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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四十二

    从东天微明到天色大白仿佛只是一眨眼, 王老伯浊泪流干,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板车上扒人, “儿啊, 爹带你回家去。”

    “哎, 老丈不可!”赶车人忙不迭地拦住他, 却没想到这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力气大得很,叫上同伴才将对方成功从车旁拉开。

    老伯死命挣扎,“这是我儿子!我还不能带他回去, 让他入土为安吗!”

    赶车人死命锁住他的手臂,满头大汗地解释:“上头的命令说了, 这回洪灾里死掉的人都得统一运到尸坑里烧掉, 不能乱抛乱埋,免得起疫病。老丈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哪个上头,死的不是大老爷的家眷,他当然随便烧!再说了,我儿子生前壮得很,才不会染疫病!”

    “您就别拗了!”赶车人也急眼了, “不是我说你,老丈, 就算让你把尸体带走了, 你埋在哪儿?洪水冲了两回,你这哪儿还有家?我告诉你,这个天儿尸体烂得可快了, 你忍心让你儿子烂得面目全非, 骨肉剥离,投胎都没个正形?还不如就听官府的话, 一把火烧了,也不连累活着的人!”

    这噼里啪啦地说完,双方都呆住了。

    半晌,赶车的大哥放开老人,低着头说:“对不住,您老人家别往心里去。”然后走开两步,抹了把脸,对贺今行说:“小哥,看你和这位老爹认识,劝劝他吧,啊。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

    后者却久久无言。

    他能说什么?此情此景,劝慰的话无非“逝者已矣,生者节哀”一类,他可以想出许多,然而一句也说不出口。

    生离死别,谁也不能代替承受或是放下。更何况这一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凭什么劝?拿什么劝?

    贺今行看着愣在原地的王老伯,如枯木朽株,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人吹得粉碎。

    他的心像是还沉在水底,只有身体从澄河里游了出来。

    时辰将至,运尸的板车缓缓驶动。老人如梦初醒,却没再去要自己儿子的尸体,只痴痴地跟在后头。

    埋尸之地不远,绕过半座山,便见星夜挖出的五六丈宽的大圆坑。

    卫军连夜搜寻许久,死者直接运到这里,坑里已堆了不少尸体,坑边围着一些从流民营找过来的人。

    他们被卫军带过来,找不到亲人,只能守在这里,一个个地认。每有新的一车运过来,他们就如临大敌,挨着辨认完了,没发现熟识的人,才长出一口气。再等到下一车,循环往复。

    害怕认出自己的亲人,又害怕亲人没有音讯,是尸骨无存。

    从伤患营里来的这一车填到尸坑里,尸体累叠正好过焚烧线。值守的卫军拿着矛将流民驱赶开,倾倒好桐油,扔了个火把下去。

    火苗迎着风起势,只一瞬,便燎满了整个圆坑。

    “儿子!”王老伯大叫一声,扑过去,跪倒在卫军交叉的长矛前。

    大火烧得滋啦作响,火焰撩人,他双手捂住脸,痛哭悄无声息。

    贺今行请卫军收回长矛,揽住老人的肩背,守在他身边。目光却穿过大火,扫过在场或麻木或怔愣的每一张脸,再向其后的广大空间望去。

    经过一天一夜,泥泞的田野已被晒干,旭日初升,照得草木、山路与飞鸟熠熠生辉。

    山河可以复归原样,但人呢?

    天地苍茫,何处是归乡?四方开阔,何处有出路?

    少年眨了眨眼,歪头在肩膀上蹭去烤出的汗水,稍稍加重力气抱住老人,哑着声音说:“您别怕,我给您养老送终。”

    老人转过头来,露出老泪纵横的一张脸,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好久,才慢慢地摇头。

    紧握在一起的两双手却一直没放,直到尸坑里的大火熄灭。

    回到营地,正好是施粥的时辰,营帐前的空地里挨挨挤挤人满为患。

    王老伯拉着贺今行在人群里钻进钻出,不知怎地就找到了队伍的尾巴,排了小半个时辰,一人领到一碗。

    稀汤里飘着几粒米,清得可以映出人影。

    贺今行看着自己的倒影出神,却被王老伯拽了一下,“快吃!”

    他抬头看去,却见周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手里的碗。王老伯半挡在他身前,他赶忙一仰而尽。

    施粥之后不多时,营地入口一阵骚动,一群医者打扮的人涌过去,不多时又簇拥着一行人走过来。

    几个医童跑动着大喊,说李太医来了,让伤患们排好队救医。

    贺今行依照医童的指挥站好,前后左右皆是能走动的人,才注意到他先前所在的营帐空了,而另一座营帐里没有人能起身。

    他想到那个萍水相逢来不及认识的人,按了按心口,肚子里却回应了一阵晃荡水声。

    为伤者切诊的不止李太医,拢共六七个大夫,一个一列挨着把脉,到贺今行这里,却正好是李太医。

    一身布衣的大夫扣着他的脉,注视他片刻,说:“你是,贺今行?”

    “李太医认得我?”他微微惊讶。

    “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状元郎么,跨马游街,飞扬少年。”李太医顿了顿,微微笑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是在孟大人家中问诊。我看到几条干肉,稀奇他终于开窍,结果他说是两个有闲心的小子送的束脩。”

    少年却沉默下来。

    李太医只略一提,便让他换了一只手,回到当下的话题,问了些身体情况,皱眉道:“你这脉象倒是有些稀奇。”

    他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说:“晚辈身有旧疾,昨日只是脱力太过,此时无甚大碍。”

    李太医看他片刻,收手而立,“既没事,那就别待在这里占位子。”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太尖锐,又补充道:“你手脚擦伤太多,容易染上秽物。”

    “您是说会起疫病?”贺今行的眉心立时攒在了一起。

    “死伤太多,天气又这么热,哪怕即时清理死者尸体,起疫也几乎是无可避免。”李太医望向天空,夕阳西下,空气却仍旧燥热无比。他早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到现在都没干过,只能无奈地叹道:“雨停了,太阳出来,也不全是好事。”

    贺今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必想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也忧虑起来。

    现今不过六月中旬,不知还有多少个大太阳要挂到天上。

    “我等行医,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但也希望是真的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既然小贺大人要回去,那就替我给齐大人和侯爷带句话,我们需要更多的药物和人手,给患者的吃食也得多加些谷粮。”李太医并不问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只拍了拍他的胳膊。

    “小贺大人?”紧挨着他的王老伯震惊道,然后抓着他看了又看。

    “老人家不知道?”李太医侧掌指向贺今行,“钦差副使。”

    王老伯琢磨了好一会儿,想起曾经听过的戏,才大约明白这是个什么,十分稀罕地说:“原来你考中状元,还当大官啦!”

    “科考侥幸得中;也不是大官,七品而已。”贺今行有些窘迫地摸了摸耳垂,认真地解释了自己的职衔,然后对李太医拱手道:“请您先看看王爷爷。”

    后者便利落地为老人诊脉,很快道:“老人家倒是该住几天,毛病不少。”

    贺今行咬住唇,下意识看向王老伯。

    老人脸上还带着茫然,左右看看,点了下头,“住,住。”又点了下头,拉着他说:“当官儿的都忙,你肯定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吧?快去吧,老头子不耽搁你啊。”

    他心下叹息,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对方拱手道:“我过几日再来找您。”

    王老伯拼命点头,不舍地放开他,“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好孩子,以后肯定能成好官儿。不用管我,好好做事就行。”

    贺今行再对李太医一拱手,后者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走出十余步,回首望去,李太医已经在问诊下一位,而王老伯仍伸长脖子看着他。

    他心绪微动,站定,深深一揖。

    出了伤患营,向送灾民前来的卫军问清总督与钦差所在指挥营地的位置,贺今行便飞快赶去。

    他一路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神情渐渐地坚定起来。

    有些事,在意比不在意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去做。

    第122章 四十三

    深夜, 指挥营地里灯火通明,齐宗源等人与钦差使团再次聚在一起议事。

    众人分作两队,经过一个白日的奔忙, 都将九峰三县与周边村镇都走了一遭, 又去流民安置营慰问过, 多是累得手指都不想抬一下, 但不得不捏着鼻子坐在营帐里。

    以致于餐食送到各位大人手边,却没人动一筷子。

    唯有嬴淳懿精神不减,没人起头, 他便直言不讳:“几处赈济点,名为施粥, 实则说是米汤都不为过。一人一日不足一两米, 是否太少了些?照这么吃下去,不论老少还是青壮,早晚都会饿死。”

    孙妙年给了个斜眼,“我的侯爷,这一人一两都是淮州那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粮,有就不错了, 就别计较多少了吧?”

    “孙大人这话有意思。”嬴淳懿勾起唇角,神情却是淡漠的, “在昨日泄洪之前, 九峰三县就是受灾地,领救济粮合情合理。也就是说,此地灾民现在吃的是本就该赈给他们的粮食。而此次泄洪加重灾情, 令上次洪水中活下来的灾民再次锐减, 吃粮的人头少了,按说粮食该多出来才对, 何来这‘省出’一说?”

    午间,淮州卫监军集合淮州剩下所有能够调动的卫军赶到九峰崖下,搜救灾民,集中遇难者。半个时辰前送来的总呈上说,粗略点算,截至酉时,死伤以过万。

    “人说一客不烦二主,一两米也不能吃成二两。孙大人这手偷梁换柱,混淆视听,未免太过无耻了吧?”

    孙妙年噎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一两米能不能吃成二两下官不知道,但下官却知赈济下去的粮少一两,侯爷这个钦差该尽的责任就差一分。就是不知侯爷明不明白这个道理了。”

    “本侯明白与否,又当如何?”嬴淳懿盯着他,饶有兴致地问。

    孙妙年一拍椅子扶手,“若是明白,就该……”

    “大言不惭!”齐宗源打断这人,不耐烦地说:“脑子转不过弯儿,就别转了。”

    他虽是看着孙妙年,声音却高得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最后一句才压下声音,“多听少说!”

    后者悻悻收手,猛一下子背过身去。这显然是在置气的态度令齐宗源更加烦躁,他这个布政使捞钱有一套,其他是万般不行。

    忠义侯身为钦差,且是裴孟檀的学生,自出京畿就与他们在暗里针锋相对,但明面上这么不客气还是第一次。

    他忍不住揣测是为什么,与冯于骁交换了个眼神,正要开口诈上一诈,就听帐外下属通禀道:“贺大人求见。”

    营帐里气氛又是一变,两方皆是面面相觑,少顷,嬴淳懿开口叫进。

    贺今行走进来,立在帐中央,拱手向诸位长官行礼。

    苍黄火光照耀下,仍可见少年面无血色,衣衫破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细小的擦痕。

    “贺大人这是,”齐宗源顿了顿,皱着眉问:“去哪儿了?”

    “下官自白浪矶被洪水冲走,先是顺水到了江阴县……”贺今行简要地说了这两天的经历,除去柳逾言不提,其他均未隐瞒。

    “等等等等!”孙妙年正琢磨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威胁他不把那天下午听到的说出来,谁知他一来就直接挑明了,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你和江阴县令莫弃争去查看了淮州义仓?”

    “对。”贺今行颔首道:“五座大仓皆是空仓。”

    “什么?”沈亦德跟着失声道。

    虽然他已经听侯爷说过淮州的常平仓都是空的,但侯爷说不可打草惊蛇,他也以为这事就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最后时刻才会被做为筹码推出,或者永远不会见光。然而却在此时此刻此地听这个少年说出真相……这令他有种不真实的震惊感。怎么就?他难以形容,下意识地去看侯爷的反应。

    嬴淳懿微微侧身注视着底下的人,搭在扶手上的指节轻叩了两下,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同时,齐宗源拍案而起,喝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下官很清醒,请齐大人不要激动。”贺今行叠掌做礼,平静地回话:“下官以为,粮仓储粮关系赈灾救灾甚重,不该隐瞒。”

    “既然粮仓无粮,当即刻采买粮食,以支撑赈济。前两日官府向江南世族与豪商募集四十万两,也应当快要筹齐。既然官府暂时没有银钱之忧,请齐大人下令让柳大当家尽快出发,前往稷州买粮。”

    齐宗源按着桌案,竭力让自己平静,然而嘴唇都在颤抖,“州常平仓由州府看管,任何人无准许令不可擅入,你这是越权。”

    “下官身为钦差副使,事情紧急,可先行事后汇报。再者,按律,一州义仓当有五百州卫看管,淮州义仓并无一名官差或是卫军在守,仓内灰落成泥,乃淮州知州渎职。”贺今行就势一揖,“下官才将从伤患营出来,李太医让下官说灾民死伤过多,天气炎热,易发瘟疫,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手和药材,以做好防疫。还请齐大人安排加大药材供应,从民间或是邻近路州借调更多人手。”

    齐大人怒极反笑:“真是好大的理由。既然贺副使都能决定什么时候买粮了,不如你把这事儿也一并安排了罢?啊!”

    “齐大人言重了,这是任何一个灾民都知道该怎么做的决定。多少人才失亲人,又遭打击,以致家破人亡,无乡可归,只能靠官府救命。”贺今行垂下眼睫,脊背仍旧挺得笔直,再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下官已将这几日所见所闻之灾情,整理写成奏表,发往宣京。事情后续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定夺。”

    “你还捅到朝廷上面去了?”孙妙年瞪大了眼,都顾不上计较前半截的讽刺,起身快走两步,到他跟前,似要仔细看看这是个什么奇葩。

    他依旧待在原地,回以注视,“陛下有口谕,每日都要知晓最新的灾情。下官不知侯爷与其他几位大人发了文书没有,只能自行上奏。”

    “你、你,你。”孙妙年指着他,又惊又怒又怕,憋不出字来,气得一扫袖,瘫回到座上。

    帐里安静了半晌,嬴淳懿仍不急开口。而沈亦德被敲打了几回,侯爷不表态,他也不敢擅自开口。

    “好利的嘴巴。”冯于骁站起来,一边“啪啪”鼓掌,一边淡淡道:“贺舍人这七石的俸禄,怕是要一石一石地担回家吧?担得可真够重的啊。”

    “位卑未敢忘忧国。”贺今行轻声说罢,垂手静立,任对方如毒蛇吐信似的目光在身上梭巡。

    营帐里的火盆一直烧着,四周渐渐热起来。他在闷如水底的环境里,却想起在小西山结业那天,他们的学监李兰开站在讲台上,对他们的殷切嘱托。

    他看向冯于骁,对方眼眸阴沉晦暗,就像白日所见的尸坑。他的心隐隐作痛,不自觉重复兰开先生的话。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再望向上首,对着位高权重的总督与钦差,躬身以求:“请诸位大人放下争斗,齐心协力,救民于苦难,挽江南出生天。”

    话落许久,前方与左右一片死寂,只有从门口溢进来的微风慢慢地吹冷了他满额的汗水。

    ……

    “顺子!”后半夜,万籁俱寂,抱朴殿中忽然传出喊声。

    “哎,奴婢在呢。”守在殿门外假寐的顺喜连忙应声小跑进去。

    明德帝起身坐在床沿,光着脚踩在脚踏上,“热死朕了,开门!开窗!”

    “奴婢这就去开。”顺喜将灯台放到床前的平头柜上,快手快脚地挨着将两边的窗扇全部打开,然后回到皇帝身边,慢悠悠地打扇子。

    凉幽幽的清风穿堂,明德帝闭着眼轻舒一口气,才道:“江南可有奏报来?”

    “还没。”顺喜停了动作,把蒲扇放到一边,然后跪坐在地上,把皇帝的脚抱到怀里,拾起鞋子轻轻穿上,一面低声说:“奴婢着人一直看着呢,一有折子上来就直接拿进宫里,请陛下览阅。”

    明德帝站起来,起身走到一扇窗边。

    抱朴殿矗立于高台,地基起得极高。宽大的窗户外,夜色澄净,皓月当空,小半座皇城一览无余。

    他看了一会儿,捏着枚铜钱不停敲击窗棂,叮叮当当竟似有韵律,“盛环颂还没到?”

    顺喜默了片刻,答道:“算算时间,盛大人应当进京了,奴婢去看看。”

    不多时,大总管便带着人回转。

    盛环颂星夜兼程,沾了一身露气走进抱朴殿后殿的道场,神情肃然,跪地俯首,“臣盛秀,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套话一句就够,说说江南的情况。”明德帝将铜钱扔到窗下卧着青莲的水缸里,“朕要看看,朕的爱侄与朕的爱臣,都在江南做了些什么。”

    第123章 四十四

    辰时, 一名大腹便便的绯袍官员从户部官衙出来,一路直行到端门北楹。

    直房门开着,候在两边的内侍低声行礼, 他站了片刻, 才提袍迈步进去。

    有人比他早到, 见他来, 颤颤巍巍地拱手道:“傅大人。”

    “谢大人。”傅禹成顺手回礼,目光直接落在最里的画案后,“相爷这一大早地叫咱们来, 是江南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秦毓章好整以暇地坐着,不急不缓地说:“都在这里, 看看便知。”

    他面前的案上有两本奏折和两封书信, 挨着一字排开。

    “这……”傅禹成伸手想要拿最左边的一封信,指尖碰到信封又缩了回来,谨慎地问:“都是谁送上来的?”

    秦毓章从一封黄皮的折子开始,自左到右点过去,“忠义侯,贺今行, 齐宗源,柳飞雁。你都可以看。”

    “怎么都有?”傅禹成嘴角一撇, 迟疑着拿走了嬴淳懿的一封, “那我可就看了啊。”

    秦毓章微微颔首,示意钱主簿将另一封折子递去给谢延卿。后者依言取走贺今行那一封交给谢延卿,再过去支开内侍, 将房门关上。

    傅禹成一目十行, 很快看完,握着折子怒道:“真是胆大包天!江南官府想干什么, 泄洪这么大的事也不递折子上来问询朝廷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还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不过这是忠义侯的一面之词,”他将折子放回原位,“还得再看看齐大人怎么说。”

    秦毓章不开口就是默许。

    他打开齐宗源的信,这一回看得更快,看完又马上拆了柳飞雁的信。不过几息便猛地变了脸色,抬头盯着前者,“相爷?”

    秦相爷八风不动,声音淡淡:“要得太狠,太贪心了。”

    傅禹成把手里几张信纸捏在一起,也皱眉道:“整仓整仓的粮都靠柳氏转运分销,却半成利都不分给柳氏,要钱也不是这么要的。柳氏好歹也算是皇商,齐宗源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说起来也是个封疆之吏,怎么能糊涂成这样?”

    “江南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水土风物都养人得紧,齐大人做这几年总督,应是深有体会。”钱主簿回转来,走到画案一侧,向自己的顶头上峰躬身说:“属下还记得四年前,齐大人赴江南上任时,特意来向相爷辞行,在府外等了近三个时辰,成管家劝几回都不肯走。然而自去岁以来,齐大人对京中似乎就不大在意了,今年入夏时的‘冰敬’更是远不如年前遭了雪灾的松江路。”

    “嚯,这是翅膀硬了啊!”傅禹成张大了嘴,一脸义愤起得恰到好处,“可姓齐的信里还说要咱们把事情压下去,那咱们压还是不压?”

    “拿了好处就不想认人,出了事再回头来求咱们相爷兜着,予取予求,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钱主簿摇头笑道,“傅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大人一僵,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钱大人说得极是。”

    “这天底下最难做到的就是‘见好就收’四个字。”秦毓章把忠义侯递上来的折子放到一边,说:“所以本堂不要求所有人都怀抱钱财如无物,能拿的拿了,也没什么,但不该拿的绝对不能染指。”

    傅禹成将信纸奉回,他接过来,在齐宗源的信上用朱笔从上斜下划了一道,“既乐不思蜀,那就不用回来了。”

    钱主簿将那两张信纸取走,桌案上便只剩下柳飞雁的信。他看到信纸上朱红连笔略有凝滞,便拉开了一旁架子上的暗格。

    “这人在外头久了,心确实容易野。”傅禹成却出声为姓齐的说话:“但齐宗源毕竟是相爷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年也为相爷做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就这么放弃未免太可惜了吧?我相信他肯定还是不敢违逆相爷的,多加敲打,未必不能调教回来。”

    “相爷从不强用不趁手的物件。”钱主簿取了支新的软毫来替换掉了旧的那支,似觉稀奇地道:“傅大人也不是平白会替人求情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傅禹成心底暗骂一声,硬着头皮说:“忠义侯在江南处处掣肘,肯定是得了裴孟檀的授意,若真就这么放弃齐宗源,那岂不是正如了他们的意?”

    “谁给你的错觉,本堂不能如意,裴大人就能如意?”秦毓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微微的波动,看了前者一眼,“盛环颂两个时辰前进了宫,你们觉得陛下知不知道这些事,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他时常坐着,却不常抬头仰望,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主动俯身垂头去就他,但仍旧无法和他保持到同一条线上。

    “什么,陛下已经知道了?”傅禹成这一回实打实地吃了一惊,双手大开撑到案上凑近了些,“盛环颂知道了多少?泄洪淹民的事不说,太……”

    话说一半便没了声儿,他顾忌着还有个谢延卿在,咬牙半晌,才压着声音说:“那这样一来,江南可不能起半点民怨啊。相爷,咱们该怎么办?”

    秦毓章反问道:“傅大人觉得该怎么办?”

    “不能让忠义侯和沈亦德在江南搅和太久,这件事自然是越快结束越好。”傅禹成真遇到事了,脑筋转得飞快,连珠炮似的说:“倒卖常平仓储粮可以抖出来,泄洪淹民也可以抖出来,让齐宗源把他自己做的孽都给背了,一切就都止于他。让裴孟檀占一时上风,也无所谓,不牵扯咱们就行。”

    “视钱财如粪土,难;见好就收,更是难上加难。”相爷换了笔,就得换墨,钱主簿取了方端砚出来,一边磨墨一边说:“齐大人未必肯吧。就算他肯,他底下一府二司四州连带各色人等,也不可能让他收手。”

    傅禹成立刻直起身,唾沫飞溅:“肯与不肯,这些闲杂说了可不算!”

