笑说,我给你做老婆吧,你敢娶我不?

    陈东实呆呆地说,我不喜欢女人哦,我好穷的,没人会喜欢我。

    肖楠说,没事呀,又不做真夫妻。我拿永居,搭伙解闷,咱两到期就离,一拍两散,互不亏欠。

    现在是真的要“散”了。不过不是一拍两散,是魂飞魄散。

    时间会无一例外地推着所有人向前,唯有美好的记忆,留存在灵魂和意念里,永生地鲜活。

    “我这一辈子,终究是痴人盼梦,匆匆难回头了。”肖楠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面色如灰土,“可我不甘心呐,东实,跟了你三年,你可明白我心里有多苦?自己的老公,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哪怕明知这是一场提前说好的交易和游戏。可我,却连耍赖的资格都没有”

    肖楠别过头去,努力压制着哭声。她的鼻尖轻轻流出两行温血,“滴答”、“滴答”滴在白色被套上,像雪地里一朵朵艳烈的花。

    “我走以后,请你千万不要告诉童童,妈妈走了”肖楠捂住下半张脸,不想让男人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鼻血越流越多,晕出越来越大片的红,她拉过被子,尽可能盖住印子,字字果决,“要是她问起来了,妈妈上哪儿去了,你就告诉她,妈妈妈妈会变成星星,一直一直就在天上看着她。”

    “她最爱看星星的,从前都是我陪着她一起看,以后就只能麻烦你,陪她继续看星星了”

    肖楠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探向窗外,可惜今晚月明星稀,这四方促狭的天空,没有一颗如愿亮起的璀璨。

    “你看,临到死,老天爷都不肯抬举我。”临了,肖楠开起玩笑,擦干鼻头的血,扭过头看着男人,“我最后只问你一件事,你能否送我一条金手链一条,一条和徐丽手上一样的金手链?”

    陈东实颤颤巍巍地打开床上的盒子,取出里头的链子,涕泗横流,“其实我早就买了,本想你回哈尔滨那天给你的,只是因为方文宏在,我怕他觉得这礼物太寒酸,便没好意思送出手是我自卑作祟,是我罪该万死,可我怎么可能会想到,那是你我最后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肖楠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垂下一只手,面带淡淡的微笑。陈东实会意,忙不迭解开卡扣,替女人戴上那条链子。

    一模一样的金手链,一模一样的喜欢就算不是出自真心,她也彻底认了。

    女人咽下苦水,呼吸一滞,忽而没了声音。

    “你看,戴好了你一直都想要的金手链。”陈东实抓着她的手,在她面前摇晃着,“肖楠你看,多好看的首饰,戴在你身上,都没有这么好看过”

    哭颤的呜呼掺杂着风声,除此之外,只剩窗帘机械的沙沙声响。陈东实似猜到了什么,丢下那只了无脉搏的手,满面惊恐地看着女人的脸,似逃荒般退回到沙发后。

    良久,隔壁屋的梁泽听到一声惨叫,拎到一半的水杯“啪”一声落地。

    惊得在场所有人一跳。

    “怎么了?”曹建德正要出门查看,不料陈东实一步一趔趄地飘到了门前。

    “十二点了”

    梁泽喃喃自语。

    天上星星落了。

    第056章 Chapter 56

    肖楠的葬礼就像流水的时光, 掩映在入夏的暑热和乳白色的沥青水雾里,茫茫然了无痕迹。

    她的骨灰由方文宏接手,带回了哈尔滨的老家。整理遗物时, 入殓师替她摘下了那条金手链, 交回给了方文宏。临去哈尔滨的前夜, 陈东实告诉他, 一定要在灵位前奉上那条金手链。那是她生前最后的牵挂。

    方文宏没敢告诉陈东实,那链子他看得扎眼, 早就准备在火车上找个机会扔掉了。他一个不堪受的前夫, 有什么资格凭吊自己的老婆?更何况, 要不是因为他, 肖楠又怎么会流产大出血,牵扯出后头这么多的事?自己没找人搞他就已经算不错了,事后来自己跟前装什么深情, 真是不够惹人嫌的。

    底子里这么想, 可面子上, 方文宏还是在乌兰巴托办了个简单的葬礼。毕竟这头也是肖楠生活许多年的地方, 亲朋旧友都在, 总不好回哈尔滨入葬,坟前冷得连狗都不理。肖楠葬礼那天,人还是来得不少。

    陈东实戴着孝,杵在门口迎来送往。连续几天失眠伤心, 他整个人的气色看着无比惨暗。梁泽和曹建德在停车场引导宾客泊车, 徐丽和香玉则在后头帮忙摆设烛台贡品。肖楠生前人缘紧俏,四方邻里都喜欢她这泼辣开朗的性子, 因此,前来送行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多, 方文宏不得不又临时加了块场地。

    “过分了啊,”忙完的梁泽头一件事就是找陈东实说话,也不管人家带不带理的,见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说:“好歹也算是重大场合,连袜子都不是一个色儿的,脑子被你踢到哈尔滨去了?”

    陈东实皱着眉头瞅了眼脚下,只见自己两只脚,一边一个颜色,想必是早上出门时太匆忙,没看清,胡乱抓了双袜子就套上脚了。

    梁泽趁热打铁,“等会就要给楠姐上香了,她要是还在,看到你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一定气得跳出来骂你。”

    陈东实不甚在意地挠了挠头,任梁泽将自己拉到后头的草坪上,那里停着梁泽自己的小车,此时后备箱大敞着,里头堆满了各种杂物。

    “你等着。”

    梁泽钻进后备箱里,捣鼓了一阵,翻出一双新袜子。

    “换上。”

    他头也不回,继续翻找着。

    陈东实坐在一旁石墩上,乖乖把袜子换了,刚想问换下来的袜子放哪儿,见梁泽又扔了件西装外套给自己。

    “毕竟也是最后一面了,穿得体面点,也是对人楠姐的尊重。”梁泽倚在车门上,想了想,走到陈东实面前,一手盖上他的天灵盖。

    “别动。”他将男人的脑袋扶正些许,眼神严肃。

    陈东实忍不住问,“咋了?”

    “没啥,”梁泽噗嗤一笑,看了看掌心,“还不错,洗了头来的。”

    “你好像很高兴。”陈东实面色铁青,没有半分娱乐的心思。

    梁泽意识到似乎有些过头,忙打住笑意,正经道:“我是看你这几天都不带笑的,想逗逗你罢了。”

    “我没心情。”陈东实将换下的袜子塞进口袋,拉上鞋跟往回走。

    梁泽看着他躬身驼背的身影,终有不忍,决定还是暂时收回原本想要告诉他的那番话。

    今早他刚醒来,就收到了来自信息科的电话。

    “上回你让我们查的那个公用电话的事,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头人的一句话,瞬间将梁泽从睡意中拍醒,“IP在青格尔泰,结合你让我们之前查的徐丽的行踪,事发当天,她的确去过青格尔泰。据公用电话的小卖部老板交代,那天有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人用过公用电话,且基本特征和徐丽高度吻合。”

    言下之意,自己之前的推断没有错,那通电话就是徐丽打的。

    “好,我知道了。”梁泽撂下手机,看向床头写字台上那厚厚一沓卷宗,陷入沉思。

    果然是徐丽搞的鬼,果然是她,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没有猜错。

    梁泽来不及细想,迅速打通曹建德的号码,一五一十将调查到的事复述给了曹队。岂知对方非但没有追徐丽的责,反叮嘱自己,不要继续深查。

    “你这样只会打草惊蛇,要是以前就算了,现在她背靠马德文,你贸然惊动她,只怕马德文不会坐视不管。”曹建德说得有鼻有眼,“上回让马德文钻了空子,做成了纳来哈那桩生意,如今他正春风得意,我们这时候拿他老婆开涮,只会得不偿失。”

    “那肖楠呢?”梁泽一听,火气一下涌了上来,“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然后继续放任那个女人逍遥法外?!”

