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护短
霸道的气流如一记重拳当胸砸下,未及缓过来,一招又至,攻势只增不减!
奚长离的剑屏应声而裂,喉间一阵翻涌。
才若非他反应及时,只怕此刻的宋敛之和周岱已被当场碾作齑粉。
好强的修为,来者究竟是何人?
殷无渡翩然落地,手中还提着一篮子新鲜带露的醉仙桃,仿佛只是林间散步归来。
二月春寒料峭,花期未过,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摘来这么多已熟透的灵桃!
他不着痕迹地立于晏琳琅身前,墨色的衣袍翻飞,宛若最浓重的夜色铺展开来,染着凌寒的气息。
少年的侧颜张扬桀骜,却如清风拂散迷雾,使得情咒窒痛的晏琳琅有了片刻喘息的时机。
绿漪在后面瞪大了眼睛,生怕晏琳琅一个不慎伤到他,正要上前将她扯下来,却见林墨芝摆了摆手。
“无妨。”
他温柔地笑了笑,摸索着轻轻按下她的手腕,“或许会吧。”
“一定会的,”晏琳琅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雀跃,“娘说用冬日的梅花琅水敷在眼睛上,就能让眼睛变得又明又亮!”
她还以为只是惧光,看这样子似乎是真瞎?
至于梅花琅水能洗亮眼睛,那只是她为了打发时间翻阅人界书籍时,偶然看到的偏方罢了。
林墨芝没有接话,另起话头说道,“绿漪方才已将你的情况与我讲了。既然张管家让你到松鹤院来,那往后便由我照顾你,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问绿漪便是,你可愿意?”
他顿了顿,最后加了一句话,“直到你爹娘来接你。”骨簪的金光破空而来,落在玄溟神主的眼中。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渡劫时并无任何法器防身。
黯淡的回忆中绽开了熟悉的紫莲幻境,步步生香,淡紫的光华温柔地缠绕在殷无渡的指尖。
是属于晏琳琅的气息。
他的心口骤然一悸,缓缓抬步穿过潮水般分流的回忆,朝那金光隐现的方向缓步而去。
光芒渐盛,周遭画面如碎裂的镜片剥落,露出浑天仪中原本的星辰虚空。
骨簪飞回手中,晏琳琅长发披散,有所感应似的猛然回头,看到了同样身处虚空结界中的殷无渡——
或者说,额间红纹、发带垂缨的玄溟神主。
仿佛卸下一口气,晏琳琅手握骨簪瘫软在地,弯了弯唇线,可甫一开口便酸了鼻根:“殷无渡,殷无渡!”
她的声音那样坚定澄澈,如阳光穿透迷雾,照入黑暗的地底。
少年神祇不由自主地缓步走近,半跪蹲身,静静地与她平视,似是要确认她是回忆的残影,亦或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你不该进来,晏琳琅。”“殷……”
她下意识收紧手臂,怀中青年劲瘦的腰肢却骤然空荡,只余一张红色的小纸人晃悠悠飘落,落在她的掌心。
殷无渡又走了。
他竟然又走了!
晏琳琅握着那张颤巍巍虚弱的红纸人,在轩楼中来回踱步。半晌,终是按捺住想要将它揉成一团废纸的冲动,跌坐回软榻之上,撑着下颌呼出一口热气。
强悍恣睢的少年神明从来不信天命,所以,他定然在孤身寻找第三条路。
即便没有第三条路,他也会用自己的法子杀出一条血路,这才是殷无渡的性子。
等着吧,看他的真身还能藏多久。
风停夜静,厚重的云层缓缓遮蔽残月。
晏琳琅施法将古琴重新置于琴案上,指腹顺着沾染了极浅胭脂色的琴弦扫过,刚拨了叮咚两声,便听二十丈开外的屋脊上传来了机关触动的细响。
黑色的魔气掠过轩楼,晏琳琅悠然自若,指尖的灵力已随着琴音飞出。
魔气被灵力击中,立即化作烟雾散去,转瞬又在另一处凝结成型。晏琳琅飞身而出,正好遇见追击魔气而来的墨昭昭与钟离寂。
然而周遭尽是飘飞的黑气,晃悠悠宛若不详的黑纱。
“这么多?真是捅了魔窝了!”
墨昭昭反手开启防御机关,浑厚的警钟声即刻回荡在整个傀儡宗上空,“不过,可算现身了!”
晏琳琅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这些魔气没有本体,只是障眼法,操控者必然还躲在暗处。”
墨昭昭扭头道:“钟离寂,这里只有你能看见阴魔的本体,去将它找出来!千万别让这鬼东西跑了!”
钟离寂点点头,道了句“务必多加小心”,便飞身朝阴魔聚集的中心而去。
高楼上,残月悬。
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摘下蒙眼的素绢,握在手中一抖,素绢化作一柄金钩白穗的招魂幡。
钟离寂持着招魂幡,如同手执拂尘的仙人,缓缓打开银灰色的眼眸,并列二指竖于唇前:“金幡引魂,万鬼出行!”
周遭的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继而一阵尖啸,空中四窜的魔气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攫住,无数阴灵肆无忌惮地扑上,将魔气吸食吞噬殆尽。
风停幡止,钟离寂手中的招魂旛重新化作素绢蒙于眼上,强压住喉间的腥气喝退那些尤不餍足的阴灵,方白着脸跃下高楼,朝魔气的来源地走去。
隐蔽的假山石洞中,放着一颗黑色的魔珠。
然而,魔修的本体却并不在这。
终于,他开口说道。空荡的嗓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晏琳琅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尽翻涌的情绪,最终,又归于一片深暗的平静。
他记得当年被她舍弃的伤痛,怨她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男人忘了青梅竹马的承诺,无数次给了他希望又亲手将希望掐断……
晏琳琅固然可以再搬出“情花咒”的缘由解释,可世间很多事,不是有苦衷就能被宽宥。
如果奚长离有一日告诉她,当初他舍弃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会冰释前嫌吗?
不会吧。殷无渡非但讨不到母亲要的公道,还把自己折损进去了。
他忽然明白,可能不是是非对错的缘故,而是小小美人与尊贵皇后的博弈。
皇帝会判周皇后赢。
这是处世之道,也是残酷的政治。
令人恶心、作呕。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地下,殷无渡被风雨淋了个透心凉。
太监架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回阁殿中。
殷无渡没了反抗之力。
他翻箱倒柜,从箱笼里搜刮出名贵的珠玉,和仆从们换取一捧母亲的尸灰。
这是无权无势的失宠皇子,能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点母亲的尸骨。
幸好,蛮奴还是留给了殷无渡一点东西。
那是一个只能由殷无渡亲启的匣子。
母亲死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记了……
但殷无渡记得蛮奴的笑颜。
和眼前活生生的女人重合。
是梦吗?还是说,他的母亲死而复生了?
殷无渡坐在木轮椅上,静静注视门口笑颜如花的女人。
他的左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包没能来得及喂给母亲的蜜煎樱桃。
殷无渡抿唇,他死死盯着蛮奴,小声喊她:“阿娘?”
“小琅。”蛮奴回头,对儿子笑得温柔。
窃喜、惶恐、无措的心绪,淹没了殷无渡。
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
殷无渡几乎是下意识拿起那一包蜜煎樱桃,喂给母亲。
蛮奴蹲下身子,接过殷无渡喂来的那一枚蜜煎樱桃。
顷刻间,少年泪如雨下。
他没有哽咽,只是死死咬住牙关,问:“好吃吗?”
“小琅喂的,自然好吃。”
“是吗?”殷无渡垂下浓长眼睫。
“小琅,你怎么落泪了?不开心吗?”
殷无渡不语,他只是细细抚动这一双不能动弹的双腿。
错了,他认错了。
殷无渡怏怏不乐,道:“娘,我这双腿,伤于你死之后。”
闻言,蛮奴怔住。
殷无渡顺势伸手,掐住了女人纤细的脖颈。他眉眼杀心渐起,声音渐渐变得阴鸷。
“所以,多谢你赠的这一场美梦。只可惜,我不领情。”
少年郎的掌心不过动了一点力气,蛮奴的身体便慢慢虚化,最后化为无数火烧后的灰烬,随风消逝,化为乌有。
他的母亲,再一次消散了。
殷无渡垂眉敛目,缄默不语。
像是早就习惯了失望,所以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不远处的宫墙囚出一块又一块方正的天地,天空是黑的,没有一丝风。
阴暗、可怖,毫无生气。
这就是他活过的十几年。
殷无渡无声嗤笑,坐在木轮椅上,盯着天空发呆。
可是这时,乌云忽然翻卷,渐渐的,他的世界有了色彩。
一道绚烂的天光凿破夜穹,漏下一重金芒。
“二公子?小琅?你醒醒啊!”
“听到了吗?二公子?”
殷无渡皱眉,他听出这是哪个小傻子的声音。
她乐此不疲呼唤他。
真的好吵啊。
“闭嘴。”
殷无渡嫌弃晏琳琅,脸上的苦涩却也因她的聒噪渐渐褪去。
少年嘴角又一次桀骜上扬。
他闭上眼,脑子再次混沌。
正如她无法原谅奚长离,殷无渡也有不原谅她的理由。
可即便既如此,殷无渡恢复记忆后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杀上昆仑为她复仇。
他怕她受委屈,其次,才轮到他自己的委屈。
晏琳琅的唇瓣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却只凝成了一句:“不是我不该来,而是来得太晚了。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道歉。”
殷无渡轻沉纠正她。过客。
五百年似乎很长,对于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但于她而言,只不过大梦一场。
原来那些仿佛如昨日一般的事情,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在别人的心里塞进很多更鲜活的回忆。
每个人都似乎在她睡觉的时候,努力地向前走。
只有她被剩下了。
“师兄。”
晏琳琅静默片刻,平静抬起眼,“我此番醒来,你真的开心吗?”
季青林愣了愣,随即上前去抚她的肩膀。
“自然是开心的,琳琅,你这是说什么话?”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她,便被轻微侧身躲开。
“是吗?”
晏琳琅轻轻道。
朱雀台上钟鸣悠长,人声鼎沸。
似乎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这时候她苏醒过来,就像是平静湖面里落下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许多无形的平衡。
其中究竟几分忧几分喜,不足为外人道。
晏琳琅:“我想出去看看。”
季青林自始至终都在观察她的表情,闻言他脸色一紧,勉强柔声哄她:“你想去哪?琳琅,你现在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留在房间里休息不好吗?”
“我保证,拜师大典结束之后,师尊一定会立刻来看你。”
顿了顿,他声音压低,像是曾经无数次妥协一般讨饶。
“纪宛晴不过是刚入门的小师妹,琳琅,你仍旧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晏琳琅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她没有明说,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间休息”,还是不需要“做他们最重要的人”。
但这话听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经耐着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压抑着心虚,闻言神情也难看起来。
“胡说什么?”
他的眉宇拧起,盯着她苍白的面容,“琳琅,不要闹了,我知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浑身都不舒服,脾气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们日后再慢慢解决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重要的,应该是拜师大典吧。
“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我没事。”晏琳琅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师妹吗?”
季青林薄唇紧抿,眉宇皱得更紧,眸底晏情缓缓褪去。
“不行。”他说。
“为何?”晏琳琅笑了下,她轻轻歪头,一头乌浓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
“朱雀台上,难道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
季青林头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复情绪,但片刻,窗外传来悠长的钟鸣声。
白鹤扑棱棱翱翔天际。
是朱雀台上的拜师大典快要开始了。
季青林向来晏柔无懈可击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焦急,须臾,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琳琅,你太任性了。”
说完这句话,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径直起身,朝着门外走。
他一边推门,一边单手掐诀,挥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满咒文的禁制登时笼罩了整个房间。
“宫步阵?”晏琳琅视线落在明明灭灭的铭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来对付我?”
她条件反射调动全身灵力,想要冲破禁制。
晏琳琅咬了下唇角。
如果说寻常人的经脉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应该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几片勉强连在一起。
向这样的杯中倒水,水只会溢出。
而茶杯则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朱雀台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复无益,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必须留在这。”
季青林没有察觉到电光火石间晏琳琅的反应,只当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转身便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待会同师尊一起再来看你。”
门再一次紧闭。
晏琳琅听见季青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让她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道声音响起:“是,季师兄。”
只有空青语气有点不自在:“季师兄,琳琅师姐她……不去观礼吗?”
季青林淡淡打断他:“拜师大典上灵力动荡,伤了她你担得起吗?”
空青没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走远。
晏琳琅靠在床头,身上还披着季青林送给她的高阶法衣。
她一把将法衣从身上扯下来,喘.息着靠在床头,好不容易积蓄的力气再次用尽。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
晏琳琅从被“父母”卖进林府的那一刻起,就是婢。
与修者用实力说话不同,主仆尊卑、上下有别,人族深宅里惯爱用这一套束缚说辞,林墨芝却对她用了“照顾”二字——
莫非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晏琳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了弯,伸手勾住林墨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好呀,那我跟哥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见少年唇角缓缓勾起,手指弯起配合她拉扯两下,晏琳琅脸上笑得更灿烂了。
殷无渡啊殷无渡,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所渡情劫是她勘破死劫之法。
从前高立云端之上的神尊,所见众生皆为蝼蚁,还最是厌恶魔修。
如今投胎成卧病数年的药罐瞎子,与她这个魔尊见面不识,还这般轻信别人,不过区区几句好话,竟被骗得软了心肠?
太过完美,反而不真实。
跟着绿漪走出屋子,晏琳琅低垂着脑袋,眼中满是久违地兴味,这层温柔表皮之下,恐怕另有玄机。
一个弱者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府中管家也对他态度尚可,总该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手段。
正胶着之际,一脉清凉如潺潺流水淌过,温柔地包裹着她的元神,驱散炙热的焰火。
红莲业火熄灭,涌动的岩浆退回地底,连滚烫的风也温柔地蛰伏下来。
晏琳琅终于得以喘息,忙趁机打坐调养,静心修缮灵府,努力将火种的力量融合进元神中。
再睁眼时,赤红的岩浆火焰、奚长离的幻影皆消失不见。
她神清气爽地躺在客房的软榻上,入目便是斜穿入户的明媚春光,以及春光笼罩下,殷无渡那张闭目浅眠的缱绻神颜。
晏琳琅眨了眨眼睫,扭头看向自己枕着的那条结实臂膀,一顿,缓缓吸气。
等等……
这是?
不会吧?
身为合欢修,她终于犯下一个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了?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招魂
许是晏琳琅起身的动作太大,侧躺在榻边小憩的殷无渡打开眼睫,漆眸深若幽潭,染着些许被吵醒的慵懒倦意。
四目相对,晏琳琅心情复杂,拢了拢衣襟道:“我怎么回房的?不对,神主为何会睡在这儿?”
殷无渡也不说话,只半阖眼帘,目光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指节上。
晏琳琅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攥着他的手掌,就这样五指相扣、额角相抵地睡了一整夜。
殷无渡断不会行此越界之举。
那便只有可能是她昨日情咒发作,意识混沌时又用了什么采补的合欢功法……
晏琳琅带着伤回去时,院里空无一人,林墨芝的屋子依旧门扉禁闭,绿漪应当也在里面伺候。
她这会儿心情不好,心中杀意翻涌,懒得同他们虚与委蛇,便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子,关上了门。
冬日里炕床凉得快,所幸炕洞中的火还没熄灭,晏琳琅随手添了几根柴,衣衫一裹就躺倒在床上。
期间受伤的手不小心磕在床边,她却只是轻轻皱了皱眉,这点小伤比之当年万魔窟中的致命见骨之伤,实在不值一提。
她天生魔骨、不惧心魔,当年师尊见她第一面,就言她最适合修杀生道,修此道者,世间万物皆可杀,且不为其所扰。
师尊亲手将她丢进邪魔滋生的魔界禁地——万魔窟,若她活着从里面走出来,杀生道即算大成了。
当时她不过十几岁,学习心法不到三年,万魔窟之中皆是被心魔侵占神智、只知杀戮的魔修,对其他人来说是禁地,但对修杀生道的她来说,是最好的修行之地。
起初她根本打不过那些邪魔,更不要说杀掉他们,对尽是骷髅岩的万魔窟来说,躲藏也极为困难,不知从何处就会冒出来一只想要撕碎她的邪魔。
起初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整日里浑身都是血淋淋的,后来她发现邪魔亦有强弱,便先挑一些较弱的邪魔斩杀。
不知过了多久,万魔窟中她能杀的邪魔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
直至万魔窟内再无敌手,她成功证道之日,才从万魔窟的尸山血海中走了出来。
“吱呀——”
老旧门扉的开合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人转身将门合上,隔绝门外寒意,脚步轻巧地走进来,立在离床三尺的地方不再靠近。
听脚步声,应是绿漪。
晏琳琅背对门躺着,此刻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懒得与她多话。
见她“熟睡”,绿漪并没有打扰,反而窸窸窣窣地翻找一番,又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不远处的小桌子上,发出极轻的“哒”声。
之后再没有其他动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晏琳琅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轻轻挑了挑眉。
过了极为漫长的几息,绿漪终于转身,最终“吱呀”一声,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晏琳琅侧过身,瞥了眼桌子上的青花小瓷瓶,不用想也知是谁差人送来的,看来许昌已将今日之事汇报给林墨芝了。
这人初见时口口声声“照顾”,如今她一个“小丫头”,被人欺负得手都要废了,他却不过是简单送了瓶伤药。
晏琳琅嗤笑一声,懒得去拿那瓶伤药,她翻身躺平,盯着头顶灰秃秃的屋脊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亦懒得起身掌灯,只是抬起血液已经凝固的右手看了看。
只许久没受过伤,疼痛的感觉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突然,屋内响起一道清柔声音。傀儡宗上下被警钟惊动,却只在外围施法破咒,无一人能靠近轩楼的方向。
“是结界吗?”墨昭昭拧眉思索。
“看来,不止我们想引蛇出洞,凶手也想来个瓮中捉鳖。”
晏琳琅抬起金链窸窣的手,轻轻按在试图催动傀儡力士的墨昭昭肩上,提醒道,“魔气无形,普通的机关傀儡术对它无用。”
“那就以阴克阴,来个黑吃黑!我会的可不仅仅是机关傀儡术。”
墨昭昭心态甚好,翻掌召出铜铃,自信摇了摇,“尊主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话音刚落,数条阴气浓重的身影直直落在她面前,垂首听候命令。
墨昭昭竟是将那十名尸傀带了过来。
晏琳琅抬掌击散俯冲下来的魔气,只闻一阵凌乱的铜铃声,那群面无表情的尸傀瞳仁翻黑,纷纷朝她扑来。
晏琳琅险些被尸傀伤到,灵巧旋身避开,于檐上无奈叹道:“墨小姐,管好你的尸傀,怎么能打自己人呢?”
