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七十三
星央与最后一个西凉人缠斗之际, 大地似应和一般,响起一声沉闷的嗡鸣。
两人齐齐往声源处看去,那沙丘顶突然矮一截, 竟是滑坡了!
星央心中一突, 抢先收刀, 趁对方失重回首之机将人劈倒在地, 又往脖颈补了一刀,便转头飞快地爬上沙丘。
月亮沉沉坠在天中,底下黄沙浩浩千顷, 不见半片人影。
他脑海空白一瞬,随即扔了刀冲下坡。流沙不实, 踩上去如陷泥沼, 几步便失了平衡,抱着头一路滚跌到底。
伤与痛已不在知觉之中,他跪在坡底仰望眼前的沙山,仿佛全世界都将倾塌。
在哪里,在哪里?
他盯着毫无异样的沙堆,徒手不停地将它们刨开。沙粒钻进绽裂的伤口, 堵住流出的血;风带走温度,将沙漠变作冰窟, 让他四肢逐渐僵冷。
这些都无法阻碍他的动作, 他甚至越来越快——这个世上,除了他娘,就是将军对他最好。他早早地失去了娘亲, 不想再失去他的将军。
然而他找不到, 挖得双手血肉模糊也没有挖出一衣半角。
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抬手撑住额头,绝望趁机降临, 让他心碎得想要一起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眼角忽然瞥见一点莹莹微光。他立刻忘了其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那点光抓住。
翻过来看,是一枚不及小指头大的绿松石。他愣了一下,认出来的瞬间忍不住呜咽出声。
十四年冬,贺灵朝离关的第一年,神仙营在仙慈关一如既往。西北军没有接纳他们,也没有排挤他们。星央早早弄来一块松石原矿,断断续续打磨几个月才做成一条项链,适逢林远山跟随军师回京,他便托对方帮忙送人。
言谈间念出那个崭新的名字,陌生得有些拗口。但当林远山笑说今行和他关系一定很好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无论将军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要去做什么事,都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他握着那枚绿松石,连同最真切的祷愿,郑重地交付出去。
——愿将军年年岁岁,百邪不侵,万事顺意,逢凶亦能化吉。
“将军,将军……”
混沌之中,贺今行隐约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呼唤自己,他欲回应,却似被巨石压住一般无法动作。
那声音满含担忧,他不忍让对方一直焦急下去,便拼命地试图睁眼使自己赶紧醒来。
如此拉锯不知多久,身体终于有了反应,连呛数下咳出血。他的意识跟着清醒,撑起眼皮,只见一片模糊的影子占据了大半视野。
星央将他从沙堆底下挖出来,简单处理过新的旧的伤,正仔细拂去他头脸上粘黏的砂砾与血污。察觉到他似乎清醒,忙凑近了,小声地叫他。
贺今行的视线才将聚拢,能够看清人形。那张脸被血泪混着沙尘搅和得一塌糊涂,唯有双眸在月光下噙着泪,像浸在水里的纯度极高的宝石。
怎么哭了呀?
他发不出声音,想伸出手替对方抹掉泪痕也抬不起双臂,只无意识地翕动眼睫。
这一点点动静让星央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低头蹭了下肩膀。而后麻利地脱下外袍裹住他,又取下自己胸前挂着的绿松石吊坠,给他戴上。最后将他半扶着挪到自己背上。
“将军,我们回仙慈关。”鼻音浓浓,囫囵得听不清字词。
然而贺今行被他背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听着窸窣的脚步,就明白了。
这里没有伤药也没有水,西凉人更是随时可能追上来,不能久留。
可是,从叶辞城到仙慈关,骑马尚需三五日,靠一双腿要走多久?
更何况带伤又带人。
“……放,下,我。”贺今行靠在星央背上,努力许久才吐出三个字。
他声音很微弱,但他们头挨着头,他相信后者听得见。
这条刺杀路九死一生,他本想一个人来,但又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带上了星央和桑纯。他知道他们不会拒绝自己,也因此更加愧疚。
他们陪他来,已经足够。如今有回去的机会,他不想拖累。
星央却只闷头赶路。明月渐隐,他不时望一眼星空,靠星象来判断方位。
半晌,贺今行又重复一遍。
“我不。”他这才回答,说完重重地吸了下鼻子,“将军说过,不会抛弃星央。”
那是七八年前的承诺。时移世易,再说起,直教贺今行心中叹息。
也罢,只要能回仙慈关,有个念头总比没有好。
他不再起让对方放下自己的话,而是用散下的头发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耳朵,“我记着,别哭。”
每一滴泪,都是身体里的水,掉一滴,少一滴。而在沙漠戈壁,水就是生命之源。
“先前没忍住,以后不会了。”星央也觉察到喉咙的干渴,极力稳住情绪。尽管如此,他每走出百来步,就一定要同贺今行说一两句话,叫人别睡。
一旦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他就提心吊胆地转眼来看。
贺今行昏昏沉沉地望着前路,茫茫大漠,沙丘连绵,被星辰照耀的那一面如银灰铁甲,背光那一面又似落花残红。银红交错铺向远方,无声地昭显着没有边际的恐怖。他们如沧海一粟陷在其中,跋涉一条看不到终点的路,四下无着。
故国三千里,归途讵有终。
他不怕埋骨异乡,早有随时赴死的觉悟,可他怕所亲之人落泪,怕他们因自己而受伤甚至殒命。
所以他竭尽全力提着那口气,总要发出一两个音节,让人放心。
星央就靠着这一点点回应,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这个夜晚又漫长又寂静,他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分不清是因为伤痛还是寒冷;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打颤,似乎下一刻就会仆倒。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眉毛上凝了冰霜,仍似不知疲倦。
直到所有的知觉渐次消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停下,他要带将军回去,回仙慈关,回他们亲手开辟出来的营地。
晨光熹微,他咬着骨哨,青紫的双唇哆嗦好一会儿才吹出响。
天亮了,他想唤来自己的鹰,已顾不上是否会引来其他的注意。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际,一阵又一阵,呼得朝阳冒头。随着灿灿的金光洒下,荒瘠的沙丘高处似也冒出了一道扁长的影子。
星央眨了眨眼,戒备道:“将军,前面好像有人。”
这声音在贺今行听来已经十分遥远,他迟缓地应了声,睁开一条眼缝,隐隐约约看见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其他没能看清,只辨出一个“宣”字。
他很快认出这面旗。只是它该竖在云织的城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海市蜃楼啊……
在许多山经志怪里,这是蜃兽吐出来的气,会根据人的心意幻化成他想要看见的模样。
传说未必都是编造,贺今行看着如潮涌却无声无息的马队,其中一匹越过其他人,斜倾一身朝晖,飞也似的向他奔来。
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减,面容也逐渐清晰。
他恍惚想起,八月从累关来的信。
那人应当是特地央告军师,才能在信中占一句话来告诉他,自己已到银州。他在看到那句话的那一刻,无端升起想与对方见面的念头。但那时围城正紧,谁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他看完信便不再多想。
如今骤然如愿,才觉那一念在他心海游荡许久,从未消失。
今得一面,此生无憾矣。
哪怕是幻景也已足够。他微微笑着,阖上眼。
“将军?”星央似有所感,想要偏头看看。
他一停,再一动,身体便如被风雪压了许久的树,终于不堪重负,不可自抑地垮塌。
“小心!”顾横之立刻将战旗竖插入地,飞跃下马,及时撑住他。
“将军!大哥!”紧随其后的混血儿们抬着担架围拢上来,迅速地将两个人分开安置,放平身体,脱下靴子倒掉里面的沙,动作都万分小心。
他们很有经验,这个时候不能随意坐卧,冻了一晚上的骨头太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被折断。
贺冬带着药箱慢一步,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两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其中一个还昏迷不醒的狼狈模样,仍是心跳骤停,被顾横之在后背拍了一下才顺过来。而后立刻为两人摸脉看伤。
千幸万幸,都还有气息。
星央外伤不算多,虚弱得不能动弹,一半是冻的一半是过度疲累。贺冬叫人给他喂了颗补丸,先暖和过来再说。
他盖着好几件带体温的长袍,温水润过喉咙,强撑许久的那口气泄了,将桑纯带着西凉太子人头去仙慈关的事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便昏睡过去。
最小的兄弟没有遗落,给大家沉重的心情带来稍许安慰。瓦珠抖着手替大哥擦了脸,又将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便干脆地点出三四个人留下照护,就带着其他的弟兄们去架火堆、搭帐篷、烧热水。
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冬叔把金针都取了出来,显然需要在此逗留些时间。他们不能只顾悲伤,还得做好准备。
贺冬握着剪刀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想起什么,抬手按到贺今行颈下。然而摸了两遍都只摸到块松石,不见那颗灵药。
怎么会没有?
他忽地想起夏青稞交给自己那口官皮箱,他还没打开来看过,但已然猜到那颗灵药肯定就放在箱子里面。
“真是,真是……”他真想骂一句傻子,但光是看着青年惨白如冰雪的面容,就心如刀割,更说不出任何苛责的话。
“剪刀不方便?”半跪在另一边的顾横之问。
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哪些地方受了什么伤经过什么处理,之后要怎么治,章法大都很熟悉了,就待在这里打下手。
贺冬无声摇头,稳了稳神,准备先处理今行左臂上的伤。那处包扎的布条为了止血缠得太紧,肉眼可见伤得不轻。
谁知布条浸血后冻硬了,轻易掀不开,他不好再用剪刀。其他法子各有弊处,一时犹豫该取哪种。
顾横之见状,轻轻地把手覆上去。真气汇聚于掌心,不多时,他掌下便化出淋淋漓漓的血水。
贺冬直道他帮了大忙,当即剪开软下的层层衣料,仔细一检查伤口,本就凝重的面色再次大变。
锐器伤深长一道,周遭的皮肉都冻烂了,必须剜掉。
可麻药早在云织就用光了,在城外的西凉军营里也无缴获。
站在旁侧的混血儿转过脸去。顾横之攥紧了满手的血,盯着今行无意识蹙起的眉,下意识请求道:“冬叔,您轻些。”
贺冬一言不发,额上的汗水都在颤栗,唯有用刀的手是稳的。
就像他这辈子习惯了与阎王赛跑,医人救命只求速度不管轻重,唯有对他的小主人,做丸药都要加蜜,就怕太苦。
篝火在几步外燃起来,烧红了他的眼。
他尽可能地快,但血肉之躯如何才能不感受到痛苦?到第三刀,无知无觉的身体便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头颅昂起,疾速地喘息。
顾横之眼疾手快地伸臂垫到脑后,看到睁圆的眼瞳斜过来。
他稍微侧了侧身体,方便对方看他,轻声道:“冬叔在给你处理伤口。”
贺今行听见贺冬叫人按住自己,张了张唇,“星央……”
“他在昏睡,没有性命之忧,你放心。”顾横之说完,就感觉到手臂上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他看着那双眼再次缓缓转动,似是看到几张熟悉的担忧的脸,试图露出个安抚的笑容。
贺冬重新下刀,他也竭力忍着不挣扎,青色的血管从脖颈浮到额头,唇角那一点点弧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顾横之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好做些什么来平复胸中蹈涌的情绪。他恨自己来迟,躺在这里的不是自己。但他连眼睛都没有别开,倾身前去,垂下头,几乎要触到今行的额头。
胸腔震动着撕扯着,翻来覆去,却都被压在镇定的面容之下,只有眼睫扑棱如惊惶的幼蝶。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他注视着他,哑着声音,说给他们两个人听。
咫尺之间,贺今行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呼吸。
到此刻,生生痛得清醒之后,他终于确认,不是幻觉。
他想,横之他,一定赶了很长很长的路,所以眉眼间有压不住的倦色。
他一定去过云织,所以带着那面旗,和冬叔他们在一起。
他要向他道谢,问问累关和云织的情况,再问问他“你怎么来啦”,银州过来那么远,还要出关。
那么远,你来……
最后一刀终于落下。
顾横之再一次看着他闭上双眼,替他抹去那唇上咬出的一点血。
贺冬细细裹好纱布,回身背着人擦了把脸,长吁一口气,才继续给人治伤。解开胸前衣襟,却发现一方折叠的手帕。
打开来,是一枝被压扁的干枯的花,肖似木芙蓉。
这么携带一味药草有些奇怪,但他没时间深究,又正好缺消肿排脓止血的药材,就说等会儿碾了配药。
顾横之怔怔地看着他重新包好手帕,伸出手欲接,才回神补道:“我来吧。”
贺冬没有异议,却莫名想起,西北不长木芙蓉,南方才盛产这玩意儿。
他不由多瞧了一眼这出身剑南的年轻人。
恰一名混血儿跑来,疾声道:“西凉人追杀过来了!冬叔,我们还需要多久?”
贺冬立时抛去杂念,凝神道:“两个时辰。”
顾横之问:“距离?”
“十里。”
他用叠成方枕的衣裳替换出胳膊,将手帕放到今行枕边,“我尽快回来。”
说罢便起身去牵借给自己的那匹马。
瓦珠已经集合队伍,只留十余护卫,其他人全部上马迎敌。
待顾横之汇过去,齐齐策马向西。
为了不波及刚搭好的简陋营地,他们必须拉开距离。才出两里,便与西凉人遥遥相望。
数百失去储君、前途渺茫的兵丁们满腔悲愤,草草武装便循迹杀将来,誓要让人血债血偿。
隔着沙丘,顾横之放缓了速度,“迂回,不胶着,擅长吗?”
“当然,将军教过的。”这是轻骑兵作战的要义,瓦珠熟记于胸,拾起骨哨吹出长短不一的音节,其他弟兄们纷纷闻哨而动,分散占据南北高地。
他们和这些西凉人,也有旧恨新仇。
顾横之没有贸然干涉,看明白他们的作战意图,便选了最薄弱的一处顶上去。
弓箭由低射高,效果会大打折扣,所以他将箭囊抛给位置更好的同袍,链子刀也不要,只拿起挎在马背上的两柄□□。
战斗一触即发,嘶吼代替言语,愈是惨烈愈是不休,直传到贺冬耳里。
他神情不改,在火上烧热金针。
战争总是突如其来,躲不过避不开,所以要习惯,要炼硬心肠。
给今行缝针的时候,这位少年从军的老军医再听着远处起伏的厮杀声,却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老天爷啊,给这人世多留几条鲜活的性命罢。
他在战场祈求过无数次,而今终于应验一回。
待冬阳移过头顶,兵戈渐歇,神仙营牵马回来,伤者虽多,却无减员。
贺冬已熬上汤药,便又回头来救治这些伤患。
剩下的混血儿们都抢着凑进帐篷里,看一看他们的将军。行容急切,手脚却放得很轻,说话都压着声音。
然后清点战利品,起灶炊饭,有条不紊。
顾横之没有参与这些,洗净手脸,安静地坐到今行身边去。后者挪到了行军床上,一条绒毯盖住了一身伤,神情恬淡,如在小睡。
那块包着木芙蓉的手帕还在,他摸了摸,没再打开。
瓦珠来送给他一瓶伤药,顺便道谢,“方才那一战,多谢顾将军伸以援手,让我两个兄弟活下来。”
顾横之接了药,并不居功,只道:“不必客气。若是少了谁,他一定会难过。”
从云织到这里,瓦珠已将他归为是自己人,闻言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反而更加感激他时时记挂自家将军。想到这里,又变得忧心忡忡。
看到贺冬端着药过来,忍不住问,将军何时才能醒来。
“你们将军命硬着呢,一定否极泰来,不会有事的。”贺冬知道这些崽子心思单纯,为了不让他们一直惊惧害怕,说得信誓旦旦,实则心里也没底。
瓦珠半信半疑,外边还有很多事需要他,他待片刻,再去看看星央,便出去了。
贺冬叹了口气,想叫顾横之帮忙把今行扶起来,他好喂药。却见后者已经把人半扶半抱在怀里,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药碗。勺不满半,吹凉再喂,不急不缓。
他反倒成了甩手,先前看到那枝木芙蓉的奇异感觉又回来了,半晌道:“……我听说你很小就被你老爹丢到军营里,做这些事倒挺像样。”
“我娘病重时,不能便利地进食水,大夫就教我这么做。”顾横之简略答道,一小碗药喂了一炷香时间,只略洒出点滴,被他用帕子仔细拭去。
之后喂汤喂药都被他包揽了。入夜后瓦珠请他去歇一歇,换人来照看,他也不肯。
他的神态一直很平静,好像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贺冬这一整日累得不轻,早就精神不济,在一旁睡下,顺便劝他别一直硬熬。
不理智,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沉默,少顷低声说:“我想看着他醒过来。”
这样他醒过来,就能看到我。
然而贺今行一直没有清醒的迹象。
夜里任是高热到惊厥,冷到身体本能地痉挛,都再也没有醒过。
顾横之不错眼地盯着,给他寻冰,为他加衣,在贺冬施针时擎火照明,燎到虎口都未能及时发觉。
兵荒马乱地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才脱离凶险。星央都清醒了好一会儿,可他依然沉沉不醒。
昨日那拨西凉兵,心力已溃,阵型不稳,胜之不难。但此处到底是西凉地界,离大宣边境尚远,绝不是久留之地。
大家合力造了板车,拔营回神救口。
这一程走了三日,不再有西凉军追上来,顾横之就一直守在今行身边。
瓦珠委婉地劝他休息,他亦婉言拒绝。星央精神好了许多,直言大家都想出力照顾将军,他不能一个人占着。
星央说这话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大家庭里像要独占兄姊宠爱的老幺一样。他认真地跟他说,自己人不分彼此,兄弟间没有亲疏,他不能这样排挤其他人。
顾横之从未想过这一茬,也不知他们营里到底是个什么形式,实在无言以对。只能每日跟着其他人离队两趟,一起找水拾柴打猎。
途中有意打听,才知神仙营的来历。
“……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办不下户籍,也没有地方可去。将军就带我们到仙慈关,在西北军的营盘旁边辟了一块荒地。练武写字,辨草识虫,打猎押镖,都是他带我们一块儿。”
“你知道西北很多人都信奉神明吧,西凉人也信,什么天神圣教,佛祖婆罗。但我不信,我们这种混血的都不信。”
瓦珠挥刀剔下胡杨的枝桠,扎成束捆到马背上,动作利落,言语间更是肆无忌惮。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佛,那一定像我们将军那样。其他挂在画像上经书里,不显灵救苦救难的,都是狗屁。”
顾横之听在心里,颔首赞同,只觉对那个人的了解又进一分。
但他捋了捋,那个时候出面的应当是贺灵朝,就提醒道:“这一段经历,不要轻易告诉别人。”
“当然不会。”瓦珠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不是混血,我们往常肯定不会接纳你的。但你解救了云织城,愿意跟着我们来救将军,还出了很大的力气,所以才破例认可你。”
那意思就是说,你是自己人,所以才给你详细解说,否则谁理会你。
这和顾横之待过的摧山营很不一样,军营讲的同袍义气,军人的天职占有很重的色彩。而这神仙营,更像是绿林山寨。
他笑了笑,谢过对方解答,回归队伍之后,仍然寸步不离地守着今行。
周围的混血儿们都多多少少地感觉到,大家都很爱戴将军,但他好像和他们有些不一样。只是哪里不一样,细究又说不上来。
待队伍终于平安回到神救口,这位顾将军病倒了,和他们不在一处,围绕他的疑惑也就消散了。
他这一病,被压制许久的困意趁机出笼,笼络着他睡了长长的一觉。
两天一夜过去,一睁眼,就瞧见杨弘毅蹲在病床前。
“我的公子啊,您可终于回来了!平安无事,老元帅保佑——”
嚎啕才一半,就听他二公子问:“今行呢?”
杨弘毅撇嘴。
神仙营回来就在神救口挨着的山坳圈了块地,做出界限分明的样子,他昨天派了几个人过去打听消息,都无功而返。
今儿早上他上关楼去探望小贺大人,想顺便套套近乎,结果,“贺大人没醒,就他那几个手下守着,都坏得很,故意说西凉话,叽里咕噜的,欺负我老杨听不懂。可惜没看到贺大夫,下午我去找他问问……”
还没醒。顾横之心中担忧,颅内还有些钝痛,不欲多听,打断道:“他们杀了铸邪怒月。”
话音立顿,杨弘毅瞪大眼,“成了?谁杀的?”立刻想起身受重伤的那位,“贺大人?厉害啊!”
“嗯。”他披衣下床,不等人缓过惊讶便问:“走前送出的信有回复么?”
“还没。”杨弘毅见他一醒就要忙公务,不再多说废话,只喜上眉梢地给他端来茶水和饼子,“咱们从来没用过苍鹰传信,通习性的又都走了,不知正常需几日往返,怎么接应。”
“去找星央帮忙。”他饮尽杯茶,见前者一脸郁闷,说:“公事来往,正常对待即可。他们不是不分轻重的人。”
“行。”杨弘毅应下。他年纪上来,心胸跟着体胖,不是真对那些毛头小子有什么看法。
而且,他家公子往常吩咐事情,不一定会多解释这一句。他咂摸着有点意思,乐呵呵地把文书搬进来,将这七八日里的军务秉明了,才去找人办事。
顾横之抱着这几本文书,后脚出门去。
将领都安排住在关楼下,他所在的房间距离今行那一间并不远,没走几步,正好看见星央和杨弘毅一起骑马出关口,似乎要去云织县城。
杨弘毅瞧见他,大喊了一声“公子”。我怕你劳累,专门把文书给你拿进去,你怎么又拿出来了!
顾横之自然不知他言外之意,只点点头,示意他们早去早回,便收回视线敲门。
贺冬撩起帘子开门,“你不是病了么?怎么这就过来了?”
“睡了一觉,现已大好。”顾横之进去,屋里还有几个百姓。
他面无表情,一身兵煞气息,他们又不熟悉他,言行都不自在,很快告辞离开。
贺冬见状,一转态度殷勤招待,“行啊你,在这儿多坐会儿。”
云织县幸存的百姓和振宣军一起住进了原本驻军的兵营,按人数划成了两片,距离关楼自然不远。
听说他们县尊受了重伤被抬回来的,许多人惶惶不已,也因此,这两日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
贺冬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太多了实在招架不住,换药都没时间,让刘县尉说项也收效甚微。
“顾将军一来,就把人吓跑了,挺好。”
顾横之明白了,坐了半日,将那些文书都解决掉,又提笔写了两封密信。
西凉太子的死,是牵扯西北全盘局势的大事,必须尽快将消息送达累关,让军师知晓。
还有仙慈关那边,桑纯和杨语咸若能成功赶到,殷侯必然会得知当时的险厄。不管是派兵去救人扑空,还是以大局为重独自咽下“丧子”的锥心之痛,都是他和今行不愿看到的。
他写到随神仙营出关去接应今行的部分,还询问了贺冬,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毕竟是公文,尤其是战争时期的军务文书往来,一定会有留档。
贺冬却没想到他会考虑这么多,一时心绪复杂,对他再度客气许多。
期间婉拒了几波百姓,到下午些,前来的人便少了。
贺冬甚为满意,傍晚才亲自把人送回去。
谁知盏茶功夫,顾横之就去而复返,还把他领的那几斤炭也拾掇燃了,端到这边。
他说:“夜里寒冷,多盆炭暖和些。”
贺冬也觉着晚上炭火有些不够,但关口柴炭紧张不好多取,更不愿收取百姓赠予。他晚上为难了一阵子,这会儿竟有炭盆送上门了,便不忍相拒:“那你用什么?”
“我借桌椅一用。”顾横之伸臂作请,“冬叔您去休息,我守着就是。”
“……”贺冬走出门,被冷风一吹,总觉得自己是被撵出来了。
星央和一个混血儿过来,预备守夜,也同老军医一般被劝回。
顾横之就这么占据了一半屋子。
夜阑人静,他提了热水回来,挨着门帘等身上沾染的寒气祛尽,才进里间,给今行擦洗手脸。
一切事毕,他便屈膝斜坐在脚踏上,有时安静地注视着对方,有时拿本兵书来看,到累极自然昏昏睡去。
梦里梦外,都是那张越来越瘦削的脸庞,以及不知该求向何方的愿望——要怎样,才能让他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还未送出的那支木芙蓉,从火头营找来一只缺了角的陶罐,不能再装食水,因此有机会让他填进一层沙,再搁几块细石,石缝里正好插下花枝。
这只“花罐”被放到床尾靠墙的半月桌上,并排的锦盒里装着一方手帕与一枚绿松石。
他希冀这幸运的花朵能为他带来幸运,然而这希冀无情地落空了。
若非贺冬每日望闻问切,确定今行的身体在好转,顾横之也不知自己还能靠什么稳住心神。
他在这间屋里待得越来越久,夏青稞、杨弘毅或是其他的谁因公务来找,就在外间轻谈。
不得已需要外出,总是快去快回。
冬至那日难得大晴,阳光明媚宜人。
半月桌上有扇窗,顾横之便开了半扇,让阳光跌进来。
他搬了方几圆凳到床前,摆了半桌书目半桌黄纸,借着光写写画画。
先前走得急,他只下令加固防御工事。这段时日大家商量下来,不止要加固,还需得扩建,最好能打造得如铁桶一般。
眼下已是腊月,留给他们修建的时间不多,得取个折中的法子。而他在南疆参与过一些工事修筑,那些方法并不适合雪境,是以来翻古书。
他拧眉取舍,忽听轻微的一声响,似皮肉跌进被褥。
待那声音消失不见,他才愕然回神,抬头望向对面的床铺。
一只伶仃的手从被底挪出,苍白的指节正试图抓住床沿。
“今行!”顾横之失声叫道,忙起身欲奔过去。
却不想腰佩一扫,带偏了晾在砚台上的毛笔,笔锋挟着浓墨在纸上滚了一圈,污了他才列下的优缺。他忙去扯那黄纸,毛笔洇到底下的干净纸页,他又忙去抓毛笔,乱糟糟的沾了一手磨。
他看着这场面愣了一下,干脆将手里的纸笔全都扔进纸篓,不要了!
贺今行已用右臂撑起半身,长发凌乱铺在肩头,面色淡如生宣。
他抬眸,看着他几步跨到跟前,嗓音微弱得像拂不动水波的风。
可他在笑,笑他:“何故这样急?”
顾横之忽地平静下来,擦净了手上的墨,半跪在床前,扶他靠坐在床头,“我怕你没有看见我,强撑着起来,伤到自己。”
他一边说,一边替他放好软垫,掖好被角,才出去兑了杯热水。他在外间备了个小炉子,正为此时。
贺今行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走远,收回来自然地将这屋子扫视一圈。
半开的窗扇透进一斛阳光,窗下的半月桌上,一枝木芙蓉沐光舒展,如置身春天里。
真好啊。
他不自觉用右手按住左肩,手掌包裹住臂膊,慢慢下滑。一层薄衫之下,藏着明显凸起的纱布。
“今行。”顾横之唤他回神,将杯盏递过来,眸光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松手去接,慢慢地喝下半盏,交还的时候说:“没关系,还能活动,只是不太能用力。”
一用力便觉绵密的痛楚。
顾横之将杯盏握在手里,“可以慢慢地养,一定能养回如常。等战事结束,我们去赤城山,找唐神医,李太医……”
“横之。”贺今行看那只盏快要被捏碎了,截住对方的话,“我不怕失去一只手。”
“很值。”他说,“就算废了一双手,能换铸邪怒月一条命,也是值的。”
顾横之坚持:“可我觉得不值。”
贺今行不说这个了,再次抚上左臂,挽起宽袖,指尖碰到纱布缠绕的结,“你替我换的药?”
顾横之没想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一时语塞。
贺今行就笑,解开那个结,将纱布一圈圈地卸下。
顾横之抬手虚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立时按住,而是祈求似的询问:“今行?”
“我只是看看。”他很坚决地拆完纱布。
顾横之便收回手,和他一起,仔细端详那因剜去一块血肉而形成的凹陷。
直到他说:“这是否算身有残缺,在不得为官之列?”
那只杯盏终于在崩溃前,被顾横之放开,掉到地毯上。
陶瓷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替他换了好几回药,因此看过他的身体。
他知道他受过许多伤,手臂,胸膛,肩胛,腰侧,腿腹,新伤叠旧伤,将肌理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那痂痕的新旧,便能往前推出受那道伤的时间,十五日、三个月、一年、两年……
再想起那些时日他所在的地方,西凉,秦甘,宣京,江南,汉中……
山河万里,烙印在他一身的伤疤里。
“不。”他看着今行的眼睛,反驳他,认真到虔诚:“很漂亮。”
这三个字犹似掷地有声,令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如冰雕一般,久久不语。
直到卷着尘埃的风在眼前乱舞,贺今行才心下一颤,带着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自心底拔出一个徘徊许久的猜测。
“你是不是……”他才张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还是昏了头的那种冲动。
下一瞬,脑海便被“既然昏了头,那就昏到底”的念头彻底占据。
这间静谧的内室中只有他和他两个人,无论说什么,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管他问的真语还是胡言,答的誓言还是谎话,都再无人知晓。
他缓缓呼气,眼睫反复垂下又撩起,终于给自己打足了气,与顾横之面对面,字正腔圆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结发连理,永为伉俪的、那种喜欢。”
顾横之被他震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话。
在他过往那些称得上大胆的日子里,也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
他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就像端详那道伤口,或者更加缓慢而细心。
今行他——原本飞速地眨着眼,待开口后,眼眸振翅的速度随着嘴唇的开合而慢下来;等到话说完,眼睛也就睁圆了,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喜欢那双眼睛。
就像夏日林荫下的清潭——于蒙阴做步卒的岁月里,他常常在操练结束之后,独自钻进静谧的山林,找到一泊被乔木笼盖的潭水,赤条条地跃入其中。
到云霞漫天炊烟升起,所有的疲惫都被洗去,再回家挑灯读书。
那是他年少时的乐土,代表着休憩、闲适与安宁。
经年之后,它随着故乡的水淌过千山,流入另一个人的眼底,叫他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朝朝月月,眷恋难却,渐生成无法掌控的妄念。
如果,如果能永远只看着我,让我永远沉溺在你眼中——
“是。”他承认了。
他说出这话,感觉到四肢与相连的躯干、头脑忽然就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但他也能感觉到胸腔里那一颗心无比雀跃,能飞天揽月,能入海捉蛟,催促着他勇敢。
“我心许你,你愿意要吗?”
贺今行几乎立刻就想说“愿意”,但“昏了头”的那瞬间过去,他的脑子不等他发令,就已经习惯性地冷静下来。
随即满腹杂念丛生,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句子,一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他看着眼前人,那眉眼倦色愈发浓重,如万家灯火都寂灭的深夜。可唇角梨涡却似漾着春风,蕴着意气,羞涩又坦然地绽放。
“我……”他不忍看,垂下眼,目光滑落到地上的碎瓷。
顾横之看他眉心蹙起,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抚平。然而手到半空中,闯入那一截阳光里,又恍然顿住。
他指腹有厚茧,糙。
那朵梨涡消融于微风,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有异样,“是不是冒昧了?”
贺今行不知该如何与他说,只是不断地摇头,终于了断那滴泪;复又抬眼,想要对他笑一笑。
顾横之还半擎着指节,指腹的胼胝在光里清晰可见。他握过的旗,拉过的弓,还有垂髫便苦练的长枪,都被这纹路一一见证。
本应是极稳的,此时此刻却在颤抖,细微地,不自觉地。
贺今行第一眼便发觉了。他心中似有一盏滚灯四下翻滚,长明的火照亮每一个角落,叫他也抬指探进光里。
慢慢地,慢慢地,指尖相触。
所有的顾虑都抛开,他贴上顾横之的掌心,温和而坚定地答:“我要。”
第252章 七十四
贺冬闻讯赶过来的时候, 顾横之正在收拾掉在地上的碎瓷片,捡得很细心,以免遗漏半点。
而贺今行藉着软垫靠在床头, 在翻看一份文书。
贺冬竟也认得那封, 是顾横之先前欲往两关发送的呈报的草稿。
“……”他很想把药箱搁出个气势汹汹的响, 然而真放下去的时候还是小心收着, 无奈道:“刚醒来,精神就这么好吗?”
“有一点困,但我想先看看现在的情况。”贺今行如实说完, 看对方脸黑下来,赶忙把文书一合, 右手伸出去。
他身上伤处大都已愈合结痂, 贺冬是知道的,就只把脉。号出大体无碍,只是仍然气血亏弱,便说调整一下方子,最后才问他左臂。
血肉剜至见骨,无可避免会伤到筋脉。贺冬这些天想尽办法配了些接续筋脉的药, 那伤口生了层新肉,却不知内里如何。
贺今行便活动绵软的左手, 同时将自己的感觉形容出来, 而后笑言:“伤筋动骨百日起,等它慢慢长就是了。”
人身脆弱,功夫再好的人也无法保证在争斗中次次全身而退, 而医术再好的大夫也有医不了的伤。
这本就是生命轮回的一部分, 可称一句“天行有常”,何苦执着?只是他看得开, 亲近的人却郁结难解。
他说到这里,去看横之。后者撇开眼,转身端着木盘出去了。
他无声轻叹,望见窗下的木芙蓉,又抿唇微笑。
贺冬随之一瞥,“你那朵做药用了。”
贺今行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包在手帕里的那一朵,“也算是个归宿。”
“都是顾横之弄来的?”贺冬接着问。
这花罐摆上去那天他就发现了,并迅速想起先前碾做药泥的那枝。
能带着去西凉,起码在战事突发之前就到了手里;手帕包裹贴身存放,可见珍视。然而和顾横之联系到一起,总让人心里七上不下地,不妥当。
先前忍着没提,此时人醒了,说不得要问一问。
贺今行笑容一滞,脸颊有些热,但又觉得这种事到了年纪顺理成章,何须气短?
