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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昕蓝雨伞」

    “乌云乌云别找我麻烦~”

    池不?渝唱歌不?记词, 一首歌唱来唱去就总是这几句。不?仅如此,她还总是?不?认真唱,唱第一句时是一个音调,算是?尊重原唱。

    再唱一句, 又会自己擅自篡改, 低音改高音, 高音改低音, 低音高音都有, 就自己改个转音。

    她总是?要用自己的大?白嗓,将一首好端端的歌,改编成专属于池不渝的调调。

    没有人可以跟得上。

    “你可知道我不?常带把伞~”

    她不?是?带了伞吗?

    崔栖烬懒懒抬头,看一眼被池不?渝放置在病床旁的长柄伞——很不?常见的昕蓝色。池不?渝的各种物品里,都有些很亮很扎眼的颜色。很容易被人一眼就看到。

    “带把伞~”这不?是?池不?渝的声音。

    竟然有人跟上了?

    崔栖烬古怪地转头,发现是?另外一床的两个女生之一。

    是?刚刚那个在干呕的女生, 这会像是?做起来中场休息,病兮兮地跟了一句。

    “哦喔~”池不?渝像是?找到了知己。

    这个女人就是?有这么厉害, 就算是?在急诊室病房,都可以随随便便找到自己的钟子期。

    “乌云乌云快走开~”

    池不?渝眼睛都亮了,一边接下去, 一边去望那床接歌的病人。与?此同时, 她还在继续给崔栖烬擦脸上干掉的雨水。

    她竟然同时在做三件事, 她真是?厉害。

    明明四个小时之前这个女人在问她大?娃儿?会不?会喷火,而三个小时之前, 这个女人打救护车前, 还撑着?晃晃悠悠的伞, 咬着?红红的唇,十分慌乱地问她120的号码是?好多她不?记得了……

    “感觉你在挑战我的乐观~”

    这次接的是?那位刚刚在病房里分发芒果的陪床女生, 大?概是?没有那位干呕的女生那么大?胆,接的时候还在不?好意思地笑。

    她们怎么全都会唱?

    崔栖烬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下意识就去望那对吃八宝粥的老人小孩,小孩大?概已经把八宝粥喝完了,接不?上歌,只傻乎乎地用打着?吊针的手拍了一下掌。

    老人横眉冷对,将小孩的手摁住,自己又没忍住,跟着?哼哼了一句,又瞥过来,“爪子不?唱了嗦,继续唱撒~”

    崔栖烬不?自然地收回视线。

    却?看到池不?渝正一只手撑着?腮帮子,笑嘻嘻地望她。

    这是?什么意思?

    崔栖烬很理智地避开池不?渝的视线。她绝对不?会加入这群人。

    她怎么可能去做这么神戳戳的事情?

    “的乐观~”

    池不?渝见她不?说话,也不?恼,自己乐呵呵地接了下去。

    崔栖烬松了口气?,又看见池不?渝把手上的湿纸巾扔了,很认真地重新卷了一个纸筒。

    她缩了缩手指。

    下一秒就见到这纸筒伸到她的下巴面?前,而池不?渝正在用一双又大?又亮的漂亮眼珠看着?她。

    “我才不?——”崔栖烬说。

    “的乐观~”那女生呕了一下,然后又接了一句重复的。池不?渝用纸筒拍了两下掌,闹腾腾的。

    “我真的——”崔栖烬强调。

    “的乐观~”小孩也咿咿呀呀地跑着?调接了。池不?渝笑眯眯地撑脸看她。

    “这不?行?——”崔栖烬不?认输。

    “的乐观~”老人也哼着?接了,还说一句“快点嘛,就差你个人咯。”

    “的乐观~”另一个比较害羞的女生也接了。咸逐负

    “的乐观~”池不?渝把调子带了回来,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哄她。

    崔栖烬难以置信自己真的要加入,可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阖眼,抬抬下巴,

    “的乐观。”

    “这才对咯!”“好嘛!”“Good!”“你看撒,人还是?要整齐才得行?嘛!”

    话落,周围响起热闹嘈杂的回应,是?一阵友好且特别骄傲的笑声,还伴着?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

    仿佛她接了这一句。

    她们这一个小团伙就可以直接前往格莱美?拿奖。

    崔栖烬怀疑地睁开眼。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动?作?。

    干呕的女生虚弱地躺回到了被子里,喂芒果的女生给她掖了掖被角,小声地说“肚子还痛吗”;小孩迷迷糊糊地在老人怀里戳戳下巴,哼“婆婆我头晕得人都要没得咯”,老人骂道“说些锤子”,却?还是?抱着?小孩摇了摇……

    实际上她们是?病友,有效期只有一个夜晚。但?刚刚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这是?一个急诊科病房,有人发烧,有人肚子痛,有人腰扭伤,有人烦恼孙女不?吃八宝粥还要调皮,有人害羞担心自己的朋友肚子痛得难不?难受……

    却?极为有默契地接唱一首《别找我麻烦》,好幼稚,好怪,好傻,好滑稽……也许有一天回过来记起这段,崔栖烬会不?忍直视地认为——这又是?自己的黑历史。

    但?此时此刻,她意外地没有这样觉得,只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赶跑乌云。像动?画片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下颌突兀地传来湿滑柔软触感。崔栖烬再次嗅到了山茶花的气?息,她恍惚间回过神来,隔着?镜片,看向近在咫尺的罪魁祸首——

    池不?渝正在很认真地给她擦着?脸,一边很小着?声音哼着?歌,一边打了个哈欠。

    这会池不?渝头上丸子头已经散了一大?半,一些杂发乱乱的散在颈下,脸上的妆应该也只是?匆忙卸了洗了一下,是?完全素颜,唇红红的,睫毛没有翘到根根分明,下巴边边好像还新冒了一颗痘出来,不?大?,但?是?也红红的……

    恐怕池不?渝得知之后要气?炸。

    崔栖烬盯了好一会,忽然想到那个画面?,不?由得笑出声。

    池不?渝动?作?一顿,十分怀疑地看向她,“你突然笑什么?”

    崔栖烬懒懒地枕着?下巴,“不?是?你让我要乐观吗?”

    “是?哦。”池不?渝大?概是?真的信了,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讲,“你看,大?家都说要乐观一点嘛~”

    “我没有不?乐观。”崔栖烬强调。

    她只是?不?像池不?渝,每天有那么热情有那么乐观来面?对人类。

    她不?像池不?渝,不?会因?为每天的天气?状况而感到烦躁。她不?像池不?渝,就算闹出一些莫须有的麻烦,会觉得不?解决也OK。

    她不?像池不?渝,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状况,慌乱之后也会想要重振旗鼓。

    池不?渝从记不?起“120”的号码,到能在整个急诊科跑来跑去,挂号拿报告给她买芒果连轴转,最后一句牢骚都没有,还能将整个病房里的一场阴天变成“乌云乌云快走开”。

    但?崔栖烬不?知道——原来“的乐观”后面?还可以继续接“的乐观”,一首歌一直唱同一句词,也不?会有人来捂嘴巴。

    某种程度上,池不?渝也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崔木火,你的腰今天也和你一起过生日。”池不?渝的声音突然跑到了她脑子里来,甚至有点严肃。

    “什么?”崔栖烬回过神来,怀疑自己听错。

    池不?渝叹了口气?,终于将她的脸擦干净,将湿纸巾一扔,双手在床前杆撑着?腮帮子看她,语重心长地说,“医生说你的腰像是?四十岁人的腰了已经,你知不?知道?”

    崔栖烬轻咳一声,“没有那么严重……”

    “有!”池不?渝支起下巴,“我刚刚拿着?你的片子去,这是?医生的原话,你不?信等会让她自己来跟你说。”

    崔栖烬下意识往病房门口看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穿白大?褂的医生踩着?步子进?来,手里还拿着?她的片子,微微蹙眉。

    紧接着?,又弯下腰来,连着?在她腰上连按了几下,简单地给她查体,说,

    “没有伤到骨头。就是?普通的肌肉扭伤,先吊完这些水,差不?多就明天早上可以回去,你等会,我再给你开点药,拿着?回去吃,记得啊,在家一定要卧床休息,至少这俩礼拜都不?能做剧烈运动?,家属最好是?准备一下轮椅……”

    “医生你再和她说一下那句话。”等医生说完这些,池不?渝又在旁边偷偷怂恿。

    崔栖烬无言地抿抿唇。

    “什么?”医生没反应过来。

    “就那句,您刚刚和我说过的哇。”池不?渝有点着?急。

    崔栖烬被她逗得突然笑出声,腰扯着?一动?,痛意袭来,她连忙滞住。

    池不?渝赶紧凑过来,面?露担心,“怎么了怎么了?”

    医生也皱紧眉心,给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看了看她们两个,“腰伤可不?是?小事,你们两个不?要太不?严肃。”

    池不?渝瘪瘪嘴,老实巴交地点头,“知道的知道的,要准备轮椅。”

    崔栖烬敛了一下唇,“轮椅就不?用了吧?”

    医生眉心皱得更紧,“当?然要!”

    池不?渝像条小尾巴似的附和,“当?然要!”

    崔栖烬不?讲话了。

    医生连着?嘱咐了几句,放心地转身。池不?渝看了一眼医生的动?向,便放心地朝崔栖烬这边,毫不?突兀地做了个鬼脸。

    等医生走出去了,崔栖烬忍不?住说,“池不?渝,你像小学生。”

    池不?渝不?服气?,“崔木火,你的腰四十岁。”

    崔栖烬冷呵一声,“你撒谎,刚刚医生明明没有说。”

    池不?渝突然卡住,腮帮子瘪了瘪,有点不?服气?,但?又再没话可说,只干巴巴地过来,给崔栖烬盖了盖刚刚医生掀开没盖回去的被子。

    停战半天,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崔木火,你小娃儿?得很。”

    崔栖烬还想再继续反驳,这时正好腰痛了一下,醒悟过来觉得好幼稚。

    她怎么会和池不?渝争这种事?

    她决定和她休战,“池不?渝。”

    “怎么了?”池不?渝有些茫然。

    崔栖烬动?了动?唇,很突然地问了一句,“你刚刚……为什么要重新回来。”

    池不?渝打了个哈欠,声音里沾了些困意,变得软乎乎的,“因?为我说了,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我不?是?说的这个刚刚。”

    崔栖烬耐心地说着?,“是?刚刚还没打120的时候,你怎么会突然又折返过来?是?不?是?在我家里忘了什么东西?”

    池不?渝又打了个哈欠,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刚刚哦……”

    “就这个刚刚。”

    池不?渝犯困地眨了眨眼,“应该没有忘东西吧。”

    “困了?”崔栖烬问,“你要不?要睡会?”

    “那你呢?”池不?渝看着?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要来担忧她。

    “我这瓶还要很久。”刚刚医生顺便给她换了一瓶吊水。这瓶容量更大?。崔栖烬催着?池不?渝去睡觉,“我也要睡一会。”

    “那我去睡一会哦。”

    池不?渝说,不?太放心地往那排躺椅走,“刚刚我回家,看到外面?突然下好大?的雨,然后我放下loopy杯,脱了外套,看到里面?有一瓶宝矿力……”

    大?概是?又想起她问的问题,这会还像是?在汇报行?程似的说,甚至还是?从回家的第一秒开始说。她就是?有这种话痨体质。

    “宝矿力?”话题被扯开,崔栖烬已经不?在乎这件事,只漫不?经心地看着?池不?渝找躺椅。

    “对,宝矿力。”

    “这瓶宝矿力怎么了?过期了?”

    池不?渝很缓慢地摇摇头,整理了一下躺椅,缩了上去,躺椅是?蓝色的,很大?,想必是?用来给病人吊水的,此时一排都是?空的,反而显得池不?渝整个人小小的,声音也变小了许多,

    “宝矿力……”

    池不?渝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不?讲话了,像是?直接睡着?了。这个人入睡速度是?真的好快,应该没什么会留到第二天的烦恼——崔栖烬理所当?然地想。

    此时已经是?凌晨,急诊还不?算太安静,病房里又有一床被推了进?来。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一个戴口罩的男生被扶着?从她们之间经过,崔栖烬听到男生哀嚎一声,鼻尖皱了皱,再去望池不?渝,却?不?停有人在她面?前穿梭,池不?渝变成小小一个影子,双手环着?手臂,缩在这些重影的另一边,和她像是?隔了一整条马路。

    崔栖烬看到池不?渝身上连盖的东西都没有,不?太放心,先是?自己挣扎着?抬了下脚,结果立马呲牙咧嘴地回到原地。狼狈间视线晃了两圈,最后晃到隔壁床的老人那里。

    微微抿了一下唇,纠结着?怎么开口。抱孙女的老人大?概注意到,

    “要帮哈忙撒?”

    崔栖烬来不?及细想,摸了摸自己脱下来的大?棉袄,虽然淋了些雨,但?到救护车上就因?为要查体脱了下来,又在病房里吹了那么久,至少里面?是?干的。

    她松了口气?,将棉袄递给老人,“请您帮她盖一下。”

    等老人十分利落地接过,又察觉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太得体,补一句,“谢谢。”

    “这有啥子好谢嘛。”老人一边说,一边去给池不?渝盖衣服。

    新进?来的病人阵仗很大?。穿蓝色手术服和白大?褂的医生穿梭来穿梭去。隔着?这些不?断略过的人影,崔栖烬看着?老人将棉袄很严谨地给池不?渝盖上。

    而池不?渝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很乖巧地缩在躺椅上,说一句“谢谢婆婆”,老人摆手说不?用谢,手指往崔栖烬这边指了过来。

    池不?渝也跟着?看过来。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崔栖烬垂了下眼,避开她的视线。

    急诊病房忽然变得忙碌起来,脚步声纷至沓来,还混杂着?一些哀嚎声。等老人又回到她隔壁。崔栖烬才又慢腾腾地望过去。

    池不?渝缩在她的大?棉袄里,脸白嫩嫩的,这会也不?睡了,正有些发愣地望着?她。

    “快睡吧。”崔栖烬不?习惯这样的视线,只得低声催促起来。

    她的声音很快被病房里的闹嚷嚷所掩盖,池不?渝好像没有听见,她们之间白色蓝色衣角四处飞舞,像无数只接踵而至而来的蝴蝶,飞过去,又飞过来。

    她只就这样缩在一张座椅上。

    隔着?不?断晃动?的蓝色白色衣角愣愣地看她,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崔栖烬勉强听清,

    “然后,我发现,现在宝矿力的瓶盖轻轻一扭就扭开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宝矿力的瓶盖一直都很难扭开,所以我从来不?会自己买来喝。”

    “然后的然后,我就想到了……”

    说到这里,池不?渝的下巴不?受控制地往下戳了戳,大?概是?困得狠了,声音极轻极轻。像在其中飞舞的、最让人抓不?住的一只小蝴蝶,

    “你……”

    想到了……你……这像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又像是?已经说完了。以至于崔栖烬忍不?住问,

    “想到我什么?”

    她想她的逻辑如果是?可视化,大?概又开始四处飞跃,甚至也是?其中一只小蝴蝶。

    “对……”

    池不?渝大?概是?困懵了,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就是?想到了你……”

    崔栖烬紧了紧手指。

    而这时池不?渝的下巴失了力,往下一栽,又忽然惊醒。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似的。

    惊恐地抬眼,下半张脸都往她的大?棉袄里缩了进?去,一双黑亮亮的眼珠子明晃晃地转了转,有些磕绊地补了一句,

    “就是?雨太大?了想到你没有带伞!!”

    此时急诊病房内脚步凌乱,洞洞鞋踩着?携带进?来的雨水,又多了几分黏腻。崔栖烬隔着?杂乱人影,和空气?中的水汽,望到了那把被搁置在床边的昕蓝色雨伞,还有池不?渝的眼。

    她松开自己攥紧的手指。

    过了半晌,犹豫着?开了口,“总之,今天的事……”

    却?没把这句话说完。

    因?为下一秒,池不?渝就喊她一声“崔木火”,将她的话打断,脸在她的大?棉袄上蹭了蹭,费力地抬了抬眼,嘟囔着?问,

    “你得不?得又要生我的气?哦,你肯定要说我明明有夜盲症,还喝了这么多酒,今天还下这么大?的雨,明明你已经把我送回去了,我却?又还要逞强跑出来找你。”

    崔栖烬突兀地顿住。

    而池不?渝的声音越说越小,有点瘪瘪的,好像是?那只抓不?住的小蝴蝶又来了。这次是?带着?警告来的,只不?过还是?困兮兮的,

    “你要是?真不?知好歹要这么说,我肯定是?会不?服气?要和你吵架的哈,但?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养足精神再来跟你吵,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吵不?过你……”

    深夜,雨已经停了很久。急诊室的人还是?来来去去,池不?渝嘟嘟囔囔地说着?,整个人又往黑色棉袄里缩了缩。

    这会应该是?美?瞳掉了,因?为近视看不?太清,又犯困,只能虚着?眼来瞄她的表情。她看不?清她,她知道她看不?清她。

    无数道身影从眼前忙乱穿梭,起起落落,像电影里的乱帧镜头。

    不?知是?从哪一帧开始,她没有再看她,困得缩成一团。她还是?隔着?人影,看她很久。

    “不?会。”

    最终,蝴蝶还是?不?断在眼前飞过,模糊了崔栖烬的视线,她垂下眼眸,轻轻地说,

    “你今天很厉害了,池不?渝。”

    我只庆幸你没有因?为我而再次受伤。更何况……她想到这里,摸了摸手指侧边的轻浅划痕——

    宝矿力的瓶盖本来就很难扭。

    第22章 「热带雨林」

    在急诊病房的睡眠想必也不会太顺利。

    一晚上, 腹痛病人不停哀嚎,摔东西,酒精中毒病人止不住的呕吐,被推进病房又被着急忙慌推去抢救室口吐白?沫的老人……

    总之人生百态, 全都在这间小小病房里浓缩堆叠。

    崔栖烬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尤其杂乱又尤其冗长的梦, 又觉得只是单纯的灵魂出窍——

    小?时候生病时被崔禾留了一道门缝的房间, 光从门缝里溜进来, 缝隙越变越大?,逐渐从一个三角扩散成为无法把控的范围。

    始终没有人回?来。她坚持盯了很久,眼皮都?疲软地抬不起,最后也只能汗涔涔地从床上起来,嘭地一声把门关到最紧。

    从此以后她睡觉,无法忍受任何光线。

    然后是被推出去再也没被推回?来的老人, 被挖了两个三角体的蛋糕,总人数有103个的热带植物爱好者企鹅群, 纷飞杂乱闪着红光的垃圾桶……

    一切都?变成疯狂下坠的黑洞,像快要将她吞噬殆尽,无尽恐怖和巨压感?间, 忽然有道声音扯着嗓子唱——乌云乌云快走开!