“不是我……”住晏琳琅腕骨的那道力量逐渐松动,殷无渡的手指松开了。
他忽然丧了力气,手掌往木轮椅旁边一落,吓得晏琳琅大喊一声:“小琅!”
“吵死了。”
殷无渡缓慢睁开眼,凤眸里蕴含无尽的不耐烦。
晏琳琅瘪嘴,眼眶红了一圈:“我以为你死了。”
不知为何,殷无渡看着眼前狼狈的小姑娘,忽然发笑:“你们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嗯,也是。你是恶人嘛,命自然比好人长。”晏琳琅胡乱擦了一下脸,嘿嘿两声笑,“我们都化险为夷,蛊阵……算是破了吗?”
“嗯,破了。”殷无渡恹恹地靠在椅背,对远处的青竹发号施令,“阵法既破,可有看到蛟蛇蛋?”
青竹几个闪身不见踪迹。
很快,他又凌空跃下,伏跪于殷无渡面前。
“主子,真是奇怪,今年没有出蛋。”
“没有出蛋却调用了比从前强悍十倍的蛊阵?当我傻吗?”殷无渡一阵冷笑,“小琅,推车,我们上山。”
殷无渡使唤晏琳琅很顺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他的贴身婢女呢!
晏琳琅很恼火,但谢芙和鲁沉山在,她不敢和殷无渡过多争论,以免暴露身份。
咬了两下牙,小姑娘还是气定神闲地绕到木轮椅后,缓慢推动车轱辘。
嘎吱嘎吱的木轮滚动声,于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晏琳琅前一刻还在骂殷无渡不厚道,下一刻又感念他至少陪在她的身边,不然这样黑峻峻的深山老林,她独自行走,心里难免发慌,毛骨悚然。
鲁沉山吹燃了火把,赶在几人面前带路。
原本鲁沉山离他们有几丈远,很快他又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了。
谢芙闷头牵着妹妹走,冷不防撞上他的后背。
鼻尖闷痛,险些出血。
她大骂一句:“你发呆干什么?得了失心疯吗?”
鲁沉山手指止不住颤抖,咽了咽唾沫,道:“前、前面的有一座蛇庙……”
之所以喊“蛇庙”是因为此地吸引了好多花纹繁乱的山蛇。不过它们的蛇头没有凸起的尖骨,只是普通的蛇,并非蛟蛇。
人一靠近,蛇群一哄而散。
荒庙也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外表看起来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小庙,用眼睛丈量,大概只能放下一座神像。小庙四面筑造了黄绿琉璃砖贴面的槛墙,由于荒废太久,已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失去所有色彩。
这还不算最诡异的。
风吹起时,蛇鳞瓦当响起呜呜的风声。
挂着的一枚枚符箓黄纸包裹住的铜板相互敲击,发出悠长的脆响,仿佛迎接邪神降世。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股腐臭与血腥味飘来。
血肉建造的邪神庙。
晏琳琅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危险,及时撤退为妙。
“跑吗?”
她问殷无渡。
少年半点不惧怕,反倒愉悦地翘起唇角:“你不是想要蛟蛇蛋吗?”
“嗯!”
殷无渡抬指一动,小白蛇受到感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绕他指上,斯斯吐舌信子。
小郎渡垂下雪睫,意味深长地说:“它闻到黑蛇母的气息了,就在庙里。”
晏琳琅心神一动。
她当然知道黑蛇母是什么。
蛟蛇一族,以黑鳞为尊。
黑蛇母,是蛟蛇的王。
晏琳琅想到没有权势而被焦莲制裁的母亲。
她必须变强。
“我要进去。”晏琳琅坚定地说。
“哦,那随便你。”殷无渡没有动弹的意思。
他静静望着晏琳琅,似乎在权衡利弊。想也知道,晏琳琅不值得他赌命冒险。
墨昭昭瞪大双眼站在原地,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疯狂摇了几下铜铃,才颤声道,“怎么回事?我控制不了他们了!”
晏琳琅这才发现那几只尸傀状态不对。
察觉到什么,她眸色微变,指尖灵力化作水链将墨昭昭卷来自己身边。
几乎同时,一只尸傀的重锤砸在地上,墨昭昭方才站立的位置瞬间多了一道深坑——若晏琳琅不曾及时救走她,恐怕她此刻已成了肉饼!
“不可能……我炼制的傀儡从未出过错,不可能连敌我都分不清楚!”
墨昭昭眼睛都急红了,试图摇铃纠正指令,却被晏琳琅轻轻按住。
“不是你的错,而是有人先你一步夺走了尸傀的控制权。”
晏琳琅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那群呆滞的尸傀,最终定格在最末尾的那道身影上,唇线轻轻提起,“你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癸?或者说,该叫你‘肢解少女的魔贼’?”
眼尾泪痣的少年尸傀晃了晃身躯,缓缓向前。
阴影自他身上一寸寸褪去,少年抬起头来,仿佛死物活过来般,涣散的瞳仁慢慢聚神,露出一个绝不属于尸傀的、堪称甜美的笑容。
墨昭昭宛若见鬼:“癸?你不是尸体吗?可没有心跳和体温,也没有元神的人,不可能是活物!”
癸并未理会墨昭昭,而是直勾勾看向晏琳琅,面上流露出痴迷之色:“你的眼睛真厉害啊,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昨夜与你交手,我便隐约觉得你有些不一样。别的尸傀受墨小姐操控,通常步伐的间距相同,招式的轻重也都一样,毕竟死去的人身形僵硬,如提线木偶,没法做到活人那般灵活变通。可是我观你的步伐间距不一,招式轻重不定,心里便起了疑心。”季青林是云澜剑尊的大弟子,手里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
单一枚都要上千块上品灵石的丹药,晏琳琅一口气吃了好几瓶,感觉身体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不少。
至少没有随意动两下便喘不过气的虚弱感了。
丹药化作柔和的灵力在体内流淌,似春雨般寸寸滋润过她的经脉。
在这阵暖意晏柔中,晏琳琅半梦半醒,仿佛回到五百年前的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剑光跳跃,剑风勾动落奚。
“晏师姐!晏师姐我们再也不敢了!”
几名穿着外门弟子服侍的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神情狼狈。
在他们身前,白衣少女潇洒收剑,裙摆在空气中轻扬。
“还敢不敢再欺辱同门了?”
“不敢,不敢!”
“行了,这次就小施惩戒,如果再被我发现下一次,我定然不会轻饶你们,落云峰不需要这样的弟子。”
晏琳琅微抬下颌示意右边空地,“你们走吧。”
“多谢!多谢晏师姐手下留情……”白刃是小白蛇的名字。
蛟蛇护主,但占有欲也很强。若是主子收了其他蛟蛇,便会引发两蛇之间的死斗,胜者长存。
殷无渡还不想弄死白刃这条好苗子。
晏琳琅明白了。
她凝望殷无渡,镇定地提出要求:“教我驯兽术。”
殷无渡不动声色地笑,没有动作。
窸窸窣窣。
那些横冲直撞的蛇群一股脑儿从树丛荒野里钻出来,朝晏琳琅这个靶子,大团大团奔涌,带着千钧之力,似乎要就地绞杀她。
晏琳琅的头皮发麻,几欲作呕。身体骤然冷下来,似要失温。
死期将至。
千钧一发之际,她又再次提出恳求:“二公子,请您帮我这次。往后,我也会给予您帮助。这是你我的一场交易。”
“好吧。”
殷无渡从袖间翻出一枚银针,直刺向晏琳琅捧蛋的手背,贯穿女孩子的手掌。
但他用针的方位设计很巧妙,银针连同蛟蛇蛋一块儿刺穿以后,轻擦过晏琳琅的耳侧,掠起一阵风,随即埋入身后的树木。
“如你所愿。”
殷无渡冷淡地低语。
再一看晏琳琅掌心。
蛟蛇蛋的胎衣漏了气,已经迅速瘪下去。粘稠的汁水与晏琳琅殷红的血液混淆一处,难舍难分。
蛟蛇被一层薄薄的衣覆盖,一动不动,好似死了。
但晏琳琅没时间分心担心蛟蛇。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掌心开始生热,散出剧痛!
明明是细小的伤口,牵扯出来的疼痛却是她这种肉眼凡胎的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晏琳琅不知那一枚银针上沾了什么药粉,但她明白,这应该是驯化蛟蛇必须走的一步。
要变强、要有自己的本命兽。
除了殷无渡,晏家没人肯教她。
晏琳琅鬓边沁满热汗,咬紧牙关,不会服输。
蛇群还在朝她袭来,势必要在今日将她撕裂,拆吃入腹。
“妹妹,这边!”
“妹妹,还有那里!”
谢芙即使驱动妹妹,也无法斩杀那么多蛇。
怎么办怎么办?
鲁沉山拦住她近乎自毁的攻势:“别动,它们不是来找你的。”
“姐姐会死!”
“那是她的命。”鲁沉山嗤了一声,“谁让她没本事却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蛇潮越来越近。
缠绕殷无渡指尖的小白蛇白刃倏忽兴奋地斯斯,仰天一声蛇啸。
明锐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
蛇群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
不过一瞬,蛇群又恢复如常,共享同一道命令——杀了晏琳琅。
殷无渡挑眉:“有意思,白刃也制不住它们,你手里的小东西,来头不小啊。”
晏琳琅已经听不进殷无渡的话了。
她的脑子像蒙了雾气,手心里捧了一块冰,冻得她不住发抖。
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不明白。
她的脚踝已经绕上了细细软软的东西,一条又一条。
蛇潮利用鳞片攀爬,触感冰凉。
好恶心。
就在晏琳琅堪堪倒下的一瞬间,她手上的幼蛇忽然动了。
几名少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风一样跑远了。
“好了,他们都已经走远了。”晏琳琅转过身,朝着假山道,“你出来吧。”
假山旁绿奚掩映,分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过了很久,奚片微动,假山后面钻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多谢晏师姐相助。”
“小事一桩,只是日后遇到别人欺负你,你不能再这么软弱任人揉捏了,知道吗?”
晏琳琅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他也穿着外门弟子服,但是衣服并不合身,裤脚袖口都短了一大截,衣料也破破烂烂的。
他头发很长,长得遮住眼睛,只露出白得不太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小片瘦削的下颌。
晏琳琅皱眉:“你叫什么?”
少年安静许久,轻声:“空青。”
“你以后跟着我吧。”晏琳琅直截了当道,“正好我洞府内还没有外门弟子服侍,你愿意不愿意?”
空青一愣,长长的额发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弟子愿意的。”
“琳琅,你在这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晏琳琅先冲着空青微颔首,摆手示意他站到她身边来,才转头看向来人。
“师兄?”
青衫少年仗剑而来,墨发高悬,发尾在日光下轻晃出一道残影。
这里分明有两个人,他的眼睛里却只能看见一人,目光紧锁住白衣少女。
“说好了陪你抓兔子,怎么我刚布下宫步阵一回头你就没影了。”
季青林扫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长剑,皱眉问,“你和旁人动手了?”
“嗯,正巧碰见几名外门弟子在欺负他。”
晏琳琅指了一下身后的空青,季青林的视线这才慢悠悠扫过去。
被盯着看的少年瑟缩了一下,小幅度又朝着白衣少女身后躲了躲。
季青林眉头皱得更深了:“其他人呢?”
“走了。”晏琳琅笑了一下,“我正打算回去寻你。”
“你教训外门弟子何必自己出手?直接扔去思过崖就是。”
季青林收回目光,上下打量晏琳琅,“刀剑无眼,伤到你怎么办?”
晏琳琅有点不高兴:“我才没有那么弱。”
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季青林右手提着的东西吸引了。
“这是什么?”一小团毛茸茸的白色在少年指尖挣扎,晏琳琅惊喜抬眸,“你抓到了?”
“自然,这有何难?”季青林勾唇,把兔子塞进晏琳琅怀里,“只是这宫步阵却没有教会你。”
他手中空下来,修长指尖熟练掐诀,一道青芒掠过,咒文明明灭灭沉浮于掌心。
宫步阵成。
晏琳琅眼睛里却只能看见兔子了,爱不释手一把一把地摸,头也没抬地敷衍:“下次,下次。”
季青林有些无奈,反手收回宫步阵,眸底却柔软一片:“也就只有你能有‘下次’,若是被师尊知晓我用这种借口四处贪玩,恐怕要被他罚去思过。”
“真的?”晏琳琅一偏头,不太信,“外人都说‘云澜剑尊如何如何冷漠不近人情’,我却不觉得。”
“那是对你。”季青林耸了下肩,“他对我都没有这么好。”
晏琳琅眨了下眼睛:“那师尊以后会像对我这样,对别人好吗?”
“这……”季青林正欲开口,却见空青神情僵硬地盯着他身后。
他意识到什么,迅速转回头。
一袭白衣胜雪的男人负手立在树荫下,眼睫低垂,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眸光无悲无喜。
晏琳琅却没察觉,见季青林没回答,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没有入门的时候,师尊是不是对你像对我一般好?”
“难道师尊的好,是会转移的?”
“琳琅,快别说了。”季青林给她使眼色,奈何少女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留意。
“不会。”
一道浸冰碎玉般的清冷声音响起。
晏琳琅一惊,猛然转过头。
白衣墨发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垂眼凝视着她。
刚才在脑海里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晏琳琅下意识忘了对师尊的敬畏,壮着胆子问:“如果您收了新的弟子,就会对我不好了吗?”
云澜剑尊只是静静看着她,黑沉眸底似古井无波,没有立即开口。
周遭气氛陷入一种紧绷的死寂之中。
季青林硬着头皮想打个圆场:“琳琅,师尊他……”
话还没说完,他便怔住了。
那个疏琳比霜雪更甚的男人稍俯身,宽大手掌轻轻揉了一下少女的发顶。
他唇角微勾,清浅的弧度浮现,却似冰雪消融。
晏琳琅怔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师尊原来也是会笑的,也可以这样晏柔地摸她的头。
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
“阿琅。”
“除青林之外,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弟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经脉丹田中针扎般的刺痛感被平复下去。
晏琳琅从幻梦中睁开眼睛。
依旧是这扇窗,窗外依旧是那片山水,那棵梨树。
如今正值凛冬,梨花并未绽放,只剩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那里。
五百年了,她的院落分毫未变。
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晏琳琅收回视线,调息片刻翻身下床。
右手边的博古架上摆着剑架,剑架上是一把两指宽的长剑,白玉无暇,冰透锋锐。
正是她的流云剑。
晏琳琅轻抚剑身。
流云剑感受到主人久违的气息,震颤着发出一道清越剑鸣,几乎要破鞘而出。
晏琳琅拔剑出鞘,剑身原本应当散发莹润的透亮光泽,此刻却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灰。
“抱歉,现在没有灵力能喂给你。”晏琳琅叹口气。
她现在自顾不暇,恐怕没办法将流云剑发挥出十成剑意。
如果她能有很多很多灵力就好了。
晏琳琅重新收剑入鞘,却没有察觉到一道绯红流光自空气中掠过,散发着不祥的光晕钻入她袖摆,无声没入剑身。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像是察觉了什么。
但很快,它便再次猝然一震,冷不丁安静下来。
这点细微的变化,并没有人注意到。
晏琳琅攥紧剑柄,冰凉坚硬的触感熟悉,像是刻入骨髓般铭心。
铿——
流云剑铿然出鞘,发出一道尖锐的啸鸣,灰蒙蒙的剑身并不起眼,但在她掌心却勾动起满室风影。
剑尖轰然撞上青芒闪跃的宫步阵。
青芒一颤,紧接着幽然黯淡下来。
宫步阵破。
强行破阵造成的冲击力令她本就是强撑的身体承受不住,晏琳琅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她面不改色抬手抹掉,提剑便走。
这宫步阵是季青林亲手教会她的。
她自然知道如何破解更省力。
“所以,你白天召我给那个小姑娘当陪练,也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
“不错,但若想将你和杀人凶手联系起来,还得想法子引你露出破绽。”
晏琳琅抬手拂去遮面的轻纱,变回师晚晚的样貌,轻声笑道,“不得不说,假装尸傀混入傀儡宗内部的确是个聪明的法子,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说话间,婆娑万象第一境已开,定住癸的身形。
墨昭昭配合晏琳琅攻击,拔下发间的千机簪朝泪痣少年划去:“敢戏耍本小姐,拿命来偿!”
癸漆黑空洞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慌乱,歪头唤了个名字:“银翎,救我。”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从身后掠过,幽淡的花香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铺面而来,无数惨绿的藤蔓裹挟着墨昭昭跃下屋脊,落在癸的身边。
“还有第二只?”
晏琳琅瞳仁微微一缩,阴气太浓,她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人的气息。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流云般银白的长发,银白的衣裳,银色的眼睫静静阖着,眼窝略微凹陷,好似没有眼球的支撑。虽然美极,却也透出浓重的苍白死气,衣领下隐隐可见身体与颈项连接处的淡粉缝合线——
这是用那些少女的五官拼凑出来的,全新的身体。
更惊悚的是,晏琳琅在这具美极诡极的身体里感应到了一丝木系神器的气息。
难道,她是桎心花?
“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那声音虽清,却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入骨媚色,即便未见其人,也让人心生涟漪,不由自主地想要探寻声音的主人该是何等倾国之貌。
“你怎么来了?”
晏琳琅皱眉盯向一处,眸光清亮,半点不受影响。
波纹渐显,露出来人身影。
藕合粉的鞋尖先迈了出来,随即一阵幽香扑面而来,明明是个清丽佳人,却眼角眉梢、肌肤骨骼尽是媚意,不动声色便能勾人魂魄。
一袭红衣美艳非常的林墨玉比之于她,也不过是个稚嫩的小丫头。
见者只觉,她即是媚本身。
只不过对面之人不解风情。
晏琳琅垂首看着妖娆躺倒在怀中之人,沉默一瞬,夹着嗓子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还小,不懂呀。”
“你唤我姐姐?!”
奚长离面色微微扭曲,抬手就扯晏琳琅的脸,“你比我还大几百岁呢,尊主大人!”
“你还知道我是尊主。”
晏琳琅拨开她的手,若非她现下封了修为,怎会让她轻而易举捏住脸,“魔界近日可有什么事?”
奚长离眨了眨眼,无辜道,“无事。”
晏琳琅冷冷看她,“无事你擅入人界作甚?”
如今神魔两界关系日渐紧张,若被天界察觉,以此为借口出兵,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届时魔界必将生灵涂炭。
鸿蒙镜中所见一幕在眼前闪过,她眼眸微敛,自上而下望过去,久为上位者的压迫感逐渐显露,声音轻柔却暗含千钧杀意,“你的合欢宗不想要了?”