旋即淡定道“是”。至于什么时候怎么送来的,却不多说一个字。
贺冬何等熟悉他,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什么都不打算说。
这就更不对了,遂狐疑道:“这小子什么意思?人都以为是个冷面罗刹,结果大老远地奔波还要随身带着朵花儿,这算什么?”又想到顾横之曾与他郡主身份来往的那一遭,“难不成真想做西北军的姑爷?”
他最后一句本是顺口戏谑之言,话落,却见他的小主人敛了笑容,端正眉目,颔首。
犹如晴天霹雳,让他顿时哑口,半晌才磕绊道:“我说、说中了?当、当真?”
贺今行:“当真。”
贺冬豁地起身,盯他片刻,又猛地看向那枝木芙蓉。在床前来回地踱步,“这、这”了半天,才勉强消化这件事,回头来压低声音道:“他可是顾穰生的儿子,这怎么行?”
“慕艾之情就如饮食日常,人皆有之,有何不行?”贺今行不解,“分桃断袖,亦是情浓之致,我并不视其为耻。”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冬忙忙否认。
他与今行虽为主从,实际情同亲子,近些年来也想过少年长大后的金玉良缘。在他眼里,他的小主人自然千好万好,足够配得上天底下的任何人,只要他喜欢,何须计较男男女女。
这顾横之绝非池中物,当少年将军看,他是欣赏的。但要说到是否可为良配,他是真心不看好。
“……顾氏,南方军,皇帝,甚至眼下的振宣军,处处都是牵累,处处都是掣肘,万一他因为这些,辜负你呢?”
人心不堪问,尤其这些世家大族子弟,搅扰诱惑太多,最易生变。
“虽然他现在看着对你是在乎得不得了,事事绕着你转,但谁知道日后呢?这世上多得是忘恩负义之徒,尤其情爱当中,上一刻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你的,转过身就能背刺你一刀。”
贺冬越说越快,急得生出汗来,“万一他就是想利用你,在西北站稳脚跟,好握住振宣军的军权……”
“别说了,冬叔。”贺今行听得哭笑不得,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别急,“您先歇一歇。”
贺冬依着他坐下,看到那本文书草稿,当时觉得顾横之心细,现在就无比刺眼。
贺今行撑起来些,用袖子遮住封面,带着笑意说:“我知道您爱护我,凡事以我为先,所以我对谁好,您都怕他们会辜负我。但我总觉得,要换真心,就得先拿出真心,有回应当然好,没有也不必苛求。”
他喘了口气,“再者说,论起身外羁绊,我还少么?照您这样看,我之于他,难道就是最合适的吗?况且,我们皆是男子,又不会成亲……”
贺冬听他气息急促,忙扶着他坐好,给他顺气,“好好,我不说了啊,你也别说了。”
贺今行微微点头,半阖着眼,平复呼吸。
少钦,两个人都平静下来。
贺冬叹息一声,“你心中有数,我不该干涉,只是。”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不看好的话。
贺今行软软抓着他的胳膊,低声撒娇一般说:“冬叔,你就当他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藏起来,绝不影响其他事情。”
他这点私心,怕人知晓,但不惧人知晓。不论结局如何,他都心甘情愿,不悔这一场。
贺冬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
等顾横之端着清粥回来时,冷哼一声,然后嘱咐他不要太过劳心劳神,便干脆提着药箱走人,眼不见为净。
后者倒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这些。
贺今行没提自己和贺冬的分歧,反倒说起那枝木芙蓉。起初他还以为是先前那朵,惊诧于被压扁了竟能复原,没成想是新的一朵。
“五月摘的,本想托商队给你送来,但风干之后,商路就不通了。”顾横之悠悠地把来历说给他听,“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冬叔火眼金睛。”
他也注意到了贺冬看那花罐的异样,可他不擅长解释,便没有多提。他的喜欢从来坦荡磊落,是否长久,自会由时间证明。
贺今行吃了小半碗粥,便撑不住睡过去。
剩下半碗,顾横之两口喝尽,收拾了碗筷,才重新去纸篓里把扔掉的毛笔提溜回来。就两支,还是得省着用。
下午,星央带着几个混血儿过来,见他们将军已经睡着,稍坐一会儿,就把其他兄弟支回去了。
他带来一些草茎和兽皮,将它们编成绳,把那枚绿松石重新串起来。
贺今行醒来后,问他的身体,又问神仙营现在的营地,大家的状况,还有他们的马。
星央就在床前席地而坐,一一答完,项链也就编成了。
顾横之已经把桌椅挪走,期间就一直在外间继续处理那些古书。星央走时同他打了个招呼,他淡淡回应一声,仍然头也不抬地沉浸于手下笔墨。
直到眼前投下阴影,继而响起轻缓的声音:“不如效仿仙慈关?”
他才恍然惊觉,“你怎么起来了,冬叔说你还需休养……”
“不妨事。”贺今行没等他搀扶,便按着桌沿在他左手边坐下,截住他的话:“西凉储君身亡,大军无帅,内部不知是何情形,不知何时就会反扑,岂能一直休息下去?”
顾横之看他坚持,便没有强行劝他。说回前言,“但是我没有去过仙慈关,不知各处布置关窍。”
他方才尝试根据地形推演,但那样庞大的雄关壁垒,非一年一月之工事,凭空想象还是太过艰难。
“我知道啊,你问我就是。”贺今行将摆在一角的舆图拿过来。神救口里外,包括方圆二十里,画得清清楚楚,细致到马匪开凿的小道。
顾横之便列开图纸,一项一项地询问,问题繁且杂,但没有涉及任何一处机密。他有分寸,以他的职级不该知晓的,绝不多问。
贺今行说了许多话,很快倦意上头,不得不撑着额侧,端看他奋笔疾书,竟入了神。
这一宗事务终于做完,他的精神也缓和许多,能起身在房间里走一走。
夏青稞就在这个时候前来,将印信郑重地交还给他,“万幸不负君所托。”
贺今行与他对礼,俗话总说大恩不言谢,只管还报。但这等恩义岂能不谢,礼罢再度一揖。
“别。”夏青稞赶紧止住他,“我看你这脸色,真怕你直接栽倒。”
“怎会?夏兄肯定能先接住我。”
两人都笑,夏青稞又说:“我今日先把印信给你送过来,那些搬迁前后的公务,等我整理几日,再给你拿来。”
贺今行知他是怕自己重伤初愈,太过劳累影响康复,才会如此细心打算,认真地托他再代任几日。
晚间饭后,贺今行占了桌案写信,又说起净州那边的西凉驻军。
“目前还没有动静,来过几拨探子,露了头一赶就走。”顾横之对这些了如指掌,“冬月连着几场大雪,地上雪厚得很,马很难长途奔袭。他们的甲胄和武器用的铁太多,一旦沾染冰雪很容易起绣,维护就是宗大事。”
这就是骑兵的劣势之处。战马武器都很精贵,却始终不如人灵便,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气候都能承受。
等到春来冰雪消融,天气暖和了,就又轮到它们大展身手。
今日已是冬至,距离开春不远了。
贺今行心中升起无端的焦躁。
神救口不同于云织县城,后者内部一贫如洗,也无险要工事可借,连鸡肋都算不上。
在西凉人攻克净州之后,它就是错金山南部出入的唯一关口。西凉人一占领它,就立刻着手修建栈道,试图打通东西,战略意义可见一斑。这也意味着西凉人不会轻易放弃,必然会伺机再度派兵攻打夺取。
大宣在神救口现有的兵力太少了,又孤立无援,一旦被西凉人里外夹击,再次失陷几乎是注定的事。
他思虑间,便将自己所有想法说了出来。
顾横之听罢,皱眉道:“我来时就请军师派援兵,但至今未有回信。问过星央,信应该早就送到了。西州路难走,腊月风雪更盛,恐怕需要更多时间。”
牺牲也会更大。
“苍鹰没有出现问题,那么问题多半出在累关那边的兵员调度上。军师绝对不会放弃神救口,我们再等一等。”贺今行在信上写起此事,口中又道:“得盯着云织那边。”
云织空城一座,若有西凉军进驻,那只可能是想来攻打神救口,才将其作为前沿阵地。
顾横之点点头:“一直盯着,等小寒过后,再加派人手多排两个轮次。”
贺今行却捻着笔杆,不说话了。
屋里依然烧着两盆炭火,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水,半晌,停笔转身,“横之,我忽然想到,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被动?”
“你是说?”顾横之与他四目相对,瞬间明白其意,“先发制人?”
“对。”
“但光凭我们,很难有什么动作。现有的兵力堪堪进行防守,若是主动出击,防守就空了。”
以神救口的重要程度,以及关口兵员器械的紧缺,几乎没有任何容错。
他们没有本钱和资格冒险,也无险可犯。
“所以,行动起来的不能只有我们。”贺今行按着心口,哪怕只是个想法,对现在的他来说,依然令他心脏狂跳不已。
第二日天刚亮,他便亲自送飞了两只苍鹰,顺道去了一趟神仙营的营地。
贺冬配了新的药,早上在关楼没找到他,等逮到人又絮絮许久。
贺今行低眉顺眼地听训,最后才为自己分辨:“我醒来了,不能让大家一直担心。他们不好挨个来看我,我当然要去看看他们。”
“就不能多等两日?他们又不是小孩儿,非得要你马上去?”贺冬气过了,不是真骂他,就叨叨两句。然而例行摸脉问诊之后,却拿出了一口官皮箱给他。
贺今行瞧见,顿觉不好,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吩咐,把收在里面的那条琉璃珠子拿出来。
灵药能解百毒,能吊一口气,然终究不是神丹妙药,也无法生死人肉白骨。
他走的时候没有万全把握,自己若是不能回来,带着这样的好药岂不是浪费?不如留下,给他人日后救命。
“是你的就是你的,给谁?”贺冬把链子给他戴上,想到前面舍出去的那两颗就一阵肉痛,“别再取下来了啊!”
贺今行连连应是,小心哄劝,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顾横之把剩下的两副药收进柜子里,从旁经过,被贺冬提溜过去。
“你们既然,”他张口想说“要在一块儿”,又觉得不妥,就单对顾横之说:“你知道他身子不好,就不能好好看着他?怎么能由着他到处跑……”
顾横之也低头听着,没有一句反驳的话。贺今行站在他身边,悄悄凑近了,从背后捏了捏他的手臂。
两个人好容易把冬叔送走,回头来相视一笑,莫名便开怀。
“这装的是什么?”顾横之点了点那口官皮箱,四周盖沿皆有些脱漆,显然使用已久。
贺今行才想起这茬儿,忙抱住箱子,“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说罢转身几步进了里间,四下打量地方,要把这箱子收起来。
“何故这样急?”背后传来轻笑,很快又收了回去,正经道:“冬叔让我看着你慢点儿。”
“我才不急。”贺今行扬声说罢,低头摸了摸怀里的官皮箱,绽开无声的笑颜。
冬至过后没几日,错金山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殷侯披着大氅,站在仙慈关的一座角楼上看雪。四下站岗的军士恪尽职守,一言不发,这天地间便只有风雪簌簌。
不知过了多久,殷侯忽然开口:“他拔营调头了。”
这个“他”指的是西凉亲王铸邪蒙诸,正在对面二十里外的戈壁上囤兵。
西北军上下和这位有二十年的旧账可翻,左右副将因此伸长了脖子向远处望去,盯了许久,都没能从风雪中分辨出一些模糊的形状。
左边的副将遂拍马屁:“大帅目力越发老辣了。”
殷侯摇头:“他把岗哨都撤掉了。”
二人定睛一看,戈壁上原本鼓起的好几处地窝子瘪了下去,今日雪大,不细瞧,多半还以为是被雪遮了。
另一位副将立刻嘲笑同袍,很快被顶了回去,“那也是大帅先看出来的,我这话有什么不对?”
殷侯听着他们互损,关楼沉闷,一人多两句话也好热闹一些。
“不过,老黑猪要是回去了,那混血儿带回来的人头就是真的了?”热闹不长,三两句便转回正事。
十多天前,神仙营的桑纯带着一个中年男人偷摸进关,被岗哨逮到。他说他们去叶辞城杀了西凉太子铸邪怒月,还拿出了一颗西凉人的头颅。
可是仙慈关内众将都没有亲眼见过铸邪怒月,哪怕有人头,以及另外那个自称大遂滩马监的人证明,也不敢相信。
他们倒不是不信这两个人,而是那西凉太子风评阴险狡诈,未必不会放出替身引诱刺杀。他们不能轻易下论断,更不敢借此进行军事布局,万一上当,后果不敢想象。
今日一看,那头多疑的老黑猪竟顶着大风大雪拔营撤退,就觉这事儿十有八九不是假的。
只有西凉太子铸邪怒月身亡,引发国内政治剧变,铸邪蒙诸不得不回国都勤王护驾,才能说得通——如果是给假死之计打配合,那这代价也太大了些,不管宣军是否中计,他们都要自损一千。
殷侯吩咐道:“再派几个斥候摸过去看看,一定要确认是否彻底拔营。”
身后令兵当即下楼去传令,副将则问:“那,桑纯和那个马监怎么办?等斥候回来,我就让人把他们放出来?”
先前他们不能完全相信这两人,自然要做防范。加之桑纯那小子嚷嚷着要回去救他的兄弟,不肯就范,手下办事的都是大老粗,干脆地把人打晕了,五花大绑一关,每日只有军医和送饭的去两趟。
现在验证他们所言不假,斩首西凉太子也算大功一件,再关着好像就不大合适了。
不曾想殷侯再次摇头,“继续关着——换个舒服些的地方,加几顿好餐饭。”
副将很不解,“大帅这是何意?”
“那混血儿不是想去救人吗?”殷侯说:“让他歇了这念头。”
其他人便明白了,“对啊,是该多关一段日子,免得这兔崽子去送死。”
送死啊。
贺易津仰天望穹顶,仙慈关再雄伟,与将它夹在中间的两侧巍峨大山一比,就显得无比渺小而脆弱。
其实他认得出桑纯,也认得出杨语咸,自然也就知道桑纯口中,留下断后的有他的孩子,至今生死未卜。
但他只能当做不知,更不必去认。因为他知道下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座关,他默许。
山势愈高,压在这铁锁青关之上,就愈沉重。
压得他一双大手按上垛墙,也不得不弯了腰。
一名军医被搀扶着爬上楼梯,气喘吁吁地喊道:“大帅,您忘了今日该诊脉了吗?天寒地冻,莫要在外久留!”
左右副将都变了脸色,搀扶着他回去,一路劝他保重身体。
“不妨事。”他挥退军医,灌了一碗药,等斥候带着消息回来,立刻召见一众部将。
铸邪怒月被刺,铸邪蒙诸大军撤退,在大宣境内西北地界上的西凉军群龙无首——大宣的机会来了。
丈宽沙盘上,神救口所属位置的红标被撤下,换成黑标。
军师与那顾家子神来一笔,扼住了西凉人自净州出入的要道。若收回佛难岭,只留鸣谷关的出口,仙慈关的西北军与累关的振宣军一同出兵,就能对秦甘三州内的西凉军形成围三阙一的态势。
西凉人既然以骑兵为傲,那就让他们也尝尝被骑兵拖累的滋味。
“首先,在发起反攻之前,神救口绝对不能失守。西凉人定会想方设法地试图夺回去,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愿,否则麻袋底部漏了个洞,咱们什么都抓不到。”
“军师是说过派兵,但过段日子正是最冷的时候,累关过去怕是不好走,要不从咱们这里派吧?”
“神救口那地形窄,易守难攻,也不需多少人,半个步兵营应当足够。”
“不,以防万一,让第四营过去。”
……
一众将领憋闷了大半个冬天,终于有吐口气的机会了,围着沙盘商议得热火朝天。
然而到最后,还有一桩难题。
辎重营负责调配军需的将军等诸位同袍一一发表完意见,才苦着脸问:“……大帅,这个军费,怎么办?”
厅堂安静下来,只有火柴哔啵燃烧的声音,以及这位将军硬着头皮说:“上半年发来的凉饷已经用光了,咱们现在用的还是玉水城里的储备。明年从开春算起,起码要打三个月,这远远不够啊。”
军费一直是西北军的老大难。
六月是送了一回凉饷,但户部把他们今年本该得的年饷也算在里面,又各种抵扣,就少了一小半。荼州攻城作制的武器也没有分多少到他们手里。他们是裤腰带系得前胸贴后背,才能支撑这么久。
军需官说得两眼泡都是泪,几个脾气大的将军看着来气,三言两语找茬,吵将起来。
殷侯按了按眉心,抬手示意他们别闹,“我会即刻上书朝廷,请户部调度筹备来年军费。其余事项,就先按今日说定的办。”
众将听令,风风火火地下去,闹哄哄一阵,很快安静。
殷侯独对沙盘,半晌,将大手伸向神救口外至叶辞城那一片沙。他在沙盘上一只手掌可以覆盖的土地,策马扬鞭,至少三日。而他的孩子们,要走多久?
这时,亲卫擎着一只苍鹰到门口,大声通报:“大帅,神救口有信到!”
“进。”他叫人进来,取下信纸,看到一半,精神便为之一振,“好,好,至少回来了,回来了。”
“老天爷,不枉老子爬了这么多天,终于到自家地盘上了!”
玉水城外,往北二十余里的戈壁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叫喊着,把自己摔进雪堆里。
他形容粗犷,一身不知多少块布缝起来的穿着更是寒酸,在他不远处或躺或站的一群男丁,打扮都与他差不了多少。
任谁来看,不消说,就是一群逃荒的。
贺长期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独自整理衣冠,化雪水洁面。他爱干净,只要不是战斗前后,都尽力保持整洁。
跟着他的几个西北军不管原来习惯如何,都有样学样,反正不与那窝子马匪为伍。
休整半个时辰过后,他们便准备出发,进玉水城。
“等等等等,贺将军,您怎么就急着走了?”马匪头子一下跳起来,追上他,试图跟他勾肩搭背。
“脏不脏啊你。”贺长期打开他蹭着雪泥的胳膊,毫不客气地说:“你我只是暂时合作,说好到了地方就一拍两散,还等你们干什么?怎么,想赖着不走?”
他们两拨人自从遇到,一起烧了回西凉人的粮草,之后就一直在一起行动。毕竟敌占区到处都是敌人,遇到几个宣人不容易。
入冬过后,苍州越来越冷,西凉人行动减少,落单的更少。他们搅乱敌后的策略执行不下去,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年春天都成了问题,不得不南下。
一路重重封锁线,大都是暴雪天里偷渡,基本人人都被埋过两三回。幸亏人手多,这回你拉我一次,下回我扯你一把,才能相携着逃出生天。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还说什么赖不赖的?”牧野镰几下拍掉袖子上的雪,又凑近了嘻嘻笑道:“我是忽然想到啊,贺将军有身份令牌,能直接进城,咱们没有啊,万一被当成策反的奸细怎么办?”
他说着令人发愁的话,右眼上的疤痕却笑开了花,“您看,您要不送佛送到西,带着咱们一起进城,到时帮着做个身份证明,也免得那些守城大哥误会咱们。”
贺长期也笑,就是冷得像带着冰碴儿:“可以啊,你牧野镰不是大名鼎鼎的西北小狼王么,几个州的马匪都听你号令。之前抓你一次,被你贿赂守卫跑了,这回进了玉水,落到我西北军手里,正好翻一翻你那些罪行,为民除害。”
那疤痕立即拉长了,牧野镰忙摆手说:“都是玩笑,当时年轻不懂事,贺将军您可别往心里去。什么马匪,我牧野镰早就洗手不干了,还有那劳什子名号,就是赶个名头响亮瞎叫的,咱西北只有一位狼王,在仙慈关坐镇呢。”
能坐镇仙慈关的当然只有殷侯。
贺长期崇敬这位叔父,姑且忍了牧野镰的聒噪。
后者一看有戏,摆出正经模样继续道:“不怕贺将军您笑话,我扯席子上山本意也是想当个绿林好汉,没洗劫过穷苦人,还想带着他们一起发财——您是看到过的,那么些雀蒙眼的夜瞎子,自个儿家里都活不下去了,我收留他们,他们才能跟着混口饭吃。”
这马匪一张嘴,索人命的无常鬼都能吹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也不怕哪日被真菩萨显灵降道雷给劈咯。
贺长期熟知他秉性,当然不信,“打住,你到底什么个意思,不说就滚!”
他不信没有混进城的办法。
“那我就直说了啊,您别不信。”牧野镰挺直腰杆,“我们商量过了,想投军,或者说,被招安。”
这话利落,意思也足,贺长期不由侧目。
牧野镰任由他打量,牙花子一咧:“以前西北军严进宽出,咱这号人没那个机会。但现在仗打着,人是一坑一坑地死,军队也就缺人了是不是?贺将军你看我们这百十来号人,也是经过历练的,拉到战场上不怵人,运气好能砍几颗头,实在不行做炮灰都算有用。您觉着怎么样?”
“不怎样。”贺长期收回目光,迈步往前,“能不能收编你们,我做不了主,得进城问过守备。”
他虽然这么说,但心知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一是如牧野镰所言,战场上确实缺人,这些马匪能用。
二则正因为他们是马匪,所以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在民间流窜。现在非常时期,没条件依律收押审判,只能放到眼皮子底下管束。
“真的?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多谢贺小将军收留!”牧野镰怪模怪样地抱了个不成型的拳,回头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喊自己的一溜手下,“还不赶紧跟着走!”
举人师爷走到他身边,等那波西北军走出十来丈,才问:“咱们真要投军?进城的方法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跟着那姓贺的?”
牧野镰一脸得意地笑:“你都说了,他可姓贺啊,和贺大帅一个姓,老子稀罕!”
见师爷若有所思,他伸臂搭上对方肩膀,凑到耳边说悄悄话:“战场是一定要上的,师爷不想做炮灰,可记得抱紧爷大腿。”
而前面不远,贺平也在低声问贺长期,那帮子马匪怎么处置。
马匪马匪,杀过平民劫过财的,绝不是投军从良就能抹平的罪孽。
贺长期说:“等战争结束,他们还活着的话,功归功,罪是罪,交官府论处。”
贺平深表赞同:“这样也好,咱们是兵,判不了案,就让官府来。”
一行人相安无事到了玉水。
贺长期领着下属与驻军对接,牧野镰一干人则跟着驻城守备去校场,走时还嘻嘻哈哈地挥手:“贺小将军,等咱们成了同袍,兄弟我再来找你!”
贺长期皱了皱眉,没回应,他自认和这厮不在一条道上,联系暂且结束。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从兵营里出来,就与贺平一道,在城里兜兜转转,最后走到一家铁匠铺前。
室内光线不足,老铁匠大半个身子陷在昏暗里,只有一头白发和手中铁钳所夹的烧红烙铁,格外显眼。
贺平拉着他进去,在门口就喊:“匠师,我们来取马槊!”
老铁匠的目光扫过贺平,落到贺长期身上,“哦,你兄弟是做给你的。”
“兄弟?师傅认得我们?”贺长期便问名讳,怎么称呼。
“这军屯里人人都是兄弟。”老铁匠放下铁钳和大锤,转身融进了一片黑暗里。
少钦,大喇喇地扛着一杆马槊出来。
丈八杆,双尺刃,破甲棱锋,光芒内敛,朴实无华。
贺长期却看得痴了,呆呆地伸手接住,巨力陡然袭来,长柄另一头一下就撴到地上,砸出凹坑。
铁匠哈哈大笑,“要拿稳啊,骑兵。”
第253章 七十五
腊月初五。
北风急, 卷着雪花跌进殿门大开的崇和殿,站在后排的官员都忍不住打哆嗦。
今日朝会的气氛就像殿外浓云密布的天色,从兵部奏事开始, 到大太监宣布散朝, 都不见一丝阳光。
自前任尚书傅禹成暴病之后, 工部与户部、刑部等几处部衙就陆陆续续革职、裁换人员, 撤得多补不足,三四个月下来,满朝朱紫消减不少。
还在列的满朝文武都提心吊胆, 生怕下一个消失的就是自己。
兼之西北边关兵凶战危,陛下又做表率免了冬至宫宴在内的一系列皇家宴席, 不愿铺张, 诸官更不敢放肆。
散朝后互道两句节庆,便三两出宫门,伞花擎雪,渐融进天地之间。
这些低阶官员能走,几位部堂高官却不能走,默契地转进了政事堂。
昨晚有西北来的军情急递送到, 兵部尚书崔连壁夤夜进宫陛见,今早朝会却没有什么风声。这说明事关重大, 未落实之前不能拿到朝会上说, 但又不急于一时,或者陛下一时做不出决断。
奏折传到裴相爷手里,看到一半便问:“人头可有一并送来?”
“禽鸟有翅能飞, 带个信不引人注目, 人头怎么送?”崔连壁靠座闭了闭眼,今日没来得及打理胡茬, 一张脸上下都冒青,“相爷难道忘了,秦甘三州还在西凉人手里。”
“崔大人误会了。能斩杀西凉太子,于西北军是大功,于我朝是大捷,私以为当广而告之,以涨天下士气。若有人头佐证,效果必定更好。然因西凉人挟制我国土而不能送回,着实令人痛心,令人生恨呐。”裴孟檀说着说着由喜转忧,看到最后,凝思不语。
半晌才道:“我虽把握不明战局未来如何变化,但也知趁人病好要人命的道理。西凉军失其主帅统御,短期内必然生乱,在他们重整旗鼓之前进行反击,确是个好机会。”
崔连壁:“我们兵部此前就商研过,和殷侯的意思差不多,要趁着西凉军过冬后人疲马怠,快开春的时候就打。如今既有良机更得抓住,否则等苍州的草长起来,西凉人兵强马壮,新的统帅到了,又要陷入鏖战。”
“我们准备越充足,赢面才能越提越高。且战机转瞬即逝,早早做好准备,才能应对自如。”
他说罢,喊内侍换杯浓茶来,借以提神。
现任户部尚书陆潜辛还没看那奏折,光听这俩同僚在这儿唱双簧,就知道那折子里写的是什么事儿。
说白了,就是借着捷报要钱。
“军情危急,要加增军费没有问题。但今年开支实在太大,结余不知能有多少,总之不超过。”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数。
决算尚未结束,说这话不谨慎,甚至可能说得太轻巧了。但不管算出来是多少,这个数在明面上是一定要有的。
茶还没端上来,崔连壁就清醒了,“这是不是太少了点儿?凉饷征了八百多万,下西洋的船队带回近四百万,还有陆大人您献上的族产,近月抄没的罪臣家财……”
他比户部的郎中都要清楚这些收入,一项项算来,一千三、四百万绝对是有的。
陆潜辛带着笑同他掰扯:“北方军修补工事要了一百万,振宣军安营练兵要了不止一百万,西北军的粮草、装备、抚恤更是一笔一笔如流水似的走,少说也有五百万,再有各州卫整备,这些军费支出都和你们兵部确认过,由你们押运到各边,崔大人岂会不知?”
“再加上这两年欠俸补了有一百六十多万,各地赈灾加上安置西北流民拨款两百万,您说还能剩多少?”
“能拖欠的款项都没算进来,就这,想剩三百万都还得在账上做文章,从其他地方抠。若再扣减掉明年的各项预算,剩一百万都难。”
能用的数目立刻就降下来了。
凉饷名为抗击西凉而专门征收的税赋,实际用途不止西北军费一宗。各方面急需用钱的地方太多,国库又紧张,不可能专门放着大笔钱等日后打仗再使。
崔连壁自然明白,但这不代表他就赞同某些挪用。今日正好说:“军费所支,朝会上是报过的,一笔一笔皆有账目,我兵部拿得出。其余账目,咱们可没见过一眼啊。”
他冷笑:“盖宝殿都有钱,这才过多久,就如此紧张,连军需都要推脱?”
“盖宝殿”是上个月的事。
大雪压塌了京郊一处皇寺的宝殿。那是明德帝为贺太后娘娘五十圣寿而捐资兴建,让僧侣专为太后诵经祈福,以佑太后延年益寿。该寺的砧基道人立刻上报僧录司,请求重修。
这事本该由太常寺负责,这笔钱也本该由皇室内库支出。但因多年来工部包揽形成的惯例,僧录司转头就送了呈子到工部,请工部派人来处理。
若是傅大人还在,必然接到消息就派人拉着工匠木料过去了,修缮完毕才让宫里知晓,不大不小地邀个功。
然而当时的工部正暗潮汹涌,负责的主事自顾不暇,没精力也不愿应付这些不入流的僧人,所以直接把呈子转递到户部。户部哪儿有款拨,也就按下不处理——每日要钱的文书收一沓,一多半都被这么搁置着,往后拖。
寺庙那边左等右等,没下文,又不能一直任由宝殿塌着,怕背上不敬的罪名,就私自想法子捅到了太后那里。
太后娘娘震怒,又对着皇帝流泪道,为她祈福的庙宇垮塌竟无人管,难道这些个臣子是盼着她早死?
话到这份儿上,皇帝被落了脸,底下人能得什么好?哪怕心底揣着大不敬的念头,也得恭敬地低头告罪。
最后户部挪了笔预备正月疏通官沟的款子拨过去,工部也从宁西路调了批好木材,才把这事儿打发掉。
诸如此类,总有不得不拨款的理由。每一笔几万的银钱,架不住积少成多,做起来账就是个麻烦。
当然,再麻烦的账,到陆大人手里也能做得干净漂亮。
他革职了两三年不假,在任的、和傅大人共事的年头却到底要多许多,开复一个月,便又将户部握在掌中。
国库漏洞已久,根源不在本朝。烂摊子一年糟糕过一年,是收拾不好的,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兢兢业业勉力维持。
这道理,谢延卿和他都懂。更何况,这些钱说到底都是给上面花的,他是一点没沾,又不像谢老爷子有个宝贝孙子要顾忌,不怕摆到明面上与人分说。
只是,傅禹成突然没了,现如今的工部缺了尚书没补,暂由秦相爷兼领。
陆潜辛脖子一转,向上首道:“这大半年来我户部勤勤恳恳不曾疏忽懈怠过一日,大家想看什么账,大可以现在就拿过来给大家过目——只要相爷允准。”
秦相爷将一份公文放到左手边,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淡淡道:“十万火急也不急于这一刻。”
他招来主簿,低声吩咐一句,接着批复文书。
崔连壁见状,知道这是敲打自己,心有不甘。
奈何此事最终还得秦相爷点头并向陛下进言,他不宜争辩,干脆靠回椅背,阖眼假寐。
这厢,钱主簿快步出去,不多时便提着两个食盒回来。
一碗白粥并两样小菜,先为秦相爷布好,再摆了一模一样的份例到下首的几张方几上。
“各位大人,请便。”
腹中不足,则易生怒。
吃饱喝够,才能好好地慢慢谈。
“有劳。”陆潜辛带着和煦的微笑道谢,当真吃起来。
毕竟从候朝到现在已过去三四个时辰,腹中很难不感到饥饿。饿了,那可不就得吃?其他同僚或讲仪态或要置气,他嘛,不需要。
一餐毕,厅内始终安静得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四角炭火却烧得人要热出汗来。
他便又喝一口放凉的白露茶,提醒在座:“诸位!今日除了贺大人,大家都在,银子就这么多,怎么分,一起合计个章程出来罢?我回去便立刻写条子派发,免得误了边关的战事。”
崔连壁压着眉,起身向前拱手道:“下官知道国库艰难,军需负担太重。老实说,我们这些当兵的,没有几个愿意打仗。但西凉人打进家门,又岂能不接战?眼下这一仗是收复秦甘三州的关键,必须打。怎么打赢是前线边军的任务,我们在后方总得把粮草辎重备齐,让他们有条件去打啊!”
此言发自肺腑。
哪怕他呆在兵部形如赋闲多年,也从没期望过战争爆发。只因他深知,战争对钱粮人力的消耗极其巨大,征得凉饷也只能支撑一时。早一日结束,就能省一日的开支消耗。若僵持下去,将本就入不敷出的度支拖入深渊,早晚会累垮整个国家。
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目前尚且无人提出割舍秦甘三州,与西凉人议和罢。
秦相爷先前只用了半碗白粥,便继续醉心公务。此时闻言,搁了笔,做出倾听的姿态。
一屋子官吏瞧见,都跟着绷起精神。
陆潜辛亦起身说:“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西北战事就是当前头等大事,如今到关键处,我户部上下自然该全力支持。只是咱们没有点石成金的能耐,变不出银子,只能将其他开支削减,或是直接挪过来充作军费。”
停顿片刻,“再多的法子,下官也想不出了。”
钱粮有限,一个去处占多了,其他地方就得少占些。
同侪都在,谁多谁少说定了,一口唾沫一个钉,日后就别想再来找他户部扯皮。
事实摆在这里,崔连壁也无可指摘,便问:“不知裴相爷意下如何?”