    就这一嗓子将黑雾击破, 心跳失常间, 崔栖烬疯狂奔逃,趁乱回?头?, 发现唱这句的人回?过头?来, 竟然是一条黄色热带鱼, 特别幽怨地追赶着她,在她身?后喊——

    我怪她, 我恨她,她让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天塌了!

    她骤然睁开眼,惊魂未定?。

    世界是黑的,手在枕头?下探到一个软软凉凉的物体,是一个芒果。

    她用力握紧手中芒果,此时嘈杂声响也缓慢入耳,或匆忙或缓慢的脚步声,未知仪器的“滴滴”声,从走廊外传来的恸哭……

    掀开眼罩,忽而被大?亮光线刺得眯起眼,一道佝偻身?影从面前经过,带了一片阴影过去,再缓缓完全睁开眼,视野缓慢聚集,先是看到了池不渝身?上的粼粼金光——

    病房外墙开了一排顶窗,金光被切成一个斜斜的色块,落到池不渝身?上。她整个人侧缩在躺椅上,不太舒服的姿势,将怀里的大?棉袄揉得很皱,像个抱枕似的抱在怀里,戴着兜帽,看不清脸。

    不停有人经过,将落到她身?上的金光切断,再移开,重新连接,光似乎又往上跳了一点,反反复复,最后落到她模糊而柔软的脸部轮廓,像一幅正在用饴糖上色的印象派油画。

    这个过程,似乎比任何一场日出都?来得鲜明。

    崔栖烬抓着手里的眼罩,察觉不到自?己的腰有没有好转,没有注意昨夜这么多吊瓶到底有没有吊完。她看那些光在池不渝脸上跳,在池不渝脸上融化,很久都?没有动。

    她想眼罩应该也是昨天晚上池不渝出去的时候买的,不知什么时候塞到了她枕头?底下。

    “今天这个天气,硬是巴适哈!”直到不知是谁在病房里感?叹了一句。

    崔栖烬如梦初醒地跟着声源,去看顶窗外大?把大?把的金光,有些晃眼。

    下意识再抬眼去看池不渝,看到的却是陈文燃打?着哈欠的脸。

    陈文燃挤到她面前,拎着一大?堆牛奶面包漱口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啥子呢这是?发这么久呆了?”

    说着,还又凑近了些,来瞧她眼睛,“该不是腰扭了眼睛也跟着坏了吧?”

    崔栖烬心累地阖一下眼,将陈文燃的脸推开,在枕下摸索着眼镜戴上去,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也没看。”

    她说的是实话,没戴眼镜,她什么也看不清。

    陈文燃“哦”了一声,无聊地退开,看了一眼那边的池不渝,池不渝睡得正沉,甚至对旁边床的呕吐声置若罔闻。

    陈文燃乐了,“水水这睡眠也是蛮好的,这么吵都?能在这睡。”

    这时有道脚步声踏到床边,声音混在各种嘈杂的脚步声轮椅声和推车声里,例行公事地说一句——

    “崔栖烬是吧,该拔针了”。

    “这里!”

    一道困得厉害,但又嗓门放得特别开的声音响起。

    崔栖烬望过去。

    池不渝的手一下从大?棉袄里举起来,细瘦的手腕举得高高的,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头?发乱糟糟的,使劲揉一下眼睛,人还没完全清醒呢,就抱着棉袄,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走过来。

    走了一半,看到陈文燃在,说“陈文燃同学你来了哇”,又看到崔栖烬也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地摸了摸崔栖烬的额头?,松了口气,

    “幸好没发烧了。”

    昨夜崔栖烬睡得不安稳,也知道池不渝时不时就睡得一惊醒,然后过来给她掖掖被角,摸摸额头?,看看吊瓶里的水……

    她在这个时候像个很靠谱的大?人。

    总之把自?己折腾得形容憔悴,再没昨天刚开始的精致漂亮。

    连陈文燃看了,都?特别怜爱地拍拍池不渝的头?,“我们水水儿辛苦了。”

    又瞥向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脸疲惫的崔栖烬,努了努嘴,“这次之后让崔栖烬请你吃饭请你吃好吃的,买漂亮小?裙子,或者你有什么其他要求都?尽管提,千万别客气,她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了,你趁这个机会跟她提什么她都?会接受的。”

    光明正大?的说给崔栖烬听。但她也没有反对这话,只是懒洋洋地抬抬下巴,表示同意。

    此时医生已经拔了针,吊针里剩余的水呲啦出来,留了个棉签在崔栖烬手背上,池不渝连忙来接棒按着。

    医生一边收着东西一边说,“行了,回?去好好休养,这三礼拜都?俯卧休息,不要运动,你们来个人跟我开药拿药。”

    陈文燃“哎哎”地应着去了,留下崔栖烬和池不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睡醒的关系,池不渝的眼睛有点肿。以往是很流畅很漂亮的双眼皮,这会肿成了有点睁不开的单眼皮。

    崔栖烬盯着看了看,什么都?没说。

    池不渝便单手把眼睛捂住,闷闷地说,“你别看我。”

    崔栖烬很配合地扭头?,这时隔壁床小?孩的针也拔了,小?孩拔针的时候只敢趴在家长肩上,不敢扭头?,拔完之后哇哇哭,家长又一边哄一边帮那截藕一样的肉胳膊紧紧按着棉签,怕血回?流的模样很紧张。

    她莫名和哭戚戚的小?孩对上视线,有些不自?然地低下眼,

    “我还是自?己来按吧。”

    “不行!”池不渝立马拒绝。

    崔栖烬伸到一半的手停了。

    看了一眼旁边还在哭闹的小?孩,一时之间只能把手缩回?去。她头?一次这么麻烦一个人,头?一次有人连按棉签这样的小?事都?要帮她做,头?一次有人这么严肃认真地待她,把她照顾得像个小?孩子。陷竹傅

    过了半晌,她听见?池不渝问她,

    “还痛不?”

    她摇头?,看池不渝抿得紧紧的嘴巴,说,“不痛了。”

    也是头?一次撒这样拙劣的谎,是出自?坦诚的真挚的目的,不想某个人为她担忧。

    “好球痛!!!”旁边小?孩呜呜哇哇的声音挤上来,很快又被抱走,家长顺势把棉签扔到垃圾桶里。

    崔栖烬看了一眼,说,“我应该也可以了。”

    池不渝摇头?拒绝,说,“不行,再按一会。”

    崔栖烬眯着眼看过去。

    池不渝昂着下巴看过来。

    崔栖烬选择妥协,叹一口气,“你不会真把我当小?孩了吧。”

    “不好吗?”

    池不渝笑眯眯,得寸进尺地拍拍她的头?,“二?十七岁的小?娃儿?”

    崔栖烬没说不好,也没说好。顿了一会,说,“医药费多少?我转给你。”

    “啊这个?”

    池不渝打?了个哈欠,说,“不急撒,我回?去整理一下发给你。”

    崔栖烬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欠人什么,不喜欢麻烦别人做任何事,从小?到大?没借过钱,没欠过钱,没让人垫付过,AA也宁愿是自?己先付钱而不是先让别人付。光是想到和别人有没有算清楚的账,已经会莫名焦急。

    但池不渝不着急,她到底也不能因?为自?己着急,逼着池不渝现在整理那么多来来去去的单子。最后只强调,“那你千万别漏了。”

    “知道咯崔大?师。”

    池不渝一边说着,一边将摁住的棉签提起看了看,没有血溢出来的痕迹,松了口气,将棉签扔了出去。

    崔栖烬在这时得以看清池不渝略微肿胀的眼,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你眼睛怎么了?”

    “噢这个……”

    池不渝慌乱把眼睛挡住,含含糊糊地说,“没睡好肿了呗。”

    又补一句,“你别老是看我,我现在肯定?好丑。”

    池不渝是一个好矛盾的人。

    大?雨之下会哭到美瞳都?掉出来,脸上的妆花到乱七八糟的时候要追着护士问东问西,丸子头?摇来摆去的时候要唱“乌云乌云快走开”,病房里的人来来去去的时候她揉着一件旧棉袄,头?发乱乱衣服湿湿缩在一张躺椅里睡觉。她有时候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有时候也是真的很在意自?己漂不漂亮,甚至是在意得过了头?。

    崔栖烬有时候觉得自?己能看穿她,有时候又觉得看不穿。

    按照道理来讲,她应该大?惊小?怪地说,池不渝你哪里丑了。然后池不渝很扭捏地问,真的不丑?她说真的不丑,骗你是狗。但仔细想,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太过嬉皮笑脸。

    而且这种事情在池不渝这里也会有另一种可能——

    池不渝可能会一巴掌糊到她脸上,义正词严说,“崔木火你别以为你撒谎我看不出来!!”

    她没有夸过池不渝漂亮。她吝啬夸奖,她回?避好话,她一旦认定?自?己的观点就绝对不改变,她的世界观里只会严格认定?一个原则——没有理由的好话等?同于撒谎。

    于是,她很突然把眼镜摘了,在糊成色块的世界里很突兀地问了一句,“那我呢。”

    池不渝很茫然,“你什么?”

    崔栖烬耐心地继续问,“我现在是不是也很丑。”

    “我隐形眼镜掉了不是很能看得清……”池不渝摇摇头?,很认真地给她研究起来,“现在嘛,只能看清你皮肤很好,很白?,眼睛很大?,眼睛里头?还有个人呢,模模糊糊的……”

    崔栖烬听她这样讲,笑了。

    池不渝自?己这样说,但也跟着笑得东倒西歪的,然后影影绰绰地凑过来,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继续评价,“而且笑起来也蛮好看的,嘴巴红红的,眼睛弯弯的,乍一看是个大?美女……”

    崔栖烬坦然地接受评价,坦然地接受“乍一看”。

    等?池不渝说完,在所有色块里找准位置,在池不渝额头?上轻弹了一下,轻轻地说,

    “那我现在看你,也一样了。”

    ——她看池不渝,也和池不渝现在看她一样,嘴巴红红的,皮肤很好,很白?,眼睛很大?,眼睛里面还有一个人……

    笑起来蛮好看的。

    她摘下眼镜,找到了支撑材料,那这就是一个事实-

    陈文燃再拎着一大?堆药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好怪的眯眯眼——

    一个病里病气的,被腾到了她带来的轮椅上;另一个,正在给病着的这个喂咬得乱七八糟的芒果。

    池不渝眯着眼,昂起下巴问,“你说是不是还是真心话大?芒果好吃?”

    崔栖烬被她喂过来的芒果戳了一下嘴巴,但还是语气平和,“是吧。”

    池不渝说,“我也觉得。”

    然后又眯着眼,把手往前伸了伸,找准崔栖烬的嘴巴,手上的芒果贴上去,又很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那你知不知道,真心话大?芒果为什么叫真心话大?芒果?”

    嘿?

    陈文燃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摸着下巴想了想,刚要给出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

    难道是因?为说真心话的芒果会比较甜?

    那边崔栖烬就咬了一口芒果,然后率先眯着眼说了,“因?为真心话大?盲Go。”

    池不渝兴冲冲地扬起芒果,“Bingo!”?好怪的答案。

    陈文燃没反应过来,仔细琢磨一会,恍然大?悟,终于得出一个等?式——

    大?芒果=大?盲Go=大?冒险=崔栖烬+池不渝。

    这个发现简直堪比爱迪生发明了电灯泡。她笑出了声,然后又忽然滞住,木着脸想自?己为何会联想到电灯泡?

    陈文燃就这样眯起了眼,也不往里走了,就这么倚在门边看,看这两人什么时候能发现她来了。

    看这两人一个喂,一个吃,像是在玩什么游戏,硬是不戴眼镜,非要眯着眼。

    怪,但怪到了一起去。

    连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都?一问一答非常精彩,仿佛没有第三个人能加入。

    但她没想到,等?崔栖烬吃完一整个芒果在擦嘴了,池不渝眯着眼收拾了,两人还跟个瞎子似的没看见?她。

    她只好哀怨地放弃等?待,走过去,

    “我看就算我不来,你们两个也能在这里玩一年。”

    话落,轮椅一转,两个眯眯眼同时望向她,一个把着轮椅,另一个坐着轮椅,两个黑眼圈重得能马上拖去熊猫基地和三角饭团当好朋友。陈文燃被这个画面逗得想笑,一口气没撑住,摆了摆手,

    “怎么回?事啊?崔栖烬你怎么忽然把眼镜摘了又?你六百度不戴眼镜能看清啊?”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双手很平静地放在膝盖上,“没睡好,戴眼镜有点晕。”

    陈文燃“哦”一声,看向池不渝。

    池不渝火速低头?,耳朵红红,帮崔栖烬调了调轮椅上绑着的背枕,“这个轮椅是电动的哇?”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

    “是哇。”陈文燃故意学她的语气,又故意说一句,“现在都?流行电动了哇,就像你们现在关系好到能互喂芒果了一样哇。”

    池不渝突然闭紧了嘴巴。崔栖烬坐在轮椅上半掀眼皮,“第一,这不叫互喂。”

    等?陈文燃勉强认同这个观点。

    崔栖烬又看一眼池不渝,波澜不惊地抛出第二?,

    “第二?,刚刚我本来打?算自?己吃,是池不渝一定?要拿来喂我,她怕我左眼六百度右眼五百七十五度就什么也看不见?。”

    池不渝在一旁眯眯眼补一句,“她刚刚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手指。”

    崔栖烬平和地眯着眼,“我没有。”

    “你有,我看见?了。”

    “你看错了,你也近视。”

    “怎么会?我近视三百多而已,不至于分?不清芒果和手指。”

    “……你在嘲讽我?”

    “你承认了哇!”

    “……”

    这对话太幼稚。连陈文燃都?听不下去。

    “好了好了。”

    陈文燃看这两人隐约间有吵起来的趋势,又走过去按了按轮椅上的操控手柄,

    “怎么样?坐得舒服吧,冉烟她大?姨上次腿骨折买来用的,结果没用几次腿就好了回?眉山了,现在正好放在我们家里,腰上那靠枕也是家里的,腰伤不是最好那部位有支撑吗,拿来绑一下正好,你将就将就,也没买新的了。”

    崔栖烬左右看了看,“挺好的。”

    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试用着扶手上的电动操控按钮,说,“你把价格和刚刚买药的单子发给我,微信还是支付宝?”

    轮椅蹭着往前动了一下。

    “都?行。”

    陈文燃知道她的性子,不多说,昂一昂下巴。池不渝接收到信号,不等?崔栖烬摇着上面摇杆转方向避人再慢悠悠地往前开了。

    两人一起把着轮椅,在崔栖烬佯装处变不惊的表情下喊一句,

    “出院咯!”

    轮椅被这两个人开成了赛车的架势。

    崔栖烬面无表情地连人带椅被塞到了陈文燃的车里,当然轮椅在后备箱,她在后座,而池不渝一直爱晕车,只能坐前座。

    刚上车那会,池不渝还一步三回?头?,特担心崔栖烬自?己一个人在后排搞不定?。

    但车还没开一分?钟。

    池不渝就已经睡得沉沉的,连周围的汽车鸣笛都?惊不醒。

    崔栖烬坐在她身?后的位置,只看见?她脑袋仰着,头?发这时候也散开了,漂亮丝带的蝴蝶结乱乱的,散在头?发里面,被风吹得飘飘摇摇的。

    日光大?亮,今天的风不算凉,成都?天气一直不算好,大?晴天不多,但今天算是一个,风里甚至有芒果的气息。

    也许是因?为崔栖烬刚刚吃过芒果。

    于是她吹芒果味的风,日光跳跃,眼前的米黄丝带也在风里飘浮,她没有睡意,忽然觉得丝带好像某种飘动的鱼饵,让她逐渐产生伸手去抓住的冲动。

    手没伸出去,还放在膝盖上。这时候却听见?陈文燃压低声音说,

    “看来昨天晚上水水真是吓得够呛。”

    这句话是个提醒,崔栖烬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她联系你过来的?”

    陈文燃叹一口气,看一眼副驾驶睡得很沉的池不渝,又透过后视镜来看她,“十一点多的时候吧,水水才来找我们。”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解了锁,滑了几下,正好遇见?个红灯,就用很别扭的手势反递给她。

    “什么?”

    崔栖烬接过,刚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屏幕上面是一个“拯救崔木火”的三人小?群,刚开始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老老实实地发了一条文字微信——

    【冉冉,陈文燃同学,你们睡了吗?】

    陈文燃和冉烟当时都?没有回?。后面是好几条长语音。

    “我们当时真睡了。”

    陈文燃说,“不是在你家喝了点酒吗,回?来洗了澡就睡迷糊了,真没看到这么些事,要是晚上看到,我们肯定?当时就过来了,不至于等?到早上,对了,冉烟没过来是因?为一大?早公司有点事,你别多想啊。”

    “当然。”崔栖烬点点头?,把手机递还给她,低声说,“就一点小?事,又不是快死了,没必要所有人都?过来看一眼。”

    “那怎么行呢,你出这么大?事我们还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睡着?那这还算什么朋友啊?”

    陈文燃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仿佛“陪伴”是朋友之间的义务。说完后不接她递过去的手机,又努努嘴,“顺便听听这些语音吧。”

    语音?