    “我们是警察,”曹建德义正言辞,“办案不能靠意气用事。你拿住了徐丽给肖楠死前打过电话的证据又如何?她大可以说那通电话跟肖楠聊的是别的。肖楠已经死了,徐丽在电话里到底对肖楠说了什么,我们死无对证,所以你的这个所谓的证据可有可无,并不能断定徐丽就是杀害肖楠的凶手。”

    “那她至少也间接害死了肖楠!”梁泽越说越激动,“谁知道她打电话告诉肖楠时,安的是什么心!”

    “那你怎么确定她给肖楠打的那通电话,谈话内容一定就是告知她童童被绑架了呢?”曹建德叹了口气,亦不忍苛责,“威龙,你太心急了。”

    见对面不说话,他又问,“你这样急着定她的罪,到底是真的为了肖楠,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人?”

    “逝者已逝,生者犹存,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只为了纪念我们共同的好友、旧识、妻子、母亲,肖楠女士。她的离去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可挽回的沉痛,让我们一同为她祝祷,愿她魂魄安在,黄泉之下,一路走好”

    肃穆威严的哀乐混着仲夏黄昏的热浪,熏得人泪汗不分。陈东实守在一旁,看各路友人三五成对,一一上前为肖楠鞠躬参拜。

    四四方方的灵台上,摆满了鲜果花卉。陈东实至今都难以接受,半个月前还在自己跟前活蹦乱跳的女人,如今就已成那呢绒盒子里一堆了无声息的残灰。

    眼泪不自觉顺着面庞悄然滑落,陈东实正欲抬手,身边刮过一道香风。紧接着伸近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臂,五指里攒着块方手帕,上头还绣着精美的图纹。

    “擦擦吧,东哥。”徐丽替男人拂去泪痕。陈东实不大耐受,微微后退半步,略慌张地接过了那块帕子。

    这些天来,徐丽亲力亲为,无不为肖楠的后事操碎了心。这些陈东实都看在眼里,本应新婚烂漫、你侬我侬的阶段,硬生生被自己这摊子事耗得沧桑疲惫。看着徐丽那张愈见消瘦的脸庞,陈东实心有戚戚,只能口头抚慰她有空多陪陪马德文,别有事没事总把精力浪费在自己这里。

    岂知徐丽无所谓道:“他如今也在金蝶忙,本说了今天要来的,可临时有事没能来。知道你这头事情多,还给了我不少钱,让我转交给你呢。”

    话没说完,徐丽从包里拿出一沓纸封。

    “这钱你一定得收下,我也加了一些。这是老马和我的心意,给童童的。”

    徐丽看着陈东实比自己哀伤百倍的脸,心有恻隐:“姑娘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妈,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你好好拿着就是。”

    话已至此,陈东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推辞,便安心把钱收下了。

    “老马对你好吗?”陈东实瞧着女人,这些天忙着为肖楠的事伤心,他竟有些忽略了徐丽。

    徐丽看着他的眼睛,颔首带笑,“那自然是比刘成林好多了。”

    陈东实看着她手上硕大的鸽子蛋钻戒,还有脖子上那串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感慨万千:“我总觉得你跟从前不同了。”

    徐丽心中一骇,“哪里不同?”

    “或许是嫁给马德文的原因,有钱了,做了贵妇人,穿着打扮、化的妆什么的,也比从前更妖艳了。我记得你从前不爱穿这些时髦的款式,如今却”

    陈东实看向她妥帖柔顺的包臀裙,裙边镶着一圈薄纱,纱上还坠着流光溢彩的宝石珠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在葬礼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身黑,她却暗藏巧心,用一对灼如樱桃的红玛瑙耳环点衬着面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耳垂上燃着两团火,走起路来一晃一闪,阳光下看,属实吸睛。

    徐丽迎风抚鬓,“那东哥觉得我好看吗?”

    陈东实想当然点头,“好看,你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女人心满意足地露出一抹笑意,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的梁泽眼里。

    “那我先去帮他们收拾东西,天快黑了。”

    徐丽也看到了梁泽,神色一怔,赶忙找了个由头撒腿开溜。

    看着女人婀娜离去的背影,梁泽一板栗敲在陈东实头上,恨铁不成钢:“楠姐骨灰还没凉呢,你就在这儿忙着跟人卿卿我我了?”

    “谁卿卿我我了?”陈东实抱头委屈,“我只是跟人家寒暄几句。”

    “寒暄几句?寒暄得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刚刚我都看见了,你们两个有说有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一对儿呢。”梁泽瞪了眼徐丽离去的方向,声音逐渐激动,“我说了一百万次,让你离她远点离她远点,你不听,你知不知道,楠姐死前那通电话就是那女人打的?!”

    “什么?”陈东实大惊。

    “楠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警察局?为什么一口一句追问童童的下落?又为什么突然情绪激动、大出血,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梁泽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全都抖落了出来,他也顾不得曹建德的叮嘱了,就这样吧,该挨骂挨骂,该受罚受罚,只是现在,他实在不想让某人再受徐丽的蛊惑!

    “我已经查到了,楠姐事发当天,就是徐丽用公用电话给她打了个电话,才使她情绪激动,哭着喊着要回乌兰巴托,找你讨要说法。”梁泽双手叉腰,指着不远处,字字分明,“我推断,就是徐丽在那通电话里告诉肖楠,童童被绑了架的事。她明知楠姐怀身大肚,受不得刺激,却还是瞒着我们告诉了她,这女人居心之歹毒,超出你我想象!”

    “不可能!”陈东实一口打断梁泽的话,难以置信地望向不远处,“你少来挑拨我两的关系我要亲自问她,谁说了都不算数!”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梁泽咬紧牙关,一鼓作气:“陈东实,我就是见不得你跟她好。”

    天色一点点由灰变暗,墓园里的喧嚣也随人群,一点点流开。陈东实和梁泽是最后走的,确保里头没有人之后,才各自心事重重地离去。

    入夏的白烨林,空气中散发着焚香殆尽后的庙油气。野草地上空荡漾着前夜露水凝结而成的湿雾,整个园子,仿佛一座飘在云端的巨大鸟笼。

    灌木丛发出隐约朦胧的摩擦声响,叶子缝隙后,一抹火光跃然而出。打火机盖子“啪嗒”一声,被一只手合上,一双鞋跟细长的高跟鞋从后头踏了出来。

    徐丽一手插兜,一手举烟,顺着石板路,来到安放肖楠遗像的地方。原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原地只剩下一座用作纪念的墓碑。她吐出最后一口浓雾,蹲下身来,将烟蒂怼向墓碑前那束康乃馨上,新嫩白净的花瓣,瞬时被烫出一个大洞。

    时针拨回到若干天前,肖楠醒来的那天,陈东实和梁泽在楼道谈话,方文宏忙着伤心。转为普通病房的女人独自躺在房中,门口外,走道里,唯独剩下徐丽一个人。

    徐丽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里,将门带上。呼吸面罩下的肖楠,费力睁眼,见到来者,似有预期,不为所动地仰望着天花板。

    “你应该感谢我,告诉了你,童童被绑架的事。”徐丽匍匐在病床边,双唇紧贴着女人的耳廓,声线柔媚,“楠姐,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我想我是应该报答你的。”

    女人平静地仰在床上,不动分毫,病房中只剩各种仪器的滴答声。

    徐丽缓缓抬身,抬起手腕,露出腕间那根精美绝伦的金色手链。她的指尖幽幽掠过链身,寒光闪过肖楠的双眼。终于,她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即便是不屑的,悲催的,一笑,在徐丽看来,都是一种胜利的先兆。

    “你知道吗,来之前,我去隔壁看了眼童童。”徐丽抚着手链,手停在她胸前,“我想童童一定是烧糊涂了,睡梦里居然喊我妈妈你说她如果知道她的妈妈就快要死了,会不会跟你一样,受惊过度,然后搐死在这里?”