裴孟檀抚袖笑了笑。
急递子时送到,他两刻之后得到消息,在书房观书到寅时,都没有太监出宫宣召大臣觐见。
然而秦毓章这段时日几乎一直宿在端门北楹,到抱朴殿只需要过两道宫门。寻常官员难知秦相爷是否被皇帝召见,但他有能通宫禁的手段,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自是点头:“眼下共克时艰,军需为先,其余各处节省一些亏苦一些,也是应当。”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后面的具体分配商量起来就顺理成章。
诸事议定,各回各衙门,秦相爷才着手拟奏折。
钱书醒归置好本次议事记录,将一份列好的名单送到相爷案上,低声陈述:“工部还剩下的干净人,就这些了。”
傅禹成不中用了,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侍郎也被羁押在牢里,等着年后处斩。秦相爷虽暂时代管工部,但他事务繁忙,不可能一直兼任,所以向皇帝推举了接任人。
被各方举荐的候选当然不只一个,皇帝心中或许也有属意的人选,不管接任的会是谁,他们都需要尽早物色能为己所用的低阶官员。
钱主簿做事细致,这些人的身世背景、入仕历程、与哪方有血缘姻亲或是其他利益上的牵扯,都清清楚楚。
才入职不久的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柳从心也在其中。
秦毓章盯着这个名字片刻,提朱笔将其划去。至于其他人,更不入他眼中。
“这些人不行,去提拔新的人上来。一时找不到,那就慢慢挑。”他说。
钱书醒应声撤下名单,开始在脑子里回忆栽培到各地方的能员,不自觉皱起眉。
另一边,走出政事堂的崔连壁也是眉头紧锁,连路上向他出声行礼的蓝袍官员都没注意到。
这些蓝袍见他一脸凶相,也不敢触霉头,匆匆离开。
这天变得可快着呢。边关一打仗,兵部说话就硬气了,同其他部衙大小龃龉不断,截用户部的驿兵,争夺工部的预算,甚至这位崔大人敢在朝会上动手打人……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还是躲着走更保险。
殊不知崔大人之所以无视他们,是因为心思全在刚刚议定的军费上。
两百万,西北军与振宣军共用,下一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显然不够,但已经是国库能挤出的极限。
他回到兵部衙门,副手盛环颂到荼州攻城作督工去了,一干无所事事惯了的下属骤然连轴转,忙得像拉磨盘的驴,都焦头烂额,以致于到处乱糟糟的。
他也没时间揪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只惦着尽快给殷侯写回函。路途遥远驿寄困难,不能耽搁。
真正落笔的时候,却一句比一句滞涩。
他对自己与所在的处境已经连愤慨都提不起了,对信那边的人们越发地愧疚难当,可他写到最后,仍然要去劝慰、去恳求他们继续承受这一切——
……财匮器乏,饷额微薄,令崔英羞愧无地。然纵有万般不愤,大敌当前,唯抛却一切情绪,前后团结,奋力抵抗,以期逐敌于寝门之外……运筹决策,安抚军心,数般责任寄君一身,望君保重,亦望君海涵……
浅淡的叹息回荡在空荡的檐梁下,因先前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顾莲子被这一声弄得彻底睡不着了,单手撑在身后坐起来,脑子里回响着才将听到的“两百万”,很快明白,“这不够吧。西北军和振宣军加起来有没有二十万?除非窝着不动弹,一旦行起军打起仗,两百万能顶一个月就算厉害了啊?”
带着困意的声音不高,谢灵意向花窗望了一眼,忠义侯仍在与裴相爷谈话,看起来并未被打扰。
他垂下眼,用比叹息还要低的声音说:“振宣军眼下只有人,武器、甲胄和马匹一无所有,两百万不够武装这一支大军。”更别说支撑军事行动。
“那怎么不多拨些军费?”顾莲子将双腿搁到朝向院子的那一面,很随意地问。
谢灵意在户部也干了几个月,总不会一点底细不知。
但正因为知晓,甚至经手了相关公文,所以他更加无奈:“国库见底,去哪儿拨。”
“再加一百万的钱都没有?”
“没有。”
“哈。”顾莲子惊讶了一瞬,随即乐得肩膀乱颤,因背着裴氏师生所在的房间,无所倚靠,不得不抓稳栏杆,“怎么都跑出日夜了,还是不给马儿吃草啊?这旨意发过去,不是刺激人么,万一西北军和振宣军上下的将士闹起来怎么办?军队暴乱说不定会比秦甘失陷更让朝廷重视?”
“闹起来也会压住的。”谢灵意说。
几乎是同时,他们背后响起声音。
“有殷侯在,乱不了。”
嬴淳懿走出来,屈指敲了下顾莲子的额头,“老师正为西北发愁,别瞎说话。”
“这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我们应该考虑到。”裴孟檀随后走出,语含担忧:“幸而有殷侯在,可叫人略放心些。”
顾莲子与谢灵意都站起来,作揖叫“老师”。
前者又说:“有什么好担忧的,这朝廷不就是某个人的一言堂,走到如今的局面,不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么?谁揽事谁负责,不揽事何必多操心?”
就像上个月塌了宝殿的那间皇寺,他听说许久没有修缮之后,弄清楚了原委,就找人拿话恐吓僧侣,又暗中提供了把消息送到太后宫里的门路。
结果一通折腾下来,户部认了疏忽的罪责,代管工部的秦相爷连句话都不曾漏。
他一想到此事便不爽快。
但嬴淳懿瞟他一眼,他也就撇撇嘴,不说了。
裴孟檀对于这些话不置可否,仍然温和地笑道:“不多操心,怎么能揽事?”
忍让这么多年,也操心了这么多年,不差后头这一年两年。
他目送几个年轻人离开,宅院重又冷清下来。
今日腊八,当祭祖敬神。
然而裴氏的祖祠在稷州,老爷子健在,尚轮不到宣京的大房主祭。
他又想起自己的儿子。儿子远在北黎王庭,中间隔着冰封万里的合撒草原,音书难修。
看望过老师,谢灵意要回户部衙门,剩下两人则一道回了公主府。
顾莲子一进正殿,就把自己摔上榻,“还是这里自在,下午那么好的睡觉时间,我偏偏睡不着。”
“尚未入夜,睡什么睡?”嬴淳懿展臂任由侍女宽衣,换上便服,目光并不看他,只道:“觉得无趣,就看看功课,明年你也该下场考一考了。”
“考什么啊,考中功名能求外放么?”顾莲子闭着眼模糊地说。
可惜嬴淳懿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来日方长。有功名傍身,日后路也宽些。”
那边却不接话了。
侍女退下,长史抱了几本册子进来,送到书案上,再退立一侧,将今早被吩咐的事一一汇报。
嬴淳懿边看边听。半晌,听到晏尘水还在试图寻找傅禹成下葬当日、所有接触过棺椁的人,忽地拧眉:“还不死心?”
长史问:“可要制止他?”
“这人……傅家的一众子嗣没闹,朝廷也没特别关注,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嬴淳懿便知这又是个脑子轴的人,但终归有真材实料,还在刑部做事,日后或许用得上,“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一下,别白费功夫。”
长史应下,将此事列入明日的要务一栏。
汇报继续,嬴淳懿却想起什么来,回头问:“你和晏尘水是不是有过交情?”
“嗯?”顾莲子当真思考了一下,他好像是和晏尘水一起打过球吃过饭,不过这样的人多了,也就泛泛而已。
但淳懿的意思显然不是问交情,他不情不愿地下榻,“我去找找他。”
冬日昼短,等他晃悠到千灯巷,天就快黑了。
晏家大门紧闭,小院里一丝光亮也无,显然那父子俩都还未归家。
今日兑了初四的休沐,顾莲子也不知晏尘水去哪儿了何时回,在巷口茶铺小坐到宵禁将近,仍未见他的踪影。
反正他来过了,没找到人是那人的问题。
他百无聊赖地想,要查就查呗,反正傅老鬼不是他们杀的,查到谁都能看个乐——最好能证据确凿,闹到御前才好。
思及此,他干脆付了茶钱,打道回府。
被他寄予“厚望”的晏尘水,则根本没有回家,而是背着书箧出了永定门。他白日从几个目击者口中对比确认傅禹成的尸身有异状,下午就决定去验证真假。
这么急,一是趁热打铁;二是刑部这几个月一直加班加点,能私下活动的时间太少,今日不去,下一次就得等到除夕才有公休——大过年的去掘坟,让他爹知道了肯定有意见。
年景不好,各地偷盗劫掠之事频发,牵扯到人命官司的案子也就多起来。刑部又裁了几个郎中、主事,秋审就多弄了半个月,连带着朝审一起往后推。
傅尚书暴病死于家中的消息传到刑部时,晏尘水刚了结一宗蓄意谋杀的案子。
案犯杀人手法巧妙,又把有意焚尸假作成无意焚死,仵作验不出。
晏尘水干脆找了间废弃的屋子蹲进去,让同僚在外面放一把火,呛了一嘴灰才喊人把自己拉出去,和死者一比对,就发现死者口中的烟灰是被人为灌进去的。
他顶着满头满身的污迹咳个不停,忽然间听说工部的傅大人暴毙了,不由大惊失色。
在刑部人口中,暴病就是暴毙,说得好听些罢了。可是傅尚书那样脑满肠肥耽于享受的人,荣华富贵未尽,怎么会舍得去死呢?
晏尘水当即抓紧时间跑到傅府,想要看看尸体,结果毫无疑问地被当作闹事的打了出来。之后就算表明身份,再三请求也无果,傅家人把他当贼似的严防死守,隔天还上告御史参了他一本。
回到刑部,众同僚也觉这厮死得蹊跷。可傅家没人递状纸,就立不了案,查案自然也无从谈起。
律法上的手续走不了,那他就只能在自己有空的时候,暗中查一查。
傅氏祖上是地道京里人,旁支东西南北四处流,嫡支一直没有挪动过,宗祠陵园就在京畿。
这类世族陵园占地广,围墙长。晏尘水远远观察好一会儿,没瞧见巡守的家丁护院,便重新甩燃火折子,小心地摸过去,翻墙进园。
下葬已超三个月,守灵哭坟的孝子们早就回去了。傅宅依然挂着白纸幡,家里人出入都系白绦,可内里是哭天抢地还是花天酒地,关着门谁知道?
他找到傅禹成的墓。想是人生前走得突然,来不及准备后事,坟墓也就修得潦草。不过这反倒方便他摸索个好位置,掏出工具,跟倒斗似的向封土底下挖洞。
早已入夜,四下漆黑,雪无声地落。
他倒是不怕周围的傅氏先祖活过来,毕竟这些死者真要有灵,哪儿轮得到他,早就该被傅大人这样的不肖子孙给气得跳起来了。
但打盗洞当真是个费力气的活儿,晏尘水挖得满头是汗,直想找个帮手。可惜相熟的同僚都不愿意深入这件事,而他的朋友们,又都身在远方。
他喘了口气,伸手去摸挂在书箧上的水囊,伸到一半,水囊就被递到了他手中。
只刹那,他手背上的汗毛竖起一片,脑子里已经在想被发现了该怎么办,跑不脱的话怎么才能少挨打。
应付大活人可比应付尸体或者鬼魂麻烦太多了。
好在给他帮忙递水的人只吓唬他这一下,便及时开口:“你就不怕开到空棺?”
这声音有点耳熟,晏尘水按住咚咚狂跳地心脏,举火折一看,竟是许久不曾见过的陆双楼。
——陆大人流放又开复,他原配生的儿子也没有离开京城啊。
陆双楼站在两步开外,打着一把伞,不叫片雪沾身。面容在乌漆嘛黑的夜色掩映下并不十分清晰,只有倒映着两团火苗的双眼,沉沉地盯着地上快挖穿的凹凼,不容忽视。
而这偏郊墓园寒气森森,相比叙旧,显然更像什么谋杀埋尸的案发现场。晏尘水打住关于对方身份目的的种种猜测,想起自己刚刚被问的话。他当然是怕的,怕开到空棺堪比看到傅老鬼诈尸,但是,“若这里葬的是空棺,岂不是更能证明他死得不寻常。”
寻常病死或者意外死亡哪需要毁尸灭迹啊。
“而且,在钉馆时做法事的人说了,当时棺材里肯定躺着具尸体。”晏尘水说到这里,竟被启发了别的想法,万一躺在这棺材里的尸体不是傅禹成而是别的人呢?
他思维发散下去,越发觉得这棺必须要开来看看,遂准备继续挖洞。
铁锹却被一只靴子踩住。陆双楼的声音有些冷:“不是空棺又如何。尸身已经腐朽,靠你自己能看出个什么,刑部又没有当堂立案,你去哪里寻老道的仵作替你验勘?”
晏尘水抱着锹用力使了把劲儿,没挪动,琢磨道:“你想阻止我?”
陆双楼笑了一下,“对,你要再挖下去,我就杀了你。”
晏尘水惊吓了一瞬,皱眉道:“这不好笑。”
“所以不是开玩笑?”
“你觉得呢。”
晏尘水低头看着还没挖穿的封土,自是一片漆黑,底下什么也看不清。
他再次叹气,妥协道:“那好吧,保命要紧。”
然后吭哧吭哧地把土填回去,踩实了,用他在办案过程中学到的办法,把地面复原,让人看不出被挖掘过。
等人翻墙离开陵园,黎肆才从道旁栽种的塔松后面走出来,感慨:“当官儿的果真是越年轻胆子越大,那句话怎么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掉泪。”
转头又问:“那几个护院怎么办?”
傅府新上任的当家老爷,不知是害怕什么,总之派了人一直埋伏在陵园里,就守着墓等人来挖。
他俩来得早,挨个打昏了,就堆在隔壁石像生后头,又是深夜又是下雪的,凑近了才能发现。
陆双楼答:“再冻半个时辰就该醒了,死不了,不管。”
漆吾卫不能随意杀人,杀错了还有麻烦,所以他们都没有养出草菅人命的习惯。但要论救人行好事,也没那份菩萨心肠。
黎肆便直接检查地面痕迹,一面抱怨:“唉,你说这些人,不愁吃不愁穿的,都安安分分做事别想不开,不行吗?”
省得他们跟着没日没夜、迎风冒雪地出任务、善后,几个月都轮不到休沐。
陆双楼也倦得很,抱臂阖眼,额头虚靠着伞柄,懒得再开口。
两人再待一刻,确认那个刑部主事没有去而复返,就能回城复命。
一时间天地寂静,松柏悄悄。
檐上雪又厚两分。
调拨军需的圣旨辗转送到累关,王义先跪地听旨,听到一半,当场爬起来,咬着牙忍了又忍,才没一剑劈了圣旨。
宣旨的礼部郎中抖着声音念完,差点虚脱,万幸西凉人占了秦甘三州,自己不需要去仙慈关再遭一回苦。
等圣旨上的消息再飞传到仙慈关,已是小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将领们应主帅的召集上关楼议事,一路都有嘎吱嘎吱的细响,一是踩碎了砖石表面结着的冰层,一是抖落了甲胄上挂着的冰凌。
可脚底下、身板上的冷,都比不过这一道圣旨,叫人心冷。
两百万,两支大军分,连士兵一年的饷银都发不够,更别说有富余用来打仗。
长年驻扎在边关的将领们并不清楚京中局势,更不知晓国库底细,听见圣旨内容里明明白白的数额,只当仍是那些文官想尽办法地打压他们,不拿他们这些当兵的做人看,顿时心头蹿起一股大火,恨不能立刻赶到宣京剁几个狗日的贪官。
“和平无事,咱们窝着不动,被话里话外地骂‘吃饷不干事’,也就忍了。眼下被西凉狗打上家门,还要抠那几个子儿,生怕给我们的军费多了,落到他们口袋里的就少了。”
“如此欺我,可恶!”
“就这么一点点钱,还要和振宣军一块儿分——说起这劳什子振宣军我就来气,他娘的秦甘战场上打没的是我们的人,不让我们补充兵源,偏偏要组什么新军。当谁不知道,就是想等我们西北军打光了,再让振宣军来摘桃子!真他爹的想得美!”
“这军的将领是谁,赢过什么仗?没名望没战绩,就要和我们平起平坐,分我们的军费,凭什么——”
“什么摘桃子?”殷侯打断这些迁怒之语,让他们不得再说下去。
“你当将军的不知道吗?从军打仗由不得哪一个人,哪个人领哪一军都是朝廷的命令,上了战场面对外敌都是一家人,就得一条心!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那将领平日怵军师,但不怵他,心里憋着气一定要争:“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们西北军这三十年立了多少功劳苦劳,大帅您带着兄弟们打了多少仗才守住西北,结果呢,饷银比其他军队少,分辎重要排到最后,现在朝廷找个州卫指挥使拉了一堆新兵蛋子,也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凭什么,我就要问凭什么!”
说着说着双眼发红,捏着鼻子擤了把鼻涕,“这鸟气受了这么多年,大帅您还能忍吗?我老鲁是忍不下去了!”
这天气实在是冷,应和发泄的其他将领也好不了多少。
殷侯看着他们惨兮兮的模样,不忍再多斥责,就由着他们说,他只听着。
心中愤懑,说出来总要好受一些。
谁知大家越说越气,愤怒冲昏头脑,越说越没边儿。
“……我老程也忍不下去了,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那就把他们给掀下来!”
“朝廷被这些个酒囊饭袋的文官把持,皇帝陛下也偏心纵容他们,还有什么可值得效忠的?”
“大帅,他们逼着咱们反,咱们不若就此反了去!”
“对!大帅,只要您振臂一呼,咱们自立为王,再也不受这些狗日的窝囊气!”
“……”
一时间群情激应,恨意夹杂着快意,十来位将军闹得沸反盈天。
“住口。”殷侯高喝,一声没能压下,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住口!”
他鲜少发怒,众将都是一个激灵,很快冷静下来。
鲁将军说:“大帅您消消气,千万保重身体。我老鲁是一时上头,没有想顶撞您,虽然声音大了些,但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摸了摸脑壳,像往常跟军师道歉一样,凑到大帅跟前赔不是。
殷侯没理他,仍然沉着脸,气得不轻:“你们想想你们都是什么话,也好拿到这盘面上来说!”
鲁将军心中生出懊悔,埋怨自己嘴不把门儿,又有些无措,低着头像鹌鹑一样等发落。
殷侯却没有单单指责他,而是对所有人说:“这个时候闹着反闹着自立,那其他人看在眼里,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造?振宣军连像样的铠甲和武器都没有,他们是不是比我们更有理由?西北闹起来,北疆和南疆难道就能忍住,只坐着看?大家一起闹,闹得朝局不稳,天下不安宁,互相攻击,互相瓦解,不等西凉人打过来,我们自己人就把自己人打没了。到时候军队垮了,国家没了,还谈什么自立,造什么反,都要做外族人马蹄下的亡魂!”
“我知道你们信任我,外面万数的兄弟们都信任我。我若要自立举事,你们都愿意跟我,而底下的兄弟不管愿意与否,必然也会跟着我们。可自古拥兵自重试图自立者,成事的有几个?下场多的是身败名裂,还要连累身后整支军队都被钉在耻辱柱上,侥幸活下来的兵丁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贺易津死不足惜,但你们、外面这些扛着风雪坚守的老兄弟们,已经跟着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我岂能再继续让你们跟着我跳火坑?更何况我知道,这跳下去是万劫不复啊。”
他说到激动处,不免拍几下沙盘桌沿,气血上涌,弯腰咳呛起来。
咳嗽只两下,便被压进喉咙里,引得胸腔一起震荡出沉闷的声响,犹如埋在地底下的熔岩逐一爆发。
“大帅!”左右相近的将领忙上来搀扶,替他拍背顺气。
“大帅您没事吧?”稍远一些的也都赶上来,凑成更紧密的一团,闹哄哄地询问,关切地看着他。
殷侯止住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不必担忧。
“列位同袍。”他喟然道,声音厚重而沙哑:“我们扎根在这里,十年如一日地坚守,是为了守住我们身后的父母妻子、亲人同胞,守住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世代延续的家园,是为了这个国家能太平安稳、不受外族肆虐的战乱之苦。而不是为了哪一个世家大族,或是宣京朝堂上的哪一位官员老爷。”
从军,为将,“家国”“忠义”二词是千百年所传下来的信仰,他从未怀疑过,岂会去破坏它。
“说句大不敬的话,难道陛下没了,我们就不守了,就要把仙慈关、把这大片的土地直接让给西凉人吗?”
这是不需要任何思考、犹豫的问题,众将立即齐道:“当然不是!”
“就算那些文官都死绝了,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和西凉人打到底!”
“那我们还在迟疑什么?”殷侯欣慰而笑:“战机不能错过,该打就打。”
大敌当前,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岂能真的撂挑子。
众将围着沙盘商议作战方略,首要夺回的毫无意问是净州。
将净州打通,辎重粮草才能从累关运到仙慈关。蚊子腿也是肉,总比一点没有要好。且神救口也在净州境内,内部稳固,才能彻底断绝西凉人南进的野心。
……
在苍鹰带着军令飞出仙慈关之际,西北军第四大营沿着错金山脉,潜行数日,成功抵达神救口。
提前半个时辰得到前哨预告的一行人在关楼下等待。人马未至,其中一道单薄的身影先蹿出来,直奔他们。
贺今行一注意到便挂上笑容,伸出右手,预备接人。
对方最后几丈路仿佛是弹跳一般,一下就要蹦到他身上。
顾横之立刻竖起手臂挡在他左臂伤前,结结实实地受住扑来的力量,被桑纯连带着抱了一只手。
“怎么了?”后者马上警觉,跳下地围着人打量,目光最后定在被保护起来的左臂上,只看到宽大的半长衣袖。
顾横之收回手没有说话,贺今行向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对桑纯:“先前被刮了一刀,已经结痂了。天冷,就还包着纱布。”
而后拂去少年头发上的雪花,一边问:“路上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呢,我恢复得可快了,甚至更有力量了!”桑纯接受了这个解释。对他们来说受伤是常事,只要人还在,总能恢复如初。
他退后两步,左右转了一圈,又去抱了块大石头回来做挺举、抛投,在雪地里砸出一大泡乱飞的雪沫子。更充沛的力量让他兴奋不已。
贺今行看着也很高兴,夸过他才问:“杨先生呢?”
“他染了风寒,军医不准他走。他想偷偷地跑,可惜他力气太弱了,一下就被抓回去了。”桑纯耸了耸肩,对杨语咸的遭遇表示可惜,而后四下张望:“大哥去哪儿了?”
“打猎去了,还没回。”
两人说话间,大军抵达。
第四大营是重步兵,除了将领与塘骑,其他军士都没有携带马匹。任务只有一个,守住关口,哪儿也不去。
面对这一支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的步行军,所有人都抱拳致意。
主将下马,瞧见桑纯与一人似重逢般亲近,稀奇道:“你就是那个贺今行?刺杀铸邪怒月的功臣。”
“云织县令贺旻,见过将军。”贺今行认得对方,但身份变了,得重新介绍自己,“功臣不敢当,成事不止我一人。”
主将瞧他言行作风,依稀觉得有些熟悉,但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没想到像谁,也就不想了,哈哈笑道:“还是个文官?年轻人这么谦虚干什么,大帅可都亲口夸奖你了。”
“真的吗?”贺今行眼睛一亮,不是为夸奖,而是为能听到他爹的消息,“大帅身体还好吗?”
主将本以为他会问大帅夸了他什么,却没想是问身体。不过也没有过于惊讶,西北这地界,谁会不爱戴他们大帅?只是主帅身体状况也是军机,不便对外言说,只笼统道:“大帅他现在挺好的,你们放心,一定不会丢下西北不管。”
而后拐回前言,回了礼:“贺大人也只管安心养伤,如此大功,朝廷必定有封赏下来,等着就是。”
贺今行承了对方的好意,退到一边,继续听桑纯叽叽喳喳地说话。
少年还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抱着他右手胳膊不放,仿佛丢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顾横之则带着部下与主将交接关防,对方带着浓浓的西北口音,末了问他:“从天河高原上下来的?”
他微微颔首,“日子好了,还得走一趟。”
那条冰雪路上还埋着同袍的尸骨。
主将也懂,错金山就是西北最大的陵墓。他握拳轻击这年轻将领的胸膛,“好好干,活下来了,就得带着那些兄弟的份儿一起去建功立业。”
顾横之郑重地点头。
对方又看他片刻,随即嘀咕着走开了。
杨弘毅在后头憋笑,“公子听见没,他说你爹,也就是咱大帅,走了狗屎运才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贺今行听见了,忍不住轻笑出声:“这话糙。”却没有说对不对。
顾横之本来没感觉,看他笑,也跟着抿唇笑起来。
第254章 七十六
接下来的几天, 第四营接管了神救口,对正在扩修的防御工事很满意,接手也很顺利。他们专于防守, 跟顾横之来的队伍便撤了下来。
这支近千人的局里也有四百西北军, 但第四营编制完整, 他们融不进去, 也就继续跟着振宣军。
关口容纳有限,商议过后,他们决定重回云织城, 将城防组织起来。
从城里搬到关口的百姓们自然也跟着一起,回家。
振宣军从天而降解了城围之后, 因惧怕西凉人再次打过来, 他们慌忙离开城池奔往关口,连多看一眼都来不及。
如今因背后驻扎着精锐的重兵,不再像往日那样害怕,重回到家园,终于能好好地端详这座承载着他们所有祖辈家业与记忆的小城。
城外一片荒芜,战火烧焦的土地已被大雪覆盖, 砍过的树桩、洒下的种子被一并埋住。
城郭因历经多次攻守交战而斑驳,城垛倒塌, 砖墙破碎, 朝天的那一面同样覆着厚厚的雪。三两只鸟雀在上面歇脚,忽见捆载而来的人群,赶紧扑棱翅膀飞走。
而城中还是走前的模样, 到处可见残垣断壁, 破屋烂房,路上还散落有不慎遗失的小物件, 可见当时仓惶。
重新看到、摸到这一切的人们都感慨万千,难忍泣泪。
贺今行爬上城楼,那盏滚灯还挂在屋檐下,凝裹着一层霜就像个超大号的糖柿子。
“县尊!”城楼下有百姓叫他,扯着嗓子喊:“咱们以后能不走了吗?”
没等他回答,就有其他人回答:“这俺家,走什么走,耗子都要絮个窝呢,要走也是那些强盗走。”
“可万一西凉人又打过来怎么办?”
“你这就怕了?西凉人围咱们三个多月都没把咱们打趴下,我看他们也就那样,怕个鸟!”
“对啊,那些西凉人都是仗着家伙什厉害,论单打独斗未必有咱们的兵爷厉害,不然怎么会被顾将军他们打得哭爹叫娘?他们要敢再打过来,咱们这么多人,打回去不就完了。”
冬阳照耀下,大家一面打扫废墟,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议论开来。
他们并不知道西凉人在净州乃至整个西北到底有多少兵力,这些兵力能摧毁多大的城池,也不知道朝堂上发生的较量,运到累关的军费有多少,更不明白现今的局势如何,未来又会走向何方。
他们只是凭借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形成简单的认知,认为自家的军队更厉害,早晚能把西凉人彻底赶出家门。只要,不给拖后腿就好。
贺今行听着,没有再插话。
他爹曾经说过,百姓的期待,是很难得很珍贵的东西。
现如今他渐渐感受到这种期待,以及期待中所隐含着的信任。也因此更加鞭策自己,不能敷衍对待它,更不能随意破坏它。
他握着那面“宣”字旗,将它重新竖在云织的城头,看着它再一次凌风飘扬。
他要让大家相信,期待一定会有回应。
就像信心会随着城池一起重建。
从秋天压抑到冬天终于解放,许多人现在都怀着极高的热情,想做点什么,想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很快有几个青年结伴来到县衙,见贺今行正独自把封存在地窖的县志搬出来,忙上前帮忙,“县尊您歇着,叫我们来就是。”
县尊刚回来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贺大夫和小夏大人不让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相信,他一定是去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才会受那么重的伤。
后来县尊醒了,来看大家,问大家在关口待得怎么样。大家问伤,县尊说他没事了,可哪有重伤初愈就好利索了的?
大家惦记着,从他手里接筐子都小心翼翼。
贺今行有些意外:“怎么忽然过来了,城东的望楼搭好了吗?”
“搭好了,县尊您放心吧,您安排的任务我们都好好完成了。”带头的是周碾,和几个弟兄一起将书册全部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才说出目的:“县尊,你看我们能参军吗?”
这是他们早就有的想法,之前因为被围城沉寂了一段日子,现在又冒了出来。
西北军进不去,不是还有振宣军么,那都是才拉练的新兵,他们还和西凉军直接打过呢,自信不会差多少。
在战争爆发之前,他们是衙役,吃官粮的,签了契书,要投军自然要征得县令允许。
贺今行以为他们是顾虑这个,就说:“国难当头,你们愿意投军报效,是好事。尽管去,身契提前终止。”
说完却见这几个人都没动,似欲言又止。他茫然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吗?”
“我们知道您不会故意阻拦,是怕、是怕振宣军那边不收。”周碾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不是和顾将军关系很好么,所以想请您替我们举荐一下。您放心,我们入伍后一定不给您丢脸!”
“他们那边不收新兵吗?”在贺今行看来,这几个人投军是绝对够格的,振宣军除非禁止加编,否则没理由不收啊。遂疑惑道:“你们问过了?”
另一个衙役说:“刚刚本来想直接去问的,但顾将军板着脸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可凶了。我怕他正在气头上,我们去会触霉头,让他看不上我们。”
“怎么会。”竟是这么个原因,贺今行不由失笑,干脆带他们去找顾横之,一面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们找上他,好好地把目的说出来,他就会认真地考虑,绝对不会因为他自己的情绪影响公事。”
衙役们都不敢相信,他们观察了好些天,那位年轻将军做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一看就是不好说话的人。
可找到人之后,县尊让他们自己去说。他们大着胆子上去,顾将军听完后很快就同意了,还鼓励了一句,就让人带他们去登记。
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令人喜不自胜,抱着拳豪言道:“某一定奋力杀敌,报效朝廷,不让将军您失望!”
顾横之微微笑道:“不为我,也不为朝廷。要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亲人。”
为自己建功立业,为生者带来安宁,为死者报仇雪恨。
几人俱是一凛,立正道是,随即列队小跑去兵营。
顾横之受了启发,干脆让人去摆个招兵的牌子,把标准列清楚了,免得还要人来问。事情说完,转身见贺今行站在一株枯树旁,光看着他笑,不由目露疑惑。
后者说:“我是在笑,他们现在不了解你,所以才觉得你不近人情。以后了解你了,一定会觉得你很好。”
顾横之愣了一下,随即不自在地撇开脸,很快又转回来,唇角旋开一朵梨涡。
但他想起那封信,笑容又淡下来。
“差得太远了,难怪你看着生气。”贺今行看了仙慈关最新送来的信,也忍不住扶额,“这真是……我信国库是真的拿不出钱来。”
况且这两百万两,目前只能送到累关,要补充仙慈关的军需,必须先打通净州。
所以随信而来的还有一道军令,给交付了守关任务的振宣军。内容简洁,只交代时间、地点与任务,其余一概不知。
军令下达向来如此,为确保行动隐秘,除去执行命令的将领,其他人甚至在队伍开拔之时,都不知要去干什么。
贺今行却忍不住根据这短短几句话,去揣测整个战略的布局。神救口,累关,玉水,是逐一而动,还是共发制人?
顾横之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犹豫着问:“你想去吗?”
贺今行纠结了那么一小会儿,最终摇头。
他的左臂仍然不能抓握用力,还有几处伤口上的创痂尚未脱落,难以长时间奔袭作战。强行上阵,势必会给其他同袍添麻烦。
“下一战。”他攥紧了手心,“下一战,我们再一起。”
顾横之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松开指节。
其时,已是腊月廿三。
错金山周狂风怒啸,夜以继昼,直刮到更遥远的北方。
合撒草原的北部边缘,来自宣朝的使团在约定之期七日之后,终于抵达北黎王庭。
大宣与北黎的议和先是因赤杼大君病重,靖宁公主不得不赶回王庭而中止。又过一个月,赤杼驾崩。赤杼死前让靖宁过继了自己年仅六岁且丧父的侄儿,并立为储君。靖宁持遗诏扶储君继位,还等在雩关的使团则应邀北上,前往居邪山参加继位典礼。
这条路王正玄走了两回,回回迟到。上回是夏天,赤杼特地派人拖延时间,路上除了等得焦躁没有别的毛病。这一回,则纯粹是因草原上风一程雪一程,行进速度实在太慢,路上除了风雪难捱,还极其担忧靖宁公主在王庭的情况。
近半年来,北黎接连历经宫变、逆王伏诛、大君驾崩一系列内政动荡,加之南边与宣朝的战争虎头蛇尾,尚在议和谈判之中,国家正是虚弱之时。
储君年幼,无法自主朝政,需要依赖旁人扶持。靖宁公主作为手握遗诏的嫡母,只要能携储君顺利登基,站上北黎的朝堂,替幼君摄政、干预朝局则是顺理成章。
这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重大的利好。
毕竟靖宁公主出身大宣,母国是她最大的倚仗,而她上位之后,想必也能为母国带来丰厚的回报。
只是,这样明摆着的利益关系,北黎人显然不会不知。天下不论哪个民族,皆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忌惮。
此前的传信当中,靖宁公主就隐晦提及,合西的贵族以她的出身来反对她带着孩子继位。储君的生母乃合西贵族女子出身,他们要推举储君的生母入宫,亲身教养储君,以此来架空她的权力。
使团不惜在入冬之后,冒着风刀雪剑横穿合撒草原,就是因为朝廷下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助靖宁公主上位。
结果这一趟又是迷路又是丢行李的,生生迟了七日才到。再有一日,就是北黎新君的继位典礼,这令他们原本定好的计划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实施,怎能令人不急?