    在陈文燃的注视下,崔栖烬把手机收了回?来,拿出耳机戴上,点开了,第一条就是带有哭腔的一句,

    “冉冉我该怎么办啊?”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陈文燃,陈文燃看一眼池不渝,摇了摇头?。崔栖烬仍然维持镇定?,然后点开了第二?条——

    池不渝那边环境很吵,应该就是在医院的哪个位置,不是在急诊病房外,因?为昨天崔栖烬没有发现,背景里还夹杂着一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哭声,理所当然的,深夜的医院总是弥漫着这些绝望而无助的气息。

    这些气息像一团黑色汽油,冰冷阴郁地裹着池不渝的声音。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是躲在里面哭,声音呜呜咽咽地,隐在嘈杂声响中,被电波信号传递过来时显得有些失真,

    “崔木火现在在医院里,我,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拿她的报告,刚刚医生跟我说过了,我就,就去她说的地方找嘛,然后我一直去查,那个报告都?一直不出来,我就去问,问那个急诊科的保安,保安就吼我了,也不是吼我吧,可能就是,就是他上夜班太累了就语气不是很好,他就和我说你报告在另一边你不知道啊,然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一下子跑去那边找,排队的时候前面那个姐姐抹了抹眼泪,然后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然后我给她找纸,找不到,她对我笑了一下,眼泪就掉出来了,我就也突然好想哭哦,然后,然后我又看到那边的机器也没有,没有报告,我不知道咋办了,现在就好想哭哦……”

    第二?条在压抑着的哭腔里结束,崔栖烬在成都?的风里竟然闻到了咸湿的气味,类似眼泪的味道,很苦。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发苦的风瞬间窜入她的心肺之间,她想怪不得,怪不得池不渝在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那么多水珠,原来是哭过之后才去洗的脸,不是因?为妆花了不漂亮。

    池不渝肯定?很急,才只是匆匆洗过就跑回?来。但她还是在吊瓶吊完二?分?之一之前回?来了。但她还是在那个时候,给她唱“乌云乌云快走开”。

    第三条是在五分?钟之后了,池不渝似乎是用这紧要的五分?钟敛了一下眼泪,或者是又去找了找报告,最后又没办法控制住,自?暴自?弃地放出声音,

    “而且崔木火,她看起来好疼啊,出了好多好多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我怕她出什么问题我没反应过来没救到她。我怕我做错了什么就迟了一步让她更痛,我不知道怎么让她不痛,我悄悄摸她的手,冷冰冰的,我还以为她快死了。”

    “不是,我不是真的觉得她快死了,我知道她到了医院肯定?就会没事,但我就是害怕,我控制不住地害怕呜呜呜,我好害怕,因?为我和她说话,说好多话她都?听不见?没什么反应,我刚开始,刚开始让医生给她止痛,医生他们……他们都?不理我。可能是他们有什么流程吧我懂不起这些,但我当时就是觉得好委屈嘛,那个时候就忍不住想哭了,但我使劲儿憋着,就怕我的眼泪耽误事,好烦嘛,我咋动不动就想哭,我怎么这么不靠谱嘛,要是,要是是你们过来的话,肯定?会比我好的……”

    是崔栖烬觉得她像女侠的时候,原来她当时也有那么多委屈。

    第四?条接得很快,车外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知道经过什么地方,风变得更苦了。崔栖烬沉默地摸摸手指,听到池不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憋着哭腔,呼吸抽抽嗒嗒的,

    “冉冉你们睡了吗,睡了也没关系,我……我会处理好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现在就是,又觉得好丢人又好想哭,觉得我二?十六岁了……连这种事情都?处理不来……而且还要哭来哭去的……”

    五,六,七,八……十三,到了后面,池不渝渐渐的没再哭,而是给二?人汇报着她的情况,讲崔木火的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欣喜地讲找到报告了就是在保安吼她的那里,只是报告延误了几分?钟,拍她吊瓶的数量的照片,拍她乱糟糟的头?发,拍她汗津津的脸……

    冉烟在第十四?条时回?复,大?概是才醒,后面就是陈文燃出现,三个人一起商量了今天早上的出院,轮椅,和一些其他的事宜。

    “怎么样?”

    陈文燃时刻注意着崔栖烬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自?己没在崔栖烬脸上看到过“感?动”这种情绪的存在。似乎从认识开始,她认为可以算作感?动的事情,在崔栖烬眼里都?只能看到抗拒和肉麻。

    例如某天夜里崔栖烬在寒风中裹着件薄棉袄,骑着共享电动车来接闹分?手的她,小?脸冻得煞白?,人都?抖成筛子,却二?话不说地拎起她就走,把那件薄棉袄让给闹脾气只穿毛衣就跑出来的她。她挤在后座的确为此红了眼眶。而崔栖烬下车看到,却不耐烦地推开她撅起的下巴,说早就说过恋爱脑没好报,不看好你为爱奔赴另一座城市,又说我对眼泪过敏,求你别哭。

    如今事情的主角成了崔栖烬自?己,她会如何面对?陈文燃有些期待崔栖烬的反应,她不信有人听见?这十几条语音不会动容,就连她今天早上听到,都?狠狠揪心了一下。

    崔栖烬垂着睫毛。

    好一会,将耳机摘了,慢条斯理地收起来,将手机还给陈文燃。手继续倒扣在膝盖上,慢悠悠地看向副驾驶的池不渝,她这个角度只看得到池不渝的头?发,还有被风吹得飘起来的米黄丝带。

    良久,她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问,“你知不知道,池不渝有四?个姨妈七个表姐?”

    “知道啊。”

    陈文燃被她笑得一脸怪异,把手机放在支架上,看了一眼缩在副驾驶的池不渝,特别不服气,却又只能憋屈地压着声音抱怨,

    “水水都?为你哭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这么冷血啊崔栖烬?”

    崔栖烬的手动了动,似乎是被她说得有些错愕,措了措辞,开口,

    “我只是……”

    说了三个字,又顿住。

    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望住池不渝的后脑勺,停了半晌,拿出手机打?字发微信给陈文燃:

    【她还没开始上学的时候,跟着一个姨妈去台湾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个姨妈教?她女孩子就要做自?己,全世界都?不重要,就自?己开心是全世界最重要。】

    【后来她回?成都?,她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小?区,她七个表姐每天轮流送她去上学,她在学校受欺负了三个姨妈还有她爸妈一起找老师开大?会,从那以后她在学校昂首挺胸没人敢惹,表姐姨妈给她买其他小?孩都?没有的零食小?裙子小?玩具。】险驻敷

    【她考大?学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开大?会给她分?析专业分?析学校,毕业之后她说她想当独立的服装设计师,她妈妈就偷偷伪装成一个什么也不懂人傻钱多的服装店老板娘给她下订单,她发现了就很生气觉得很挫败,她妈妈一边抱着她流眼泪一边给她道歉,她们两个抱着哭了一宿。】

    【后来她真的成了很厉害的服装设计师,品牌主理人是自?己的表姐,表姐负责一切营运、宣传、拍摄和对接事宜,她负责出画稿打?版立裁做出漂亮衣服,前期最重要陪她历经风风雨雨的模特是好朋友冉烟……她的人生看起来像一艘体验版游轮,不能说是豪华,但的确拥有无数个掌舵手,尽心尽力为她保驾护航】

    【而这个船长显然有一点点的任性,还有很多很多的迷糊笨拙,从小?吃虾只会吃别人剥好的,现在长大?了也还这样,不吃丑的食物觉得吃进去的话自?己会变丑,忍受不了任何欺骗背叛,世界里没有灰白?地带,永远像动画片里一样支持绝对正义,到现在还不想学骑自?行车,还会跟妈妈撒娇跟冉烟撒娇跟关系亲近的所有人撒娇……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不爱她】

    “这家庭氛围的确蛮好的,水水从小?是小?公主这件事我也知道……”陈文燃看完了她的微信,纳闷地犯起嘀咕,“可是你现在突然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而且……”

    从后视镜里看过来的眼神十分?狐疑,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对水水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啊?这到底怎么个事啊?”

    【但是……】

    崔栖烬没有回?答,只回?了个但是。

    车里一直在有风吹进来,那米黄丝带跟着摇摇晃晃的,像某种不受控的热带蝶类,扇动翅膀,缓缓从池不渝的发间往下滑。

    前排的陈文燃问,“但是?”

    崔栖烬盯着摇摇欲坠的丝带,轻轻地说,“对,但是昨天她单打?独斗,并且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以为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很靠谱的大?人,以为是去香港的半年她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甚至为此感?到过讶异,歉疚,欣慰,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点莫名的不安。我怀疑过,否认过,思考过,是因?为她在向前走而我还停留在原地打?转所产生的不安吗?是她喝醉了之后说过的我穿大?人衣服而她穿校服变成学妹的不安吗?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变好变成熟的才对。

    但听到这些我未曾听见?过的声音,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讶异,歉疚,欣慰和不安……也都?没有因?为这些被我遗漏掉的信息重见?光明而消失。

    反而被这阵风吹得加了倍,甚至还有别的东西不听话地挤了进来。我看不清,对这些的来历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东西的挤压之下为什么要选择笑。

    我在此刻像个失控的容器,知道并且仅仅知道一件事……

    崔栖烬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抿紧着唇,又在对话框里敲了一行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上面这些就是全部的她,今天才知道实际上不是。】

    左思右想,她恍惚地盯着对话框里的字,最终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没有发给陈文燃看。而陈文燃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再追问,只忽然噤了声。

    崔栖烬关了手机,也没再发新的微信过去,车内只剩池不渝的丝带在芒果味的风里荡漾,缓缓飘落,甚至翩飞着,终于停落到她的手背。

    丝带与风缠绵,起起落落,不肯离去。忽然之间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痒。恰好车开快开进爱情迷航街,不知是哪一家唱片店在放S.H.E的《热带雨林》,拐角之后太阳顿时像一张大?网劈天盖地而来,周围椰树在风里呼呼地刮着叶子,或许是因?为成都?的风在这个季节竟然有了烘热的气息,像热带,这辆车仿佛闯入热带雨林,遇见?无数只迷人而神秘的独特热带蝶,它们扇动翅膀,裹着她们奔涌前行……

    而前排的池不渝则在这场幻梦中咂巴了一下嘴,毛茸茸的后脑勺往后蹭了蹭,在睡梦中哼哼唧唧一会,在一片日光里很应景地跟唱一句“穿梭在热带雨林”,十分?含糊,应该是梦话。

    陈文燃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生怕自?己把人吵醒,憋着声音噗嗤噗嗤笑,等?笑完了,又忍不住感?叹一句,

    “水水儿真是有好乖嘛。”

    崔栖烬微动手指,米黄丝带缓缓从手背滑落,所有幻觉在顷刻之间收束。她还是觉得手背好痒,好像有一只热带蝶在其中停留过,便在她皮肤深处留下某种不可违背的印迹。以至于她捻着丝带眯着眼往外望,抬头?便是一片明亮慷慨的瓦蓝……

    忽而发现今天真的没有了乌云。

    第23章 「阳光椰子」

    在医院折腾了一整个晚上, 车先开到?了池不渝的住处,池不渝下车的时?候哈欠连连,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家。而崔栖烬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陈文燃试图在这件事上为她伸出援手, 被她婉拒之后?, 左思右想, 抓耳挠腮, 最后?试图劝解,

    “要不你还是别洗了?万一在浴室里不小心滑倒又送医院了呢?”

    对于此人提出的疑问,崔栖烬只操控着轮椅,轻慢地在房间里打转,灵活地收拾衣物,并勒令陈文燃站立在界限之外,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不可能。”

    陈文燃拿她没办法,站在界限之外冷呵一声, “犟种?!”

    崔栖烬懒得和她争辩,在要洗澡之前将人赶了回去。

    已经是大年初六,年假差不多结束, 建筑公司忙起来从来不看法定节假日, 陈文燃请了半天假过来, 下午的确有个会要开,没跟她继续耍嘴皮子, 只临走?前嘱咐,

    “我求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不要不认输, 直接一个电话喊我,我和冉烟马上就能赶过来, 再不济也还有水水,对了,晚上饭怎么吃啊?这几天你还去不去工作室啊,要是去工作室怎么去啊,我劝你还是别去了,趁此?机会给自己放个病假……”

    唠唠叨叨的,一堆问?题。崔栖烬一个没回答,很敷衍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将人赶去开会。

    腰伤病人要求自己独立洗澡的确困难。但?对崔栖烬来说,让第二个人参与自己的洗澡过程,或者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过去,身上裹挟着濡湿雨水、消毒水、汗水和各种?陌生?气味的情况下,选择不洗澡……她宁愿忍痛。

    她自诩自己的忍痛能力算强,可整个洗澡过程并不太顺利,她只能扶着墙勉强站立,用很短的时?间冲了下头发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背着身子给自己贴了张膏药。

    再出来的时?候痛得姿态扭曲,脸色苍白,再小心翼翼地坐到?轮椅上,大喘了几口气,头发勉强擦干,实在是没精力再吹。

    第二件事,是给手机充电,在微信里找到?陈文燃和池不渝,要求她们将医药费账单发给自己。两个人都没有马上回复,她蹙紧眉心,忽而找不到?第三件事可以做。

    按照她的日程规划,这个时?间点她应该是在另一头的工作室完成工作。

    她对一切都分类严格,包括工作空间和生?活空间。于是即便算是自由?职业,也不会将工作和生?活混为?一体,而是租了一个独立工作室,距离住处有一整条街的距离,以隔绝自己一不小心就产生?人类共通惰性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在一个项目时?间内,她规定自己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中午十三点到?下午六点。其他事情都会暂且搁置在这个时?间段之外再进行处理。

    因此?经常遭到?诟病——陈文燃讲她工作起来总是找不到?人,就跟死?了一样。

    但?显然,她现在的腰部状况并不允许她久坐,医生?也建议她卧床休息。

    崔栖烬看了看时?间。11:43,她刚吃过陈文燃买来的牛奶面包,暂时?不饿。靠枕支撑着腰部受力位置,不知是不是刚刚吃过止痛药又贴了膏药的关系,缓了一会,腰部好受不少,她控着轮椅往躺椅那?边走?。

    到?了阳台门口,想起自己还没有喂龟食,控着轮椅转了回来,发现龟食被放在高处,而沙发上还扔着一大堆药物和食物,她蹙紧眉,实在是对没有按类整理的一切都无?法忍耐,操着心将这些都收整起来,然后?又瞥到?地毯似乎歪了一个角……

    于是莫名的,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开始是总觉得有哪里要收拾,后?面是特意控着轮椅在屋子里转圈,检查到?底有哪些东西还需要调整,有哪些事情还没有做。

    这种?感?觉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个腰伤病人,反而十分满意自己对轮椅的操控能力,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童。

    想到?这个比喻,她十分不满地停住。

    结果忽然之间一栽,她从轮椅上倾倒,摔到?了地毯上,腰被重力扯了一下——

    肩压到?地毯上,一时?之间天地掉了个个,她茫然地眨眨眼,还没完全吹干的头发落到?脸上,很痒,一时?之间都没能站起来。

    门铃声就是在这种?时?候响起的。

    难道是陈文燃又回来了?

    她在原地抿了抿唇,维持着一种?类似孩童学步摔跤时?的姿势,缓了好一会,也没能撑坐起来。

    下一秒门外响起按密码的声音。

    不行。不能让陈文燃看到?。

    于是她又竭力地撑了撑上半身,却还是在腰部刺痛下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只能灰心丧气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密码按完了,门没有被打开。按错了?还是有人走?错了?直到?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咦”。

    崔栖烬还没反应过来。

    门外那?人又重按了一遍密码,这遍速度很快,“嘭”地一下,门打开了——

    她和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崔栖烬栽卧在地毯上,侧躺着,头朝下,肩挤着脸,茫然地眨一眨眼。

    池不渝穿一身新中式牛仔服,戴了副材质细净的框架眼镜,刚洗过的头发绑了个公主头,满脸错愕。

    果然,她们一旦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内,就会上演一部特别滑稽的动?画片。

    池不渝先反应过来,一脸严肃地退出门外,把门关上,重新按密码开了一遍,再进来的时?候发现崔栖烬还是这个姿势,大惊失色地关上门,像只企鹅似的奔过来,然后?——

    竟然顺势将头一歪,与头栽在地面上的她维持着平视,按常人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角度,但?放在池不渝这里似乎又很正常。然后?池不渝就维持着这样的视角,一本?正经地问?她,

    “你摔了多久了?”

    “没多久。”崔栖烬刚刚尝试着撑坐起来,又失败。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用这种?姿势,跟池不渝讲话。

    无?言地眨了一下眼,问?,

    “你怎么来了?”

    池不渝也隔空跟她眨了眨眼,然后?特别小心地把她扶了起来,再放到?轮椅上,严肃地讲,“我刚刚洗完澡洗完头发,在床上眯了一会,怎么也睡不着,还老?是梦到?你摔得四仰八叉跟你家小乌龟一样的,就想着过来看看……”

    “结果你还真的摔了!”

    “……所以你刚刚以为?你还在做梦?”

    “就是。”

    “……”崔栖烬不太明显地扯扯嘴角,“那?你怎么知道我家密码?”

    池不渝绕到?她身后?,手扶着她的轮椅,“陈文燃同学告诉我的,她说以备不时?之需,万一你没动?静,我就直接破门而入。”

    大概是刚洗过澡,池不渝身上的味道很新鲜,有一点点椰香沐浴液味,还有一路走?来衣物晒过阳光的气息,她像是刚刚烤过的小小一片的烤椰子肉。

    这种?味道伴着她微微晃动?着的发梢,疯狂窜入崔栖烬的皮肤。

    她攥着电动?轮椅手柄,想要脱离池不渝的味道笼罩范围之外,可这时?又被池不渝特别轻巧地推走?,轮椅滚动?的声音响起,甚至这块小椰子还在她身后?问?一句,

    “不过,我刚刚还是按错了一遍,762813,什么意思哦?”