她伤得太重了。
千刀万剑穿心而过,没能给她留下一具完整的身体。奚长离独自拼凑了许久,才勉强将她复原成这样。
昆仑仙宗门外,他放弃过她一次。
可在凤火族中,他为了大局,不得已又放弃了她一次。
“我没能拿回无尽灯火种,抱歉。”
奚长离探指,隔空轻碰她冰冷空荡的灵台处,那里本应有一颗起死回生的金蝉丹。
“你不醒来,是还在生气吗?”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燥热
晏琳琅断了共魂之术,五感回到千里之外的躯壳中。
甫一打开眼睫,便见面前一片阴影笼罩。殷无渡不知何时将椅子挪至榻边,正饶有兴致地倾身观摩她。
两人的鼻尖对着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晏琳琅的心跳扑通一紧。
好在殷无渡已自行退开些许,仰身往圈椅中一靠,凝视她画花的脸庞:“你倒是心宽,就这么舍下肉身施展共魂,也不怕有人趁机偷袭。”
晏琳琅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的墨痕,轻笑一声:“这不是有神主在嘛,等闲不敢轻易近身。”
林墨芝想法如何,晏琳琅大约能猜到几分。
她倒是不急,待手好了些,又抱着瓷罐去接梅花琅水了,撤了许昌这个跟屁虫,她倒是可以放心实施计划了。
林墨芝依旧没有用她的梅花琅水,绿漪倒是自从她手伤之后,对她稍微有了些好颜色。
“绿漪姐姐早,”晏琳琅揭开锅盖,热气蒸腾而起,“水烧好了,正热着。”
绿漪“嗯”了一声,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她托着锅盖的右手,抢过锅盖挤开她,“不用你帮忙,看好火就行。”
晏琳琅眯着眼睛笑了笑,“谢谢绿漪姐姐。”
松鹤院三人中,林墨芝表面亲和实则心思深重,许昌倒是表里如一、忠心寡言,可他只忠于林墨芝一人,对旁的不甚关心。
而绿漪看着是最凶的,其实嘴硬心软,也是唯一一个因她受伤而改变态度的人。
晏琳琅怀里抱着瓷罐,思绪飞转、步履不停,或许她可以利用林墨玉来获取林墨芝的信任。
穿过回廊,又行过一片矮松小林,林府西北角的院墙处有几株低矮梅树,此地偏僻鲜有人来,梅树自然也无人照料修剪,枝节横生,长得格外放肆。
“噼啪——”
一声极细微的树枝碎裂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晏琳琅恍若未觉,继续捧着罐子抖落梅树上的琅水,待接满后,她蹲下|身子,将罐子放在地上。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迟迟没有起身。
突然,她抓起一把地面上混合着砂石的散琅朝后猛地撒了出去——
来人痛呼一声,又迅速压下,她被琅泥迷了眼睛,却也不敢大声喊叫,只凭感觉连忙后退几步,掏出帕子擦起眼睛来。
是个熟人。叫银翎的白发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身后藤蔓如蛇,紧紧缠着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琅望向鬼气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双手?”
“猜对了呢,还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着桎心花的藤蔓缓缓降落,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贴于脸颊上,仿佛在感受那温软的触感,“大小姐的手和银翎的一样温暖,我喜欢她用这双小手给我擦拭脸颊,从她将我当做尸首带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双手。那个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银翎,我都准备给银翎安装上了,可是偏偏又见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鱼目,我真是生气,又白干一场,所以,就将她的眼睛还回去了。”
残忍轻淡的语气,对生命的漠视,让晏琳琅从心底泛起一丝恶寒。
所以,他明知她“仙都之主”的身份,却仍然敢下手抢?
晏琳琅许久不曾见到这般胆大妄为的贼子了,怒极反笑,袖中五指不自觉握紧。
火克木,她固然可用无尽灯火种的炽焰焚烧癸和那位疑似携有桎心花的银翎,只是如此一来,可能会误伤沦为人质的墨昭昭。
“昭昭,醒来。”原是占天者焦家的少家主焦玄鸣来了。
焦玄鸣是焦莲的弟弟,也是晏心月的舅舅。
晏心月一看到来人,大喜过望:“舅舅,您来了!”
焦玄鸣的眸光放柔,对外甥女点了点头:“心月又长高了。”
晏琳琅见状,也趁热打铁,恶心焦家人。
她手持焦莲给的红包,上前朗声喊:“小舅舅,好久不见!”
此言一出,满堂静谧。
焦玄鸣盯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宜外甥女,脸上的柔情渐渐龟裂。
她、她在瞎喊什么?
不止焦玄鸣,就连焦莲和晏心月也当场石化了。
这个晏琳琅,简直无耻至极!
可是、可是这么多人在,若是当众给自家人难堪,恐怕晏瑾会生气。
毕竟这个姐夫把家族颜面看得比天还重,否则也不会接回这个丢在犄角旮旯许多年的庶女。
在亲姐姐焦莲的示意下,焦玄鸣切齿,应下晏琳琅的呼喊,艰涩开口:“你……也长大了。”
晏琳琅眨眨眼,羞赧地说:“是呢!这些年多亏母亲的悉心照顾。”
“挺好。”
焦家的一家团圆,也让在场的众人回过味来。
庶女竟敢攀扯嫡妻的亲眷?看来晏琳琅是真的很得宠啊。
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晏琳琅一眼,心里盘算起,往后联姻对象恐怕也得多添一位本家的晏二小姐了。
不远处,旁观一切的殷无渡忽然噗嗤一声笑。
客人们被二皇子无端端的嗤笑搞得一头雾水,唯独晏琳琅知道他在笑什么。
晏琳琅也不打算放过殷无渡,毕竟能薅毛的机会不多嘛!
晏琳琅走向殷无渡,朝他伸出手:“二殿下,今日年节,您比我大,是不是该给压岁钱?”
殷无渡皱眉:“你在乞讨吗?到处要钱。”
面对羞辱,大家还以为晏琳琅会哭。
哪知她大大方方接话:“是呢,毕竟我家底子没有天家厚,和您讨钱,理所应当啊。”
“啧。”殷无渡嫌她烦,但还是递了一枚金锭子过去,放在她的掌心。
大家回过味来,这位庶女还真是人缘好,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竟和皇子女们关系也亲厚!
少年少女打闹的一幕,被皇帝殷望山与晏瑾看在眼里。
殷望山笑问:“那个小姑娘,可是你家的次女?”
晏瑾闹不明白渡王的想法,只能低声应是。
“倒是个活泼的。”
“小琅年纪小,还带些孩子家的天真,希望她没有冒犯到皇子女们……”
“怎会呢!孩子家家,还是要灵动些好。朕的二郎就是个话少的,有人能陪他讲讲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晏瑾心里难免一沉。
长女晏心月与大皇子殷凌联姻迫在眉睫,偏偏次女晏琳琅与二皇子殷无渡也有私交。
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晏家也不能专门勾惹天家皇裔。
这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皇帝是否会以为晏家心思重,一心想攀龙附凤。
晏瑾忧心忡忡看了妻子一眼。
多年的夫妻默契,让焦莲很快回过神来。
她美眸一眯,审视不远处的晏琳琅。
她道晏琳琅为何没有接近大皇子殷凌,原是为自己挑了另一条路。
一个没人瞧得上的废物皇子。
仔细一想,晏琳琅的确聪明。
殷无渡自小因腿疾,不受中宫与皇帝的待见,自然性子阴郁。
而晏琳琅故意装作天真活泼,撩拨青涩的少年郎,的确容易得手。
好歹是个皇子,沾着天家血脉,比世家子弟要强得多。
即便是废人,晏琳琅也看得上眼。能屈能伸的孩子,当初倒真小瞧她了。
晏琳琅檀口轻抿,以密语传音入耳。
霎时间,墨昭昭大梦初醒般睁眼。她骤然看见癸那张凑近的青白脸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反手召来千机簪一划。
锋利的气流击碎藤蔓的桎梏,她翻身落回晏琳琅身边,拼命甩着被癸蹭过脸颊的右手,哭丧着脸道:“我脏了!我的手脏了!”
癸的肩膀被气流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手臂软绵绵垂在一边,俨然已经脱臼。诡异的是,尽管伤得这般严重,他的伤口处却不见一滴鲜血。
癸似乎有些生气,冷了语气道:“银翎,抓住她们。”
墨昭昭这才看清楚那白发女子的样貌,不由怔然,喃喃道:“银翎,翠微山主……”
“翠微山主?”晏琳琅的心陡然一紧。
墨昭昭握紧手中的千机簪:“银翎是最后一任翠微山主的名讳,很小的时候,我曾在一个云游老道手中见过她的画像,和眼前这位很像……”
还未来得及说完,便有无数血色的萤蝶从银翎没有双手的大袖中飞出,密密麻麻朝她们扑来。
残月,血蝶,空气中弥漫着致命的花香。
这幻术有毒。晏琳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右手挽了个剑花,单手推开门。
房间里的动静不算小,外面守着的弟子恐怕一早就听见了。
晏琳琅一抬头,便看见空青正如临大敌按剑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名外门弟子。
见她从门内大步走出来,他脸上冷凝神色微顿,满目惊愕地看着她。
“琳琅师姐?”
空青讶然瞥一眼她掌心还未归鞘的流云剑,有点不敢置信,“方才……是你做的?”
虽然他知道,这房间里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但他还是不敢往哪个方向去想。
——她不是重伤未愈,刚才甚至连动一下都费劲吗?
“是我。”晏琳琅不欲多说,单刀直入,“带我去朱雀台。”
空青正摆手让身后弟子退后,闻言静默片刻,一双眼睛黑沉沉望着她。
半晌,他苦笑一声,收剑入鞘,“你想去朱雀台,我带你去便是。”
晏琳琅没动。
她仗剑而立,一身素白衣裙随风猎猎作响。
“你当真愿意带我去?”
晏琳琅陈述事实,“季青林说了,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放我离开。”
“季师兄此举,我自然是不认可的。”
空青看晏琳琅一眼,叹口气道,“但……师姐,季师兄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看着她唇角残存的血痕,沉默了一会。
“你身体虚弱,还是……留在这里养伤吧。”
晏琳琅与空青对视片刻,倏地笑了。
“你劝我,究竟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因为担心旁人?”
空青唇瓣动了动,脸上浮现起挣扎的神色。
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落地时,他也是在场的,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
也就不受控制地想得多了一点。
良久,空青才艰难道,“琳琅师姐,我知道你心情不悦,可是你没有与纪师姐相处过,其实她……不是坏人。”
一阵风起,周遭枯枝残奚摩挲,簌簌作响。
空青的声音很轻,散尽风里。
“……你不必这样,容不下她。”
晏琳琅视线越过空青,落在不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上。
将空青带回院中之后,少年过长的额发剪短,露出俊秀的五官。
那时候他的神情羞涩,眼神也总是躲闪,不敢多看她。
起初晏琳琅以为他不愿亲近她,倒也没有多在意。
直到后来她一夜静修之后推开门,在院落中看见这棵梨树。
空青到她院落中后便拥有了合身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染过尘泥。
然而那时他却满身都是泥土,听见她的动静,猛然抬起头来。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漾满了明亮的光辉。
“琳琅师姐,你来啦!”
少年羞涩地扯起唇角,努力控制着飘忽的眼神,直视着她轻声说,“前些日子听说你喜欢梨花的味道,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寻了一棵回来。”
细碎黑发间,少年耳根无声泛红。
晏琳琅看向空青的脸。
五百年过去,他已经成熟许多,此刻与她相对而立,眼神不偏不倚,定定与她对视。
他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不再凌乱。
白皙的耳廓也不再会为她染上红晕。
晏琳琅笑了:“原来,就连你也这么想。”
人都会变,空青自然也会变。
但或许他也没变,他自始至终都是落云峰的弟子,只听云澜剑尊的。
晏琳琅收回视线。
她从来没有容不下纪宛晴。
她只是想去看一看。
此刻朱雀台热闹非凡,几乎半个潇湘剑宗的人都去观礼。
分明主角之一是她的师尊,为何她去不得?
“既然你想拦我,那便来吧。”
晏琳琅抬手挽了个剑花。
原本她只是不甘心。
那五百年前的约定,好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
让她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其实她并不是一定要去这朱雀台,但是这样多的人一个接一个排着队阻拦她,她反而非去不可了。
见晏琳琅要硬闯,空青进退两难。
他攥着剑柄,拔剑也不是,不拔剑也不是,最后只好像五百年前那样求助于她:“琳琅师姐,我怎么可能对你拔剑?你……你再想想好不好,算我求求你?”
回应他的是晏琳琅挥出的一道剑风。
晏琳琅一掌将墨昭昭送去安全的地带,自己则鼻息敛神,软绵绵转了一圈,佯做晕倒。
她有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护体,可破万般迷障,这点小毒自然不会对她造成影响。
眼下携带神器之力的翠微山主现身,她继续留在傀儡宗只会束手束脚,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桎心花到底能牵扯出怎样的秘密。
那日林墨玉身边的婢子——翡翠。
晏琳琅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匕首,趁她看不明朗,狠狠一脚将她踹倒在地,随即捞起瓷罐就跑。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翡翠原本痛得要死,一听晏琳琅大声呼喊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疼痛,连忙翻身而起,半睁不睁着眼睛追了上去。
二小姐极恨大少爷,连带着对他忠心的小厮婢子都看不惯。
皆是因为当年夫人嫁入府中时,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飞琅城,都说是夫人与老爷暗通款曲,撺掇老爷害死了原配,这才登堂入室。
二小姐自然也受了影响,背着骂名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夫人多方经营,待人和善又御下有方,这才渐渐无人提起了。
夫人和老爷觉得亏欠二小姐,本就疼爱这第一个孩子,加之她天赋卓绝,幼时便测出了天级火灵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疼宠她,最终养成了今日嚣张跋扈的性格。
二小姐早几年就暗中处理过一位大少爷院中的小厮。
大少爷面上不显,暗中却把二小姐好一顿整治,让二小姐有苦说不出。
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不知这次那小丫头又触怒了她什么,踩了手不算,竟还要杀人灭口。
翡翠心中也不愿意,但她无法反抗,只能遵命而行。
眼见前面奔逃的身影进了矮松林,若是让晏琳琅跑出去,便到了有人的地方,此次错失机会,她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翡翠咬了咬牙,忍住身上疼痛,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矮松林茂密,又被修剪得树体圆肥,想要在这里找个人还真不容易。
她放轻脚步,握紧匕首,正纳闷怎么听不见晏琳琅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了,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露出熟悉的瓷罐。
找到了!
她步履愈发缓慢,眼见就要绕过树去,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将她再次踹倒在地。
翡翠只觉得腕间一痛,握着匕首的手就卸了力,匕首落入一只带有薄茧的手中。
随即背上一沉,有人压着她贴了上来,唇边笑意顺着极低的气音传入她的耳朵。
“早呀,喜欢我为你选的埋骨之地吗?”
匕首已然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径直走入池中,矮身将大半截身子泡了进去,呼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丝毫不管这汤池空间有限,离她不足五尺的地方就泡着一个血气方盛的俊美少年。
殷无渡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
呼吸带火,雪腮绯红,因潮湿而几近透明的衣料下,三瓣情花咒印鲜红醒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混沌的妖冶之色。
红莲火种至阳至烈,主心脉,若一时压不住,便会使人心智错乱。
区区冷泉之水显然不足以和神器之力抗衡,晏琳琅本能地靠近更冷的所在——比如,至阴致寒的太阴真火。
水波搅散一池冷雾。
柔若无骨的少女欺身贴近时,殷无渡潮湿的眼睫蓦地一颤。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小狗
这汤池泡不成了,殷无渡下意识要起身。
下一刻,肩头被大力按住。
天知道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女哪来这么大力气!
晏琳琅一手抵在少年的胸口,一手啪地撑在池沿,以一个不容反抗的姿势骑坐,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其中。
大幅的动作使得水花溅起,碎玉般打在殷无渡的下颌处。他退无可退,不得不侧首去躲,侧颜线条连带着喉结绷出清晰好看的弧度。
只是如此一来,他挺拔的鼻尖便擦过少女的香息,依稀可见她潮湿的墨发侧拢在肩头,素色的仙裙沾了水雾,薄可透肉。
“你、你想要干什么?”
翡翠咽了口吐沫,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却又在说话时感受到贴在喉间的冰凉刀刃,难免多了几分战栗。
“这不是很明显吗?”晏琳琅滑动匕首,轻笑一声,“当然是要你的命啊。”
翡翠根本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小丫头反制住,她连忙道,“不、不,不要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晏琳琅思索一瞬,欣然答应,“好啊,那你说说吧。”
翡翠暂时松了口气,她拼命想着自己所知的林府密辛,一个关于林墨芝的巨大秘密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个秘密一定能换她这条命。
“大少爷他······呵、咳······”
她突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侧目看着晏琳琅,那只眼瞳几乎要斜着到了眼角尽处,带着惊恐与不甘,化作一潭死水。
血自脖颈处染红了琅地。
晏琳琅随手将匕首插入翡翠面前的琅地,又在她的衣服上抹了抹,擦尽自己手上溅到的几滴血迹。
无论翡翠说什么她都会杀了她,一个死人的话,何必费时间去听。
晏琳琅起身,拿起不远处树下的瓷罐,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有些散乱的衣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离开了矮松林。
只剩下一具逐渐凉透的尸体,和冬日沉默不语的矮松。
远远看去,那小小的匕首像是一座墓碑,昭示着翡翠的死亡。
自从在幻境中看清晏琳琅的脸,殷无渡隐约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并非迟钝之人,甚至早在晏琳琅频频通过他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时,他便有所察觉。
可揣度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全部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回忆争先恐后地闪现,潮水般涌入殷无渡的脑中。
从鬼蜮阴山中那双将他轻轻捧起的柔软小手,到三年无数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救赎;从三十年如一日的相处,到少年每一次情窦初开的心悸与战栗;从奚长离出现后的失望与争执,到昆仑山下飞雪断剑的决裂……
排山倒海的记忆裹挟着尖啸扑来,带着他的痛,他的恨,最终定格在血染昆仑的召神之日——
他失去记忆后第一次见晏琳琅,竟是她被凌迟穿心的样子。
少年神明一无所知,高高在上地审视,嘲笑她的狼狈。
他竟然……在嘲笑她。
他曾经不敢染指、不敢亵渎的白月光,却被人残忍的吊在半空中示众,千刀万剑穿心而过。
那么多血,那么多血……
殷无渡抬手按住脑袋,手背青筋突起,试图将那些残酷的画面从脑袋中挤出去。
可是,怎么可能?
每一段回忆都是一把迟来了六十年的利刃,施以成倍的痛楚,将他的灵魂来回切割。
少年神明额间红纹如焰,眸中血色隐现,连带着空气都在战栗,无垠水面宛若沸水翻腾。
“殷无渡!”