“这路真不是人走的,但愿此行顺利,我王正玄这辈子都不想再出雩关。”王正玄心里火急火燎,大冬天起了一嘴的泡,远远看到王宫圆顶就恨不得直接飞过去,立刻找到靖宁公主。
接引官员却把他们带到了一处穹庐帐,等在帐前的女官带他们进去,请他们稍事休息,并为他们详细说着接风晚宴的安排。
王正玄一只耳朵听着,眼睛跟随脚步在帐里四下乱转,用汉话对裴明悯说:“我哪儿有心思想什么晚宴,靖宁公主呢?她就不急着见我们?”
女官话头一顿,语速很慢地说:“景、您,是指,我们东君?”
口音怪异,但吐字确实是汉字。王正玄吓一跳,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对方,“你听得懂?谁教你的?”北黎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都能专门学习汉话吗?
对方带着羞涩的笑,用北黎话回答:“能听懂一些,东君教我的。您别急,东君正在确认典礼上的誓词,结束后就会来见您。”
王正玄:“……”
等人一走,他才以不可理喻的语气说:“不是,教北黎人说汉话是什么意思啊?给北黎培养礼宾人才?”
“王大人别急,喝口茶润润喉咙。”裴明悯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盆旁边坐下,取了杯倒好的奶茶递出去,不急不缓道:“若有疑问,等殿下来,再问不迟。”
王正玄上回来就喝不惯这茶,也是急得狠了,才一口灌了半杯,坐在另一边,烤着火生闷气。
然而直到来人带他们去参加晚宴,靖宁仍然没有出现。
接风宴安排在一顶很大的穹庐帐里,两人带着下属入座,等所有位子快坐满了,靖宁才姗姗来迟。
女官在前开道,她牵着一名六岁孩童从帐外走进来。两人皆是盛装,因照顾孩童,步履缓缓。
裴明悯注视着分别已久的妹妹,出塞三年不到,她的身上就发生了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从前是稷州裴氏的六小姐,才名在外,明艳大方,不失活泼。
如今携储君而来的北黎东君,褪去少女时代的灵俏,端庄沉稳,雍容不迫,已炼出高居尊位的气度。
兄妹目光相接,靖宁微微一笑,自然错开。
裴明悯颔首致意,心有感触,并不怎么愉快。
君上就位,宴席很快开始。
王正玄作为使节,与北黎各方语敬往来,觥筹交错,没有半点冷场。
裴明悯旁观席上局势,与他们同列的北黎贵族对他们显然更加热络。对面席位的则冷淡许多,话藏机锋;但被王正玄不着痕迹地挡开之后,也没有进一步找茬。
而上首的储君则专注于眼前饮食,靖宁不时低头听他说话,分享一两道菜品,对底下臣子的表现并不大在意。
宴罢,众人散去,女官请两位使臣留步,引他们到后帐。
王正玄终于舒坦了些,整冠理袖,在一众侍女侍卫以及磨蹭着没走的贵族的目光之下,昂头挺胸大步跟着过去。
这就跟娘家人去看嫁出去的女儿一样,就要大大方方地显摆,让婆家人都看着,你们媳妇儿是有娘家给她撑腰的!
不过隔一道厚毡门,后账就安静多了,幼童储君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靖宁在等他们,两名女官陪侍。
“殿下。”裴明悯行礼作揖。王正玄也按捺着行完礼,才急切地问:“殿下,如今局势如何?可有需得咱们出面的地方?陛下说了,一定要配合您拥幼君即位,您一定要是唯一的太后。”
“哥哥,王大人,好久不见。”回王庭不过几个月,靖宁却总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纯正的乡音。
她想起在大草原上找到她,救下她,送她赶到雩关,又在那里分别的人,眉眼含笑,半是怀念半是喟叹道:“现如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王大人与哥哥等着参加继位大典就好。”
“什么?都妥当了?”王正玄还准备大干一场,谁知做好了准备却无用武之地,惊讶之余,心里空空的落不到实处,“合西那些部族都同意您上位了?那储君的生母呢?”
他说着,扫了一眼边上的侍女。
“她们都是贴身伺候我的,忠心耿耿。”靖宁知他顾虑,示意他安心,而后解释道:“我是借了合东部族的势,才能稳当上位。想必你们在席上也看出来了,与你们同列的都是合东出身,对座的则是合西出身。”
“不知你们可认得合东的老兀骨,我允诺他,待我上位之后,就任他做丞相。”
王正玄稍一思索,疑心道:“他不忌惮你,不忌惮我们?”
靖宁笑了:“当初我能及时赶到雩关,叫停述罗与合西部众,就是通过他借了合东的兵马。合作起来也算驾轻就熟。”
非我族类又如何?嫁过来的外族人掌权可能带来的影响,与庞大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毕竟,要是让合西部族得逞,推举王儿的生母上位,他们可就一点儿好都落不到,甚至还会因年中出兵而被惩处割地。而若与我合作,他们就可借势压制合西部族,我孤身一人又无亲生子嗣,也算好拿捏的。”
王正玄:“合西那些人就这么同意了?那小孩儿的生母不说也是合西出身么?”有这么好的筏子,这换了他,怎么也不能轻易就松口啊。
靖宁默了一刻,说:“她死了,就在几天前。”
王正玄脑子一滞,随即转过弯来,“怪不得,殿下厉害。那女人确实该杀,否则被合西那些人捏在手里,不知要生多少事端,只有一死才能永绝后患。”
靖宁浅笑不语。
那女子其实并非她所杀。
她见过对方,因育有一子且死了丈夫,只能依靠本家父兄;被推出来做争权的筹码,无措得话都说不利索。她就想,把人偷出来送到牙山,让晋阳殿下照看几年;等她坐稳王庭,再接回来,让这对母子相见——她母亲在世,但已经多年未见,由己及人,不忍教孤儿寡母分别。
然而在几天前的朝会上,合西部族骤然发难,要即刻迎储君生母入王宫。老兀骨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提前下了手。人抬到朝上,已经断气多时。
是捂死的。她亲自看了,给人合了眼睑。
合东这一手,未必没有杀鸡儆给她看的意思。
她想了大半夜,暗中差人搜集证据,留待日后。待储君长大,合东权重,与她水火不容的时候再翻出来。
眼下王大人以为是她动的手,她也不反驳,只做默认。
王正玄这回是真高兴:“殿下雷霆手段,能在北黎朝堂站稳,是我大宣之福气。”
他拿出一张贴身存放的羊皮纸,送到靖宁眼前,压着声音说:“您看看,这是朝廷对此次谈判的期望,有您在其中转圜,谈成有望啊。”
靖宁接过羊皮纸,细细看来,眉心渐蹙。最后递回纸张,沉声道:“王大人,恕我不能答应你们开出的价码。”
王正玄傻眼:“什么?”
靖宁:“北黎因年中的兵乱影响了合西数个部族的耕牧,今次秋收并不丰裕。这几年冬天又都有大雪灾,王庭储备可称匮乏。若再拿出大量的牛羊与制品赔给大宣,明年势必会闹饥荒。”
“饥荒一蔓延,黎人为了填饱肚腹,必然再度南下牙山,掠夺边境人民的粮食和马匹物资。刚签订的和平盟约就会被立刻撕毁,战争再度爆发。”
“所以,我答应你们这些条件,除了能给大宣带去一笔横财,还有什么用?”
“这……”王正玄愣住了。他来时思考过许多种可能,但几乎都是靖宁公主事败该如何挽回,没有一种是被靖宁公主拒绝的可能啊!
“大宣是你的母国,你,你回报母国,还问什么有没有用?”
“王大人想差了吧?”靖宁安然端坐,没有一丝犹疑,“本宫为促成大宣与北黎的邦交和平而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国能够长久地和平相处,让牙山南北不再经受战乱摧残。行事之前,当然要问有没有用。”
“有用,则不惜一切代价。没用,那连半分精力都不能浪费。”
“不不不,这不对啊。”王正玄听了,仿佛看到什么妖怪一般,又惊恐又茫然,想要劝说她回到正道,为母国争取利益。然而任他如何劝说,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靖宁都不为所动。
最后不由恼羞成怒:“好啊,真是女生外向,这才几年,还没当上太后呢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那你就自己一个人造吧,看你没了母国支持,能造成什么样!”
说罢拂袖而去。
“王大人!”安静旁听全程的裴明悯豁然起身欲追。
“四哥!”靖宁及时拉住他。
王正玄怒气冲脑,对身后声音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毡门外。
“王大人性情易躁,他送我来的时候就这样,气急了就口不择言。”靖宁并不气恼,甚至为王正玄解释:“实则心中并不这样想,冷静下来就会知错。”
裴明悯从不在背后言他人长短,闭眼静心半晌,才对妹妹说:“他说得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张单子他事先没同我说过,你也不必为此费神。既是议和,谈判桌上谈就是。”
“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靖宁肩膀松懈下来,肉眼可见地比先前放松许多,又笑了一下:“王大人可能是吓到了。”
“他或许是发觉,我不知怎地,就变得特别有城府、会算计,手段也狠辣起来。”她抓住挂在腰间的一个小香囊,里面装着半袋香灰,在她指尖被捏出各种形状。
话语则随着思维去揣摩王正玄的想法,“他吓不住我,也感觉到似乎很难控制住我,因此慌乱……”
她停下来,眉眼沉静,眸光幽深,“四哥,你会觉得我很可怕吗?”
裴明悯隔案注视着她,轻叹一声,摇头,“你成长得很快,很好,哥哥都追不上你。”
“你变得更加聪慧,更加敏锐,谋划事件也更加缜密,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好事。因为在这里,琴棋书画都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只有依靠这些智计谋略,你才能真正地保护你自己。”
“如果爷爷知道了,一定也会为你感到自豪。”
他说得十分认真,犹带着几分帮不上忙的无力与愧疚。
靖宁听完,心中泛起波澜,连日的疲惫似乎消散大半,起身揖道:“谢谢四哥。”
裴明悯台住她的手臂,“一家人何需言谢。我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向前走,四哥永远都会支持你,家里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你如今身居高位,夹在北黎人权斗中间,更要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联络。”
靖宁微红着眼,点头:“四哥放心,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出事的。”
兄妹短暂叙过,裴明悯不便多留,告辞回到使团所在的穹庐帐。
王正玄来回踱步,见他忙道:“我先前冲动了,后来公主怎么说?有没有回心转意?还有那个单子,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
“王大人。”裴明悯却打断他,没有理会这些所谓的任务,而是看着他道:“您先前那些话,请您日后勿要再言,否则休怪在下与您割席。”
“什么话?”王正玄下意识道,随即想起自己先前那些,有些讪讪。
可他也有理由啊。
“公主说到底是一个女子。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他国,不依靠强大的母国,去依靠一看就狼子野心的外族人,那不是本末倒置么?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朝廷命令压得有多紧。”
裴明悯冷肃道:“若当真强大,何须要弱女子和亲?”
王正玄顿时怔然,不再言语。
一日之后,北黎新君的继位大典如期举行。
宫宇肃穆,穹顶深邃。
靖宁牵着年幼的储君,在万众瞩目之下,踏着钟鼓礼乐,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走向王座。
裴明悯位列外邦使团观礼之席,在看不到靖宁之后,偏头眺望殿外。
王宫之上,飘风骤雪,簌簌如歌。
除夕就要到了。
这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不论身在何种境地,只要有条件,大家都会尽力过好这个节。
一道面食,能做出煎、炒、炸、煮多样花式。钻山卧野才好不容易打到的狍子、野兔、山鸡等等野物,虽没有太多佐菜与调料,就火焖、清炖、烧烤、干腌,也能制出好几种菜色,不浪费一点荤腥。
大年三十,云织县城的军民一道,热火朝天地准备了一个上午,做出这些天最丰盛的一餐午饭。
不论你我,共庆团圆。
待到下午些,贺今行与顾横之一道上城楼,等太阳落山。
大寒过去,春将立,气温逐渐回暖,风也变得和煦。
贺今行静静地晒了一会儿太阳,忽然想起那把遗失在西凉境内、茫茫黄沙之中的匕首。
他觉得有必要告诉横之,于是小声说:“召猊,就是你送我的那把匕首,丢了。”
其实顾横之早有所感。
他还记得把匕首送给今行的时候,今行是欢喜的,所以连带着那天的月亮、枝桠、池水甚至同科毫无章法地击鼓声,都令人欢喜。
那是防身之器,今行应当会贴身带着,就像……可他照顾他那些时日,并没有发现它。
丢了也未必是不慎遗失,而是在打斗中断于某一处,或者被迫抛弃,好脱手求生。
只是今行不会说,他也不会问。
他想了想,说:“手伸出来,我再给你一把。”
有带多余的匕首吗?贺今行不明所以,仍依言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顾横之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屈起手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地点了一下,又一下。
那力道实在太轻,就像蜻蜓、蝴蝶或是什么刚出生的小小的动物,撩起一点微不可觉的痒。掌心却被搅动,颤了颤。
贺今行忍不住放轻呼吸,桃花眼微微睁大,看着那几段指节突起的骨头,又移到上方的面容。
顾横之将自己放到他手中,“愿做君手中猊。”
那几根削如箭锋的手指屈停在他掌心,是他可以轻易握住的姿势,他不自觉握了一下,“不会丢的那种?”
顾横之微微笑:“丢了也能自己回来。”
“……那你答应我,这一次,一定要回来。”贺今行彻底握住那只手。
“一定。”顾横之就着交握的手靠近他,又怕身上铁甲膈到他,就只伸出左臂环住他的肩,在落日之中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拥抱。
天化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晚上,短暂驻扎云织城的振宣军趁着最后的余晖开拔,衔枚疾走,奔赴净州。
于此同时,在其他几个方向,同样有人数不一的队伍放倒军旗,停击战鼓,在夜色掩护之下,如龙蛇潜行于野。
目标皆指,净州。
第255章 七十七
云织城与净州城之间还有一小县城, 驻有大约千余西凉军。
顾横之率军趁夜出发,疾行至距其二十里左右,便放慢步度。
再前行十里, 与领着一支先遣小队回返的杨弘毅相遇。
后者上前汇报情况, 刻意压低的声音擦着风, 离了两三步便微不可闻。
沿途西凉岗哨已除, 可安全绕行。
“城防如何?”顾横之问。
杨弘毅有问有答,末了说:“……想来是小贺大人白天的设计起作用了,那些西凉人比前几日松懈不少, 我们爬上望楼都没费多少功夫。”
今夜乃除夕,明日就是春节。西凉兵都知道这是宣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 极其遵循传统的宣人会在这一夜一日里想方设法, 好好过节。
他们白天特意没有去管城外出没的探子,大肆庆祝过节,甚至专门端了一口煮好肉的大锅到城墙上。不止为了让值守的兄弟们吃热吃饱,也是为了加深西凉人的印象,让其进一步放松警惕。
到了夜里,他们放倒设在城外道路上的岗哨, 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
贺大帅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们绕到这座小县与净州之间, 占据通行要道, 与友军一道建立封锁线。围住净州城,也将其他地县划成孤岛,以切断州县之间的联系。
顾横之明白, 这是要将偌大一个净州的西凉军化整为零, 西北军再和振宣军凭借局部的兵力优势与快速反应,进行逐个击破。
但此时看, 他们这里或许能一步到位。
战机转瞬即逝,他迅速做了决定:“把人都召回来。”
前哨分了三拨,还有两支小队在前方开路,隔两刻一轮替。但既然不急着走了,那就得撤回。
杨弘毅也懂了,迟疑道:“公子,命令里没这条啊。”
“随机应变。”顾横之打马上路,整支队伍随之移动。
杨弘毅虽然跟着走,但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劝一劝:“有人参您违反军令怎么办?”
他不是小看殷侯,而是朝野内外都盯着西北战场,光说近的,振宣军里想取代他二公子的人就不少。既然朝廷让殷侯总调度,那就仙慈关安排什么就做什么,没必要多做事,落人把柄。
“那就再快一些。”顾横之催马,带着队伍飞奔。
杨弘毅便把要说的话,一口气哈在了手心里。秦甘的冬天实在比剑南冷太多,他又戴不了手套,让血热起来也是个驱寒的办法。
只要明日准时到达指定地点,与友军取得联系,谁也甭想指责他们。
火把早早熄灭,驰跃的马蹄与快跑的靴底悄无声息,只在雪地上留下不深不钱的印子,不多时,又被新下的雪覆盖。
作战计划在路上下达,层层传递至每个人。这一局人在西周路上损失百余,到云织又补充了一些,老兵带着新兵,距那小县城一百丈,已能做到齐整刹蹄。
顾横之下了马,卸下多余的装备,只带钩索与腰刀,再检查好绑腿,不多说,点足两旗经验丰富的老兵,带队即走。
两队左右各走一边,绕开防守最严密的城门,潜行至城墙两侧转角。
城墙里外都架着火盆,外侧每隔五步就有一名西凉兵握着长矛站岗。只是歇战已久,今明又是宣人的节庆,任谁也难以长期保持作战时的警戒。更何况现在深更半夜,还有半个时辰才能换班。
他们大都困倦不已,面朝着前方黑沉的虚空,脑子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无人注意到城墙外廓斜下的庞大的阴影里,有许多雪堆耸动着接近。
披着一身雪的宣人将士们,匍匐前进到能摸着墙砖才爬起来,咬着手背互相把脖子里、脑袋上的雪抓出来,等不打摆子了,才开始解下缠在腰上的钩索。
顾横之确认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握紧拇指粗的麻绳,退后几步。
这就像一个信号,十余只三角铁爪甩上城墙勾住墙砖。几乎是同时,轻装的将士们拽着绳索飞身向上攀爬。
墙砖结着一层薄冰,但与神救口上的断崖相比,不值一提。
距墙沿最后三尺,顾横之弃了绳,蹬墙挺腰,似出潭蛟龙一跃上城墙,拔刀抡如圆月,借势将闻声看来的一个西凉兵连矛杆带人劈作两段。
待他落地,鲜血才在他背后喷洒,人头掉到地上轱辘滚开,瞪大的眼睛犹剩惊恐。
守城的西凉兵终于反应过来,抄起长矛弯刀,怒吼着迎敌。转角的瞭望塔上射出鸣镝,火药在半空爆开,发出尖锐刺耳的预警声。
急遽攀上来的宣军没有一个抬头去看,站稳城墙,就抽刀跟随主将向城门杀去,尽快与另一边杀过来的同袍汇合。
城外,杨弘毅看见那支鸣镝,心里默数到一百个数,立刻带队奔向城门。小县城不具备壕沟与护城河,他拖着长柄刀一马当先,冲开鹿砦,斩断绊绳。
城门及时打开,大部队汹汹涌入城中。
从睡梦中被叫醒的西凉兵震惊、恼怒、慌乱,草草披挂,就得提着武器出来迎敌。
前头骑兵率先迎上,加速冲锋将他们卷进马蹄下,当时还剩一口气的,也被后头跟上的步兵补上致命的一击。
周碾与一干才将投军的同乡最后一批进城,近门处已是满地尸体,血腥冲天,不见敌人影子。
两个带头的老兵有经验地拐入街侧的窄巷,摸进一栋没怎么损毁的房屋。屋里没有点灯,他跟在后面摸黑走了两步,身侧忽有疾风袭来,尚未反应,前面的老兵回头扬刀,只听“铮”地一声,接着“噗嗤”两下,温热的液体溅了他半张脸。
“发什么愣!不要命了?”对方边骂边把他扯过去,一脚把那个躲在门板后面试图偷袭的西凉兵踢翻。
周碾回过神,赶忙提矛补刺,黑咕隆咚地看不到刺中要害没有,就多刺了几回。
老兵见他不是真的怯战,语气缓和了些叫他跟紧。他握紧矛,亮出刃护住身周,心中又后怕又有隐隐的快意与躁动。
西凉兵也不过如此,都是人身血肉,在铁蹄与利刃之下也如薄纸一般。
战斗随时触发,渐渐不再有时间去想杀人以外的事情。
骑兵们去找西凉军首领,争夺城中高楼;步兵们在掩护下挨街挨户搜寻隐藏在屋房中的敌人,能敌则战,不能敌则放火炬之。他们占有先机,打得西凉人措手不及,层层推进,不到半个时辰便覆盖整座小城。
随处可闻兵戈,随处可见厮杀,火光幢幢,惨叫惶惶,叫风雪也避退三分。
到晨光熹微,风雪渐止,胜负才分。
城池陷入混沌的寂静之中,只有原本的县衙大院所在,燃了半夜的大火尚未熄灭。大堂前竖立的红莲旗已经倒塌,烧成灰烬。
伙头兵就在附近借柴火起灶炊饭,军医带着手脚利索的步兵清点伤亡,其他人再盘一盘缴获的辎重和其他战利品,便在血汗油烟里沿着街或躺或坐。
战场尚未打扫,敌人的尸体就在身遭,他们并不怕。甚至只有看着那些尸体,才真切地感觉到己方真的突袭拿下了一座城——西凉人占据它,又被他们夺了回来。
然而攻守异形,城池失而复得,却没有让将士们感到多少喜悦。
周碾脱了甲靠墙而坐,随着伤口隐隐作痛,那种置换处境的错觉延迟而来,填满胸腔,令他感到无法轻易平复的难过。
这一夜的屠杀,是否就像往日西凉人屠杀他们的同胞一样?
他并非对这些敌人动了恻隐之心,只是终于不得不接受,他的生活因战争彻底改变。那些安宁和平的日子,濡慕的亲人,仗义的朋友,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都再也回不去。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裹紧他娘做的夹衣,不住泪流。
“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马尿?有仇就去报,多砍几个西凉狗,还能挣得军功光宗耀祖!”挨着他坐的老兵发觉后骂骂咧咧,军医过来给他治伤,他还是粗着嗓门跟大夫说:“您先给这年轻人看吧,哭哭啼啼的真让人受不了。”
军医遂看过去,周碾忙抹了把脸,摆手拒绝:“队长伤得重,还是先给队长看吧。”
说话间,朝阳破云而出。
顾横之解开裹住马嘴的封条,牵着辛苦了一夜的马儿去吃草料。伤亡名单送过来,他一一看过,用油布裹严实了放进马背上的褡裢里,再回头调整队伍。
早饭做好,面疙瘩煮昨个儿中午做的肉干,食物香气驱散了浓重的血汗腥气。
再歇两刻,队伍重新整装。一个司队留下打扫战场,将西凉人的尸体拖出城烧掉,并照顾伤患,其余人则继续按令行军。
临开拔,顾横之叫来一名信兵,让人把这里的消息送回云织。杨弘毅听见,极为赞成:“是要赶紧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这可是开年第一个好消息,那叫什么来着,开门儿红!”
战马飞驰而去,沿途道路以及两旁山包枯树清晰起来,盖着的雪都好似闪闪发光。
大年初一,晴日高照。
贺今行一大早就带着人出城,将西凉人填平的地渠段重新挖通,挖出来的土方运进城筑屋墙。午后则背着配好的火药,前往白鹭湾,将堵住的渠口重新炸开。
他刻的那块石碑被推倒在雪地里,随行的百姓们找了好一会儿才刨出来,齐心协力将它重新立在岸边。
碑上多少熟悉的名字犹在,人却已归了厚土。
夏青稞在渠沟里帮忙埋火药,一面轻声说:“当时我觉得没必要,现在看,有块碑也是好的。至少能证明大家来过人世,做过某件事。”
“我总以为,人终有一死,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们就没有从这人世间彻底消失。”贺今行开始牵引线,“你先上去,叫大家也走远些。”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过,将将开化、携冰带雪的天河水再一次冲破地形束缚,流淌向云织。
众人踏着斜阳回城,与带着捷报找来的信兵相遇,顿时欢呼雀跃。
净州的人口集中在州城,邻县与云织一样是偏僻小县,大不了多少。但大家不管这些,只要前方打胜仗就足够令他们高兴,并升起更多的期待。现在能收回小城,日后定然也能收回大城。
贺今行也很高兴,回到城中,晚饭仍是大锅同食,他就趁闲问起突袭的过程,问伤亡,问后续的动向。
那信兵口条极佳,将夺城门与之后的巷战说得惊心动魄,引得一众围听的百姓心情随之起伏。再听到后面近百的伤亡,纷纷担忧起来,“这么急吗,那他们带的干粮够不够吃?打仗是力气活儿,肯定要比咱们吃得多才行啊。”
“还有衣裳,卧雪地滚刀尖的,太容易损坏了啊,不知道够不够穿?”
“县尊,要不咱们给他们再送一些过去吧?”
“对啊,咱们不能就干等着人家把西凉人打跑,出不了力,出些东西也好啊。”
贺今行听在耳里,被数百双眼睛殷切地注视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经过围城,云织前两年存下的财富所剩无几,上下已然一贫如洗。然而这些艰难存活下来的人们,仍愿意拿出不多的衣食,去支持前线作战的军队。
百姓们已在细说自己能拿出什么吃食和衣物,又提议掌饭灶的大爷和大娘每顿少煮一些,或是去哪里找野菜打野物。
饭后就行动起来,将一包包衣食送到县衙。
贺今行郑重地谢过大家,欲归还一批,众人不肯。他心中既感动又酸楚,答应明日就送往前线。
人群到深夜才散,夏青稞随即来辞行。
贺今行正在写这批物资的清单,之后还要写进县志。百姓们不求回报,但他身为父母官,不能让大家一番心意连个记载都没有。
闻言诧异道:“天气尚寒,何不多等些日子?”高原可不比盆地,路上大概还是坚冰覆道。
“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风小,小心些能走得回去的。”夏青稞说:“而且现在打仗打得这么急,我猜军费或许不足?我回去找县令爷爷,想办法再送些粮食下来。”
贺今行没想到他急着回去竟是为此,一下停了笔。
“不止是因为今行你。”夏青稞抢在他开口之前,笑道:“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大家。我觉得这里会是我与家乡之外,联结最深的地方。我不想再看到云织被围城,也不想再看到西凉人践踏我们的城池与百姓。我和满叔,还有其他来到这里的族人,都是这样想的。”
他张开双臂,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我们说好,要互相帮助,互惠互利,不是吗?”
贺今行静静听罢,起身行礼拜谢。
夏青稞受了礼,还得十分认真:“你们值得。我相信日后我的家乡遇到困难,你们一定也会伸出援手。”
第二日早上,贺今行率领神仙营护送这批从牙口里剩下来的物资北上,夏青稞和他的族人们同时背着包袱走出城门。
两拨人背道而驰,却怀揣着同样的目标。
再说昨日,顾横之率军到达指定地点之后,已有西北军的塘骑在此等候,传递军师最新的命令。内容与他所猜测差不离,只是方式不同,要与附近的某支振宣军合作,多围城几天,引起西凉人恐慌再诱敌出城打伏击。
现如今那座小城已收复,自然不需再南回围城。塘骑带着捷报回去,他们则按照剩余的命令,依山安营扎寨,挖壕沟竖望楼,建立封锁线。
不出半日,塘骑回返,言军师召见。
王义先提前一日带了一万西北军、四万振宣军离开累关,与韩将军、方指挥使兵分三路,从西州迂回,亦于除夕夜神不知鬼不觉将净州东部的三座小县分割包围。
大营就扎在净州城东一百里,顾横之距其所在不算远,便立即赶过去。
到时,营地灯火通明,中帐正夤夜议事,议的就是怎么解决那三座小县。
事项与顾横之无关,他先到偏帐等候,挨着床板只消片刻就睡着了,等军师身边的卫兵来叫,已是三更。
两个月不见,军师熬得眼下青黑,两颊深深凹进去,越发清癯。
见他来,开口便是夸奖:“你做得很不错,拿下神救口,出关救人,再到昨夜的果断突袭,功劳全给你记着你了。”
“是全军的功劳。”顾横之抱拳行礼。
“都有功,上报时谁也不会忘记。”王义先语气疲惫,示意他看才搭的简易沙盘,手持羽扇柄端围着净州划了一个圈,而后指定南端,“西凉人在净州周边山岭上的营寨堡垒大约二十处。你既然先解决了下面的县城,那就盯着这一片营垒,能拔多少拔多少。其他方向不必管,待大军解决那三座县城,再回头处理。”
顾横之盯着沙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先出兵,就代表要面临极大的风险,同时也有更多的机会打出更多的功劳。
若是杨弘毅在,大概又会劝说他“没必要”,风险都是实打实要自己承担,功劳却未必能兑现——他们不是这西北地界的人,拿太多功劳也容易扎某些人的眼。
王义先自然知晓这一层,姓顾的人不适合在这里做先锋。但西北军的将兵在去岁损失惨重,振宣军除了这一支特编营以外尚无战绩,他需要能带好兵、能打胜仗的将领,越多越好,来保证他与殷侯制定的战略计划能如期落实。
年轻人心气高,恨不能拿云捉月,激一激总没错。遂笑道:“怎么说,敢不敢?”
顾横之回过神,当即应令:“特编营必不辱命。”
言罢,又看回沙盘。
净州城外五十里到百里之间,自东北到西南,铺得很散的黑标联成一条弧线,他所领的那一支在最南端,左右皆有友军。如无意外,兵力应当数倍于他。
而正西至正北一面,从沙盘上看尚无兵力布置。但他知道,净州往西走就是玉水,西凉人一直没能拿下的军屯重镇,不管是进攻还是撤退都绝不会轻易去往那个方向。所以,只有通往苍州的北方毫无阻碍。
围三阙一,打援还是攻坚?
整面的缺口会不会太大,怎么绞紧?
从他进来看清沙盘全貌的那一刻,就开始试图还原整个净州战场,思索殷侯如此布局的目的。
至于那些利益处境,他思考了一瞬,让自己心中有个数,便全都抛至脑后。
王义先以为他在估量难度,就问:“可需扩充兵力?”
特编营的兵力确实少了些,加上这一路伤亡,补充乃至扩员都是极其正当的要求。
顾横之仔细考虑过后,拒绝了,“我们只负责拔寨。”
人少,虽难于正面攻坚,但行军更加隐蔽,作战方式也更加灵活。
“好,只要能打下来,据守的人我另派。”王义先这回笑得真心实意,见他的视线又落在沙盘左上部分,同看片刻,恍然发觉自己先前或许把人看低了。
他伸指点了点净州西北的某一处,压低声音道:“大帅派的人卡在了这里,与这边协同。多的我没法说,能悟就自己悟。”
若把这一处布置加上,整个净州的布局便趋于完整。
顾横之若有所思,眉心渐展。
王义先不动声色地瞧着,心下微叹,这年轻人确是难得的将才,可惜不能为西北所用。哪怕一时在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但终究要离开这里。
就像那个来去匆匆的孩子一样。他感到怅然,忍不住问:“今行近来怎么样,他那伤……”
提及此,顾横之顿时收敛思绪,少钦道:“天寒,恢复缓慢,尚不能拉弓握刀。”
王义先闻言悲不自禁,徒然坐下,半晌挥手道:“你的马带来了,就在外面,记得牵走。”
顾横之沉默地告退。他本就少有表情,长眉压下来,半张脸陷入阴影里,似笼上一层经年不化的霜。
出了帐,卫兵牵给他一匹高大的黑马。明夜嗅出他的气息,亲昵地用脑袋蹭他。他顺了顺马鬃,验过马鞍,绕去辎重营领了东西,才披星戴月,逐黎明而去。
他前脚走,韩将军带着塘骑谍报后脚进帐,“军师怎么不留人用饭?”
言下之意,也好笼络笼络感情。
“军情要紧,一顿饭哪里不能吃?”王义先一晚上说得嘴皮子都裂了,没那闲心去谈什么感情。再说了,那是顾穰生的儿子,和他们感情再好,还能背祖离宗?
“我听说,他们夜半夺城,可是烧毁了一座县衙连半条街,最后一个俘虏都没有,全杀了。”韩将军虑及顾横之乃初出茅庐之小将,手段如此激进,难说是好还是坏。
“房屋损毁该记到西凉人头上。慈不掌兵,留俘虏干什么,你省口粮去养?”王义先示意他把谍报拿过来,少啰嗦。
韩将军也就不再多虑,总归和他西北军没有关系,细说起他根据东部三县情况而预备的夺城之法。
那厢,顾横之回到营地,天已放亮。
杨弘毅给他留了早饭,在他吃饭的时候,说昨晚隔壁来人了。
这个“隔壁”是插到他们西北方向的一支振宣军,两边相距也就二十里。本是要和他们协同作战,但战略目标被他们先行单独解决了,对方就只能按后续计划进驻县城,运送辎重、安置伤员,发挥个后勤作用。
那边领兵的是个千总,当初军中大比,顾横之提拔上来的。当天就过来对接顺便报备,还带了一大只不从哪儿弄来的牦牛腿。可惜顾将军不在,只能让杨弘毅转达孝敬。
顾横之还记得这个人,说:“以后别收了。”
杨弘毅笑容一僵,“那我送回去?”