    “傅大人既然明白,那就做得干净些。”秦毓章暂且为此事划下句号,然后叫了一声:“谢大人。”

    在他们这边议完一件事的时间里,另一边的谢延卿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手里的折子,听到叫自己,便站起来。

    钱主簿过去搭了一把手,扶他上前来。

    “户部这几日东抠西挤,但匀出来的那点儿对江南灾情来说就是杯水车薪,再多的也实在匀不出来了。”谢延卿站定,将那本奏折抱在怀里,哑声说:“加征一次紧急税吧,主收汉中、江北、广泉、松江四路。但这税收上来,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发下去又得四五天。江南地方已经募集了够买十天赈灾粮的银钱,中间还差个十天,再另外想办法。”

    “征紧急税没那么容易,得陛下首肯才行。”秦毓章摇头:“况且离征夏税就只有一个月,民意不好处理,裴相爷那边也未必赞同。”

    “可江南没钱又没粮,雨停日出,再拖下去,灾情就控制不住了。若是让疫气蔓延,哀鸿遍野,那江南势必元气大伤,未来四五年都难以恢复。”谢延卿满面忧色,沉吟片刻再道:“那就提前征收夏税。”

    秦毓章凝神道:“以此名目,倒是可以一试。稍后把折子带进宫,向陛下说说吧。”

    “等等,我说不对吧?”傅禹成却“嘶”了声,左右看看,“这样的话,今年征来的税给了江南,那国库的窟窿还是填不了啊!太后的行宫怎么办?在建的水利河工怎么办?”

    谢延卿掩面长叹,“天灾人祸,无可奈何。今年的国库进账,只能指望许大人了。”

    “……那还得多久?”傅禹成跟着哀叹一声,右手握拳锤了一下左手掌心,“流年不利,真他娘的晦气!”

    提到许大人,秦毓章眉心微微一动,侧头问钱书醒,“许轻名近来可有消息传回?”

    后者答道:“最近的还是十天前的消息,许大人筹备着出海,启程之期就在这两日。”

    “那就不好打乱他的计划,罢了。”秦毓章提笔开始写回信。

    谢延卿见状告退,傅禹成跟着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相爷,还有一事,就是咱们两家小辈的订亲宴,还办不办?秦公子这一跑,倒是落得轻松,可订亲宴没了准新郎,那像个什么样……”

    秦相爷笔触一顿,冷声道:“我秦毓章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评判。订亲就按原定的日子办,结亲时,他自然会回来。”

    傅禹成闻言一梗,神色变了几回,见对方继续写信,只得自觉告退。

    钱主簿送他出去,“结亲结的是两姓,傅大人家能换几个小姐,咱们少爷自然也可以不出席订亲宴。傅大人别见怪。”

    傅大人诡笑两声,甩袖走了。

    钱书醒站在檐下,看着这人出了端门复回。

    同一时刻,一封盖着雁子印的信从江南出发,越过丘陵、翻过高山,日夜不息。终于赶在船队扬帆起航之前,到达浮山之东,空气咸湿的禺州湾。

    第124章 四十五

    两天两夜过去, 搜救基本临近结束,淮州知州与淮州卫监军完全接替了后续的救灾事宜。

    临州卫则在齐宗源的指示下准备拔营打道回临州。

    谷地里,一众卫军热火朝天地拆除营地, 比来时积极许多。

    议事不欢而散, 贺今行要了一份行军干粮, 到营地后面的山坡找了棵大树攀上去, 慢慢地吃起来。

    没多久,嬴淳懿找过来,站在树下望着他。

    他摇摇头, 吃饱了也不打算跳下去,直接靠着树干小憩。

    嬴淳懿转身与他面向同一片天地, 看着底下乌泱泱一团, 不带感情地说:“同在一路,临州卫军风军纪比之淮州卫差得不少。”

    “一将无谋,累死千军。”他边放松身体,边回道:“淮州卫的监军不错。”

    “监军是许轻名举荐的人,也算沾了许轻名的余荫。”

    这话不需要贺今行接,树荫下回归静谧。

    艳阳高照, 日光透过林叶缝隙洒下来,和煦得他蜷起来的骨头都争先恐后地伸张开, 颇有一种时光静好的感觉。

    就仿佛年幼时在景和宫的日子, 两人相处也有许多沉默的时候,但那种默契不语和当下的相对无言并不一样。

    嬴淳懿突兀地开口:“你当真向宣京递了折子?”

    “难道你觉得我是在说谎?”贺今行追着他的话反问,两句话前后几乎重在了一起。

    他双眉紧蹙, “你从前不会这样说话。”

    贺今行微微一愣, 然后笑了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折子不是昨晚送上去的,而是更早,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中书省。”

    嬴淳懿沉默片刻,说:“我也厌烦了没完没了地拉锯,你这样直接破局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然后回头向对方伸出手,“下来吧,该启程了。”

    然而贺今行已先一步落地,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掌心,“不,江南的灾情远未得到解决。我知道你想争,但民为君本,要争,就不能忘本。”

    嬴淳懿抓住他的手,低声问:“那你会支持我吗?”

    四目相对,他缓缓摇头:“抱歉,未来变化万千,我现在无法给你承诺。”

    树影轻晃,坡下整队的号子响起来。

    “罢了。”嬴淳懿收回手,与他并肩向前,“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队伍从九峰崖下的河口出发,经澄河,绕江阴半周,入江水,再北上回临州。

    太平荡堰塞湖已被清除,自昆仑倾泻的山雪源源不断地化进江水,涤清了河流。两岸淤洪消退只留洼地残余,最多一两日也会被骄阳晒干。

    众官员在甲板上一路看过去,尽皆松了一口气,气氛活泛些许。贺今行陪站在末尾,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也不主动参与交谈,只望着江岸,面容上却笼着一层浅浅的忧色。

    潮平水阔,左岸沿江田野千倾,许多细长弯曲的人影顶着烈日在劳作。掏淤泥,疏田渠,预备重新引水插秧。

    那是江阴县的辖地,贺今行和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在前两日曾有过一面之缘。

    哪怕被洪水淹没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有田地,有幼苗,有一点点存粮支撑,他们就能一次又一次用双手重新播种下希望。

    民生多艰,百姓们却如此任劳任怨,仿佛身体本就由岩石做成,所以才能如此坚强;或许也是因此,他们被一些人认为逆来顺受,可以随意磋磨。

    他出神地想,但岩石里蹦不出大活人,上至皇帝,下至黎民,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会受伤会咽气的血肉之躯。

    “这江阴县倒是振作得极快,已经开始抢种秋稻,恢复生产了。”人群里响起齐宗源放大的声音。

    嬴淳懿道:“这‘铁板县令’倒是有两把刷子。”

    沈亦德接着他的话说:“确实有才干,在两天内收拢灾民、恢复种植可不容易。若是每个县都能像江阴县这样,那赈灾救灾可就轻松多了。”

    孙妙年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假笑着说:“江阴县是咱们江南路少数几个设有义仓的产粮大县之一,有充足的储粮,所以才能这么快地进行反应。绝大部分地县都是没粮仓的,还是得靠朝廷救命。”

    他说罢,忽地灵光一闪,叫道:“对啊,江阴县的义仓还有粮嘛!制台,咱们可以从这里调粮啊。”

    “但江阴县遭受了两回洪灾冲击,一次比一次惨烈。现在没有赈济,还要调走人家的存粮,未免太不讲仁义了吧?”贺今行说出上船以来的第一句话,“更何况江阴县终究只是一个县,县里义仓存储有限,且粮食都是当地百姓缴上去的。按律来说,官府也不能随意处置,要调粮,也需征得当地百姓的同意。”

    他声音不高,抓住了齐宗源开口前的间隙,正好能让其他人都听见。

    孙妙年一听声儿就知道是他,盖了下脸,才转身说:“人畜虽然受损,但粮仓又没事,吃粮的人头还减少了。也不求他江阴能供一个州,把多出来的粮食分给周边的几个县总行吧?就九峰三县,不多吧?”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贺今行紧跟着道:“江阴县在太平荡泄洪之前,就收纳了总数过万的流民,哪怕有死伤,存活下来的人也是个不小的数量,粮仓未必能够负担自用。”

    “我说贺大人,您怎么总是随时和长官顶嘴,还这么多理由?”孙妙年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您就一舍人,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行不行?”

    他依然眉毛都不抬一下,回答对方的疑问:“下官身为钦差副使,身负督办之责,大人的提议不合情理,下官自然要辩驳。”

    若依孙妙年在布政司的脾气,早就让左右把人拖下去处理,但钦差使团偏偏动不得,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头,“齐大人,您来。”

    “江阴县的县令是莫弃争,贺大人虽为钦使,也不能越俎代庖。”齐宗源面色淡淡,吩咐下属:“叫莫县令来临州问问吧。”

    “了解清楚江阴县的具体情况,再决定粮仓调配与否也不迟。”嬴淳懿说着看了一眼贺今行。

    既然都这么说了,叫莫弃争来问询也合情合理,后者只得一拱手,暂且闭嘴。

    历经这么个插曲,先前松快的气氛一扫而光。齐孙等人各自回舱,沈亦德要同嬴淳懿商议事情,张文俊跟着走人。

    最后只剩下贺今行还留在甲板上,沐着河风览尽两岸光景。

    到达临州之后,队伍从南门进城,直接回了总督府。府外长街上,以大门两尊石狮为界线,两边各有一群人,各抬着数十个箱子,恭候着众官。

    街巷上空静悄悄地,若非亲眼看见,绝对难以相信这里聚集着这么多人。

    “柳大当家。”齐宗源抬手向右招呼,再向左拱手道:“诸位老爷。”

    两边齐齐躬身参了一句:“制台大人,钦差大人。”

    在行礼时,贺今行注意到站在柳飞雁身边的是柳从心。后者面沉如水,直起身时也注意到他,两束目光微微一碰,然后各自不着痕迹地移开。

    “看来是募捐有结果了,都请进吧。”齐制台微微一笑,又伸臂示意嬴淳懿,两人联袂率先走进府里。

    众官紧随其后,再是各位世族老爷,最后才是以柳大当家为首的豪商。

    还是那间大堂,宝箱如流水抬进庭院,落地的声音前赴后继响了许久,沉重得令人心里踏实。

    箱子全部抬进来之后,两边挨着交了清单,报了数,皆是二十万两。

    “一共四十万两银子,全部在此。”柳飞雁抱拳道:“请诸位大人查看。”

    齐宗源挥了挥手,衙役们挨着打开了全部的箱盖。一时间,银华灿灿,绚丽如盛夏晚霞也不能分走这四十万两白银的分毫光彩。

    “啪、啪、啪”,齐宗源慢悠悠地鼓掌,声音清脆响亮,“本台替我江南千万百姓,谢过诸位的慷慨解囊。你们都是我齐宗源的恩人,我江南有诸位,幸甚至哉。”

    柳飞雁交叠的拳势一晃,垂首以应,堂下众人尽皆如她一般沉默不语。

    嬴淳懿适时说道:“既然捐款已到,柳大当家即刻准备前往汉中路采买粮食吧。灾情耽搁不得,还望大当家尽可能采买更多的粮食,快去快回。”

    “草民遵命。”柳飞雁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应道,抬头却见齐宗源看着自己,目光晦暗。

    她心下一突,而后不动声色地告退,“草民这就下去命弟兄们准备。”

    闲杂人等散罢,总督府的衙役开始清点银两,进行封存入库。

    柳氏去买粮,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现银,需要的是官府对一次性采买这么多粮食的说明文书、凭证与四十万两白银存记的票据。

    江南路级官员与钦差使团又进行了一场短暂的议事,敲定买粮细节。

    议事结束之后,贺今行没有回客院,而是直接出了总督府,七拐八绕甩掉跟在身后的尾巴,才径自出城。

    暮色四合,城外离亭,一袭白衣已等他许久。

    第125章 四十六

    四角离亭, 垂柳依依。

    贺今行远远便见亭檐下立着一个人影,雪色长衫上压着一枚翡翠平安扣,极其引人注目。

    他傍晚在总督府前, 便认出是曾经对方和他一起送林远山去西北时, 佩戴过的那一枚。

    距离亭子还有三步远, 他便停步抱拳道:“几月不见, 柳公子安否?”

    柳从心亦抱拳回礼,“称字就可以。”说罢似想起什么,又补充说:“你在小西山时, 就从未叫过我的名字,若是不喜欢, 不必勉强。”

    贺今行一愣, 继而失笑:“我以为你不喜欢别人对你太亲近。”

    “熟悉的人,不在此列。”柳从心捕捉到他一瞬间的皱眉,又问:“你在想什么?”

    对方一开始就回避了“好与不好”的回答,贺今行不愿一而再地触人伤疤,就摇了摇头。

    却听柳从心垂眼轻叹:“如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去参加会试,对我来说, 科考是很重要,但我娘更重要。”

    他想问的并不止于此, 闻言却只是劝慰道:“三年后再考, 以从心的才学,一定能中。”

    他说得很真诚,是真心这样认为。然而柳从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笑了一下, 便回身从亭里椅子上抱起一只匣子,递给他:“这是我阿姐要我给你的东西。”

    匣子长宽四五尺, 扁形很适合装纳,贺今行接过来,心知应当是柳大小姐先前所说的账册。

    他曾经对柳大小姐说可以携账本自首以期从宽处理,柳大小姐当时并未答应,可现在却让她的亲弟弟将账本送了过来。

    “柳大小姐可还有说什么?”他心下微动,见对方摇头,再道:“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阿姐说只要交给你就行,其他的都不必说,也不必问。我听她的话。”柳从心望向不远处的江水,这条朦胧的长河连接着他与他的亲人。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和阿姐怎么认识的,她给你的又是什么东西。但她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她的每一个选择,一定都有利于我们柳氏商行。”

    夜空晴朗,明月千里。清风拂动他的衣衫,他就像亭外的柳,潋滟着满身的清辉。

    江南有很多的柳树,也有很多走南闯北的商贾,所以随处可见柳絮与离人。与“柳”相关的一切,也因此在江南人的习俗里变得意义非凡。

    柳从心伸手折了一枝柳条,摊平在掌心,递了出去,“我有一个请求。”

    他的态度莫名郑重,贺今行不敢轻易去接,便折中台着他的手臂,凝神以倾听,“从心请说。”

    “我阿姐对官府政令走向的把握一直很准,有时她的预见甚至能超越阿娘的判断,庄里的大家都很信服她。但有得必有失,我偶尔会觉得非常不安。我们行商获利虽丰但地位低下,和官府牵连太深未必是好事。”他毫不讳言,直接道出所忧。

    “我知道你是钦差副使,阿姐应该和你、或者你所代表的势力做了什么交易。我不问内容,只想请你看在我们做过同窗的份上,答应我,如果这笔交易有什么后果,请让我替我阿姐承担。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贺今行听完,哪怕早些已经猜到,但心中震动仍久久不平。

    柳从心要向他作揖,他就着扶起对方的姿势向前一步,阻止了这一礼。他不能受。

    “我能感受到你与令姐的感情十分深厚,但我很抱歉。”他说出这番话很艰难,但不得不剖开了说明白:“柳大小姐已经做出了选择。”

    柳从心凤眼陡张,愣在原地,任带着热意的熏风吹拂许久,依旧全身冰凉。

    “再上两个冰盆!”

    总督府后衙的书房里,孙妙年吩咐下人。

    身后打扇的侍女闻言,更加用力地摇扇子,孙大人却向她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侍女飞快地退下,冰盆飞快地被端上来。

    待房门合拢,孙妙年才伸手向着冰,继续说道:“这有雨的时候,洪水退不了,令人着急;这雨停了,洪水退了,汗水又没干过,还是令人着急。就没个不着急的时候,你们说,这官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有银子,就有意思了。”冯于骁不似他一身横肉,稳稳当当地坐在他对面,一滴汗水也未出。

    “你们呐,这募捐的银子才刚上来,就等不急了?”齐宗源看着才将送上来的募集清单,皱着眉头也不抬地说。

    孙妙年凑到他身边跟着一起看,边看边说:“不是我着急啊。我布政司上个月的补贴还没发,这底下人跟催命似的,闹得我都不想回去了。”

    “你少往你那布政司衙门里插几个老娘舅,保管没人半夜搁你床上催命。”齐宗源嗤笑一声,却没驳斥,而是道:“说说看吧,你们想怎么分?”

    “国库亏空,朝廷憋着我们下面薅,今年的夏税秋粮都甭想了。依我看,今年唯一的大头,就是这回。”孙妙年说着压低了声音,“还是老规矩,十存二。制台四,我和老冯各三。”

    冯于骁颔首称是,“我没意见。”

    齐宗源却道:“行不通。我看柳飞雁这段时日的态度暧昧,又有钦差压在她商行头上,这一回未必肯走。而且,”他掂了掂手里的单子,“粮价节节攀高,买粮就八万两,还是少了些。”

    “我看柳飞雁就是想过河拆桥,这山望着那山高,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孙妙年啐了一句,再转回到主题:“咱们干脆走淮州。以前许轻名仗着有相爷在,不屑咱们这点儿,但我看姓郑的是狮子口来者不拒。”

    他说起怎么分钱来,语速飞快,“这样的话,制台三,我和老冯各二,郑淮州一,剩下的堵清吏司和淮州卫。忠义侯和姓沈的确实盯得紧,那就十存三?再少咱们可就没了。”

    冯于骁道:“给姓郑的多了。我看他上回被叫到九峰崖,对咱们很不满,有可能怀恨在心。”

    “嗯?”孙妙年颊上肉一拧:“那就只给他半成。”

    冯于骁点了点头,“先敲打敲打,要没那个眼力见儿,咱们也不惜得再换个人。”

    齐宗源与他们各对视一眼,将手中清单对折,“那就这么办吧,十存三,再合个整。”再扬声唤守在门外的下属进来,命人去请柳大当家,并且格外嘱咐:“勿要声张。”

    私囊将鼓,连日的晦气似乎终于去了些,诸官等候时觉得无趣,又让人把浣声叫来弹琴。

    不到半个时辰,柳飞雁便趁着夜色而来。

    傍晚散后,她留在临州城的自家分行,安排采粮的准备事宜时,就一直等着走这一遭。

    书房里琴音袅袅,却丝毫不能搅动她沉静如水的面色。

    一番表面客套过,齐宗源问:“大当家什么时候能走?”

    柳飞雁回道:“只要制台大人这边妥当,明早天一亮就能走。”

    “既然如此,那就快去快回罢。”齐宗源拾起案上的文书与票据,轻飘飘地拿给她。

    柳飞雁接过来翻开看,一看票据数额便眼前一黑,震惊无比:“怎么只有十万两?”

    “大当家,为什么就不需要我们说了吧?”孙妙年满不在乎地说:“你柳氏商行下半年出江南的路引可还没开呢,你想想清楚。”

    “草民很清楚,当时议定四十万两,已经是折中取了压价之后的价格。这几日粮价又涨了几文,十万两根本不可能买到那么多粮食,四万石已经是极限。”柳飞雁沉声道:“齐大人,要只有这十万两,我们的船队明日没法走。”

    “粮食不行,那糠呢?重量不够,能掺点什么?”齐宗源叹了口气,“大当家,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您纵横商路几十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拿不下来的货,就再想想办法。”

    柳飞雁沉默以对,表示自己无法同意。

    冯于骁跟着说道:“雁庄扩建占了好几处别家的山头,那几家来找本官告了好几回。按律要羁押问罪,但本官看着都是老人小孩儿的,一直没忍心拘捕。甚至思量着大当家事务繁忙,都没打算用这点小事来打扰。”

    “官府如此体谅你们,大当家也得体谅体谅官府啊。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大当家好好想想罢。”

    冯大人声音不大,面色也平平。柳飞雁听在耳里,却似一座山压下来,轰隆作响。

    钱财可以少赚,但命一定得在。

    她心中长叹,抱拳俯身,一字一句:“草民再想想办法。”

    话落,绕梁不绝的琴声忽然停了一瞬,但转瞬又叮咚响起来,仿佛只是因为拨弦不流畅而引起的凝滞。

    柳飞雁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个据说是制台大人帐边红人的妓子,攥紧了文书与票据,提前告退。

    大事议定,三位官员皆心头欢喜,放松了不少,相约再去库房检查检查。

    待诸位大人离开,琴音终于消散。

    纱帘后的美人站起身,纤纤玉手按在琴弦上,却久久没有抱起心爱的瑶琴。

    第126章 四十七

    离亭不远便是渡口, 柳从心与贺今行告别之后,却骑马去了向西的官道。

    他在路口没等多久,便有一支烙着雁子印的旗帜飞来。

    “大当家。”他与下属汇进旗后的马队里, 叫了一声领头的妇人。

    柳飞雁“嗯”了声, 扬鞭加快速度, 乘着月光风驰电掣地赶回雁庄。

    没多久, 整个雁庄管事级别以上的人物都聚集到了山腰中央的聚义堂里。

    柳从心来不及问阿娘发生了什么,见此情景,便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 柳飞雁直截了当地说出今晚接到的命令,将总督府、布政司与按察司三部的要求都复述了一遍, 不止他, 全场的人都震骇不已。

    许久,呆若木鸡的众人才找回神智,不死心地问:“只给了多少?”

    “十万两。”柳飞雁毫不犹豫地打破他们的幻想,朗声道:“我们不可能拿出三十万两来填剩下的窟窿。”

    “所以我的决定是,明日我按原计划率领船队去稷州,能买多少粮就买多少。在我回来之前, 你们就抓紧离开江南,越快越好。大物不要, 至于金银细软, 能带多少是多少。”

    “江南路以外,跑商还未回归的,不必再回;挂着咱们雁子印的商铺, 全部换牌子, 今年的契金咱们不收了;还有约定的买卖未交付的,谁要是遇上了, 就替我道一声歉。”

    她的决定又快又急,众人才将遭受的震撼未平便又起一波,柳从心难以置信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走?江南是我们的祖地,祖宗埋在这里,基业建在这里,亲朋好友都在这里,我们怎么能走?凭什么要走?”

    堂内瞬间炸锅,吵嚷起来,“对啊大当家,咱们凭什么要走?咱们明明才是被压榨的一方,没有犯错也没有犯法,咱们不走!”

    ……

    “静一静!先听大当家说完!”秋玉高声叫停。

    未等堂里平息下来,柳飞雁便竖眉喝道:“咱们不走,难道要等着被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滴血吗?”

    “我受够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柳飞雁的声音再攀高几度,“你们拿什么拼?你们若是被下了狱砍了头,难道不会牵连你们的父母妻儿甚至宗族亲朋?就算把他们藏起来,你们没了,谁来赡养你们的父母,谁又来照顾你们的妻儿?没有积蓄,没有壮丁,要他们怎么顶着官府的搜捕、逃亡的艰难活下去?还是说,要他们直接跟着你们去死!”