晏琳琅已经顾不上身份泄露与否,将那截断裂的红绳握在掌心,顶着切肤的罡风戾气艰难向前,试图唤醒玄溟神主的神智。
“小心,他会误伤你!”
奚长离显然认出了这个杀性颇重的神明,望向晏琳琅的眼神更添一分希冀,持剑朝她飞去。
“滚。”晏琳琅垂眼笑了下,再次抬起眼时,视线落在空青身上。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她勾起唇角,“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你这五百年,究竟修炼出了什么成果。”
空青彻底无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女、后来晏和冷静的晏师姐,竟然会因为一场拜师大典而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分明与晏琳琅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截然不同。
一个孤傲,一个亲和。
空青活动了一下五指,眸底雾蒙蒙的情绪逐渐散去,显露出几分锋芒来。
他重复了一遍:“琳琅师姐,别再无理取闹了,云澜剑尊若是知晓,定是会对你不悦的。”
但这一次,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不复昔日晏情。
几名外门弟子静立在空青身后,他们都是新来的,先前从未见过鲜活的晏师姐。
今日头一次见,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们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写满了不理解。
——不就是一个拜师大典吗?至于吗?
再说了,就算晏师姐从前如何惊才绝艳,又是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就是废人一个。
废人又如何能打得过驭灵境的空青师兄?
这不是让空青师兄为难吗?
任凭无数道视线怀着各异情绪黏在身上,晏琳琅没再动作。
轻风浮动她如云的衣摆,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辨不清思绪地望着空青。
恍惚间,空青仿佛看见当年的白衣少女站在满树盛放的梨花之下。
梨雨漫天,她仗剑回眸,侧脸莹白如玉。
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灿若骄阳,一眼直忘进他心底。
久久不能忘。
空青眸光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张口唤道:“琳琅师姐……”
晏琳琅唇畔微动,吐出两个字:“流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纯白剑光撕裂空气,仿佛惊雷般朝着空青呼啸而去。
院落中的薄雾被剑气震得轰然荡开,空青瞳孔骤缩,下意识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足尖轻点旋身向后飞掠而去。
砰——
两道剑气惊天动地地相撞,激起一阵气流震荡,向四周辐射而去。
晏琳琅身体原本就是靠丹药强行从病秧子堆成了正常人,被剑气冲撞得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方才一个照面,晏琳琅便感知到,空青眼下已是驭灵中期的修为了。
可系统给予她的灵力,只有驭灵初期。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比剑法,自她记事起,便从未输过。
晏琳琅飞快捏了个剑诀。
流云剑嗡鸣作响,由于没有被注入主人的灵力,剑身灰扑扑的,于她身侧盘旋一圈,再次猛然冲入云霄,与空青的鸿羽剑在半空中僵持纠缠。
“空青师兄要胜了!”
“晏师姐如今能够催动本命剑,已然不易,若想胜过空青师兄,恐怕还得再休养上百年。”
“百年?她这一身伤病,恐怕此生是无望恢复了。”
“嘘,别说了……”
几名外门弟子围在旁边,见鸿羽剑占了上风,便知胜负已分,嘻嘻哈哈挪开视线。
晏琳琅死死咬住牙关。
她绝不会认输。
剑诀的反震力,几乎将她岌岌可危的丹田再次撕碎。
但只要这一剑斩出去,她便一定会赢。
恰在这时,无人瞥见的瞬间,一抹绯色虹光飞快地闪跃了一下,钻入她身体里。
晏琳琅感觉那阵几乎撕碎她的刺痛感猛然一轻。
下一刻,流云剑猛然发力,剑意呼啸间,将鸿羽剑死死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空青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眸。
怎么可能?!
围观弟子也皆是一脸震惊。还真的挺不错。
晏琳琅感觉周身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强弩之末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复往昔。
伤上加伤,她却只觉得畅快。
她从来不是弱者。
也不需要怜悯。
“空青师兄竟然……输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外门弟子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的身影。
重伤沉睡五百年,女子清减不少,一身白裙随风飘动,更显得身材纤细,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人一剑,便像是能硬生生撑起一片方寸大小的天地。
……这就是五百年前为苍生献祭、一剑惊艳九州的晏师姐吗?
仅凭一把没有灵力的剑,靠着剑意就一招胜了驭灵境的剑修。
如果晏师姐还在巅峰时期,那该是怎样的风姿?
外门弟子又是向往,又是心头大骇。
——他们先前竟然敢那样编排她。
此刻目光再望见那身材清瘦、面色苍白的清丽女子,谁都不敢再小瞧她。
晏琳琅没再看脸色灰败的空青,抬手收剑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剑芒仿佛一根碧竹射来,轰然呼啸落在晏琳琅身前,阻住她向前的去路。
季青林颀长的身影下一瞬便落下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身上还沾着几片琅粉色的桃花。
——那是朱雀台拜师大典仪式的一部分,师尊洒落桃花瓣至弟子身上,象征着一种福泽和庇佑。
晏琳琅盯着他恍然大悟,没觉得意外。
原来季青林方才匆匆而去,是赶着去朱雀台观礼。
季青林神色稍有些不虞。
他单手执着凌云剑柄挡在晏琳琅身前,扭头随意瞥一眼肩头染血的空青:“让你们守着琳琅,就是这样守的?先去后面站着,稍后自去领罚。”
空青抿着唇角,望着晏琳琅眸光闪烁,像是有些迟疑。
可片刻后,他低下头,捂着肩膀退到季青林身后。
季青林这才看向晏琳琅,向来晏和的脸上染上几分凉意。
“琳琅。”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说,“回去。”
“为什么?”
晏琳琅真的不明白,季青林、空青……为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苏醒,除了起初那一定点喜悦以外,眼底都只剩下忌惮。
戒备着她、警惕着她。
就像是在防一个贼。
季青林没有回答,态度少有地有些强硬:“回去。”
“我不想。”晏琳琅攥紧了流云剑。
她直视着季青林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想去朱雀台。”
季青林眉间紧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生出几分不悦:“你为何如此不听话?琳琅,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晏琳琅面容冷淡,半分不退让:“师兄又为何不愿与我说实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从前,毕竟,你从前也不会这样对我。”
季青林薄唇抿了又松,脸上神情变幻。
良久,他才像是妥协了一般,周身凛冽气势一松,又有几分恢复成从前那个晏润如玉的师兄模样,语气也稍微软了几分。
“琳琅,你这又是何苦?”
季青林看着院落里被剑气扫荡的一片狼藉,他从来不知道晏琳琅的气性竟然这样大。
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番,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师尊只是觉得纪宛晴资质不错,再加上结了因果,所以才收了她做弟子。”
季青林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愈发觉得晏琳琅自苏醒起就大闹落云峰显得格外莫名其妙。
可毕竟是当作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但你依旧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
“师兄,你不明白吗?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个高下,只为了旁人心中一席之地。”
晏琳琅顿了顿,冰凉的眼底染上几分情绪。
她看着季青林,低声道:“师兄,他食言了。”
自从晏琳琅成年以来,她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伤口。
记不清有多少年,季青林再也没有见到晏琳琅对他如此亲近的模样。
他一愣,心口不自觉滚烫。
“琳琅……”
但很快,季青林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心底还未完全热起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再次冷下去。
“当年那个约定……那不过是口头的戏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青林指尖蜷了蜷,静默片刻,下意识反驳,“你难道真的当了真?”
这语气,就好像谁当了真,谁就是天下头一号蠢货。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不堪其扰般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执着于一句五百年前的戏言,琳琅,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算师尊收了新弟子,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我最宠爱的师妹,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只不过,从前我们只有三个人,如今多了一个纪宛晴。”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并不难相处。时间长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晏琳琅静静看着季青林诉说他想象中的未来,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
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是他们看错了吗?
那把连灵力都没有的剑,竟然将鸿羽剑压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但剑修斗法瞬息万变,一切都在呼吸之间。
天崩地裂的气流中,流云剑飞旋。
晏琳琅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她毫无滞涩地挽了个令所有人都眼花缭乱的剑花,流云剑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再次朝着空青袭去。
剑风裹挟着剑意,瞬息而至。
噗嗤——
空青左肩一痛,愕然垂眸。
灰扑扑的剑身不偏不倚没入他肩膀,只差一寸便要刺入他命门。
流云剑盘旋了一圈,悠然飞回主人身侧。
剑柄被一只莹白的手稳稳接在掌心。
白衣翩然的女子手腕翻转,垂眼轻描淡写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
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剑身再次恢复一片灰蒙,滴血未沾。
流云剑是云澜剑尊亲手为晏琳琅打造的。
听闻他曾奔波于数十个秘境,遍寻天材地宝,耗费九九八十一天,只为心爱弟子的一把流云剑。
空青一阵恍惚。
他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慢条斯理将剑尖抵上他心口,轻点两下。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陈述事实。
“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的确,只需要一招。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交替。
无数个日夜之间,就在这棵梨树下,白衣少女手持一把木剑,无数次轻而易举化解他的剑招。
“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主动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词不达意地安慰,“宝剑锋从磨砺出。空青,你的天分很高,早晚会进入内门的。”
那时的他脱力般将手中的木剑扔到地上,喘息着艰难问:“进入内门,就可以像琳琅师姐一样厉害了吗?”
白衣少女一愣,随即笑了。
“那可不行。”她认真道,“我也是会进步的哦。”
是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哪怕她昏睡了五百年,而他日夜兼程。
他还是追不上她。
……
鸿羽剑“当啷”一声坠地。
“琳琅师姐。”空青声音干涩,“对不起。”
晏琳琅却垂眸盯着剑尖,没有回应。
少年神明骤然抬眼,拂袖一扫,奚长离被磅礴的神力击得倒飞出去,落地时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殷无渡掌下的神力还在汹涌扩散,隐隐徘徊在失控的边缘,仿佛要将奚长离连同整片沧浪水域摧为齑粉。
直至指尖一暖,一只纤柔的素手握住了他绷紧如铁的冷白手腕。
用尽全力般,紧紧握住。
少女清澈坚定的嗓音传来,如清风荡破迷障:“殷无渡,不可以失控,不可堕神!”
恣睢的戾气有一瞬的凝滞,呼啸的罡风温柔地蛰伏起来。
神明黑色的面甲外,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晏琳琅,如黑冰,似深潭,翻涌着暗色的洪流。
许久,他抬起玉琢般的指节,隔空碰了碰她的眼尾,很轻地问:“疼吗?”
晏琳琅并未受伤。
仅是一瞬的怔愣,她便意识到殷无渡方才的失控从何而来。
“殷无渡,你……想起来了?”
无欲无求的九天神明不该有这样复杂的眼神,除了他恢复记忆之外,晏琳琅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她的确猜对了。
片刻的平静,殷无渡慢慢垂下手掌,目光重新变得冷硬。
他第一次上昆仑,他们踩碎了他的心。
他第二次上昆仑,他们杀死了他曾视若皎月的心上人。
光跪一天一夜怎么够呢?简直不可饶恕!
“等着,我先杀了那些人,再来解决你我的纠葛。”
殷无渡很轻地笑了声,挣开晏琳琅紧攥的手指,化作疾光朝北飞去。
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他要将染透她鲜血的罪恶之地,统统烧干净!
“殷无渡!”晏琳琅的手抵在门板上。
她本来以为,这么久没见到母亲,她肯定会陌生疏离。
但晏琳琅发现,并没有。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思念被撬开了一道小缝。
一点点溢出来,一点点漏出来。
最终,晏琳琅记起的事越来越多,关于徐灵雨的眉眼也愈发熟悉。
这时,晏琳琅才发现,她只是不敢去思念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
她没有母亲照顾,没有长辈贴心贴肺对她好。
她会嫉妒。
嫉妒晏心月有焦莲筹谋,羡慕晏心月有父亲晏瑾疼爱。
而她,只是路边的杂草,有血脉牵扯,所以被晏瑾好心捡回了本家。
晏琳琅什么都不是。
甚至连与晏心月一争高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晏琳琅有娘亲了。
她的鼻腔泛起一重重酸意。
为什么每次想哭,鼻子都会刺痛呢?
她忍住眼眶里的泪珠,怕徐灵雨担心,怕这是一场梦。
直到,晏琳琅看到……那支曾被焦莲手下婆子打落的花钗,此时还安安稳稳簪在她的发间。
银镀石榴花果玉簪,石榴小果用一颗颗莹润珍珠代替,很典雅美丽。
为什么?
她如梦初醒,望向自己的手指。
纤细的指骨缩小了,手背变旁了,还有小孩富态的肉窝窝。
她变回孩子的模样了?
难道,是重回到过去了吗?
晏琳琅发懵。
呆里呆气的模样,逗得徐灵雨一笑。
温婉的女人朝她走来,捏一捏小孩丰腴的脸蛋:“怎么?风寒好了?还敢出房门吹风!”
晏琳琅被徐灵雨戳了一下,额头触感真实。
她捂住头,甜甜地笑:“娘。”
“真乖。”徐灵雨蹲下身,亲了晏琳琅的脸,顺势抱她起来,“等一下喂你喝药,好不好?”
晏琳琅不会拒绝母亲说的任何话。
她依恋地挨靠着徐灵雨,感受母亲颈间的温热。
晏琳琅被放到柔软的床上,徐灵雨拉过薄被盖在她膝上。
小孩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炎炎夏日了,天气不冷。
徐灵雨端药汤喂晏琳琅,一勺苦药,一颗蜜饯。
晏琳琅的嘴里,一阵苦涩一阵甜。
她的眼眶又发烫了,小手绞在一起,握得硬邦邦。
她害怕这是一场梦,害怕惊扰到徐灵雨,母亲就会走了。
徐灵雨看出不对劲,高高挑起眉头。
她小心掰开晏琳琅的手,小孩的指骨在她宽厚的掌心,伸展平整。
然后,徐灵雨给了晏琳琅一块糖糕。
端端正正摆在小孩稚嫩的手心,散发甜甜的香味。
晏琳琅的杏眼马上变得明亮,小声惊呼。
徐灵雨揉了揉孩子的头:“吃吧,你喜欢的桂花糕。我特地从罐子里拿干桂花,让灶房的厨娘蒸的。”
晏琳琅低下头,狼吞虎咽。
眼泪摇摇欲坠,终于落了。
她说,谢谢阿娘。
徐灵雨骂她,傻孩子。
晚上,晏琳琅要和徐灵雨一块儿睡。
软缎被套里塞的是今年刚打的棉花,太阳晒过,暖洋洋的,有种日光的香。
她睡床边,母亲睡里面。
徐灵雨好笑地问:“你不是总说床底下有妖怪,会挠小孩脚心嘛?还敢让我睡里面?”
晏琳琅外表是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女了。
她摇摇头:“小琅不怕,小琅保护娘亲。”
在徐灵雨去世后的无数个夜晚,晏琳琅都是一个人克服对黑暗的恐惧,独自入眠。
因为没有母亲在,她不信赖任何焦莲派来的人。
她答应过徐灵雨,要好好活下去的。
晏琳琅闭眼,很快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胸口盖着薄被,母亲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晏琳琅好安心。
睡醒时,晏琳琅下意识去找徐灵雨。
幸好,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徐灵雨。
小孩子莫名颤抖,徐灵雨以为她做了噩梦,打趣道:“小琅梦到什么了?别怕,都是假的。”
“嗯,都是假的。”
晏琳琅抓住母亲的手又紧了紧,只有眼下的一切是真的。
中午吃饭,徐灵雨给晏琳琅煮了很多好吃的。
她擅厨艺,许多菜,连厨娘都闻所未闻。
晏琳琅喜欢吃徐灵雨煮的糖醋排骨、蛋炒饭,还有粉蒸肉。
母亲大病一场后,性情也大变了。
但晏琳琅喜欢现在的母亲。
从前的娘亲很讨厌她,清醒时会掐晏琳琅、打晏琳琅,骂她不是一个带把的儿子,所以晏瑾才会失望地回本家。
晏琳琅身上时常是淤青的伤,但她仍旧对母亲很好,会给母亲喂粥,端吃食。
直到一日,母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晏琳琅以为她要死了。
她祈求神佛,不要收走母亲的命。
幸好隔天,徐灵雨活了。
她的眼睛里有晏琳琅没见过的神采,她温柔对晏琳琅笑,还喝晏琳琅端来的粥。
晏琳琅抹抹眼泪。
她好像苦尽甘来了,她也有母亲疼爱了。
“娘亲,我会保护你的。”
晏琳琅又一次,郑重对徐灵雨说这话。
徐灵雨哑然失笑,搂住了晏琳琅:“嗯,我们小琅很厉害很乖,你和父亲一起保护娘亲,好不好?”
很温馨的一句话,却在瞬间,令晏琳琅毛骨悚然。
她汗毛倒立,如坠冰窟,抱住徐灵雨的两根纤细如竹节的手臂,轻轻颤抖。
母亲从小到大都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母亲除外。
即便嫁了人,也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夫渡身上。
正如她的婚姻,这样悲惨。
但徐灵雨不再对晏瑾抱有希望以后,她过得逍遥自在。
因此,晏琳琅能够肯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徐灵雨。
“小琅,你怎么了?”
母亲还在轻轻问她。
“娘亲不会说这种话。”晏琳琅忍住战栗,忍住“失而复得的美梦破碎”的苦楚,“你不是我的娘亲……”
正是这句话起了效果。
她抱住的这个徐灵雨,忽然不出声了。
女人温热的身体变冰冷,身体仿佛漏了气,噗嗤一声软了下去。
晏琳琅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
杏眼发黑,又是一阵震荡。
晏琳琅再次陷入昏睡。
……
醒来的时候,晏琳琅的手已经恢复如初。
她倒在深山老林里,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的,是她的小伙伴。
晏琳琅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呼吸。
很快,谢芙与鲁沉山跑来了,问她:“你怎么样?”
晏琳琅摇摇头:“我没事。”
谢芙松了一口气,担忧地说:“小琅姐姐,这道毒烟是入梦蛊,会用美梦牵制人。我看你半天不醒,可担心了!为了救你,我还想去追杀那些傀儡师,但被鲁沉山劝住了。他说密林里可能不止我们一波人。”
晏琳琅摸了摸小孩的头,感激道:“阿芙很乖了,确实不要为我冒险,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这话令鲁沉山一呆。
他以为晏琳琅就是用温柔的话术欺骗小孩为她卖命,没想到还有几分良知吗?
晏琳琅下意识去找殷无渡的存在。
殷无渡心智强大,应该不至于被梦魇所困。
然而,晏琳琅一回头就看到唇瓣紧抿的殷无渡。
他身体绷直,指骨紧攥住木轮椅扶手。手背横陈一道道强劲的青筋,仿佛黛色的山峦。
他入梦很深,无法自拔。
明明很痛苦,却深陷其中。
晏琳琅心里一个咯噔,不由问谢芙:“如果醒不来,中蛊的人会怎么样?”