顾横之摇头:“中午给大家分了。此后公事公办,别再有太多其他的联系。”
杨弘毅立刻反应过来,问题不在收这点东西,而是不能被人认为他们在拉帮结伙,分化振宣军内部的势力。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仗就是麻烦,他时时提防也差点因一件小事着了道,还好他二公子一直是清醒的。他马上应了,并琢磨给那只牦牛腿换个说法,最好说成是给所有人的,互通有无的同袍情谊。
顾横之没管他在想什么,稍微垫了垫肚子,叫他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两口大罐子匀下去,寻上榻倒头就睡。
杨弘毅一看,却是两罐冻疮膏。
这一个冬天,他们从银州走过西州再到净州,层层厚茧也抵挡不住刺骨严寒,手指脚跟绽裂开许多条细长的缝。行动间带起的痛楚也细细长长,大家习惯了,不专门注意几乎感觉不到,也就没有人为此叫喊。没曾想他们将军竟然放在了心上。
他一个臂弯抱紧一个罐子,怕吵到人,提着脚猫着腰,做贼似的出去了。
直到中午,整座帐篷附近都静悄悄的。顾横之惊醒后的刹那,竟没能及时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下一刻,无法摆脱的危机感与紧迫感便让他迅速起身,召集部下,说起军师才下达给他们的任务。午饭后半个时辰,就亲自带着斥候前往净州城周边侦察敌情。
贺今行到的时候,人已不在营中。
他押运物资到了底下县城,听说驻地离城只五十里,才趁午歇疾驰前来。
留守的杨弘毅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才惊动他,当即要遣人去寻。
“别。”他赶紧阻止,将此行的目的简略道出,“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顺便来看看。”
杨弘毅对这个“顺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毕竟还挺麻烦的。不过知道小贺大人和自家公子关系极好,也没多想。谢过百姓们的好意,又笑着叫他留下来等一等,“不说别的,我们将军看到大人你来,肯定高兴。”
贺今行也笑,目光扫过营前辕木,望向北方天空。
到这里已经够了,再往前或者再等下去,就要耽搁回程。云织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做,时间不容他随意。
“战场上刀剑无眼,望诸位都珍重。另劳将军替我转告横之,我们来日再见。”他决意不再久留,向杨弘毅告辞,打马回返。
星央在不远处等他,汇合后便吹哨叫回在山野间跑马的其他兄弟。
这些原本矫健无比的马儿跟着他们被围困几个月,部分不能再跑跳,能跑的也都瘦了不少。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复到从前的七八分,正是需要多跑练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恋恋不舍。
贺今行便驻马问大家,要不要去找军师王先生,挂靠在他麾下,做斥候或是塘骑,为抗击西凉人、收复失地而出力。
这些日子,他思来想去许久,这些混血儿们留在云织也可以帮忙重建,但他们不是本地人,日后也不会定居在云织。他们信任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从未想过能得到什么,他也要为他们考虑更多更远。
他们显然适合更加广阔的地方。
斩首铸邪怒月是大功一件,他早已想好借此为他们请入民户籍,登户部黄册。待他们日后离开仙慈关,无论做什么,都有正经的身份户碟。
只是未来日子还长,若有更多的功劳傍身,能走的路就还要宽上许多。
这些鲜少考虑未来的混血儿们听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都有些无措的茫然。
年幼的时候东躲西藏,有上顿没下顿,被卖做黑工之后随时都可能饿死、累死或者被打死。后来跟着将军脱离毒窟,在草原和戈壁上自由自在地跑马,也从未想过“未来”这个词。他们关心的,不过是能打到什么猎物,找到什么宝矿,自己又缺了什么东西,能拿什么去换取。
可听将军说起,原来人的一生有那么长,现在就要考虑到往后的几十年,他们还远远没到终点。
“……能跑马,能去不同的地方,能正面对上西凉人,能挣得功劳。日后退下来可以去当驿兵,可以给中原的商队押镖。不过,也要比留在云织危险得多,上战场大家都明白,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的威胁。”贺今行一条一条给大家比较,“如果留在云织,可以做快班衙役,可以学一学木工或者其他手艺……”
围着他的混血儿们跟着他的话,也开始思考、比较。
没有人惧怕死亡,因战斗而死更是值得称道的勇士,尸骨能被活着的兄弟们葬到高山之上。
但是,桑纯问出大家都关心的问题:“那将军你去吗?”
贺今行慢慢地摇头,“若无意外,日后我会离开西北。”
“就不能一起吗?”桑纯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我也不会为哪一个人徇私。”他有些不忍心,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无情,叹道:“那就大家自己选。”
混血儿们顿时陷入巨大的纠结。他们大多数人都和桑纯一样,不想离开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不想年年月月都囿于一处,也不想和任何一个兄弟分开。只是不如桑纯心思敏锐,早早地感觉到不论是否留在云织,最终都会和将军分离。
桑纯问:“我们还能经常联系吗?”
“当然。”贺今行抬起右臂,指向盘旋在高空的生灵,“只要苍鹰飞来,我就知道是你们。”
大家皆仰头看去。
随营的两只苍鹰见他们许久不动,唳叫一声,各自飞向不同的远方捕食去。
待那两点黑影消失在天边,混血儿们也做出了共同的决定,整队北上。
星央留在最后,说:“打仗很危险,我跟他们一起去。等打完仗,我再来找将军。”
贺今行不知他怀着怎样的决心,但哪怕只是为了这其中隐含的“能活着回来”的寓意,也欣然颔首应:“好。”
而后目送这些曾共同生活也曾并肩作战的青年们远去,在他们频频回头时,挥手告别。
待他调转马头,便只剩一人一骑。
良夜温柔地将他拢入怀中。
“走了多久?”顾横之回营,听说他来过,立刻问。
“有三个时辰了吧?”杨弘毅觑他难得有变化的脸色,就像下午看到小贺大人突然到来一样,奇道:“难道将军有事要同小贺大人说?”
顾横之望了一眼天色,碧山已暮,云暗几重。
“没有。”他低声说罢,提高声音:“传令下去,全军整备,子时开拔。”
时间就是战机,这一场仗打得越快越好。他摸清敌情,回来的路上就有了夜袭的计划,刻不容缓。
一听又有仗要干,杨弘毅也绷紧神经,当即就去传令。
才睡下去一个时辰的将士们都飞快地爬起来穿甲戴盔,装好干粮拿好武器,没有一个人抱怨。
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建功立业,何不为之?
这支特编营夜袭净州城南营垒的当夜,部署在净州东部的西北军,亦对距离累关最近的那座小县城发起进攻。
韩将军没有将城池围死,放了西凉人的信兵通过,使得驻扎城中的西凉将领早早弃城向邻县撤退。他们半道设伏将人一网打尽,再捆了一部分,装成残兵去叩邻县的大门。
群星尚未落幕,血与火再一次沸腾于净州大地-
铸邪怒月一死,直接引发了西凉朝局的大动荡,国内其他具有继位资格的皇室贵族们皆冒了头,一些野心膨胀的甚至盯着老国王的位子蠢蠢欲动,各使手段,欲逼老国王立自己为储君。
亲王铸邪蒙诸顶替了自己的侄子继任东征大军的主帅,当王后密召他勤王护驾时,他不得不率领驻扎在仙慈关外的大军赶回国都。
临走时,他派人传发军令,命占领秦甘三州的军队在原地修筑堡垒,以防守为主,坚持三个月,待他肃清朝政,再回头与宣人决战。
问题是,他的大军在仙慈关外,与秦甘三州之间横亘着一道百里宽的天堑。神救口被堵,信兵被迫绕道鸣谷关,需要北上走大半条业余山脉,再南下将军令送到各个队伍,路途遥远,风雪当道,艰险无比。
铸邪蒙诸派出百余名信兵,在路上就折损过半,太子身陨的消息与坚守战略的军令一起送到最南端的净州,已是腊月末。
驻扎净州的西凉大军约有两万人,全军惊痛不已,缟素哀悼储君。结果没几日,便突兀传来军情急报,得知自己已被三面包围,悲痛之余更添骇然。
主将因前几日才收到主帅命令,不敢贸然出兵,只能按兵不动,以州城周边山岭为阵地,和前来夺营的小股宣军打攻防战。同时派出斥候向东、南两面打探,派出信兵前往苍州与菅州求援。
最后抱着极其微弱的希望,又往国都送了一封求救信。
“西凉人太过贪婪,不论大小州县都想占住,不愿放弃,以致于兵力分散,首尾相顾不及。这些驻兵一千两千的小县城,真是中看不中用,军师那边不出两日就已全部拿下。净州周边山岭高地,不出意外,初十之前也能全部拔除。”
仙慈关的议事堂里,几份军报一同展开摊在长桌上,其中不乏捷报。传看的将领一吐浊气,笑逐颜开,议事的气氛都活泛许多。
“若是铸邪怒月在,必然不会如此。恐怕一发现异动,就要收缩。”
“不,按他之前的做法,大军集结在累关外面,不会动。”
“军队四散在野可随时集结,若一个个钻进小型城池里,那不就是自己把自己关入牢笼?”
“西凉人未必不懂这个道理。秦甘的冬天太冷了,城里再怎么说也暖和些,对辎重的消耗也要小不少。”
“不管怎么说,铸邪怒月死得好啊。他一死,他的军队就变得迟钝,没有之前厉害了。”
“对,他死了,老黑猪都得麻溜回国都,去给他爹站岗——说不定这西凉哪天就换了国王呢?”
“那更好啊,老黑猪可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太子党,新王上位,不得直接砍了他的头?也该让这些西凉人尝尝辎重不足,粮草不丰,朝廷不管的滋味儿了。”
这话一出,厅里立时安静下来。
仙慈关的老将们并不熟悉新崛起的西凉太子,和为太子在后方压阵的铸邪蒙诸却打了二十来年的交道,单论带兵打仗的能力,论对国家百姓的忠心,这位老亲王是值得尊敬的。
哪怕天生立场不同,众人仍有些物伤其类的唏嘘。
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战争,打的不就是这些么?
主帅统御有方,粮草充足、武器精良、马匹矫健的军队,往往更容易打败敌人,赢得胜利——这些都离不开当权者的大力支持。
因为西凉内部的朝局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动荡,他们就能趁势发起反攻。
甚至他们的朝廷并没有变得多好,只是没有恶劣下去而已。
殷侯见他们不说了,开口将众人思绪都揽回来,“尽快联系那边的探子,务必要搅乱西凉王室夺嫡,尽可能拖延铸邪蒙诸回边的时间。”
“是,末将这就去!”其中一名将领干劲儿满满地下去了。管他一个西凉人命运如何,脚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最重要。
说回净州,殷侯又问西凉主将的反应如何。
“净州派了不少信兵,我们按照您的命令,一个没拦,全让他们过去了。有去苍州的,也有去菅州的,还有往鸣谷关去的,大概是要送回国都。”
“信随便他们送,但不许回,口子要卡好。”殷侯命书吏收去军报,将沙盘升上来,指画道:“尤其通往苍州这条路。这几日净州的攻防战异常激烈,苍州那边的西凉军要南下支援,必从这处过。”
“西凉人在苍州驻军两万,如果派出的援军超过半数,则放他们通过,再封死后路。累关与我仙慈关所剩大军则全数出动,绕过净州夺取苍州城。”
“如果不超过半数,则在路上设伏,进行阻击。若是大几千人,就多段设伏,先打散再歼灭,这一段、还有这一段路地形狭长,是不错的伏击点。人少,就一次性给他包圆了。”
他顿了顿,特地转头嘱咐军需官,“武器粮草要送足。”
后者竖掌比划道:“大帅放心,按您说的,就是下个月咱们全体喝西北风,这个月也绝不少前线兄弟一口吃的。”
“嗯。”殷侯点点头,又道:“菅州那边囿于地形,好防,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老鲁最熟悉地形,但他心大,这边一开战,每日都要给他传信警醒……让军师那边再派个心细的人过去,级别不够可以临时提拔。”
书吏立刻拟军报。其他将领不由感叹,以前没打仗没感觉,现在到了战时,才恨好用的将官少啊。
“战火最淬勇将,且等着看。我十万儿郎,必有出挑。”殷侯温和地笑了笑,按着桌沿撑起身,“准备准备,去玉水吧。”
战场重心在净州及其北部,仙慈关总归离得远,指挥作战不如在玉水便捷。
帅帐没有惊动底下部将,隐秘而快速地转移到玉水城。
不久前才回到玉水的贺长期,已经跟随所属第五大营,埋伏在了苍州通往净州的必经之路上。
为避免被西凉人的斥候发觉,他们的营盘设得很远。又为了掌握西凉人两边的动向,岗哨沿路排出百余里。
这两州之间地形平坦,起伏不大,所谓“山包”也就高出平地二三十丈而已。本就植被不丰,冬日落雪后更甚,放眼望去尽是白皑皑、光秃秃一片。
要藏住身形,就只有把自己埋在雪里。
正是立春时节,山川化冻,寒气直往心肺里钻。
贺长期咬紧牙关,忍许久才把差点打出口的喷嚏给憋回去。而后继续透过那一道指宽的缝隙
盯着苍州方向,双手缩回腹前小幅度地活动着,以免不知不觉就冻掉了哪根指头。
他忘了是谁说过,一个优秀的步兵,不止要作战勇猛,还要会侦察敌情分辨敌军痕迹。所以军中斥候不够,征集新人的时候,他就主动报名,并挑了离苍州最近的一处岗。
又一刻过去,夕阳的影子越拖越长,他盯的路段仍不见半片人影。蹲守的壕沟里却窸窸窣窣,很快挤了个人到他身边。
“该吃东西了,给。”说话的是和他搭档的牧野镰。
刚进玉水的时候,贺长期本以为能暂且眼不见心不烦,结果这厮阴魂不散,也自愿做了斥候。其他同袍不知牧野镰底细,他怕被这厮利用,只能捏着鼻子做回搭档。
“你过来干什么?我带了干粮,赶紧回去盯着你自己那一块儿。”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你不是吃完了么?我给你分点儿。”牧野镰语气轻松,不由分说地横过手来。
贺长期没有防备,手里被塞了块东西,“你!”
壕沟上方搭了一层盖着雪的草皮做掩护,脆弱得很。他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做大动作,只能低声下气地相求:“谢了,赶紧回你位置去。”
“急什么,我发现跟你一块儿吃饭更香,吃完再走。”牧野镰此人最会蹬鼻子上脸,说完就吧唧吧唧地,似乎在啃骨头之类的,又是不知从哪儿弄的东西。
“……你等着。”贺长期恶狠狠地盯着外面,只觉度日如年,生怕他那边过了个什么西凉人却没被盯到。到实在忍不了了,飞快地瞪了人一眼,“你怎么还没吃完?”
这一眼发现他啃的真是骨头,正好把上面粘的最后一点肉丝儿啃干净。
牧野镰把骨头收好,龇牙一笑,“放心吧,我叫了几头狼在那边,比我肉眼好使。”
贺长期知道这人能引狼,但没见过这种作用,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壕沟里黑黢黢的,只见模糊的轮廓。
他耳边响起瘆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听到嗥声没有?有人来了,还不少,把它们都吓住了。”
他目光一凝,不再管牧野镰做什么,定住身形,死死盯着苍州方向的来路。
沉甸甸的夜幕下,忽然驶出轻装的骑兵,几个呼吸便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大约一个小队的人数,并不多。
但他们都知道,那是开路的前哨。
第256章 七十八
苍州的西凉军想趁夜驰援净州的消息, 从最边缘的暗哨飞快地传递回大营。
主将当即组织设伏,吃了几天雪的西北将士们恨不能一口气吞下敌人。
这一战打了一天一夜,西凉军始终穿不过封锁线, 损兵折将良多, 于初十天明时狼狈退回苍州城。
捷报至玉水和净州东, 净州城周边的营垒也宣告全部拔除, 并在阵地战中歼敌数千。
殷侯下令各军推进至少五十里,彻底对净州形成围三阙一之势。
州城不同于底下小县城,尤其西北地广人稀, 一州的大部分人口与贸易往来都集中在此,城池防御也是天壤之别。
坚城难下, 先围困, 再诱离,分化,劝降,不得已而攻之。
王义先直接率部驻扎到了净州城南两里,指挥振宣军另挖河道,让流经净州的天河改道, 再将其他小河渠全部堵死,截断了城中水源。
护城河亦因此断流, 裸露出丈深的河沟, 待残冰化尽,振宣军即刻着手填南城门前裸露的河沟。
西凉人在城墙上放箭阻止,或者派小股骑兵出城来扰, 工兵便在盾兵掩护下立刻撤退。待西凉人退回去, 箭雨停止,又继续奋战。
两个大夜过去, 南城门前的壕沟被填平,东西城门前也搭起壕桥。
净州城里的西凉军没有事先准备,仓储贫瘠,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已所剩无几,又被大举围城,断了水源与粮草补充。
而苍州南下的援军,则被阻截在百里之外,难解燃眉之急。
宣人动得太快太突然。年前尚视其为重伤垂死之老兽,并未放在眼中,翻年突遭反扑,才惊觉这头伤兽的獠牙并未完全凋落,仍有搏命之力。
那仿佛凭空多出的好几万大军,若非军旗不同,几乎要怀疑此前被他们杀死的西北军死而复生。
正月十五,净州的西凉军与苍、菅两州的友军彻底失联。
宣人并没有对州城发起任何进攻,只是一步一步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他们发起的小规模战斗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效,随着时间流逝,希望一点一点破碎。
绝望的情绪悄然笼罩这座城池。
城里剩下的一万多人开始出现分歧。
一部分西凉兵坚持死守不撤。这是他们从宣人手里打下的大城,是最荣耀的战利品,怎能轻易献回敌手?
更何况继任的主帅下达的军令,也是坚守阵地,丢城失地就是违反军令的死罪。
在剩下的人眼里,这座异国他乡的石砌城池就像一座大型坟墓。没有草场,没有耕地,更没有生生不息的作物、牛羊和马匹,坚守的意义何在?
他们想回家了。
此时此刻,太子已死,亲王身在国都,将官的威信很快减弱。面临断水断粮、没有援军的处境,军心异动,逐渐连砍头也弹压不住。
主将无奈之下,决定兵分两支,一支死守净州城殿后,一支从城北突围。宣人为了拦截苍州援军,部署在北部的兵力极少,是围城最薄弱的一块。他们若突围成功,还能与苍州的友军前后夹击,将北部宣军歼灭,扭转战局。
与此同时,菅州的西凉军开始收缩集结,沿着业余山退回苍州。
这则动向自然被全天不间断盯守他们的西北军斥候发现,只半日,情报便送到了玉水城中。
“当真?”一位将领奇道,“老鲁不是就守在边儿上么,确定他们真撤了,岂不是可以直接进驻,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了菅州?”
菅州的作用是能从侧面压迫累关。正面的净州出了问题,它的战略作用与地位也就随之降低,西凉人将它战略性放弃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殷侯盯着沙盘半晌,摇头:“我们也不要管菅州,让老鲁带着他的队伍,从这儿过,插到这里来。”
他大手所指的地方,乃是净州城东北、苍州东南的一处要道,然后平移,“还有这儿,胡杨庄,老韩去年在这里打过,这回也让他过去,立刻。”
令兵当即去传令,还留在这里的将领问:“大帅的意思是?”
“除去包围净州的几支部队,剩下所有兵力全部集结到苍州南。如果苍、菅二州的西凉人会师之后大举南压,不管来多少人,我们都要兜得住。这也是为了防止净州的西凉军从这里突围。”殷侯屈指一点桌沿。
“铸邪蒙诸和他的大军还在婆罗山下,至少十天内,不会对远端战场的有任何增援。所以苍州的西凉军有三个选择,第一,全军出动南下救援净州,那我们就在净州北打一场大会战。”
“第二,放弃净州,按兵不动龟缩苍州,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援军。那我们就好过些,先取净州,再围苍州。”
“最上策,就是连苍州也直接放弃,快速撤出我国境,保存兵力。待国内朝政稳定,主帅归来,再做图谋。”
殷侯向来坚持生力最重要的看法,“失地,只要善后得当,能在一两年内就卷土重来。失人,则至少要经过一代至两代人的时间,才能东山再起。”
部将们闻言皆点头,又道:“可我秦甘大地,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些西凉人最是贪得无厌,恐怕也不舍得就这么丢掉到手的城池土地。”
若西凉人轻易带大军撤退,那他们这一整年的征战,就是白忙活一场,成了个笑话。
殷侯肃容道:“西凉人觊觎我国土,兴兵犯我疆域,戕害我国人,损毁我财物,必须付出代价。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损兵又损国力,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传令各军!”他取出帅印,“厉兵秣马,枕戈待敌,收复净州,就在当下。”
“是!”众将高声齐应,抱拳落下,连动铁甲作响。
塘骑将一道一道细化的命令传向西北大地上的每一支队伍,各军互不干扰又互相协同,和谐而有序地运转起来,组成天下最精密最锋利的兵器。
苍州的西凉军还在观望,净州城里的西凉军已分作两支,一支近万人,于正月十五凌晨出城向北突围,剩下所有人则决心守城到底,与宣人鱼死网破。
突围的那支军队很快冲破振宣军北部防线,往苍州进发。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领军的几名将官只觉似在梦中,又加派了数十名前哨。然而不消半个时辰,便陆续疾转回来,手持火把随疾风摇摆,几要熄灭。
“前方有埋伏!”
其时正晨昏交界,天地处于混沌之中,远远望去,只得见黑压压一堵墙,挡死了去路。
大军即时刹住。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来路的动静,忽然齐刷刷地举起火把。无数火光连成一条线,两端不知有多长,直没入了左右天幕。
光亮的刹那,打前锋的西凉兵几乎都被吓得闭了闭眼睛,不敢置信这堵“墙”竟是无数泛着寒光的马匹。
——这些马实在太高大了,比寻常的战马还要高出几寸,体格大出两圈。最让人惊恐的是,它们垂着面帘,裹着鸡颈,胸前身周皆披着如鱼鳞一般的铠甲,只露出耳目口鼻与四肢、马尾。
端坐在马背上的骑兵一样全副武装,浑身堪堪露出一双眼睛,皆手持一柄比人还高的马槊。火光倒映在大面积或铁制或皮制的甲面上,衬得人马好似魔神座下的不死兵将。
“是仙慈关的铁骑!”
“我们中计了!宣人早有埋伏!”
看清这堵“墙”真面目的西凉兵纷纷大骇,不少人更是直接调头欲撤。
随着西凉军现出乱象,西北军中角声突起,列阵许久的重骑兵开始移动。
沉重的铁蹄一踏一个印坑,震动沿着地脉传向四面八方,直面这堵墙的西凉骑兵座下的马匹开始惊惶,恢叫不已。
“别慌!重骑兵行动不快,我们只要拉开距离,就能耗死他们!”将领大叫着,试图稳住阵脚。
他才开口喊上两句,重骑兵便开始加速。
地面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站立于地面上的所有人都不由跟着心跳加速,
将领稳着,挣扎:“他们人数肯定不多!我们耗也能耗死他们!”
那一字排开的重骑兵举着火把,照亮之处却似看不到尽头。
西凉军中除了少数老兵,这几年才入伍的年轻士兵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仙慈重骑”。传说重骑兵冲锋过处,人马俱碎,任何步兵、轻骑甚至普通的战车都无法抵挡。
火线步步逼近,那是熔炉里淬炼出的真正的铁甲洪流,能吞噬一切——
西凉将领再也稳不住大军,前锋四散奔逃,消息传到后方部队,更是一片哗然。
将领无法,只得各自领着嫡系的骑兵,调头往西北和东北方向转移,试图从两侧突围。
待他们奔出两里,铁骑火光仍绵延不尽,陡然惊觉不对。细看才发现,除了堵在路中间的那几百近千名是真正的重骑兵,两翼都是普通骑兵。只是都举着火把,夜里离得又远,让他们没能及时发觉。
“宣人狡诈!”这些西凉人恨得大叫。
然而此时悔恨已是晚了,被他们留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已经溃逃,挤在前后军之间、无法及时撤退的步兵更是乱成一团。
铁骑再重再慢,也能轻易追上人腿。所过之处,果如传说,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重骑兵不断向前推进,开出一条笔直的道路,隐藏在其后的步兵随之杀入战场,与逃向两翼躲过一劫的西凉兵展开白刃战。
这支西凉军到底近万人,铁蹄踏碎不过十之二三,主力仍需步兵与轻骑共同歼灭。
因兵力部署调整,第五大营铺排出去的岗哨早已全部撤回,临时的斥候们回归原属,全部参与此次伏击战。
重骑兵已冲散西凉军的阵型,吓破西凉兵的胆子,令他们的作战容易许多。然则生死关头的反抗已深入每一个士兵的骨髓,他们要压制这样的反抗,同样需拼尽全力搏杀。
战斗就如暴风雨下的汪洋,随处都是卷起的波澜,撞碎的浪涛。
贺长期身在漩涡之中,一整夜都在反复地寻找敌人、将长矛刺入敌人要害,直到矛尖断在血肉骨头之间。旷野里到处都是尸体,西凉人的,同袍的,还有他们曾经使过的武器。他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杆矛,又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要拼过这一刻,再拼过下一刻。
直到周身几丈之内再也没有站立的敌人,他拄着矛,如惊梦一般清醒过来。
“数清自己砍了多少人头没有?”贺平脱力地躺在远处的尸堆上看他,笑声嘶哑:“都是军功!”
“没……”他脑子仍是一片空白,手抹到脸上才觉不对,低头看,才发现双手沾满血迹,已不再新鲜。
他看片刻,忽然发现脚边是同袍尸身,忙忙退开。
“这是哪营裨将?”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贺眠。”他抱拳答完,才注意到对方一身骑兵所穿的重甲,又不同于昨晚所见的普通重骑兵,显然级别更高。
“老韩手底下的步兵啊。”对方观察他许久,眼下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
这个年轻的步兵胸甲断裂,披膊丢失,发髻也被削散了,一身脏污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他活到了现在,站到了现在。
这位将军很满意,于是问他:“想不想来十三营?”
十三营乃重骑兵营,是仙慈关闻名于世的王牌,精锐中的精锐,寻常不会离开仙慈关。
贺长期惊诧了一瞬,即答:“属下当然愿意,但我们将军待我很好,我不能……”
“你小子还有情有义。”对方轻“啧”一声,重手拍上他的肩膀,“只要你愿意就行,先好好休养,老韩那边我来说。”
这位老将军挖完墙角就要走,他的卫兵把坐骑牵过来,一样披挂齐整。但他并不上马,而是牵着马在战场行走,慢悠悠地四下张望,就像在挑拣什么。
贺长期就看着那匹高大非常的马。天光大亮,才得见马铠上,锈迹斑斑。
“终于当上骑兵了,不高兴?”贺平爬起来,本是想恭喜他,却见他拧着眉。
贺长期摇头。
他高兴,又感到难过,不知道该如何与人说起。
他似乎有些厌倦打仗了,并不是想退伍,或者当逃兵——他想要战争终结。
军功也好,晋级也罢,都不如有朝一日,他自己、还有所有同袍都不用再打仗。
只是这个愿望在眼下终究无法实现,围城正如火如荼。
北边儿伏击一得胜,王义先便派人往净州城叫战,被城中的西凉人拿箭射了回来。他并不恼怒,换着花样激怒西凉人,好让他们多射些箭。
既能趁夜里捡回来充军需,又能减少西凉人箭矢存量,等日后攻城少挨一些,何乐而不为?
反复来了几次,西凉人不再上当。
王义先觉得不行,开始组织佯攻。先是深更半夜,然后大白天,城南来两次,城东城西也不落下。
一旬下来,净州城中还剩下的西凉兵昼夜防守,疲于奔命,已经绝望到麻木。
周围县城全部失守,周边营垒也全面失陷,送往友军、送往国都的求援信数十道都没有回音。
这些人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们被他们的国王和朝廷,暂时地抛在了一边。
这个“暂时”或许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
国都总会再派兵攻打宣朝,中原的土地对国人有着世代不灭的吸引力,只是他们很难等到那一天。
因为城里彻底断粮了,主将不得不下令杀马匹取肉。
随着天气变暖,存雪消融,水源也变得紧缺,每人每天从一壶水变成了不到半壶水。
巢车上的斥候很快察觉到这件事,汇报给军师。
王义先却没有当即做出任何决断,而是写信给殷侯,询问对方的意见。
若按正常的节奏,他们继续把净州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只要中途不下雨,西凉人不出来拼命,城中大概会发展成人肉充饥、人血解渴的局面。到那时,再拖上十来天,城中开始起疫病的时候,他们登城楼几乎不会遇到任何阻碍。
但是,西北军连同振宣军,十余万的大军在野,再加上他从甘中路征调的民夫,消耗太大了。
再围城一个月,就要把自己拖垮——更何况苍州还有三四万西凉军虎视眈眈,铸邪蒙诸也不知何时就会率大军来袭。
殷侯盖着帅印的军令很快送回来。
一天后的正午,包围净州城的所有军队,自三面城门发起全面进攻。
城墙上轮守的西凉人刚刚听到如雷鼓点之时,以为又是佯攻,连箭矢都不打算浪费一支。谁知再往城楼下看去,阵列齐整的队伍自当中分出道路,几门载着三尺铜管的大车被推到阵前。
“轰隆”几连响,巨大的热浪夹带着碎石砖屑在城楼上爆开,几个躲闪不及的西凉兵当即栽下城楼,所在的城墙现出缺口。
瞭望塔上有人侥幸躲过,立刻鸣镝示警。
鼓声、炮声、角声齐作,城池内外霎时沸腾。
盖过了炮台旁的大骂,“他爷爷的,这什么鸟炮?三颗蛋打出去就炸了一发!”
这个插曲很快随着炮车退出而略过,数量更多的床弩取代了炮车的位置,三尺长、拇指粗的弩箭几轮弹射,很快肃清城楼。
床弩撤下,搭了三层望台比城墙还高的战车出动,车上的弓箭手掩护着步兵携带云梯、撞城木冲向城墙。
城楼下的西凉人听闻预警,刚刚跑上城楼,城外第一波攻城的宣人几乎同时爬上来。
双方即刻短兵相接,抢夺城墙。
王义先立于战车之上,在后方观战,不时根据战况调整部署,左右令旗挥动不止。
破城在预料之中,但比顾横之估计的稍微慢了一些。
王义先瞅着车营那一堆年久失修的大型武器,也头疼不已。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净州城,殷侯让他们把所有家当都从仙慈关搬过来了。像这种就吊着一口气的困城,若是火炮足够,能直接给它轰没了,用不着床弩这种东西。
但火药年久失潮了不响,炮管再怎么养护都会生锈,新的又没有,不凑和着用旧的,还能怎么办呢?
他叹了口气,吩咐第二批进城的车兵,把弩箭都给捡回来。
顾横之眼观耳观一笔陈年旧账,却并不好说什么。
轮到他的部队进城。他为了和其他队伍避开,又想稍微发挥一些作用,就没有直接走南城门,而是带着部下沿护城河绕了一大圈,从北城门进。
进了城就是巷战。净州城里屋舍众多,西凉兵也没有傻到和他们正面对决,藏匿于各处,得逐街逐巷、逐楼逐屋地搜寻。
一天一夜之后,除了负隅顽抗的西凉人,他们还找到了不少百姓的尸骨。
军师让人把尸骨都收敛到一处,比照牺牲烈士规格以军礼埋葬,立碑上香,告知他们城池已复。
又命人疏通天河水源,砍来大批的柳枝,泡了水,在城中一桶一桶地泼洒。
血迹与尘土都被洗净,青石砖缝里冒出嫩绿的幼芽。
惊蛰就要到了。
“大帅,净州城拿下了!”副将三步并两步上了玉水东城门的城楼,嗓门大得城楼上下都能听见。
“真的吗将军?”值守的士兵都忍不住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玉水,引得上下欢腾。
殷侯仔细看过军报,也笑道:“好,很好。给朝廷上书——要露布飞捷,告知天下所有关注西北战场的人。”
他起身欲将军报递给书吏的刹那,全身忽然僵住,接着猛地坐回椅子,带得椅子往后划出刺耳的刺啦声。
“大帅!”副将脸色骤变,上前欲搀扶。
屋里屋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坐久了没注意,带到椅子腿了。”殷侯挪了挪椅子,又摆摆手,“继续做你们自己的事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各自归位。
副将看他捏着军报,试探着往桌沿上放,心中越发惊疑,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到军报旁边。
这一下,令他几乎失声:“大帅?”
殷侯微微侧头,耳朵朝向他,“你说什么?”
副将腿一软,差点跌倒,幸而被及时扶住。想说些什么,巨大的惊骇压在胸口,使他只能发出囫囵的声音。
殷侯转回来,眼睛稍微适应了骤然暗下来的光影,已能分辨出副将模糊的脸部轮廓。
他竖指于唇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谁是贺眠?”