    果然电动?轮椅在手动?面前还是只能认输。崔栖烬认命地放弃,任由?小椰子的气味窜入鼻尖,心不在焉地说,

    “没什么意思,随便按的。”

    “啊?这样不会不好记吗?”

    “不会。而且,任何一串字符一旦被赋予某种?意义的话,就很容易被破解,这很危险。”

    池不渝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那?你所有密码都是随便按的?”

    崔栖烬“嗯”一声。

    “每个都不一样?”

    “为?什么要一样?”

    所有权限都设置一样的密码?这对崔栖烬而言极其危险,绝对不可能。

    池不渝大惊,“那?你这些都还记得住?”

    崔栖烬反而觉得她奇怪,“难道你记不住?”

    池不渝抿抿唇,“当然记得住。”

    崔栖烬有点诧异,但?还是点头。

    结果池不渝又丧丧地叹一口气,“记得住才怪啦,一个人的一生?这么多密码,要是全都不用一个,我怎么记得住。”

    崔栖烬被她逗笑。

    池不渝被她笑,也不恼,只是“哼”了一声,讲你是怪胎才每个密码随便都乱按,然后?又无?所事事地在房子里晃了两圈,摸到?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不太满意地说,

    “怎么还是湿的哦,头发洗了不吹干对脑袋不好。崔木火我来给你吹头发吧!”

    “不用……”崔栖烬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话说到?一半,池不渝已经开始到?处在房子里晃,“你家吹风机在哪儿呢!”

    今天日头正好,又是正午,这会太阳像是分了半个到?她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池不渝刚洗过的头发也在融融太阳下飘来飘去,细细软软的,发尾有点自然卷儿,和阳光一样,像烤椰子味道的蒲公英,走?一步,落下点什么,最后?在她房子里到?处留下烤椰子的气味,不容人拒绝。

    崔栖烬动?了动?唇,觉得自己还是要拒绝。可池不渝这时?已经从浴室里踏出来,笑眯眯地拿了吹风机出来,

    “找到?咯。”

    那?就吹吧。崔栖烬想——她总不可能在这时?候勒令池不渝再放回去。

    而池不渝已然站在她身后?,热风轰轰吹起来,手指摆弄着她濡湿的发,发香飘来,那?股甜甜的烤椰子味反而变得更?浓。

    崔栖烬忽然有些口渴。她把这种?口渴归类为?不习惯,不习惯有人与她距离如此?之近,不习惯有人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这时?候她听见,池不渝在吹风机的声响里说,

    “你家吹风机都没有绑带诶,我刚刚去的时?候,它一条线挂在那?里,好孤单哦。”

    甚至还过分地提出请求,“我下次来给它带一条好看的绑带吧?”

    “下次?”崔栖烬顿觉不妙,“什么下次?”

    “你没看哇?”

    池不渝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吹得差不多,就将吹风机收起来,很没有归整习惯地放在桌上。

    崔栖烬皱一下眉。

    池不渝发现她的不满,吐了吐舌头,“我等下帮你放回去!”

    崔栖烬迫使自己将视线收回来,“所以下一次是怎么回事?”

    话落,手机就响了一下。

    池不渝朝她眨了眨眼,“你看看群嘛。”

    然后?很乖巧地将桌上的吹风机拿起来,往浴室里去了。

    崔栖烬狐疑地打开手机,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拉进了一个“拯救崔木火”的群,最新一条图片消息,是池不渝发来的一张花里胡哨的排班表——

    上面详细地划分了三周时?间,每一天主要由?谁负责,其中池不渝的名字最多。

    冉烟在后?面跟了个大拇指。

    陈文燃也是一个大拇指,在之后?还发了一条文字:

    【果然还得是水水儿】

    什么意思?

    “她们两口子住得太远咯,我就给自己多排了一点。”

    这时?候池不渝已经从浴室里跳了出来,笑嘻嘻地讲。

    崔栖烬看这张密密麻麻的排班表,做得很精致,甚至考虑到?了每个人的工作时?间和住所距离,还在表格之外注解了一些小细节——例如腰伤病人不能做的事,不能吃的食物,还有崔栖烬的一些小习惯。

    看着这些,她的表情不是太好,甚至第一时?间只想到?一个词——麻烦。

    她还是成了一个麻烦。

    或许在很多关系里,“麻烦”是维系这段关系的重要基石,甚至对推进关系的亲密程度有着重要作用。

    但?对崔栖烬而言并不是这样,大部分时?候,她既不想别人麻烦到?自己,更?不想自己麻烦到?别人。她只做一切能够自己掌控的事情,有些事情做不到?宁愿不要做,也不愿意麻烦别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正在麻烦别人,她会立马陷入恐慌,并且丧失处理能力。于是第一时?间回避麻烦,是她惯常进行的选择。

    拯救崔木火?她无?法认同这句话的成立。

    某种?程度上,她也承认,她这种?人会在这种?事情里显得特别尖锐,不适合有朋友,也不适合被嵌入任何亲密关系之中。

    但?……

    “你今天就可以给我说一下你平时?的日程安排,我明天过来的时?候就可以安排好时?间,然后?也好提前跟冉冉,还有陈文燃同学她们说一下不。”

    但?池不渝却这么说,她似乎觉得,在她腰伤之后?照顾她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池不渝,你听我说……”

    面对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的池不渝,崔栖烬觉得自己应该对她保持友好,但?她对此?毫无?头绪。

    该怎么说呢?

    正常的崔栖烬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应该会很强硬地说——我不需要,请你不要自以为?是,请你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对,她应该要这么说。

    可刚张了张唇,池不渝就“嗯?”了一声,而后?绕到?她身前来,蹲了下来,以和她平视的角度,很认真地直视着她,池不渝看着她,准备倾听她讲话,并且给出某种?未知的反应,池不渝身后?有一滩阳光,像水一样,晃晃荡荡的,逐渐漫到?细软的发,漫到?漂亮的眼底……以至于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很多碎片——

    “你就是太渴望认可了”“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崔栖烬生?病我扔下一大堆学生?”“不要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我们作为?局外人”“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永远稳定的等边三角形,扩散得越来越大的三角门缝,始终变形的眼镜框,捣成泥被扔掉蛋糕上发酸的草莓,“生?日快乐”,甜蜜可口的定制蛋糕,蜷缩在躺椅上的池不渝,从皱棉袄里举起手说这里的池不渝,在那?么多条语音里哭哒哒黏糊糊的池不渝,糊成色块像一个快要融化的雪人的池不渝……

    以及此?时?此?刻,正在注视着她的池不渝。

    崔栖烬不安地动?了动?脖子,将左手覆盖到?右手上,一瞬间说出的话变得尤其苍白无?力,

    “我自己就可以。”

    日光还是在蔓延,池不渝歪了歪头,瞳仁里的光像猫咪一样闪了闪,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反对,而是思考了一会,才说,

    “那?刚刚那?种?情况呢?你要怎么办?”

    崔栖烬坐在轮椅上沉默一会,“我可以缓一会再起来。”

    她的辩解很无?力,就像是外星人开着宇宙飞船来攻打地球,世界动?荡不安,而她手里只有一把扫帚,甚至还是破的。

    池不渝持续加码,“出门呢?你下了电梯之后?出单元楼还是有几节楼梯的哦,你不可能这几个周都不出门的嘛?”

    崔栖烬保持沉默。

    池不渝循循善诱,“吹头发呢?这几周洗了都一直不吹?哇嘎哩共,这样子是会有头痛病的喔……”

    崔栖烬抿抿唇。她的确一直有偏头痛的毛病,睡得少,或者是睡得多,都会犯病。她确实不想让这个毛病加重。

    池不渝装模作样地“唉”一声,“你的小乌龟呢?她在你生?病期间都没办法得到?精心照料了喔。你的快递呢?你要自己坐轮椅去拿哇?大一点的快递能拿得动?不哦,还是要送货上门,那?你就算一直在家里待着不出门,那?你难免有的时?候还是会不方便嘛……”

    她讲话的时?候偏了一下头,于是阳光晃了一下她的眼,里头好像有着明晃晃的色彩。崔栖烬忽然想到?了那?盆还不知飘在哪个国家的彩叶芋。

    这时?。

    池不渝大概意识到?她还能憋得住,便干脆使出绝招,慢腾腾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手机扔到?地毯上,十分夸张地捂嘴“哎呀”一声,然后?对她做了个公主邀请的手势,

    “请帮我捡。”

    崔栖烬回过神来,盯那?个砸落的手机,还是控着轮椅往前了一步,轮椅滚到?地毯上,压出印痕,池不渝始终注视着她。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崔栖烬抿着唇,十分不服输地撑了一下扶手,还没站起来,就已经气恼地放弃。

    再看到?池不渝笑得眯起来的眼,忽然被气笑了,

    “池不渝,你这是无?理取闹!”

    “嗯哼~就当我是吧。”池不渝昂昂下巴,没有再跟她争论。

    就像是无?理取闹的人是崔栖烬似的。

    “你还很骄傲?”

    “崔木火。”

    “……突然喊我做什么?”

    大概是她的气急败坏很好笑,以至于池不渝笑得弯腰,笑得肩上软趴趴的发梢都跳呀跳的。等笑完了,才又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头,放软声音说一句,

    “哎呀你乖一点嘛。”

    手掌落到?发顶的触感?很奇妙,带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让人特别不习惯,一下一下,力度格外轻。

    跟哄小孩似的,又像是池不渝自己在跟她撒娇。

    崔栖烬甚至快要被哄住,差那?么一点,就要点头同意。幸好一通打过来的视频电话,在这时?候将她的不冷静遏制在了摇篮。

    出乎意料的,打电话过来的人竟然是余忱星。余忱星没事怎么会打电话给她?

    崔栖烬松了口气,只能在池不渝的注视下接通,只听到?屏幕里“啪”地一声——

    一个充满屏幕的泡泡被吹破,余忱星在那?边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晃着脑袋,耳朵里塞着副黑色beat,见电话接通了,才掀开浓密的睫毛,第一句却惊讶地喊,

    “水水姐!”

    仿佛她的水水姐是她上辈子的救命恩人。崔栖烬冷冷地想,不过算起来,池不渝也的确算余忱星这辈子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崔栖烬的生?命里的每一个缝隙,似乎都遍布池不渝的踪迹。某些时?候这个女?人的确算是蒲公英,只要有一点点风,就能到?处飘来飘去。

    池不渝清了清嗓子,绕到?崔栖烬的轮椅后?,端起下巴,乐呵呵地,一副姐姐做派,

    “星星~”

    余忱星似乎是坐在一个露天巴士上,那?边天气很蓝,她一直保持的甜酷齐刘海被吹得很乱,“你怎么在我姐这儿?”

    崔栖烬“呵”一声,“你还知道你姐是哪一个?”

    余忱星很冷静地吹了个泡泡,转去问?池不渝,“她怎么了?”

    池不渝极为?小声地告状,“她不让我跟你说她那?个了。”

    崔栖烬不咸不淡地把话题截断,“打电话有什么事?”

    余忱星又吹一个泡泡,声音被风吹得特别懒散,

    “就是问?一下你快递到?了没呗。”

    崔栖烬想起匿名王女?士的快递,“哦”一声,“到?了,没来得及拿。”

    余忱星一偏头,眉钉在阳光下闪着亮,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坐在轮椅上,

    “你怎么了?”

    崔栖烬也不打算瞒了,懒洋洋地说,“腰扭了一下。”

    余忱星也“哦”,“严不严重?”

    崔栖烬皱起眉,“你什么时?候回来?”

    余忱星说,“你去医院没?”

    崔栖烬说,“你还在香港?”

    余忱星说,“医生?怎么说的?”

    崔栖烬说,“香港那?边空气怎么样?吹风有没有不舒服?”

    余忱星说,“那?你自己生?活能自理吗?”

    ……

    没有一个人在回答问?题。

    最终,崔栖烬耐心耗尽,选择结束话题,“你要是没事说就把电话挂了,我还有事,没空闲聊。”

    余忱星轻巧地“呵”一声,“那?你把电话给水水姐,我和她聊几句。”

    崔栖烬蹙眉,她拒绝将自己的手机交给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你们两个自己没有加微信吗?”

    余忱星翻一下白眼,把电话挂了。

    崔栖烬把手机揣进衣兜里,看到?在一旁皱巴着脸的池不渝,似乎是这么多年了,理解起她们的交流方式来还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

    便清了清嗓子,“她应该会过来问?你我的事,你不要跟她说起排班表。”

    不要说起排班表?

    那?就是同意了?池不渝慢半拍反应过来,很吃惊崔栖烬竟然这么快就被她说服,来之前她还做好了要大费口舌的准备,甚至还想好了要硬来,没想到?……

    想到?这里,她谨慎地想要再确认一遍,结果崔栖烬已经慢悠悠地操控着轮椅,到?了巴西龟的玻璃缸那?边,仰头看了看龟粮放置的位置,白皙的下巴微微绷紧。

    就这么顿了好一会,像犯了滔天大错的孩童,背对着她,犹豫着喊了一声,

    “池不渝。”

    池不渝看着她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夜里——

    崔栖烬脸色郁白地趴卧在病床上,黑色长发濡湿地贴在脸侧,狼狈窘迫,框架眼镜掉落到?鼻梁,蹙紧着眉心,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猛地睁眼,眼底的情绪类似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楚,又类似一种?无?助却倨傲的干涩。

    可之后?一段时?间却始终很沉默。她沉默地消化着梦里的不安和惶然,沉默地干呕,沉默地去看悬挂在头顶的吊瓶……

    还有刚刚独自摔倒在地毯上被她看到?的那?一刻,头侧着,抵住地毯,望向她时?很茫然很无?措的模样……却只是心甘情愿地睁着眼,选择接受,同时?维持缄默。

    很多次,崔栖烬在这种?时?候都是如此?。

    就像是……

    就像是原本?可以寻求帮助,但?却无?数次被阻止过,于是她逐渐丧失了这种?能力。

    也像是,此?时?此?刻。

    “池不渝?”

    池不渝一时?之间被这句呼唤整得慌了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啊?”

    而这时?,崔栖烬又收了收下巴,掌心将轮椅扶手撑得紧紧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透出。她回过头来望她,在镜片后?的眼在此?时?显得尤其迷惘,特别懊恼地加了一句,

    “请你帮帮忙,可以吗?”

    第24章 「小乌龟」

    “再讲一遍, 求你咯。”池不渝隔着荧蓝色玻璃缸,可?怜巴巴地讲。

    玻璃缸里水质清澈,考虑到巴西龟的体型,如今水位已经不算浅, 一截灯管在缸顶照着, 水变成一种胶质的蓝, 很淡。

    崔栖烬调整着灯照角度, 没有应答。

    此时巴西龟吃饱喝足, 慢吞吞地推动水面波动,挡住池不渝隔着水面递过来的视线。崔栖烬松了口气。

    结果?下一秒。

    池不渝就昂起下巴,整张脸从巴西龟上方敞出来,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吐泡泡,

    “讲一遍嘛~”

    ……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还喜欢听别人讲重复的话?

    想到刚刚池不渝没有理会她, 她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脑子卡了壳还是嘴巴秃了皮,竟然说出一句“请你帮帮忙”, 以至于?被池不渝抓住她示弱的把柄……崔栖烬眼梢跳了跳,这种话让她说第?二遍?

    “不可?能。”

    崔栖烬毫不留情。

    巴西龟正慢悠悠地往露台上爬,懒洋洋地开始晒灯。池不渝“唉”一声, 收起费力昂起来的下巴, 声音瘪瘪地说一句,

    “好?吧。”

    她听起来似乎很失望。

    崔栖烬调整好?灯,隔着水面去看池不渝的眼, 下意识清了清嗓子, 还未开口之际, 池不渝忽然隔着玻璃缸用手戳了戳巴西龟龟壳的位置,冒出一句,

    “你怎么会养一只小?乌龟呢?”

    崔栖烬皱紧眉心,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要清嗓子。也不明白池不渝为什么一定要讲“小?乌龟”。

    巴西龟就是巴西龟,不叫小?乌龟。

    但她实在懒得?纠正池不渝的臭毛病,“因为养猫掉毛,养狗要遛,养鱼容易死掉,养蛇太阴森,养鼠晚上吵……”

    简单地列举了几个其他选项,崔栖烬想自己?的确是一个极为挑剔的人。平常人爱养的宠物,基本都被她嫌弃了个遍。

    她等着池不渝讲她挑剔。

    而池不渝却只是点点头,而后又眨巴着眼问?,“可?是你在什么都不养和养龟龟之间,还是选择了养龟龟。”

    她甚至要讲——养龟龟。

    而她的龟龟,此时此刻正慵懒闲适地晒着背。崔栖烬漫不经心地盯了几眼,

    “因为龟龟……”?

    崔栖烬心累地阖眼,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套用陈文燃无厘头的话,“养巴西龟和喜欢一个人一样,都是可?以没有理由的。”

    池不渝感叹,“好?高级的话。”

    “哪里高级了?”

    “很有哲理,像大师。”

    “……”

    “崔大师。”

    “……”

    “崔大师。”她像是一定要喊到别人应为止,有那么不依不饶。

    “怎么?”崔栖烬还是应下这个称呼。

    “你的小?乌龟是男的女的哦?”

    “雌性?。”

    “她是比较调皮的还是比较懒的?”

    “这两?个词不是反义词。”准确来说,调皮对应正经,懒对应勤快。

    “好?吧,那你初恋呢?”?

    崔栖烬诧异地看向池不渝。蓝色的灯打下来,池不渝撑着脸看着趴在露台上的乌龟,表情忽然被晃动水面变得?有些?模糊。

    “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什么?”

    池不渝低着头,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水里的乌龟,框架眼镜后面的眼缓缓地眨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瞳仁猛地缩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说,

    “我问?岔了好?像,你当我没问?过。”

    说完这一句闭紧嘴巴,不看崔栖烬,去看巴西龟。睫毛盖住眼睑,在上面投下晃晃悠悠的阴影。晃悠了好?一会,嘴巴瘪了起来,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憋委屈了,才又要小?声地问?,

    “那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嘛?”