    话音未落,全场已死寂如坟地一般。

    “这些当官的以为咱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他们不知咱们商队的脚步遍布天下,哪里都能去得,哪里都能扎根。舍弃现有的一切又能如何?只要打不死咱们,咱们就能东山再起。”她注视着这些一同打拼许久的同伴,眼里布满血丝,通红一片。

    “还记得咱们刚刚将商行做出江南时约定的暗号吗?柳出江南飞絮远,枝叶连脉情不断。不论大家去到哪里都是江南的商人,咱们兄弟姐妹之间、与故乡山水之间都有着切不断的联系。祖宗一直保佑着咱们,咱们只是暂时退走,换个地方,从头再来。”

    她举起在山门前折下的一枝柳,哑着声音喊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咱们雁商,一定能重回江南!”

    人群里,有人流着泪问:“大当家,我们要是走了,那你怎么办?”

    柳飞雁抬头望了一下房梁,然后低头安抚性地笑了笑,“我自有我的安排,你们不必牵挂我,安顿好你们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她说罢,与秋玉一起将众人送出聚义堂。

    再回来时,柳从心仍然呆在原地。

    他叫了一声“阿娘”,还未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便被柳飞雁吩咐:“你亲自去给你大姐传信,让她放下手头的一切,直接从淮州转汉中路,再北上去秦甘路。到万不得已,就请贺帅庇护。”

    后者再转向秋玉:“秋娘,你也做好准备,和林弟跟我到稷州,就直接去找阿言汇合。”

    秋玉定定看着她,半晌叹道:“大当家安排得周全,可我和轩哥岂能舍你而去?多少年风风雨雨,咱们都一起扛过来,不差这一回。”

    “这回不一样。”柳飞雁眼眶里的泪终于滚下一滴,握着她的手说:“听姐姐的话,远山在西北从军,你们正好去看看他。”

    “正是因为韧儿在西北,所以我们夫妻才能放心地陪着您。”秋玉坚决地说,两双手紧紧交握。她又看向一旁的少年,“少当家,请你替我给韧儿带句话,为娘的等着他带孙子回来。他向来听你的意见,你让他不要想着寻仇,就好好地当兵,去建功立业。从前是我和他爹错了,不该阻止他。”

    柳从心却缓缓摇头,说:“我也不走。”

    “你不走,想干什么?”柳飞雁收了泪,眨眼间强硬起来。

    “阿娘为什么不走,我就为什么不走。”

    “别想有的没的,我是柳氏商行的大当家,整个商行的兄弟姐妹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我不担这个责任,谁来担?”

    “我来!”柳从心跪在她身前,抱着她的手臂,仰望着乞求道:“阿娘,让我来。我是您的儿子,替您担责天经地义。”

    “你担不起。”柳飞雁不为所动,推开他,语气近乎残忍地说:“雁庄的雁,雁子印的雁,都是我柳飞雁的雁。别说你,你阿姐都替不了我。”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我不会让其他人去给阿言传信,你要是不去,就是弃你阿姐于死地。”

    “娘!”柳飞雁大步离开,柳从心膝行着追了几步,扑倒于地。

    秋玉不忍于心,去扶他起来,“从心啊,你就听大当家的话吧,别让她伤心。”

    “谢谢秋婶。”柳从心踉跄着起身,追出门去。

    庭中月华如水,垂柳随风。

    亥时,总督府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灯笼,亮堂得紧。

    贺今行回到钦差使团所在的客院,先去敲了秦幼合那间屋的门,没人应。他满腹疑虑地回去自己房间,一推门却没推动。

    “等等等等!”门里传出清亮的少年声音,似被突然惊醒一般。然后叮叮咚咚一阵,房门被猛地拉开,现出睡眼惺忪的一张脸。

    “原来你在这儿。”贺今行七上八下的心落了一半,接住从对方怀里跳过来的金花松鼠,然后被扑了个满怀。

    “今行。”秦幼合抱着他,满腹委屈地叫他的名字。

    “没事啊,我在这儿呢。”他把匣子竖着揽到侧边,拍拍少年的背,向屋里看了看,“与疏呢?”

    秦幼合放开他,揉着眼睛说:“江与疏去太平荡了。他说清除堰塞湖需要很多的人手,他是水部主事,不能逃避,昨天一早就走了。”

    “水司简化已久,确实人手稀缺。”贺今行想到这位朋友,不自觉露出笑容,“与疏的性子就是闷头做事、不爱多说。”然后看着前者一身衣裳皱皱巴巴,满是蜷缩的痕迹,有些意外:“那你怎么没跟他一起?”

    太平荡离汉中路界碑不远,坐船就能直达稷州境内。少年在宣京、在船上乃至刚到这里时都一直念着要去稷州,但真有机会去时,却又留了下来。

    “我要等你回来呀。”秦幼合不假思索地回答,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他。说完又立即陷入茫然之中,想了想,仿佛给自己解释一般:“我朋友很少,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一个。”

    几乎没有同龄人,贺今行怔愣片刻,拉着他进屋,“怎么会?你和尘水不是玩儿得很好吗,和明悯、从心也在一起吃过饭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们要是多加联系,一定可以成为朋友。”

    “可我不能和他们做朋友。”秦幼合在他身后小声地说:“其实我想回家了。”

    两人进了屋,他趴到桌上,侧头枕着手臂,视线落在虚空,“这里不能沐浴,没有好吃的,也见不到我爹。”

    金花跳到他头顶,抱着发冠,以和主人如出一辙的姿势地趴到冠上。然而很快就被主人反手撸下去。

    秦幼合立时将满头愁绪抛诸脑后,瞪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教训道:“你好重,再敢踩我头上,我就把你的花生米都吃了。”

    “你饿不饿?”贺今行忽然想到他可能一直没有吃饭,便拿出先前剩的一个饼子递给他,“军备的干粮比较硬,味道也一般,你和着水将就吃一些。”

    说罢倒了两杯水,一人一杯。

    秦幼合本想说不要,但肚子适时咕噜一声进行挽留,遂轻咳一声,“你不吃吗?”

    在对方拒绝之前,他便掰了一半递回去,转头见自家的宠物仰头盯着自己,又分了一小块给它。

    这一人一松鼠以同样的姿势抱着饼啃了一口,都没咬动,然后再同时用力咬上去,咀嚼片刻又一起放下。其中的人看向贺今行,不大的脸皱成一团,“真的好难吃。”

    后者喝了口水也没能忍住,捧腹笑起来。

    稍微填了填肚子之后,秦幼合不肯回隔壁房间睡觉,说:“江与疏在隔壁被关了好久,黑漆漆的,头上撞出了包都没把门窗撞开。万一我也被关在里面怎么办?”

    贺今行闻言习惯性地皱眉,思虑片刻,“那你在这边睡吧,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照顾着对方睡下之后,他才打开柳逾言让柳从心交到他手里的账册。

    匣子里满满当当塞着好几个本子,他举着油灯一一地翻看,却不止是今年倒卖淮州义仓的账,还有其他往前追溯两三年,涉及到一府两司四州乃至地县衙门的各类侵吞私卖与行贿往来。

    他看了半宿,尽力背下所有账目尤其是重大往来,直到脑仁作痛,才趴到桌上入睡。

    没多久,便听几声鸡鸣,他又爬起来,到院中就着晨霜练武。

    黎明之前,天地静谧,正是日夜未分,光影最为混沌的时候。

    贺今行撤步出拳向院门,却见石柱旁依稀立着一束婀娜的身影。

    他不得不收势停下来。

    第127章 四十八

    “浣声姑娘?”贺今行走上前, 看清了是谁,颇有些出乎意料地叫道。

    女子站在院外,抱着一件外袍, 柔柔地福身道一声:“贺公子。”

    她衣裳单薄, 但颈间遮得严严实实, 乌发松松挽在脑后, 以一根木簪定住。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首饰。

    拂晓之时露湿气冷,这一身素色微动, 似弱柳不胜晨风。

    贺今行停在院子里面,隔着一道门槛, 垂下眼, 拱手道:“姑娘若有事,但讲无妨。”

    浣声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奴家生有十七年,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他们有的赞奴家貌美,有的叹奴家才情,更有甚者愿为奴家一掷千金、大打出手。但只有公子, 相逢许多回,从不肯多看奴家一眼。”

    自小被特意训练出的声音柔且媚, 稍一情动, 便如寒蝉鸣泣,哀怨婉转。

    少年沉默片刻,抬眼正正地看着她, “浣声姐姐。”

    他很想说“抱歉”, 但直觉会伤害到对方;只四个字,便缄口不言。

    然而浣声却似听到千言万语, 刹那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像她这样的人,原就不该奢望攀上云端。

    “……我知道我不配。”她痴痴地想要望进对方眼里,自己却滑下两行泪来,“只是我忘不了。”

    遥陵镇上,黍水河畔,她倚在窗前,不慎丢了手帕。这本是不算稀奇的小事,可从楼下长街打马而过的少年恰恰接住了那方手帕,然后看了她一眼。

    她在那双清澈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间的不带任何欲念的惊艳。

    贺今行听完,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他以郡主之身活了十多年,再恢复男身读书,不算秦幼合那种赌气似的宣言,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他明明白白地传达类似倾慕的心意。若是各种隐晦的暗示,他尚能装作不懂,可眼下如此直白,他就不能再逃避。但他又没有任何经验可以依照处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呆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在此刻说清楚,不能耽误别人。

    “我身有顽疾,并非良人,所以从未打算婚配。”他拱手作礼,认真地说:“姐姐坚韧、聪慧且勇敢,一定会有更好的际遇。”

    浣声怔怔地凝睇着他,凄声道:“你若是不这么说,那我倒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她不擦泪痕,也不再添新泪,伸出双手将怀里抱着的衣物递给他。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依旧带着哀伤解释:“昨晚齐大人、孙大人与冯大人一起,请柳大当家议事。我在旁弹琴,听见柳大当家说,齐大人给她的买粮钱只有十万两。我虽未能听见他们协议瓜分剩余钱款的过程,但我自今年元夕跟着齐大人以来,无意听到他们侵吞贪墨其他公产的情形已有三四回,剩下的三十万两一定是被他们私吞了。”

    “你说齐孙冯三人侵吞了募捐来的三十万两赈灾银。”贺今行闻言,抛下先前的儿女情长,拣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震惊地皱眉道:“当真?”

    “真的,我亲耳所听,冯大人威胁大当家,如果不与他们合作,按察司就要把雁庄的人都抓起来。”浣声说:“大当家没有办法,似乎是答应了与他们合作。”

    贺今行一接过那团衣物,便感觉到里面包着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赶忙打开一看,却又是一册账本。他惊骇地望了一眼对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就着东天破晓的微光快速翻看起来。

    “这册账本是我在齐大人的书房里找到的,我虽然看不大懂,但他藏得十分小心,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又非常重要的账目往来。”

    那件外袍被随意地搭在他小臂上将落未落,浣声说着伸手想要替他拢一拢,但距离不够。她慢慢地收回手,仍未踏进门槛一步。

    “昨晚柳大当家走后,齐大人他们去库房查看募集的银两,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总觉着不能让他们这么做。”她想起昨日柳大当家的挣扎,以及在跟着齐宗源转移的间隙瞥到的临州城外的哀鸿遍野,油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哀切,遂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是被官府那些的大老爷小老爷随意作践的苦命人,谁能来帮帮他们?齐大人已经是很大的官,要想压制齐大人,就只能找更大的官。我知道你是状元,又跟着钦差到江南来,一定很得皇帝陛下青睐。所以就想把账本给你,你去交给皇帝陛下,让陛下惩治齐大人,救救柳大当家她们。还有那些指望着官府赈济的人,也好可怜。”

    “……这是与太平大坝相关的账,行贿往来的有工部尚书傅禹成,他是二品京官。”贺今行翻到后面,越看越心惊,哪怕竭力让自己镇静,仍未能抑制身体震颤的本能,“浣声姐姐,你送来的这本账,牵扯的不止齐宗源和江南官府,但不管牵扯到谁,都是可以将他们按律问罪的铁证。可以说,你带给我们一个天大的帮助。”

    他翻到最后一页,又开始往前翻,强迫头脑将账目一笔一笔地背下来。

    浣声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似是怕打扰到他,本就轻的声音放得更低。

    “从前妈妈说,只有她最心爱的女儿才能住最好的房间拥有最风光的排场。而要当她最心爱的女儿,就要做最出名的花魁,为楼里赚最多的钱。我们那一批二三十个姐妹,熬啊熬,终于熬到出头的时候,就只剩我一个。”

    “然而等我做了花魁,才彻底明白,妈妈那些心疼的话、可以自己赎身的许诺,都是假的。我不过是一件物品,被不断地以高价买卖,从有权势的人手里转到更有权势的人手里。但我知道,哪怕有再多的男人追捧我,为我开出的身价再高,所满足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他们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拥有我可以向其他人宣示的财富、地位与权力。在他们心底,我就是低贱的玩物,只是现下青春尚存,还有几分颜色可以侍人罢了。

    “齐大人就是如此,只当我做阿猫阿狗,可以随意碾压处置,而我用尽全力也翻不出他的掌心。”她平静地说起自己这一年以来的感悟,目光却流连在少年身上,难以自拔。

    而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般,坚定地说:“可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想试一回做人是什么感觉。”

    “但姑娘未免太傻,就这么将账本偷出来,只要齐宗源回过神,一定会立刻发现不对。”院子里却响起另一道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贺今行思路骤断,回头看去,“侯爷。”

    嬴淳懿负手走到他身边。他迟疑一息,还是将账本交了过去。

    前者略略一翻,只看出入名目与往来人等,便知这本账册分量。

    正是他此行寻觅已久,能够斩断秦毓章左膀右臂的证据。

    “对,齐宗源肯定会发现,说不定已经有所觉。”贺今行顺着他的话思索下去,猛地转头疾声道:“浣声姐姐,你不能再回去。就先留在这里,我马上想办法送你离开。”

    浣声最后一次凝望那双清澈的眼眸,轻轻摇头,“我就不进来了。”

    她说罢低头,指尖抹上眼角,再抬头却展颜一笑,像晦暗天日里含苞已久的梨花偏要顶着风雨绽放开来。

    “不!”贺今行顷刻间便明白她的意图,见她转身要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进院子里,然后赶忙放手,“情急唐突,姐姐勿怪。”

    浣声惊呼一声,眨眼间就换了个位置,却没有挣扎,只是失神地看着对方,任眼泪滑落。

    “不出意料,齐宗源很快就会带人过来,我们必须立刻将她送走。”嬴淳懿看着两人沉声道,同时举起手中的账本示意,“还有这本账,也不能留在这里。平时可以拿钦差大权压他们,但现在肯定不管用,如果他们强行搜院子,一旦被搜出来,就完了。”

    “你说得对。”贺今行边说边飞快地思考现下该怎么办,“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可你我却不好离开。”

    “你房间里不是还有一个人么。”嬴淳懿平静地说道:“秦幼合是秦毓章的儿子,只要表明身份,掐着齐宗源反应的时间差,他在江南可以畅通无阻。让他带着浣声和账本一起回宣京,是最稳妥的办法。”

    “不妥。”贺今行下意识摇头,然后脑子里才浮现出反驳的原因,“这账本明面上牵扯傅禹成,而傅禹成是秦相爷的人,内里一层多半也会牵扯上秦毓章。你让幼合带回去,交给谁?他爹还是裴相爷?”

    “这俩谁也不给,让他直接交给陛下。他要是见不到,可以让莲子带他进宫。”

    “那怎么跟他说?”

    嬴淳懿顿了顿,“他信你,超过信我。”

    “不行。”贺今行坚定地拒绝,“他信任我,但我不能利用他这份信任。百善孝为先,你让他把有可能牵扯到他爹的罪证交给陛下,事发之后,让他如何自处?”

    “那就让他自己选,大义灭亲古来有之。”

    “用大义逼他灭亲,还算什么让他选择?”

    话落,两人都欲继续争论,然而院子外却有杂乱的脚步声快速接近。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嬴淳懿抬了抬下颌,示向他的房间,“进屋再说。”

    贺今行同时拉起浣声,带着人几步进到屋里。

    第128章 四十九

    “你们怎么进来了。”秦幼合似被吵醒一般坐在床上, 茫然地看着闯进来的三人。

    嬴淳懿眉头一皱,严厉道:“天已亮,还不赶紧起身。”

    窗外果然不复黑暗, 他手忙脚乱地系衣带跳下床, 屋子不大, 两步就到贺今行跟前, “今行,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只求你帮一个忙。”后者进了屋便赶到书案前, 在这一句对话间已就着昨晚的纸笔,唰唰写下一行小字。他将带字的小半张白纸撕下来, 再在剩下的半截纸上画了几个符号, 看着对方说:“你带着浣声回宣京,找到这个地址上的医馆,再将人和这封信都交给坐堂的大夫。可以吗?”

    秦幼合看着他眉心的折痕,迷茫的神色悄然褪去,平静地问:“一定要回去吗?”

    贺今行莫名直觉少年可能早就醒了,但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同时指尖捻转将两张字条折叠起来。

    “……那你就跟我走吧。”秦幼合说着,与贺今行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一直默默不响的浣声。

    “不。”浣声摇头, “我不走。”

    “浣声姐姐, ”贺今行只叫了一声,嬴淳懿便截过他的话,“你不走, 留下来也没有用处, 甚至会连累他死在这里。”

    浣声按着自己的心口说:“都是我的错,我去向齐大人认罪, 他要杀要刮,怎么处置我都可以,绝不连累你们。”

    “你认罪又如何?从你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刻开始,你在齐宗源的眼里就已经是个背叛了他、变得无足轻重的将死之人。”嬴淳懿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

    秦幼合直接道:“怎么走?”

    贺今行思索片刻,“客院背后就是小花园,与大街只隔一堵墙,沿街左转到租市,城门应当已开,到城北渡口坐船直接北上。”

    “但正门有齐宗源,走不了。你们先让开。”他看向朝里的那堵墙壁,江南园林历来爱用带暗巧的薄墙,叫道:“淳懿。”

    另外两人让到他们身后,嬴淳懿看他一眼,他微微颔首。两人同时聚起真气,下一刻又同时爆发,出腿踢上后墙。

    墙体龟裂再向外崩塌的声响里,院子外传来一道高喝:“左右卫军何在,给我速速将这座院子围起来!”

    “你送他们出城,我去应付。”嬴淳懿说罢,将账册连带那件外袍一起交给他,又抛了个钱袋,才拂袖出门。

    贺今行把几样东西接过来随手一卷抱在怀中,推着浣声与秦幼合从砸出的墙洞钻出去。

    “齐大人。”屋外传来嬴淳懿低沉中带着一丝威严的嗓音,“不知齐大人一大早带着临州卫到本侯下榻之处,有何贵干?”

    他来不及细想外面的情形,只低声催促身前的人:“快!”

    小花园里只有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两个衙役,被贺今行一下解决,三人顺利地翻墙出去。

    晨曦明净,朝阳未出,逐渐从洪灾里恢复过来的临州城比钦差使团刚来那一日灵动许多。

    贺今行问浣声是否会骑马,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替他们租了一匹马,再一人抓了一半银锞子,掏空钱袋。

    “你不走吗?”浣声虚虚地抓住他的手臂,满含忧愁地问。

    “我是钦差副使,齐宗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快速地嘱咐道:“你们路上小心,注意饮水食物暗箭迷药,未至宣京,不可松懈。”

    “我明白。”秦幼合看着他,余光笼罩着他一直夹在胳膊里的衣袍,在他转身欲走时,提高声音说:“我送她回去,再来找你!”

    “好啊。”他回头笑了笑,然后拔脚飞奔向总督府。

    满街蓬勃的生机里,秦幼合静默片刻,翻身上马。浣声仍在痴望,他直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人提到马上,扬鞭背驰。

    总督府的客院,齐宗源在数十名卫军的拥簇下,站在院门外,叹息道:“侯爷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不管您累不累,我累啦,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齐大人想说什么?本侯洗耳恭听就是。”嬴淳懿隔着一道门槛,站住了内里正中的位置,从容以对。

    齐宗源沉着脸问:“侯爷知道了多少?”

    “本侯才将被齐大人的威风惊醒,不知齐大人想问的是哪一方面的事宜?”嬴淳懿先是反问,再饶有兴致地说:“光是一句‘知道’,未免太宽泛了些。本侯知道的事情远远超出齐大人的想象,不如齐大人再给点儿提示,本侯也好仔细琢磨琢磨齐大人的心思。”

    “你不知道?”齐宗源听完,面上却露出狐疑的神色。

    昨晚难得高兴,又有孙妙年怂恿,以致于他走时忘了浣声还在书房里;后来夜半想起,便把浣声叫来跟前伺候,那时人倒一如既往的乖觉。谁知晨起却四下不见那婊子的人影,他预感要遭,再到书房一检查,他与京中联系往来的账册之一果然不翼而飞。

    他震怒至极,立刻让人搜遍府衙,却哪儿也没找到。然而一个到了他手里的妓子,再跑也跑不出总督府,除了客院就没地方藏。他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带人来了钦差使团所在的客院。

    嬴淳懿挑眉道:“齐大人详细地说一说,本侯不就知道了?”

    “你在诈我?”齐宗源一时拿不准他到底知不知道,扭曲着面容息了声音,心里计较半晌又道:“府上进了刺客,尚未抓到,本台怕伤及侯爷与众位钦使,所以带着卫军前来护卫。现在一看,侯爷应当还没与那刺客正面对上,但那刺客说不准就藏身在侯爷或是哪位副使的房中。还请侯爷到咱们这边来,让卫军仔细搜查一遍院子,以免被刺客抓住机会行刺。”

    话音刚落,前者还未接口,院子里一扇房门打开,穿戴完全的沈亦德快步走出来,一边喝道:“齐宗源,你想干什么!”

    “本台想干什么?本台是在履行捉贼揖盗、保护钦差使团安全的职责!”齐宗源正愁没有话柄,寻到了由头,便举手一挥,“还不进去搜!”

    “我看谁敢。”嬴淳懿负手而立,注视着几个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卫军,“本侯是陛下的嫡亲子侄,五岁便封侯,可随意出入皇宫;又跟随禁军统领桓云阶学骑射武术十年,对刺客的出没比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要敏锐得多。本侯说没见过刺客,那就是这里没有刺客。”

    “执意要搜查的,是想把本侯当作刺客吗?”

    他声音不高,但句句有力;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道门,封死了所有进院子的路。

    刚跨过门槛的几个卫军被吓得一滞,更不敢从他身边绕过去,缩到门外,才犹犹豫豫地回头,用眼神请示上峰。

    齐宗源怒其不争地骂道:“侯爷房里没有,难道其他房里也没有?搜!”

    嬴淳懿高声问道:“沈大人,你可在你的房间里见过刺客?”