一名卫兵在兵营门口高声问。
“是我。”贺长期举臂回道,端着大海碗从同袍之间钻出来,还没问,对方就说:“将军有新任务,跟我走一趟吧。”
他便赶忙把碗放回去,叫平叔给他看着,等他回来再吃。
将军的营帐离他所在的兵营不远,他以为去去就回。结果卫兵牵了两匹马,带他连夜赶到玉水。
一路风驰电掣,下马上城楼,他还没找到机会打听到底怎么了,就被一名佐将带进了一间屋子。
殷侯就坐在铺着舆图的长桌一头。
副将走过去,躬身禀报:“大帅,人带来了。”
不应该在门口就禀报吗?不传而入,贺长期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儿。
殷侯似才发觉站在门口的他,目光转过来,然后招手,“走近一些,说话大声一些。”
他走过去,对方的目光仍停在门口。他特意走到视线当中,然而那目光毫无变化,细看甚至有些涣散。
贺长期骤然想到某种难以置信的可能。那一瞬间,他只觉头顶的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不要惊慌。”殷侯找到他的方向,温和地笑道:“我叫你来,就是因为我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
“我、您……怎么会……”贺长期直愣愣地看着他,语无伦次。
他年少时很想亲近他四叔一家。直到今日,他才第一次和他四叔距离这么近,近到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鬓间的白发和无法凝神的双眼。
他宁愿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殷侯拍了拍他的小臂,“年纪大了,生老病死,天行有常。这算不得什么,你也镇定些。”
而后才道:“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净州,把我现在的状况告诉军师,让他尽快回来。除了他,此事不能让军中任何一个人知晓。”
然他越镇定,贺长期越是难以平静。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他。
他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殷侯以为是问自己这样安排的原因,回答:“现在还没有把西凉人彻底赶出去,所以不能让大家知道这个消息。”若是因为他而影响战局,那就不好了。
“此事虽紧要,但才打下净州,军师那边想必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也不必太过着急。你连夜赶来,饿了吧?”他说到这里,叫副将把他的夜宵端上来。
副将应声出去,把门也带上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殷侯拿出一把短刀放到桌上,推向他,“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谢。谢谢你为我妻固坟。”
贺长期已忘了这件事情,此时回忆起,竟无语凝噎。
“收下吧,改日试试可还锋利否。”
贺长期抖着手拿起那把刀,刀鞘斑驳,显然佩戴使用已久。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
恰此时,苍州急报送达,言西凉军异动频频。
端着一碟面饼回来的副将立刻将碟子塞到他手里,跟他说可以吃完休息到明日再走。
贺长期知道不能再留,吸了下鼻子,大声告退。
殷侯含笑朝他点头:“去吧。”
他抱着碟子出去,把面饼打包做干粮,把短刀挂到腰间,想想又觉得不对,脱了铠甲底下的袍子,把刀包起来带走。
夜风冰凉,他吹了一路,经过自己所属的兵营驻地,踌躇许久,还是先回到营里,把贺平叫上,还给人另外支了匹马来。
贺平有经验,出营的时候就背上了包袱,习惯性地问要去干什么。
贺长期却不答,闷头就走,走了几里路,心中挣扎终于有了结果,才反问他:“你知道今行现在在哪儿吗?”
贺平茫然道:“云织县,净州城,或者累关?距离我们上一次通信已经很久了。”
其实他回到玉水之后就联系过贺冬,但当时是避着前者去的,现在也就不好说出来。
贺长期说:“平叔,我知道,是他让你跟我一起来的。”
“是。”贺平点头,反应过来又摆头:“不是,你问他在哪儿是什么意思?”
“你就说,你能不能联系上他?”
“能是能,但是……”
贺长期勒住马,低声说:“那就拜托你去找他,告诉他,他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如果能回去见他爹一面,就一定不要耽搁,尽快回去。”
说罢,打马独自飞驰而去。
“他爹?状况不好?”
贺平留在原处,摸着脑壳思索他说的这个“他爹”是谁。
他还没忘那个“私生子”的事,但他也记得贺三老爷挺心宽体胖的啊?更何况贺三老爷是贺长期他亲爹,不至于自己不管,要他家主子去管吧……
半晌才忽地明白过来,说的是殷侯!
他立刻用老办法唤来一只苍鹰,谁知星央他们身在净州,浪费了他一日功夫。
不过好在能借此得知今行确在云织,他又立刻调头过去。这一绕,赶到南端的小县城已是二月初三。
贺今行近一旬都在预备春耕。
前不久,他发动大家翻遍整个云织,将所有作物种子都找出来,竟有不少。再等几场春雨润了田地,就能播种。
他的左手依旧无法用力,但右手就快恢复如初。早起不便练拳,就练单手的剑。
贺冬领着贺平奔进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写折子。净州已全部收复,不必急着接流离在外的百姓回来,但必须有足够的人手恢复春耕,且最好能重开商路。
贺冬进门就飞快地说了一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但又下意识地抗拒,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比平常迟钝了千百倍,过了好一会儿,才讶异地问:“你们说什么?”
贺平满头大汗地重复:“殷侯出事了!”
提起的竹笔砸到干净又工整的奏折上,浓墨迅速晕花了字迹。
第257章 卷三完结
“军师回来了!立刻打开城门!”
夜半三更。
塘骑先行叫门。不多时, 几匹骏马自浓夜里驰出,驶进城门,随即急刹。
王义先翻身下马, 没站住踉跄了一下。卫兵来扶, 他抬手让他们留在原地, 独自快步上了城楼, 直接推开还亮着灯火的那间房门。
“贺易津!”
“嗯?”殷侯听出这熟悉的声音,有些意外。前一夜才让贺长期去送信,现在人就到了。他望过去, 很不赞同:“这么快,人和马都遭罪啊。”
王义先才不管马遭不遭得住, 看到人好好地坐在椅子里, 手抵着门框喘了口气。再目光一扫,屋里只有一名副将,手里还拿着一份军报。他不管他们刚刚在做什么,说:“请军医过来。”
副将抬脚就要走,却被殷侯叫住,“别去。军医为了配药忙了一天一夜, 再不让人好好休息,铁打的也熬不住。”
“大帅……”副将欲言又止, 目光求救似的看向军师, 才发觉军师也沧桑许多。
王义先还撑着门,好一会儿,挥手示意前者出去。副将只得告退。
长桌两边都是独凳, 殷侯起身去侧间提了把椅子过来, 好让老搭档坐下靠一靠。
这几步路走得很稳。武人的敏锐感知仍存,在熟悉的地方行止如常, 旁人只要不刻意观察试探,几乎不会发觉他有什么不对。
许是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他慢慢露出一点笑:“我比你先归休,是我赢了。”
——他俩曾经打过一个赌,看谁先挂冠悬车,随归鸿回乡。
王义先早就忘了这桩无聊的赌,回忆涌来却如在昨天,令他五味陈杂。但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连夜飞驰过来,还得尽快回去,容不得伤怀抚时。
他不能再沉默:“那你说怎么办。”
“你代我写一封奏折,向陛下告罪。”殷侯直言。
王义先下意识地皱眉,但这回没有反驳,而是直接去取纸笔。
殷侯摸索着帮忙磨墨,一边说起早已打好的腹稿,要举荐他接任总兵的位置。知他不愿,甚至迂回劝道:“老韩比咱俩年轻,等你想撂挑子了,就推他上位。”
他心中确有抗拒,然而时局如此,实在无可奈何,“那振宣军呢,要推谁?”
若他接任西北军总兵,朝廷不可能再让他兼领振宣军。与其到时候被动听宣,不如现在主动举荐。
殷侯道:“我们的人都不合适,顾横之根基又在剑南,就推举方子建吧。我看军报,这回他也立了不少功,有凭有据,还能再卖陆潜辛一个人情。”
“如果朝廷要调秦广仪接手?”
“应当不会。但为以防万一,你再替我向长公主去信一封。”
王义先便按着对方的意思,将给圣上的奏疏,给长公主的谏言,给崔连壁、桓云阶等朝中武官一系的托付,加之日后军中职务的变动,以及其他各项事宜,一一记下。
公事具了,已是五更时分。天尚未明,殷侯便就着早饭再提一二私事,托他转告家人。最后道:“……今行那边,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悲,更何况重伤尚未痊愈,若知道了,定坏心神。待我故后,再告诉他。我这里,能多拖一日是一日。”
“你就不想见他一面?”王义先诸事皆应,唯独此事有异,“那孩子一定也想见你。”
怎么会不想呢?可若在膝前,如何舍得生死别离?唯有摧肝断肠。
殷侯缓缓摇头:“难道要他看着我弃他而去吗?”
生死命题千古有之,不论如何选择,都注定难解。
王义先也解不了,只能被焦头烂额的公务推着走。他封好所有的文书与信件,临走时说:“我尽快回来。”
“好,一路顺风。”殷侯说,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送到路上。
军师前脚离城,军医后脚提着食盒爬上城楼,见他站在城墙上望着东方,衣着面容和昨晚几乎没有变化,惊道:“您是不是一晚上都没睡?”
殷侯回头笑了笑:“日后自有长眠的机会。”
他年轻的时候领兵千里奔袭,几天几夜只囫囵打两个盹儿,等受了伤不得不卧床养病的时候,再昏天暗地睡一遭。那时候总觉得怎么也睡不够,如今却难睡久了。
更何况战事未止,他却时日无多,哪能安睡?
军医无法,只能引他进屋,把药端出来,问他一夜过去的身体情况。听他说罢,痛心疾首道:“早几年就向您说过,您该好好静养,如今真是……”
殷侯不提如果,只问:“可有暂时恢复的法子?”
对方恨不能立刻将他治好,然而医人不医命,天下大夫皆如此。遂道:“不瞒大帅,您现在立刻休养,再坚持用药,尚可延缓旬月。若是强下猛药,至多恢复七八成,但管不出几个时辰,最多一天半日,您就,您就,唉!”
军医掩面而叹。
叹息尚未落地,城楼下便传来焦急的吼声:“急报——”
不多时副将带着信兵跨进门,“大帅,西凉人于昨日傍晚分批撤出苍州城,并放火焚城。驻扎于胡杨庄的第六大营正在试图救火,不知现况如何。”
“什么?”军医骇然道:“西凉人疯了?那可是一座城!”
殷侯亦是面色一变:“快马去追军师,让他立刻调兵前往苍州,协助救火。”
信兵当即回头,换了马拼命追了半个时辰,才追上军师的马队。王义先惊怒交加,当即派人去净州传令,自己则转道苍州不提。
这厢,副将却忍不住道:“那西凉人怎么办?就由着他们撤退?”
殷侯叹道:“这把火就是为了拖延我们的脚步,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他们如愿了。”
“入夜放火,照亮半边天,西凉人分明是示威!”副将不忿,急道:“若让苍州境内的驻军即刻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救火就让净州的振宣军去救好了。”
要出境就得走鸣谷关,关口狭窄,几万大军绝不可能一日就通过。
“可大火不等人。”殷侯没有任何犹豫,耐心道:“杀敌不是我们打仗的根本目的,而是为了保护百姓守住国土的手段。”
“等苍州收复之后,州城仍然是整个苍州百姓赖以生存生产的基础。我们有人能救灾就要尽可能地去救,不要等着大火把所有东西都烧没了,还给他们一座废墟。”
“道理是这样,但……”副将悲愤地挣扎道:“末将只觉,西凉人如此残暴,如果就这么轻易让他们撤回去,毫发无损,实在愧对那些牺牲的同袍和百姓。”
“当然没这么容易,你别急啊。”殷侯低头想去看舆图,手摸到图纸,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看不见了。
头颅深处的隐痛逐渐清晰,一股一股地搅扰着他的思绪,他抬手撑住额头,手肘重重磕到桌上。
“大帅!”副将忙躬身凑近,“您怎么样?”
他微微摆手,哑声道:“你从剩下的兵里挑两千带出去,沿业余山抄近道,卡住鸣谷关。不必强行夺关,就在侧翼依托山势骚扰,拖住欲出关的西凉军。军师那边有空出的人马,自然会调拨上去。”
“末将前去?”副将却吃惊道:“那您怎么办?”
从仙慈关调兵北上鸣谷关,确实比从净州走要快上许多。但为了收复净州,西北军所剩的将官几乎都派出去了,只有他肩负传令与护卫之责,常在主帅身边。而且关里剩下的兵也不多,再带走一半,那可就彻底空虚了。
“不妨事,你走了,还有军医在。”殷侯拍拍他的臂膊,“军机不可贻误,速去。”
“末将遵令!”副将便抱拳跪地,立誓:“此去粉身碎骨,亦必不辱使命。”
“仗要打,性命也要爱惜。”殷侯微微笑着嘱咐,待人走了,才对军医说:“温大夫,请为我备药吧。”
温大夫在西北军做了十几年军医,这几年更是专门负责主帅诊治,自然明白他这是要下猛药的意思,“大帅这是为何?战事如此紧,您就不能再多留些时日吗?”
“不行啊。”殷侯说:“据守苍州的西凉军突然大举撤退,定然是接到了主帅命令。铸邪蒙诸要回来了,他这个人用兵惯来谨慎,绝不止这一个手段。你看我现在这样的状态,如何能与他接战?”
军医听闻原因,无言以对。半晌,对着他作了个长揖。
殷侯看不见他的动作,请他传令兵来,吩咐道:“加增五班塘骑,上到鸣谷关,下到神救口,常规每两个时辰报一次消息,紧急军报不论。”
随后便按照原计划,动身回仙慈关。
军医执意弄了辆马车来,他也没拒绝,在一众卫兵惊诧的注目下钻进车厢里,睡了一路。刚回关,便向关外的戈壁撒出斥候。
第二日凌晨,即有斥候回来报,铸邪蒙诸带着至少三万兵马在百里外扎营。大约明日傍晚,便能兵临关下。
“留两队人时刻注意他大军动向,其余都撤回来罢。”殷侯的猜测被证实,反倒松了口气。
军医一直近身照看,闻言不由问原因。
殷侯不吝解释:“这就说明他来不及赶到鸣谷关,所以才会退而求其次,直接到这里来,围魏救赵。”
随即命信兵往苍州通报军师,并传令召十三营并一个步兵大营回来。再传专司斥候哨探的营将,命其尽快探清西凉国都局势,尤其储位可有着落。最后重盘关防人马,进行调整。
军医劝他歇一歇,他便靠坐在大椅里,稍稍阖眼。
只须臾,回忆似梦纷来。
贺今行于梦中挣脱,睁眼片刻,一凝神即翻身欲起。未料左臂无力支撑,陡然摔回榻上。
“小心!”守在床边的贺冬赶忙将他半抱起来,“磕碰到没有?”
他说不出话,撑着额侧,只觉脑海混沌,无数梦境片段与现实交织,纷杂凌乱。
贺冬赶紧按压他颈后大椎穴,疾声道:“宁心静神,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动气,否则我只能再给你下一次针。”
贺今行放空思绪,压着浑身燥涌的血凉下去,才哑声问:“几时了?”
“寅时将近。”贺冬见他无虞,扶他坐起,“你现在感觉如何?”
“初几?”
“初四。放心吧,你没有昏睡多久。”贺冬犹豫片刻,说:“仙慈关那边也没有大消息,殷侯还在。”
贺今行如梦初醒,慢慢点头,“平叔呢?”
“他在熬药。说话没个轻重的,不想看到他。”
“是我一时没撑住,吓到你们了,和平叔没有关系。”他缓过来便下床穿衣,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多亏他赶来知会我。”
“我们只盼你好好的,但也不要硬撑。”贺冬心疼道。然而知道他劝不住,没有叫他再多躺一躺,只商量着说:“把药喝了再走吧?”
贺今行答了声“好”,一道声音同时从门外传进来,“醒了吗?”
继而一人提着壶热水进来,竟是夏青稞。
贺冬说:“小夏大人傍晚到的,我施针的时候多亏他帮忙举灯。”
“小事一桩。”夏青稞笑着倒了两杯热水递过去,“你好些了吗?”
“已无大碍,多谢。”贺今行颔首接过,饮尽后抱歉道:“不知夏兄此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若不能即刻解决,还请等一等,我需得先去一趟仙慈关。”
“仙慈关?”夏青稞却是眼睛一亮,说:“正好,我这回下来,也有要务需得去拜见殷侯。”
贺今行:“愿闻其详。”
夏青稞笑道:“我回宜连之后,县令爷爷不止赞同我的想法,还让我带着他的亲笔信去夏城求援。夏司答应伸援,并派了使者随我一同前来,要与殷侯详谈。”
出乎意料的喜讯让贺今行精神一振,拱手道:“那真是太好了,有劳夏兄周旋。既如此,但请同路。”
“我所为皆我所愿,不足言谢。”夏青稞诚恳道,“何时出发?”
贺冬说:“那位夏城的使者安排在西厢,已经歇下,稍微再等一等吧?”
夏青稞左右看看他俩,也敛了笑:“我看你气色不佳,不妨再歇一歇?”
贺今行答应了,叫他们各自回去休息,天明再走。
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独自去了厨房。
贺平正守着火炉打瞌睡,被他叫醒后,先是一喜,再面露惭色,打完招呼想开口又不好意思。
“我没事,平叔别担心。”贺今行宽慰道,捡了一旁的小板凳坐下,“但我想知道,平叔是从何处得知大帅的消息?”
贺平有了话头,当即答:“是我们百总,就是贺长期,他告诉我的。”将贺长期被某位将军的卫兵叫走,然后又回来叫他出去的一应经过都说了,“也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他自己好像有任务,去净州了。”
“竟然是大哥。”贺今行盯着跳跃的炉火,一时间想了许多。
“我感觉他可能是把你当成殷侯的,呃,私生子?反正他说的是‘你爹’。”贺平搓着手道:“不知他怎么猜到这些的……贺冬说我没防范,我确实不够谨慎。”
“这样想也不算错。拊我畜我,长我育我,我爹就是我爹。”贺今行并不在意:“随他怎么想,我们终归是兄弟。只要平叔你愿意,可以一直跟着他。”
贺平点点头:“跟着他挺好的。打起仗来,不管是不是一个队的同袍,在他身边他就会罩着。战后也不抢功,还把自己的功劳分给那些弱一些的弟兄。最近还被选进十三营了,等回到仙慈关就能正式入营。您让老铁匠给他打的那杆马槊,他也很喜欢,还在队里炫耀过一回……”
他是孤苦出身,老爹婆娘都死得早,才从了军。因此常常不计回报地照顾后生,对出类拔萃的后辈尤为喜爱,不知不觉说到打呵欠才止。
贺今行静静听罢,劝他去睡,而后独自等药熬成。桌上已晾凉的两大碗,被他装进皮水囊里预备带走。
院子里那架葡萄藤萌出新芽。几个月无人管它,它的生机却不曾断绝。他便将它重新修剪一番,助它趁春风重繁枝叶。
被墨污染的奏折摊放在桌角,桌面已经整理过,他誊写一遍奏折,又将事务记录一番。
天仍未明。
他不知还能做什么,环顾四宇,望见挂回窗下的那盏滚灯。重新裱糊后就如刚拿到手那般新,映着内里一豆灯火。
他坐上窗台,将它取下来,抱在怀里。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做好准备,去赴这一场告别。
然而,纵他已看惯生死,常道别离,一想到即将永远失去所爱所敬的人,仍寝不能寐,念不能平。
人生天地间,该如何才能无欲无情。
天明,贺冬回苍州归营。贺今行将县衙事务交托给刘县尉,与贺冬带着夏青稞和西州的使者沿业余山赶往仙慈关。
黄昏时分,一行人便至秦甘道。
贺今行不好用长安郡主的印信,幸而有夏青稞之事,能按着循例层层上报。待到深夜,军士引他们过秦甘道,至关楼面见殷侯。
夹道两侧山地营盘遍布,因驻兵外出而显得空荡沉寂,漫野的旗帜随山风猎猎,更添萧索。
夏青稞第一次来,被这荒凉而壮观的情形震撼,久久没有说话。引路军士请他们张臂做搜检时,甚至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爬上关楼,才小声对贺今行说:“你好镇定啊。我虽然走过累关,但仙慈关之雄伟胜过累关远矣。”
后者并不隐瞒:“我来过,见过。”
“怪不得。”夏青稞解了惑,没有多问。爬上关楼,殷侯在议事厅等待,卫兵让他带着使者进去。
贺今行与贺冬在外等待,没有刻意竖耳去听,厅里的声音便传入耳中,越往后越清晰。
西州夏城的使者不会说汉话,他和殷侯交流的每一句话都由夏青稞代为转译。
青年一口纯正的宣京官话:“……西州绒人愿举全族全州之力,支援宣军对凉人作战。以盼秦甘早日重获和平,与净州再议通路通商之事。”
“西州雪中送炭之情,我宣人铭感于心。我西北军唯剖肝沥胆,誓守住这一方河山,以太平还报。望来日高原上下互通有无,商路繁荣,天河水流之处皆守望相助。”殷侯语调虽高,音声却哑,就像他这个年纪大部分的武将一样。
初次见面的人并不会感觉到异样,贺今行却听得出,他说话费力而缓慢,与从前大不相同。
贺冬低声提醒:“切忌深思,莫入神。”
他微微摇头:“我记得,你放心。”
他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让他爹反过来因他而担忧伤神。
待夏青稞二人出来,卫兵按照大帅的命令带他们先去安置,贺今行才与贺冬一块儿进去。
军医站在殷侯身边,担了副将的职责,率先问他们来意。
回答他的却是殷侯:“他是我家子侄,我叫过来陪我说说话的。”
军医讶然,但有亲人陪伴,自是极好的,当即主动告退,出去时甚至带上了大门。
厅里寂静,贺今行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帅。”
殷侯拍拍左手边的椅子,示意他坐,“长期给你传信了?”
他答是:“大哥让平叔赶到云织告诉我的。”
“果然。”殷侯看着他,目光无神,嘴角却上扬,伸出手缓缓摸向他,似自嘲又似喟叹道:“都说我大公无私,其实我也有私心呐。”
他便知道他爹已看不见自己,心中酸楚之余,倾身过去,让那只大手落到自己头上,“让冬叔替您看看?”
贺冬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放到桌上,适时地出声:“大帅。”
殷侯笑了笑,摸摸自家孩子的头,顺势把手伸过去,说:“命数到了,强求不来。但不让贺冬诊脉,恐怕阿已不会死心,那就看一看吧。”
贺冬立刻悬腕切诊,结果全如殷侯所说,药石无医,时日无多。
贺今行怔了怔,随即抬手去取颈上项链。
“主子。”贺冬压着声音叫道,“灵药能解百毒,能吊重创者一口气,可也没有延年益寿、重焕青春的说法。”
言下之意,不该浪费。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效果?”贺今行轻声说罢,探身倒了杯茶,送到殷侯手中,再朗声道:“我听您声音都哑了,您喝口水润润喉咙。”
而后开了琉璃珠取出药丸,欲将其放入杯中。
然而殷侯比他先一步抬手盖住茶盏,教他的手撞到自己手背上,才微微笑道:“总是这一招。”
“爹。”贺今行颤声叫道:“您就试一试。”
“不是我不想活,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如何能逆天改命?逆了命,又该谁来付这个代价?”殷侯三指提起茶盏一饮而尽,轻轻放回桌案,“阿已,不要替我执拗。”
贺今行所有劝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那颗灵药被紧攥在手心,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殷侯说:“陪我到外墙去看看罢。”
他才轻喘一口气,起身去搀扶对方。
仙慈关的关城很大,在内城并不能看到关外的景象。只有出了内城,站在外城的关墙上,才能将属于外邦的戈壁荒原一览无余。
西凉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地平线上,在欲坠不坠的夜幕下,匍匐如巨蟒。
贺今行与殷侯并肩立于关墙中央,左右守卫退避二十丈。贺冬也没有跟着一道,先下去歇着了。
他肉眼瞧见西凉中军最高最大的那一杆大纛飞扬,感到不妙:“铸邪蒙诸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是啊,傍晚才扎的热乎营盘。”殷侯笑道:“看着罢,那厮明日定会来叫战。”
贺今行不免担忧:“我看关内守备并不充足,大帅可是已有准备?”
殷侯:“十三营在回来的路上,明日晚便能到达。还有一个军师调拨的步兵大营,至多后日早上,也能赶回来。只要我还在,谁也别想打这座关的主意。”
“精锐调离,苍州阻击西凉军恐怕就力有不逮。”贺今行在来的路上就已听说了苍州城的大火。
殷侯沉默片刻,直言道:“就算铸邪蒙诸不来攻打仙慈关,苍州战场也没法打到底。我和军师原先打算的就是隔天河与西凉人僵持半载,到秋收后再图决战。”
先行收复净州,是因为朝廷需要一场大捷,而他们也不能让西凉人彻底控制神救口,站稳净州。
贺今行闻言,骤然醒悟。从净州决定速战速决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军费不足,粮草武器不够,无论西北军还是振宣军,都无法死战到底。
开春是最好的时机,一场持续近月的会战过后,不论是哪边的军队都需要休战恢复元气。
殷侯继续温言解释:“如今西凉人提前撤离,让出苍州城,给了我们机会。但除了地利,天时人和并未变化,我们的粮草仍然紧缺,装备依旧不足,所以苍州不管打到什么程度我们都能接受。”
“若能趁此机会将西凉人驱逐出鸣谷关,很好。若只能将其逼至苍北一带,也不必强打,退回苍州城徐徐图之便是。”
军需就是军队的命脉之一。贺今行想着西北两支军队的处境,只觉自己也如被扼住喉咙一般,呼吸难以顺畅。他竭力思索着解决之法,“西州绒人一族不是说可以支援粮草么?”
但说完便又自行否决:“不对,西州距离苍州比甘中到苍州还要遥远,高原路段也比戈壁还要艰险,辎重运输需要不短的时间。等夏兄他们回去,再对接转运,恐怕至少要三月出头,来不及了。”
他感到无力,并因此而难过。
“打仗就是如此,以己之长战彼之短,时机不对就蛰伏等待。若是完全顺风顺水,又何须打仗?”殷侯则从容许多,有意宽慰他:“就像西州夏氏,他们为何愿意如此干脆地帮助我们?”
“除了我们常年交好,还因为天河高原虽然夹在我大宣与西凉之间,但这百年以来,只有我们宣人的军队走上去。”
仁义并非无敌,只有具备相匹配的武装,才能所向披靡。而居安思危,维持武装,亦是同样困难的事情。
古往今来的典籍都反复记载述说这个道理,贺今行明白。但他想不通,为什么如今的上位者要反其道而行。
他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只能像少年时一样,抱住他爹。只是这几年他长高了许多,需得低下头,才能将脸颊贴在他爹的铠甲上。
殷侯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我们阿已已经做得很好啦。不管是带着百姓坚守云织,还是出关刺杀铸邪怒月,都是很了不起的事。若你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我和星娘,不管天上地下,也都以你为荣。”
“不,我做得还不够好,不够强大……”贺今行闭上眼,嘴唇张合几近无声。
眼泪滑过铁甲,跌落关楼。
临时的住处是一座空闲的营帐,他回去时,夏青稞躺在行军床上,已经睡过一觉,点了半盏蜡烛放在床头。
对方看到他,顿了一会儿,才低声问:“我们要尽快赶回去,天明就走,你要一起回云织吗?”
贺今行很感激他是如此顾及别人的情绪,也就不提其他,只回答这个问题:“我要在此再待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请冬叔与你们同行。”
夏青稞并无此意,摇头拒绝,又转头看了看正在睡梦中的夏城使者,举起蜡烛示意出去说话。
秦甘道上的风很大,吹得烛火一明一灭,他干脆熄灭,在昏暗的夜色里问:“殷侯的耳目是不是出了问题?”
贺今行惊讶了一瞬。
只这一瞬的沉默,夏青稞便说:“我知道了。”
话已至此,贺今行干脆道:“同行的那位使者可有察觉?”
殷侯镇守仙慈关,震慑的不止是关外的西凉人,还有关南的绒人。
“他是夏司宠爱的府臣,但听不懂汉话,并没有起疑,我也绝不会告诉他。”夏青稞随意地笑了笑。
他张手接住削来的风,轻缓但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放心,这件事对我们绒人有长远的好处,我会尽力不让我们内部的人破坏它。”
先送出好处,才能要求、换来好处。
谈感情,也谈利益。
第二日一早,夏青稞便向殷侯辞行,殷侯则派了一名营将带一支小队随行上高原。
贺今行送走他们,便待在殷侯身边,做他的护卫。较近的军士们很快皆知,他乃大帅的子侄。
及至午时,外墙岗哨来报,西凉军派人前来叫阵。
“头几拨不用理会,等铸邪蒙诸亲自上阵了,再来通报。”殷侯吩咐,转头叫军医:“温大夫,我中午喝的药什么时候能好?”
军医意会,回禀自己下去准备,背过身无声叹息。
贺今行察觉到这两人似乎不对,出声说:“大帅,来回有一段路,不如我去吧。”
“不用。”殷侯制止他,等军医出去了,温声道:“我屋里有一身软甲,去穿上,待会儿一起上关墙。但不可趁此机会去找温大夫,让他为难。”
四目相对,贺今行看着那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目光,没有再问为什么,抱拳应下。
去而复返,军医比他先回。殷侯将手中药碗放到桌上,靠着椅背阖眼浅寐。
他盯着那只碗里的星点残汁,心中无数驳杂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片虚无。
申时末,隐约有鼓声传来,不出半盏茶,便连成了调子。
哨兵跑进内城,殷侯睁开眼,目露寒芒。不等通报,他便起身向外迈步,步伐有力,步步生威。
贺今行眼见所想成真,以为心中会起惊涛骇浪,谁知却平静如古井,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然而情势不由他深思,他在兵阑上取了把单手剑,就紧紧跟随在他爹身后。
仙慈关的外廓墙十分宽阔,上下两层。下层为基石;上层开设数间小室,于朝外的墙上凿出一长列炮口;关墙上墩台营房林立,垛墙一侧每隔十步便竖有军旗,间插站岗的军士。
殷侯登上关墙,沿路军士皆注目称呼行礼。待他出现在关墙上,响了好一阵的鼓声便戛然而止。
贺今行看向关外,西凉人的先锋军已然开近。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军阵一字排开,就列于大约两百步之外。
鼓停后,当中一匹马踏步出列,独行至一百步开外。
“贺易津!”马上的骑手已不年轻,嗓子却比许多年轻更加洪亮,也更加粗犷,“终于舍得出来啦?”
说的却是一口汉话,还带着浓浓的秦甘口音。
殷侯高声回道:“你年前蹲了几个月都没过来,这回好不容易伸出头,我怎么也得来看看啊。”
贺今行接连听完,立即知晓了对方身份。这就是铸邪蒙诸,西凉仅存的一位老亲王。
而后才恍然发觉这两人说话口音竟有些相似。
他看向殷侯,后者精神焕发,面容上犹带着得见故人的笑意。
“咱们确实好多年不见,我一直没听说你卸甲放兵权,还以为你不会老呢。”铸邪蒙诸哈哈大笑,笑声回荡于戈壁上,却有掩不住的苍凉,“既然都老了,那就让我们两个老的在这里打,别为难年轻人。”
“贺易津!”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放我的儿郎们回来!”
老对手笑声隐去,殷侯就笑道:“你家儿郎既无故闯入我家地盘,我做东道主的,合该请他们挨顿揍!更何况,我有天险可峙,还有雄关可依,你凭什么与我打?”
铸邪蒙诸喝道:“凭我十倍于你的四万大军,凭我全军上下不死不休的决心!”
关防空虚,让这人看出来了。
贺今行眉头紧锁,按住剑柄,估量这支先锋军的实力。
殷侯沉默片刻,肃声回应:“难道决心与实力只有你们的将士有吗?”
他大手一挥,“抬我宝槊来!”
铸邪蒙诸盯着他与他脚下所站立的雄伟关城,目光凝重。
这一回他并不想来,更不想打。
因为这是注定没有胜利的一场仗。
国都储位悬而未决,欲意争夺者虽众,但都是孬种,他看不上。可这储位必须有人来坐,哪日老国王驾崩之后才有人继承王位,不至于让国家大乱。
正是焦灼之际,边关战事遭重,数万大军困于宣人的土地上。怒月太子放于最前线的兵,都是几年前才征召的年轻儿郎,不可不营救。
他起先是打算派人去攻打神救口。然而斥候打探过回来报,他们去年在关口外修建的栈道已被彻底损毁,西北军又派了重兵把守。同时苍州传回急报,净州已失。主力聚集在苍州北部,单拿下这一座南端的关口,就没有意义了。
至于前往鸣谷关接应,疾行军也至少需要两到三日,来不及。
于是,他只能选择率军直攻仙慈关,逼迫殷侯撤回布于苍州追击的西北军。
西北军的兵力他知道,哪怕有新征的兵,也绝对无法两端同时顾及。
他深陷苍州的儿郎们,也正陷于水深火热的泥沼之中,由不得他在此拖延,必须动真格。
思及此,铸邪蒙诸毫不犹豫调转马头,驰回军阵中,举臂下令。
“鸣鼓,进攻!”
号角一吹,令旗迅速挥动,接连如龙蛇舞。
不同于先前行军的金鼓之声骤响,令仙慈关上的将士们皆是一震。
“既来战,那就接战!”殷侯扬声道:“击鼓!”
雄关之上,节奏不同的激昂鼓声于来敌分庭抗礼。
常年驻守于此、将关防作为生活重心的军士们不需过多指挥,便已各就各位。
三重大门一一合拢,加上巨木支撑。外墙上,箭弩上弦,大盾立起,滚木就堆在跺墙下。内城负责器械的军需营兵与接替作战的军士都迅速整装,预备随时顶上外城。
至于先帝年间存下的火器,大都年久失修,能用的已都拉到了净州。好在西凉人也并不爱用此物,打起来不算太亏。
殷侯后退丈许,给守关的将士们让出位置,这等场面尚不至于让他专门进入掩体躲避。
贺今行站在他身侧,紧盯着关墙外西凉骑兵的位置。
从内城奔来的塘骑疾跑上城墙,“大帅!我们的人回来了!”
殷侯以为是十三营,直接吩咐:“叫老何立刻上来见我!”
塘骑却道:“不是十三营,是一支西北军与振宣混编的局队,将领是振宣军的,带着军师的盖印手书。”
“什么?”殷侯回忆片刻,才想起这支特编营。
贺今行自言自语道:“横之?他怎么来了?”