    “她?”

    崔栖烬眯起了眼,兴许是隔着两?层玻璃和足够多在她们之中晃荡的水,鬼使神差下,她与慢吞吞扭头的巴西龟对上视线。

    再看向腮帮子鼓起来始终没有看向她的池不渝,没由来地笑一下,竟然真的轻飘飘地给?出回答,

    “她这个人有时候调皮,有时候犯懒,有时候正经得?不行,有时候又勤快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什么嘛……”

    池不渝对她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太满意,甚至好?像有点生气。终于?抬起眼望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了等于?没说。”

    “是吗?”

    “是啊!”

    池不渝理直气壮,手抵着玻璃缸,比了个显微镜手势,透过圆圆的空隙来看她,一双眼睛眯起,佯装凶恶,

    “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莫想豁我!”

    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换成十分老练的成都话。崔栖烬本来应该问?——为什么要和你老实交代?豁你又怎么了?难不成你打算打我?

    可?她被池不渝逗得?笑得?腰好?痛,等笑完了,池不渝还瞪着眼睛看她,被镜片挡住的眼乌亮乌亮地发着光。

    于?是她只能悠哉悠哉地憋出一句,

    “好?吧,她还蛮凶的。”-

    崔栖烬竟然会喜欢凶的人?而且还要笑眯眯地讲——蛮凶的。

    池不渝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

    崔木火诶,笑眯眯诶,给?她换灯泡的时候都不耐烦都臭脸的崔木火诶,看海绵宝宝参加举重比赛这么好?笑的一集都不会笑一下的崔木火诶……竟然会因为想起一个蛮凶的人,用成都话讲就是一个歪婆娘,好?吧,这样讲一个不认识的人不太礼貌。

    总之,崔木火现在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池不渝很不服气。

    还想再问?,可?崔栖烬已经慢悠悠地控着轮椅离开这片水缸。她火急火燎地追过去,又连续跟着崔栖烬的轮椅绕圈,接连问?了几个自认为极其容易回答的问?题——

    “怎么个凶法?”

    “你喜欢凶的哇?”

    “她不会打你吧?”

    “你不会还喜欢她吧?”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还有联系吗?”

    ……

    崔栖烬都没有再回答,只在她的追问?下耐心地看了一眼手机,讲,

    “医生让我卧床休息。”

    池不渝不情不愿地“哦”一声,推着崔栖烬的轮椅开始往卧室那边走?。崔栖烬似乎很吃惊,“你还不回去?”

    “对哇。”池不渝这么说。

    心里却偷偷地想——不知道那个……那个人,有没有来过崔栖烬的家。如果?来的话,崔栖烬会允许那个人做很多很多别人不可?以做的事?情吗?

    比如说在她家沙发上吃会到处掉渣的饼干,在她看书的时候外放音量看海绵宝宝,还是要光脚踩在地毯上把自己?刚咬过一口的芒果?喂给?她……

    于?是在崔栖烬还没有开口之前。

    池不渝突然抓紧崔栖烬的轮椅推手,很严肃地抬抬滑到鼻梁上的眼镜,

    “我必须留下来,我劝你不要劝我。”

    崔栖烬没话说了。看了她一会,似乎很纠结,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好?吧,不过我不去卧室。”

    “医生让你卧床休息不去卧室去哪里哇?”池不渝很迷茫地停下动作?。

    “卧室是用来睡觉的地方,非睡觉时间去卧室不奇怪吗?”

    “很多人宁愿一天二十五个小?时都待在床上。”

    “我又不是很多人。”崔栖烬觉得?池不渝奇怪,也知道池不渝觉得?自己?奇怪。

    “好?吧,那你要去哪?”

    池不渝推着崔栖烬的轮椅转了个圈。崔栖烬手指阳台上的躺椅,

    “今天天气好?,我打算晒太阳。”

    “晒一下午哇?”池不渝很配合地推着她往那边去了。

    “晒太阳可?以增强免疫力,还可?以延缓衰老。”

    崔栖烬简洁地说,路过沙发的时候随手捞起一本杂志,然后又问?池不渝,

    “你不需要工作??”

    “嗯?”池不渝很严肃地一惊一乍,“今天才大年初六,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中国的人类都是需要放年假的。”

    “……”

    崔栖烬突然被她堵得?没话讲。池不渝笑眯了眼,哼着歌调整崔栖烬的躺椅角度。

    她始终认为人不是机器,就得?劳逸结合,特?别是像她们这类设计工作?,一定得?走?出去,得?多出门,多感悟世界,多和新鲜的人类碰撞,才能拥有充足的灵感来源。就算是单纯给?自己?放假……

    她也闲不住,总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一做,或者找个人来玩一玩。总之,一天之内除了睡觉,她不会一个人独自待到超过十个小?时。

    崔栖烬的躺椅可?以完全?平放下来,硬木材质,池不渝不放心地摸了摸,又给?崔栖烬找了个靠枕过来,放到腰部的位置。

    躺到躺椅上之后,崔栖烬十分安详地将双手交叉放到小?腹,又对她从香港回来之后的工作?进程表示关心。

    她自信满满地表示“OK”。

    去香港之前的确遇到了一些?问?题,有人说她去年的设计和之前的重复度很高,讲她刚开始很有自己?个人风格,如今走?商业化道路久了反而江郎才尽,又讲有些?元素如今这些?新中式品牌都用烂了她还在用。

    她刚开始看到这些?言论觉得?好?委屈,躲在被子里悄悄抹眼泪,她自己?明明没有这样觉得?。游颖和冉烟也都轮番来劝她,摸摸她的头说——

    只是业内有些?不正当竞争的买了些?水军来影响口碑和她的心态,让她不要中招。陈文燃同学很生气地讲——你不要看,就是来害你的!妈妈和爸爸还偷偷注册几十个小?号去反驳,最后都被封掉了,妈妈气得?炒菜都多放三勺盐,爸爸不服气地又借牌友手机号申请了新的账号。

    那段日子她神色恹恹。

    躲到被窝里偷偷翻社交平台,翻后台,看到那些?言论总是要眼眶泛红,看不到又总是想要去看。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

    她刷到一位业内大师在香港开设的服装设计课程,琢磨了一夜,第?二天眼睛都还是红的,却已经报了名,就这样拖着行李箱去了香港。

    不是因为人家真的说得?是对的,以至于?她真的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很不行,所以灰溜溜地跑了。

    而是因为——

    想不通的时候就直接去做,做出东西来,就不会再想了。这是小?姨妈在台湾时教她的一句话。

    她记到现在,很多事?也都照着这句话去做。大多数时候有好?的结果?,有时候也没有。但真到那个时候,好?像结果?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于?是她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

    而且也昂起下巴带回了新的画稿,在年前定了春夏新款,年假后再去跑市场选面料辅料定版。今天不管,今天放假,而且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

    “其实你可?以回去了。”

    崔栖烬躺在躺椅上,轮椅放在旁边,是自己?可?以勉强撑坐起来坐上去的位置,她阖紧眼皮说,“我反正下午会一直在这里,一个人没什么问?题,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用哇。”

    池不渝刚刚弯腰调整躺椅,不知不觉地把包包就放在了轮椅上,等再直起身,左看右看没什么事?要做了,才放心地走?到沙发那里,窝进去打了个滚,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觉得?这里蛮好?的,而且你今天才第?二天,医生也说了得?有人好?好?照看着,不然再出事?的话麻烦可?大咯。”

    在崔栖烬听来,这句话就像是说——你现在不麻烦我,之后就会更?加麻烦我。我劝你好?好?想清楚。

    以至于?她只能认了命,又看一眼池不渝留在轮椅上的包包。

    拿起来,左看右看,似乎是放在哪里都不太满意。等池不渝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崔栖烬面前乱扔东西之后……崔栖烬已经把她的包包挂到了轮椅后面,背对着她说,

    “随便你。”

    然后就躺在那里,脖颈挺得?很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要睡觉,又像是只是纯粹地在那里晒太阳。

    池不渝眨眨眼,“你一般晒太阳的时候要做些?什么呢?”

    崔栖烬说,“晒太阳不就是晒太阳?”

    池不渝很吃惊,“就光晒啊?”

    “偶尔也会看看书。”

    池不渝“哦”一声。

    她在客厅沙发里窝着,看到她灰粉色的包包在崔栖烬轮椅后边挂着,而崔栖烬常穿黑色和灰色,这会整个人平躺在躺椅上,在阳台的一片绿植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和灰粉包包的基调完全?不适配,像……

    像一本正经戴眼镜的黑色猫头鹰女士,在晒太阳的时候,背后长出一条粉色的短尾巴。

    想到这个生动的比喻,池不渝觉得?自己?简直好?厉害。她撑着下巴乐呵呵地笑,然后又想下次要带那个孔雀绿色的来。

    这时崔栖烬忽然说,“你饿不饿?”

    而池不渝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芭比粉的包包,一下子笑得?收不住,“有一点点。”

    崔栖烬侧过头来看她。池不渝立马收起表情不笑了。

    四目相对。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你面前的那个小?茶几,抽屉里有一些?吃的。”

    又转过头去,特?意强调,“但是你不可?以在我这里点很油或者是汤汤水水的外卖来吃。”

    池不渝点头,过了一会又高高举起手,“那不汤汤水水不油的外卖呢!”

    “……”

    崔栖烬的背影看起来很纠结,但过一会,她还是勉强点头,“但你要点什么外卖,先给?我看一下,我再决定可?不可?以。”

    然后又强调一句,“而且你要自己?收拾。”

    池不渝应下,却也没有嚣张到马上就点外卖,而是很乖巧地从小?茶几抽屉里,翻出一包椰片脆饼和一盒青梅味的奥利奥,还有一盒黄油饼干……

    “原来你家里还会准备这么多吃的。”池不渝很惊讶地咬一口奥利奥,咔嚓咔嚓地。

    “有时候低血糖必须要补充这些?,而且陈文燃偶尔来这里也会买来很多,她怕我低血糖晕倒在家里没人救。”

    崔栖烬说,然后又动了动脖颈,声音变轻了下去,“你吃吧,如果?想吃外卖也可?以点,只要收拾干净就可?以了。”

    像是已经陷入十分安然地晒太阳姿态。

    池不渝咔嚓一声,没有再讲话。

    开始老老实实地吃椰片脆饼,但再老实也是容易掉渣的饼干,她还没咔嚓掉几块,就十分忧愁地发现沙发和地毯上都掉了很多渣。

    于?是便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边忧心地试图收拾。最后又自暴自弃,决定等吃完再来一块收拾。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是刚刚才和崔栖烬挂断电话的余忱星:

    【水水姐】

    【崔栖烬到底是什么情况?摔了还是出车祸了?怎么忽然坐上轮椅了?】

    【没有,就是腰扭了一下,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让她好?好?休息两?个周,出行就最好?坐上轮椅】

    池不渝回过去,然后仰起头,看了一眼的崔栖烬,偷偷咔嚓一下,拍了一张崔栖烬坐在躺椅上上认真晒太阳的背影过去。

    然后又飞速收起手机,脸悄咪咪埋在衣领里,佯装根本没有看过那边。不过崔栖烬晒太阳的时候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没有发现她的偷拍,也没有转头。或者是已经睡着了。

    她抱着怀里的奥利奥椰片脆饼黄油饼干,松了口气,又看到余忱星发过来一个问?号,然后又连续发来几条:

    【这个人有好?神嘛/翻白眼】

    【大年初六,腰都伤到已经坐轮椅了,还要坚持躺到外头晒太阳???】

    四川人沟通起来都喜欢用方言。余忱星和崔栖烬之间基本不说四川话,崔栖烬是基本不跟任何人讲四川话。

    但余忱星会和池不渝说四川话,连打字的时候也会冒出一些?方言用语。

    因为她们从见第?一面起就讲的四川话。那会池不渝十六岁,余忱星很小?一个,还戴着牙套,闷头闷脑地来她们高中校门口,昂起脖子往里看,见到门卫就躲,见到有人从里头出来又要紧张兮兮地攥紧书包带。

    池不渝正好?无所事?事?,就等表姐下了班来接她去吃新开的DQ,叼着棒棒糖观察了余忱星很久。最终走?上去,拎起余忱星的书包带,笑眯眯地讲,

    “你找崔木火是不?”

    “你怎么知道?”

    余忱星吓了一大跳,又很快反应过来,疑惑地问?,“崔……木火?”

    “对嘛,你个人看看你们两?个长得?有好?像嘛!”

    池不渝拍拍她的头,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缩小?版的崔栖烬,一样的单眼皮,一样的装冷酷,但其实一点也不酷。

    小?娃儿得?很。

    但余忱星真的是小?娃儿,被她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她是我姐,你是哪个?”

    “我?”

    池不渝那会想了想该怎么说,最后拍着校服,“我是你姐姐的好?朋友。”

    余忱星慢吞吞地“哦”一声,说“我不信”。池不渝瞪大眼睛,“为什么不信?”

    余忱星没说话,只是仰头,又看了一眼校门口出来的人。

    池不渝反倒觉得?奇怪,“你和崔木火不住在一起?”

    余忱星摇头,“我们住一起的。”

    池不渝不明白了,“那你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来找她的。”

    余忱星头埋得?低低的,不肯说更?多。

    池不渝觉得?这件事?好?像很严肃,她捋了捋自己?绑成小?辫子的头发,实在捋不清思路。但左思右想也没有先走?,而是等到崔栖烬出来了,兴冲冲地挥了挥手。

    见到崔栖烬,余忱星反倒没这么像小?娃儿了,瞬间摆着一张和崔栖烬如出一辙的臭脸,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公交车上。

    池不渝迷迷糊糊地晃晃脑袋,看一眼奔走?的公交车,又看一眼慢慢悠悠没什么动静的崔栖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害怕自己?说了反而惹两?姐妹不开心。便憋在心里,天知道她一直不说也不问?到底有多难受。

    直到她第?二次遇到余忱星。

    余忱星还是站在她们学校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沉默许久,终于?在她买来菠萝冰冰之后,对她开了口——

    是学校有人欺负自己?,班上男同学说她牙套妹,还在语文课本上画她的肖像图,把她画成凸牙到处传播。难受的其实不是这件事?,而是他们在看向她时嬉笑的目光,各自递眼色,在她坐下时阴阳怪气地躲开时的模样……

    池不渝听了,没有问?余忱星为什么不跟家里说,不跟崔栖烬说。当即气得?咬牙切齿,连菠萝冰冰都吃不下去,自己?跑到余忱星学校,把校服换成表姐的T恤牛仔裙,叼着棒棒糖棍,努力维持着横眉冷对,对准几个欺软怕硬的小?男生狠狠威胁一番。

    后来她又买来新的菠萝冰冰,纠结着对比很久,看起来多一些?的那个给?余忱星,少一些?的那个自己?挖一大口。

    结果?冰到脑袋后缓了两?三分钟,才呲牙咧嘴地问?,那些?人还有没有欺负她。

    余忱星小?口地吃着菠萝冰冰,小?声地说,“他们现在都说我有一个很歪的姐姐,不敢欺负我了。”

    而很歪的姐姐本人崔栖烬,在得?知自己?的名声在一所小?学被毁得?彻底之后,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话要跟池不渝讲。

    她以为崔栖烬要怪她多管闲事?,还怪她坏了她的名声,便乖乖脱了T恤牛仔裙,穿好?校服把棒棒糖咬碎,飞速认错道歉。

    再后来……

    她看到崔栖烬,在某天中午放学之后跑到商场,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和她如出一辙的T恤牛仔裙,在午休时间坐很久很久的公交车,去到余忱星的学校门口守着,不讲话,也不找人,学着她的样子,就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个中午,就又回来。

    很多次目睹之后,池不渝想破脑袋,有一天终于?在表姐的提醒之下,猜到崔栖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那些?爱耍聪明不长教训的小?男生在路过校门口时就会知道——余忱星那个很歪的姐姐,不会是一次限定,而是一直都在她身边。

    【她只是,有时候也会比较笨】

    池不渝在对话框里打下这行字,发出去之前,又去看崔栖烬——

    崔栖烬还是那样挺直着脖颈,好?像在看杂志了,长发很随意地用鲨鱼夹盘起来,下巴微微绷紧。

    看到认真的时候,会很烦躁地把垂到下颌的发胡乱地捋到耳后,陷入深度思考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咬手指头。

    眼睛累了之后会摘一会眼镜,眺望一会阳台上的绿植,就算是僵硬地平躺着也闲不下来,一会摸摸这盆叶子的状况,一会伸手仰头去摸另外一片……

    然后又从躺椅旁边挂袋里,很神奇地掏出一瓶眼药水,平躺着,高抬起手,然后缓缓往下降,给?自己?滴眼药水,一旦眼药水没滴准,她又会摸索着去找眼镜戴上,很神经质地对比一下刚刚的位置,再摘眼镜,再重新滴眼药水……如此反反复复,好?不嫌麻烦。

    她甚至还要定闹钟来提醒自己?应该做眼保健操,然后就真的戴上耳机,很机械地点开手机,躺在那里开始按揉攒竹穴……

    池不渝小?时候就偷懒,从来不爱做眼保健操,甚至要在眼保健操时间偷偷看在报刊亭买到的最新一期《意林》,她不看故事?,只看那上面的笑话和童话。

    但是她已经长到这么大了,竟然撑着脸看崔栖烬做完了一整套很无聊的眼保健操,甚至在这之后还看了她的后背很久很久。

    原来崔栖烬有时候看起来也会笨笨。不是那种很不聪明的笨,而是一种……

    很乖很别扭的笨笨?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她一不留神,忽然又想到——那那个很凶的初恋,是不是会经常看到这样的崔栖烬?