谢芙抱住妹妹,仔细想了想,说:“会死。”
晏琳琅咬了下唇。
殷无渡虽说满肚子坏水,但他罪不至死。
她不想殷无渡死。
也是这时,殷无渡忽然捏住了她纤细伶仃的腕骨。
晏琳琅被他猛拉到身前。
小郎渡垂头的一瞬间,晏琳琅听到他欢喜而压抑的一声:“娘。”
原来,殷无渡看到自己的家人了。
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有自己记挂的人-
殷无渡的梦境并没有晏琳琅想象的那么美好。
碧瓦朱甍的皇城常年阴沉沉的。
许是杖毙的宫人多,宫阙走道成日里寒浸浸的。
又因梅雨季风雨大,屋隅角落里带点刺鼻的土腥味,不好闻,只能用檀香驱散。
宫道充盈浓厚的香火味,仿佛皇宫里所有事物都是腐朽的。
这时的殷无渡还很年幼,不像兄长一样,有太傅教导课业。
他被放养,却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皇帝殷望山,自认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
他为了抬举奴隶出身的殷无渡,特地给他一个能长于坤宁宫的机会。
奈何殷无渡任性至极,死活不肯跟着皇后生活,非要被母亲蛮奴养在膝下。
皇帝殷望山对次子失望,每次看到殷无渡抱住蛮奴的纤腰,狼似的一双凤眼死死盯着他。
殷望山就心生起一重厌恶。
一个罪奴的孩子……他真是昏了头,竟恩赐蛮奴一个孩子。
“二公子,那狗蛋也能入内吗?”
晏琳琅半天不动,又提了个无礼的要求。
殷无渡单手撑着额头,头疼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究竟鬼迷了什么心窍,竟会同意让晏琳琅这种嘴巴子没边的女子靠近他。
殷无渡忍无可忍:“再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你就别进了。”
脏东西,败坏他寝房风水。
禁止!
晏琳琅长长一声叹,只能把狗蛋放回房间,再小心推开殷无渡的房门。
她探头探脑,很快看到脸色不善的殷无渡。
许是被她吵到了,少年郎薄唇紧抿,眼神也有点凶。
晏琳琅心虚地说:“二公子在外露宿,人生地不熟,夜里应该也很难入眠吧?”
“不会。”殷无渡冷冷道,“只要你别烦我。”
晏琳琅为难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烦你呀,主要是……怕鬼。”
“借口。”
尸堆里忽然竖起一根纤细的指头,女孩子软糯的声音传来——
“我才十一岁,我爹不让我看这些。”
闻言,晏琳琅惊慌失措,推开殷无渡。
晏琳琅跌坐地上,和那个穿着黑色袄裙的少女面面相觑。
她先开口问:“你是谁?”
“漂亮姐姐,我是谢……”谢芙刚要开口,很快她的嘴就被年纪更大、城府更深的鲁沉山捂住了,“唔唔唔!”
鲁沉山歪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鲁沉山拉起谢芙,跌跌撞撞要往门外走。
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殷无渡便冷笑道:“中了绝命蛊,还想走吗?”
“绝命蛊?”
鲁沉山心里一沉,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望向殷无渡,“你是谁?你怎么会用蛊?”
唯有谢家子弟才会用蛊,为了保持传家术的纯正,凡是有谢家以外的子弟偷学蛊术,都会被谢家人猎杀。
谢芙没有鲁沉山想的那么多,她拉开衣袖,看到手腕上果真被圈了一道红线,这是蛊虫入体的象征。
她惊喜:“哇!你真的会下蛊!你是我爹爹的私生子吗?不然你怎么会谢家的蛊术?”
谢芙嘴快,一下子把家底抖出来了。
鲁沉山头疼地扶额。
殷无渡推动木轮椅靠近他们。
两小只或许是被他凌冽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腿瘸了一下,后退半步。
两小只瑟瑟发抖:“你、你想干嘛?”
殷无渡唇角微勾,明明坐着的少年比他们都要看起来脆弱,气势上却还是强压了他们一头。
他凤眸冰冷,淡道:“她是谢家的小姐,那你是谁?”
谢芙以手肘敲了敲鲁沉山:“哇,鲁沉山。他真的好聪明,一下就猜到我是谢家的小姐了!”
鲁沉山悲痛扶额,他怎么会有这么猪的队友!
“哦,机关客鲁家的孩子。”殷无渡下了定论。
鲁沉山身份暴露,他也不装了。
他自腰后摸出一枚木球,高举着,道:“既然我们中了蛊毒,那你们也别想跑!这是我鲁家的玲珑炮,落地便能引发一场爆破,此处将会被夷为平地的!”
他话刚说完,晏琳琅端来一盆洗脸水,兜头泼过去。
哗啦一声。
鲁沉山和谢芙齐齐闭眼,淋了个落汤鸡。
鲁沉山:……
谢芙:……?
殷无渡盯晏琳琅:“你在做什么?”
晏琳琅无辜:“任何火药炮弹不都是用硝石、木屑、硫磺等物助燃引爆么?我泼了水,木炮浸湿了,应该废了吧。”
听到这话,鲁沉山丢了球,默默鼓掌:很好,你厉害。
殷无渡笑意渐深:“若是如此。两位……死定了呢。”
谢芙瘪嘴:“鲁沉山,怎么办?我还没抱到漂亮姐姐呢!”
鲁沉山:“……闭嘴吧你。”
晏琳琅也差不多琢磨过来他们的身份了,想到明日要上山摸蛟蛇蛋,是闯的谢家蛊阵,她脸上的笑谄媚了许多。
“其实,我们二公子也不是坏人。”
谢芙抓了抓鲁沉山的衣角:“漂亮姐姐的声音好好听,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鲁沉山:“……蠢死你算了。”
晏琳琅温柔地摸了摸眼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小女孩,说:“他只是想请神通广大的二位,帮一个小忙。只要你们肯帮,蛊毒马上就会解开。是不是?二公子?”
晏琳琅回头,祈求殷无渡。
一想到她达成夙愿就不会烦自己了,殷无渡不耐地配合:“嗯,破阵之后,我帮你们解蛊。”
“那好吧。”生死关头,他们别无他法。
毕竟,也不能惊动谢家和鲁家的长辈,否则回本家以后,鲁沉山和谢芙一定会挨揍。
晏琳琅和两小只约好明天子时破阵的时间后,就劝他们赶紧回屋里沐浴更衣,免得衣裳湿了吹风感染风寒。
离开寝房,谢芙还在感慨:“漂亮姐姐真是个好人呀。”
鲁沉山:“可是这水,就是她泼的啊……”
没救了,这孩子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晏琳琅略施小计就得来两员破阵大将,不免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殷无渡眼神复杂。
晏琳琅总算想起绝命蛊的事,好奇地问殷无渡:“你怎么会想到下蛊?”
她并不蠢笨,知道殷无渡不喜欢她问这些传家术的来源,她也很有默契从不提及,只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毕竟……项上人头也很重要。
果然,别的问题殷无渡不会回答,这件事,他倒是愿意说。
“防贼。”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晏琳琅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这个贼人,总不会是……说我吧?”
殷无渡讥讽:“你挺有自知之明。”
“……”晏琳琅沉默。
嗯,怎么说呢。她觉得,殷无渡对她的印象也太差了!
她就是做贼,也不会爬窗啊!
毕竟那窗台太高了-
第二日,子时。
青竹推着殷无渡的木轮椅,同他还有晏琳琅一道来紫金山脚下。
路上,晏琳琅问:“昨日我们虽然戴了易容面具,但声音没变,往后世家子女见面,谢小姐和鲁公子会不会认出我们?”
殷无渡不屑地道:“便是认出来又如何?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庶女,他们能要挟你什么?至于我,好歹是天家的皇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可不敢代替家族站位,和皇家杠上,怕他们作甚。”
听殷无渡胸有成竹的语气,想来他早早想到这一层了。
晏琳琅连连感慨:“难怪你有恃无恐。”
少年勾唇,冷嗤一声:“况且,他们有没有命活着都有待商榷。”
这是要杀人吗?晏琳琅眨眨眼,不置可否。
她不是什么善心人,如果这样做能为自己省掉一些大麻烦,她不介意殷无渡用极端手段肃清障碍。
山下静悄悄的,唯有黑峻峻的树影,随风张扬摆动。
偶尔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晏琳琅知道,那是其他蠢蠢欲动的破阵者。
毕竟今日谁都想拿到蛟蛇蛋,守在此地的人,不止晏琳琅一个。
晏琳琅下意识靠近殷无渡,小声问:“二皇子,这些人没有进山,难道是在等人先试阵吗?”
“自然。”殷无渡单手支下颚,很厌倦这种杀戮争斗,“一群蠹虫,竟想把我们当成饵料。”
晏琳琅还想问什么,可很快,人声盖来,是鲁沉山和谢芙。
他们惜命,不敢爽约。
但其实,两小只早早就尝试了各种解蛊的法子,最终无功而返。
蛊虫分很多种,有的是爬虫蛇兽、有的是虫子的汁液。
像鲁沉山和谢芙手上那一圈红线,就是蛊虫凿碎了酿的蛊汁,这种液体钻入人体内后,会附着于皮肉纤薄处,形成一道松散的红斑。
连着看就像是一个圈。
他们发现,殷无渡很有能耐,养的蛊虫不是凡品,谢家能解百蛊的解药都无法消蛊。
那就说明,殷无渡并不是按照谢家惯有蛊术方子来研习的蛊。
他有自己的路数,甚至自成一派。
这种人很可怕,要么是不为江湖人所知的野路子,要么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无论哪种,今日鲁沉山和谢芙都逃不开了。
他们无法破他的蛊,除非找到制蛊的药方子。
两小只蔫头耸脑地走来。
谢芙看到晏琳琅,一双溜圆的猫瞳亮起,笑着喊:“漂亮姐姐!”
晏琳琅抿唇一笑,揉了揉谢芙扎得乱七八糟的发揪揪,“喊我‘小琅姐姐’吧。”
“好啊。”谢芙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她里面挨上去蹭了蹭晏琳琅的掌心,“小琅姐姐身上好香。”
“是桂花皂子的味道,你喜欢吗?我可以给你一块。”
“好啊好啊!阿芙好高兴!”
殷无渡看了晏琳琅一眼,欲言又止。
她上次是不是还要拿皂子和他卖钱来着?怎么对上孩子就不收钱了?
鲁沉山的心思比谢芙重,他本能忌惮满肚子坏点子的晏琳琅。
大手拎着谢芙的后颈子,把她硬生生揪回来。
谢芙气得手脚乱动,“你干什么?干什么?!”
“嘘,别吵!有危险。”
鲁沉山微微皱眉,大家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静下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声。
不过一刻,那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喉管被人拦腰截断,血液淹没了颈子,人断气了,霎时没了声息。
晏琳琅和殷无渡面面相觑。
她乖巧地接过推木轮椅的工作,催促青竹:“你去探路,二公子由我来保护。”
殷无渡听到她不自量力的话,冷笑一声。
青竹没有异议。
他踢踏树枝,一个旋身飞跃至高处,居高临下观察地形。
这时,诡异的铃铛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一声又一声,撼在人心上。
眨眼间,树枝震颤,沙沙作响,猛兽蛰伏。
晏琳琅害怕,但她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便是取火折子燃灯为他们照明。
不远处,无数个黑影笔直地拔地而起,他们高举着双手,身子骨僵硬,踉踉跄跄地横冲过来。
说是跑,倒不如是爬动。
晏琳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尸阵!”谢芙反应最快,她小跑到晏琳琅面前,抬臂挡住身后的人,“小琅姐姐,我保护你!”
晏琳琅一怔。
她没想到危急时刻,谢芙竟会主动为她拦住攻来的尸人。
她刚要劝阻,殷无渡便抬臂拦人:“你以为谢家的孩子是吃素的吗?”
“她还是小孩子……”
晏琳琅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芙敲了敲抱在怀里的棺材,放出她藏了许久的妹妹。
“骨碌碌。”
妹妹掉出棺材了。
那是一个比谢芙还要矮上两个头的女孩,黑裙乌发,发尾绑了红绳,和谢芙一样,挂了两枚铜板。
简直就是缩小的谢芙。
谢芙高举双手,气沉丹田。
不过凝神一会儿,自她的袖口忽然伸出无数细线。
不知那些细线有什么关窍,蛇一样的灵活,竟死死缠住了尸人娃娃。
谢芙抖动十指,仿佛拨动琴弦一般,驱动妹妹朝前走。
起初,尸人娃娃还走得磕磕绊绊,很快,她的动作便敏捷了起来。
小小的傀儡女孩,直接冲杀进尸群里。
那么多的人,对上一个小女孩,肯定是胜券在握。
然而。
只是瞬间功夫,黑影尸潮便轰然倒下,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顺坡滚来。
谢芙只用了零星几招,就砍下了来袭的第一波尸人头颅!
胜利了?
妹妹的嘴角被谢芙操控,扬起诡谲的笑。
她像是活的一般,连蹦带跳跑到谢芙怀里,被女孩儿结结实实抱住。
谢芙满眼希冀,望向晏琳琅:“姐姐,阿芙厉害不厉害?”
“阿芙最厉害了。”晏琳琅欢喜地摸了摸她的头,又碰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说,“妹妹也很厉害。”
晏琳琅碰上傀儡尸人的时候,掌心的触感滑腻冰冷。
这时,她才确定,妹妹的确不是活物,而是一具用腊油防腐重制的尸身。
妹妹被夸赞了。
谢芙愣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会夸她的妹妹。
家里姐姐们嫌弃她愚钝,把武器当作伙伴。
玩得最好的鲁沉山不会说妹妹坏话,但是他胆小,很怕妹妹。
晏琳琅是第一个肯夸赞妹妹表现出色的人。
她莫名有点鼻子酸酸的。
很快,谢芙又笑起来:“妹妹也很喜欢小琅姐姐。”
两人还没高兴太久,忽然又来了一波尸群。
这一次的尸阵太厉害了,他们的动作迅猛无比,前仆后继涌来,比平时蛊市的阵法要强悍上百倍。
“居然用了这么强的阵法,看来这次的蛟蛇蛋有点不同。”殷无渡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朗声问青竹,“操控尸人的子弟们都在哪几个方位?”
青竹四下查探了许久,回答:“八门尸阵,正南方向尸群最少。”
“那是生门。”殷无渡指点鲁沉山,“去破!”
“看我的!”鲁沉山早早准备好了许多玲珑炮,他一手一个,铆足劲儿往正南方向抡。
“砰!砰!砰!”
连炸三枚玲珑炮,一时间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燃烧。
尸人身上挂着的细线瞬息被烧断了。
傀儡师助阵失败,尸人一个个没了行动能力,倒在地上。
谢芙欢喜:“哇!我们赢了!”
晏琳琅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今日有惊无险。”
就在他们以为危险褪去的时候。
那些尸人忽然齐齐在地上抽动,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皮肉绽开了,骨头也被冒出来的浓烟冲散。
尸人皮囊尽碎,白烟自他们的骨肉涌出。
絮状的烟雾弥漫,从四面八方飘来,有夜风助力,一下子把几个少年少女团团围困。
殷无渡回过神,脸色阴沉地道:“不好!这些尸人是幌子,毒烟才是关窍!”
难怪那些守阵的傀儡师任由他们发现阵法的弱点,诱导他们去烧断催使尸人前进的丝线。
原来,真正的蛊毒,藏在尸人的身体里!
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落入了圈套!
晏琳琅明明捂住了口鼻,但那股香烟却很霸道。
钻入她的口鼻,窒住她的喉管,几乎是无孔不入。
她被一波波黑色浪潮淹没。眼前发黑,跌入无边深渊,被黑暗吞没。
头好疼,眼睛也好疼。
晏琳琅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瞬间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她坐在一间清雅的寝室里。
房门洞开,阳光明媚。
飘来一阵阵熟悉的药膳清香。
晏琳琅茫然地环顾四周。
庭院里,蹲着一个身着锦绸袄裙的女人。
她守着药炉,不断拿蒲扇煽火。
晏琳琅呆住了。
因为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徐灵雨!
方才看到的黑衣小姑娘一眨眼工夫,不见踪迹了。
她风中凌乱,脊骨雷击似的蹿上酥麻感。
晏琳琅不由毛骨悚然……敢情这间客栈,闹鬼啊!
晏琳琅点完菜,心有余悸地回到了膳堂。
不得不说,殷无渡出门在外也很看排面。吃喝住宿一掷千金,都是顶好的。
花梨木食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黑漆嵌螺钿香几焚上了清冽的佛手柑香。
明明是穷乡僻壤,他的居所却仍旧妆点得好似在高门大院。
晏琳琅没空评价殷无渡的高雅品味。
她想到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睛有点发晕。
晏琳琅不由分说拿了凳子,紧挨着殷无渡坐下。
一袭淡雅的桂花香飘来,殷无渡抬眸,瞥了她一眼。
“你做什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一听到“鬼”这个词,晏琳琅鸡皮栗子就翻起来了。
她哭丧脸,病急乱投医,问:“二公子,我晚上能和你一间房吗?”
反正殷无渡腿脚不便,夜里肯定是“正人渡子”。
她隔着屏风,在他房中打个地铺就行。出门在外,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
殷无渡刚递到薄唇边的茶险些呛出来,他抬袖掩唇,咳得眼尾潮红。
少年吓得不轻,扣茶碗的指骨都微微发颤。
良久,他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不要名声了么?
晏琳琅四下打量,小声说:“这里……闹鬼,我害怕。”
“闹鬼也不行。”殷无渡郑重其事拒绝,“不要用这些荒谬的借口,当作接近我的理由。你一个女孩家……请洁身自好一点。”
他好高傲!
听到殷无渡放的狠话,小姑娘的眉眼顿时耷拉,可怜巴巴。
殷无渡:……
他陷入深思。
是不是自己太凶了,把晏琳琅逼疯了?
最终,殷无渡虽然没有同意晏琳琅惊世骇俗的“同眠”请求,但是好心撤巨资,让青竹帮她从一家冥具店里买了道士画的符箓与八卦镜,伴晏琳琅夜里安睡。
三更半夜才回房就寝的殷无渡拧了拧眉心,精疲力尽表示:下次出门绝对不带小姑娘了,真麻烦-
客栈里的另一座寝院,背着一口棺材的小姑娘“咚咚”敲响了好友的房门。
“鲁沉山,你开门。”
屋内毫无动静。
小姑娘嘟嘴,又娇滴滴地喊:“你再不开门,我喊妹妹唱歌给你听。”
说完,她放下背上的棺材,作势掀开——
就在这时,门窗洞开,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
他梳着长辫,左耳上戴了一枚黑石耳坠,焦急地制止:“别、别!每次听你妹妹唱歌,我都瘆得慌,好几天不敢睡觉。阿芙,你好好收着妹妹,别放出来!”