    沈亦德立即高声回答:“下官醒来没见过任何人。”

    青年再问:“沈大人也没见过,张大人呢?”

    沈亦德闻言要去敲张文俊的门,还没走动,后者便开门溜出来,苦着脸作揖,“下官胆子小,若是有刺客,那早就被吓出来了。”

    “咱们都没有见过刺客。”嬴淳懿看着齐宗源,“不知齐大人所说的刺客到底在哪儿?”

    “还有三个房间呢。”齐宗源也阴沉地盯着他,“侯爷费这许多口舌,莫不是在拖延时间罢?既然侯爷光明正大,且让本台搜一搜就是。”

    当然,只要进了院子,搜哪几间房可就不是对方说了算的。

    嬴淳懿顿了顿,说:“盛大人不知去了哪里,本侯的朋友也已经离开。这两间房齐大人要看便看,只是贺副使尚在休息,不好扰他。”

    齐宗源下意识警觉,冷笑道:“这么大的动静,睡得再死的人也该醒了,除非本来就不在那屋里。”

    “齐大人不必质疑,贺舍人确实在休息,下官去叫他就是。”沈亦德冷声回呛,转身去把人叫出来,“这贺舍人也实在没有礼数。长官皆在外,岂有不露面的道理?”

    嬴淳懿侧首睨这人一眼,负在身后的手掌随他前行的步伐慢慢攥紧。

    三步,两步,一步。

    沈亦德抬起手臂,曲起手指,就要敲到门上。

    那一瞬间,房门却从里打开了半扇。贺今行站在与他距离极近的位置,带着歉意说:“大人恕罪,下官许久没能睡饱,所以多赖了一会儿。”

    沈亦德不愿与对方接近,冷哼一声,走回原来的位置。

    贺今行闪身出来,跟着走到院子里时,嬴淳懿便看着他问:“你可有见到刺客?”

    “毫无所觉。”他摊开双手,与青年对视一眼之后,看向院门外,“难道齐大人觉得刺客跑到我们这里来了?那齐大人可知刺客身形样貌?令人画出来,或许会好找一些。”

    齐宗源临时找的借口,哪里想过身形样貌,寻思着随便说个模样打发过去,就听“吱呀”一声,贺今行阖上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一个卫军模样的人走出来,左右看看,愣愣地指着屋里,对众人说:“墙上有洞,守在花园里的两个兄弟也被打晕了。”

    “……你们是傻的吗!”齐宗源闭了闭眼,高声怒吼道:“还不将这些人都给我拿下!”

    拢在他面前的卫军迟疑不敢动手,他气得挨着一脚一脚踢过去,“不想活了怎么地?上啊!”

    贺今行与嬴淳懿立即肩背相靠,同时出手成拳起势,迎上吱哇大叫着冲上来的众军。

    第129章 五十

    “砰!砰!砰!砰!”

    一个又一个的卫军冲进院子, 未来得及与守门的两人照面便被扔了回去。

    院门不宽,十来具壮硕身体堆成一座肉山,把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嬴淳懿拂衣肃立, 沉声斥道:“花拳绣腿, 吵得刺耳。”

    “气势不足, 缺少力量, 进攻更是毫无章法。”贺今行站在他半臂距离处,看着这些被打倒就顺势躺下、丝毫没有爬起来的迹象的临州卫,亦拧着眉道:“实在难以想象, 尔等是要守卫一州百姓的军队。”

    这些挨了打的卫军只顾着身上痛,回应他的只有叽叽歪歪地哭爹喊娘。

    齐宗源同样看着这一幕, 只觉一股气血要冲出脑门儿, 气得差点倒仰;哪怕被下属及时扶住,仍止不住愤怒地骂道:“一群废物!弓箭手呢?放箭!”

    “是。”主簿立刻应声准备下去吩咐,走了两步才回味明白指令的内容,又倒回来问:“制台,真放啊?”

    “齐宗源!站在你面前的可是钦差使团!”沈亦德与张文俊两人躲在后面,前者闻言立即探头大喊道:“你对侯爷不敬, 就是对陛下不敬!你要犯上作乱,想谋反不成?”

    贺今行不由侧目, 一次两次地上赶着把己方推进更糟糕的境地里, 裴相爷怎么会用这样的人?

    嬴淳懿也忍无可忍,跟着回头寒声道:“闭嘴。”

    “沈大人说我这是犯上作乱要谋反?”齐宗源看一眼院里几人,又看一眼自己的下属, 蓦地敛神平静下来, 徐徐说道:“沈大人说错了,本台是要抓捕刺客。”

    “只是刺客行刺, 死伤个罢人有什么稀奇?侯爷与众位钦使接连遇刺,刺客显然极有针对性,经过调查,竟是不满赈灾政策的暴民干的。”

    他说完,已有一条完整的计策。虽惊骇了些,但情理上也不是没可能;且山高皇帝远,又有秦相爷在,朝廷责问起来,再慢慢想法子遮掩过去就是。

    随他而来的临州卫今晨才集结至总督府,本是准备监护柳氏商行出行稷州的船队,所以配备齐全。

    一队弓箭手很快持弓搭箭准备到位。

    他背着手慢慢地点头道:“钦差使团被暴民虐杀,暴民逃窜,恐为祸街巷。待安顿好尸首,众州卫即刻随本台去清缴乱民暴民。”

    “齐大人这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一直在进步。”嬴淳懿上前一步,浓眉如刀,怒目似剑,直视向齐宗源。

    后者毫不介意地露出胜利般的微笑,举手“唰”地向下一放,“放!”

    贺今行听见利箭脱弦的声音,便立即回身展臂将沈亦德与张文俊两人揽到一起,几乎是拖着两人飞奔向直线上的房间。

    顷刻间,一排又一排利箭“咻咻”齐发,飞过一人半高的院墙。

    嬴淳懿抬手伸到颈后,凝神注视着箭雨。在看清第一波箭簇的刹那,他猛地拽下外袍,逆风一甩。

    柔软无比的大袖宽袍张开如撑圆的伞盖一般,挡住了小片天空,他旋臂一收,便兜下了射向他的所有羽箭。下一息,他急退三尺,蓄力隔衣一抖,要垂挂的宽袍又如波浪向前翻涌,将兜住的箭矢再次全部震了出去,恰恰迎上紧随其后的第二波羽箭。

    “力道太小,速度太慢。”他轻飘飘地点评了一句。

    话间,相冲的羽箭两两相击,断矢落满地。

    “放!再放!”齐宗源看他在箭雨仍从容自如,莫名心焦起来,吼道:“继续放别停!谁能杀了他,本台赏三百两银子,连升三级!”

    这一批弓箭手一听,争着抢着更加卖力地射起箭来,有的甚至把手伸到了旁侧同袍的箭筒里。

    贺今行将沈张两人推进房里,“事情未平息之前,两位大人万不可出来,找箱柜挡一挡最好。借沈大人衣袍一用,得罪。”

    “哎,贺舍人!”沈亦德张口叫道,话没说完,外袍便被拽走。他被带得转了个圈儿,看着两扇房门在眼前被砰地关严。他下意识挡住自己的鼻子,发现是多此一举之后面色不虞,再转身,张文俊已在掏衣柜。

    “没出息,越是危险的时刻才越容易遇到机遇。”他低声啐了一句。

    后者苦着脸,盯着柜子里面,连连点头小声说:“沈大人说得对。”

    沈亦德似觉自己被嘲讽,瞪了对方一眼,但犹豫片刻,却到底没再出去。

    外头又是一阵箭雨,贺今行拽着丝绸做的宽袍,踏步上前切入挡箭的行列,一面说:“一筒十支箭,撑过这一阵,他们就得换箭筒。”

    嬴淳懿没有分心答话,只横撤几步,让他分担了半边压力。

    果不其然,不到盏茶功夫,外头的弓箭队便射空了所有的箭。

    “赶紧换啊!”齐宗源怒道,恨不能亲身替这些人上阵。然而带队的弓箭手却支支吾吾地说,出队时大伙都以为用不上,就只带了一筒箭。

    “……”齐宗源眼前一黑,“都是些夯货,只会吃饷的废物,要你们何用!”

    他靠着下属喘了口气,指着众卫军喝道:“没箭了就用刀,用矛,肉身压也得给我把他们压死了!上啊!”

    “齐宗源。”嬴淳懿却突然出声,神情不明。

    他攥着袍子的手平展向前,再慢慢松开,玄金交错的锦袍逶迤于地。他上前一步,长靴踩上织金锦,“你既行取死之道,本侯就替你成全。”

    话音未落,他踏地暴起,长腿眨眼间便跨过门槛,踩着还未起身的某个卫军,扑到齐宗源面前。

    朝阳升至半空,将散未散的红霞仿佛都化作电光,聚集在了此方人间小院里。

    “淳懿!”贺今行立觉不妙,高声叫道。

    嬴淳懿掐紧齐宗源脖颈的动作一顿,改为箍着下颌,将人一点点举起。

    变故陡生,将制台大人团团围拢护在中心的州卫们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忽然出现在本是最安全的地方的青年。

    “且慢!”一声暴喝忽地从天炸响,一匹骏马横冲直撞大半个总督府,急刹在客院大门前。

    骑手勒缰驻马,一身绣怒豹扑猎补子的紫色武袍,却是消失了几天的盛环颂。

    “侯爷手下留情!”盛环颂抬腿下马,从怀里取出一道明黄锦绸,示向众人,“有圣谕。”

    嬴淳懿偏头看向他手里,嵌玉的锦绸不似伪造,便毫不迟疑地撤手。

    齐宗源摔倒在地,缩成一团捂着脖子张大嘴巴,似搁浅的鱼。却一时没人敢扶他。

    “我杀你,不需要编造理由。”青年冷冷地吐出一句,才单膝跪迎圣谕。

    “哐当”一声,某个卫军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用的刀掉到地上,如同一个信号,拥挤在甬道里的卫军哗啦啦跪倒一片。

    贺今行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说,走出来,在侯爷身后一同行礼。

    至此,盛环颂展开锦绸,朗声念道:“着缉拿齐宗源、孙妙年与冯于骁一干人等,停职查办。由原户部侍郎许轻名暂领江南总督,与忠义侯两人全权负责江南救灾事宜。卿二人务必尽心尽力,不可重蹈覆辙。”

    第130章 五十一

    六月十四, 休沐日。

    自江南太平大坝决堤之后,宣京各部衙不管是不是真的事繁人忙,从上到下都连轴转了十来日, 终于能在今日休息一回。

    国子监里檐墙古朴, 绿树成荫, 一大早便随处可见晨读的监生。

    阳光氤氲, 琅琅书声飘满四方庭院,从夹道的藤萝架下路过的晏尘水眯着眼喟叹:“读书真好啊。”

    “至诚寺不远,你可以随时过去跟着张先生读书, 就是每天起码得早起半个时辰才行。”与他同行的裴明悯浅笑道。

    “那还是算了。弘海大师七老八十了,每天礼佛诵经挺好, 我还是不给他添堵为好。”晏尘水竖掌连摆, 眼尖地瞅见前面穿堂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经过,指着人喊:“祭酒在那儿!不过旁边那是谁啊?”

    裴明悯的目光顺势转过去,对那个少年背影的气质十分眼熟,想了片刻便答道:“是谢家灵意。”

    前者下意识推敲:“他来干什么?不过他在国子监读了小半年,休沐日来看看先生们也不算稀奇。”

    前面两人听到才将那声大嗓门儿,一致停步转身, 看到是谁之后,祭酒招手示意他们前去。

    对方峨冠博带、一身儒士打扮, 裴明悯身着常服, 便称对方为“世叔”。

    他刚行完礼,便见谢灵意侧过身来。

    “谢兄。”他笑着拱手。

    “裴兄。”谢灵意回以相同的礼节。

    “哎,谢兄, 还有我呢。”晏尘水见他和裴明悯打了招呼就似要结束, 奇道:“咱们同科啊,一起游过街的。”

    谢灵意快速地打量他一眼, 想起这位在甲榜上的名次以及分领的职使,顿了顿,才拱手称呼。

    后者捕捉到这短暂的计较,一挑眉,却整理衣袖,郑重地作揖。

    “尘水难得正经。”裴明悯打趣他,同时拉住他的手臂,并肩跟在祭酒身后。

    四人走到礼殿前极为宽阔的广场上,好几个在此读书的监生立刻向先生问好。祭酒温言回问了几句他们刚刚读过的文章,才让他们去把同窗们都叫来。

    等待的间隙里,祭酒说起裴老爷子,裴明悯有答有问,交谈间从容而熟稔,与对方不似前后辈,更似忘年交。

    裴家小君子五岁出族学,跟在祖父身边访遍三山五岳的名师洞府,与天下大儒皆有一讲之缘。虽有裴老太爷门生故旧遍天下的盛荫,但他自身于儒学一门极有天分,又谦和聪慧一点就通,是以无人不喜。哪怕只在国子监短暂地就学过,祭酒乃至绝大部分先生对他的称赞与期望都胜过余下三千监生。

    只三五句话,这两人便极有默契地将话题转到今日要做的事情上来,带着剩下两人一起。

    祭酒忽地合掌道:“对了,灵意也是跟你们一样的打算。”

    “为江南洪灾募捐?”晏尘水看着谢灵意,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谢兄,看不出啊。”

    后者垂着眼说:“人微言轻,又相隔千里,略尽一点心意罢了。”

    “这种心意多多益善。不论结果,尽力就好。”祭酒点头赞许道。监生陆续到来,他看着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商量哪边先进行讲演。

    谢灵意咬了下嘴唇,拱手道:“裴兄先请。”

    裴明悯沉吟片刻,转而示向晏尘水。

    “我觉得你上去效果比我好。”后者拍拍他的肩膀,飞快地眨了眨左眼。

    “那我就去了。”少年向三人颔首致意,走到礼殿前的台阶中央,正面广场上千余束冠静候的监生。他展臂叠掌,广袖灌风,生翠的颜色如竹浪,令人耳目一新。

    “诸位学兄好,在下翰林院编纂裴涧。”他就势深深一揖,直起身仍维持着礼节,“想必大家都已听说江南路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洪灾,涧此来便是想请大家一起,为江南洪灾募集善款出谋划策。”

    “我一直记得我们入国子监所学第一本经义就是《大学》。圣贤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我们在学堂读书,在领会圣贤道理的过程中修身炼神,或可以达到物格知至、心诚身修的阶段。但私以为,要想达到家齐国治、以遂天下太平的夙望,就须得先知晓天下事,去接触天下万物。而天地之大,黎元为本,欲使海晏河清,首要务以百姓为先,乐其乐,忧其忧。森罗万象,苦难尤为深刻,江南……”

    “……一人之力有限,但群体之能无限;一文两文或少,但一千一万个‘一文两文’汇聚起来却能挽救一个、十个灾民的性命。若我们再让更多的力量加入进来,所能挽救的绝非止于此。今日我助他人,来日才有人助我。吾等身为圣人子弟,更应善己身,济天下。诸位以为如何?”

    音声悦耳,似琴曲余音绕梁。他说罢躬身相请,足足十息才起。

    又许久,广场上掌声雷动,有数位监生出列,相对还礼道:“某愿为江南百姓尽这一份心力,唯祈百姓安宁,山河安泰。”

    他再次拜谢,而后退到一边。

    谢灵意神情凝重,走到他先前所站立的位置,同样以大礼相拜。

    “诸位或许也知道,此次奉皇命下江南督办赈灾的乃是忠义侯。”他所说正题却简略许多,“侯爷前两日写信回来,欲托在下帮做一桩事,内容便如裴兄所言,大半为江南赈灾筹款计,我就不再复述这些,只向诸位转达侯爷的许诺。侯爷说,不论诸位募捐的结果如何,皆是一片为国渡灾、为民解难、为朝廷分忧的拳拳心意,他为感谢诸位施来的援手,要在江南洪灾平息之后,为诸位立碑著传,矗于荟芳馆。同时,荟芳馆在未来三年内也会向诸位敞开大门,所有藏书与珍玩皆可供大家随时览阅、观赏,但祝诸位学业有成,鹏程万里,三年后荟芳馆的鹿鸣宴上,他再亲自敬谢诸位今日之慷慨。”

    荟芳馆,鹿鸣宴,荟芳塔。

    扶摇直上,千古流芳。

    若说裴明悯先前的劝请只是温和的补方,循循善诱,谢灵意转述的许诺则像一剂猛药,打下去后瞬间令整片广场上的人都沸腾起来。

    群情激昂之外,裴明悯与晏尘水对视一眼,俱是讶异与疑惑不已。

    待事情彻底结束,两人出了国子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才说起此事。

    “小侯爷好狂啊,简直像昭告天下他欲意储位似的。然而旭皇子虽小,太后和秦毓章还有长公主可一点不手软。”晏尘水顿了一下,以隔岸观火的语气说:“看来以后是太平不了了。”

    “就个人来说,同为陛下子侄,他远比另一位合适,只凭这一点,就很难不争,所以他揽一回人心不算什么。近两日有一件事,更值得关注。”裴明悯却蹙着眉,思索道:“下江南的钦差使团共有五人,除去忠义侯,身份权职最高的则是兵部侍郎盛环颂。我听我父亲说,盛大人在前夜疾驰回京面圣,天亮之后再度南下。结合今日谢灵意的所言所行,只怕江南路官府包藏着祸事,而且要包不住了。”

    他思及此,叹息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别拖累赈灾救灾才好。”

    两人相对沉默,晏尘水很快又打起精神买了一袋细果子,一边数袋里的数目一边说:“谢灵意自嘲他人微言轻,我们又何尝不是?手伸不到江南,就只能在这里加快筹措善款的速度。”

    裴明悯想了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天命或许不可抗,但总得用尽人事。”

    国子监距离翰林院不远,他从街口路过,干脆道了别,直接回衙门继续做事。

    而被两人谈及的盛环颂在山重水远的江南路总督府里,正抱着头应付钦差的责问。

    “陛下真没说原因。”他坐在先前那堆装死的“肉山”上,满脸痛苦地叫道:“侯爷,好侯爷,您就放过咱吧,啊。圣谕就在这里,您随便看。我们堂官儿说了,我就一个添头,哪儿敢去猜陛下的心思,哪儿敢质疑陛下的决定?万岁老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您要是明白这个理儿,就别问了。”

    嬴淳懿站在他对面,冷笑一声:“盛大人好瞒,好会装模作样。”

    “下官真没瞒,只是诸位大人不在意罢了。”盛环颂一听就不乐意,想起他家堂官说被扣黑锅的时候要赶紧甩掉,立即反驳道;“我这个人就这样,完全是本色!”

    刚去小花园里拿回账本的贺今行插到两人中间说:“现在紧要的是去拦下柳大当家,十万两能买的粮食,还不够赈济她来回一趟所需的时间,同时得赶紧去追查另外三十万两的下落。盛大人让一让。”

    “已经让张文俊和沈亦德去了,不过说不好拦不拦得上。至于找钱,这还不好办?”盛环颂跳下来,被他当坐垫的几个卫军哼唧着想爬起来,被他一脚踢回去,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就你们也好意思当兵,丢我们兵部的脸!”

    贺今行开始清点参与此次事件的临州卫,忽然想起各州卫直属兵部,论起对各州卫的管辖职权,兵部侍郎显然胜于一路总督。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盛环颂。

    而盛大人已经转身走到被五花大绑的齐宗源面前,微微一笑:“齐大人,您说说,剩下的三十万两都有谁分,分去哪儿了?”

    齐宗源被摘了官帽,五花大绑,形容凄惨,然而闻言只是冷笑。

    “且让你得意几天,咱们走着瞧!”

    第131章 五十一

    “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盛环颂大为不解, 抬手在两人之间来回示意,“您看啊,您呢, 已经是个阶下囚。这乌纱帽一摘, 再戴回去基本没可能, 您这不赶紧趁着孙妙年和冯于骁还没枷过来, 多供出些他们阴谋挑唆你干下的坏事,以减轻您自个儿的罪行,还想什么有的没的?戏台都在夜里搭, 可这天才亮没多久啊。”

    “呵。”齐宗源丝毫不理挑衅,嘴角噙着的冷笑就没下去过。

    贺今行点完临州卫的人头, 心下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但没有证据证明,只能隐下不表。

    他一直注意着盛大人这边,闻言走过来说:“齐大人,你为官二十余年,任江南总督也有四五年,做了这么久的父母官, 难道就对治下百姓没有半点感情?这三十万两说得不好听,就是榨取于本地受过灾的豪商与世族, 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但不管怎样, 他们愿给,就代表着他们对父老乡亲怀着诚意与善意,尔等怎有脸侵吞?你若有心, 就请主动坦白, 归还于民。”

    “若是执迷不悟,”他拨开怀中包裹账本的外袍, 显露出来的却不止一本账册,“有账本为证,如盛大人所言,你的罪行无可饶恕。但诚心悔过弥补,帮助朝廷追回被贪污的筹款,或许还能为家人亲族求得一些恩典。”

    在场另外两人都看向他。嬴淳懿眉峰一扬,“本侯记得那个妓子只带来了一本账册。”

    “其余皆由柳大小姐提供。”贺今行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柳逾言的名字。

    齐宗源也看向他手上厚厚的一叠簿子,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下九流就是下九流,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而后阖上眼,“但那又如何?咱们既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不好过,难道她们就能落得了好?”

    “你不给人活路,还要叫人为你们的共同利益着想,未免太过无耻。”贺今行皱着眉反驳。

    前者自鼻腔里哼了一声,却再也不说话了。

    “你不说,我们也能找得到。”嬴淳懿不耐与这人白耗功夫,吩咐随行的禁军,“去拿下孙妙年和冯于骁,再挨着搜查这几人的家宅府邸,亲眷心腹拘在一处,不得擅自离开,以待本侯审问。”

    “如果人手不够,就向盛大人借调百十淮州卫。”他补充一句,再看向盛环颂,“盛大人不介意吧?”