    ——定闹钟提醒自己?做眼保健操,滴眼药水先戴眼镜比对位置,认真的时候也会咬手指头的……

    崔栖烬。

    池不渝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心脏不是太舒服,很想要找到个东西来抱一抱。于?是她左右看看,找了个抱枕抱在怀里,软趴趴地枕着下巴。

    之后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莫名其妙地也开始咬手指,然后把这句话删了,重新打下一行新的:

    【星星,我很认真地问?你哦,你知道你姐谈过恋爱的事?情吗?】-

    时间跳到下午六点,崔栖烬又准时做完一遍眼保健操,手机屏幕上一片金色滑落,暗示此时已经是日落时刻。

    成都位置偏西,天黑得?晚,这会日光顺着风,从落地窗外飘进来,还裹着被晒过的青草香,以及一股极为清淡的花香。

    她往外看——

    小?区外落日熔金,两?三个穿校服的高中生踩着几辆青桔,经过建筑物中间像芒果?一样的悬日,嘻嘻闹闹,青桔轮胎踩着如同汁液一般的余晖,滚烫摇过马路边树木阴影……

    已经到春天了吗?

    崔栖烬小?心翼翼地挪到轮椅上,揉了揉眉心,应该是她的错觉。

    “池不渝?”

    池不渝没有应答,好?安静。

    崔栖烬觉得?奇怪,控着轮椅转了方向,看到了窝在沙发里的池不渝——

    这个女人这里也有很多暮色。

    在她牛仔外套上,柔软的脸部轮廓上,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摇摆晃动着,是金色的,但好?像又找不准真正的光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尾打着卷儿的公主头这会被睡得?很潦草,一侧脸紧紧贴着沙发,在阴暗处;另一侧脸有些?模糊,像是被金色裹上一层湿润细沙。

    这些?暮色是动态的,是转瞬即逝的,好?像一种成都春天来临之前特?有的幻觉。

    崔栖烬控着轮椅,很慢很慢地过去。

    先是看到被蹂躏得?乱七八糟的沙发,还有被揉在怀里抱得?很紧的靠枕——从来没有人会在她的沙发上面滚来滚去,每次陈文燃都严格地遵从她的分界线原则。她懊悔自己?今天没有跟池不渝讲到这个规则。

    还有吃到三分之一程度被剩下的奥利奥,只吃了一片的椰片脆饼,吃了一口就放下的黄油饼干,被放在茶几上,堆成一个小?堆——她突然想到自己?没有给?池不渝准备喝的,想必这些?食物吃起来肯定很干。

    再有放在小?茶几上的一张卫生纸,懒散散地敞开,里面是一些?被包起来的饼干渣,很碎了,像是从沙发上衣服上地毯上捡起来的,但显然没有捡干净,还有些?碎碎地躲在崔栖烬的轮椅边,它?们好?狡猾。

    最后是池不渝垂在沙发边的手,直直地从袖口伸出来,细瘦手腕上是两?根圈在一起的皮筋,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原本是崔栖烬的所有物。

    而池不渝的手掌正中心,是疑似快要从手中脱落的手机,这么久了手机还亮着屏,上面是一集正在播放的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正在练习举重,白白的牙齿正在疯狂打架,据她所知这一段海绵宝宝正在鬼哭狼嚎,不过手机里没有音量传出来。

    崔栖烬静坐在轮椅上,看海绵宝宝终于?举起哑铃最后一头栽倒,而这时池不渝的手似乎也脱了力,手机滑落到地毯。

    这个女人分明闭着眼。

    却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捞了一把,结果?什么也没捞到,于?是又将头往沙发里埋了埋,饱满的脸颊被挤得?瘪瘪的,睫毛耷拉下来,头发也压得?更?乱,额边绒绒碎发打着微卷儿,很不漂亮。

    暮色顺着池不渝的睫毛跳呀跳,手机则以一个倾斜弧度滚落到崔栖烬的轮椅上,也要跳呀跳,一下砸到崔栖烬的拖鞋尖,最后不往下走?了,就要停在她的拖鞋上,安安稳稳的。

    叮铃桄榔的,有点痛,动静也有点大。池不渝好?像没醒,而崔栖烬忽然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一眼望过去,整个家里都乱糟糟的,面前是没收拾干净的饼干渣,无聊的海绵宝宝,只吃了一半没有收整或扔掉的饼干,没有归还的皮筋,被蹂躏得?很惨的沙发和抱枕,砸到脚尖的手机……应该要有点生气的,但她没有,或许是因为——

    早上她在她这里看过日出,同一天下午又在她这里看到日落。

    这件事?似乎有那么妙趣横生,足以让她原谅一切糟糕事?。

    这个黄昏,崔栖烬控着轮椅在住处里奔走?,池不渝灰粉色的包包在她背后跟着晃呀晃,让她想起家里的巴西龟——这只巴西龟还小?的时候,崔栖烬比现在年轻,还没赚到足够的钱,没有将工作?室和家分开的经济能力,它?还总是致力于?从玻璃缸里爬出来,到她翻开的资料上伸短短的脚出来晒太阳。

    那时候总是不知不觉,日暮西沉,她的手边,或者是拖鞋上,就会突然多一只绿油油的小?……

    好?吧,那个时候确只能算是……

    小?乌龟。

    崔栖烬破罐破摔地想,接着僵硬着腿,扯过沙发边一条薄毯给?池不渝盖上。

    后来直到这场日落彻底落幕,她始终坐在暮色里,很安然地双手交叉在腿上,很久很久都再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是……

    很怕停留在她拖鞋尖上的手机,掉下去似的。

    第25章 「暧昧文字」

    【她总是心口不一, 让别人?很累】

    余忱星在很晚的时候发来一句回复。彼时,池不渝已经从崔栖烬家离开,完成自?己今天的值班任务,将崔栖烬安然无恙地送到卧室床上, 在崔栖烬安然入睡之?前, 很生动形象地给她讲了海绵宝宝埋尸的恐怖故事?。

    对?此, 崔栖烬只是淡淡掀开眼皮, 吐出?仅有两个?字的评价,

    “无聊。”

    池不渝一惊一乍,“怎么会无聊?这是我小时候觉得最恐怖的一集,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敢看的!”

    崔栖烬“呵”一声,“那你胆子?蛮小。”

    池不渝有点不服气。

    但也没有和病人?崔栖烬争论,只是在临走之?前拍拍崔栖烬的额头,

    “那你快睡, 不要怕哦。”

    崔栖烬皱皱眉,似乎对?她最近常用在自?己身上的拍头动作很不满, 在她离开之?前给出?警告,“你最好不要真?的把我当成小孩来?哄。”

    别扭得很。

    池不渝毫无悔改之?意,撑着脸笑嘻嘻地说, “晓得咯, 小娃儿崔木火。”

    崔栖烬知道她是故意不听, 很平静地阖了一下眼皮,再抬眼看她, 轻“呵”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

    “知道啊~”池不渝说, “你水瓶我白羊嘛,同年的, 一共也大不了几天。”

    崔栖烬又轻“呵”一声,

    “就算是大一个?小时,大一分钟,大一秒钟……”

    “不听不听!”池不渝选择捂住耳朵,不是很服气。

    而崔栖烬当时被她的动作逗笑,等笑完了,又微微抬起下巴看她,明明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有一点执拗。

    但好像是因为临睡之?前摘了框架眼镜,眉毛在灯光下看起来?绒绒的,有点乖。而后轻飘飘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那也还是比你大。”

    【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是在她那个?问题发过去之?后,余忱星回过来?的第二句。

    池不渝那个?时候已经准备睡觉,迷迷糊糊地摸出?连着振动两下的手?机。

    半掀开眼罩,睁眼,看到这两句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跟火烧眉毛似的把草莓熊眼罩往头发上又掀了掀,抿紧唇,打字很快:

    【你竟然知道这件事??】

    余忱星似乎是现在才?有时间和她闲聊,回复得很快:

    【水水姐你还没睡吗】

    【知道啊】

    池不渝就这么坐着,回过去:【还早得很,我睡不戳】

    余忱星说:【哦哦我也还没,刚回酒店躺下】

    池不渝忽略自?己连打的几个?哈欠,很严肃地将自?己床上的大型草莓熊拿过来?,紧紧抱着,下巴枕在草莓熊头顶,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几十秒钟之?后,发了一句过去:

    【那你认识你姐的初恋不?】

    余忱星说:【不认识】

    果然。崔栖烬的初恋真?是神秘得够可以,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庐山真?面目。池不渝唉声叹气,扯一扯草莓熊的脸。然后余忱星下一句就发过来?:

    【但我大概知道】

    池不渝瞪大眼睛,盯着屏幕里的白色框框,大概知道什么?

    余忱星打字喜欢断句:【能?猜出?来?她是怎么分的手?】

    看到分手?两个?字,池不渝愣了半晌,仿佛她现在才?有实感——

    崔栖烬,她所认知的崔栖烬,的确跟某个?人?谈过一场恋爱,或许普普通通,或许轰轰烈烈,但总归在这段恋爱里有甜蜜,有爱,有像其他平常人?一样的酸甜苦辣,这一切都是因为某一个?人?,这个?人?跟崔栖烬产生过最为紧密的一种联结,这种联结或许改变过崔栖烬,或许又没有,最后崔栖烬还说自?己在这场爱情里爱得太少了,真?的是这样吗?她们甚至因为某种理由分手?……

    不知为何?,她盯这行字,越盯越久,感觉自?己莫名就变得沉甸甸起来?。

    就像一个?吸满水的海绵,拧一下,会有很多水淌出?来?,她不知道这些被挤出?来?的水到底是何?滋味,但感觉自?己浑身都湿漉漉的。

    她揪着草莓熊的耳朵,一下又一下,很提不起劲,看余忱星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蹦出?来?:

    【很难想象她这个?人?会跟别人?谈恋爱对?吧?】

    【我也很难想象】

    【所以她都分手?了我才?知道】

    【我想你也大概知道我姐是什么样子?,说反话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总是嘴里说讨厌什么,反感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但从来?不说喜欢什么,爱什么……】

    【就算是心里已经喜欢到百分之?一万了,但嘴巴里头也只会承认百分之?零点零零一】

    【比如她那么爱吃芒果,我们也都知道她爱吃芒果。但她小时候还硬是不承认芒果对?自?己来?说是特?殊的,甚至强迫自?己吃了一段时间的草莓,来?试图摆脱自?己对?一件事?物的“持续喜欢”,她大概很不喜欢自?己产生“喜欢”的感觉,对?她来?说,这大概算被危险事?物控制。】

    似乎提起崔栖烬的事?,余忱星就有很多可以吐槽的话可以讲。

    池不渝咬了咬唇。

    在对?话框里打下“但是”,还没发出?去,那边余忱星就已经先发来?了一个?【但是】。

    【但是,这在另一个?方面也意味着,她要是真?的愿意跟一个?人?谈恋爱,应该就是真?的喜欢吧。毕竟我一直觉得,她在全宇宙里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类,也不对?,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这件事?尚且也需要存疑】

    就是,池不渝默默揪紧草莓熊的耳朵,被余忱星说得一愣一愣的,连消息都只能?勉强,几个?字几个?字回:

    【是哦】

    【也不知道有多喜欢】

    她说了跟没说一样。但余忱星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没有注意到她在此时此刻的游离:

    【综上所述,我姐这个?人?显然不太擅长谈恋爱。不过也可能?是那个?时候懵懵懂懂吧,才?会贸然坠入爱河】

    池不渝下巴埋进草莓熊的脸里:【懵懵懂懂?】

    【对?啊我记得大概是……十八岁?】

    【好像又是高中的时候,记不太清了,但总之?她断了之?后,有一段时间很明显的烦躁不安,做什么都沉不下心】

    池不渝愣住:【高中哇?】

    不会是……她们学?校里的吧?刚冒出?这个?疑问,余忱星就发过来?新的消息:【应该不是你们学?校的】

    原来?不是。

    池不渝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不该。她攥了攥手?指:

    【那她是怎么和别个?认识的哦】

    余忱星那边又发过来?:

    【说起来?,我也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多年一直没听她提过一句,名字年龄学?校城市特?征,甚至她们怎么认识的……这些细节,除她之?外身边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按理说我姐应该很难喜欢上别人?,而且就算喜欢一个?人?,据我所知她应该也是会在心里憋到死甚至带到下辈子?都不会开口的人?/翻白眼,(我最讨厌的类型)】

    【不过水水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余忱星像是才?意识到这件事?。

    池不渝将自?己的双马尾揪在一起,跟麻花似的,抱着草莓熊在床上滚了一圈,才?扭扭捏捏地回:

    【就是那天她生日我听说了这件事?,挺好奇的】

    这句解释发过去。

    余忱星没有马上回复,应该是手?机没在身边了。

    池不渝低头丧气地把手?机扔开,手?机弹了一下,床垫砰砰地弹起来?,像一个?小锤子?,在她心脏上一下一下地锤着。

    她被锤得有些心慌,脑子?里东想西?想,像是被一根线拽过去,然后绕成了一团毛线。

    而这时候又是连着几声振动。

    于是她又老老实实地把手?机捡回来?,屏幕上有四?条微信提醒。

    三条来?自?余忱星:

    【原来?这样】

    【不过我想应该是对?方主动的】

    【毕竟她这个?人?完全被动,完全不会有跟另一个?人?类谈恋爱的想法,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暴露出?来?任何?一点端倪】

    十分笃定的语气——

    【她再喜欢都不会主动】

    一条,赫然显示来?自?崔木火——

    【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崔栖烬猛然从黑暗中睁开眼。

    从床头柜摸索到眼镜,戴上,谨慎检查自?己有没有将费用全部归还给陈文燃和池不渝。确认已经归还过后,她放下了心,感觉海绵宝宝还在用瘪瘪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恶魔低语——

    “那你快睡,不要怕哦~”

    甚至还是池不渝的腔调。

    她甚至不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能?很生硬地睁着眼,看着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的房间,好一会,手?机响了一下。

    她直直地举起两只手?,看到陈文燃发了微信过来?——

    【我觉得这件事?吧,你得好好感谢一下水水】

    陈文燃说得对?。但崔栖烬并不擅长感谢池不渝。貌似在池不渝这里,她不擅长的事?情也会变多。

    她皱着眉心,思考。

    没来?得及回复,陈文燃又发来?一条:【我有一计】

    崔栖烬回:【少来?,你上次的计我最后也没用上】

    陈文燃很惊讶:【上次这么好的计谋你都没抓住机会?那你真?的不太行】

    显然抓错了重点。

    崔栖烬两只手?伸得直直的,打字有点困难:【快说你这次的计,我考虑一下】

    陈文燃没跟她继续闹,说起了正?事?:【你好歹主动开口请人?家吃顿饭吧,别个?脸皮薄,你当真?的水水会主动对?你提感谢的要求哇?】

    崔栖烬思忖了一会。

    觉得陈文燃话糙理不糙,虽然她并不认可池不渝脸皮薄。但结束与陈文燃的对?话,她看了看时间,在心底捋了一遍这些天的安排,心想卧床休息也没办法去工作室。还不如真?的照陈文燃说的……

    如果池不渝有空,最好早点把这顿饭吃了,或者池不渝有其他要求,她也需要尽快替池不渝实现。

    她实在是不喜欢欠人?情的感觉。

    措了一分钟的词,她发过去问池不渝有没有时间。

    而池不渝却没有马上回复。

    房间漆黑,她直直地伸着手?,看到那边【正?在输入】,便没有放下手?。

    就这么举着手?机,等池不渝回复过来?,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她不耐烦地阖住眼皮,下一秒手?机振动。

    池不渝半天输入回了一个?表情包:【天天跺脚.gif】

    然后又输入半天,再是一句:【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哦】

    崔栖烬很理所当然地回:【这次的事?,总归是要谢谢你的】

    发过去之?后,她以为池不渝又要输入半天,怀疑这个?女人?打字真?的很慢。然后阖起了眼,把手?放了下来?。

    结果不到一秒钟,池不渝就回复过来?:

    【哦】

    【好吧】

    【原来?这样】

    速度很快,手?机震得嗡嗡的。而且连着三条消息都没有一个?是表情包?

    可能?是时间太晚了。

    也许池不渝的睡眠和懒巴西?龟一样久,甚至还可能?会有起床气。

    崔栖烬这样推断,然后打算问完了之?后就结束对?话:【那你明天有时间吗?】

    这次池不渝恢复了正?常:

    【我想想哦】

    【靓女打枪.gif】

    【明天不行,我下巴上长了一颗痘痘,好痛,不适合在外面吃】

    【扁猫淋水.gif】

    崔栖烬又问:【那后天呢?】

    池不渝回:

    【后天痘痘也不一定能?好】

    【靓女打枪.gif】

    崔栖烬很果决地打了一长串:【大后天?大大后天?下周二?下周三?】

    池不渝也回了她一大串:【大后天要跟表姐逛布料市场,大大后天要回家和妈妈吃饭,下周二要和冉冉去吃她要探的一家店,下周三和星星约咯,她从香港回来?,说给我带了礼物,要不你和我们两个?一起呢】

    她好像很忙,有很多时间都要分配给其他人?。甚至连余忱星都要见一下。

    崔栖烬精疲力尽:【不了,你随便挑个?你可以的日期吧】

    池不渝回:

    【靓女打枪.gif】

    【靓女打枪.gif】

    【靓女打枪.gif】

    【既然都已经问到周三咯,你就多往后头问一天撒】

    崔栖烬犹豫:【那周四??】

    池不渝:

    【土狗对?手?指.jpg】

    【就周四?】

    崔栖烬无言:【那你怎么不直接说你周四?就有时间?】

    池不渝:

    【土狗对?手?指.jpg】

    【是你约我吃饭的嘛,那我肯定是要稍稍矜持一下,不能?显得那么那个?】

    那么哪个??原来?这算是矜持吗?而且平白无故,跟她矜持起来?做什么?