    肖楠露出如斯的惊惧,她想要呼喊,喊出嘴的却只有呼吸面罩里的大口白气,和呜呼哀哉的模糊声响。徐丽将她的手死死摁住,由不得她摇摆,就像在活捉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楠姐,我真的比你更需要他,这次你让让我好不好?”徐丽趴在她肩头,言语温存,“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你跟刘成林、梁泽他们一样,打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不喜欢我。大概是我从前站过街、卖过身,又总是遇不到好人,以至于让你们一个两个地都轻贱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只是个烂人。”

    见肖楠不吱声,她又自言自语道:“只是你比他们会演,哪怕再不喜欢我,也要为了东哥的面子,礼让我三分。可我又何尝真的想要你死呢?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得知女儿出了事,就没头没脑地冲到警察局大哭大闹,把孩子搞没了不说,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快要没了”

    徐丽十分欣赏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子,此时的肖楠就像一位被藤蔓缠住手脚的溺水者,痛苦地捶打着床架,试图制造出声响引来别人注意。

    “你别敲了,这里不会有人来的。”徐丽抓住她的手,替她放回到被子里,“你知不知道,在你照顾我的那些天里,每一天晚上,东哥都会来我房间,陪我过夜”

    “你得不到的东西,我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徐丽摇晃着手链,笑如银铃,“你得不到的人,我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们,我并不比你们任何人差。我一样配享这人世的幸福,我会和喜欢的人相守到老,我会拥有很多很多的钱,我会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拦住我去路的人——”

    “都该立刻、马上去死。”

    肖楠呼吸渐促,嘶哑的哭喊声,被蒙在被子里,像鸟雀被困笼中不停撞击的声响。

    “那些晚上,我和东哥都很开心。他还夸我,比你更会哄人。”

    徐丽嗓音魅.惑,如同天籁,“男人嘛,有几个不是喜新厌旧的?你说对不对?你已经老了,身材也走了样,性格更是强势,他经常同我抱怨说你不够温柔,还说,他早就想让你滚回哈尔滨了,一天天的赖在他家里,老婆不是老婆,前妻不像前妻……”

    她折下腰,正眼对上床上女人,替她擦去满脸的大汗,“肖楠,像你这样多余的人,就该早点死掉”

    肖楠泪眼茫然,指尖蜷缩在被窝里,不停颤抖。

    “别以为你可以把我们的事告诉别人,我想你肯定不希望童童出事。慈母之心固然惹人感动,但也容易成为致命的软肋。肖楠你记住了,不是我徐丽害死的你,是你自己,害死了你自己啊。”

    徐丽看着床上的人一点一点没了动静,将进门时拔下的氧气面罩又重新给她戴上,神情甚是满足。

    “你放心,你死了以后,我会把我和东哥的结婚照,一张张、一件件地全部烧给你。”

    女人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仿佛在宣告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我要你跟刘成林、梁泽一起,就算下了地狱、就算变成厉鬼,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我,活得比谁都要好,都要幸福。”

    “您就安心走吧,”徐丽回眸一笑,“楠姐,谢咯。”

    第057章 Chapter 57

    金蝶永乐宫, 总包。

    中央舞池里的钢管女郎们收起荧光棒,从台子上踮着裸足走下。闹哄哄的美女们前脚刚走,后头乌泱泱钻进来一群大老爷们。

    领头的是王肖财, 身边跟着马德文一贯的老人张猴儿, 以及几个面孔偏生的嫩瓜秧子。马德文夹起食盒里最后一块寿司, 放进嘴里, 备好的擦手布适时奉上,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王肖财等人足足等了半钟头, 才等到马德文彻底餍足饭饱。他从商多年, 习惯每餐后必来一根烟。有眼见儿的人早拿好了打火机凑上去, 火光里, 男人剔着牙缝里的碎肉粒,目光周游在那几个生面孔上。

    “马老板,这就是这次纳来哈生意里头负责运毒的猴子猴孙们。”张猴儿文化程度不高, 做不得啥漂亮比喻, 只能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底下人。

    马德文身边一位看着颇有学识的助手说:“咱们这儿是正规娱乐场所, 不是花果山, 你跟这儿拍电视剧呢?”

    马德文摆摆手, 示意无碍,紧接着王肖财摸了上来。

    “马总,这些都是应您的要求,找的那些大功臣们。这伙子人可不简单, 您别看着他们各个年纪不大, 可都是有血性的,这回能做成这单子生意, 这群人功不可没。”

    马德文打眼瞧去,清一色怯生生的面容, 眼神里都带着些许面对未知时的恐惧和不安。唯独一个,神色镇定,面容淡然,像是刀尖上的老手,看着不到二十。

    “你,”马德文随手一指,“到我跟前来。”

    “还愣着干嘛,”张猴儿推了他一把,跟着起哄,“马老板让你上去领功呢。”

    那人不疾不徐地走到马德文跟前,看着对方的眼睛,当真丝毫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该有的气度。

    马德文难掩欣赏,“这次纳来哈总共藏了十五斤毒,听说有个不怕死的,一个人担了将近五分之一。要知道,这是咱们头回人体运毒,一旦包装破裂,毒品外渗,极有可能累及器官,严重时,还可能要了你们的狗命”

    “你应该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吧?”

    那人轻轻点头,笑:“承蒙马老板关爱,我也只是想赚点钱罢了。我这人信一句话,富贵险中求。胆子不够大,又怎么能够捞到钞票呢?道理我都懂的。”

    “今年多大?”

    “过了年十七。”

    “才十七,”马德文打量了他一遍,吮了口雪茄,“这么着急忙慌地赚钱干嘛?很缺钱?”

    “给我妈看病。”

    四周传来一阵细微的倒吸声,马德文环顾一周,又将目光落到那人脸上。

    “不错,还是个孝子。我喜欢孝子。”

    年轻人见状,“扑通”一声跪下,行动之果决,令在场众人皆汗然不已。

    “马总带我赚大钱,我替马总效死忠。”那人虔诚叩首,音色洪亮,“只要马总肯收我,我一定将您视作亲生父亲!做牛做马,一辈子都孝敬着您!”

    “是个有眼力见的,”马德文笑得乐不开支,“你们瞅瞅,多会来事的一个小家伙。”

    话音刚落,包厢门外走进个身材纤细的摩登女子。一头风尘大波浪卷,齐臀亮片裙,一身春光无处可藏。

    “嫂子好——!”众人齐声高喊。

    徐丽领着一队美艳女郎,娉婷走近,一屁股坐到马德文腿上。跪着的年轻人见此,忙往旁边挪了一挪,为黏腻的二人腾出些许位置。

    “葬礼都办完了?”马德文埋向女人肩窝,用力闻了闻,“好香啊。”

    徐丽勾着他的脖子,倩笑:“都忙完了,我留着帮他们善后,所以待得稍晚了一些。”

    她目光一扫,留意到包厢里还站着许多人,马德文从旁道:“都是我的大功臣,你也是我的大功臣。”

    “你少来。”徐丽嗔笑着捶了他一下,努嘴瞟向地上跪着的人,总觉得面熟。

    “好端端的,你让人家小孩儿跪在地上干嘛?”徐丽匍匐在男人肩头,像一只回窝休憩的狐狸,“你的红包我都已经带到了,还有,刘成林的判决书下来了,死刑。”