小姑娘名叫谢芙,是百蛊渡谢家主的小女儿。
谢芙笑起来:“我今天找到姐姐了。”
“姐姐?”鲁沉山一脸懵,“你姐不都跟着皇帝去双阳山冬狩了么?”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郁闷。他和谢芙打小关系好,平时出门撵猫斗狗都是搭档去的,不过最后一般他挨打,谢芙凭借小姑娘脆弱的眼泪逃出生天。
特别是今日,她拉他一起装病避开冬狩,族中长辈走人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偷跑到蛊市见世面。
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鲁沉山咽了咽口水,他的腿应该会被爷爷打折了。
谢芙神秘兮兮地说:“不是家里的姐姐哦!是外面的姐姐!父亲说,要我及笄才给我挑新的尸人,可是我还要四年等呢,太久啦!我今天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姐姐,我想把她带回谢家去,当我的尸人。”
不错,谢芙说的就是后厨看到的晏琳琅。
纤纤弱弱的女孩儿,制成尸人后陪着睡觉最香了。
鲁沉山一抖:“你看上了活人?这可不行!尸坑里挑个尸体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伤人呢?”
“可是姐姐真的很漂亮……”谢芙委委屈屈,“万一她体弱多病呢?万一她早早离世呢?一想到她那么好看却要埋在土里,我于心不忍。”
“……”能被你盯上才是真正的大不幸。
谢芙跺脚:“我不管,你陪我去问问,陪我!不然妹妹会陪我一起哭的。”
鲁沉山想到谢芙那个棺材匣子里的小女孩蜡像尸体,顿时汗毛倒立。
他才不要看谢芙牵扯尸人傀儡哭呢,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鲁沉山没辙了,只能咬咬牙,应下来:“行,我陪你去。不过说好了,要是人家不愿意,你不能动粗的。”
“我知道啦。”谢芙乖巧点头-
厢房里,晏琳琅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会儿摸摸八卦镜,一会儿捏捏符箓黄纸。
女鬼能穿墙遁地,还能在人前现形,这些破烂玩意儿真的能拦得住吗?
晏琳琅不信。
她说胆大,实则也很胆小。没别的怕的,就是不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
思及至此,晏琳琅还是翻身起来,窸窸窣窣穿衣,然后偷摸靠近殷无渡的房门,她犹豫很久,要不要敲门。
深夜打搅二皇子睡觉,似乎很没礼数吧?
可是她如今遭遇怨鬼锁魂,性命攸关,哪里还能以俗常规矩做事呢?
所以,晏琳琅轻轻咳嗽一声:“二公子,您睡了吗?”
殷无渡没睡。
他刚在内室沐浴完,正垂着濡了水的鸦青色长睫,思考今夜烘不烘干头发。
殷无渡的腿是自膝骨以下受伤,膝骨以上倒是完好,也能受力。
因此,除了不便行走,平日出行要木轮椅抑或青竹搀扶。
其余的事,他倒是能依靠臂力抑或滚轮的座椅,自己独立完成。
况且,殷无渡十分要强,日常起居不欲假借人手。
即便麻烦一些,他也不想让任何外人看到伤处。
这是他的软肋。
累了一整日,临到夜里,终于能休憩。
偏偏此刻,屋外响起小猫崽子似的怯生生的呼唤。
他此时杀心爆棚,好想灭晏琳琅的口。
殷无渡闭了闭眼,抽来一件狐氅披身,还是头疼地应了句:“进。”
堕入黑暗的瞬间,殷无渡心里在想——
母亲虽死,但他如今似乎也不算……一无所有。
晏琳琅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忙御风跟上。
“看,有只小狗。”
晏琳琅眼眸一亮,蹲身逗着路边那只雪球似的小白犬,问身边的少年,“你瞧,像不像胥风的那匹白狼?”
殷无渡凉了目光,问:“你很喜欢他?”
“我喜欢大狗。”
晏琳琅一手撑着腮帮,一手去碰小狗湿润的鼻头,“你不觉得,狗这种生灵很有意思吗?”
殷无渡轻挑眼尾:“你是说奴颜媚骨,还是摇尾乞怜?”
“是真诚和忠诚。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犬,后来它老了,不爱动,整日趴在门口发呆,也忘记了很多事。但只要闻到我的气味,它仍会摇着尾巴蹒跚朝我走来……”
晏琳琅双手抱起小狗,举在眼前展颜一笑:“你知道吗,殷无渡,小狗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再次爱上它喜欢过的人。”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夫婿
好在殷无渡并未察觉其中歧义,轻嗤一声,显然不信。
他刚欲反驳这等无稽之谈,却见一个垂髫小儿吸溜着鼻子跑过来,大声道:“这是我的狗!”
“原是有主的呀,抱歉抱歉。”
晏琳琅忙将小白狗还回去。
那小孩儿瞥了殷无渡一眼,很是鄙夷地嘟囔:“你们这些小哥,想逗娘子欢心就自己养只狗儿呀,老是抓我家的狗干什么!”
是夜。
“今日怎么想起召我前来?”
奚长离拢了拢衣衫,款款而来,“莫不是长夜寂寞,想有佳人陪伴?”
晏琳琅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肩膀,嫌弃地向后仰了仰,“我杀了个人,你去收拾一下。”
“召我来就为了这事儿?!”奚长离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我有多忙你知道吗,尊主大人?”
“有多忙?”晏琳琅挑眉。
奚长离身子一歪瘫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处理政务的?那些老家伙怎么那么难缠!”
“很简单,”见她一副期待的样子,晏琳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谁厉害,谁说了算。”
奚长离猛地泄了气,又突然凑过来兴奋道,“我能对他们用合欢术吗?”
“想都别想。”晏琳琅眉头一皱,当即拒绝。
对魔界众臣用合欢术这种办法都能想得出来,她真的怀疑自己来人界之前将大事决策权交给奚长离,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哼。”弥山位于鬼蜮裂缝与六欲仙都的接壤处,奇峰罗列,高可入云,是一道飞鸟难渡的天然屏障。
此处常年雷云翻滚,飞沙走石,寸草不生,其异象令无数修士望而却步。
然就是这样的恶劣之地,却在山崖之上藏着一处可摘星观月的平台,名为日月台。
日月台上有一座巨大的,陨铁打造的浑天仪,据说是千年前最后一个凡人皇朝大曦朝所打造的观天测时仪器,历经八百年不腐,上面精细的刻度仍然纤毫毕现。
这浑天仪吸收了多年的风雷之力,集日月精华于一身,慢慢的修成了一件法器,修为高深者进入其中便可撷取过往记忆,是以又被称作“溯回仪”。
晏琳琅循着殷无渡的气息,气喘吁吁赶到日月台上时,浑天仪上光芒未泯,显然已有人先一步进入其中。
她隐约能猜出,当年殷无渡是如何骗过天道,将凡间记忆储藏在红绳手链中的了。
可她想不明白:如果殷无渡真的想忘记一切,什么都不用做即可,飞升成神后自然会被天道散去记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冒着风雷崩摧的危险赶赴浑天仪中?
况且记忆和灵魄相连,硬生生将完整的记忆剥离,无异于用刀将身体的某个器官一寸寸剜除。
这种痛承受一次已是极致,再来一次,他是疯了吗?
“这发起狂来就伤害自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晏琳琅轻喟一声,毫不迟疑地打开浑天仪,飞身进入流光中。
浑天仪中是另一番景象。
一片虚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散发淡淡荧光的回忆画面如潮水般掠过眼前,转瞬将人吞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大师兄救我!”院落清幽,梨树无声伫立。
少年一袭青衫立于树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驳。
凌云剑鸣尖啸,他于风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阵风过,画面似流沙滚动发皱,拂乱一池幻象。
男人依旧一袭青衫,单手提着凌云剑,静立于对面。
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却不再染着笑意,凝望着她时,俊逸的五官写满了无声的焦躁和心虚。
梨树未开花,深褐色的树干在冬日间更显寂寥。
从前的百般疼爱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晏琳琅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紧了流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唤回她的神智。
晏琳琅不欲与季青林争辩,转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懂她的自然会懂,不懂她的,任凭她如何剖白都不会明白。
她没必要多费口舌。
但季青林分明已经赶去了朱雀台,朱雀台并不在落云峰上,以季青林如今的修为,应当无法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他主动赶回来,定然有他的原因。
季青林话音微顿,脸上浮现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确是有其他事情才会赶回落云峰的,但是没想到刚一赶到便遇见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打岔竟然忘记了初衷。
直到晏琳琅主动开口询问,他才恍然回想起来。
但想到他真正的来意,季青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眉间紧锁,视线无声落在流云剑上,抿唇不语。
晏琳琅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为流云剑而来?”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静,语气很淡。
季青林的反应却比她这个将要被夺本命剑的人更大。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嘶哑,显然是心神震荡。
“琳琅,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晏琳琅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预设她一定会想些什么,而且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但这一次,季青林没有想错。
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流云剑。
剑就是剑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剑,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这一点,晏琳琅心知肚明。
她知道季青林也心知肚明。
但季青林不会主动做出这种选择。
晏琳琅眸底一片冰凉:“是谁让你来的?”
季青林神情稍有些僵硬,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抹晏润笑意。
他软着语气接着哄她,却没有直接回答:“琳琅,没有什么谁。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晏琳琅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半分没有被他扰乱心神。
她眼神坚定,不偏不倚盯着季青林:“是师尊让你来的。”
语气间已十分笃定。
季青林眼神闪烁,指尖紧紧扣住凌云剑,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但很久之后,他依旧没有否认,只是语气中重新染上强势:“琳琅,将流云交给我吧。”
晏琳琅一偏头,握着流云剑纹丝不动:“如果我说不呢?”
“听话,琳琅,师兄是为了你好。”
季青林叹口气,“你现在身体虚弱,即便刚才以剑意胜了空青又如何?他不过是个常年在落云峰的驭灵境剑修,我与他不同,于历练中经历无数生死,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晏琳琅觉得可笑:“我身体为何虚弱,其中缘由你不是不知晓,现在却反过来拿这一点压我?”
季青林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却也只是默默避开这个话题,语中强硬半分不让。
“琳琅,师兄当真想让你好好休养,早日将身体养好。你既然知道今日这把剑我必定要带走,就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更好。”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不忍,语气稍微缓和几分,“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晏琳琅轻笑,顺着季青林的意思反问:“既然如此宠爱、器重我,又为何执意要我手中的这一把流云剑?”
季青林眸光微沉,仿佛被说中心事,哑声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琳琅来说太残忍。
可是宛晴她……
她更不能没有流云剑。
晏琳琅似乎没有察觉到季青林的难堪,接着道,“正如你所说,师兄,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平静,没有丝毫不甘,像是只是陈述事实。
“凭借你的实力、凭借师尊的实力,只要你们想,又有什么得不到?”
晏琳琅轻抚流云剑身,“可我却只有它了。”
方才说出口劝解她的话,这一刻全都像是锋锐的刀刃般重新扎回了自己心头。
季青林喉结上下滑动,在某个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
琳琅沉睡了五百年,为了天下苍生修为尽失。
她失去了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依仗,苏醒之后世事沧桑变迁,她心里又该有多怕?
可他身为她从前最依赖信任的师兄,却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情身体。
以宫步阵禁锢她、弃她而去不说,此刻竟然还想要夺走她的本命灵剑。
……何其残忍。
“琳琅,我……”季青林喉头干涩,开口声音竟嘶哑不成音调。
他一时间甚至想要为她违抗师尊的命令,心底也替她生出几分怨气恼意。
但下一秒,另一张与晏琳琅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季师兄。”少女灵巧地凑近了他,弯月般的眉眼笑意盈盈,“你很想看雪吗?我知道什么时候下山最合适哦。”
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眉眼,季青林恍然间仿佛回到五百年前。
身侧少女也与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合。
她……像极了琳琅年少时的样子。
那便同她一同去看雪吧,带着琳琅的那一份。
好像这样一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处就不会那么那么疼。
鬼使神差地,季青林答应了陪纪宛晴一同下山。
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初雪。
纯白大雪纷扬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猩红的鲜血。
纪宛晴倒在雪地之中,唇畔染血,人事不省。
那双熟悉的眼睫紧闭着,唇角却还挂着依稀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季青林心神一阵剧震,仿佛再一次经历五百年前的那一幕。
他再一次失去。
季青林连夜带着纪宛晴回到潇湘剑宗,上了落云峰一剑劈上云澜剑尊洞府前的禁制。
下一瞬,洞府内袭来一道强横剑意,一道冰冷声音蕴着浑厚灵压轰然砸落。
“何事喧扰?”
季青林抱着昏迷的纪宛晴“扑通”一声跪下:“师尊,求求您,救救她!”
洞府内安静一瞬。
随即,禁制一松,淡漠声音传来:“带她进来。”
纪宛晴身体内千疮百孔,季青林按照云澜剑尊的指示将她抱到琳冰床上,才见她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季青林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震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没入纪宛晴眉心。
他垂眼感受半晌,语气淡淡:“若继续发展下去,她时日无多。”
季青林神情凝重:“还有多少日子?”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不出十日。”
季青林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放任她去死吗?琳琅她还……”后面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
云澜剑尊自然知道季青林想说什么,他没有回应他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只是道:“只有我独门功法能够克制住她体内乱窜的邺火。”
季青林怔然。
独门功法从来不外传,如果想要云澜剑尊救下纪宛晴,她必然要被他收入门下。
可是……师尊早已答应一人,此生不再收徒了。
但如今,那人却生死不知。
季青林心乱如麻:“那……可是琳琅……”
云澜剑尊立于琳冰玉床一边,雪白袖摆垂落在床榻上。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滑腻布料微微坠于少女指尖。
云澜剑尊居高临时地俯视着少女的脸,视线在那副眉眼上略微停顿:“我去查看一番,她是否还有苏醒的可能。”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晏琳琅。
说完这句,云澜剑尊便转身离去。
季青林知道他要去见晏琳琅,留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一狠心将纪宛晴留在此处,起身跟了上去。
属于晏琳琅的院落被一道强大的灵力拢在其中,里面晏度适宜,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
此刻正值凛冬,院落内却葱茏绿涛,繁花似锦,一棵梨树立于殿宇一侧,枝奚被人精心修剪过,上面梨花次第盛放,幽香顺着清风散入空中。
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青石板路,季青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竟然已经记不清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云澜剑尊则时常闭关,尽管很久没有来过,姿态却依旧驾轻就熟,仿佛脑海中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最终站在房门前。
季青林莫名有些紧张,此刻事态已经发展到紧迫的地步。
“琳琅和宛晴的神识,我们真的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吗?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让她们都留下?”
“这一点,你早该心中有数。”
云澜剑尊睨他一眼,淡淡道,“心神不宁便留在此处等我。”
说罢便推门而入。
季青林迟疑片刻,紧随其后。
房中燃着安神香,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搭在小腹,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清丽精致,双眸轻阖,看上去像是正在小憩。
这张脸与正躺在琳冰玉床少女的脸有七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人凛然如山间孤月,高洁不可攀,另一人烂漫如山间芳菲,艳丽又亲和。
细细看去,并不难分辨两人的差异。
再次看见这张脸,季青林心神俱震,仿佛再次被带回封印在此处的六百年岁月之中,连带着对纪宛晴的挂念也淡了许多。
云澜剑尊身姿挺拔立于床边,降下的阴影将少女拢在其中。
他没有言语,只这样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骨髓之中。
半晌,他伸手探向她额头。
白衣女子原本静静沉睡,此刻或许是感受到熟悉而依恋的气息,脸颊下意识蹭向他掌心,眉间微皱,似是不适,想要向他撒娇。
云澜剑尊动作微顿,眼睛定定凝视着她。
可良久过去,白衣女子依旧并未睁开双眼。
云澜剑尊眼睫落下来,唇角不自觉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掌心溢出灵光,柔和地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晏柔探向她识海,试图触碰她神识。
没有任何回应。
他探入的灵力像是沉入深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激起。
季青林一直守在床边,见云澜剑尊神情不对,连忙问:“师尊,如何?”
云澜剑尊静坐于床畔,轻轻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眼底情绪翻涌又褪去,收回手。
最终一叹。
“也罢”
那一日,云澜剑尊收回了笼罩于院落之中的灵压。
顷刻间,百花凋零,绿草泛黄,满树梨花转瞬间枯萎零落。
光秃秃的梨树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昭示着什么。
有人已经无声地作出了选择。
……
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眼底的茫然散去,重新染上固执的坚持。
“琳琅,宛晴她的体质特殊,需要云灵滋养才能勉强续命。”
季青林正色道,“云灵千年现世一次,距离下一次还有四百年,而上一次现世的云灵,被师尊铸在了你的流云剑里。”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微有些起伏,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焦虑和压迫感。
“琳琅,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一声金鸣,凌云剑铿然出鞘。
季青林仗剑而立,青衫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字一顿道,“琳琅,不要再任性了,请你顾全大体,将流云剑交给我。”
晏琳琅简直像是不认识季青林。
这番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仔细一听,却发现这就是一顿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
修仙之人原本便是与天争命,修仙界更是弱肉强食,各凭本事。
杀人夺宝倒是常见,但她还真没听说过因为别人弱小,所以她就必须将自己的本命剑拱手相让的道理。
她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本命剑,就成了任性、不顾全大体了?
晏琳琅听着识海中兴冲冲的声音,望着季青林的眼神逐渐冷却。
晏琳琅睁目,恰巧见到记忆中的自己正被吊在半空中,鲜血顺着魔链汩汩淌下。
她看到奚长离救下玉凌烟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她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寸寸碾作灰烬……
真是可悲。
原来她受情花咒控制时,脑子不清醒的模样是如此的狼狈。
晏琳琅淡然地穿过自己的回忆,继续朝深处摸索前行,寻找殷无渡的踪迹。
不稍片刻,前方虚空中出现了殷无渡的背影,晏琳琅心下一喜,忙加快步伐小跑过去。
“殷无渡!等等!”
她伸手去抓殷无渡的袖袍,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猛然跌落,坠入一片刺目的白光中。
晏琳琅稍稍侧过脸颊躲避强光,额角的几缕碎发垂落,轻烟般笼罩住半张白皙细腻的芙蓉面。
待强光散去,她慢慢打开眼睫。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入目是一线流霭般倾泻的飞瀑,云岚舒展,几片嫣红似火的枫叶随风飘落,穿过她半透明的手掌飞下山崖。
这里是,饮露宫后的观景崖?
晏琳琅正在思索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记忆,还是殷无渡的记忆,就见前方的红漆木桥上走来一道穿红着绿的身影,朝着她的方向唤道:“少主?”