    “哪儿能啊,侯爷所想就是下官所想。”后者哈哈哈地应道,随手指了两个百户,“去,你俩各带一支队跟着钦差捉那俩王八羔子去。”

    捉拿齐孙二人的队伍一同出发,嬴淳懿再命人将齐宗源押到总督府的衙狱关着。参与此次事件的临州卫较多,间牢不够,就被赶到牢房外面的院子里排排蹲着听候处置。

    客院外的甬道很快清场完毕,盛环颂拿手指指着贺今行怀中的东西,“这几本账……”

    “下官接这些账本时,答应过要亲自上呈到陛下手里,人不可言而无信。也请盛大人放心,下官人在,账本就不会丢。”少年低头回道:“至于拿到这些账本的起因经过,下官在之后递到御史台和中书省的折子里都会如实阐明。”

    盛环颂常日挂在脸上的笑意散去,现出一副不赞同的模样。然将欲开口时,嬴淳懿却先道:“既然她们交给你,那就是信任你,你就一直拿着罢,比放在其他人那里更令本侯放心。”

    他低声应是。

    就这时,一名卫军前来通禀,江阴县令到了。

    钦差都这么说了,盛环颂也不执着,转了话题,“这人腿脚倒是快,我看不该叫铁板,称铁球更合适。”

    “盛大人莫要打趣。”贺今行无奈地说:“莫县令爱民如子,州府要拿他们的口粮,他不着急才怪。”

    “没办法,俨州差不多空了,整个淮州就只有江阴县的粮仓里还有粮。不拿江阴县的存粮出来匀一匀,淮州其他灾民就得挨饿。而人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肯定会有铤而走险去抢粮的。与其看着争斗发生,不如提前匀了。”盛环颂耸了耸肩,“这也不能怪咱们,都是齐孙冯太作孽。我看你和这铁球相熟,劝劝他吧。最好是咱们唱白脸,他做红脸,好安抚住当地百姓。”

    贺今行却道:“同为朝官,都知官员按级年考核评等,地方又有御史、清吏司与州卫军在,难道这相关的官吏都没有半分察觉?任用他们的朝廷就没有半点责任?”

    嬴淳懿:“但官员又不是神仙,底下的人干了龌龊事,朝廷未必立时就能知晓。盛大人话糙理不糙,除掉这些毒瘤就是负起责任。”

    “道理虽如此,但情义上,下官实在难以启齿。”贺今行说着摇头,沉默地走了一截,忽道:“依下官看来,不如就照实说罢。人心都是肉长,江阴县的百姓们都经历过洪灾,对灾后的苦与难深有感触,会理解的。再者,存粮到底是他们攒下的,官府也不能白拿。待江南灾情好转,恢复元气之后,要对江阴县进行补偿。”

    盛环颂沉思稍许,“也不是不行。不过咱们就是一时督办,完事就得回京。具体怎么做,能不能成,还得看下任总督。”

    贺今行想到圣谕所指的继任人选,颔首道:“我听莫县令说,许大人深受淮州百姓爱戴,应当不会不准,甚至或许还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许轻名正在来的路上。”盛环颂意味深长地笑道:“说来奇也怪哉,按早定好的行程,他应该已经出海才对。可就那么巧,他因事耽搁那么一两日,就赶上了这道调令。”

    “管他真巧假巧,总之无巧不成书,不妨再巧一些。”嬴淳懿嗤笑一声。

    三人各有所思,并列着走向大堂。

    百里之外,一队骏马飞奔向雁庄所在的山头。

    领头的两匹挨得极近,但最前的马上,釉红的大袖与衣摆一齐飞扬,将半个身位后的年轻人掩盖得黯淡无光。

    直到马队急停在山门前,红衫贴到马背上,那一抹偏灰的白才略有些许引人注意。

    石砌的牌楼底下,桌椅茶点一应俱全。冯于骁站在“柳氏商行”四个字底下,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埃,露出一排牙齿,“大小姐,本官等你好久啦。”

    柳逾言摩挲着马鬃,高声问:“冯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冯于骁伸展双臂,向后转了一圈,“就是这个意思。”

    在他身后,临州卫与按察司的衙役设了鹿砦,将雁庄的正门完全封锁。其他几个出口虽未得见,但想必也差不离。

    “想金蝉脱壳?没那么容易。”

    “是吗?”

    柳逾言抬首望了一眼山上,炽烈的阳光下,满山的雁子旗随风飘扬,一如既往。

    她在淮州看到弟弟来的那一刻,就明白大当家断尾求生的考量,但她并不打算依言做。

    她抬腿下马,走向山门牌匾。柳三尺静静地跟在她斜后方半臂的距离。

    冯于骁注视着她,轻轻拍了拍掌心,“不愧是大小姐,面对如此囚笼困兽的景状,步伐依然从容,既没有快上一分,也没有慢上一分。”

    “冯大人想要什么?”柳逾言在他面前三步远站定。

    “冯某最喜欢和大小姐打交道,爽快。”冯于骁微笑道:“人可以走,但东西要留下。还有这座山头的地契,也得放在这里。”

    柳逾言也轻笑出声,抱着手臂说:“什么都要给你,那我们岂不是一无所有?”

    冯于骁仍是笑:“大小姐,输了就得认啊。”

    他说罢,身后一众下属齐刷刷拔刀出鞘,在烈日下映出凛凛刀光。

    柳逾言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刀光,眯起眼低声道:“我柳逾言自娘胎里出来,活到今天,从不知道‘认输’两个字该怎么写。”

    她说到最后,已带叹息,似放弃一般垂手落于身侧。

    “大小姐向来是,可称俊杰。”冯于骁满意地点头。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刹那,身前的女人反手拔出短刀,狠狠捅进了他的腹腔。

    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带红的刀刃缓缓从自己肚子里拖出。

    “我告诉你,我既然敢回来,就没打算脱身苟活。”柳逾言再上前一步,迎着他似死鱼凸起的两颗眼珠,“你也别着急,我先宰了你,再送孙妙年和齐宗源一起陪你上路。”

    她将红刀子递回给自己的护卫,鲜血溅了满身。

    身后的骑手们同时抽出马刀,策马从她身侧冲过,砍向乱成一团的州卫与衙役。

    庄里被围了大半日、观望许久的人们,也纷纷抄着家伙冲出来,与大小姐里应外合。

    柳逾言一直立在原地,看着不到一丈距离的恶斗。冯于骁的尸体倒在她脚边,柳三尺依旧站在她身后。

    厮杀将要结束,一名兄弟从临州的方向赶来,向大小姐汇报:“总督府里的人说,齐制台一大早把忠义侯的住处给围了,命令弓箭手放箭不停,似要置钦差于死地。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盛环颂带着圣谕拦下。圣谕命令捉拿齐孙冯等人,让许大人回来领江南总督一职。”

    “他想杀钦差?为什么?”她眉心一蹙,沉吟不语。

    “许大人回来了?”庄里兄弟姐妹听闻这个消息,皆震惊而激动地望着她,“大小姐,那咱们是不是可以不走啦!”

    “不。”

    心头狂跳中,柳逾言想通了一切,蓦地低喝道:“在许轻名回来之前,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第132章 五十二

    傍晚, 宣京近郊的农家小院。

    几只白羽信鸽扑棱棱落在人工搭建的枝桠上,守鸽人立刻双手抱住其中一只,乘快车进城。

    下衙的鼓点响过, 从应天门到端门皆已挑亮宫灯, 钱主簿抱着一摞文书从吏部官衙过来, 示意守在直房外听候传唤的内侍下去歇息。

    他将文书放到画案一角, 从袖袋里摸出一截细细的竹枝,递到秦毓章面前,“相爷。”

    秦相爷正在写批复, 只分神瞥了一眼。

    钱主簿挽起衣袖,取小刀切开了竹枝一头, 将内里所藏的一张字条倒在宣纸上, 一看便凝重道:“是他。”

    这张字条不似平常卷成棍状,而是折成了极薄的一叠。秦毓章合上奏本,拈过字条小心拉开,折了三折的素纸上只写了五个字。

    ——齐欲杀钦差。

    他看罢,捏了捏山根,沉吟几许道:“留不住了, 你亲自下趟江南罢。”

    “又出什么事儿了?”钱主簿拾起字条,立刻变了脸色, 咬牙道:“齐宗源疯了不成, 净出些下下策。”

    “别让他再疯下去。”秦毓章示意他把那一摞吏部的文书推过来些,拿了一份,边看边说:“这事让傅禹成来做。”

    “是。”钱主簿应道:“可要现在就通知傅大人?”

    “不急, 明早再送张白纸过去, 用那个绘海棠的匣子装。”

    钱主簿听完,没有跟着答话, 只躬身静候。

    秦毓章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手头的文书,才似随口一说:“你下去之后,等一等轻名。”

    又许久,他圈出其中一句落了注脚,“但不必让他出面。”

    钱主簿便知他的吩咐止于此,拱手道:“相爷放心,属下明白。”

    “去吧。”

    钱主簿应声要走,没两步又回过头来,迟疑道:“少爷在回京的路上,您看……”

    秦毓章撩起眼皮,看着他。

    他转身立正,再一拱手,“少爷在京里长大,四处玩儿遍了,自然会觉得没什么意思。说书里刀光剑影跌宕起伏,他想闯荡一番也很正常。属下觉得,不如趁这一次让他过足瘾,玩儿腻了,或许就不会再想走了。”

    筏子都是现成的,不会真出事,被察觉也不怕,推到江南那边就是。

    “别做多余的事。”秦毓章垂眼继续处理公务,平平地说:“该他吃的苦头他早晚会吃。我既然还没死,就能让他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可少爷带的那个姑娘,听说是齐宗源买的人。”

    “到我儿子手里就是我儿子的人。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都是小事,随他去。”

    “……属下多言。”

    秦毓章拿笔头向他点了一下,“这小子容易蹬鼻子上脸,你别溺爱他。”

    钱主簿微微一窘,轻咳一声,便退了出去。

    夜幕已沉,有群星无月轮。

    单肩挎着长匣的少年脚下连跃,点过几片屋檐,悄无声息地落在长街上的某间屋前。

    他伸手从门缝里摸钥匙,捏到钥匙柄的瞬间,却忽地停住动作。而后按着门棂,偏头看向远处。

    高挑的女护卫推着轮椅走近,最后停在他三尺之外。

    车轮轱辘碾过青石板,将星夜惊扰,傅景书沁凉的嗓音也有几分刺耳,“陆公子,许久不见。”

    陆双楼眉心抽动,长匣“哐”地卸在身侧,他将其抬手推到身前的同时一转,缚在匣子背面带暗金铭文的长刀便正对着不请自来的少女。

    “别来这里,否则下一次,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傅景书却丝毫没被吓到,神色平静地说:“上一回的合作告一段落,我认为我们接下来还可以继续。”

    “继续?”陆双楼将这两个字重复念了一遍,拖长了声音奇道:“我还有什么事是需要你才能做到的?”

    “那个老畜生就不必再提了。”

    傅景书直直地盯着他,“漆吾卫有进无出,九死一生,你就没想过脱身?”

    陆双楼按在长匣上的指节点了两下匣面,只道:“漆吾卫里的事,我比你清楚。”

    三言两语描绘的空中楼阁自然是唬不住人,但傅景书却露出微笑:“不,是我比你清楚。”

    前者立时皱眉道:“漆吾卫里有你的人?”

    少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动头颅,看向临街的一排屋墙,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这人啊,一旦感受过被信任被关心被爱护的滋味,就很难愿意再回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陆双楼随之看过去,半开的窗扇里,浸染了夜色的沙蒿叶随风轻摇。

    他沉默片刻,将长匣转回再背到身后,肃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傅景书收回目光,低声直言道:“第一,履行你们漆吾卫的职责,杀人。”

    看来此行不止自己一个人,还会有同僚一道,那就相当于执行任务。陆双楼挑了挑眉:“你既能指使某些漆吾卫做事,何必还要多付一份报酬?”

    “这是我找你合作的诚意。”傅景书微微一笑:“因为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暂且来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有意思,既然‘暂且’非我不可,那我就‘暂且’听一听。”陆双楼也笑,狐狸似的眼眸里却一直是冷的。

    傅景书侧首向身后示意。明岄松开了轮椅扶手,后退一步,留出的空隙正好能让她无阻碍地瞬间拔刀。

    陆双楼瞟了后者一眼,便靠着屋墙,放松身体,状似悠闲地听她说完要求,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

    这倒令傅景书稍感意外,叹道:“我以为你对你的同窗,会有些许不忍心。”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陆双楼嗤笑一声,直起身离开。

    “有瑕疵的刀总是会比臻品早一些折断,只盼你是真的断情绝义。”

    话音落地,人早已走远。

    这一片街道虽安静,却也冷清,陆双楼不急不缓地迈步行走。

    今时不见月。但月光不会缺席,只要低头,便能在自己的影子周围找到。

    他走到目的地,终于收敛神思,攀上屋檐。

    巷子里人来客往,莺声燕语,缭绕不断。

    “苏老爷,您可算来了,我那亲亲女儿可是乖乖地等您好久啦,谁来都不肯碰。”老鸨挽着一名微胖的青年,几名女子簇拥在周围,一路拿不着调的话哄着他往里走。

    “是吗?那爷可得好好检查检查,是不是真的谁也不让碰。”苏宝乐嘻嘻地笑,到了头牌专有的房间,便毫不怜惜地推开身边一溜人。

    老鸨也毫不在意被推倒的人,哈哈笑着替他开了门,将他推到屋里,再锁上门,喜气洋洋地叫道:“乖女儿,好好伺候苏老爷!”

    “倩儿,来香一个!”苏宝乐先喊一声,站在原地理了理衣襟,就美滋滋地闭上眼,等着那女人扑过来。

    然而半晌都没有动静,他面色沉下来,睁眼看向内室,没找到倩儿的身影,却见窗前靠着个化成灰他也能认出的人影。

    他“哎哟”一声,吓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试探着说:“哥,不,祖宗,您下次要想见我,就直接带个信儿,我让人扫屋相迎行不行?”

    这人有了钱和权势,确实能改变不少事情,说话都有底气许多。

    但陆双楼只是好整以暇地睨着他,直把苏宝乐看得寒毛直竖,心升退意,丢了想要碰一碰的心思。他才玩味道:“苏大掌柜如今也担着一族的生意,这等颜色,也好意思当个宝贝?”

    “您抬举我了。”苏宝乐硬着头皮假笑,“这不是宣京有几分颜色的就这些么,那些好的都有达官贵人包着,既轮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咱们也不敢肖想啊。”

    “别老把目光拘在宣京,去过江南没有?”

    “咱们做生意的自然是哪里都去过的。”苏宝乐胆子大了几分,凑过去说:“江南出瘦马,工部尚书府里就有个做过江南花魁的小妾,那身段和样貌,绝。”

    他嘿嘿地比了个大拇指,转头又恋恋不舍地摇头,“可惜我只是短暂地呆了几天,小手都没来得及摸。”

    “为什么?”

    “江南路毕竟是柳氏的大本营,他们不做青楼,我们过去求合作的也不好多沾染。”

    “柳氏不做,你可以做啊。”陆双楼放轻了声音,“你取而代之,不就能打破他们的规矩了。”

    “我们哪里能在江南路抢生意……”苏宝乐摆摆手,摆着摆着回过味儿来,大惊失色:“哥,您可别开玩笑了啊。”

    “你配让我开玩笑?”陆双楼收了笑,半张脸陷在阴影里。

    “带着人和钱,准备下江南。”

    第133章 五十三

    时间倒回大半日前。

    江南路, 临州湾。

    二十余艘三桅的大船泊在港里,风帆已鼓,只待起航的命令。

    码头上, 孙妙年带着布政司的心腹, 指着江上说:“不愧是大当家, 现下还能调出这样大规模的船队, 也只有你们柳氏商行。”

    “这些非我柳氏一家之船,草民和其他兄弟姐妹想尽办法才凑出这几艘,勉强能装下那么多的粮食。”柳飞雁抱拳道:“多谢孙大人特意相送, 时间不早,来日再叙。”

    孙妙年抚着肚子老神在在地点头:“说得好, 来日再续。稷州也不算远, 大当家快去快回,本官和齐大人,还有贵行留在庄里的诸多家眷,都等着您回来。”

    柳飞雁握成拳头的手再紧了紧,站在她身后的秋玉上前一步,被她抬高手肘行礼时顺势拦下。

    待上了舷梯, 后者才疾声道:“大当家,这姓孙的威胁我们, 冯于骁多半已经去了庄里, 可庄里的大家这会儿根本来不及走。他们是不是提前知道了我们要撤的消息?怎么会?”

    “谁透露的风声,现下我们这里动不了,自然也追究不了。”柳飞雁脚下不停, 一路走到船尾, 登上舵台,“只能希望大家随机应变, 不要起冲突,先稳住他们,再寻脱身的机会。”

    她把住船舵,秋玉高举手臂做了个手势,甲板上的兄弟吹响船号,脚下的头船缓缓起锚。

    云帆灌风将济大江,其上鸿雁借力展翅欲飞。

    起锚的号子激昂而悠远,在她之后的大船跟着接二连三地驶动。货船本就庞大,二十余艘同时行动,就如一座移动的小型城池。

    东方江面上,却远远追来一叶小舟。

    柳从心站在船头,听见号声,本就急得满头汗的脸更加煞白。他拼命加快划桨的速度,赶上了头船。

    “你来干什么?”柳飞雁在他穿过船队时就接到了消息,等他一上来,便厉声问:“你姐姐呢?”

    “阿姐回庄里去了。”柳从心按着心口喘气,一个整夜在临州到淮州独自来回,他的精神与身体都已经到极限,但仍强撑着说:“要留就一起留,要走就一起走,我们姐弟不做踩着亲娘活命的孬种。”

    “你们留个屁!”柳飞雁却罕见地愤怒上脸,压不住高声道:“我跟你们说过多少回,活下去才有翻盘的希望!我要是在你爹死的时候就跟着他去了,哪里还有今天?要讲情义,你娘我就该跟着你爹跳江,跳下去远比活下去容易,但我没有,为什么?因为你爹不希望我带着你们给他陪葬。同样的道理,现在我也不希望你们跟着我去死,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她说完身体晃了晃,随即抬手按着额侧。

    秋玉忙扶住她,出言劝道:“大当家别急。大小姐向来法子多有决断,相信她不是莽撞之举,回去了正好可以把庄里的人都救出来。”

    “罢了,我说的她不听,就随她去。”柳飞雁闭上眼,眼周泛红。

    “娘!”柳从心看着她绝望的神情以及眼角眉心藏不住的岁月痕迹,心碎不已,抱着她哑声道:“您别伤心,儿子不想气您。”

    他娘将他拥在怀里,低头定定地看着他,“那你还愿不愿意听娘的话?”

    他心中巨乱,攥紧了阿娘的衣摆。

    长风推着船队远行,吹散了少年微弱的哭声。

    同一时刻,一辆马车带着一队军士自临州城里驰来,刹在码头边。

    沈亦德与张文俊从车里下来,要走上栈道时却被守在路口的卫军拦住。

    “放肆!”前者斥道,“你们可知我们是谁?钦差办案,还不速速让路!”

    交叉横拦的长矛却一动不动,一名卫军垂着头说:“我们大人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接近码头,阻碍柳氏商行的船队启程。”

    “岂有此理,孙妙年以为他是谁,把州卫当成自己的私卫不成?”沈亦德更加恼怒,正欲叫身后禁军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拿下,就见对方忽然让出了道路。

    “哟。”孙妙年带着一票人走过来,奇道:“沈大人和张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沈亦德冷笑一声,手一挥,“将这个罪臣拿下!摘了官帽,剥了官服,拿木枷枷了带回总督府!”

    禁军立刻拿着绳索上前拿人。

    “你们要干什么?”孙妙年被捉住时尚是一脸懵,随即反应过来,边挣扎边大骂道:“老子可是江南布政使,陛下亲任,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弄你爷爷?沈亦德,你挨……”

    有人将他的袍摆掀起团巴着塞进嘴里,周遭立时只剩“唔唔”声。

    “下令拿你问罪的正是陛下,你离死期不远了。”沈亦德向北一拱手,恐吓了这人一下,再看向江面,水天相交之际只余船队的残影。

    张文俊也看向西天,愁眉苦脸地说:“这怎么追得上?”

    “追不上,没办法。”沈亦德心里盘算一会儿,下了决定:“就先回去吧,抓住孙妙年,也不算空手。”

    “这……”张文俊想说侯爷交待的事情可不是抓孙妙年,这事儿最多只能算顺带,不拦住柳大当家,那追善款买粮的事可不就砸了一半么。

    然而他注意到先前阻拦他们的临州卫不知何时已经撤去,又想到柳氏的船都是最好的船,一时半会儿确实没法追上去;就还是闭上嘴,缩起脖子,唯唯诺诺地低声附和:“就依沈大人的。”

    两人便立即带着孙妙年乘马车原路返回。

    总督府里,众官聚在正堂里议事。隔着一堵院墙,都能听到嘶哑而高亢的中年男声。

    “诸位大人,我不是不愿意借粮。人命比什么都重要,救人的道理我都明白,回去之后也会和乡亲们商量,尽量劝说他们同意开仓放粮。但我就是不懂,”莫弃争站在堂中央,唾沫与愤慨齐飞,“凭什么要以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拿我们江阴县的粮去济整个淮州,难道就因为我们县里的百姓在去岁勤勤恳恳耕种,存下了余粮?夺勤而济懒,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贺今行看着堂上另外两人俱不太好的面色,叹了口气,出声道:“莫大人,我们说好会有一系列的补偿,您和江阴的百姓们要是不满意,可以再商量。”

    “小贺大人,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两位呢?”莫弃争却不肯就这么含糊过去,看向忠义侯与盛大人,“还有昨晚什么原因都不说,就急令我前来的前制台齐大人,难道你们敢否认没有打过白拿我江阴县的粮食的主意,没有要我们吃这个闷亏的想法?”

    “莫大人这话就不对了。”盛环颂故意躲远了些才说:“齐宗源派人叫的你,自然是他想让你们吃闷亏,咱们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如果你们江阴散了大德,官府自然也会记得你们的奉献,给你们上州志,立碑著传。”

    “官府一本档案卷,一块石碑,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被盖?仓廪实而知礼节,不让人吃饱,却来夸夸其谈这些仁义道德,未免本末倒置,与伪善何异?”

    “够了。”嬴淳懿拧眉道:“齐宗源已经下了狱,你有什么牢骚大可去狱里当面发。你身为县官,只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补偿已经说定,下一任江南总督又是许轻名,不会缺你们半点,你再问这些又有何用?不如赶紧商定向淮州其他地县放粮的方式与数量。”

    “当然有。”莫弃争毫不犹豫地驳道:“我若不据理力争,问个明白,诸位大人今日能理所当然地拿我们口粮,来日再遇祸患,是不是就能理所当然地夺我们的性命去给其他更‘贵重’的东西垫脚?我身为江阴县令,如果就这么让你们含糊过去,怎么对得起治下百姓对我的信任?”