    马德文不动声色地掐灭雪茄,抬了抬手,让年轻人先起来。他将徐丽安放到另一边大腿上,搂着她说:“那你的心事也了了,他还算死得有些价值。”

    徐丽含笑不语,抬首看向那队女郎,道:“你先前可答应我的,让我接手金蝶领班的位置,替你看顾这些小丫头片子们。正好我手头还有个丫头,美发屋关门了,她没地方去,干脆也让她来金蝶好了。”

    “这些你自己看着办就是,”马德文满眼宠溺,“都是做老板娘的人了,不必事事请示我。”

    一旁的王肖财冷哼一声,奚落鄙夷全落在徐丽眼里。

    “对了小家伙,”马德文这才想起刚刚那个表忠心的小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斌。”少年镇定自若。

    趴在马德文怀里的徐丽神经一抽,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面孔,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伺候完马德文喝完酒,徐丽出门时恰好撞见香玉。她一身白裙瑟瑟然等在金蝶一楼大厅口,纤尘不染的清纯气和灯火迷离的夜场格格不入。

    徐丽赶紧让人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你怎么来了?”徐丽抚了抚她的脸,见女孩从外套里掏出一个饭盒,里头装着满当当的排骨。

    “陈叔叔让我给你带的,说看你这些天都瘦了,特意做了排骨。”

    香玉的声音脆脆的,还带着少女涉世未深的懵懂,徐丽时常在想,十多岁的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看什么都带着一股苍白和浅薄,温驯极了。

    也易受伤害极了。

    “你放心,我刚刚和马老板说了,你以后就在金蝶做事。”

    徐丽拍拍她的肩,领她上后头餐厅吃饭。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是,她很少在人前称呼马德文为老公。

    “你放心,你不用陪那些叔叔们喝酒,只做些端茶倒水、清理洒扫的活儿,要是有男的对你对手动脚,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教训他们。”

    “谢谢小丽姐。”女孩满心感激地抱住女人,“小丽姐,认识你和陈叔叔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要是没有你们,我恐怕”

    “傻孩子,”徐丽用力抱紧女孩,窃窃自语:“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再走我的老路。”

    这餐饭吃得徐丽很是松快,她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这么享受一顿饭是什么时候了。香玉就像她此时唯一的慰藉,看着女孩亭亭玉立地长成,就像栽种着一盆花般,令人期待。

    “你也吃,多吃点。”徐丽往她碗里不停夹着排骨,“你陈叔的手艺最好,我只吃过他的糖醋排骨,红烧排骨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陈叔叔说,小丽姐的手艺也是最好的,”香玉扒拉着碗里的饭米粒,笑意浓浓,“小丽姐,你就是最好的。”

    徐丽含羞一笑,刚想要说点什么,突然见王肖财领着陈斌等人,闹哄哄地落座到一旁餐桌上。

    估摸着七八个人,围着大圆桌,只点了一锅牛尾汤,和每人一份酱油炒饭。

    众人见到徐丽也在,纷纷招呼着嫂子好,唯独王肖财不屑一顾,连头都不带抬的。

    徐丽懒得计较,继续陪香玉用饭。期间隔壁桌要了几箱酒,推杯换盏后,各自依稀起了些醉意,口头上聊的也越发轻浮起来。

    “哎,小兔崽子们,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开瓜吗?”酒后的王肖财红光满面,举着牙签,将戏谑目光对向一旁走过的一对年轻女孩。

    白晃晃的大腿一闪而过,惹得男人们都有些骚.动。王肖财的眼光甚至都没离开过姑娘的身子,直到目光尽头,徐丽举着摇晃的红酒杯,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啥是开瓜?”旁边一个不知深浅的小毛头问。不用他答,想必也是个不大干净的答案,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袭来。

    徐丽赶忙扶起香玉,准备带她离席。却不想在抬腿的一刻,听王肖财大声道:“那开瓜啊,就是说小姐第一次开张的日子!”

    众男一阵嘎嘎嘎狂笑。

    陈斌捧着酒杯,不置可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肖财这是说给隔壁老板娘听的。

    “你们这些人啊,有几个还是处的?”王肖财拿筷子指了一圈,笑得直翻肚皮,“你们不会连女人都没碰过吧?!”

    接着又是一阵轻浮笑声。

    徐丽面色一凛,迅速带着香玉离席,不出所料地被王肖财拦住了去路。

    “咦,老板娘,你也在啊。”王肖财明知故问,一脸痞笑,“来都来了,干嘛着急走呢,来嘛,陪哥几个喝几杯。”

    说着便要上手去勾徐丽的肩。

    “王肖财,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徐丽拉紧外套,底气十足,“你们男人喝酒聊天说些荤话我管不住,只是别没事给自己找事,这要是让老马知道了,他一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王肖财吃瘪坐下,脸上却满是不服气。于是还没等徐丽走出餐厅大门,他便扭头发狠道:“鸡就是鸡,再怎么包装也是鸡!以为攀了个男人就变凤凰了?你特么以前被刘成林他们挨个——”

    “老王。”

    马德文的声音登时传来。

    王肖财浑身一怵,循声向头顶看去。见旋转楼梯尽头,马德文一身蓝色西装,正和助理并肩站在二楼看台。

    “我再说最后一次,”他摇晃着酒瓶中的冰球,面无波澜,“以后谁再敢对徐丽不敬,就会像这瓶酒一样——”

    马德文五指一松,任酒瓶由二楼坠落,“哐当”一声巨响,造价昂贵的进口伏特加,顿时砸落在王肖财的脑袋上。

    碎片与残汁浇了他满脸,他不敢喊疼,也不敢反抗,只得由得鲜血混着美酒,滴滴答答淌了满脸。

    徐丽止住脚步,回身看着王肖财一身狼狈,垂首莞尔,“怎么样,还打算继续说吗?”

    话音刚落,她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毫不留情地朝王肖财太阳穴砸去。

    再度吃痛的男人惨嚎倒地,顾不得其余人都在,疼得满地打滚,鲜血流了一身。

    “赶巧今天大家都在,有几句话,我就顺嘴说了。”

    徐丽擦了擦手,将帕子扔到一边,柔声细语道:“我知道,许多人心里都跟他一样,对我蛮不服气。总觉得我以前在杭巴做过皮肉生意,出身不大好,便觉得阿猫阿狗都可以来欺负我。”

    “可我既然嫁给了你们老大,就是你们老大认可我。你们羞辱我,就是羞辱你们老大。今天或许只是酒瓶砸在脑袋上的事,可以后……”

    众人闻罢纷纷下跪,缩在后头的陈斌也跟着跪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连陈东实都难以驾驭的女人。

    匍匐倒地的王肖财捏紧拳头,面颊肌肉隐约抽搐。出生入死的效劳不如一个女人坐坐大腿来得轻松,她凭什么坐上金蝶的管理?领班这件事儿,他跟马德文求了好几回,老马都没同意。

    谁不知道,金蝶的领班明面上是伺候酒水、接送引荐的中间人,实则是马德文的二把手。让徐丽做金蝶的领班,无疑是让她来管着自己,高自己一头。

    一个破卖.淫的,屁也不是,她还敢坐到自己头上?王肖财心中愤恨,但不敢声张。

    总有机会的,他恨恨地想:徐丽,总有机会,我一定会把你拉下来。

    第058章 Chapter 58

    “没事王哥, 那女的除了有个好老公,也就只能在床上使使力了。”

    出了金蝶门,王肖财肚子还有气, 旁边小喽啰瞎起哄安慰。陈斌尾随在人群末, 兜里揣着马德文在包厢里塞给自己的两万块红包, 寻思着, 该去医院把医药费缴了。

    陈素茹早在一星期前,因□□溃烂, 被送进了市医院救治。红灯区不乏这样脏病缠身的女人, 但像她这么严重的, 医生属实少见。

    寻常人感染梅.毒, 砸锅卖铁也是要治的,偏她毫不慌张,每天吃止痛片还要坚持上钟, 一上就是八九个钟头, 接待十来个客人, 于是没过年关便疼得直不起腰, 下半身每天都在冒脓疮和污血。

    医生告诉陈斌, 要是再晚些再来,他母亲的下半身都要残废了。梅.毒的肉芽已经蔓延开整个大腿根,再下去,占据盆腔, 挤压到内脏, 可能连命都难保住。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斌发了疯想要赚钱的原因。当他从张猴儿嘴里得知有这么一桩买卖可以“大赚一笔”时, 他甚至铤而走险,一人揽了好几个人的活。

    只赚一次, 他想,只赚一次就收手,却不知在交完钱出医院大楼时,刚好撞见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陈东实。

    陈东实也刚接了童童出院,前脚刚办理完出院手续,出住院部就瞅见许久不见的陈斌抄着一叠单据在柜台数钱。他走过去,刚想要打声招呼,不料对方见到自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拔腿就跑。

    陈东实追他追了三条街才追上。

    “你特么的你跑啥?!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吗?”