声音不高,殷侯却听见了,“不管是谁哪个将领,都叫他上来。”
塘骑飞奔回去。
贺今行跟着往内城方向望了望。
不多时,年轻的将领大步上来,见面便单膝下跪行礼,“振宣军顾横之,拜见大帅。”
铁制的护膝磕于青砖,碰出一声脆响。与此同时,他抬起头来,飞快地往殷侯身后看了一眼。
贺今行也正看他,目光相触,停留片刻才分。
他抿了抿唇,随即敛神低头:“我部接参议调令,急驰至此。何将军就在我部之后,正在进入秦甘道。接下来做何行动,请大帅指示!”
“老韩走到哪儿了?”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到达玉水。”
殷侯有些意外,大喜道:“好,那就坚持防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关会一会铸邪蒙诸!”
军令立马被通传下去。
顾横之也需回到他的部队传令,并趁此机会让特编营进行小休,便就此告退。
殷侯等人离开,回头道:“若想一起去,就尽管去,不必顾忌我。”
贺今行轻轻摇头:“我既做您的护卫,就要一直守护您。”
他说到做到。
半个时辰后,十三营全部回到仙慈关。
铸邪蒙诸暂停进攻,殷侯走下关楼,下令打开内城门与外城第一道城门。
重装的骑兵整装列队,轻装的骑兵与步兵分散在两翼与后方,二十余辆战车被推到中间的校场上,加高加宽的那辆战车位于正中,大纛已经竖起。
殷侯披挂齐整,登上战车,他惯用的宝槊也被抬到车上。
何将军骑马过来,慨声道:“大帅,咱们多少年没有一起出过仙慈关了?上一回,还是先帝年间,您刚刚封侯吧?”
那道封侯的旨意,以及时隔几天下达的调令,就如同眼下这一战,突如其来。却又避不开,跳不过,不得不全力应对。
往事如潮水,于殷侯来说,潮涌潮落皆泯于一笑中。
“休战多年,西凉人显然已经忘记,仙慈关不只是被动防守的营垒,还是会主动吞噬血肉的巨兽。是时候让他们想起来了。”
他拔出佩剑,指天喝道:“出关!”
号角呜呜吹响,最后最重的一道外城门缓缓打开。
兵马有序出关,连绵不绝。
西凉人的先锋军已退回大军之中,铸邪蒙诸的根本目的不是攻关,所以先前并未下多少力气。
此时全军拉开阵势,持戈以待,才认了真。
主帅的战车驶过壕沟,便停下来,与敌军帅台隔战场相望。
贺今行骑马跟在车旁。轻骑与步兵从两边倾泻而出,好似流动的河水,他就是钉在其中的顽石。
战鼓一起便经久不息,犹如神灵震怒,降下巨雷,致战场所在之处生灵涂炭。
旌旗遮天蔽日如浓云,飞箭交相坠落似暴雨。战马被长□□中脖颈,落下的铁蹄踩塌士兵胸膛。战车滚滚,碾过血肉,又被其中的骨头绊住。
战场仿若织机,两方兵马身被不同颜色的甲胄,来回交错如同织线,共同织出命运的走向。
一旦织成,便如白日落土,夜露裹血,不可逆转。
贺今行打定主意要守着他爹。然而上了战场,就由不得自己。
他无法看着同袍奋战,腹背受敌,而不伸出援手。
殷侯说:“何苦压抑自己,去吧。”
而后拾起鼓槌,亲自击鼓助战。
他便提剑驰入阵中。
生死一线的紧张,让他暂时忘记其他,却又因此忆起多年未解的疑惑与不甘。
他生于一场大火,这十八年所走的路,每一步都脱不开过去的战争影响。
这世间若没有纷争,他所敬所爱之人,是不是,就不会离他而去?
他因左臂力有不逮,疏于防护,有人突围过来,此后一直护在他左手边。
他没有注意去看是谁。
直到战鼓忽停,关城下开始敲锣鸣金。
西凉人撤退了。
铸邪蒙诸本就不欲直面仙慈关的重骑,每添一笔伤亡,他心头就在滴血。
确认战场不断有西北军回援,便赶紧鸣金,趁夜撤离。
贺今行愣了片刻,坐下马匹脱力跪伏于地。他立即跳下马,越过不知多少人与马的残肢尸骸,跑向帅台。
“今行!”顾横之追在后面接连叫他几回,他都恍若未闻,窘迫之时,忽然想起殷侯曾经叫过的那个名字,脱口而出:“阿已。”
贺今行陡然停下,有些恍惚地回头,
顾横之向他伸出手,“你要去哪儿?我们一起去。
“我要去找我爹。”贺今行抓住伸来的这只手,被一股大力带到马上,反复说:“我要去找我爹。”
顾横之便载着人策马跃过半片战场。
殷侯已放下鼓槌,立于战车前端,看着两人下马奔至车前。鲜血涌到喉咙口,压着他想要宽慰这两个孩子的话。
贺今行扑到横木上,抓着他的手,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
无边的寂静之中,他扶轼回头望。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他这一生,十四别爷娘,朱颜青鬓。及冠娶妻,半生分离。勤勤过不惑,齿衰目盲耳弱。
二十七年戎马倥偬,至此终休。
贺今行也随他望去。
在他身后,雄关静卧。
顾横之看着这两人,直觉不对,“大帅?”
殷侯望着仙慈关,眉间风霜凝固了眼中笑意,已与世长辞。
贺今行也察觉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撑着大腿直起身。
“今行?”顾横之声音极轻,怕惊扰到他一般。
“我没事。”他说,“我知道,早就知道。”
他的亲生父亲战死在他出生之前,他的亲生母亲自尽于他出生之时,抚养他长大的阿娘在他幼时病逝于千里之外,他不能收敛尸骨,不能扶官入葬。
如今,他能得见阿爹最后一面,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登上战车,钻到殷侯一条手臂下,试图将人架到肩上。
周遭将士看见,都惊骇得停住了动作,有人呆呆地喊了一声“大帅”。
其他人下意识屏住呼吸,想等一声回应。
贺今行终于把人架起来,平静道:“横之,劳你帮忙击鼓。”
顾横之目含担忧注视他片刻,应声过去,拾起沾血的鼓槌。
须臾,丧鼓响彻仙慈关。
(卷三 完)
第258章 一
丧鼓响彻仙慈关。
打扫战场的军士忘记去捡眼前的箭矢, 被抬到担架上的伤兵停下了呻吟,正在卸甲的重骑兵将披膊扣了回去。
所有尚还清醒的人,无一例外地望向那杆大纛所在。
何将军才将赶到, 便闻噩耗。他揭开面帘, 取下头盔, 半白的头颅低垂, 半跪在殷侯身前,哀恸道:“大帅啊。”
在他之后,万千将士纷纷脱盔弃械, 无声相送。
细细密密的雨丝自天上垂落,笼住戈壁, 仿佛母亲的手, 要为征人抚平伤痛。
他们在春雨里放开心扉,哀哭渐起,并迅速燎原。
就连向北边撤退的西凉军也有听闻。
断后的队伍传回消息,铸邪蒙诸不信,“当真?你们没有看错?”
他派亲兵调头去确认。亲兵回来汇报,仙慈关已挂丧幡。
他才驻马, 回头南望,唏嘘道:“死在战场上, 何其幸运, 何其荣耀。贺易津啊贺易津,又胜我一头啊。”
“王爷这话说的,死人哪能比过活人?”跟随的一名部将却大喜道:“殷侯一死, 西北军如断一头。王爷, 咱们可要立刻杀回去?末将愿为先锋!”
铸邪蒙诸笑了笑:“哀兵难胜。”
言外之意就是并不赞同回头再打。
这名部将是开年才从国都跟着老亲王出来的,第一次当将军, 年轻气盛,犹道:“可我看仙慈关内的兵力并不充足。才将那一仗,他们一直缩在山脚下,我们的骑兵施展不开手脚,无法大规模冲锋迂回,才让他们战成平手。”
丝毫不提他们没能成功将西北军引至戈壁深处,所以才受此限制。
“是啊,宣人占据了地利啊。”铸邪蒙诸这回是真的觉得好笑,问他:“你觉得我们能攻破那一座关吗?”
“这……”攻克一道关隘绝没有平地打赢一场遭遇战容易,更何况那是仙慈关,青年讪讪摇头:“不能。”
“既然不能,那我们回去再打一仗的目的何在?没有任何战略收益,让士兵前去白白送死的意义是什么?你不要忘记,你还有数万同袍深陷在鸣谷。”铸邪蒙诸不耐再和他多说,打马先行。
途中又想起怒月太子。他这个侄儿哪怕和他政见不同,但有真材实学,就算他发誓不再上前线,也甘愿在后方为太子压阵。
珠玉在前,余者皆成废料。
不知是谁杀死了怒月太子。
他将此仇按捺于心中,向全军传令:“加快速度,两日后必须赶至鸣谷关外!”
红莲旗沿着业余山西麓北上,隔着一座山脉的东麓,十数名塘骑带着讣告同时奔往各方。
这道凶讯犹如晴天霹雳,于翌日傍晚,砸到了西北军各部。协同作战的振宣军也随之得讯。
苍州北部,西北军第五大营才将打好营盘。百里外,西凉大军背靠业余山,与他们扎营对垒。
牧野镰捏着发给自己的一指白布,缠着军需官问了好几遍:“真的不是为了迷惑敌人的假消息吗?”
他不信,同营的弟兄们被他一说,也都将信将疑。
唯有他们的千总贺长期待在营帐角落,白布早已缠于臂,一言不发地擦着他的矛,不往挤成一团的帐门处看一眼。
军需官走了,大家就围过来问他:“将军你时常被韩大将召见,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啊,这个消息不是真的吧?大帅好好的,怎么会牺牲呢?”
七嘴八舌,都想听他说这是个假消息,只是为了迷惑西凉人,不是真的。
哪怕他们入伍多年不定能得见殷侯一面。但在他们的意念里,殷侯是永远都会镇守在仙慈关,一说起他就会令人安心的存在。
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贺长期一直保持着沉默。半晌,突然放下矛站起身,把大家吓一跳。他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努力调整表情,保持冷静向大家抱歉,说:“我也希望不是真的。”
然后拨开众人,独自出了营帐。
白日里断续下过几阵雨。但春雨滑如油,片叶留不住,都已干晌。
他站在旷野里,绮丽的晚霞布满整片西天,炫目得令人感觉不到真实。
“贺将军。”牧野镰在身后叫他,而后走到他身边,说:“你的反应真奇怪,是不是提前知道些什么?”
贺长期往身边瞥了一眼,沉声道:“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直说你想干什么就是。”
“我只是想确认殷侯是否真的过世了。”牧野镰席地坐下来。
贺长期冷笑。如果这厮真如他所说,没打别的主意,他能把自己的姓氏抹了,改姓牧。
牧野镰听着这一声笑,就几乎能猜到他的想法,唉声叹气:“我真的想做个好人,小贺将军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一个杀人如麻的马匪,能有什么真情实感?”贺长期走开两步,也坐下来。不得不说,贴着大地的那一刻,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
“你的战功可比我多得多。”牧野镰轻嗤道,安静片刻,又说:“如果殷侯真的过世了,你就不想去仙慈关祭奠吗?”
贺长期也正在思考此事。
去吗?可是人死如灯灭,生前不去亲近,死后再去吊灵又有什么用呢?有心祭拜,何处不能拜,何时不能去?
遂缓缓摇头:“不去。”
“真的不去?”牧野镰屁股挪过来,摆出一副劝说的架势,“去吧,你去了,我也就能跟着你去。”
这态度实在奇怪。贺长期想起在玉水的时候,这厮也千方百计想混进仙慈关,顿时警觉:“去什么去?韩将军派我们去大遂滩侦察,后半夜就出发。”
牧野镰撇撇嘴,瘫倒下去,知道他这人一口唾沫一个钉,没在他这儿白费功夫。
后半夜,果真被揪起来,摸黑沿着西凉人的东北防线行军。
西北军卡在鸣谷关西南侧,令西凉人无法及时通过,只撤出了小股部队。其余大军沿着业余山脉拉开,开春过后,既有水草,又能依山防守。西北军调了精锐回援仙慈关,一时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就这么僵住了。
对峙并非什么都不做,韩将军思来想去,决定趁此机会,先去打探打探他们的军马场。
在秦甘大地如此广袤又平坦的地形上作战,骑兵不可或缺,因此马匹消耗也极其的大。而大宣不像西凉人家家户户养马,民间马匹有限且资质不高,战马皆有军马场选育。所以他们必须尽快将马场夺回来,培育新的马驹。
否则一旦面临无马可用的窘境,军队战斗力就将大大削弱。
贺长期还没有正式转营,韩将军依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他带着小队抵达草甸边缘,太阳挂在天上,不冷也不热,是很舒服的天气。越往里走,四下却静悄悄的,不见多少生灵。
大遂滩自从被西凉人占领之后,他们多带的马匹在此放牧,其他两州军队需要的草料也从这里收割。过多的马匹啃食它一个夏天再一个秋天,令它一入冬便沉寂下去,几场春雨都未能唤醒尚它的生机。
贺长期弯下腰,抓了把裸露在外的沙土,心下渐沉。也怪不得,这一路越往东,遇到的西凉兵越稀少。
因为这地被啃坏了——哪怕今春就能收回大遂滩,也需要等待它恢复元气,才能重新放马。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贺长期当即率队回返,将其上报。
韩将军立刻派人去追军师,看着飞马远去,甚至有一点儿羡慕。
自从去年春天被派驻胡杨庄,他就一直在苍、净二州与累关盘桓,也很久没有回仙慈关了。眼下他麾下所属的两个步兵大营全部驻扎在苍州前线,密切关注着西凉大军的一举一动,他这个主将也就跟着动弹不得。想回去给他的元帅上柱香,也只是想想而已。
但是他底下的小将并没有这样的限制。
他是知道贺长期出身的,对他说:“你这个做侄子的,就不想去大帅灵前相送?你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我可以给你批一回假,不要不好意思提。”
“谢将军体恤。”贺长期抱拳道,下一句却依然是婉言谢绝。
“大帅一心系于山河疆土与天下百姓,并不在乎身前身后名,我也不能为他增光添彩。与其离开前线,特意到他灵前吊唁,不如早日打退西凉,彻底收复苍州,再携捷报到他墓前祭告。”
他不要只做殷侯的子侄,分他的余荫。他一直以他四叔为榜样,如今更是立誓要向殷侯看齐。有朝一日,旁人提起叔侄,他也能为他四叔耀映生辉。
遥陵贺氏的千里驹,他父亲没能做到,他来。
韩将军闻言,沉吟半晌,对他越发欣赏。有这样的后生,西北军哪怕折损殆尽,也有长存再起的希望,不是亲子又有何妨?
遂拍肩道:“志存高远,很好。既然你不回去,那就随我去巡视营防。”
另一边,王义先已经赶到仙慈关。
关城缟素,山野飘白,所有将士皆缠白布。
殷侯平素起居的营帐布置成了灵堂。灵柩是一副普通的杉木棺材,军医说是大帅自己置备的。不止这一样,其他必须的用物都很齐全,至于他没准备的,也不必再添。
以至于简单得有些简陋。
贺今行把人背回来,梳头净手净面,安置于灵柩,并没有更换寿衣。殷侯仍然穿着自己最喜爱最常穿的那套铠甲,只把甲面上的尘灰污迹全都擦干净了,头盔就放在他身边。
来吊唁、来守灵的将士实在太多,职级不一,有的人不忍久留,有的人能守上一整夜,有的人痛哭不能言,有的人会和大帅低声说好多话。
所以,他并不时刻待在灵堂。
军营里绝大多数事情他都会做,哪里需要人他就去哪里。修壕沟修帐篷,安抚伤兵配药熬药,何将军送往宣京的奏折也能帮忙润润色。贺冬劝他静心休养,但他做这些并不费神,反而劝对方歇一歇。
殷侯遗愿,身后要回遥陵,和他的妻子谢如星葬在一处。
他告诉何将军,后者如实写进奏报,之后相关的事宜,都会同他商量。
将士们起初都觉得他有种很熟悉的亲近感,知道他是殷侯叫到身边来的亲人之后,也就不再多疑,反而多添许多信任。
爱屋及乌,不过如此。
王义先半夜到的,披上麻衣进灵堂。此时万籁俱寂,堂内只有两个人。
贺今行才换进来不久,正跪在灵前烧纸钱。顾横之跪在他身边,将厚沓的黄纸分薄,不时给他递上一份。
这两个年轻人常常待在一起,吃饭坐一块儿,做事互相搭把手,同进同出的,值守的军士已经看习惯了,也并不觉得顾将军给他们大帅跪灵有什么不妥,仙慈关所有人都愿意,并以其为责任、为荣耀。
王义先却顿住脚步,拧起眉。
他接到铸邪蒙诸兵临仙慈关的消息,第一时间的想法和殷侯一样,调一个大营的精锐再加一个大营的步兵,据关防守绰绰有余,其余部队仍可留在苍州北部,牵制住没能撤走的西凉军。
特编营并非在他首选之中,但是顾横之听说之后,主动请战。他只当年轻人挣功,也没有非得拒绝的理由。
如今看到这一幕,却怀疑起对方的动机,是否真如他所猜,还是别有目的。
顾横之先看到他,低声对贺今行说:“王参议来了。”
王义先也听见了,按下所有想法,走向灵柩。
“军师。”贺今行按着团垫站起来,取了三支香递给他。
王义先并香于长明烛火中点燃,持香祭拜过后,才说:“去歇着吧,让我在这里单独待会儿。”
他满面疲惫,声音里充满倦意。
贺今行便应声出去。
顾横之跟着一起离开,经过王参议的时候,对方看了他一眼,他颔首算是回应。
王义先的视线则落到灵前的香坛烛火与牌位名讳之上。他绕过去走到棺材旁边,看向柩中人。
铁甲苍颜,犹似面带微笑。
他一手撑住棺沿,一手捂住脸。
不是没有送行过同袍,只要一打仗,月月都有相识的人战死,不乏相熟的将领。但到底亲疏有距,在他心中,再也没有人比殷侯贺易津更加亲近。
相伴二十年,贺易津心胸比他宽广,性情比他平和,很少置气,更别提与谁红脸,为人最是包容。而他早年轻狂,眼界高心气盛,看什么都不入眼,常碰一壁的灰,生一肚子的气,认识的人都说他早晚要撞上铁板。
幸而他撞的头一个“板”就是刚刚封侯的青年将军。殷侯请他做幕僚,他从此背靠大树,再去踢板,便有了缓冲的余地,不至于头破血流。
因此,他总以为先行道别的会是自己,可谁知却是送别的那一个。
可见天妒英才,仁义无报。
教人怎能不生恨。
贺今行走得很慢,不时回头看一眼灵堂,看到军师扶在棺上弯折脊梁,不由停下脚步。
军师日日操劳,清瘦得就快只剩一把骨头。他有些担心,怕人伤心过度而致晕厥,想回去看着人,又怕将人惊扰。
毕竟军师说想要单独待着,或许还有话要跟他爹说。他知道他们是很多年的搭档,如同亲人。
“在那儿坐一会儿?”顾横之指向不远处的山坡,在那里能看到灵堂里的景象。
坡上青草如绿毯,两人席地并肩而坐。
贺今行先是注意看着底下的灵堂,军师一直没有异样,眼睛便渐渐移向四周。
漫山遍野的营帐错落有致,架设其间的数百盆篝火整夜不熄,照亮上方的旗帜和下方的道路。
贺今行环抱双膝,侧头望月。上弦月垂挂天中,颜色像篝火最中心的火焰,从地上烧到了天上。
“好美,好安静啊。”他忽然说。
顾横之先看他,再看月亮,明月仿佛触手可及。但他的心不在明月,而在整片夜空。
他应道:“是我们的天空。”
“对,是我们的。”贺今行转过头来,顺势枕到膝上,绽开明亮的笑容。
自殷侯过世后,他已许久没有笑过。顾横之眼眸寻声动,得见这一瞬间,如见夜昙盛放,定定地凝视许久。
贺今行坦然地接受这道目光,说:“再过五六天,圣旨应当就会送到。我要送我爹回家,你可有需要帮忙捎带的物什,或是要做的事?”
殷侯的灵柩只是暂时停在仙慈关,等到朝廷的追授文书下来,他就可以扶棺南下,回遥陵将人安葬。
顾横之摇头。他想要的很少,大都已经得到,也并不在意这些,而是关心对方的去留:“那你还回西北来吗?”
贺今行一时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没有回答,等着他继续说。
他慢慢地分析:“斩首铸邪怒月是天功,陛下或许会召见你,你回了稷州之后,还得回宣京。”
“今年是你知云织的第三年,虽然还差好几个月,但就此免了你再回来,也极有可能。”
外放文官三年一考评,并按考评出的等级轮转,他的今行肯定能得上等。
“之后,可能会让你去知其他富庶州县,或者就留在宣京,重回舍人院。不对,舍人院品秩太低了,应该是……”
他试图推测,但并不怎么了解朝廷中枢的低阶官职,说不出来,就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
“如果陛下真的召见我,大概会给几个相当的官职,让我自己选吧。”贺今行适时地接过话头,说:“那你呢,你回苍北之后,振宣军大概也会重排编制。你想一直留在振宣军吗?”
“不,等战事结束,我就回。”顾横之本想说回蒙阴,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武将能戍三边能做州卫,文官的终途却必定在京城朝堂之上。如果他回蒙阴,就要和今行长久地分别。
他不太乐意。
四目相对,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贺今行几乎在刹那间就明白了他的犹豫,“战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如到时候再说?”
“好。”顾横之重重地点头,知道他,也泛起微笑。
贺今行便说起别的事岔开话题。
他说什么,顾横之就应什么。但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对方。
两人一起考虑未来,计划着要如何融入对方的人生之中。
最后依靠在夜风中,沉沉睡去。
王义先出来瞧见,还没开口叫,人就醒了。
“这才春二月。”他懒得发火,让这俩人自己去煮姜汤,一人灌两大碗,免得脑子被风吹得持续发烧。
贺今行保证自己不会生病,和顾横之一起规规矩矩地告退。一走远,就悄悄转道跑去找他冬叔要了预防风寒的药。
再回来找军师,苍州追来的信兵已经到了。
“大遂滩暂时不能用,就不急着收复。”王义先眉头紧锁,“然而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开辟新的马场。”
“大遂滩那么大,西凉人这是带了多少马来?”贺今行讶异道。
但仔细想想,西凉人骑兵数量远超步兵,习惯是一人带两匹或者三匹马,深入秦甘大地之后,辎重补给肯定优先士兵的口粮,马草能就近取就不会绕远。
他此前想着竭泽而渔的道理西凉太子应当不会不知,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去年就没有新的马匹入库,全用的前几年的老本,今年再不培育马驹,明后年就要无马可用。这些西凉人真是,我恨煞也。”
王义先早上只小憩了一刻,就忍着头疼起来处理军务,已然烦躁,再接到这么个消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主帅殉职,底下一系列将官职务都会连带变动。必须要经过政事堂允准、朝廷文书任命的,在玉水那一晚就都已经由殷侯口述,他代笔写在奏折里。这些奏折在他接到丧讯之后,就立刻派了驿兵送往宣京。而他能决定的任命,就需得此时一一安排下去。
除此之外,苍州的战事还远远不至结束,他人走到哪里消息送到哪里,也无法放松。
然而不论他如何焦头烂额,此时都需赶紧着手解决这件事。开辟新的马场绝非哪一支军队能自己说了算,要上报朝廷,得了允准,拨得专款,再寻觅合适的草场,建立马场,引入马种。甚至不是一两年就能完成的。
他立刻派卫兵去召集尚在关里的几位将军,商议新马场的选地。
——若是只告知朝廷此事,让那帮文官派人去选草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建成。
他就是揣着偏见,决意要把这些事先确定了,再上奏折,让兵部去找户部拨款就行。
等人到齐,就选址范围各抒己见。
苍州不宁,净州没有大片的草甸,菅州地形地势不好,推到甘中、宁西、松江,把句芒山以北有草原的地界说遍了,最后达成共识,选出了宁西路的荼州与骊州。虽不及大遂滩,但这是除它之外最好的选择。
又有荼州。贺今行旁听半个多时辰,对于这个结果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很快想起来,户部发现的铁矿与银矿也在这里。而荼州安县,还有一位故人。
顾横之则指出其中的问题:“这件事不只是西北军的责任,关乎天下所有军、卫,参议何必单扛在自己肩上?”
他代摧山营来大遂滩买过马,两百匹就花去了几万两白银,知道与其他军队的马匹买卖对西北军而言是一笔大收入,但是,“新马场如果建在宁西路,不管荼州还是骊州,都在北方军的可紧急调动范围之内。”
长公主能调宁西三州卫军,调一些马匹自然也不在话下。
围坐将领都一脸肉疼。但这事儿没有办法,只能割肉。
王义先则抚掌道:“对,你提醒我了。找户部要钱这种事,得拉上晋阳一起。”
日后想要分账,现在就得出力。他刷刷写好折子,又给长公主写信。
就在他挥笔之间,那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急递终于送进宣京。
其时正是二月初十,例行大朝会。
百官正在为今年春闱该不该继续延期而争吵。
去年腊月,户部倾尽国库以支撑西北战事,至于其他事项是一分钱也挪不出,朝廷就将本该二月举行的会试推迟到了三月。
如今考期将至,考生大都在进京路上或者已经进京,再提出推迟考期,这天下的读书人不得闹将起来?到时候以什么理由收场?
两拨人喋喋不休,明德帝撑着额侧,底下每一句吵嚷都仿佛是把锥子,刺进他的头颅,让他头痛不已。
以致于驿兵觐见之时,顺喜把奏折拿上来,他不耐烦自己看,叫对方直接念。
正月以来,西北皆是捷报,这一封想必也是。让大太监高声念出来,也好压一压这些吵闹。
顺喜应声高唱肃静,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他接着展开奏折,折子上笔墨寥寥,他一眼扫完,脸色大变,“陛下,这,这。”
明德帝打断他:“念!”
顺喜抬袖擦了擦额头,抖着声音念道:“……秦甘路兵马大元帅西北军总兵贺勍,卒。”
声音落下,满堂死寂。
皇帝陡然坐直了,不可思议地问道:“谁死了?”
“殷、殷侯,贺易津。”顺喜回罢,战战兢兢地将奏折捧给他看。
谁知皇帝尚未看上一眼,就按住胸口,喷出一口血来,随即两眼一翻,仰倒进龙椅。
“陛下!”
满朝文武皆炸开了锅。
“快去请小李太医!”
顺喜尖声叫道,也顾不得朝臣了,指挥内侍们赶紧将皇帝抬到后头的崇华殿中。
不多时,李青姜挎着药箱匆匆入宫。她的医童抱着另一个药箱碎步小跑跟在后面,想叫慢一些,又慑于内侍不断的催促,不敢开口,勉强跟随半路,终不慎摔倒在路上。
药箱脱手,就要砸到地上之时,一只长靴及时伸来垫在箱子底下,再向上一挑,将药箱稳稳提在手中。
李青姜闻声回头,药箱就已送到她面前。
医童魂儿都差点吓飞了,赶忙告罪。
“下次注意,这次你先回去吧。”她没等内侍呵斥,就安排了医童,而后接过那只药箱并道谢:“多谢明岄姑娘。”
明岄不答,走回一座轮椅后方。
“傅二小姐。”李青姜向端坐在轮椅上的人打招呼,“宫中急召,恕我不能逗留,下次再好好向两位道谢。”
“陛下要紧,太医快去吧。”傅景书善解人意地颔首。
双方便错身而过。
因这一点耽搁,李青姜走得更快,步履如飞,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对主仆停在路口,注视着她。
顺喜的小徒弟常谨在崇华殿外面等到她,几乎要哭出来:“小李太医您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
“请常公公带路。”李青姜亦是赶得呼吸急促,脚下步伐却还算稳当。
路过候在廊下的几名重臣,匆匆福身便过去了。
明德帝躺在龙床上,尚未清醒,但观他满头擦去又生的汗水,反复摆动的头颅,就知仍在头疾发作之中。
这病生得怪异,李青姜多次切诊,也没能确定病因。最接近的病症是头风,但皇帝的症状又不完全符合。
好在她专门负责为皇帝诊治已久,已摸出一套平复这无名头疾的方法。
顺喜也与她配合多次,早已做好准备,等她进殿便能为皇帝施针。
然而今日却不如往常顺利,皇帝病情似乎恶化许多。汤药喂下,金针施完,仍未见缓和。
这着实吓坏了众人。
顺喜当即又派人去宣召其他太医。
李青姜尝试了几个其他的办法,依然未见效用,关上第二个药箱之时,忽然想起方才遇见的人。
她在心中犹豫片刻,便对顺喜说:“顺公公,我知道一个人,或许有办法能缓解陛下的病症。”
顺喜仿佛看见了救星:“谁?”
“傅家的二小姐,傅景书。”李青姜回忆了一下当时对方的去向,“她此时应当在太后或者秦贵妃宫中。”
“就是你曾经向陛下提过的那位?”顺喜皱了皱眉。
李青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回答是。
“罢了,立刻去请!”
第259章 二
“……最后一针, 悬颅。”
淡淡的话音落下,两根有力的手指捻着金针刺入皇帝鬓间。
仰卧在床上的龙体未盖被毯,剧烈起伏的胸膛随着施针结束而渐渐平复。
顺喜全程都焦急地站在几步外, 此时终于能长舒口气, 擦过额汗转身低声道:“今日亏得傅二小姐在宫里, 可还有什么需要奴婢们做的?”
“端两盆炭来吧, 陛下这会儿祛了热,过会子该畏寒了。”傅景书平静道,“陛下的枕头最好也换了, 换成宁神静气的药枕。”
“好。”顺喜当即着人去取炭火取枕头,又将大开的窗扇都关上, 途中不着痕迹地打量前者。
这位傅二小姐从被请来到现在, 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不论默写药方还是指引小李太医金针刺穴,都只做该做的事,只说该说的话,沉稳有度,眼界与定力着实远超常人。
傅氏那样的府宅能养出这等人物,也是奇了。
李青姜退开来活动双手, 对傅景书说:“增减一二穴位,效果就大不相同。二小姐谙熟医理, 长于变通, 当真了不得。”
傅景书道:“曾见过这种症状,能对上罢了。”
见过?李青姜一愣,有心想多了解此病, 但重症往往涉及患者隐私, 她又直觉不该多问,就道:“过两刻才能取针, 我在这里候着,你先歇一歇?待陛下醒来,大约是要召见你的。”
陛下不醒不能离开是她的职责,但傅二小姐体弱,不需要一起硬熬。
顺喜听见,就让小徒弟常谨带傅氏主仆前去抱厦歇息。而后亲自去前廊知会还在等候的官员们,陛下病情已经趋稳,请各位大人先回政事堂,之后若陛下召见,再着人通传。
诸位臣工皆心知,陛下刚醒时恐怕不想看到他们,遂纷纷知趣地告退。
另一边,明岄推着自家小姐从后殿绕到抱厦。
常谨在前推开房门,将人请进去,躬着身笑道:“不知二小姐爱喝什么茶,吃什么果子,奴婢给您添来。”声音压得低,不掩其中明明白白的讨好。
这话由一个品级不高的太监来说,有些托大。
常谨却无所谓,他本意就是卖个好,若这位小姐识趣,自不会为难他。若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开口,那也不值得奉承交好,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是。
果然,傅景书瞧了他一眼,颔首道:“不必麻烦,一杯浓茶即可。”
常谨笑得更真,拱手应是,又亲自奉了茶果,才回正殿。
先前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煎药的何萍也恰好回来,两人碰上。常谨立刻敛了笑,先一步越过去,向顺喜汇报时又喜笑颜开。
何萍安静地站在后头,先是用托盘端着药,后来换双手捧着,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明德帝喜凉。醒来后,顺喜为他喂药,入口微温,正正合适。
李青姜再行诊脉,脉象已完全平稳,便言道:“今日陛下惊恸过度,乃至头疾突然恶化。臣几次施诊不得法,幸有傅二小姐相助。”
顺喜接着将剩下的情况一一禀来,“……方子叫太医院研判过,都是寻常药材,没有问题。”
皇帝倚着靠枕,锦被盖在胸下,目光落于床尾青烟袅袅的香炉上,“这燃的是什么香?”
顺喜答,“乃施针所用镇痛之香,虽不比涂敷起效快,但要持久一些,也是傅二小姐提的法子。”
明德帝看了片刻,阖上双眼,“那就叫来见见吧。”
常谨去抱厦请人。何萍则送小李太医出殿。到殿外,唤了名小内侍替太医将药箱提到午门。
李青姜婉言道:“多谢何公公,我自己能提动,就不妨碍你们在陛下跟前当差。”
“李太医慢走。”何萍转身并不回去,收脚侍立在门边,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唤自己再上前。
常谨推着傅二小姐进殿之后,退到顺喜身侧。
傅景书今日穿了一身箭袖短衫,展臂叠掌,纳头而拜,肩背脖颈单薄如纸。
“民女傅景书参见陛下,望陛下恕民女不良于行,无法跪拜。”
明德帝睁眼打量她,眉心折痕未消,平平道:“无妨。日后进宫,见朕之下,可不必行礼。”
傅景书再拜:“谢陛下恩典。”
“年岁几何?”
“已满十八。”
“十八,中庆四十二年生人。”明德帝说:“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不知师承何人?”