    崔栖烬扶扶眼镜,忽然发现房间里只有手?机是亮的,刚想去开灯。

    结果池不渝矜持完,下一秒又发过来?:【那我们要去吃什么!!】

    崔栖烬缓缓收回去开灯的手?。

    有些手?酸,但还是没放下手?机,这次吸取教训,一连发了几个?选项过去:

    【泰餐?烤鱼?砂锅?烤肉?火锅?或者你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但发过去之?后又觉得不太妥,她不知道别人?请吃饭到底是怎么样开口?但似乎就这样干巴巴地问,也不太好。

    想了想,她又翻到美团,临时翻找了几家离得比较近的美蛙鱼头砂锅千层肚火锅豆花火锅,还有几家自?己常跟客户去觉得不错的私房菜、泰餐和东南亚菜……

    一条一条地发过去,然后又点开这些看了看,觉得不能?显得自?己很小气,追加几条: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或者每一家都吃,也可以】

    这句话发过去,又觉得不太对?劲,好像有点歧义,感觉像是她在邀请她一起吃很多顿饭。文字聊天就是会有这种坏处,容易产生歧义,让人?不知不觉就误会。

    一时之?间崔栖烬盯着【对?方正?在输入中】,手?慌脚乱地撤回了,最后又蹙紧眉,十分心惊肉跳地补一条过去: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一定和我去吃,你和别人?去吃,这些我都可以请客。毕竟这次的事?,多亏了你帮忙】

    应该解释清楚了,而且不会引起误会,而且还能?显示她对?请吃饭这件事?的诚意。崔栖烬呼出?一口气。

    手?机微弱光线投到眼镜镜片上,崔栖烬想到这两天的事?情,觉得自?己的确应该请池不渝吃很多顿饭,才?足够还清这份人?情。

    或者……池不渝提一些更合理的要求,也可以。

    这么想着,池不渝那边也回了过来?,先是一句【好的吧】,然后是【黑狗铲耳光.gif】,最后崔栖烬的手?心振动了一下,她眼睁睁看着一句话骤然跳到眼前——

    【不要,就要和你去吃】

    特?别理直气壮,或者是天经地义,又或者是其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语气。

    这大概就是崔栖烬特?别不喜欢用手?机聊天的原因。

    文字永远是暧昧的,意义是模糊的,人?们总会在上面增添许多想象,于是给自?己徒添紧张、猜测和完全没由来?的多巴胺。

    似乎每条神经都可以因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轻而易举地紧绷起来?。然后对?此产生误解,或许正?向,或许反向,或许都有。

    而实际上,文字可以被反复篡改,可以轻易变换伪装。同样一行字,背后的语气可以是毫不在乎,也可以是隐性试探,还可以是半开玩笑半赌气,谁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清爽芒果还是发酸草莓……

    崔栖烬通常难以辨别其背后隐藏的真?实态度。也许她并不擅长阅读理解。

    她总是浑浑噩噩,将一切弄得很糟糕。

    而此时此刻,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池不渝发的这一句,不知过了多久,崔栖烬看到那句话被撤回,消失,留下一个?浅灰色印迹。

    下一秒手?机屏幕黑了下来?。

    整个?房间重新归于完完全全的漆黑,黯淡得像是这个?世界忽然变成了一部低像素的影像,黑暗被分成了一块一块的格子?。

    崔栖烬双手?酸痛,却仍旧很别扭地伸直着手?,没有将手?机收起来?。

    也没有任何?去开灯的想法,也不知道应该在这句话之?后给池不渝回复什么。

    这时,黑暗之?中,手?机又亮了起来?,连着几条微信,振得手?心痒,于是喉咙也莫名跟着痒,她不由得咳嗽几声,再去点开微信,是池不渝发来?的回复——

    【那家砂锅排队太久咯,我不愿意排,然后烤鱼还有蛙蛙吃起来?都要吐骨头,特?别是蛙蛙,吃的时候呲牙咧嘴的/撇嘴,等下吃起来?太丑咯,我不愿意,火锅我们上次吃过嘛,烤肉的话,我初三才?和爸爸妈妈去吃过……】

    【那就这家嘛,东南亚菜】

    【好咯睡咯晚安咯】

    【企鹅打企鹅.gif】

    一连四?条,原来?池不渝打字有那么快,语气很正?常,结尾也带了她习惯的表情包。

    崔栖烬在黑暗中盯着这些消息,抿着唇回了一句话,将那句【池不渝撤回了一条消息】顶了上去。

    她说:【好,晚安,好好休息】

    她想,至少在这个?晚上,有两句晚安是真?的。

    第26章 「粉色病毒」

    成都的春天彻底来临之前, 崔栖烬收到了两个快递。

    一个来?自王女士,打开之后是《安娜贝儿》里的木偶娃娃,碰一下就几哇几哇乱叫,叫完了就开始很诡异地唱《生日快乐歌》, 甚至还是四川话版。

    吓得?陈文燃当?场手舞足蹈, 一把扔到崔栖烬轮椅上。而崔栖烬很气定神闲地将木偶娃娃箍住, 抬抬下巴, “这?你也怕?”

    陈文燃缩手缩脚, 但还是怏怏不服,“那你还怕海绵宝宝埋鱼尸呢?”

    崔栖烬梳理着木偶娃娃的头发,眼皮一掀,“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怕?”

    陈文燃理直气壮,“那?昨天晚上一点多了还不睡,突然?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过海绵宝宝埋尸, 还问我怕不怕的人是鬼啊?”

    崔栖烬头也不抬,果断将安娜贝儿扔了过去。陈文燃尖叫一声跑开, 然?后和安娜贝儿一起几哇几哇乱叫。

    另一个来?自曼谷,是那?盆从几个国家飘曳过来?的彩叶芋。邮寄时?间极为漫长,到成都时?, 叶片根茎似乎都已经耷拉下来?, 崔栖烬花了不少时?间处理。

    那?个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可以在轮椅上坐久一点, 于是在冉烟的帮助下,她成功地在一个下午, 给?新鲜的彩叶芋配好土, 调整好光照位置, 施了一次稀薄的液肥。

    冉烟在这?之前从未见过这?种植物,也几乎很少和崔栖烬单独相处过, 看她一下午忙来?忙去,之后很感慨地发表评价,

    “我感觉,相比于人类,你大概更喜欢跟植物相处。”

    “很多人都这?么说?。”

    崔栖烬对这?种说?法习以为常,甚至大部分?时?候,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有的时?候,她希望自己可以摒弃大部分?与生?存无关?的社会交往、拉扯黏糊的亲密关?系和多余繁复的情感,这?些像病菌一样的东西,她都不需要。

    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和植物以及一只巴西龟生?活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当?然?,大多数时?候,她也知?晓这?仅仅是一种处于真空状态的理想。

    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拿着小水壶,观察着彩叶芋的状况,叶片在阳光下微微卷曲,不同饱和度的粉在墨绿中飞溅,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幅泼染的画。

    “你很喜欢这?株……对了,叫什么来?着?是叫彩叶芋吗?”冉烟又说?。

    崔栖烬微微颔首。

    大概是两个人相处完全不说?话也会有点奇怪,于是她主动解释,“其实彩叶芋是一种很特殊的植物。”

    “怎么个特殊法?”

    “它?每一株都不一样,甚至是每一片叶子,都会有不同的色彩纹理,千变万化,很容易受到光照水分?等条件影响。”

    “感觉是和人类很像的植物。”

    “我买它?的时?候,那?个小贩也这?么跟我说?,用的中文翻译器,问我看到它?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某一个人?”

    “还是怪会做生?意哦,”冉烟笑出声,“那?你到底想没?想嘛?”

    崔栖烬顿住,将小水壶放下来?,摩挲着其中一片叶片——

    高浓度的粉色正在墨绿叶片上扩散,起先是一点点,后来?随着光照和水分?等条件的加入,叶片上的粉色飞溅会逐渐弥漫,斑斓迷幻,灿烂暴烈,甚至拥有入侵整片墨绿的可能。

    “它?不像人。”

    “那?像什么?”

    崔栖烬没?有讲话,只是又沉默地拿起小水壶。冉烟噤了声。她看那?透着光的叶片,看那?些自由散漫的粉色飞溅,忽然?产生?一个极为罗曼蒂克的联想——也许这?像爱情。

    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就不一发不可收拾,似病毒般蔓延,偏偏还身不由己,完全受制于某种外来?力量,在光照和水分?浇灌下茁壮成长。接着她伸手去摸了摸叶片,念头瞬间一转——她又觉得?自己好笑,真是恋爱谈久了,看什么都要联想到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冉烟暗道自己真是个恋爱脑。

    她想崔栖烬至少不会像她这?样。

    果不其然?。

    过了半晌,崔栖烬否认了她的说?法,

    “它?什么也不像,就只是一株简单的彩叶芋,它?是它?自己。”

    某种程度上,比起说?彩叶芋像人类,崔栖烬觉得?自己更像是一株植物。

    而现在成长到稳定期之后,她鲜少有这?样被迫空档的时?间,像从旺盛期忽然?被迫进入休眠期,于是在不正常的规划安排下生?出了无限杂草。这?打乱了近两周内她的所有工作、休假和娱乐计划。

    在躺椅上连晒了两天太阳之后,她感觉自己四肢已经无限趋向于退休的趋势,正在迫待复健。

    最?无法忍受的是清洁时?刻的不便。

    因为无法长时?间站立,移动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浴室成为一个极其危险的场所,于是她每次洗头洗澡都只能匆匆忙忙。

    于是某一天,池不渝很认真地搬了一张折叠椅过来?,让她穿着睡衣仰躺在上面。

    自己则穿牛仔背带裤和粉色卫衣,将袖子撸起来?,兜帽戴上,两根绳拉得?紧紧的,在下巴这?里绑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蝴蝶结。

    她严阵以待的样子,很像一只爪子立起来?的南美洲栗鼠。她甚至每做一件事,都会为此准备一身新穿搭。这?次是扮演洗头栗鼠。

    “你这?是要干什么?”崔栖烬感觉不太好,可她还是这?样问。

    池不渝在空中弯了弯爪子,示意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美甲,“给?你洗头。”

    崔栖烬果断控着轮椅转了个方向。

    余忱星倚靠在吧台边上,懒散地伸出一条腿,笔直地拦在她面前,咬着个汁水很足的苹果,唇下的钉子闪呀闪,

    “或者你选我先帮你洗澡。”

    崔栖烬皱着眉,控着轮椅换另外一个方向,“我谁也不选。”

    然?后轮椅被把住,她动弹不得?。

    抬头,是池不渝自信满满的脸,“放心,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的,我已经提前在Emily身上试过了,手法很好,她一句坏话没?给?我说?。”

    “Emily是谁?”崔栖烬以为是池不渝在香港新交的朋友。

    “Emily?”余忱星咬一口苹果,“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老友记?”

    池不渝摇摇头,晃了晃下巴下的蝴蝶结,小声地说?,

    “妈妈送我的棉花娃娃,八岁生?日的时?候。”

    “……”

    崔栖烬没?有话讲。

    但鸡飞狗跳了一阵,她还是自愿躺上了那?条折叠椅,不知?是哪一步开始松动,兴许是池不渝为了给?她洗头提前在棉花娃娃头发上练习这?件事很好笑,兴许又是……池不渝又拍拍她的头,说?你乖一点嘛崔木火。

    似乎这?句话已经成为池不渝的绝招。尽管崔栖烬不太认可。但她躺在折叠椅,水流滑过发间的时?候,听到池不渝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水温还可以吗”的时?候……

    不自觉地想起崔禾说?过的“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而池不渝每次讲这?句话,意思?似乎都与崔禾截然?相反——“你乖一点,让我帮帮你。”

    余忱星吃完了苹果也没?有闲着,撸起袖子来?帮池不渝的忙。从这?个角度看,她身上那?些钉子看起来?越发怪异。

    崔栖烬蹙了蹙眉心。

    余忱星往她头发上洒洒水,“我劝你不要讲些我不爱听的。”

    崔栖烬阖一下眼,“我才懒得?说?你。”

    池不渝在崔栖烬头发上揉泡泡,似乎是觉得?这?种姐妹也很有趣,在她们两个中间插话,“为什么星星的名字不是木火呢?”

    余忱星拿着花洒随时?准备给?池不渝洒水,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说?,“谁知?道崔教授和余教授是怎么想的。”

    崔栖烬双手很平和地交叉放在小腹上,没?有说?话。

    池不渝很认真地揉泡泡。

    余忱星又凑过来?,眯着眼从上方盯着崔栖烬。崔栖烬一睁开眼,就看到余忱星放大的脸堵在自己面前,于是又平静地盖住眼皮,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余忱星“切”一声。

    等池不渝说?好了,就开始往她头发上洒水,良久,慢悠悠地冒出一句,“真羡慕你啊,都快三十岁了还有人给?洗头,小时?候崔教授都没?给?我洗过头呢。”

    崔栖烬眼都不抬一下,“你羡慕你等会就躺下,我喊Emily给?你洗。”

    余忱星大声质问,“凭什么我没?有水水姐帮洗?”

    池不渝举起满是泡沫的手,“其实——”

    泡沫掉到崔栖烬脸上,她闭了一下眼,截断池不渝的话,“你有手有脚的,好意思?叫人家帮你洗?”

    池不渝连忙帮她来?抹泡泡,结果手上越抹越多。崔栖烬成了一个泡泡人。

    余忱星用花洒帮她冲了眉毛上的泡泡,又帮池不渝紧了紧下巴上的蝴蝶结,说?,“难道收费也不可以?”

    池不渝笑眯眯地说?谢谢星星。

    崔栖烬面无表情地说?,“不可以。”

    池不渝抹来?抹去满手泡泡,不知?为何忽然?在水声里咯咯地笑。莫名其妙的,崔栖烬满头泡泡,也跟着笑,嘴角弧度很不明显。只有余忱星一个人气急败坏,拿起花洒想把她们两个中间的泡泡全部冲掉。

    洗完头,余忱星就拎起包回了学校,她好像就只是来?帮崔栖烬洗了一个头就离开,没?有任何一点可以姐妹寒暄或表达亲密的可能,当?然?也没?有可能真的给?她洗澡。就像上次余忱星在学校犯哮喘,崔栖烬也只是匆匆前去处理,确定余忱星好转之后就离开。

    第三个人离开,池不渝坚持帮崔栖烬吹头。紧接着,崔栖烬眼睁睁看她从自己的浴室里,拿着一个绑着冰粉色丝带蝴蝶结的吹风机出来?,甚至在扯开丝带的时?候表情还很严肃,就像给?某位公主拆头纱。

    “这?是什么?”崔栖烬觉得?好诡异。

    “吹风机啊。”池不渝抓错重点。

    “我的意思?是……”崔栖烬抚住自己跳动的眼梢,很难理解眼下的状况,“我家的吹风机,为什么会是……会是……”

    一时?之间她难以找到准确的形容词,来?形容这?台大变样的吹风机。

    “上次不是给?你说?咯!”风声呼呼,池不渝理直气壮,

    “要给?你家孤单单的吹风机找条绑带的吗?”

    她给?没?有生?命的吹风机加了个定语,孤单单,也许人家根本不觉得?孤单。但池不渝甚至毫不心虚,“而且你还同意了的嘛!”

    崔栖烬怀疑自己失忆,“你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池不渝讲,“刚刚。”?

    所以她是带着丝带去了浴室,绑好了之后带出来?,又很有仪式感地在她面前拆开?

    尽管池不渝很严肃。

    但崔栖烬盯那?条被绑下来?的丝带,还是无论怎样都看不太顺眼,“那?我也没?有同意让你用粉色的。”

    “粉色最?好看。”池不渝语重心长,“你不懂。只有小娃儿才讨厌粉色,长大了我们都喜欢。”

    她又找到理由来?说?她小娃儿了。

    崔栖烬懒得?跟她讲逻辑,心累地扶着轮椅,没?有再?讲话。但池不渝显然?没?有发现她的心累,还在给?她吹完头发之后,又拿起冰粉色丝带,十分?满意地给?吹风机系上了新的蝴蝶结。

    放了回去,又问她,“你今天给?小蜗喂了饭饭不?”

    崔栖烬掀了掀睫毛,“小蜗不是在比奇堡?我为什么要去喂?”

    池不渝说?“哦哦”,诡异地停顿一会,又讲,“我忘了和你说?咯,我给?你家的小乌龟取了个名字。”

    说?到这?里,她像是特意留了个白,让人来?填空。

    崔栖烬心平气和,看了一眼正在水缸里畅游的巴西龟,和巴西龟的小眼睛诡异地对视几秒后,讲,

    “不出意外的话,你给?它?取的名字应该叫小蜗。”

    池不渝打了个响指,“Bingo!”

    然?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火急火燎地问,“还是它?之前已经有名字?”

    崔栖烬瞥她一眼,“一只巴西龟需要什么名字?反正我喊它?也不会应。”

    池不渝不管不顾,“那?它?从今以后就是小蜗了!”

    “它?不是蜗牛。”

    “我知?道,它?是小蜗。”

    “……”

    二十六岁生?日以前。

    崔栖烬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只名字叫小蜗的巴西龟,也没?想过自己的吹风机会被绑上粉色蝴蝶结。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十分?无趣,甚至还会将她界限分?明的定义弄混淆。

    叫小蜗的乌龟?到底是蜗牛还是乌龟?

    绑上粉色蝴蝶结的吹风机?到底是电器还是装饰品?

    除此之外,还有总是挂在轮椅上跟着她转悠的包包,每次都不一样,这?到底是包包还是她的挂饰?多出来?的一双小兔子拖鞋,到底是待客之用还是只有池不渝在来?到她家里的时?候会穿?

    越来?越多的物品入侵她的世?界,然?后陷入她无法分?类的领域。以至于有一天午觉她做了噩梦,梦里有变成蜗牛的乌龟,变成蝴蝶结的吹风机,变成包包样式的轮椅……

    全都有嘴巴有牙齿,像动画片里的病毒形象,咬牙切齿地朝她奔过来?,声势浩荡的样子像是快要把她吞进去。

    惊醒之后她心跳很快。

    兴许,她需要尽快结束这?种离奇的遭遇,将自己的私人边界划分?得?更加清晰。她时?刻谨记自己在二十六岁生?日那?晚许的愿望——她希望她的世?界一成不变。

    于是她睁着眼睛,听闹钟响了两遍。不知?道多少遍的时?候,她从床上下来?,决心将吹风机上的粉色丝带扔掉,可刚刚拆了一半,门铃声就响起。她不得?不放下,控着轮椅去开门。

    是池不渝。

    今天是她们约好要去吃饭的时?间,是崔栖烬可以将欠下人情归还给?池不渝的机会。

    崔栖烬松了口气。

    池不渝今天绑了垂耳兔公主头,耳朵两边是两个米白蝴蝶结。

    但她穿得?很少,特别是身上这?件短裙,白色花苞样的褶皱,像小区那?棵树上最?新鲜的一颗玉兰花,一吹机会飘走。

    ——在一个还不适合穿短裙的季节。

    于是崔栖烬第一句话就讲,“你不冷吗?”