    年纪大了,体力不及十六七的小年轻,陈东实喘得跟得了肺痨一样。

    陈斌被男人摁在胸窝里,跟待捕的狍子一般,蹬了蹬腿,没能蹬开,索性放弃,道:“遇见你才真是倒霉。”

    “嘿你这小王八羔子”

    陈东实松开怀里人,堵住巷口,故意不让他走。

    “大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身子也壮了。”

    陈斌提起卫衣帽子,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不大理睬道:“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回去了”

    “你先别急着走,”陈东实将人拉住,拉了拉他的衣裳,说:“咋了,有能耐了,赚钱了,连我都假装不认识了?”

    男孩鼓气不语。

    “你刚来乌兰巴托那股子劲儿哪儿去了?成天好的不学,净跟着一群黄毛鬼混,能落个啥?”

    陈东实恨铁不成钢,他本无意管陈斌的,可既然让他遇到了,他这古道热肠的性子使他不得不多唠叨几句。

    “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最近事儿多,我早就想好好跟你聊聊了。”陈东实将他扯到自己身边坐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东混西混的,怎么又混到金蝶那帮子人身上去了?”

    陈斌心虚地瞄了他一眼,把头藏进阴影里,继续装着傻。

    “我上回在名单里看见了你的名字,你不会真的帮他们运毒去了吧?”

    “没有。”陈斌悻悻然答,“我才不做犯法的事。”

    “那就好,”陈东实这才感到些欣慰,“缺钱跟我说,别只身犯险,做些违法乱纪的事。”

    陈斌双手插兜,抬头看着乌蒙蒙的天,冷不丁问:“叔,你觉得你有的选吗?”

    “啥?”陈东实一脸懵逼。

    “这路,”陈斌神色淡淡,流转着一股不属于少年人独有的早熟气,“人这辈子的路,你觉得自己有的选吗?”

    “你年纪轻轻,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似的。”陈东实嘴上嫌弃,心却诚实。

    他认真想了想,答:“我想应该是没得选的。”

    “为啥?”

    “我们都是被推着向前走的。”陈东实指向高架桥上呼啸而过的列车,乌兰巴托夜班车次多,住在铁路周围的人,基本整夜都受汽笛喧闹的困扰。“你看那车头,走过了,就是过了,想要回过去,难如登天。”

    陈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都是没得选的,也没办法回头。”

    陈东实笑了笑,一把勾上他的肩,“成事儿,长大了,也该学会明白些人生道理了。”

    “那东哥,你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吗?除了那个你一直在找的警察,除了他以外的执念。我想听新的。”

    陈斌眼眸子漆黑,抛出来的问题,就像宇宙黑洞般,一下子将人网进无底的深渊里。

    陈东实望着他那双深邃又冷酷的眼,沉思良久,说:“除了他的话我想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老母了吧。”

    “老母?”

    “对,”陈东实低下头,“就是我妈。”

    “你也有妈啊?”

    “你特么的”陈东实被气笑了,“你才没妈。你以为就你有妈?我没妈我难道是孙悟空,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

    陈斌咯咯咯笑个不停,“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原以为,你是个孤儿”

    “我不是孤儿。”陈东实忽而打住笑,“我只是一个人习惯了。我老母在我十四岁就走了。其实你说得也没错,她走了之后,我跟孤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陈斌恍惚意识到自己玩笑有些开过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头别了过去。

    “你知道吗?我基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梦到一个场景。”陈东实没责怪他,望着天空,自说自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地,我老母就坐在田埂上,闭着眼,流着泪,一声一声地唤着花儿。”

    “花儿?”

    “她眼睛有毛病,泪腺失调,控制不住,成天都会流眼泪。”陈东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睛底也跟着泛起一些酸涩,“做饭流,走路流,吹了风流,甚至睡觉都流。”

    “找医生看过,治不好了,小时候被蜡烛油烫的,人都说她招灾。知道什么叫招灾吗?在我们那儿,招灾就是劫难很多的意思。”

    陈斌原本当个乐子听的,可越听到后面,越察觉出一股伤感。杂乱的巷子口,有野猫经过,仿佛也意识到气氛里的黯淡,一声不响,踩踏着月光溜进了黑暗。

    “我开蒙晚,两三岁才学会走路,还得用个小凳扶着才能走。”陈东实的脸上泛起笑,“那会邻居亲戚啥的都说我是个傻子,可能脑子有问题,让她赶紧把我扔了再生一个,谁知我妈咬着牙把我养大了,这个中的苦,不是你们这些小孩能体会的。”

    陈东实摩挲着双手的老茧,开始在浑浊的记忆里勾勒母亲的形象。可惜时间太长,繁事冗杂,他自己都不大能记清老母的样子了。

    “她生前最爱的一只老母牛,生了一只小花牛,就叫花儿。我时常觉得,那对老牛和小牛,就是我老母和我。”陈东实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我是个从小闷葫芦的性格,没什么朋友,那只叫花儿的小牛,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陈斌撩起袖管,抚摸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在他们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贩.毒不吸.毒”,可陈斌却两边水都蹚。看着陈东实对自己剖心破肚,他自觉惭愧,做不到如此地坦诚,就连承认自己帮马德文运毒的事儿都不敢告诉他,更不敢告诉他,自己已重新染上了毒瘾,每天都要定时注射才能睡得着觉。

    陈东实越说越沮丧,“那只小牛后来被我卖了,因为我要给老母看病。”

    短而潦草的一句话,缝补进了太多紧密的愁绪。陈东实不擅煽情。

    “我老母在时告诉我,人死之后,就会变成一样东西,可能是一棵树,一朵花,也可能是一条鱼,回到他所牵挂之人的身边。”陈东实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咧嘴,“从此我每次在郊区公路上看到牛,都像看到我老母在看我。”

    “叔”男孩伸手握住他的手,“我想,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

    “没什么。”

    陈斌跳下栏杆,学着男人的样子,拍了拍土,笑容映照着星光,头一回生出一丝少年郎该有的纯澈。

    “小兔崽子,又往哪儿跑?”