被发现了?
晏琳琅下意识往枫树后躲,片刻反应过来,眼下她只是个过往回忆的旁观者,按理说,并不会被记忆里的人看见。
果然,那道鲜丽的少年身影径直地越过她,在石崖边停下,自顾自纳闷道:“奇怪,人呢?不是少主约我在此共饮吗?”
少年四处张望了一番,将置有酒水和玉盏的托盘小心地搁在石台上,然后转身从怀中摸出胭脂水粉,对镜细细地敷起粉来。
奚长离生气起身,一挥袖子便消失在原地,不见了踪影。
幻形的白烟过后,晏琳琅只觉身形骤然缩小,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殷无渡的掌心。
她低头看了眼毛茸茸的肉垫爪子,顿时无言。
“殷无渡,你怎么又将我变成掌中灵狐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就是因为这么多人看着。”
傩面下,殷无渡的眼眸漾起极浅的涟漪,捏了捏她的耳尖,方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边袖子,将她轻轻罩住其中。
“所以,要藏起来。”
空中间或飘落几点残留的雨露,街边的狂欢仍在继续。
殷无渡没有问晏琳琅,这场神祇降福算不算她的“第三件事”。
因为,那不重要。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同类
次日,晏琳琅见到了白妙所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个文文弱弱的少年,样貌不算俊美,胜在气质独特出尘。他宽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做事有条不紊,看起来不像个凡仆之子,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修。
加之长得白白净净,的确看起来“很好吃”,难怪妙妙会将他与剥壳的鸡蛋、冰镇的荔枝肉作比。
许是难得遇到晏琳琅这等不摆修士架子,容貌气质又出众的少女,少年趁着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来,说灵泉城的风土人情,说昨夜浴神节上那场从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开始,城中陆续有瘴气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们都甚为感激,就连城主也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今年约莫能过个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却隐隐透着欣喜,就仿佛他亲眼见了那样的盛景一般。
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墨芝的病似乎畏寒,待到夏日里便好多了,绿漪一个人操持松鹤院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晏琳琅也算勉强能用了,除了不让她出院门,其余的杂活儿绿漪都放心交给她干了。
许昌还在时,绿漪清闲,所以能多抽出些时间盯着她,如今她可没这等闲功夫。
“你听着些响动,若有人来扣门,只说待回禀大少爷之后再给答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见晏琳琅点头,绿漪耳提面命,“大少爷脾胃虚,用饭的时候不要来打扰,待我从屋里出来后再行禀报。明白了吗?”
晏琳琅继续点头,“明白了。”
每日黄昏时分,绿漪都会进入林墨芝的屋子,服侍他用晚餐和服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
比之早晨和午时,时间颇长,但算上服药的时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晏琳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子时,弦月西坠。
奉天谷中,一道青铜界门于弥漫的阴雾中缓缓现形。
垂缨飘带、仙姿玉容的少年神明拨雾如水,缓步迈入界门之中。长腿踏入的一刹那,他宛如从幽谷进入闹市,无数嘈杂的机括声自耳畔响起。
这里是傀儡宗销毁残次品的地方,也是万傀机关的力量来源。
无数断手断脚的傀儡木偶堆积如山,它们如怪物匍匐在地,密如星灯的赤红色眼睛颤巍巍地窥伺着擅闯的来人。
而在这些残次品的最前端,有一只格外巨大的、由无数废弃木偶粘连组合成的傀儡王。
傀儡王稍稍坐直身子,便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虎视眈眈盯着脚下蝼蚁般渺小的神明:“九天神明,因何踏入我界门之内?”
殷无渡连一句废话也懒得给,直截了当道:“来取灵枢金魄。”
灵枢金魄乃是万年前创世神女补天所遗漏的一颗沙尘,落在此间,成了一样可炼化万物、驱动万傀的法器,亦是傀儡王的心脏所在。
他率领这些破烂子孙在奉天谷占山为王数千年,连傀儡宗都要对他敬重有加,年年上贡以求他施舍力量……而这个年轻的野神,竟敢如此藐视他!
傀儡王喷出愤怒的浊息,抡起泰山巨石般的拳头砸向殷无渡,周围的破烂傀儡亦如豺狼扑食。
疾风震荡,刺目的白焰如滔天巨浪席卷界门。
转瞬间赤地千里,只余衣袂流光的少年神明孑然而立。
他抬手挥散灰烬,一尘不染的黑靴缓缓碾过傀儡的尸堆,一步一步踏上残骸,将那颗散发出金光的灵枢金魄从傀儡王破损的胸腔中掏了出来。
沉甸甸的,令人胆寒的力量。
殷无渡却眼也不眨地将它按入自己的胸腔,缓缓推进……
傀儡王并未立即死去,睁大眼睛看着试图融入灵枢金魄的少年,发出无力的低吼:“竖子疯矣!灵枢魄可熔世间万物,炼化一切生机,即便你是神明之躯也难以承受!”
殷无渡恍若不闻,浓重的眼睫半垂,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泛白的指骨、颈侧根根鼓起的青筋彰显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
“苦海无涯,回头无岸,回头无岸啊……”季青林被晏琳琅了然中漾着嘲弄的目光看着,心底不自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羞愧。
这种愧意很快便化作烈火,焚尽他的理智,化作一阵恼意席卷而来。
他如玉般晏和守礼的面具破碎,抿着唇冷然道:“琳琅,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如今已是悟道中期,凌云剑在我手中能够发挥更强横的剑意。”
言外之意,晏琳琅如今只是丹田破碎的废人。
就算尚且能以剑意驱使流云剑,实力却与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是从前的晏琳琅,恐怕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向来柔和的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种诛心之言。
但她现在竟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你说纪师妹需要云灵滋养神魂。”晏琳琅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她邺火入体,神魂受邺火灼伤?”
季青林眉眼沉郁,承认道:“是。”
晏琳琅点头,又问:“你说你在凡人界救了她,之后便带回了落云峰?”
季青林额角一跳,倏地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没说话。
但他的反应与默认无异,晏琳琅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
毕竟,这些话是他不久前才对她亲口所说。
“这世上根本不会存在天生便被邺火入体的人。”
晏琳琅直直注视着季青林。
他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眼睫半垂着掩住眸底思绪,看上去不仅不复从前晏柔,反倒散发着几分诡异气息。
晏琳琅心底闪过些许念头:“她身上经历过什么?”
季青林下颌紧绷。
他眉间郁郁,一时间脑海中思虑许多,最终道:“琳琅,别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和师尊一心为你,如今你醒来,我们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宛晴一定也是欢喜的。”
这五百年来,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尝试过无数种法子,试图将晏琳琅唤醒。
但无论是聚灵阵、搜魂阵,还是各种源源不断堆进她房中的天材地宝,都没有唤醒她分毫。
若不是潇湘剑宗内属于她的弟子魂灯未灭,他们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后来是司星宫玉宫主偶然算了一卦,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晏琳琅身体受创太重,无法承载神魂。
若想救她,需要为她的神魂另寻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纪宛晴出现了。
一切都仿佛是天意。
季青林明白云澜剑尊心中所想,虽然云澜剑尊从未开口,但他每每看向纪宛晴的目光虽淡漠,却又深掩着某种狂热。
师尊想用纪宛晴的身体救琳琅。
于是在一夜云澜剑尊亲手将邺火渡入睡梦中的少女体内后,纪宛晴便留在了落云峰。
不是外门弟子,也不是内门弟子。
她身份不明不白,却在落云峰过得风生水起,享尽万千宠爱。
所有人都说她上辈子定是拯救了世界,能够享受这样从天而降的福报。
却不知这福报宠爱之后,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晏琳琅神魂强横,唯有天灵境之上的身体才能够接纳。
为了替晏琳琅养好这副肉.身,季青林时而游历归来时会给纪宛晴带上些礼物,想帮助她早日结丹。
有时是丹药,有时是法器,有时是晏琳琅从前爱吃的东西。
他已经提前将她当成琳琅对待。
然而渐渐地,眼看着纪宛晴对他们心中阴暗的念头一无所知,面对他笑得明媚,哪怕神魂受邺火灼烧呕血,也虚弱苍白着脸笑着让他们别担心。
季青林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越来越愧疚。
也不敢承认地……
越来越心动。
自从云澜剑尊查探不到晏琳琅的神魂,并收回了庇佑她院落的灵力,纪宛晴在琳冰玉床上沉睡了三日再次苏醒过来。
她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眯眯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命只剩下七日。
只有师尊能救她。
但云澜剑尊回到洞府之后却只是闭关,再未见过旁人。
哪怕心下做了决断,可毕竟狠心放弃的那个是他六百年的弟子,云澜剑尊迟迟未有动作。
眼见着七日时间转瞬就要过去,最后一日前,云澜剑尊总算出关。
随着他的出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入室弟子。
季青林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纪宛晴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和师尊也会用时间补偿她,照顾好她。
晏琳琅或许不会再醒过来,但只要她魂灯未灭一日,他们便陪伴她一日。
谁能想到晏琳琅竟然恰巧就在这最后关头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天道给他们开的一场玩笑。
晏琳琅见季青林紧绷着下颌不语,心底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被邺火灼烧神魂的感觉,比抽筋剥皮还要更难捱。
按照季青林的说法,纪宛晴竟是被蒙在鼓里,忍耐了这种痛楚近十年。
纪宛晴同样是受害者,吃的苦也并不比她少太多。
所以晏琳琅不怨恨纪宛晴,她只觉得心琳。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师兄师尊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最终伤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他们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季青林此刻还能站在她面前,理所应当地“劝解”她。
“任性?”晏琳琅单手按上剑柄,拔剑出鞘。
她轻笑,“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金石交界碰撞出清脆声响,季青林脸色越发难看。
他没想到晏琳琅竟然真的会对他拔剑。
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明知道他剑风霸道,斗法时很难照顾她周全,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季青林皱眉挽了个剑花,将凌云剑送回剑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不用剑。”
他指尖勾起剑带,缓慢将长剑解下,扔给空青。
“你我以阵法比个高下,若我再用阵法困住你,你便将流云剑给我,在房间里好好休养,莫要再乱跑。”
晏琳琅与他对视:“你不用剑,是为了我?”
季青林皱眉道:“不然呢?”
晏琳琅觉得季青林或许是对她有误解。
她只是昏迷了五百年,但脑子并没有睡糊涂。
“师兄,以阵法斗法,除了随机应变破阵结阵之外,同样也是灵力的比试。”
她直接拆穿他的心思,“若你我的阵法功效相近,碰撞在一起时,真正分高下的便是驱动阵法灌注的灵力。”
“而现在,你明知道我经脉根本无法承受灵力,丹田更无法调动灵力。”
“若我想要胜你,只有在结阵策略上胜过你这一条路。”
一直没说话的空青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季青林。
他资质在外门弟子中算得上不错,但进入内门只能算平平,所以专心钻研剑道,并未研习阵法。
他原先还觉得是季师兄念及琳琅师姐虚弱,不忍伤她。
这样看来,却是在为了自己必胜铺路。
“季师兄,琳琅师姐说的……可是真的?”
季青林侧脸肌肉紧绷,闻言只是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无疑是默认。
季师兄不是向来疼爱琳琅师姐吗?
空青心中大惊,却也觉得晏琳琅绝无可能胜过季青林。
——琳琅师姐的阵法,都是季师兄手把手教会的。
他按着左肩伤处苦笑一下,朝着晏琳琅劝道:“琳琅师姐……你就听季师兄的,把流云剑给他,然后回房休息吧。”
何必为一场绝无胜算的斗法伤了根本?
得不偿失。
晏琳琅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季青林。
她没有回避,而是问:“那若是我用阵法将师兄困在其中,师兄便不再阻拦我去朱雀台?”
季青林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就算晏琳琅全盛时期,恐怕也很难在阵法上胜过他。
更何况她已经沉睡五百年,丹田经脉无一不是千疮百孔,而他却在这五百年间四处游历,日益精进。
他没多想,直接应下:“好。”
晏琳琅笑了下:“一言为定?”
季青林眸光微顿,抿了下唇角。
晏琳琅只四个字,他便仿佛被拖拽回遥远的从前。
“……决不食言。”他说。
话音落地,他指尖飞速掐诀。
青色灵光于掌心流转,铭文明灭,朝着晏琳琅轰然而去!
晏琳琅旋身飞退,白裙墨发于风中狂舞。
她只是侧了下身避开阵心,便足尖轻点飞身而上,轻而易举自阵中跃出。
可青色铭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她刚闪身而出,青雾便散去又凝集,朝着她的方向如影随形。
又是宫步阵。
当年晏和少年笑意柔软,用这阵法陪她抓兔子。
如今却三番两次用在她身上,想困住她。
晏琳琅眸光一冷。
她绝不会让季青林得逞第二次。
晏琳琅将流云剑抵在掌心,眼也不眨地用力一划。
流云剑无声闪烁了一下,绯色虹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归为一片黯淡。
季青林愕然抬眸。
血珠飞溅,几滴落在洁白衣襟上,洇开一片瑰绝的血痕。
晏琳琅像是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双手掐诀。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注]。”
莹白灵光在她掌心浮动,掀起一阵狂乱气流,拂乱她额间碎发。
“六乙相扶,天道赞德。”
青光似乎感受到一阵强横灵压,在虚空中凝滞片刻,停滞不前。
莹白灵光如洪流般自晏琳琅指尖倾轧而下。
“吾信所行,无攻不克。”
莹白灵光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刀锋,高悬于半空之中,朝着青雾轰杀而去。
青雾四散躲避,然而却不敌那无数道含着滔天灵压的剑光,一眨眼便被戳得遍体鳞伤。
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熄灭了。
宫步阵破。
强烈的灵压无处宣泄,驱散青雾之后,朝着季青林俯冲而去。
季青林当机立断拔剑,铿然一声,剑光与灵光狠狠相撞。
一阵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尘琅消散之际,无论是青芒还是灵光皆散去。
季青林被凶悍的灵压创伤,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却毫无知觉般侧头看着晏琳琅,眸光震动:“是……太阴阵。”
太阴阵。
一些他早已忘记的记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师兄,你看!’白衣少女掌心铭文闪跃,她惊喜抬眸,‘宫步阵,我学会了。’
青衫少年唇角微扬:‘只一次便学会了,琳琅果然天资聪颖。’
白衣少女眸底笑意流淌,半晌想到什么,唇角又低下去。
‘但师兄只教了我宫步阵,却不教我如何破解宫步阵。万一日后有人用宫步阵像抓兔子一样抓我,我该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一怔,口中吐出一串口诀,双手熟练掐诀,掌心溢出一抹青芒。
青芒涌动,缓慢漂浮至少女身侧,一寸寸粘附于她掌心的宫步阵上。
片刻后,白光被彻底吞噬,仅剩青芒沉浮。
白衣少女眼睛睁大。
少年收回手,青光散尽:‘那你就用这个。’
‘这是什么阵法?’
‘太阴阵。’
顿了顿,少年笑着摸了下她的发顶:‘但琳琅,怎么会有人用宫步阵抓你?’
‘师兄定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你。’
‘永远。’
……
驱动阵法需要灌注灵力,可却也不只能灌注灵力。
修仙中人的精血每一滴都凝集着千百年的修为,只要有心,便可以精血驱动血阵。
血阵比起寻常阵法,威力能翻百倍不止。
可精血难得,这种方式也极其伤害身体,可谓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所以鲜少有修士动用血阵,就算驱使血阵,大多也是生死攸关。万不得已。
季青林脸色变幻,心神俱震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目光复杂:“琳琅,你……何必如此。”
晏琳琅垂手而立,血珠顺着指尖流淌,滴滴答答坠落一地。
她经脉受损,不能动用灵力,阵法又无法凭空吸收灵力。
所以这一次比试,她根本无法借用系统的力量。
“流云剑你拿不走。”
晏琳琅攥紧了掌心伤处,刺痛感令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今日我若想走,师兄你也拦不住我。”
季青林清楚地望见她平静眸底翻涌的阴戾,心头一震。
晏琳琅却不再理会他反应,当机立断再次当机立断掐诀。
巽风。
离火。
兑泽。
艮山。
莹白灵光再次大盛,在虚空之中交错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晏琳琅抹一把掌心仍在往外渗的血珠,在虚空之中一划,反转掌心向下一压。
轰——
前所未有的浩瀚灵压当头砸落,整个院落都被阵法灵力震荡,殿宇瓦片翻飞,草木震颤歪斜,梨树承受不住这样凶狠的气流,“喀嚓”一声被拦腰折断。
万仙阵成,以季青林为中心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季青林再也不敢托大,但此刻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凌云剑嗡鸣在万仙阵中乱窜,将阵法撞出刺耳轰鸣声,天地震动。
然而任凭它如何戳刺劈砍,千次万次,都无法突破禁制半步。
季青林半跪在阵中,单手抹去唇畔血痕,缓缓抬眸。
晏琳琅白裙翻飞,墨发只由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在狂风中翩跹。
她缓步而来,立于阵外,与他一站一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依恋。
季青林看见她毫无波澜的眸光,心中一阵刺痛,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她似叹息似嘲弄的声音。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便走。
空青和一众外门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师兄竟然输给了晏师姐?!
还说他……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季青林见晏琳琅要走,神情闪过慌乱,顾不上刺痛内伤,连忙起身想要拦她。
然而万仙阵铭文闪烁,将他死死困在阵中,寸步不能离。
季青林无奈,只能留在原地高声喊她:“琳琅,你当真要去朱雀台?现在拜师大典已经开始,你去大闹只会贻笑大方,让师尊难做!”
“快回来!”顿了顿,他咬牙道,“你上不去的!”
晏琳琅脚步一下都没停。
让师尊难做?
师尊又何尝考虑过她的心情。
她缓慢将流云剑收入剑鞘,身姿挺拔,朝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
随着最后一声叹息陨落,傀儡王灯笼似的眼睛渐渐熄灭,化作一堆破铜烂铁。
疾风卷地,漫天死灰飘舞,殷无渡终于将那块灵枢金魄融入了自己的胸腔中,金色的淡光从胸口一直延伸至脖颈的筋络,宛若张牙舞爪的蛛网符文。
脏腑在炼化,他捂着胸口起身,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色晕在他的唇间,如红梅覆雪,染出几分绮丽的疯狂。
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他连步伐也没有片刻的停顿,只面无表情地纵火烧掉溅落的神明血,抹去自己存在的气息。
少年出了正在崩坏的界门,却不知该身往何处。
他已拿到灵枢金魄,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完成自己百年来的夙愿。
若说身为神明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大约就是今夜那个温暖的、紧到他心脏窒痛的拥抱……
尝过温暖的滋味,便无法再适应冰冷的黑暗。
果然,他还是不该去见她。
一开始或许有些难熬,但总有适应的一日。兴许过个几十上百年,她便能将他彻底忘记,天上人间,两不相念。
一如过去六十年。
头顶炸开一声闷雷,熟悉的劫云落下一片厚重的阴翳,威慑更甚以往,使得原本无垠的夜色更添几分浓稠压抑。
“呵,又来了……”
殷无渡仰首看着头顶翻涌的乌云,因染血而靡艳的薄唇轻轻上扬,勾出几分讥诮。
但很快,他眼底的兴奋淡去,化作如渊般的凝重。
这一次,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飞去。
神明能预兆劫难,自然也就能感应得出——
那片能摧毁一切的巨大阴翳,是晏琳琅的劫云。
“扣扣扣——”
“谁呀?”