    嬴淳懿不耐烦对牛弹琴,便坐下喝茶水。

    贺今行听出他在影射太平荡起了堰塞湖之后,路上一府两司与钦差为保临州而向澄河沿岸泄洪一事。他自下江南以来,一直决意要竭尽全力让玩忽职守草菅人命者按律得到惩罚,但眼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次无法将事态挽回,便不堪一言。

    堰塞湖一事,他知晓其中阴谋,却未能阻止。而今面对莫弃争的质问,哪怕不是专门对他,他也觉羞愧,更无从劝解,只能道一声“抱歉”。

    “我没怪你,也没怪侯爷和盛大人,这不只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莫弃争说罢侧头向无人的地方。自太平大坝决堤以来,桩桩件件都积在他心中,累成了郁气,只因没有掌握切实的证据才按下不发。

    但置气显然对解决事情毫无作用,很快,他平复了情绪,又将头颅转回来,“请侯爷详细说一说淮州其他地县所需赈济粮的最低数量吧。”

    嬴淳懿颔首,放下茶杯,对此人的看法略略提高了些。

    几人刚欲商量放粮的细则,沈亦德与张文俊押着孙妙年回来,便暂时搁置。

    待沈大人汇报了此行的结果,最后说:“孙妙年命临州卫阻拦我二人,不得靠近船队。我和张大人眼睁睁看着船队行远,又无快船可追,只能回来再行。”

    盛环颂微微一笑:“这来回一趟的功夫,柳氏的船队怕是进汉中路了罢。”

    嬴淳懿按了按眉心,再懒得对这人浪费口舌。

    贺今行攒眉沉思道:“柳大当家绝无可能自行凑出剩下三十万两,但她按照官府定下的计划去了,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变数。”

    他心下一沉,“诸位大人在此商议江阴县放粮之事,我去追。”

    第134章 五十四

    贺今行说罢便出城, 逆着流民聚成的人潮赶到白浪矶等船时,忽觉不对。

    一回头,却发现隔了几个人后面, 有个背着手晃悠的盛环颂。

    “盛大人。”他干脆地打招呼, “你没有留下?”

    “留下做什么?”盛环颂丝毫没有跟踪被抓住的尴尬, 反正大路朝天, 谁不能走?

    然后三两步窜到少年身边,压着声音说:“你看看周围这些,没有齐宗源孙妙年的弹压, 都想往临州城里涌。淮州隔着一道江,商议完放粮的事就能暂且告一段落, 但这眼皮子底下可不能搁置, 我留下来岂不是得跟着侯爷他们头疼?”

    这话颇有些“跑了才好落得一身轻松”的意味儿,若其他人听了多半不齿。然而贺今行只是遥望临州城,皱眉道:“他们想进城,无非是以为城里有粮食,想饱腹,想活下去。要解决, 只有把粮食带回来。”

    河工推来一只尖头的小型快船,入水后, 他脚下一点跳到船尾, 准备自己划船。

    下一刻,船身一晃,盛环颂紧跟着落下来, 说:“柳氏的船是江南最好的船, 又先行半日,除非对方半途停下足够的时间, 否则你不可能靠坐船追上。”

    “盛大人知晓更快的路线?”贺今行塞给他一只船桨,“有劳了,先走再说。”

    “小贺大人还真不客气哈。”盛大人一噎,却没敷衍了事,认真划起来,“太平大坝没了,柳飞雁的船队只能从淮州绕行进汉中,再转江水。行船逆流而上,速度本就会慢一些,咱们直接翻过太平荡,然后骑马沿江奔行,顺利的话,在到达春风岭之前就能赶上她们。”

    小船很快驶出河湾,贺今行在脑海里勾勒出两条路线,最后说:“可春风岭距离稷州已然不远,这个时候就算赶上,时间也过去了将近两天。若再无功而返,岂不就是白白浪费时间?”

    “饥荒易起混乱,混乱易生民变,赈济确实一刻也拖不得。但是,”盛环颂看着他摇头,然后笑道:“小贺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做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无用功啊。”

    “总要做过,做到底,才知道是否无用。”少年毫不动摇,沉思几许,“没有足够的钱买,那就先借。”

    他盯了后者一会儿,又说:“盛大人身为兵部侍郎,见一面稷州知州的身份总是够的。”

    “哎哎哎!”盛大人连声拒绝,挥桨的速度都快了些许,“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我不出面的啊,你别打我主意。稷州知州是雁回王家的嫡长子,和柳大当家都带个‘雁’字,说不定看在这个缘分上,能成。你去找她。”

    “我们肯定要和柳大当家一起的。”贺今行说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下意识以为这种感觉是对方带给他的,真心实意地疑惑道:“盛大人真是个矛盾的人,特地跟上来带我去追赶柳大当家,绝非是不敢担事的性格,可为什么又不肯带头去稷州借粮?”

    “矛盾吗?身为朝官,职责就是为陛下为朝廷做事,我领了俸禄,自然要履职。”对面的盛环颂只是笑,“小贺大人难道不觉得你自己比我更奇怪?不过我们堂官应该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贺今行与他对视片刻,意识想不通,便暂且不去想,专注地用力划船。

    快到太平荡,远远便见河道衙门的衙役与一些州卫,散布在大坝坍塌及其后堰塞湖堵塞处周围,打捞坝体沉积物,疏通河道淤积的泥沙。

    这群人尽皆是一身脏污,衣裳被水浪打湿滚了泥沙,又被太阳晒干成一层土壳。

    贺今行望过去,觉得他们就像是披上了用泥土做的铠甲,好不容易才在这群泥巴色的人里找出江与疏,高声叫他的字。

    江与疏在半山崖敲山石,好一会儿,被人提醒才知道有人在叫自己。然而只听声音他便知道是谁,立即放下手头的事,然后直接吊着藤索下滑到岸边,极为娴熟地跳到沙袋堆成的防水坝上。

    贺今行放下船桨,站起来张开双臂。

    他站在船上,江与疏站在岸上,弯下腰来和他互相拥抱了一下。

    “没事就好。”贺今行拍了拍他的脊背,低声说,“请你帮忙向临州城里传个话,说我赶上柳大当家后,会尽量想办法在稷州借粮回来,请钦差发我一封借粮的文牒。”

    “你要去稷州?”江与疏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已然将总督府里的遭遇抛到脑后。

    “嗯,从太平荡走陆路过去。”贺今行抓住他伸出的手上了岸,然后把盛环颂拉上来。

    “那我们送你们一程。”江与疏转身朝山崖上面叫了两声,便有几条绳索垂下,直接将他们拉到了崖上。

    太平大坝在时,崖上是一片宽阔的大湖。大坝崩塌后,原本蓄水的湖泊已然缩减成正常宽度的河道,两岸草木低矮却欣盛。

    江与疏给他们找了两匹马,和几个在这里认识的同伴一起目送他们离开,分别时说:“要平安回来。”

    “放心。”贺今行对他笑了笑,盛环颂还打趣了一句。

    两人策马扬鞭奔出老远,再回头,江与疏仍站在原地,在用衣摆擦脸的同时向他们挥手。

    河风阵阵,却吹不干他们的汗水。

    待进入汉中路,已从黄昏走到星夜。经过一间驿站,盛环颂不知用什么方法换了两匹马,脚程比先前快了许多。

    贺今行的马慢了一个身位,一路就跟着对方走。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只能判断大致的方向没错;然而无论是上官道还是走乡野小路,却从没怀疑过对方会故意将他带到别处。

    月亮陪着他们迎来黎明,一连出席了五六日的太阳却在今日告了假。

    “小贺大人,我觉得咱们有点倒霉啊。”盛环颂瞅了瞅阴沉沉的天色,没话找话说:“你带雨具了吗?万一下雨可就完了。”

    “节省体力。”贺今行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俩疾行一日夜,中途只饮水未曾进食,阴天勉强算是有利他们赶路。

    “这才哪儿到哪儿?”盛环颂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甚至随手扯了路边一根野草茎叼在嘴里嚼,“我当兵的时候,疾行上千里都不带停。虽然是屁股都颠裂了吧,但赶到战场还能砍几颗人头。”

    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你以为我骗你呢?”盛环颂吐掉被嚼干汁液的草茎,拍了一下大腿,“听说过先秦王么,他追击……”

    “不,”贺今行打断他,“我相信你的话,只是现下不是说从前的时候。”

    他勒紧缰绳,两人座下的骏马几乎是同时嘶鸣着扬蹄。

    山路狭窄,一边是江水,一边是高山,而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等着一批黑压压的人影。

    汉中路半山半田,江水自昆仑而来横贯整个辖境,只有三分之一的河道能够行船,而这段航道的起点恰恰在稷州。

    “我每次去稷州,当地的农户与商人都会对我说,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赐予他们安定、富足与远大前程。”着布衣戴荆钗的妇人站在甲板上,十分怀念地说。

    距离春风岭还有百余里,漆着雁子印的风帆却停了下来。

    船队泊在江心,船上除了她和秋玉,以及隔了半臂的中年男人,再无一人。

    那中年男人笑了笑,温和道:“大当家本身就是安稳与财富的象征,何须艳羡要吃山吃水的普通百姓。”

    “若真是如此,那钱大人此行为何而来?”柳飞雁也无奈地笑,却并非真的不解。

    她看着眼前的广阔天地,天色阴晦,天空却更加宏大,江面更加宽广。静水流深,无穷极已。

    “不是我想来,是我不得不来。”钱书醒摇了摇头,诚恳地说:“这件事,相爷本欲止于齐宗源,但裴大人那边不肯。”

    柳飞雁偏头看他半晌,叹道:“罢了,时也命也。相爷怎么说?”

    男人自袖袋里拿出一只青釉瓷瓶,举到她面前,“相爷会保全贵行底下的所有人。”

    “包括秋娘?”

    “自然。”

    “大当家。”站在身侧的秋玉不忍心地轻声叫道,上前挽住她的手臂。

    她抬手盖住对方的手掌,却没有回头,继续说:“我还有一双儿女。”

    钱书醒沉吟片刻,道:“也可以,但他们要隐姓埋名,从此消失。”

    “那我就放心了,相爷一言九鼎。”柳飞雁颔首道,扶着船舷,看向底下的江水,“十七年前,我的丈夫死在这条河里,如今我下去,不知他是否还在奈何桥上等我。”

    钱书醒却不能同意:“大当家生在水上,让你跳江,相爷不会放心。”

    他眼里满是惋惜,举着青瓷瓶的手却纹丝不动。

    “既然如此,”柳飞雁接过那只瓷瓶,慢慢握紧,回首低声说:“那就只能拜托秋娘了。”

    “姐姐,咱们何至于此?”秋玉死死挽住她的胳膊,落下泪来。

    柳飞雁平静地抱了抱她,动作里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你去另一条船,把那条船改做头船罢。”

    第135章 五十五

    “小贺大人, 又见面了。”

    大道沿江,柳逾言身形单薄,却牵着马一人拦住了整个路口。

    在她身后就是岔道, 跟随她潜逃出江南路的人们按照计划逐渐四散。

    贺今行却并不期待在这里再见, 拱手道:“大小姐, 有事不妨直言。”

    身旁的盛环颂语气稀奇地“哟”了声, 纵马走上前几步,“我还以为是劫道的呢,结果虚惊一场。早闻柳大小姐的英名,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能屈能伸啊。”

    柳逾言不认得他, 但一眼便知他身份不简单, 也听得出嘲讽,只淡淡道:“我们雁商人人都有走南闯北的本事,这位大人未免少见多怪。”

    却并不说有什么事。

    “这你们也没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啊。”他的视线从柳逾言身上滑到她后面的青年身上,再从后者按着刀柄的指节上扫过,摸了摸鼻子,不再多纠缠, “我闻到了令我不舒服的味儿,得走了。”

    “嗯?”贺今行虽早知道这人不按常理出牌, 但仍然惊讶地看向他, “盛大人是要回临州?”

    盛环颂调转马头,走到他身边才低声道:“我不能和他们遇上。”然后笑了笑,提高声音, “这不柳大小姐在么, 你跟着她妥妥地能找到柳飞雁!”

    “谁?”

    “你若是碰上,就知道了。””盛环颂片刻不停, 说话间马儿就走出了丈远,他扯了根野草茎向后一挥,“小贺大人,快些去吧,等会儿下雨了可就不妙啦!回见啊!”

    贺今行看着他的背影,无意识地锁起眉,再回头,前方几乎只剩柳逾言和她的护卫。

    “请吧。”柳逾言翻身上马,向侧边让了一让,“你不是要见大当家么,我带你去。”

    贺今行打马上前,忽然明白过来,“大小姐就只是为了让他们顺利离开?”

    “越是亲近而没有防备的人,越容易在暗处捅你一刀,我不可能完全信任你。”柳逾言收紧缰绳,轻叱一声,座下骏马立即冲出。

    贺今行随即跟上,柳三尺待他动身才缀在最后。

    这是要看着他,然他自认没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想法,也就随他们。

    未至稷州,与他同行之人便换了一回。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茫然,却并非是对哪个具体的人,而是对即将到来却尚不可预料的事件走向。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仿佛在告诉他,命数如织,早有定论。

    但他很快又沉静下来。

    他不信命时。世间种种,凡人所为,哪怕死地,也必有生机。

    崎岖的地形逐渐平缓,道路愈开阔,三人便知愈接近春风岭。

    远处宽阔的江面上现出一艘货船船的轮廓,然后是三艘、五艘……柳逾言扬鞭打马,抽着马儿加速。

    红衣飞扬过一艘艘大船,在与头船平行的岸口停下时,细雨始落。

    “大小姐!”岸边原野上已有一群人,秋玉匆匆赶过来,“您怎么来了?”

    “大当家呢?”柳逾言下了马,一面往江边走,一面疾声问:“船上什么情况?阿自又在哪儿?他要来找你们,我没拦。”

    “钱大人来了。”秋玉快步跟着她,两三句说清刚才船上的情况,而后道:“少当家在马车上。他不肯走,大当家趁他不备,一掌劈昏了。”

    “那你赶紧带他,带他们走。”柳逾言扬手招船,回身郑重地一拜,“日后就拜托婶婶和林叔。”

    秋玉想要拦她,红着眼劝道:“大小姐,您何必呢?大当家意已决,若您再陷进去,那咱们商行就真的要散了。”

    “散了就散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来日再聚就是。”她毫不迟疑地打断对方,高声叫道:“三尺!”

    “属下失礼了。”柳三尺低声说,然后抱着她跳到迎面驶来的小船上,再将人安稳放下才退到惯常的位置。

    船不靠岸便直接驶向江心,贺今行飞身欲追,“大小姐!”

    “我柳氏的事,小贺大人不必卷进来,”柳逾言却竖掌制止他,两三日都未上妆的脸仍浓艳无比,却多了一丝肃杀之气,“只要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就好。”

    “可是借粮一事还需与大当家商议才行。”他不愿留下,赶忙说道。这一迟疑,小船却已驶远。

    他在原地将事情捋了一遍,看向秋玉:“请问从心在哪儿?”

    后者立即带他去路旁停驻的一列马车,中途不忘高声催促周围将家当装车的众人都加快速度。

    走到其间某一辆,掀开车帘,靠着车厢壁昏迷的少年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应该还会再睡一会儿。”贺今行看了片刻,又转头问:“大当家安排你们往哪里走?”

    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抓住。

    柳从心豁然睁开双眼睛,抢在秋玉之前开口:“我不走。”他攥紧了对方,“我要回去找我阿娘。”

    他脑袋嗡嗡地疼,眼前现出一片模糊的重影,仍要借力拼命往车外爬,差点直接栽下马车。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回头向江上看去,红衣不见踪影,柳逾言应当已经上了头船。

    头船宽敞的甲板上,柳飞雁盘坐于地,面前摆着一方棋盘。

    而与她对坐的,却不是钱书醒。后者靠在船舱檐下,最先与她打招呼。

    “许、轻、名,”柳逾言却没理他,如被当头棒喝,几乎失声一般喝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青年人落完最后一子,才站起来,“多谢大小姐传信来,让轻名等上一等。”

    他拱手一揖,惊落满身风霜。

    从广泉路到汉中路,从东海畔到稷州平原,距离之遥远,令他不得不日夜兼程。

    “我是要你回淮州救命,不是让你来这里!”柳逾言竖眉冷笑,锐利的目光斜着划下,定在那个白了头发的身影上。她瞬间忘了所有的质问,想叫出那个字,一时却又没敢。

    “不关许大人的事。”柳飞雁在棋盘上放了两颗棋子,而后才看着她,温柔地说:“阿言,别意气用事。”

    “大当家。”柳逾言三魂七魄好似去了一半,一步一步地向对方走过去。

    雨丝捻成珠落下来,将她的袍袖裙摆全部慢慢地压在甲板上,最后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跪在妇人跟前。

    柳飞雁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带着笑意轻声说:“为娘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你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陪伴在我的身边。”

    “阿言一直都是我最骄傲的孩子。”妇人慢慢地垂头,抵上女儿的额头,然后闭上眼,任头颅滑到对方肩头。

    许轻名一直注意着她们,见状叹道:“大当家慢走。”

    钱书醒也长叹一口气。

    “……是我贪心,是我不知足,是我将商行拖下深渊。要报应,也该报应在我。”柳逾言对其他声音毫无所觉,抱紧了这具再不会醒来的身体,喃喃自语。

    天空中闪电刹闪,惊雷骤响,她忽地浑身一颤,下意识叫了一声:“阿娘。”

    话出,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将阿娘的身体平放在甲板上,然后站起来,看向许轻名,再是钱书醒。

    “杀了他们。”她平静地说。

    柳三尺守在距她只有一步的距离,闻言单膝跪下。

    “你不肯?”柳逾言垂眼看着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她自己想象中的愤怒,“果然是你。”

    “秦大人对属下有恩,不能不报。”柳三尺仰头回以注视,声音却放得很低,只有她能听见。

    四目相对半晌,柳逾言闭了闭眼,“早在你第一次违逆我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柳三尺沉默不言,任由对方抽出自己挎在腰间的刀。

    “今日,总要有人给我娘陪葬。不是他们,就是我。”

    却听一连串脆响,一排铁爪抓上船舷,眨眼间,便有几人顺着飞索攀上船来。

    总共五个人,俱是一身黑色武服,佩长刀,刀鞘上的暗金铭文在不甚明朗的天光里微微发亮。

    四人落于甲板,一人立在一指宽的船舷上。

    这人背着半身高的匣子,举着油纸伞,目光扫过半条船,聚焦在那个拿着刀的女人以及跪在她脚边的男人身上,歪了歪头,“你们要互相给一刀吗?”

    他仿佛没睡醒一般,平平地说:“那最好快些,雨有点儿大,打伞很麻烦。”

    “漆吾卫。”钱书醒脸色巨变。

    许轻名亦是心惊,拱手道:“敢问诸位出现在此,可是办理公务?”

    “此行与尔等无关。勿听,勿视,勿扰。”陆双楼回答完毕,仍然盯着那对主仆,“你俩不动手,那就只能我们代劳了。”

    他呼出一口气,“好冷啊,大家快一点儿。”

    话落,余下四人便齐齐拔刀,猛扑向目标。

    柳三尺立即起身挡在柳逾言面前,以刀鞘架住劈来的长刀。

    几乎是同时,第二把刀直捅向他的腹腔,他弃了刀鞘,回身抱着柳逾言侧旋几步,避开致命的一击。

    后者厉声道:“拿刀!”

    他依言夺了对方手中的刀,然而终究寡不敌众,不过几息,便被砍翻在地。

    他不是目标,解决阻碍之后,漆吾卫片刻不迟疑地去杀柳逾言。

    “不!”他目眦欲裂,未觉疼痛,就拍地而起。

    不过刹那,在柳逾言眼里极速的刀尖便被熟悉的面容遮挡。

    利刃入腹,“噗呲”一声,仿佛尸体被抛入水中。

    “大小姐,”柳三尺望着她的眼睛,张口便涌出鲜血,声音却依然很低,“属下,告辞了。”

    柳逾言怔怔地看着他阖眼,低下头,就见一截带血的刀尖。

    “你为我生也好,为我死也罢,我都不会原谅你。”她说罢,上前一步。

    第136章 五十六

    一片死寂之中, 陆双楼轻飘飘地点上甲板,将手中的油纸伞转了一圈。

    “还剩一个。”

    那名漆吾卫应声抽刀。

    失去了支撑,柳三尺的尸体向前扑倒, 柳逾言抬手撑了他一下。只一下, 便滑了手, 反被压得后退两步。

    青年跪倒在她跟前, 最后一次向她低头。

    她一手撑着护卫的肩膀,一手按着腹部的创口,费力地看向许轻名, “既然你在这儿,那齐宗源和孙妙年肯定完了。”

    力气飞速地流失, 视野渐渐失去光彩, 她却勾起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容。掌心之下血流不止,她便不再试图按伤口,缓缓地看向自己的手,喃喃道:“早晚都是要死的,死得好, 死得好啊。”

    这满手的红,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 她忘了。

    她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抻直了身体, 昂起头颅望着浩渺的天际。

    好高,好远。好似她儿时坐在阿爹的肩头,抱紧阿爹的脖子, 在两根桅杆之间牵绳打秋千;阿爹赶在阿娘出舱来呵斥之前, 扛着她说“我们阿言要飞高高”时,荡向的苍穹。

    “柳大小姐。”许轻名注视着她, 叫她一声,却无余话可说。

    她自尽得太突然,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他知淮州三年,与这位大小姐打过许多回交道,柳氏与一府二司之间的弯弯绕绕他也有所察觉。但处在知州的位置上,他从来自觉规避,点到为止,不曾深究。

    而今走到这个局面,他心中复杂,不知该怜还是该叹。

    却有一声尖叫和他同时响起。

    刚扒着船舷爬上来的少年恰好看到女人仰面倒下,红衣在落地的一瞬间扬起又伏下,再无动静。

    “阿姐!”