    陈东实看着男孩一路飞奔的背影,没力气追了,这一路上有太多东西都抓不住,人至青年,就越来越适应放下。

    所谓的成长,不过是不停地告诉自己,其实你很普通的这么一个过程。年少意气时,都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可等你真躺进了社会的大染缸里,经历爱、恨、痛苦和离别,你会发现,你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你甚至都算不上伤仲永。至少人家天赋异禀过,而你,只不过从一开始就活在“我和别人不同”的镜月水花里。

    “爸爸,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檐角下,童童牵着梁泽的手,对台阶下的男人挥舞着怀里的小熊。

    陈东实蹲下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糖,塞进她嘴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梁泽没好脸色地说:“被鬼绊住脚了?让你女儿等了你大半个钟头。”

    “我遇见陈斌了,”陈东实唏嘘,“多聊了几句。他如今长大不少,气度、谈吐,完全不同了。”

    梁泽拉起童童的手,兀自走在前面,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此时竟出奇地和谐。

    陈东实快步追上去,一把勾住他的肩,梁泽不依,努嘴嫌弃他没洗澡。

    陈东实拉开领子让他闻,两人你来我往地吵着,笑声、骂声回荡在整串胡同里。

    今晚的月亮圆又大,浮动的尘埃没有家。徐丽替马德文盖好被子,目光落在床头那张全家福上。照片上是马德文和他的前妻,两人怀中抱着才出生的乳婴,笑容美满。她掀开被子,走到柜前,确认男人还在熟睡后,将相框扔进了抽屉底。

    曹建德推着小推车,徐徐走进国立医院儿童病房的门。小推车上是一个四寸大小的奶油蛋糕,上头写着“吾妻忌辰”四字。病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男孩,他全身上下只剩眼珠子能动,凡是露出来的地方,全都是溃烂的腐皮。曹建德将推车推到床边,低头吻了吻男孩的额头,蹲下身来,满目温柔道:“小武,咱们一起对天上的妈妈说句生日快乐好不好?”

    漆黑不见底的巷子深处,某间出租屋里的灯还亮着。陈斌坐在床上,一手捂着另一只手的手臂,表情梦幻地瘫在床上,旁边是歪七倒八的针管和倾洒一地的白.粉。呓语片刻,他正准备摁灭台灯,兜里的手机响了。

    新买的诺基亚,收到了手机生涯的第一条短信。

    “下周三,纳来哈,继续走货。”

    第059章 Chapter 59

    “你先进去, 我在车里等你。”

    梁泽窝在副驾上,见陈东实握着方向盘不说话,拿脚踢了他一下。

    “在看啥呢?”他凑过去跟着某人一起看, 见陈东实望着一座塔楼在发呆, “没啥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人了。”

    “你一大早把我叫来, 就为了陪你在这儿怀古伤今?”梁泽哼哼一笑, 拉紧制服外套,“狗东西, 雇我心理疏导要另外加钱。”

    “谁要你心理疏导, ”陈东实白了他一眼, 拍开他在车台上东摸西摸的手, “边儿去,我找加油卡。”

    梁泽顺势挤过去一点,见男人在夹层里翻找着, 透过车头镜, 陈东实那张脸就跟刚出锅的大油饼似的, 滋啦啦地冒着黄汽。老是老了, 但掩不住刚毅的底子, 勉强还有几分少年时的风韵,归整归整,勉强带得出门。

    梁泽印象中的陈东实,或者准确点说, 李威龙印象中的陈东实, 其实还算是个“板正人”。年轻时在哈尔滨当搬运工,厂里评先进个人也总爱选他。不单是因为他干活爽利、做事活雷锋, 也因为他相对长得“还可以”、“过得去”。照片挂在荣誉墙上,能给厂里增点光, 不至于歪瓜裂枣到人家一进厂,暗觉:嘿,这不动物园吗?

    年轻时,阿猫阿狗都是好看的。

    “我今天一大早把你喊过来,是为了让你陪我办离职。”陈东实捏着加油卡,“砰”一声合上夹盖,坐回到主驾驶位上。

    梁泽倚在车门上,将头怼向窗外,伸出只手挽风,什么也没说。

    “干嘛,不发表点感想?”陈东实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这副样貌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在说话似的,他不甘心地挠了梁泽一把,“别装哑巴啊,有啥话咱就说,别跟我这儿装矫情。”

    “我说你听吗?”梁泽无精打采,“我让你离徐丽远点你听吗?现在自己倒是主意大得很,工作说辞就辞了,反正是你的事,我这个外人也没什么好插嘴的,你开心就好。”

    陈东实知道梁泽这是在说反话,笑嘻嘻道:“这不现在要带童童吗?我天天在外面跑出租哪里忙得过来?索性辞职了,全职在家带娃,等她大些了,我再出去找个班上。”

    “那你经济来源呢?”梁泽看着窗外,“天天在家喝西北风?”

    “徐丽给我在金蝶找了份工作,”陈东实掏出烟盒,给旁边人递了一支,梁泽没接。

    “保安,一个月两千五,每天就上六小时,还不用我守夜,我觉得蛮知足哎。”

    梁泽想都不用想,这样的肥差定是徐丽开后门给的。她现在是能耐了,有马德文这棵大树抱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近日连陈东实也受了她不少恩惠。

    “我欣慰啊,”陈东实感叹,“从前都是我照顾着她,如今却是她来提携我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了。”

    梁泽阴恻恻地说:“那我上回跟你说,楠姐死前那通电话的事呢,你后来有问徐丽吗?”

    “问了,”陈东实看梁泽似乎还带着气,耐心调停:“她承认了。”

    “她既然承认了那你还认她做妹妹?”梁泽一下子来了劲,“陈东实,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你先别急嘛,”陈东实将人摁回到副驾驶,“没错,人家的确是承认了,那个电话是她打给肖楠的,可她也说了,她压根就没在那通电话里告诉肖楠童童被绑架的事,只是和肖楠聊了些家常。她以前和刘成林也有过一个孩子,被刘成林逼着打掉了,后来又因为许多事,已经不能生育了,这辈子都跟做母亲无缘了,她不可能拿这种事去害肖楠,我想也是。另外她说这话时哭得可伤心,我瞅着闹挺,也是个可怜人,得过且过吧。”

    “可怜人?”梁泽惊得张大了嘴巴,“不是陈东实,你也太好骗了,人家三言两语卖个惨,你这就打算轻轻放过了?”

    陈东实没吱声,没吱声才是最可怕的,梁泽清楚,陈东实这是完完全全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

    只是他自己可没这么好过了,梁泽把这事儿告诉了陈东实,曹建德要知道了,肯定要狠狠批斗自己一顿。更致命的是徐丽手上还握着自己真实身份的把柄,哪怕他感觉徐丽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抖出来,可这女人心思莫测,谁知道她会不会真的爆雷,那到时候,自己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梁泽满心糟乱地在车厢里盘了一个多小时,进去办离职手续的陈东实还没回来,恰好局里来了电话,辖区有新案情,他顾不得那么多,给陈东实留了条短信便匆匆回局里了。

    左不过百米不到的距离,某人不知道的的是,此时的陈东实正呆站在公司大门口边的一棵白桦树下。其实他早就办好了手续,只是在回停车场的路上,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很想忽略但始终无法忽略的故人,他不得不停下脚躲在树后,静静地看了对方半个多小时。

    是老钟。

    陈东实已经快要记不得上次见到老钟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也是也来办离职的那天。只不过上次的主角是钟国华,今时今日,换成自己了。

    这位曾一同风雨数载的老兄弟兼前同事,在历经大儿子被捕入狱、自己伤人未遂、公司驱逐之后,慢慢消失在了陈东实的世界里。陈东实中间托人打听过他的下落,有人说他拖家带口带老婆回了国卖海鲜冻品,有人说他还在乌兰巴托,为他的儿子四处奔走相求,渴求上诉。

    陈东实求人为他捎过钱,一周后,钱被红纸包着,原封不动放回到了自己家门口。陈东实清楚,老钟心里还在恨自己,恨自己举报了他儿子,让他阖家破碎,晚年不宁,这些陈东实都知道,却无可奈何。