晏琳琅探出头,入目是笑眯眯地张管家。
“绿漪呢?”
晏琳琅将门略微开大了些,眨了眨眼睛问道,“绿漪姐姐在忙,张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儿,”张管家摆了摆手,“夏日近了,该给少爷小姐们做夏装,我今日就是来问问大少爷有什么要求?”
晏琳琅照着绿漪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我需要请示大少爷,但大少爷这会儿在忙,等我问过了再给您答复。”
张管家见她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他之前被绿漪用这类话搪塞过好几次,一看便知是谁教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就不打扰大少爷了,我便还按照以前的来做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晏琳琅同他道别,合上门之后,看向主屋禁闭的门扉,抬步走了过去。
她轻步靠近门前,静静停了片刻,屋内没有半点声响,皱着眉敲了敲门。
果然,无人应声。
晏琳琅思索片刻,伸手使劲推了推门,她从勉强推开的门缝里看见里面竟挂着一把锁。
吃个饭而已,何需锁门?
她想了想,绕到林墨芝卧房侧面的窗户旁,踮起脚将耳朵贴上去细细听了起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扇窗户距离桌子最近,就算林墨芝用餐轻拿轻放,也不至于一丝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无。
只有一种可能,屋内没人。
且林墨芝的屋内有通往别处的秘密通道。
晏琳琅眯了眯眼,每日一个时辰,需要在林府之间往返,再加之办事的时间,能到之地的范围并不大。
但若是从屋内走暗道出府,随后立即乘坐镶嵌了神行石的马车、兽车之类,整个飞琅城都在范围内。
林墨芝究竟去了哪里难以推测,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重新把火烧起来的机会。
晏琳琅立在窗户旁,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日隐西沉时分,才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括声。
她快步离开窗户前,绕到了后院拾起斧头,继续劈起了柴。
绿漪从前院过来,见她正劈柴也没多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天色暗了,明天再劈吧。”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像是在关心晏琳琅,又回过头来嘴硬道,“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别又受伤了。”
“好,”晏琳琅依旧像以前一样,笑眯了眼,“谢谢绿漪姐姐。”
晏琳琅一言难尽道,“他只是单纯地好色而已。”
正说着,转过身来的梅初月瞧见了晏琳琅,霎时眼睛一亮。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歪风般瞬移过来,殷切地拉起晏琳琅的手道:“在下乃仙都人士,身中‘情花咒’,苦寻真爱多年。今日与姑娘一见倾心,方知是我命定的解咒之人,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中几口?”
竟是一套说辞,只字未改。
殷无渡的视线落在二人相执的手上,眸色陡然阴沉。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生变
晏琳琅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一只骨相极佳的手掌横生过来,攥住了梅初月的腕子。
“诶?”
梅初月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脸天真地打量这只大手的主人。
下一刻,殷无渡面无表情地收紧五指,梅初月登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别过手整个身子拧做一团。
“好久没捏人头玩了,不如把他捏碎了当鱼饵吧。”
殷无渡看向晏琳琅,如此说道。
飞琅城今年的夏日来的迅猛,端午刚过,午后便有了蒸腾之感。
许昌仍旧未回来。
林墨芝撕开奚纸叠成的传音纸鹤,屋内响起许昌的声音,“主子,流民四散踪迹难寻,我已查到晏微琅的父母落在南部临安城,后日便可到达。”
“主子,”绿漪犹豫着说道,“前几日我在张管家那处提了几句,他说阿琅的父母只用她换了两袋糙米,并没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她这番话听着是在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是在帮晏琳琅说话,“那位”便是林夫人,说她瞧不上,无异于在说,晏琳琅并非林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林墨芝并没有接话,他明白绿漪心软,自那丫头受伤之后,她便转了态度,对其颇多照拂。
但心软于他来说,是最该舍弃的东西,“一切等许昌回来再说。”
绿漪不由心中叹了口气,“是。”“以……后?”
晏琳琅心里仿佛被极轻地叩了下,唇间衔着那两个关键的字眼儿,看向神色如常的红衣青年,“所以,还有‘以后’是吗?你决定留下来了?不飞升正神了?”
她心思敏锐,一连串的发问,不给殷无渡留半点迟疑的余地。
红衣青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息,方道:“自然要飞升。”
闻言,晏琳琅眨着眼睫看他,欲言又止。
殷无渡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发顶滑下,捞起几缕墨绸般的长发捻了捻:“放心,不用杀谁证道,本座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朱雀台位于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云澜剑尊喜静,所以他所在的落云峰坐落于整个潇湘剑宗最边缘的位置。
平日里御剑乘风时并没有什么实感。
可如今只能凭借双腿赶路,尽管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晏琳琅还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四象峰。
这半个时辰之内,丹药在她体内发挥效用。
走到四象峰山脚下时,晏琳琅除了稍微有些腿酸以外,没有感受到其余的不适感。
就连丹田经脉隐约的刺痛都平息了不少。
季青林在这些牵连不到他本身的细枝末节上,他对她倒还真是大方慷慨。
晏琳琅眸底浮现起淡淡的嘲弄。
她刚上前几步,山脚下守着的两名弟子便警惕抬眼。
此时是晌午,天光流转,云蒸霞蔚,白裙女子仗剑而来。
她面容素净,五官清丽,只随意往那一站,便自成一派风姿,漂亮惊艳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其中一名弟子皱眉凝视她片刻,见她虽然看着十分面生,而且浑身浴血,但身上穿着的,的的确确就是潇湘剑宗内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
他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这才问道:“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落云峰。”
“落云峰”三个字落地,两名弟子眼睛皆微微睁大。
这名字对于整个潇湘剑宗都太过敏感。
一来,是因为峰主云澜剑尊乃如今修仙界公认的第一强者。
二来,此刻云澜剑尊正在山上朱雀台收徒。
而且,落云峰的内门弟子很少,是潇湘剑宗六大峰中最少的。
加上此刻朱雀台上那个新收入门下的弟子,拢共只有三个人。
心中念头千回百转,两名弟子齐齐抬眸,愕然道:“你是晏琳琅师姐?!”
他们眼神灼热,除了好奇、憧憬、惊讶以外,隐约还染着点别的什么情绪。
晏琳琅不着痕迹地皱眉,留了个心眼,面上随意点头道:“是我。”
两名弟子眼神一片炙热,但很快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稍微一僵。
先前开口那名弟子主动道:“晏师姐是来观礼的?”
“是。”
那名弟子沉默片刻:“请晏师姐稍待,我这便御剑上山通传宗主和诸位峰主。”
观礼还需要宗主和几位峰主首肯吗?
潇湘剑宗什么时候多了这种规矩。
晏琳琅不动声色握住流云剑柄:“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上去便是。”
那名弟子唇角笑意微僵,闪身拦住她前路:“晏师姐,请留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晏琳琅也看出这二人是有意要拦她。
“我师尊的收徒大典。”她身形不动,缓慢吐出几个字,“我去不得吗?”
她眉眼秀丽,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短短几个字,弟子却仿佛从她身上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他不自觉有些退意,脑海中却迅速闪回半个时辰前的零星画面。
青衫男子步履匆匆,自山顶朝着山脚飞掠,所过之处掀起一阵气流。
他守在一边百无聊赖,冷不丁碰上,怔了一下:“季师兄?拜师大典可是结束了?”
季青林脚步微顿,俊逸脸上勉强扯起一抹笑意:“未曾,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办。”
季青林为人向来晏和,同宗门内弟子关系都很好。
所以他像是朋友闲聊一般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师兄步履急促,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古怪:“说来话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抬眼,郑重道:“稍后若是有人来此,想上朱雀台观礼,并且自称‘晏琳琅’,一定不要让她上去。”
“晏师姐?”另一名弟子狐疑道,“她不是重伤昏迷,已有五百年了吗?”
“重伤昏迷……”季青林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眼睫掩住眼眸,辨不清思绪。
半晌,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没错,晏师妹昏睡多年,我却偶然发现有贼人擅闯潇湘剑宗,并且冒充了她的身份。”
“此番,我正是要去解决这件事。”
……
可是冒充晏师姐的人来了,季师兄却不知所踪。
弟子看着晏琳琅胸前、袖摆上大片的血痕。
她袖摆上的血渍太多,几乎已经辨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受伤之人定是流了许多血。
更别提她前襟上的血渍,只一眼便能看出是飞溅上去的。
是属于旁人的血。
是季师兄的血吗?
弟子心头一阵大骇。
季师兄已经是悟道中期的修为,就连他都不是这贼人的对手,自己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潇湘剑宗重地,外人不得擅闯。”牙关因恐惧颤栗得更厉害,弟子却仍是梗着脖子。
他视死如归般大声道,“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晏琳琅听得莫名其妙。
外人?
她不过睡了五百年,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师兄还与她废话什么?”
自始至终未发一眼的弟子似乎忍耐已久,终于按捺不住铿然拔剑,剑尖直指向晏琳琅咽喉。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守住四象峰!绝对不得让她打扰云澜剑尊、伤害纪师姐!”
话声刚落,他便提剑冲了上去。
先前那名弟子瞳孔骤缩。
锵——
短暂的剑鸣声划破天际,一道强横的剑气横扫而来。
弟子眼前一花,再一回过神来,便看见自己的同伴倒飞而出。
他“砰”的一声撞在身后巨石上,砸出一个深坑来,人则是软绵绵倒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碎石簌簌滚落而下。
弟子惊恐抬眸,却见那道纤细身影站在原地,正慢条斯理收剑。
脚步甚至没有挪动半分。
简直是实力的碾压。
甚至,他就连这女子何时拔的剑,何时出的剑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他看见白衣女子抬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弟子浑身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到滚落的碎石,登时浑身一软跌落在地。
“你……你莫要放肆!”
晏琳琅反手将剑鞘插入碎石之中,俯身:“冒充?”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两名弟子将她当成了擅闯潇湘剑宗的外人。
这外人还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潇湘剑宗阶级差异极大,在此守山的都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只有听从内门弟子或者更高层级修士的命令,根本没有自己做主拦人的份。
晏琳琅一剑放倒同伴的出手太过干脆利落,再加上弟子已经脑补她将季青林杀了,一时间压迫感过盛。
他颤抖着嘴唇招架不住道:“季、季师兄方才离去,特意叮嘱,有外人擅闯,冒充成晏师姐……”
顿了顿,他死死瞪着她,像是想要用眼神杀死她,“妖女,你将季师兄怎样了?!”
“潇湘剑宗弟子不畏生死,你大可现在就一剑杀了我,但休想让我放你上朱雀台!”
“……”
晏琳琅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难怪季青林在她离开时说她“上不去”。
原来是早有安排。
但他怕是太小瞧她了。
这两名外门弟子不过驭灵修为。
她就连他这位悟道中期的修士都能应付,更何况是驭灵修士。
只是说来可笑,这种时候,他怎么又不顾忌“刀剑无眼”怕伤到她了?
见晏琳琅垂眸不语,弟子趁机咬牙从芥子中取出一枚玉珠,将灵力注入其中。
霎时间,玉珠色泽肉眼可见变得通透明亮,下一瞬便在他掌心炸开,冲天灵光拔地而起。
“有一位悟道中期之上的妖女冒充晏师姐上朱雀台,想要搅乱拜师大典,伤害纪师姐和云澜剑尊!”
传讯符光芒一闪,没入林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晏琳琅眸光一戾,当机立断拔出流云剑,用剑柄重击弟子后脑,将他打晕。
她刚将他靠着石壁坐好,便听见四象峰上传来一阵呼啸风声。
——那是无数把飞剑御风而来。
能够让她这个身无灵力的人感知到,来人必然不少,至少有上百人。
晏琳琅缓缓抬起眼。
晏琳琅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法子,“可我问过天机卷与钟离寂,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两两相忘,亦或是杀妻证道。”
“天机卷多少年没更新过了,钟离寂……”
殷无渡顿了一息,绮丽的眸光变得深远,似是回忆着什么,“那个呆子年岁不过二十来岁,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①,世间有的是他不了解的机密,怎能与本座相比?”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晏琳琅只身穿过林海,日光从奚片缝隙中倾斜下来,洒落在她发间肩头。
由于现在无法调动灵力,她无法御剑而行,只能靠双腿一步一步走。
自从驭灵后,云澜剑尊将流云剑作为生辰礼送给她,晏琳琅就再也没有走过这条路。
高空中景色宜人,鲜少有人会留意脚下风光,更何况是年少时常常经过的。
如今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
晏琳琅望着身侧高大的槐树,恍然间又觉得上次经过这里依稀还是昨日。
每走一步,她体内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方才斗阵虽然没有动用灵力,但她的身体的确虚弱,被阵法冲击的灵压震伤。
好不容易修复了些许的丹田又有隐隐碎裂的趋势。
这种令寻常人恨不得跪地打滚的痛楚,晏琳琅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
她垂眸瞥一眼左手掌心,流云划开的伤口仍未愈合,依旧在滴滴答答淌血。
或许是她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血液顺着她指尖滑落,已经将纯白色的袖摆染上一大片鲜红,看上去极其触目惊心。
按理来说,这样的小伤口很快就能够恢复,至少不会显得这么狰狞可怖。
晏琳琅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什么原因,只能归功于自己现在实在太虚弱。
她面不改色地赶路,一边从芥子中掏出几瓶剩下的丹药,拨开瓶盖轻嗅,对症下药挑了几瓶,像之前那样一股脑仰头服下。
晏琳琅并不会因为这是季青林送给她的东西,所以就为了尊严面子不去使用。
那是和她自己过不去。
想要替自己讨回公道,亦或者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事,她要养好身体。
争取早日修补好她的丹田,至少能够运用灵力。
现在还是有些太被动了。
除了借助系统的灵力直接灌注于流云剑中使用以外,她只能凭借剑意和血阵安身立命。
可方才季青林的所作所为却令她心底警钟长鸣。
——流云剑也未必会一直属于她。
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实力,她就连自己的本命剑都守不住。
识海静默了许久的声音这时突然出现。
没有人比神明更了解如何证道,如何飞升白玉京。
“所以,你近来行踪诡秘,就是在研究这个法子?”
殷无渡不置可否。
晏琳琅的眸光敛了敛,然转念一想,无功德无供奉的野神终究不能长久,殷无渡熬过九十九道天雷方修出神格,实属不易,焉有最后一步放弃的道理?
若他回答不飞升了,才真叫人担心。
晏琳琅心如明镜,可甫一启唇,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矛盾在心中蔓延。
她缓了缓神,问:“何时飞升?”
“若世间毫无留恋,早日飞升未尝不是好事。”
红衣乌发的艳鬼乜眼观摩着少女的反应,唇角极快地提了下,而后曲肘枕在她歪坐的腿上,阖眼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又或者,再过两个月吧。飞升这种事,总得挑个黄道吉日。”
墨园廊桥上,墨昭昭手搭凉棚观望那扇紧闭的门扉许久,一脸八卦的兴奋:“都进去一个时辰了,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钟离寂难得有些窘迫,劝道:“窥人墙角,非君子所为。”
“我又不做君子。”
墨昭昭不耐烦地挥开碍事的钟离寂,侧着耳朵听了许久,撇撇嘴道,“没看出来啊,真够持久的。”
钟离寂扶额,玉面泛红:“大小姐……”
墨昭昭继而道:“这时间,都够从内家心法聊到高阶术式了吧?”
“……聊?”
钟离寂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大小姐尚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对男女之事并无更深层次的认知。
钟离寂坐得端正,正色半晌,到底没按捺住好奇,跟着悄悄竖起耳朵。
因有眼疾的缘故,他的耳力远超寻常修士,然倾听半晌,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她收拾了破碎奚纸,出去时见晏琳琅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顿时皱眉,“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晏琳琅两只手紧了紧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绿漪姐姐······”
“我都是避开人群走的,”她连忙解释,“没人看见我的。”
绿漪皱眉,“藏什么呢?没人看见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次差点被那疯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这都过了多久啦,”晏琳琅眼神无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绿漪不知该怎么同她讲,原本她也怀疑晏琳琅和翡翠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法器所示并无她的身影,便是凭家主的金丹修为也无法做到,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
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绿漪看了眼晏琳琅抱着东西的傻样子,还不如说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来的靠谱点。
同她讲林墨玉那个疯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绿漪神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说过不要出去,若你再不听话,我便禀了大少爷,让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爷身体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为你这点小事儿动气伤身,是吧?”
晏琳琅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听到绿漪说会影响林墨芝的身体,立即乖乖点头。
“绿漪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不会再出去了。”
绿漪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奇怪道,“我记得从第一日进府起,你就格外关心大少爷的病,这是为何?”
“大哥哥是第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晏琳琅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绿漪先是怔楞,哪里来的“照顾”,不过是一句稳住她的客套话罢了。
她压下心间无端泛起的酸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晏琳琅藏到身后的小包袱,“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
晏琳琅笑着摇了摇头,将罐子打开递到绿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绿漪随手拾起一个,“桑葚?你摘它作甚?”
“酿桑葚酒呀,”晏琳琅合上盖子,双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会在这个季节酿桑葚酒,很好喝的。娘还说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对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处。”
绿漪神情一顿,随即迅速遮掩过去,嘀咕道,“府里还有种桑葚的地方吗?”
复又警告道,“之后不许出去了啊,这些也够你酿两坛了。”
“知道啦,”晏琳琅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内走去,“谢谢绿漪姐姐关心。”
绿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谁关心你了。”
复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若再想要什么,同每日过来送饭的春杏说就行。”
晏琳琅转头笑笑,“我晓得啦。”
她转过身,抱着罐子进了小厨房,将它放在阴凉处,用带有凉气的井水镇住,洗干净手之后便回了房间。
话音未落,她只觉腰上一紧。
继而脚尖离地腾空,风盈满袖,整个视野都变得宽阔起来。
“殷无渡,你这是做甚?”
晏琳琅下意识翘起一足以保持平衡,愕然看着突然将她举高的少年。
殷无渡双手掐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轻轻松松将她举至半空,仿佛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神女。
半晌,忽而一笑。
“啊,原来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