    上一息还在笑着的柳逾言立时表情凝固,想要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再不能动弹。

    大雨终于“哗哗”落下,弥留之际,她陡然生出一股“天要亡我”的念头。

    “阿姐,”柳从心如五雷轰顶,摔下甲板,连滚带爬到她身边,将她的头抱起来,拖着她的半身揽在怀里。

    “阿姐。”他慌乱地去捂她的伤口,只摸到一手黏湿的血,那一点温热转眼便被雨水浸凉。

    柳逾言张了张嘴,他立刻附耳过去。

    “我把唯一的隐患都带了过来,你不走,是想气死我和阿娘吗?”她竭力睁大了眼,瞳孔却无可抑制地涣散,微弱的声音终极趋近于无,“走啊,走……”

    “我不走,阿姐,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他无意识地拼命摇头,抱紧了姐姐的同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眼扫向四周,先是看到三尺,然后,然后是个躺地的妇人。他愣了一下,但盖了一层雨的面容苍白而安详,是那么的熟悉。

    “地上凉,”他情不自禁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娘。”

    可他的阿娘再也无法应答他。

    他脑子里绷紧了许多日的那一根弦,忽地就断了,筑在弦上的整个世界随之崩毁、粉碎成灰,悄无声息又惨烈至极。

    “何苦呢,地府无门你自来。”陆双楼长叹,将伞柄扛在肩上,面无表情地说:“速速收尾,好回临州。”

    下属们听命行事,先前杀了柳三尺的那名漆吾卫距离最近,毫不拖泥带水地抡刀劈向柳从心。

    这种没有多少武功底子的普通人,最好解决。

    长刀划破雨幕,甩出数滴未来得及流净的血。

    贺今行刚攀到船上,便见这心惊肉跳的一幕,来不及想是否该后悔让对方先上来,便疾声高喊道:“从心!躲开!”

    许轻名被钱书醒拉到舱檐下,也叫道:“柳少爷!”

    后者却抱着阿姐直愣愣地跪坐在甲板上,仿佛丢失了神魂,只剩躯壳一般。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他仍旧盯着他的阿娘,似对自己即将被劈成两半的险境毫无所觉。

    贺今行无法,反手抓过吊在船外的绳索,灌注真气抽了过去。在那漆吾卫撤刀避绳之时,离他最近的同僚直接拔刀接替他执行任务。

    两人的动作十分默契,才将一点意外不过令他们解决目标的时间晚了一个呼吸。

    另外两名漆吾卫则拔刀迎向贺今行。

    而少年出绳时便身形暴起,面对两柄撩刺而来的长刀毫不意外,硬生生在半空止住去势,落地矮身就地一滚,刀尖贴着他的衣裳后摆剁进甲板。

    他顺手捡走柳三尺遗在一旁的刀,起身就势向柳从心颈侧一送,正好架住破风而来的刀刃。

    执汝刀由工匠专门打造,锋锐且坚硬,非凡铁所能比。

    哪怕他以刀身相抗,挡刀的瞬间,一股颤麻便传遍他整条手臂。他立即知晓手中的刀要断,干脆糅腕一震,抢先捞住断作两截的刀身,分别射向正面这两名漆吾卫的面门。后两人不得不疾退几步,收刀相挡。

    侧方另两人再度攻上来,他伸臂箍着柳从心借力旋身,扫腿连蹬在那两人握刀柄的手上,将他们踢得倒仰。

    柳从心任他如何动作,都痴望着,不言不语。

    白衣蹭了泥,又浸了水,颜色混得不伦不类,仿若只塑了个粗胚的泥像。

    贺今行很快松手,将柳从心护在身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握拳起势。

    那几个漆吾卫重整片刻,一人占了一个方向,将他们围住,显然要结阵再来。

    “同窗。”对峙的间隙,陆双楼轻声叫道,而后从两名漆吾卫之间走进包围圈,“停。”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但皆未迟疑,立即收刀退到他两侧。年纪最大的那个活动了下胳膊,奇道:“同窗是什么?你认识的人?”

    陆双楼没有回答这人,而是将手中的伞递出去,眨了眨眼,“淋雨太久,容易伤寒。同窗,给你。”

    这把伞用了许久,握柄处上下已经有些掉漆。

    贺今行认得这把伞,却没接,也不敢去接。

    他忽然明白盛环颂所说的“我不能遇上他们”里的“他们”是谁,心中立时沉下来。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艰难地开口:“陛下要灭柳氏满门?”

    “不,不可能。”几丈外的许轻名闻言,皱眉道:“若陛下真有此意,相爷不可能允准钱大人手下留情。”

    “许大人。”钱书醒低声提醒他,“漆吾卫直属天子,任何行动皆为上意,你我身为臣下,不得干涉。”

    他轻轻摇头,也低声回道:“我知道相爷让我不要出面,是为我好。但他既允了柳大当家,我们就该替他实现承诺。”

    “就怕事情中途有变啊,这会儿也来不及和相爷通信。”钱书醒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反对他。

    雨势越来越大,很快打湿陆双楼一直竭力保持干爽的衣裳。但他仍旧伸手举着伞,“如果我说是,你会让开吗?”

    贺今行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移动半步。

    “甘中路,银州,兴庆县,你还记得吗?”他想起这桩旧事,说:“那一回我们没有分出胜负,今日就再来一场。若你输了,放过从心吧。”

    “原来你早就猜到是我。”陆双楼沉默片刻,应道:“好啊。”

    那把伞不大不小,横在两人中间,谁也没有遮到。

    他干脆丢了伞,解下挎在腰间的执汝刀,刀柄朝前递给贺今行。

    在对方迟疑的霎那,他握刀的手向内一转,刀柄便朝向自己,再松手一撤一拔;眨眼间长刀出鞘甩了个半圆,从斜侧刺向柳从心。

    电光石火间,贺今行来不及拿其他东西去挡,本能地伸手抓刀。

    长刀在他手里划出尺余,刀尖堪堪停在柳从心额前半寸。

    后者终于被刺激得回魂,眼里慢慢有了焦点,哑声道:“今行?”

    贺今行见他没事,屏住的呼吸才重又顺畅,迟来的疼痛却如丝如缕,从手掌蔓延至心脏,将心脏缠绕包裹。

    那一点疼便也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鼓动,愈来愈剧烈,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还不能放手。

    两人挨得极近。陆双楼睁圆了眼睛,看着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他手心里往下坠,带给他的震动远比受伤的本人要大得多。

    他倏地丧失了所有力气,说:“你松手,我放过他。”

    “真的?”贺今行不敢放开,想了想,迟疑着一根一根地张开手指。

    “同窗,”陆双楼看着他的动作,提着垂落的长刀,不甘心地问:“你就一定要救他吗?”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大小姐或许连通江南官府作了恶事,可柳从心犯了什么罪?哪怕诛连,也要三司会审,过了公堂,才能定罪。”

    那一点不甘心迅速地放大,陆双楼咬牙道:“陛下要他死,他就得死。”

    “真的是陛下的命令?”贺今行用极低的声音问:“还是陈林?亦或者其他人?”

    只一句,便将陆双楼问得哑口无言。他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升起的情绪随之缓缓消下去。

    柳从心听进耳里,把阿姐小心地放下,站起来的同时盯着前者,“是皇帝杀了我阿娘和我阿姐?还是谁?是你,还是他们?”

    他打了个晃,看向在场的其他几名漆吾卫,认出先前拿着血刀的那个,然后抓起一截断刀,如小牛犊一般冲了过去。

    “来得好!”那漆吾卫大喊一声,挥起一刀,将人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撞上侧板。

    “从心!”贺今行欲去救他。

    陆双楼将执汝刀一掷,插在甲板上,以拳脚相拦。

    柳从心扒着船舷爬起来,还没站稳,下一刀挥过来,他将将转身,脊背几乎同时传来剧痛。

    他未来得及惊叫,便眼前一黑,向前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如泥像落水,直接沉入江河深处。

    第137章 五十七

    “噗嗤。”

    一颗豌豆大的汗水砸进苍黄的土地里, 起了一个小小的气泡,转瞬便蒸发殆尽。

    万里无云,白日挂在天空正中, 不可直视。

    “就要到错金山的地界了, 大家再坚持坚持。”全副武装的汉子眯着眼, 手搭凉棚, 撕扯着干涩的嗓子喊道。

    跟在他后面的军士们仿佛看到希望一般,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

    贺长期也顺指望去,光秃秃的黄土上, 一眼就能数清有几株草木。视线再往前,黄土变得稀薄, 青灰的砾石赤裸裸地暴露在烈日下, 延展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戈壁。

    “……我记得错金山应该很高?”

    “是啊。”贺平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伸手遥遥一指,理直气壮地说:“看到天边那一抹黑没?那就是错金山。”

    错金山脉绵亘千里,横跨整个秦甘路,最东支甚至伸进了甘中路。

    听了这话,众军士明白过来,错金山还远得很, 又纷纷呸了他一口,垂头丧气地缩回去, 互相试图躲在同袍的影子里。

    然而太阳就悬在他们头顶, 避无可避。那一抹黑,就像“望梅止渴”里的梅林,可望而不可即。

    这支五百余人的队伍押着二十辆装满饷银的马车, 又行进一段路程, 终于走入一片山谷。

    走在突出的山崖阴影里,沉寂许久的队伍骚动起来, 有军士喊道:“大人,咱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儿歇会儿吧?”

    贺长期还未说话,贺平便高声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歇了还能走?”然后又看向前者,嗓门依旧大得方圆数十丈都能听见,“深谷险壑,行军大忌,哪怕不能迅速通过,也宁慢不停!”

    立刻又有别的军士反驳他:“咱们是押送饷银,又不是去打仗,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还怕谁偷袭不成?”

    “对啊,黑龙旗打着,哪个不长眼敢来惹咱们?”

    这些军士说着就自顾自地停下来不走了,更甚者开始脱头盔。

    贺平被晒了大半日积攒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叉着腰道:“我说你们这帮禁军把这儿当成哪儿了?一路走走停停,骊州卫五日能走完的路程,你们要走七八日。在宁西就算了,都到甘中地界了,还以为在宣京么?这里响马匪盗多得是,遇上就得厮杀,没人把你们当老爷供!”

    “你什么意思?”禁军们也跟着上火,七八个人向他围过来,“明里暗里的看不起咱们是吧?忍你很久了,想打架就直说!”

    “什么意思?骂你们禁军是软蛋废物的意思!”贺平啐了一口,长矛往地里一插,“啪啪”地捏着手腕,迎了上去,“老子不用矛,就能把你们这帮软蛋全打趴下!”

    “就你他娘的能耐!兄弟们别动手,老子和他单挑。”一名禁军也插了矛,赤手空拳扑过来。

    两人刚要对上,一根长棍便“唰”地横进两人中间。

    贺长期攥着矛柄,尖头对着自己,头盔底下的眉毛皱成一团,“干什么?一言不合就起冲突,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军纪?既然有打架斗殴的体力,那还叫什么累?”

    贺平不服气:“我可没叫,我说了,我能走到错金山再歇。”

    贺长期却道:“有这吵架打架的时间,都足够歇一轮了。”

    那名禁军闻言趁机说:“大人,这会儿就是走不了,不止人,马也累得翻白眼了。”

    他的同袍们纷纷附和他,“对啊,人马真的都要到极限了,这会儿不歇,待会儿想歇都没地儿歇。”

    大有一股不让休息就破罐子破摔的味儿。

    贺平就看不惯这副样子,“歇什么歇,不歇这一会儿能要命怎的?”

    “就是要命!咱们猝死在路上你给赔命不成?”

    “别吵了!”贺长期听着一帮大老爷们儿的破锣嗓子吵来吵去,也心里窝火,汗水直流。

    他去查看了马匹状态,而后吩咐众军士,“咱们已经停着歇了一会儿了,大家赶紧喝口水,喝完就走。”

    这就是可以短暂歇一会儿的意思,一众禁军都松了口气,取水囊喝水。

    “不准卸甲!”贺长期也取下头盔,顶着满头直冒的热气巡视队伍,看到有人准备脱掉甲胄,立即喝止。

    他一路上都在强调这个原则,那名军士马上停下动作。他便缓和了语气,边走边说:“骊州卫经常在寒冬腊月押送,那时气候比现在好得多,自然要比咱们走得快。平大叔气话上头,没有特意怪你们的意思。但西北情况确实和京畿、宁西路不同,要高度警惕意外的发生。”

    他说完少许抿了一口水,润湿嘴唇,重又戴上头盔,“大家歇够了吧?准备出发!”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状态都松快许多,这一回没有人再出头抱怨,都自觉地整理出发。

    板车的车轮缓缓动起来,贺长期翻身上马,领在最前。

    贺平也骑马跟在侧后方。他是自己备的马。

    押送的路途漫长而无趣,贺长期擦了把汗水,问:“平叔对西北很熟悉?”

    贺平已没了方才的暴躁,悠闲地回答说:“我在这边待过二十来年。”

    “你的家乡在这儿?”

    “算是吧。我不知道我的祖籍在哪儿,虽然肯定不是西北,但这玩意儿就是看感情嘛,我觉得是那它就是。”贺平笑了笑,“贺千户,我快四十五了。”

    贺长期偏过头看到他遍布风霜的脸庞,想起稷州医馆里的对话,“原来你真没骗我。”

    “骗你干什么?那是贺冬才会干的事。”

    两人短暂地聊了几句,都口干舌燥,又必须节约饮水,只能不再说话。

    狭长的山谷快要走到尽头时,贺长期忽然觉出刚才贺平那段话里的怪异之处。

    不知祖籍故乡,就相当于不知祖宗姓氏。那他为什么姓“贺”,又和今行是亲戚?

    他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回忆,不似舅侄,更像是主仆。

    他对这位突然出现的“私生子”弟弟的身份早有猜测,但猛然间觉得自己猜得不准,还可以更进一步。他想要质问贺平,却在转头的瞬间,看到对面山崖石壁被震得松动。

    一块碎石滚下来。

    贺平也注意到动静,立即举手横矛大吼:“敌袭!有敌袭!”

    “结阵!御敌!”

    队伍一片哗然,立即调整阵型。

    贺长期驱马出列,仰首左右一望,两边山崖上冒出连成线的人影与堆成堤似的石块。

    “赶车的不要停!外围列兵缩紧,举盾!护着银车出谷!”

    话音未落,数不清的石块从崖顶滚落,砸向谷底,声势如雷劈。

    禁军们举起盾牌靠拢银车,动作稍慢一些的,被石块砸中,立时仆倒气绝。

    “快!盾牌不够就两人共举!优先看顾车夫!”贺长期策马打援,挥舞着长矛,或击飞或刺破砸下的石块,任由碎石击打在铠甲上,全神贯注地掩护下属军士变阵。

    “惊马不要留!直接弃!”贺平在另一侧,有马匹被砸中,惊痛扬蹄乱踢,他一矛捅穿马颈,俯身把马蹄下的人拉出来。

    十几息过去,五百余人已去了小半,拉车的马匹损失殆尽。

    禁军终于各自围着银车缩成狭阵,每两人藏于一块盾牌下,在哐哐当当的落石声里,一起用胳膊撑盾。盾面与车上的铁皮箱平齐,皆被砸出深深的凹陷。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银车被坚定地推动着一寸寸前进,山谷里,尸体遗留满地。

    谷口就在前方,距离押饷的队伍只有十几丈,却仿佛隔着天堑。

    贺长期不知挥了多少次长矛,虎口崩裂,一身甲胄惨不忍睹,密密麻麻掉落的石块终于变得稀疏。

    他却没有松懈,面色反而更加沉重。

    出谷的生路上,等待他们的却是层层打围、用黄沙抹脸的响马,持刀相向,以逸待劳。

    贺平低骂一声:“这帮狗娘养的,剿不绝。”

    贺长期也咬着牙说:“军饷都敢劫,猖狂至极。”

    “以前押饷的要么是骊州卫,要么是西北军,他们的旗子,这边的响马都认得,从来不敢动。”贺平自责道:“是我的疏忽,先前该让你们换旗。”

    “天底下谁能用黑龙旗?我看这些人是想钱想疯了。”

    队伍慢慢接近山口,距离响马刀阵不到三丈距离。贺长期撕声道:“兵器遗失的,持盾推车。其余人等,拿好兵器,随我破敌!”

    他握紧带血的矛棍,长矛一划,将山风分作两股。不等对方拥上,便携风雷之势,冲入敌阵。

    不似受伏挣扎,好似歼灭冲锋。

    他照面便挑飞一片,矛尖所至之处,如割麦般一面倒。座下马匹也似神助,左踢右踏,骁勇无比。

    队伍士气大震,有百余人随他一同突围,竟真撕咬出一道口子,能容银车通过。

    然而银车多且笨重,对方人手源源不断地前赴后继,贺长期与贺平兼顾银车与众军士,左支右绌,终究被压制在谷口。

    一切图穷匕见之后,两方面贴面地肉搏厮杀。

    朝天里,忽有一声嘹亮的口哨响彻戈壁,几只苍鹰从天际飞来,在山谷里外盘旋。

    紧接着地面震动,一缕隐隐约约的歌声迅速放大,雄浑豪放的调子奇异又神秘,不似大宣官话或者甘沙方言。

    那些响马却似极为震惊,乱了方寸,下手迟疑,竟似有撤退之意。

    贺长期趁机与贺平收拢己方军士,背靠背地互相掩护。

    僵持的稍许时间里,整整齐齐的马蹄声如山摇地动般逼近,极具地方特色的歌谣却不曾中断。

    “西凉话。”贺平听明白了,拄着长矛说:“贺千户,咱们有救了。”

    一众响马再不迟疑地四散奔逃。

    贺长期循声看去,数百匹骏马飞扬,铁蹄践踏戈壁,长鬃猎猎迎风。

    赤膊的骑手们挥动弯刀,蜜色皮肤映耀烈阳,顷刻间席卷整座山谷。

    第138章 五十八

    秦甘与甘中两路因位于大宣版图的西北方位, 而被简单地合称为“西北”。在西北之外的绝大部分百姓的认知里,是黄土、沙尘、贫穷、愚昧的代名词。

    尤以淇山之西,环境恶劣, 经济凋敝, 官府破落, 响马与匪盗流窜不止。世代居于此的人们只在家门口的集镇活动, 从不轻易出行;商队路过,哪怕请了众多好手押阵,也会将过路费预备充足。

    而能在这片大地上自由驰骋, 所到之处民匪尽皆闻风而逃的马队,只有一支——长安郡主手底下的神仙营。

    “神仙营不在西北军的编制内, 不领军饷, 也不受管辖。但在某些地方,名头甚至比西北军响亮得多。”贺平看着一面倒的局势,拉住想要带人去帮忙的贺长期,“区区千数响马,对他们就是小菜一碟。”

    后者皱眉道:“比正规军还厉害?”

    这些形似西凉人的骑兵风驰电掣,上一息才抡起半人高的弯刀, 下一息便将敌方人马斩翻。赤裸的臂膊与胸膛上淋了热血,却只令他们更加兴奋。

    狭窄的山谷里, 人头与断肢齐飞, 惨叫叠吼鸣震天。

    “不是这么比的。是因为仙慈关的大军不能擅自离关一步,常年龟缩在关营里,毛都不知长了几茬, 外面说起他们的自然就少了。”贺平见惯了这种场面, 觉得没甚意思。

    虽然神仙营的战斗力显然比从宣京来的禁军高出一大截,但他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甲, 说:“贺千户,赶紧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吧。别的队伍再怎么样,都不是你的兵,你得看着自己的兵。”

    贺长期却没动,依旧看着四散奔逃的响马,以及紧追不放的异族骑兵。

    “别跟我说你心软,神仙营要是没来,现在被砍瓜切菜的就是我们。还有那些被劫掠的百姓,比这可要惨得多。”贺平警惕地说。主子要他一路跟紧提点,他也觉得这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但为将者需杀伐果决,最忌讳地就是优柔寡断。

    “我是在想要怎么才能将这些强盗连根拔起。”贺长期摇头,握紧双拳,身形轮廓已基本长成。

    “嗬,有志气!倒是我小看了你。”贺平有些意外地笑道:“不过这种事情,贺大帅都做不到,你要想成功,怕是难如登天。”

    贺长期没有回答,将长矛撴进沙土,回身高喊大家清理战场。

    靠着银车缓神的众人尚有些茫然。一个个头盔歪斜、甲胄破损,脸不知被汗水洗了几回,形容凄惨;闻言却没有抱怨,或快或慢都撑起身来行动。

    宣京已有许多年没经历过影响到半座城以上的混乱,更遑论遇袭厮杀。短短一刻钟,尚不及巡逻时忙里偷闲歇的那一会儿,许多平日一同应卯吃酒的同袍却已生死相隔。对他们来说,离奇得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厢收拢牺牲的同袍,那边贺平点完银车,过来就看到一排排铺列的尸体。

    “要么埋,要么烧,有条件带些衣冠或是骨灰回去给家人,就差不多了。伤亡名单交到兵部,他们会出抚恤,处理后事。”

    贺长期沉默片刻,一跺脚,说:“底下都是岩石,咱们基本没可能挖穿,就火化吧,免得他们遗体被飞禽野兽惊扰。”顿了顿,“大家帮忙给相熟的整理一下遗容,记住名字,遗物收拣起来,带回给家人。”

    此时此地气温本就极高,哪怕没有柴禾辅助,大火一点即燃,半透明的火光立即冲天而起。

    “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想干仗。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的地方太平还好,有的地方入伍从军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没办法,大家节哀顺变。”贺平取下头盔,对呆呆地看着同袍尸身被焚烧的禁军们说。

    贺长期也把头盔夹在臂弯里,向着火堆立正抱拳行军礼,低声道:“愿诸位,千山万水,魂归故里。”

    众军士一齐脱盔敬礼,汗水流淌过下颌,如眼泪一般咸湿。

    不知多久,那几只苍鹰又飞回来,却因山谷里的大火远远逡巡。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隆隆的马蹄声随之响起。

    “非我族类,又不入军制,当真可信?”贺长期拧着的眉头就没松过,望向来时的山谷深处。

    “都是郡主的兵,如果你能信郡主,就能信他们。”贺平举着水囊往嘴里倒,倒了一下,就及时,说:“整个错金山都是他们的马场,不过能及时赶到这里,显然是专程而来。”

    “专程?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出发时间和行进路程,”少年沉吟几许,迟疑道:“郡主特意关注着我?”

    “不单是为你们。”贺平摸了摸鼻子,怕自己又多嘴说漏话,手里的水壶指向银车,“还有这些饷银。”

    说话间,神仙营的骑兵们回转来,分流作两股绕行,将众人围在圈里。

    他们只将那些响马赶出几十里地,有追上头的,也被吹哨叫回。

    这些人悠闲地倚坐马背,麻布做的长袍垂挂于腰,毫不在意半身的伤疤混血;左耳皆坠着大小形态不一的松石,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珠粉一样的碎光。

    除了显然是领头的那个,才认真扣着衣裳,脊背端得笔直。

    一只苍鹰俯冲到他身侧,绕着他飞了两圈,在马头上短暂地停留片刻后,又飞出山谷。

    他脖子上挂着两条项链十分显眼,一根吊着个骨制的哨子,一根吊着块比他耳坠稍大些的小石头。

    “星央!”贺平大声叫他,挥动双手示意他过来,“还认得我不?让你们的人匀十几匹马出来套车行不行?”