傅景书坦言:“民女今日所呈药方与香方,皆取自先秦王妃的手札。除此之外,并无师谊。”
“秦王妃?”明德帝顿了顿。近月来,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先帝时期,此时又忆起一众旧人旧事,面色不虞道:“她的遗物缘何到了你手中?”
“回禀陛下,民女能得此本,盖因我母亲。”傅景书不惧隐约的圣怒,冷静地回答:“我父亲过世得早,我母亲悲痛不已,因此生了癔症,遍寻大夫却始终医治不好。”
所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病症越来越重,重到会将身边人视为仇敌。这些仇人害死了她夫君,还想来害她,她要用尽全力和他们争斗、报仇。
事实上,从头到尾在她身边的只有她一双年幼的儿女。她完全认不出他们,有时将他们当成家生子,有时又视作仇人的孩子。
“恰逢宗人府开质库,家中听说此本或载有救命良方,便想办法寻来。”
宗室爵位被收回后,所有产业也随之收归于宗人府。贵重物品重归皇帝内库,其余凡品则会被清出,不定时向所有宗室开放质卖。质卖并不严格,转一两道手被哪个世家大族买到也是常事。
“可惜没来得及。母亲病逝后,手札一直留在家中。民女因腿疾做不了其他的事,便日日翻阅,累月下来略有所得。”
傅景书平铺直叙地解释完前因后果,双手搭在膝头,低头不再多言。
年幼失怙致残,打击不可谓不大,任谁自陈起来都难免伤怀,更何况一文弱女子。
她光是端坐于轮椅上,就仿佛已是在示弱。
明德帝将吊在床头的一枚铜钱拽下来,捏在手中把玩。
他不知第多少回想起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一言一行都竭力规矩,不出错不打眼,只求做个皇室里的透明人物——其实就是向所有兄弟示弱。
半晌,他再问:“那手札现在何处?”
“靖宁公主出塞时,民女将所有手札都送给了她。”傅景书每个问题都答得不紧不慢,每个字都有根据支撑,更不怕查。
北黎啊,实在有些远了。明德帝沉思片刻,抬手向顺喜示意,后者无声应命,带着徒子徒孙们退下。
内侍们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空荡的殿宇里唯有香炉轻烟缭绕。
明德帝再看向殿中这女子,不复先前懒待之心,目光幽深:“那依你诊断,朕这头疾,因何而生,又该如何医治,有没有根绝痊愈的可能?”
太医院早有脉案,几乎所有太医都在御前说过脉象,他信自己生了病,但不尽信有那么严重。
神龙天子,岂与凡人同?
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格,连枝铜灯接二连三腾起火苗,无声陈述着即将天黑的事实。
傅景书缓缓抬头,对上天子目光,“敢问陛下,是否每月都在进丹?”
明德帝将那枚铜钱紧紧扣在指骨下,下颌动了动,并不回是与否。
傅景书便知道了答案,继续道:“金丹虽好,但成分混杂,或许会与所用之药相冲。陛下若想根治,得先停下进丹。”
明德帝还以为她要像朝臣进谏一样,说丹药有毒,却不想说的是药性相冲。不管是否真相冲,至少这话没那么讨人厌。
“……停多久能好?”
傅景书进殿来一直保持平静的面容发生变化,迟疑道:“疗程尚未起头,民女不敢妄言。普通人需两到三年,陛下龙体底子更好,或许会快一些。”
两三年。明德帝反复斟酌,下了决定:“好,那便如你所言。”
“陛下万年。”傅景书敛眉道。
方子已呈太医院,施针亦有李青姜,此后她再来,就只能是在需要她的重要时刻。
“顺喜!”明德帝扬声叫道。
大太监疾步走到龙床前,接住皇帝丢来的铜钱。而后就这么双手捧着,送到傅二小姐面前。
傅景书亦伸出双手,以四指将这枚铜钱轻轻端起。
明德帝看着她:“朕别无长物,唯此可赐。”
“陛下所予,就不只是一枚钱币,它胜过千两黄金。”
她举起铜钱,透过中央的孔洞看到皇帝病容,再拜下去,“景书谢陛下隆恩。”
“别让朕失望。”明德帝挥指道。
傅景书告退。顺喜将她推出殿,明岄接了过去,抱着她下台阶。她靠在对方肩上,眸如点漆,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常谨则带人抬着轮椅紧随其后。
月照宫阙,飞檐疏影,流光不皎洁。
一行人刚离开,小内侍自西廊匆匆过来,与大总管耳语几句。
顺喜当即进殿禀报,“陛下,崔连壁崔大人求见。”
正假寐养神的明德帝并不意外,只道:“速召。”
顺喜当即招何萍去昌顺门接人,特意告诫要避人耳目。
因此何萍来去都绕了路,用时比平日长一些。顺喜通报过后,便再一次自觉退下。
往常头疾发作之后,他都会劝陛下好生将养一日,政务挪到明日再处理不迟。但今日的事情太大,不多嘴方为上策。
殿内只剩君臣,崔连壁走近龙床,拿出一道奏折,“殷侯遗言,让臣务必亲自递到陛下手中。”
手向上举,大袖下滑,露出腕缠的白布孝球。
明德帝瞥见,按了按眉心,才伸手接折子。扫了几行便皱眉:“王义先代的笔?”
这厮先斩后奏调遣甘中州卫的事儿,还没过去。
崔连壁不知奏折内容,但想必其中某条肯定是推举王义先继任西北军总兵,就说:“王参议乃殷侯最亲近之心腹。殷侯相关之事,若他不可信,那西北无人可信。更何况,苍州战事还远未结束,他也没有伪造遗信的必要。”
战争还在继续,西北军不能群龙无首,打起仗来不能没有人统筹指挥。王义先作为二把手,论资历和能力,接任头把交椅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多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画蛇添足。
明德帝把折子递给他,“你看看。”
崔连壁一看才知还涉及到了振宣军,又拿不定皇帝到底在怀疑什么,看着奏折苦思良久,道:“殷侯所言,无不有理有据,同时兼顾战局与朝局,臣想不出更好的安排。”
明德帝又从他手中把折子拿回去,再看到中途,重重喘息一声,颓然靠回枕上。
崔连壁略一犹豫,拱手道:“殷侯薨逝,臣亦悲痛难已。然陛下决断朝纲,日理万机,望保重龙体,勿要哀伤过度。”
明德帝将展开的奏折半盖在额上,少顷,喊顺喜进来。
“去政事堂,叫秦毓章几个立刻来见朕,还有……把贺鸿锦也叫来!”
顺喜应是,立刻派人拿牙牌去请。
三法司平日里都不怎么进政事堂,眼下这个点,得出宫去贺大人府上宣召。
秦相爷得知后,就让内侍们先去请贺大人,等人进了宫城再来政事堂通报一声,到时再和其他宵衣旰食的几位大人一并觐见。
宫门已经落钥,街道开始宵禁,核查起来免不了繁琐。
这么出宫转一圈,满京城有门路的人都知道了,皇帝陛下正召集重臣夜议。
诸位重臣齐齐赶到崇华殿之时,明德帝灌了杯参茶,换了常服,再披一件宽松道袍,盘坐在榻上,提及第一件事,便是要为殷侯追授并拟谥号。
追授有例可循。至于谥号,裴孟檀白日里就做好了准备,此时将备选一一提出,很快议定。
旨意定了,还得有人前往仙慈关去宣旨,并代皇帝到灵前吊唁。往常这等事务皆由礼部侍郎王正玄负责,但他此时尚在北黎未归,就得另行择人。
明德帝便道:“殷侯无人承嗣,贺卿身为兄长,合该代管后事,不如就代朕走一趟。朕准你扶灵柩回稷州,顺道看看你的家人。”
若对旁人来说,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贺鸿锦却拱手拒绝道:“禀陛下知晓,我遥陵贺氏与殷侯早已分家,约定世代不相往来。我母亲病重时召他回乡相见,他未答应,情分便已彻底断绝。因此,臣不便前去宣旨。有兵部、礼部与宗人府在,他的后事也不需臣来操心。”
他仍是一副断案的铁面,无情到同僚都忍不住朝他瞥来视线。
崔连壁更是剜了他一眼,主动高声道:“陛下,贺大人不愿意,臣愿意!”
“你若走了,兵部事务谁来总理?”明德帝露出一副头疼的模样,片刻道:“罢了,还是叫盛环颂去。”
崔连壁有些失落不能亲自到殷侯灵前祭奠,但他的副手能代他去,多少也算安慰。
明德帝:“殷侯殁了,仗还得继续打,诸卿以为,谁能接他衣钵?仙慈关离京几千里,来回一趟不容易,任命早些定下来,好一道带过去宣了。”
这答案几乎是现成的,在场五位大臣很快就将意见达成一致,最佳人选就是王义先。
唯一的疑虑在于,“王义先到底不是殷侯,若全面接管西北军,再兼管振宣军,难免力有不逮出现疏漏。”
明德帝俯视众人:“振宣军既然拉扯起来,总兵人选也该有个定论,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所言极是,振宣军虽是新军,但也不能长期地散乱下去。”崔连壁附议。
振宣军成立不到半年,建制并不完善,成熟的将官更是稀少。随着他们陆续投入战场,这方面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多,为最大限度地发挥战斗力,必须尽快解决这些问题。首先,就得有一个能让全军信服、能带领全军赢得胜利的将领。
其他几位立刻明白过来,皇帝半夜叫他们来,是要现在就进行一场廷推。
怎么这么急呢?有人心生疑窦,但此时也来不及细思,必须先考虑这个人选的问题。
只是这些年来将星凋零,来来回回能提的就那么些人,皆为老将。
与同僚低声议论过后,陆潜辛上前道:“陛下,臣以为,西北军的韩履宽韩将军,从戎二十年,有资历,有功绩,也有人望,可堪总兵之任。”
说话时便不着痕迹地瞥向左右,两位相爷神色如常,崔连壁却很快地皱了下眉。
陆潜辛从这短暂的皱眉里嗅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崔连壁大约比他多知道些什么。
这也不稀奇。以殷侯谨慎而周密的个性,临终前势必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好安排,也必定有奏折送回京达于陛下。据他近来所知,去岁开战以来,边关重要些的折子,总是从兵部递,已经许久没有经过中书省——折子经过崔连壁的手,谁知道他会不会先瞧一瞧内里玄机。
明德帝果然否决道:“殷侯向朕提过,这韩履宽要接王义先的任,不妥。”
“还有这一层,那看来是臣失虑了。”陆潜辛被驳了就退回原位。他提出这个人选就是等着被否决的,是以还能沉得住气。
再回忆起先前所思,忽觉自己可能想岔了。
不经中书省而直达天听啊,相比本就和边军穿一条裤子的崔大人所获的些许便利,政事堂被无形削弱的权力与颜面重要得多。
沉吟间,就听贺鸿锦道:“如陆大人所举荐的标准,还有一人符合条件,就是北方军的秦广仪秦将军。”
陆潜辛心道,这算哪门子的符合条件?
秦广仪和韩履宽这两人粗看都是有名有姓的将领,细究却大有不同。秦广仪出身宛县秦氏,尚了晋阳长公主才有机会在北方军挣得一席之地,哪里有他容身之处?贺鸿锦这是举荐人呢,还是给人挖坑呢?
陆大人早年受过晋阳长公主恩惠,遂道:“臣以为,秦将军本人未必愿意离开雩关,另立门户。”
贺鸿锦驳道:“天下军卫调度皆听命于陛下,岂容一兵一将自作主张?既然韩履宽不能离开西北军,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广仪更有资格?陛下,总不能让晋阳殿下或顾大帅调任吧?”
所言字字不虚,似乎当真是为局势着想。
可若不是针对秦氏,那提这一出图什么?陆潜辛扬起的眉毛压下来,看向左前方的秦相爷。
红袍绶带,历年如新,身姿礼仪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秦毓章则只看着皇帝,叠掌道:“臣以为,秦广仪长年驻守在雩关,并不熟悉西北地形与驻军习惯,更没有带新军的经验,不合适。”
三个时辰前,他才收到雩关的传书。来信之人并非他的兄弟,而是晋阳长公主。长公主拜托他,若朝堂上提及秦广仪调任之事,不管调向何处,都一定要阻止。
殊不知他的想法与长公主别无二致。哪怕没有这封信,他此时也不会同意贺鸿锦的提议。
原因无他,秦氏一族在当前不能再向上了。
他表态很及时,明德帝阴沉的脸色缓和了些,仍不置可否。
裴孟檀隔岸观了半晌,进言道:“要不然就从振宣军内部挑?自己人最熟悉自己人,只要能服众,功绩可以慢慢打。”
明德帝哼笑出声,说:“殷侯如你所言,推举了方子建。”
裴孟檀:“倒是符合殷侯的作风。”
陆潜辛顿了一下,心中闪过许多计较,主动道:“这人,臣在衷州时见过。有勇有谋,义薄云天,在衷州本地很有声望。”
至于更多关系与评价,不足在此时道也。
秦毓章默然不语,不需要他表态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开口。
此事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如此。贺鸿锦也袖手站在一边。
其实振宣军里还有一位年轻将领顾横之也很有潜力,军报上的战功很耀眼。崔连壁不久前还向皇帝提过,但皇帝的回答很冷淡,认为他太过年轻,直言要让他再多历练几年。
崔连壁有些颓丧,但仍尽力维持着面上从容,躬身道:“请陛下圣断。”
明德帝将臣子反应皆收于眼底,没有过多为难,此事就这么定下。
圣意落在耳里,却轻飘飘的,众臣毫无踩到底的实感。不应当啊,除非廷推振宣军总兵并不是今日最重要的事。
裴孟檀往秦毓章那边看去,后者伫立如桩,看不出反应。
就听明德帝幽幽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事,朕近日来思虑许久,就在今晚,决意还是要把它做起来。”
所有人都不由绷紧了,躬身叠掌,聚精会神,等待下令。
皇帝悍然道:“朕决意,重启通政司,疏通文书章奏渠道,内出帝命,外受下情,不与中书省文移交叉。初行班底由各方推议,选贤举能,不得徇私。”
天子口谕似一道惊雷,突如其来地劈裂了宣京的夜空。
真的太突然了,诸位大人此前都未能探得一星半点风声,被震得懵在当场。
通政司乃收发、核查四方奏表文书的地方,开国后太祖初设。臣工奏章先送通政司,由通政司呈报皇帝,再下发中书省进行处理,以此令两司互相制衡。但通政司的官职品秩低,远不及中书省位高权重,渐渐被后者掌控。一封折子经两道手,不再能约束朝臣,反倒极其拖累办事,先帝于中庆三年干脆废置,收发文书当廷奏事的权力重归中书省。
五六十年过去,竟又重燃生机。
皇帝意欲何为?殷侯的薨逝为时局蒙上一层阴影,然而这道重启通政司的谕旨传下去,必定令百官心思活跃。
关系到切身之利,众臣面色纷纷凝重起来。
“是。”满室死寂中,秦毓章八风不动的声音格外响,“臣等即刻着手准备。”
其余四人回过神,亦躬身齐道:“臣等领命。”
出宫时,贺鸿锦与陆潜辛速度相仿,走到了一块儿。前者忽道:“不知陆大人流放衷州遭遇了什么,竟然肯为西北军说起好话来了。”
陆潜辛回头讶异道:“陛下这么一问,我就这么一答,贺大人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鸿锦一张铁面毫无波澜:“你我十来年的同僚,你陆潜辛向来无利不沾,这会儿装什么装。”
“贺大人高看我了,我若料事如神,处处能趋吉避凶,此时也就不会是戴罪之身。”陆潜辛提醒对方注意自己的处境,笑道:“眼下不论谁得权谁失势,如何此消彼长,都与我陆某无关。你说我还有什么必要淌这浑水?”
贺鸿锦瞟他一眼,几步跨出应天门,分道扬镳之时,撂下一句:“到底有没有鬼,咱们走着瞧。”
陆潜辛拂袖转身,“好啊,那就走着瞧。”
第260章 三
盛环颂奉旨去西北, 一回生二回熟,又未携辎重,速度极快。
他越往西走, 土地越贫瘠, 城池越破旧, 战乱的影响越明显, 对殷侯的悼念越广泛而隆重。
中旬末,抵达玉水。
殷侯的灵柩移到了城中,以便城内的百姓吊唁。满城尽挂白幡, 沧桑肃穆,令他心里也越发沉重, 完全忘记了千里之外的来处的繁华。
王义先中途赶赴苍州前线, 又掐着时间赶回来,率众人接旨。
“……贺侯征戍经年,谨奉君命,仁武并施,公忠报效,鞠躬尽瘁, 麾下敬爱如兄父,朕亦视为国之干城也。今天不假年, 大义殉国, 朕悲恸难持,耳不忍闻,然卿之风烈当长存流芳, 故昭告天下:定贺侯谥曰‘忠武’, 追授龙虎将军,加赠少保, 令天下臣工共哀之。”
并恩荣其妻,累赠一品诰命。准依其遗言,回祖地与其妻合葬。
盛环颂在灵堂外面宣旨,无数闻讯而来的百姓跪拜在周围街巷中一同旁听,才到中途,便哀哭四起。
至少,朝廷没有亏待殷侯的身后事,给了为西北付出一切的殷侯哀荣,何尝不算还记挂着西北?
再听到赞扬秦甘百姓协助边军抵御外敌,抚慰牺牲之词,都山呼“谢主隆恩”。
盛环颂看向王义先,等他上来接旨。后者一动不动,他旁边的年轻人却起身走过来,平举双手,做出接旨的动作。
“小贺大人?”盛环颂心中微讶,见其余人没有反应,很快明白过来。
他是知道贺今行出身的。
朝廷并未提及殷侯后事由谁安排,显然是交给西北军自行决定。殷侯与家族决裂,血脉唯存一女,却不知下落。棺椁牌位托于子侄,总比同袍好一些。
他将圣旨递过去,同时低声道:“陛下还有道口谕,着你携西凉太子的首级回京觐见,再待敕授。”
贺今行对这道口谕早有准备,应了,便捧过圣旨供到灵前。
盛环颂再宣第二道圣旨,朝廷正式任命王义先继任西北军总兵,并对全体将士大加犒赏。这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王义先一言不发地接了旨。
任务暂告完成,盛环颂才进去吊唁,自己祭拜过后,又替崔连壁上了三炷香。后者还写了一篇悼文,也被烧在灵前。
随后,他拿出一只荷包,背着门交给贺今行,“户部拨的那点银钱未必够用,兵部上下一起凑了点儿,桓统领又添了一半,望殷侯回乡能宽裕些。”
又看着灵柩自嘲道:“我与崔师身在朝中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做些无足轻重之举,让殷侯见笑了。”
这是许多人不能身至而托带来的心意,千里情义深,贺今行沉甸甸地握在手里,郑重道谢。
盛环颂信任他办事的能力,不再多嘱咐,示意王义先借一步说话。
王义先才将一言不发,并非是对圣旨毫无怨言,而是不想在殷侯灵前吵闹,搅扰到英魂,也不想让自己和围听的百姓们难堪。
追授是殷侯应得的,他甚至觉得低了些。然而对于还活着的将士们来说,眼下再多的褒奖也比不过能拿到手里的一车粮食或者武器。
两人一起去偏厢,贺今行怕他们吵起来,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大动静,才去安排扶棺的队伍。
这边事毕,又去隔壁院子找杨语咸。
后者受流放之苦,又经叶辞城一遭奔逃,病倒多日,到二月才好转些。前几日听说贺今行要扶棺回乡,就跟着离开了仙慈关。
只是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军医嘱咐仍要以静养为主,因此甚少出门。
贺今行去的时候,他独自坐在院落一角晒太阳,看见人便迎上来,主动道:“听闻圣旨到了?”
“对,我来就是想问杨先生,可要一起回去?”
“可以么?”杨语咸急切说完,又转念道:“但我尚是戴罪之身,离开流放地是因战争所迫,跟着你回京,那就是抗旨。”
“陛下圣旨言,斩首西凉太子乃大功,宣我等入宫觐见。您也是其中之一,这回去是遵旨啊,怎么能算抗旨?”贺今行笑道:“回京之后受赏,您就可以功过相抵,请陛下免了您的责罚。”
杨语咸迟疑:“这,你救我回来,已经是我幸运之至,怎么还能算有功?”
贺今行道:“您给我传信了,还指认出了铸邪怒月其人,这很重要,是实打实的功劳。当然,您现在的身体若是不便行远路,可以在玉水再将养一阵,我替您请旨就是。等夏日天气暖和了,再托商队来接您回去。”
“不不,我要跟你一起。”杨语咸赶忙说,说罢再回头细想这段话,心中五味陈杂,遂退开一步躬身作揖,“小贺大人处处为杨梦打算,某感激不尽。但某怕给你多添麻烦,今日实话实说,跟着你,是想知道……”
贺今行撑着对方的手臂,制止道:“杨先生,您有什么疑问,等身体养好了,再慢慢问我不迟。”
杨语咸抬头。此情此景,令他恍惚想起某次宴饮,酒醉朦胧之中,似得见先秦王。酒醒后立刻问老友,却道他是发了酒疯,差点拦着郡主。
此时再看眼前青年的身形样貌,与那日幻影几分相似,他如醍醐灌顶,嘴唇蠕动片刻,颤抖着叫道:“郡主?”
四目相对,贺今行温和地笑了笑,竖指于唇前,低声道:“长史莫声张。”
杨语咸反手抓紧了他的胳膊。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杨先生早些准备行囊吧。”贺今行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回头多准备了一辆马车。
如此忙碌半日,入夜才回灵堂。
堂内只有王义先半跪在灵前烧纸钱。他四下不见盛环颂的影子,便问:“盛大人走了?”
“他有一道制书要宣给方子建,宣完还得下来去西州,时间紧,下午就走了。你要有事找他,现在就派塘骑去追。”王义先转头就要吩咐亲卫。
“不用,一点私事而已。”贺今行忙道。
横之前几日奉命率军赶去苍州前线,而他明日就要动身启程回遥陵,无法亲自告别,就想托盛大人带个口信。
但公务要紧,既然人走了,他另写封信寄过去就是。
王义先便让亲卫都到院子外面守着,院里不许留人。
转眼便只剩他二人,贺今行问:“军……”他一张嘴就发觉不该叫“军师”了,改口道:“先生是专门等我?”
王义先道:“方子建升任总兵,由他统领苍州对战事宜,我这次回来,就是直接回仙慈关,不会再上去。你明日一走,想必也不会再回西北。所以有些话,必须今夜说完。”
贺今行一听便皱起眉,“我们西北军也都要撤回仙慈关?两军建制独立并行是好事,但战时的损失与战后的功勋怎么算?”
“只有老韩留在佛难岭附近做策应,其他部队都会陆续撤下来。”王义先将手中黄纸都送进火盆,站直身,长袍皱了好几处,显得颓唐。
“这没什么,我们正好休养整备。既然朝廷想让振宣军顶上,那就让这支新军也尝尝,有兵丁无钱粮是个什么滋味儿。”
做为被摘桃子的一方,若是往常他必然发怒,眼下却能平静地接受。除此之外,只觉疲惫。
君命如山,不管哪支军队都是听令行事。他有怨气不假,但不能冲着同袍。
贺今行首先察觉这种变化,感到惆怅,然而与这席话里的内容相比,这点情绪微不足道。
军费不足,国库赤贫,一直都没能解决。先前战事紧张,外来的仇敌掩盖了内政的矛盾,如今战事缓下来,国库空虚的问题必然会重新成为焦点。
他说:“回京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筹款。”
王义先道:“你能怎么办?身居低位权力有限,很多事就只能看不能动。你可以进言,但纳言与否全看皇帝,就算皇帝听谏,放旨下来该怎么做也得看政事堂,阳奉阴违可不鲜见。”
“现在的朝廷,我是没有任何指望了,除非上下都换一批人。”
“先生!”贺今行打断道,大约明白了对方将所有人支开的用意。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宫中只有一个养废了的过继皇子,更何况……”王义先顿了顿,压低声音:“他未必是晋阳长公主的亲生孩子。”
“什么?”
“大帅告诉我的,他让我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长公主早年带兵打仗,伤过身体,难以生育。”
殷侯说,这本是晋阳的伤心事,知之者不过二三。他不该与人言,但涉及到国祚承衍,他亦不能将这个秘密保守到死,只能愧对故人。
贺今行切切实实地惊诧了半晌,回忆起嬴旭的出生。
天化六年,长公主于隆冬时节回京生产,到开春不足月便回关,其子则由其生母太后抚养。
当时,裴皇后感叹长公主心系边防,不惜己身。淳懿私下却说,他姨母和太后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多半是想躲着太后才这么早就走的。而他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现在想来,若不是亲生孩子,一些疑点就能说得通了。但若不是亲生,那这岂非是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样一来,长公主岂非欺君?可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对晋阳长公主的敬意,就像对殷侯一样深厚,下意识便认为长公主这么做一定有苦衷。
王义先说:“她不想,或许由不得她呢?朝野皆知,太后想要小皇子继承储位。而太后出身秦氏,与秦毓章是姑侄。”
“陛下绝嗣是公开的秘密,若晋阳殿下无所出,那就只能再从旁过继,比如忠义侯。后者的生母是乐阳长公主,虽然都是皇室血脉,但与太后似乎并不亲近,与秦氏更没有任何联系。所以,用狸猫换太子的动机是足够的。”
个中利益之大,任谁也无法轻易拒绝。若抖露出来,牵连也绝对不小。
贺今行回想起嬴旭过继之事一拖再拖,且陛下有意无意地漠视那个孩子,悚然一惊。陛下是否早就知道那个孩子并非皇室血脉?抑或他想多了,陛下只是为了打压外戚,杜绝秦氏把控储位?
至于淳懿与太后娘娘面和心离,他倒是知道原因,但他答应过淳懿不会告诉任何人。
沉默间,王义先再度开口:“不知哪里来的水货都可以,难道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见他不说话,再道:“难道夫人没有告诉你,要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
贺今行偏头看向香火供奉的牌位,“我娘说,要记住过去。她告诉我的所有事,我都记在心里,一件不曾忘。”
“可是,山陵已崩,旧故皆死,我该向何处寻仇?”
王义先:“那你就这么算了?就这么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做官这几年,我切身地意识到,上位者居于庙堂互相倾轧,首先碾碎的都是黎民百姓。这对他们来说何其不公平,也让我始终难安。如今局势已如累卵,岌岌可危,我若在此时谋划争权,搅弄朝政,就是引狂澜倒灌,推大厦崩倾,与我心念相悖。”贺今行看向他,认真地说:“军师,我做不到。”
王义先却将目光移向灵柩,似要透过棺盖端详躺在其中的人,良久道:“你和他真是一模一样。不是亲父子,胜似亲父子。”
贺今行微微笑了一下,“阿爹是我的榜样。”
王义先却不甘心,换了种说法:“你不争,秦氏要扶持那小儿做储君,也听之任之?”
“你说你,可你应该知道,君王之于朝堂,好比将帅之于军伍,资质是优是劣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任由昏庸之人统率队伍,无异于推着它走向毁灭。”
贺今行道:“嬴旭不可,还有其他人。”
天下能人辈出,并非缺谁不可。他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但不逆浪潮而行,不代表就要随波逐流。
他觉得军师大约有些误会,便当即在殷侯灵位前跪下,举手立誓:“如果我是最好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去争取。如果我不是,那我就按着现在的路走下去,做一辈子的父母官,亦绝无怨言。”
“不论如何,我心不改,九死不悔。”
音声掷地,香火不熄。
王义先注视着他,静立半晌,叹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又嘱咐道:“这次回去一路上都要小心。虽然西凉大军已被驱赶至苍北,但有个别奸细渗透进来,试图夺回铸邪怒月的人头,也不无可能。”
那颗首级被送到仙慈关之后,放在特制的冰鉴里,一直保存在机密的地方。殷侯原本预备做震慑敌军用,但来的是铸邪蒙诸,再祭首级怕会起到反效果,就没挪动过。
这次随队伍回中原,行踪暴露,正是西凉人抢夺的机会。
贺今行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下午就做了一些准备,说:“您放心,我一定将人头完整地带回宣京。”
王义先深知这孩子做事向来缜密,并不怎么担心,再也没有什么可多嘱咐的,最后道:“在京中有任何需要,只管传书过来。”
贺今行应了声,起身送对方去休息。
第二日,寅时一到,便开始动棺。
天微微亮,扶棺的队伍上下打点停当,扛幡东行。
王义先和亲卫队没有骑马,徒步至玉水城外,与无数百姓一路夹道相送。
队伍怕磕碰,走得慢,两日才到净州城外。一停下扎营,便有许多军民前来吊唁。
贺今行不忍拒绝,接待到深夜,随队护送的游击将军才把剩下的人们劝回去。他休息两个时辰,便起来与护卫轮换守夜。这会儿十分安静,就取了笔,拿着本册子埋头撰写。
他抽不出时间回云织,但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就都先写下来。后两日经过累关,再交给汤县丞。
灯油渐涸,预备,忽听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他侧耳细听,蹄声由轻及重落在附近,回头看去。
顾横之刚下马,一边向他挥手,一边几步跑过来,怕打扰到营地内里的人,小声地叫:“今行。”
贺今行愣了一下,手背贴上他的胸膛,触碰到冰凉的甲胄,才反应过来是真的,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二月的夜里寒气仍重,他说完就拉着人到火堆旁烤一烤。
顾横之边走边说:“盛大人来宣旨,我向他打听了你这边的情况,估摸着你今日到净州,就过来了。”
“可有耽误军务?”贺今行怕他误事,也怕他受罚。
顾横之抿着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实话道:“有个来净州押运辎重的任务,我安排给了自己。”
“嗯?”贺今行一听便忍不住笑了。
顾横之盯他片刻,也跟着笑。他一到净州就听说殷侯灵柩经行,安排好辎重队便找过来,半道上还碰到了老朋友——他想起这茬,“对了,长期也来了。”
“大哥?”贺今行惊讶地回头看路口,又两匹马姗姗来迟。
“跑这么快,显得你有匹好马是吧?”贺长期形容粗犷,没甚好气。
他原先没打算来,但前线陷入僵持,振宣军接替了他们的防线,他能得闲,便连日从苍州赶来。几里外遇上顾横之,话没说两句,就被甩到了马屁股后头。
顾横之轻咳一声,不接话。
“明夜确实是匹好马。”贺今行看看散在一处的三匹马,明夜尤其突出,便有些想念自己的卷日月。但他没法带着卷日月回去,只能让它跟着星央他们。
“帮谁说话呢?他是你大哥还是我是?”贺长期不满道,下一刻,将他一把抱住,“辛苦你了。”
他也转回注意力,反手抱了抱对方,“大哥也瘦了好多。”
这几年个中辗转与艰苦,不需言语。
两人拥抱片刻即分,跟着贺长期的青年趁势把脑袋凑过来:“小贺大人,好久不见啊。”
贺今行仔细一瞧,“牧野镰?”
牧野镰正色道:“请别用看贼子的眼神看我,我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啊不,弃暗投明,是西北军……”
话未说完,便被贺长期钳住胳膊,“我们先去祭拜大帅。”
两人走出好几丈,贺长期才把人松开,低声警告:“别打歪主意。”
牧野镰搓着胳膊说:“不是,我怎么打歪主意了?”
贺长期冷笑:“那你赖着我跟过来是为什么?”
“难道只许你请假,不许我请假?小贺将军,这大路朝天人人走,我只是恰好跟你同路,过来祭拜殷侯而已。”牧野镰不服气,指天直地,“天地可鉴,我是真心来为殷侯上香。”
“你这样没脸没皮的人,也有真心?”
“小贺将军,我有时候是原则灵活了一些,但那十有八九都是生存所迫,不是真的没心肝儿啊。如果有得选,谁不想出生在富贵人家,只享福气不吃苦?”
“花言巧语,出身贫寒不是做恶的理由。”贺长期唾弃道,“边关总要有人守,没有边疆苦寒,哪儿有腹地繁华?”
牧野镰也很嫌弃:“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虽然还没去过京城,可也知道,苍州这种地方,肯定比不上京城一星半点。难道你愿意一辈子都守在这儿?”
贺长期一时被问住了。
一辈子守在这里?可身为一名军人,处在战时,这一辈子或许明日就到头。
他觉得多想无益,也不耐烦再与这厮多说,只向着灵堂大步走过去。
牧野镰急急跟上去,试图去搭他肩膀,“哎,小贺将军,要不你替我在你兄弟那儿说说好话?我能打又认路,可以加入护卫队,跟着他去京城看一看……”
“闭嘴,少做梦。”
两人拉拉拽拽地进了灵堂,贺今行看着真怕他们打起来。
顾横之了解一些缘由,细细跟他说了。他赞道:“让马匪从军,不再祸害乡民,也是一桩好事。”
等那两人出来,贺今行将他们安置到有空余的帐篷,自己继续守夜。
顾横之也不睡,顶替了另一位搭档守夜的护卫,挨着他一起坐,互相小声地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消隐,贺今行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渐渐发沉,偏头一看,顾横之果然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环过手臂,把人揽进怀里,放到自己腿上。而后下意识环视四周,不见一人,才重新端视对方。
群星黯然失色,篝火不再跳跃,所有的烦忧都在此刻限时消散。
那轻阖的眼睫却开始颤动,仿若幼蝶振翅一般慢慢张开,露出其间专注的目光。
在顾横之眼中,荟芳馆的月亮重现于他的天空。
爱意如春雨洒落心底,他一刻不曾错眼。
对视良久,贺今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如春风拂水,蝶落花间,揉乱了他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