    他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缩在树后头,看老钟在烧饼摊前忙活着。入夏后的大街口,人烟罕至,乌兰巴托一到天热,大多数商户都忙着关门。整条街上除了兜兜转转找载客的出租车,唯有老钟一家烧饼摊和隔壁一家烤红薯开着。两家生意都不太好,期间红薯摊的女人给老钟送了两三个烤红薯。

    他真的老了,陈东实心酸不已,到了三十岁以后,似乎对年龄越来越敏感。

    十三四五岁的时候,轻盈、张扬,觉得年龄不过就是挂历上一个不痛不痒的数字;可随着时间的递增,年龄一点一点变大,衰老的恐惧就像躺在铁轨上等待列车碾压,你看到车头徐徐驶近,却无处可逃。

    呼啸的年岁里,众生残忍度过。

    数月不见的钟国华,两鬓斑白,明明不过半百,却有古稀之态。陈东实记得,他做过腰间盘手术,头两年开出租还出过车祸,大腿上打了十来根钢钉。如今这骄阳天里还要出街卖炊饼,铜皮炉子烧得呼噜作响,黑烟袅袅,熏得他大半时间都在埋着头咳嗽。

    “早点回去吧!”隔壁摊的女人说,开始收拾那些没卖完的烤红薯,一边收拾一边笑,“都入夏了,谁还吃烧饼,也没人愿意吃烤红薯了,咱们得换些东西卖了。”

    老钟坐在遮阳棚下,憨实笑笑。抛开他捅了陈东实一刀的事,这样看上去,不过一个相貌尔尔的中年男人,陈东实决计不会将他和蓄意伤人的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过了一会儿,老钟也开始收拾起了东西。地表温度升值三十六七八,哪还用得着吃烤红薯,这路上的人就是一个个现成的红薯。

    陈东实躬在树下,拿辞职报告扇着风,相比生理上的炎热,他更胶着于心理上的煎熬。

    须臾,老钟收拾完毕,家伙什一并堆在三轮摩托的运货架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陈东实想了许久,从腰间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朝马路对面走去。

    “大妹子?”

    陈东实拿钱晃了晃,正在整理货品的红薯摊摊主回过头,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帮我个忙,”陈东实抽出其中一张,“帮我把这沓钱给刚刚那个人,等下次出摊,这一张,当给你的报酬。”

    女人满是警惕地退后两步:“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陈东实感觉自己越来越油滑,善与人打交道,他看着老钟离去的方向说,“你只管帮我把这钱给他就是。”

    “你是他家亲戚?”女人面露犹豫,“不对,如果是亲戚,干嘛不自己给他。”

    陈东实顺着坡往下,“实不相瞒,我是他在老家的小弟。可惜从前我们因为一些事,闹僵了,已经许久不来往了。今天碰巧遇见,见他过得如此艰难,我不忍心。却又怕他心里对我还有芥蒂,我看他和你倒是亲近,只能麻烦你替我把这钱给他,算是我的一些心意。”

    听他这么说,女人似乎有了些动摇,却还是存疑,“我和他一起在这儿摆了好几个月了,也不过就是个档口邻里的关系,也没你说得那么亲近,你把钱给我,就不怕我拿钱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陈东实苦笑,“那总比原封不动退回来好”

    “啥?”后半句女人没太听清,不过也不重要了。她接过那一沓钱,信誓旦旦道:“行,心意我知道了,我会替你转交给他的。”

    话没说完,又给陈东实拿了两个烤红薯,“扔了可惜,拿回去吃吧。”

    陈东实嘿嘿笑笑,做回从前那个不善言辞、敦厚寡言的老实人。只是他没料到,说好了在车里等着自己的梁泽,却自己先走了。他恍惚意识到,两人不知不觉将各自的生活像葱油拌面一样,搅在了一起。尤其是肖楠走了以后,梁泽和自己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多,自己一遇到事,第一件事就是想的他。

    冥冥之中,他居然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泉下的某人了。

    日头不加掩饰地毒辣,梁泽赶到案发地时,现场已归整得七七八八。杭盖的几处废旧厂区,被巡警抓到几个形迹可疑的毛头,当中有个不怕死的,见到警察还出言辱骂,两拨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推搡踢踹间,露出揣在身上的几斤白.粉,巡警迅速上报了单位,曹建德带着一干手下火速赶到现场,当场缴获一批数目可观的走私毒品。

    “看看,看看这群子家伙,”曹建德叉着腰,睥向警车里蹲着的三四个黄毛小鬼,说:“倩儿那边查过了,最大的才刚19,最小的13,连初中都没上完”

    “这群畜生,”梁泽跟着发狠,“拉这么小的孩子出来挡枪,就不怕折寿?”

    曹建德寒笑,“折寿?他们还会怕这玩意儿?只是我在想,莫不成他们都没有孩子吗?他们自己的孩子要是干出这些事,他们能这么心安理得?”

    “那能这么办,统统进少管所。”梁泽话还没说完,李倩闻讯赶来,神色匆匆,“曹队有个人,恐怕需要”

    说着看向一旁的梁泽。

    “有个人,得您过去看看。”

    “谁?”

    李倩看看曹建德,又看看梁泽,欲言又止,“一个熟人”

    梁泽没忍住,问,“是不是陈斌?”

    这下其余两人都沉默了。

    “要不要给陈东实打个电话?”

    “没必要。”梁泽撇开曹建德的手,抓起腰后的镣铐,“走,去抓人。”

    第060章 Chapter 60

    “姓名?”

    “陈斌。”

    “籍贯?”

    “福建。”

    “年龄。”

    “十九”

    “十九?”梁泽顿住划拉的圆珠笔, 抬眸看他,“真十九假十九,别跟我这儿装成年。”

    陈斌一样抬眼看了梁泽一眼, 恍惚意识到这是陈东实的老相识, 不打自招, “十七。”

    “小兔崽子, 十七装十九,”梁泽忍不住揪了下他耳朵, 解开镣铐拴在他手上, “毛儿都没长齐, 就出来犯事, 就这么想赚钱?”

    “警察叔叔,现在哪里不需要钱?”陈斌旁边一个小黄毛嬉皮笑脸地应,“这个社会, 没钱会死人的。”

    梁泽讥笑, “这么怕死人, 就不怕犯法也会死人?”

    “我们是未成年, 你们不会枪毙我们的。”

    一群年轻人哄作一团。

    某一瞬间, 梁泽突然意识到他们背后的人的良苦用心——原来用这些没成年的孩子来运毒,就是抓住了未成年保护法的漏洞。的确,从法律层面来说,一个尚不满十八周岁、尚无健全自主行为意识的孩子, 除了监禁与管束, 你别无他法。

    “一个个的,都给我老实点!”从旁的协警可没那么好说话, 见到这群毛头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像赶羊似的把他们赶回到警车上。

    众人里, 唯独陈斌面色冰冷,他向来是这群人里心思最难猜的,从前梁泽就听陈东实说过,这孩子性格有些早熟,不能用寻常对待小孩儿的方法对待他。

    如此想着,梁泽跟旁边人说:“你们先走,让我跟他单独聊两句。”

    陈斌微微一笑,双手背后,跨步到梁泽身后,朝刚刚耀武扬威的协警露出一抹挑衅。

    梁泽转过身,铁着脸看他,“你陈叔知道你在干这些事儿吗?”

    陈斌摇头。

    “他为什么不知道?”

    “你傻吗?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陈斌白了男人一眼,“哥,脑子不好就去吃药,别问些很蠢的问题。”

    “你!”旁边协警听不下去,抬手作势要打。

    “行了行了”梁泽忙将人拦住,不甚介意道:“年轻人火气旺,咱不能跟他们一样。”

    接着扭头又问,“那你妈知道吗?”

    陈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傻啊?”

    “我不是问你运毒的事,我是问你今天的事。”梁泽双手叉腰,收起那副好好先生的口吻,“你妈知道你今天被抓了吗?”