    星央打马近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展开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将军说,带你们到仙慈关,没别的了。”

    他讲的宣京官话,调子有些拗口,但语句很流畅。

    周遭的骑兵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贺平拍拍身后银车上的铁皮箱子,示意他看看左右,“这没马拉车,我们也走不了啊。”

    “马是伙伴,不能随便借给你们。”星央看着他们,伸出手说:“除非你们,给钱。”

    “你口中的‘将军’就是郡主吧?”贺长期抹了把脸,“郡主知道你们这么勒索押送军饷的队伍么?”

    “你们也可以推着车过去。”星央将信纸装进信封,揣回胸前,认真回道:“将军信任我们,一定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他顺势握住垂在心口的那枚绿松石,垂首阖眼祝祷。

    “天神庇佑将军。”

    低语的祝福飘向远方,悠远的天空澄澈无比,就像隔了千山万水的江河深处。

    贺今行屏住气息寻觅许久,肺腑濒临极限,不得已上浮冒出水面。

    大雨仍未止,噼里啪啦地打着江面,江水毫无芥蒂地反将其收容。

    他深吸一口气,重又下潜,换了个方向寻人。如此来回几次,终于找到了昏迷在一大丛水草里的柳从心。

    他立即游过去将人拖起,拖到一半,却好似有人在反方向拉扯一般,怎么也拖不动。定睛看去,却是柳从心的脚踝不知怎么被细密的水草缠住了。

    他只得回头,拼命地去解绕成一团的水草,却越急越是怎么也解不开。

    空气一点点耗尽,他想到身上还带着一把匕首,要伸手去拔时,一股水流涌过来。

    陆双楼游到他面前,相距不过一尺,相视无言。

    水里十分安静,重压之下,一呼一吸过去,心跳逐渐如鼓擂动,仿佛在倒计时间。

    贺今行摸到匕首的同时,前者指着他做了个向上的手势,然后四指并掌横斜一划。

    他即刻会意,放下手头这边,去捞柳从心的肩背。在陆双楼接替他的位置,一刀割断水草之后,带着人快速上游。终于在将要气尽力竭之时,浮出水面。

    许轻名与钱书醒赶忙划着小船驶过来,将他俩拉到船上去。

    贺今行伏着船舷喘了好一会儿,憋得涨红变紫的脸色才缓过来,再回头去找陆双楼。

    后者已经上了漆吾卫的船,一名漆吾卫给他打着伞,另一名年龄最长的拿帕子给他擦头发。他裹着毯子,面上血色全无,只有眼眸漆黑得令人心惊。

    贺今行算了算时间,正是“愫梦”可能发作的日子,立时心头一震。

    他张口欲喊“双楼”,就见对方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那两个字便卡在喉咙口,再也无法加诸声调。

    “柳少爷的状况太差了。”许轻名忽然出声,再伸手到柳从心鼻下一探,“呼吸微弱如风中残烛,怕是不好。”

    贺今行毫不迟疑地转身,简要检查了一遍,“他背上伤口太深,又溺了水,必须找大夫才行。”

    “秋玉还在岸上,”钱书醒边划船,边看向江岸,猜测道:“他们应该带着大夫。”

    说罢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贺今行在许轻名的帮助下,快速帮柳从心清出口鼻与腹腔积水,简单地包扎,一手扶住对方上半身,一手按着腕摸脉。

    脉象极浅,若有似无,乃将死之兆。

    他皱着眉,脑海里飞速地闪过各种各样可能的办法,然而眨眼便否了大半。

    默念了好几个“怎么办”以后,他蓦地按上心口。

    衣襟下藏有两处凸起的小物,一枚绿松石,还有一小颗中空的琉璃珠,里面装着两颗药丸。

    “许大人,帮忙扶一下。”贺今行说,趁许轻名低头看顾柳从心时,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琉璃珠,开了关窍,倒出一颗灵药,抢着时间喂进了徘徊在鬼门关的少年嘴里。

    第139章 五十九

    临近江岸, 岸上车马已走了许多,剩者寥廖,皆撑着伞在岸边翘首以望。

    小船靠过去, 贺今行与许轻名一起将柳从心架下来。

    秋玉看着尚在昏迷生死不知的少年人, 瞬时红了眼眶, 抖着手探过鼻息, 才望向许轻名,“许大人?”

    后者微微摇头,轻声叹道:“柳大当家与柳大小姐的后事还需要林夫人周全。”

    “大小姐她……”秋玉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撑着额头,踉跄几步。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说:“秋婶, 从心情况危急,还需要您的照顾。你们的人里可有大夫?”

    她倚着对方缓了片刻,回头扫过还留在这儿的人,慢慢地摇头,“外子会些医术,可他人这会儿不知在吴州还是俨州。”话未落, 泪已滚出眼眶。

    灵药可以吊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贺今行皱眉道:“这里离稷州不远, 只能带他尽快进城。”

    “对, 去稷州。”秋玉满怀希望,立刻让人去把仅剩的那辆马车拉过来。

    恰在这时,蒙蒙的雨幕里响起达达的马蹄, 一人一马从官道尽头的雾里走出来。

    那人戴着斗笠, 蓑衣一侧被顶起,底下掩着的却是一个箱子, 箱子外侧挂着半截走方郎中的幡子。

    秋玉眼尖,扔了伞就跑过去不要命似的张开双臂拦马,“大夫!救命啊!”

    马的速度不快,在她面前稳稳停下。

    这郎中是个中年男人,话不多,下马后问清情况,便让其他人将柳从心抬到马车上去;再撕了伤患背上的衣裳,观察伤口。

    众人等在车外,贺今行擦燃一支火折子递过去,给对方照明。

    郎中捏着脉,与他对视一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

    前者很快说:“伤口深,要缝针,没带麻药,你们来个人按住他。”

    秋玉上了马车,翻出烛台,贺今行便退到一边。

    许轻名打着伞,将遮蔽分给他一半。

    三人走远了些,钱书醒背着一只手说:“山野官道都能遇上厉害的大夫,命不该绝啊。”

    “既是天意,那就让他活下去吧。”许轻名的目光落在江水之上。

    江天一色,雨雾空濛。

    “漆吾卫不达目的势必不肯罢休,怎么救?”贺今行偏头看着这位从广泉路远道而归的代理江南总督。

    后者一身云山蓝的单衣,似要融进这片天地里。

    许轻名沉吟几许,说:“我有办法,只要林夫人愿意把他交给我,我就能保住他。”

    “许大人,要他命的可是陛下。”钱书醒出声提醒他。

    “陛下做事一贯是有道理的,要柳氏消亡自然也有他的目的。”他边思考边说:“既然有特定目的,换一种方式达成就是了。”

    钱书醒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啊,这让我怎么和相爷说?”

    他促狭地笑了笑,“钱大人就说,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钱书醒神情一滞,摇头失笑,“行吧,也就你敢。”

    “能从根源解决最好。”贺今行表示赞同。

    许轻名对着他眨眨眼,“咦”了声,有些好奇地说:“小贺大人不问我到底是什么办法?”

    “虽然我与大人的接触不多,但京中朝官、淮州百姓乃至柳氏商行中人,都对大人赞赏有佳。”他拱手认真道:“我相信许大人是个谋略在胸,言而有信的人。”

    “你这么放心把这事交给我,倒让我不敢轻易敷衍过去了。”许轻名三言两语缓和了气氛,再问:“你此行是要往稷州去?”

    “对。”贺今行点点头,简洁明了地将买粮款只有十万两的情况告知于对方,然后说:“钱不够,我本欲同柳大当家一起去稷州借粮,现下柳大当家身故,柳氏的船队停摆,只能再做其他安排。”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船在这两三天自然会有人接手。”许轻名说到这里,也不自觉地蹙眉。安静了半晌,又道:“你不必担忧运输的问题,先拿着齐宗源给柳大当家的文书去稷州。十万两也是钱,半买半借,同王知州商议好。我这边马上回临州,借粮后续所需要的文牒我会加急给你递来。”

    钱书醒却道:“稷州知州是王氏子弟,王正玄的亲子侄,这粮可不好借啊。”

    “好不好借,都得借。”贺今行闻言,心下一沉,但深知江南灾情已到刻不容缓的地步,咬牙道:“五天之内,我一定回来。”

    许轻名颔首道:“好,我会同钦差安抚住百姓,等你回来。”

    这厢刚商议完,一旁马车里骤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声落之后再无余音。少顷,渐起妇人断断续续的低泣。

    三人互相对视,皆是无言叹息。

    待郎中缝完针上了药,秋玉把柳从心安顿好,跟着下车,面容更加憔悴。

    她听贺今行说完关于柳从心的安排,迟疑道:“不是我不信许大人,只是临州路遥,远不及稷州近便,少当家这伤不适合奔波劳累,您看能不能让他在稷州把伤养好一些,再来找您?”

    她的目光带着祈求,在三人中间来回,疾声说:“我问了谢大夫,他也是要去稷州的。”

    “林夫人别急。”许轻名安抚道:“也好,柳少爷养伤最重要。只要他不消失,在钦差回京之前来找我,我的承诺就不会失效。”

    “好,好,多谢许大人。”秋玉拿手帕擦了擦眼角,连连福身做礼。

    许轻名赶忙扶起她,她落定了一件心事,回身怔怔地望着江心的大船。水雾浓重,模糊了帆上的雁子印。

    许久,她才艰难地做出决定,再次对着前者一拜,“许大人,民妇还有个不情之请……”

    “秋婶。”马车里却传出微弱的声音,恰好打断她。

    她连忙回头去,柳从心面朝下躺在车座上,狭长的凤眼只睁开一条缝,“我阿娘,和阿姐的尸骨,我希望,是你亲手,收回。只有你,别让,其他人,碰。”

    他费尽力气说完这一段话,已是满头大汗,额发黏在脸颊上,面白如梨园里画的地府无常。

    秋玉只觉肝肠寸断,“可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稷州?”

    “没关系。”柳从心垂下头,趴到坐垫上,声音更加虚弱,“我和,今行,一起。”

    秋玉替他擦去汗水,撩起发丝,他挣扎道:“你去,秋婶,你代替我,去啊。”

    “我去,我去就是。你别作践自己,这不是你的错。”妇人只得答应他,看着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才下来对贺今行说:“小贺大人,我知道您和少当家是同窗,能否拜托您照看他一程?我收敛完飞雁姐姐和阿言的尸骨,就马上赶过来。”

    “秋婶放心,我答应过柳大小姐,就一定会遵守诺言。”贺今行抱拳一揖。

    众人说定行动便毫不耽搁,许轻名与钱书醒打马回临州,秋玉带着人乘小船去江心,把马车让给他和那郎中。

    贺今行这才请郎中帮忙处理自己掌心的刀伤。

    后者一看,那伤口不知泡了多久的水,皮肉外翻已经泛白,差点气得背过去。然而气归气,还是沉着脸给人上药。

    待包扎完毕,少年驾着车,一路徐徐驶向稷州。

    不知走出多久,渐渐将雨水甩在了身后。

    那郎中也从车厢里出来,靠着另一侧车框,嗓音带着凉意地说:“又救一个,不知这个以后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冬叔。”贺今行无奈,又有些莫名的心虚,只小声地叫他,“从心情况怎么样?”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都给他喂药了,还能有什么事儿?他年纪轻轻大好儿郎,要这点骨肉伤都熬不过,还有什么用?”贺冬把缰绳拿过来,哼了声,“连着一天一夜赶路,累了吧?趁着现在睡会儿。”

    “没有很累。”贺今行给他捏捏胳膊,笑起来,又奇道:“您怎么知道我赶路来的?”

    “刚进汉中路时碰上了盛环颂,他指的路。”贺冬说着忽地变了脸色,“那一段是江南到汉中的必经之路,说不好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和他一起来,他要回临州,应当不是有意为之。”贺今行收回手摸着另一只掌心的纱布,“您怎么说?”

    “我自然说是要去稷州。”贺冬:“但愿他不是有意等我。不过我接到你的信就下来了,没人不知道我出发的时间,他更不可能开天眼来算好时间等我。”

    “不管他有意无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着就是。”贺今行靠着车厢,看向官道两边,青山绿水,野趣盎然。却不能打消他所忧虑的另外一件事,“如果许轻名猜测成真,柳氏此难,只是个开始。”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斗,只要不牵扯到咱们,都不关咱们的事。”贺冬反手打开药箱,摸出两个信封给他,“差点忘了,寄到医馆的信,都是给你的。”

    贺今行在江南这些日子里,却有了新的感悟,说:“神仙斗法,凡人遭殃,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也不可能不影响到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看信,信封上只写着他的大名,笔力遒劲,一笔一划皆入木三分。拆开来,先看落款,寄信人果然如他所想。

    他再看内容,短短几行字,一眼便能扫完。他却看了许久,不自觉地一点一点露出笑容。

    第140章 六十

    残阳斜照, 将宏伟的城墙投影到人流如织的土地上。

    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驶进大片的阴影里,驶过稷州城门,悠悠地在街巷间七拐八绕。路过药铺, 停下来称了些药材;路过米行和菜铺, 又停下来买了些米菜。

    “一斗米一百三十文, 比宣京的价要贵上不少。”贺冬将马车停在一条窄巷里, 险险没有蹭到两边屋墙。

    “前段日子高过两百,现在这个价,应该是官府压下来了。”贺今行想起柳飞雁在江南总督府的大堂里说米粮商情, 不由一顿,回头向车里低声交代一句便跳下车, 接了前者递来的钥匙去开门。

    “那还挺快的。江南起洪灾, 灾情恐慌蔓延到汉中,粮价一路疯涨,再被压下去,也就十几天。”贺冬跟着过去,有些唏嘘。

    房门上那块“收钱医病,童叟无欺”的牌匾落满了灰, 歪斜着要掉不掉,他干脆扳下来, 拿进屋里预备做柴禾烧。

    “民为国基, 谷为民命。尤其是稷州,作为南方粮仓,更是涨不得。”久未住人的屋里蛛网尘埃遍布, 贺今行以手作扇挥去飞尘, 凝眉道:“新任知州有些能耐。”

    “越有能耐的人,越有主见, 就越不好说话啊。”贺冬摇头,看着他道:“你要借粮,就得和他打交道,五天除去回返的时间,并不多。”

    “五天已是极限,对灾民来说不知要经历几轮生死。至于这位知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之以利害,总有能达成共识的办法。”他找出扫帚掸子,抖了灰,递给前者一把。

    两人迅速地将前屋后院都打扫一遍,把所有的被褥全部铺到一架床,才去挪马车里的柳从心。

    下午这一路走得再慢也免不了颠簸,一把人安顿好,贺冬就点了两盏灯给后者检查伤口,顺势换了一回药。

    换完药,贺今行又去打了些井水来,蹲在床头给柳从心喂水;因人是趴着的,五勺水都难以咽下一勺。

    他正想该怎么把人抱起来一些,就见对方或许因太干渴而无意识地寻水,竟直接埋到了他端着的陶碗里。不过两息,便猛地偏头咳嗽起来。

    贺今行不敢给他拍背顺气,贺冬立刻在他胸前穴位上按了两下,说:“溺水本就伤肺,再咳下去易成痨病,你能忍最好忍一忍。”

    柳从心这才缓过来,微微抬头半睁着眼,看向周围。

    床前两人之间的缝隙正对着后院的窗户,圆月嵌在右上角的框里,只有小半轮。

    “好些了吗?”贺今行给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水渍,见他能正常呼吸,才放下心,说:“被褥陈旧,来不及晒,只能让你将就些。”

    柳从心微摆下颌,撩起眼皮,看向的却是贺冬,“我,见过你。”

    “坏了。”贺冬拍了下大腿,说:“忘了咱们是见过的。”

    “谢大夫,”柳从心哑着声叫道,慢慢抬起手臂。

    “哎,小心伤口。”贺今行赶忙提醒,怕碰到对方,只虚虚地拦着。

    他却不肯放弃,果然牵动伤口,闷哼一声,仍要伸手向贺冬,“我……求郡主……”

    这一听准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贺冬果断道:“有什么事,先养一养,有力气了再好好说,啊。”

    柳从心被一打岔,气力不继,垂下手来;听对方想也不想地拒绝,痛苦好似一瞬间被放大。他死死咬住唇,精致的面容在昏黄的油灯下,仍透出一股绝望的苍白。

    贺今行知他所求之事多半是为家人。柳氏母女的后事有秋玉处理,那他要求的多半就是报仇。

    然而他虽理解,却并不能在此时说起相关的话题,心中一叹,安慰道:“我知道你肯定还在担忧你阿娘和你阿姐的后事,有秋婶在,不会出问题的。你要是想亲自处理,就更得好好养伤,早一日痊愈,早一日离开。”

    柳从心闭紧双眼,低头磕在枕上,不再发一言。

    “世事最怕想不开,只要活着,凡事就还有希望。”贺今行说罢,见他眼角滑下清泪,不忍再看,便起身去后院生火做饭。

    贺冬再照看柳从心一会儿,见这年轻人再度昏睡过去,才取了药材,翻出罐子。

    正在厨下切菜的少年见他来,看看他,又看看架在灶下烧了一半的门匾,忍不住笑了笑。

    贺冬轻咳一声:“那个秋玉问我名姓,我要是说姓,”没吐出那个字,而是耸了耸肩,“那不就巧合过头了?”

    “嗯,反正都用过,也不算骗人。”贺今行替他找好理由。

    “对啊,赶明儿换个门匾,我以后就真改回‘谢’姓去。”贺冬微微一笑,将烛台放到一边,另外生好一炉子火熬药,才摇着扇低声说:“这柳少爷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真开口求过来,怎么说?”

    见小主子沉默不语,他敛神道:“他家破人亡,确实可怜,但柳氏并不无辜。更何况,他一家人身上牵扯太多,要他们死的可不止一两个人。”

    “柳氏商行到底帮过我们许多,我也答应了柳大小姐要保住她的弟弟。”贺今行停下菜刀。

    “那是你们双方互惠互利,柳逾言替你们走商没错,但她打着你们的旗能在秦、甘两路横着走,她只赚不亏。主子就算把这事说到王义先和贺大帅那里,他们的意思肯定也是不过多掺和。”贺冬却沉声道:“至于柳从心,主子已经救了他一命,他要再寻死,也赖不到咱们。”

    “可我总不能看着他取死。”贺今行叹道:“况且柳氏商行旗下商贾甚众,这回不知要牵连波及到多少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啊。”

    他想起宣京里那家胭脂铺的掌柜和那些在掌柜手底下做工的女人,打算晚些写封信给裴明悯,请他和尘水照拂她们。

    他想到这里,又拧眉道:“柳氏在江南路确实不干净,但应由三司审判按律定罪,绝非如此不明不白地被灭口。况且柳大当家的死因,漆吾卫追杀柳氏的理由,以及钱书醒和许轻名为什么出现在柳氏的船队上,都有疑点。就算从心不开口,于情于理,我都该查明。”

    “那姓许的和姓钱的都是秦毓章的心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秦党搞的鬼。”贺冬用力地摇扇子。

    “秦相爷是个将一切事物都利用到极致的人,柳氏对他的意义绝不比齐宗源一个江南总督小,然而这两者都被他利落地舍弃,一定是有什么更重要的目的或。”贺今行说着说着就入了神。

    “齐宗源行贿的账册上有傅禹成的名字,以及有关太平大坝的往来,我怀疑太平大坝的崩塌并不单纯是因为天灾,十之八九是人为之祸。”

    “就算是贺平这样不怎么关注工部事的人,也知道太平大坝年年都要花费数十上百万两的白银修缮,江南路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真要是连这笔钱也敢动,胆子也太大了些。”贺冬眉毛一挑,“怪不得傅禹成这么有钱呢。”

    贺今行安静片刻,说:“此次洪灾百姓死伤无数,房屋田亩并其他财产损毁更不可计,若是人祸,总得有个交代。”

    “我这回来只是擦着江南路的边过,就见哀鸿遍野。罪魁祸首实在罄竹难书,该偿命的就得偿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咱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人也不多,但永远在你身后,随叫随到。”贺冬看着他说。

    他也回头看了对方一眼,抿着唇就开始笑,然后将洗净的黄瓜切一半递过去,“谢谢冬叔。”说罢抬袖擦去额汗,热锅炒菜。

    “有什么好谢的,要是没有你,你冬叔我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或许瞎着眼讨饭,或许早就裹了席子。”贺冬感慨两句,一边啃黄瓜,一边把扇子伸过去给他扇风,囫囵问道:“你打算怎么找稷州知州?”

    “既是正事,自然走正道。明天一早,州府开衙就递牌子求见。”

    第二日,贺冬要照看柳从心,留在医馆没有出门。

    贺今行踩着晨曦到稷州府衙时,门吏已上衙。他说清来意,递上总督府的文书与自己的牙牌,请对方向知州大人通报。

    门吏却把东西退回给他,作揖道:“咱们大公子不住在府衙里,您直接在这里等他来就是。”

    “谁?”

    稷州新任知州是雁回王氏的嫡长子,整个松江路的人皆不带姓地称其为“大公子”。到了稷州,不知怎地,也流传开来。

    大公子携委任状甫一来稷州,在州府后衙逛了一圈,对规制极其不满意。当天下午直接费重金在裴氏别院的隔壁置了宅子,晚上就入住。

    贺今行初听此事,有些讶异又觉得有些好笑,但人不在府衙,他也只得耐心地等。

    朝阳很快升起,推着时间走过了卯正。

    他站在晨晖里,神色渐渐凝重。

    门吏就说:“大公子可能有事耽搁了,大人要是着急,直接过去找他就是。”

    贺今行自觉不能干等,从前去过裴氏别院,这回也就轻车熟路。

    幸而他过去得早,半路便看到了知州“出行”“回避”的牌子。

    人车皆慢,他横插过去,拦在路中间,隔了丈远,拱手朗声道:“王大人,下官是中书省中书舍人兼江南巡察钦差副使贺旻,奉钦差大人与代领江南总督许大人之命,前来稷州,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谁知队伍毫不停滞地从他两侧经过。

    “请大人留步!”队中的马车要从他身旁绕过时,他伸臂去拦,缠在手掌上的纱布白得极其显眼。

    马车终于停下,车帘被掀开一角,只露出半截玉色指节与一小片暗色的袍子,“贺大人,本官要去遥陵拜见长安郡主,也有要事与郡主相商。你所求的事,待本官晚些回来再说。”

    车帘垂落,声音越发地轻,“走。”

    留贺今行在原地震惊无比。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