    陈斌这才打住些嚣张的气势,软绵绵答:“知道。”

    “你听着,小东西,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梁泽扶住他双肩,尽量在他面前重拾威严饱满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以你们今天走私的毒品数量,完全可以判你个十年八年,你以为未成年就是保护伞吗?这辈子最好的阶段都要在劳改所里度过,陈斌,你一定要这样断送自己的人生?”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大道理,”男孩满不在乎,“路是自己选的,我跪着也会走完。”

    “你倒是有血性。”梁泽松开他肩膀,切身体会到陈东实口里的“早熟”是何意思了。

    “我打电话告诉你陈叔,”他拨通号码,让陈东实赶紧过来一趟,岂知电话还没挂,就听陈斌颓丧道:“你以为换他来劝我,我就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梁泽无言以对。

    “大哥,清醒点吧,我难道不知道我在作恶吗?”男孩勾起一抹少年老成的邪笑,反问梁泽,“警察叔叔,我问你,你穿着这身衣服,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泽怔了一下,没想到一个看着纤瘦孱弱的十七岁男孩嘴里,能问出这么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什么家国大义啊,维护和平啊,都是自欺欺人的,”男孩走近两步,目光如毒蛇般,似能洞穿人心,“对我来说,保护所爱之人,不管对错善恶,这才是最重要的。”

    “梁警官,你保护好你想保护的那个人了吗?”

    梁泽双腿一软,如坠入渊薮一般,眉目晕眩。幸而曹建德手快,将人从后扶住,才没让他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吃瘪。

    “废话什么,带到车上去。”

    曹建德快刀乱麻,将爱徒扶到一边坐下,又喂了些水。

    见梁泽依稀镇定,他才问:“陈斌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梁泽矢口,却又坦白,“他刚刚问我,穿这身警服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说的?”其实曹建德也好奇他的答案。

    “我什么也没说,”梁泽仿佛劫后逃生般松了口气,扶住膝盖,盯着石砖地缝儿里一只正在艰难爬行的蚂蚁,思绪纷飞。

    他没告诉曹建德的是,其实他说了,只不过不是在嘴上说的,而是在心里。

    这个问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没做梁泽,还是李威龙时。甚至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刚刚踏入警校门槛的小白,在第一节专业课上,白发苍苍的刑侦学教授在课堂上抛出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做警察?

    周围人的答案不外乎像陈斌所说的那样,“维序社会治安”、“保障人民安全”、“抒发爱国理想”、“正义战胜邪恶”

    而梁泽,当时留在纸上的答案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那你做到了吗?

    多年后,乌兰巴托,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发射出的子弹,谁又能想到,会正中多年前的自己的眉心。

    那天梁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也没管陈东实最后是不是真的来了。躲在宿舍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诛心的痛感,那是比身中数刀、浴血搏斗更难受的体验。

    临夜里,烧疤的痛痒再次发作。他在浴室里,灌满咕噜沸腾的热水。梁泽□□地将自己泡进滚水里,烫到皮肤发红、破皮,肿痛盖过痒痛,方才从龇牙咧嘴的惨.吟声中爬出。

    西伯利亚高地的北风又吹了起来,苍茫的大雪里,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周身的血泊如一块红宝石般,点缀在旷野中。他被浇上汽油,点燃火柴,整个人就像一座喷火的沙堆。紧接着被高高托起,封死在车里,被一点点推进湖中。

    火光伴随浓烟,将车体包裹得密不透风,男人的惨叫声震彻云霄。

    “哈哈哈跟我斗李威龙你也配跟我斗?!”

    鏖战后的王肖财满身满头是血,他用尽全力,将车推向深水区。整个车厢如巨大的火球一般,没入水中,王肖财跪倒在地,看着渐次平静的湖面,同样累得倒了下去。

    水慢慢、慢慢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李威龙奋力呼救,却只能任由水一点点盖上身躯。很快,车厢里的水浸至脖颈的高度,他只剩一颗脑袋可以活动,被麻绳捆死的双脚双手无力地蹬踹着车门,血透过水波,层层叠叠似腥色水母的裙摆,晕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男人彻底昏死。

    柔软缓速的水域里,他最后一丝念头是雪。哈尔滨的雪。

    哈尔滨的雪,是否是甜的?他美美地想,安心地闭上了眼。

    再后来就是他从曹建德口中听到的后续:被维和部队发现时,李威龙几近死亡。长达34个小时的抢救,两班医生轮流在手术台前操刀。4刀,28处伤痕,不计其数的伤口感染,溃烂肿痛,以及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

    三十六名缉毒成员,唯他一人存活。他就像木乃伊般,被安放在不见天日的特殊病房,比死人还要难受。那段时间李威龙常读加缪: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这句话一直支撑着他。

    更为痛苦的是术后康复。

    因烧伤面积过大,他需移植新皮,并且面部骨骼四分之一部分骨裂,在躯体康复后,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微创整形。而即便做完这些,他也很难回到从前,那些疤痕难以抹去,他只能靠后天手段尽力掩盖,而每年由旧伤带来的阵痛,也只能靠止痛针和布洛芬短暂缓解。

    李威龙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死了。他花了足足九个月的光景,才鼓足勇气迈出病房,观赏到今冬第一场雪。

    他蹲在屋檐下,抽出那只皱巴巴的手,才二十七岁,他的手却因为烧伤,像一个七八十岁老人的手一般,满是褶皱。

    那只手没入雪堆里,舀起满满一捧,直接塞进嘴里。李威龙用力咀嚼着,腮帮子咕咕作响,刺骨寒凉的雪水从口腔蔓延到食道,他犹显不足,又挖起一捧,塞进嘴里,卖力狂吃。

    枯萎的胃室像是迎来了生机,数月只能靠流食和米粥维持生命的自己,居然有了些难以捉摸的食欲。他像一只流浪狗般,跪趴在雪堆里,一捧一捧往嘴里胡乱塞着雪,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到口吐酸水,四肢抽搐,才躺回到地上。

    任雪拂了一身满。

    “你疯了吗?!”事后被紧急召回的曹建德见到高烧不退的李威龙,气得当即甩了他一耳光,却又在那一耳光重重落下后,一把将人抱住,“你傻啊,那么冷的天跑外面去,你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李威龙闭上通红的双眼,嘤嘤作泣如小兽般,低声道:“师父我难受”

    师徒二人泣不成声。

    “我是不是很没用?”

    李威龙看着床头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警服和警徽,那是用战友们的鲜血染就得,从此他却不敢抬头看它了。

    “才不是,你一直都很厉害”曹建德将他拢入怀中,像自己的孩子般,柔声哄劝着,“你是个大英雄。”

    窗外大雪静静飘落,李威龙披着大衣,坐在床上,神色虚弱。

    “这是我们从案发地捡到的照片,”曹建德拿出那张合照,“可惜了,血渍难祛,我问了好多人,都说难以复原到原来的样子了。”

    梁泽接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和陈东实,并排而站,背靠在海角天涯。那是他们千禧年去海南游玩时拍摄的唯一一张合照,陈东实窘迫地窝在自己身边,面孔青涩,而自己,尚且风华正茂,如青苍古树般,用漫天绿荫为他生成一片阴影。他在阴影处笑,自己也笑。

    那年自己二五六,陈东实二五七。

    从前李威龙说,这两数听着,好像二百五啊。

    陈东实说:虎逼。

    李威龙问:啥叫虎逼?

    陈东实说,虎逼在东北话里的意思,就是宝贝,宝贝就是虎逼。

    后来梁泽才知道,虎逼不是宝贝,宝贝也不能叫虎逼。

    就像他还骗过自己,哈尔滨的雪是甜的。不止哈尔滨,世界上所有的雪,都不会是甜的。

    爱总在谎言间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