    大概是穿了短裙,池不渝很矜持地拎着自己的小包包,理理自己微微卷的发,眨眨润润的眼,

    “不冷。”

    崔栖烬闻到了她身上的柏林少女。她似乎很喜欢这?款香水。

    崔栖烬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管池不渝的穿着。这?种行为显然?很没?有边界感。

    于是她控着轮椅转身,在沙发上多拿了一条薄毯盖在腿上。

    池不渝踏进来?,换上那?双白色兔兔拖鞋,很自然?地把包包挂在崔栖烬轮椅上,看了崔栖烬好一会,微微皱着脸,

    “今天外面好冷哦,你就这?样出门哇?”

    崔栖烬看一眼轮椅上的奶白色包包,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烟囱领深灰色大衣,再?看一眼池不渝的短裙,毫不客气地提出质疑,

    “你觉得?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池不渝已然?绕到她轮椅后面,她看不到池不渝的表情。只能感觉池不渝闻起来?像颗酸乌梅。

    然?后酸乌梅清清嗓子,变成了腻到发甜的酸梅汁,扭扭捏捏地说?,

    “我觉得?……也许,或许,大概,你可以戴一条围巾,最?好呢,还是红色的。”

    崔栖烬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条被池不渝当?作生?日礼物送过来?的围巾,她还没?有戴过,别人送的生?日礼物一次都不在人面前用是否太没?有礼貌?崔栖烬不太清楚,她很少过这?样的生?日。

    而实际上,年后成都天气已经转暖,而且今天她已经穿了一件烟囱领的大衣,不太需要围巾。

    可说?完这?句之后。

    池不渝又在她轮椅后面晃呀晃的,也不说?话,没?有提出要帮她洗头时?的干脆,整个人跟个俄罗斯娃娃似的。

    身上的香气摇呀晃呀的,像某种悬浮在空气里的事物,让给?崔栖烬连后脑勺都觉得?晕。

    于是她把烟囱领的衣扣解开,敞着衣领,认输地讲,“要戴的,只是忘记了。”

    “我就说?嘛!”

    池不渝笑嘻嘻地强调,“今天外面是真的很冷,你相信我!”

    崔栖烬看了看她的短裙,无言地控着轮椅去了卧室,翻出多一条薄毯盖在腿上,出来?的时?候已经戴好了池不渝送她的浆果红围巾。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戴。

    面对着池不渝直直的像是考察的视线,不太习惯地避了开来?,又有些生?硬地催促,

    “可以走了吧?”

    “不行。”池不渝很严肃,“你怎么没?有打上次那?个结呢?”

    崔栖烬低头看了一眼,“是吗?”

    “就打上次那?个,好看!”

    池不渝这?样说?,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表情特别认真。她忽然?想起池不渝是服装设计师,想必对这?些细节都有自己的考究。

    于是也就放任池不渝伸了手过来?,解开她刚刚绑好的围巾,脖颈一时?之间受了凉,似乎有细细绒毛瞬间立了起来?。

    崔栖烬抿紧着唇,有些紧促地别开脸。结果又瞥见池不渝藏在棕色卷发下的耳朵尖尖,似乎是在外面吹风太久,有点红红的。

    围巾一圈一圈地,重新再?围上去,似乎就多了几分?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甚至还飘来?几缕不太明显的柏林少女气味。

    崔栖烬咳嗽一声。

    池不渝红红的耳朵尖尖动了动。

    崔栖烬一不注意看到这?个情形,又瞥到池不渝耳朵前的那?颗红色小痣,在头发里隐隐约约的。以至于她竟然?在这?之后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池不渝你还会动耳朵?”

    池不渝的耳朵尖尖往头发里缩了缩。

    然?后她听到池不渝像是不服输似的,含含糊糊地冒出一句,

    “崔栖烬你锁骨上有颗痣,红色的。”

    她忽然?开始喊她的名字,而且后面似乎还特别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有点奇怪。但崔栖烬没?能听到,也没?能反应过来?,下一秒就只感觉脖颈一紧。

    一瞬之间她被围巾勒得?咳嗽起来?。

    之后池不渝忽然?跳起来?,捂紧自己发红的耳朵,大声喊道,

    “怎么可能呢!”

    崔栖烬被她惊得?连人带椅后退一步,“什么怎么可能?”

    池不渝别扭地昂昂下巴,松开捂紧耳朵的手,又伸手过来?,替她松了松围巾,含糊地讲,

    “我不会动耳朵,你不要乱讲。”

    崔栖烬看一眼被系好的围巾,突然?忘记了池不渝在跳起来?之前在说?什么,“哦”一声,“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还是不行。”

    池不渝磨磨蹭蹭地松了手,然?后又从她轮椅上拎起包包,开始翻找起来?。

    “又怎么了?”崔栖烬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不行。

    “我得?检查一下我的妆,不能随随便便就出门。”

    池不渝很坦然?地讲。

    然?后就从包里翻出气垫,对着小镜子拍了几下,左看右看,拍完了,又拿出口红,稍微涂一点,然?后闭紧嘴巴抿了抿,很生?动很不避开人的姿态。

    和池不渝不一样,崔栖烬大部分?时?候懒得?化妆出门,随便涂个口红就可以走。今天她为了表示对池不渝的尊重,已经提前打好底涂好口红,甚至还化了眼线,没?有什么好检查的。

    她坐在轮椅上看完她补妆的全程,很无聊地撑着脸,“你不戴眼镜能看得?清吗?”

    池不渝动作一顿。

    恍然?大悟,“我就说?我今天皮肤这?么好呢?”

    又对着小镜子眯着眼睛瞅了瞅,观察了一会,自己实在没?办法看清了,便转过头来?,问崔栖烬,“你帮我看看呢?”

    崔栖烬不耐烦地想——怪不得?池不渝总是迟到,原来?她要反复检查妆容,穿搭,要检查皮肤状态,甚至还要检查自己的同伴,真是够麻烦。

    但崔栖烬说?,“那?你蹲下来?一点。”

    池不渝扶着裙子,听话地蹲下来?一点,在她面前眨巴眨巴眼,“你皮肤看起来?倒是蛮好的。”

    “你也不差。”

    柏林少女的气味裹过来?,崔栖烬不习惯与人对视,于是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在池不渝脸上停留太久。避开直视自己的双眼,只在下半张脸短暂流离——

    微微抬起的下巴,抿得?紧紧的唇,唇珠被刻意突出,显得?尤其饱满,丘比特弓线条刚刚好,鼻梢上像是微醺的芭乐粉腮红……

    “怎么样?”池不渝忽然?开口,下半张脸都绷得?紧紧的。

    蛮漂亮的。

    就在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秒,崔栖烬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心惊胆战地,最?后视线上移,瞥到池不渝眼皮上的一根睫毛,飞速地恢复平静,波澜不惊地说?,

    “眼皮上有一根睫毛。”

    完全客观,基于事实进行的判断。这?么说?才是对的。

    “啊?”

    池不渝拿出小镜子,眯着眼看了看,又不敢贸然?上手,“哪呢?我看不见?”

    崔栖烬看她畏手畏脚,友善提醒,摸了摸自己眼皮的位置,示意,

    “这?里。”

    池不渝抬起手,很迷茫地悬空在眼皮上停住,“这?里?”

    崔栖烬往左移了一下手指,“这?里。”

    池不渝抿抿唇,跟着她移了一点,“这?里?”

    崔栖烬观察着这?根睫毛的位置,她想这?根睫毛掉得?可真刁钻,偏偏就在池不渝纤长的睫毛周围,一不留神,按下去,就会破坏掉池不渝今天精心准备的眼妆。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16:57,还有三分?钟到约好的五点出门。

    “你介意等下重新化一下眼妆吗?”

    她很迫切地想在定好的时?间点出门。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至少得?拿出请人吃饭的诚意,于是她多加了一句,

    “我可以等你。”

    池不渝瞪大眼睛,显然?觉得?不太可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是我这?个化了好久。”

    “算了。”

    崔栖烬松开自己纠结之下皱紧的眉心,微微抬起自己藏在薄毯下的手,手指微微伸出去,刚开始习惯性?用指节。

    显然?笨重的指关?节无法处理这?类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将某位女士的漂亮眼妆弄花。

    于是她不得?不换成指腹。

    食指指腹轻轻碾过细腻皮肤,将那?根拦住她们准时?出门的罪魁祸首带走。

    很快,似乎又很慢。

    “好了。”

    她说?,然?后将手放到薄毯之下,细细观察池不渝的眼妆,“应该没?什么问题。”

    池不渝略显慌张地说?了一声“好”,然?后快速地拿起小镜子看了一眼,马上就“啪”地一下盖紧收到包包里,拎着包包像是只企鹅走路似的绕到她轮椅后面,过了好一会,才讲,

    “走了不?”

    崔栖烬若无其事地捻捻手指,那?根睫毛跑走了,可指腹上似乎还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残留,稍微被风一吹,就觉得?痒。

    “走吧。”

    她这?么说?,等池不渝在身后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低头瞥见自己颈下的红色围巾,想到池不渝说?她锁骨上有一颗红色小痣。

    这?一刻喉咙不自然?地动了动,下一秒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以至于她模糊间忽然?想起一个自己不太确认的细节——

    池不渝肋骨的位置有一块胎记,似乎也是红色的?

    第27章 「凤梨气泡」

    池不?渝的饮食偏好如同她本人一样扑朔迷离, 就像她在暂未逝去?的冬寒天气穿短裙——

    在崔栖烬看来也同样难以理喻。

    她从来不?吃动物的足,因为她觉得是真的长得丑,而且吃起?来还极其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牙舞爪地啃脚板?她皱着鼻子说, 不?要, 那好丑哦。

    她吃米饭的时候总喜欢在中间挖个坑, 有时候只用筷子夹几粒米。她说冉烟经常说自己小鸡啄米, 但她不?这样觉得。崔栖烬也不这样觉得, 崔栖烬觉得她像只花栗鼠在刨坑,如果米饭堆得高?一点,也许她一顿饭就能刨一个隧道出来。某种程度上她很厉害。

    她吃虾,但只吃剥了壳的,如果要自?己剥,她就会不?露痕迹地, 别扭地用餐叉戳一戳,皱一皱脸, 然后选择不?吃。

    她饭量很小,总是吃一点之后就说自?己吃饱了,撑着?脸发呆, 或者眨巴着?眼看?着?你吃, 用一种类似于殷切的灼灼眼神?。

    但大部分时候, 她都还能吃得下刚端上来的椰子冰淇淋黄油卷酸奶碗……等等在崔栖烬看?来十分腻人的事物。而且她还要神?秘兮兮地比着?三根手指,悄咪悄咪地讲——其实每个人都有三个胃, 一个装正餐, 一个装甜品, 还有一个装什么你知道?吗?

    崔栖烬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就怀疑她要搞怪,可琢磨许久, 仍旧还是摸不?透池不?渝的脑回路。终究是只能投降,不?太放心地戳戳叉子,狐疑地问她还有一个装什么?

    然后,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叉走崔栖烬餐盘里的一块芒果,很匆忙地塞到嘴巴里,理直气壮地鼓着?腮帮子,说——

    还有一个用来装别人碗里的食物!

    这就是池不?渝的三个胃说法。

    还有,每次饭后路过奶茶店,或者是饮品店。她又会拎着?自?己每天换一个的包包,很轻快地踩着?高?跟鞋或者是帆布鞋跑进去?。她给人的印象也总是千变万化,有时候穿定制旗袍踩高?跟鞋像个成熟的大人,有时候又会穿自?己设计的新中式系列旗袍,很有活力?地踩着?小皮鞋,说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年轻。

    但其实,不?管她是十五岁还是二十六岁,不?管她穿什么衣服踩什么鞋,提什么样的包包绑什么样的头发……

    她看?起?来都依然是池不?渝的样子。

    去?年崔栖烬在香港出差的时候,她们碰到面,于是崔栖烬不?得已跟池不?渝再同吃一顿饭,饭后,深夜路过一家兰芳园,华灯游离,池不?渝就很不?娇气地脱下断掉根的高?跟鞋,光脚直接踩在地上踏进去?,马路拥挤窄仄,她的黑裙角被风吹得飘起?来,好像一只夏日里的热情飞鸟。

    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回过头来,顶着?被哭得花兮兮的妆,很严谨地记着?自?己的三个胃理论,并且予以不?讲道?理的推翻,笑嘻嘻地说——

    错咯!其实每个人都有四个胃。

    崔栖烬拎着?她断掉跟的高?跟鞋,跟在后面,说可能你是一头牛。

    池不?渝吃甜粽甜豆花甜月饼甜汤圆,这一点倒是和崔栖烬完全一致。但她连西红柿炒鸡蛋都要吃甜口,在崔栖烬看?来,这跟吃咸粽咸豆花咸月饼咸汤圆没有任何分别,都是最差劲最无法令她接受的选择。

    综上所述。

    崔栖烬觉得自?己跟池不?渝天生气场不?太合,是有原因的。至少在饮食偏好层面,她们没有一点是合得来的。

    崔栖烬只有一个胃,并且由于她这个器官比常人要脆弱得多,所以她必须细嚼慢咽,严格按照顺序进食——水或者汤、蔬菜、主食、肉类……

    并且为了避免过度进食,她拒绝食用饭后甜品。

    她们的饮食习惯似乎完全相反,这就导致一种在过往反复发生过的情况,还是在今天这顿以感谢为名?的同餐期间发生了——

    当崔栖烬刚刚开始食用店里的椰香咖喱虾意面,池不?渝已经用栗鼠刨坑的方式吃完了半个拳头大小的菠萝炒饭,并且将咖喱虾配烤吐司里的咖喱虾晾在了一边。

    因为这份里的咖喱虾不?是剥好的。

    “崔木火。”

    从咖喱虾意面端上来开始,池不?渝就一直撑着?腮帮子盯她,等餐厅里那首颇为吵闹的曲子快放完,才突然喊她。

    崔栖烬早就被她盯得有些烦躁,却?还是很认真地嚼完自?己嘴里的食物,才去?看?池不?渝那碗剩下的菠萝炒饭,微蹙眉心,

    “你就吃完了?”

    餐厅装修是典型的东南亚气息,室灯昏黄,大片黄木,大量庞大热植拥挤在咖喱酸辣气味之中,每张餐桌周围也都有威风凛凛的绿叶围堵。

    池不?渝就在那些威风凛凛的绿叶中间,两?桌之外的落地窗敞开,风微微吹进来,有咖喱和雨水的气息,也有变淡了的柏林少女。她这时候闻起?来,像一朵被雨水打湿过又在热带风里烘干的涩甜玫瑰。

    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配合着?池不?渝颇为直白的眼神?,像是快要把崔栖烬吞掉。

    池不?渝突然答非所问,“你吃饭蛮好看?。”

    崔栖烬尽量不?为所动,“你夸人蛮特别。”

    “哎呀我认真的!”池不?渝强调,然后又颇为严肃地给她讲述自?己的理论,“我一直觉得,吃饭要吃起?来好看?是很难的,吃得快容易不?优雅,吃得优雅容易吃得不?香……”

    餐叉戳了一块切好的芒果,塞到嘴里,腮帮子嚼呀嚼的,说,“你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

    崔栖烬看?着?她乱来,吃完芒果又换个小叉子,吃咔嚓咔嚓的烤吐司。又看?那盘被她晾着?的几个咖喱虾,毫不?客气地讲,

    “我不?会帮你剥虾。”

    池不?渝继续干巴巴地嚼烤吐司,说,“知道?,你吃你的,我夸我的。”

    她真的宁愿这么吃,也不?愿意动动自?己金贵的手指来剥虾。这是对一道?食物真谛的浪费,也极其匪夷所思。

    可她又极为尊重自?己的同餐伙伴,没有将所有烤吐司一个人嚼完,然后将没有剥过壳的咖喱虾全都剩给她。而是……将一半的烤吐司划分给她,尊重这道?菜原本的吃法,也尊重自?己同餐伙伴的饮食习惯。

    崔栖烬看?了一会便?拧紧眉心,挑起?自?己碗里的意大利面,心不?在焉地问,“那你们家从来都不?吃虾?”

    池不?渝认真地跟着?餐厅里的音乐摇头晃脑好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吃,但家里的虾都不?用我剥的嘛。”

    好一会后,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补一句,“我是不?是很娇气哦?”

    也许崔栖烬不?太擅长用餐叉,还未吃上一口的意面在这个时候滑了下去?。她看?一眼池不?渝,说,

    “也还好。”

    她知道?池不?渝和爸爸妈妈的关系维持得十分亲密。在东亚式家庭教育占据主流的时代,这的确十分难得。

    尽管崔栖烬和父母的关系疏离,甚至因此?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一定困惑。但她始终认为,像崔禾和余宏东如此?能给予她相当大自?由度、并不?将她视作自?身?所有物的父母,同样也很少见。

    同理。

    她尊重池不?渝与自?己父母的相处方式。

    但在她的认知范围里,用餐时给人剥虾处于亲密无间的范畴——耽误自?己的用餐进程,戴上手套,或者不?戴手套,一丝不?苟地为另一个人的食物所卖力?,期间这个人可能会眼巴巴地盯着?,可能又会十分不?留心地分散注意力?……这是完全不?对等的一种行为。

    连崔禾和余宏东都没有为她做过一次,而迄今为止,她也没有为任何一个人做出过剥虾这种事。

    甚至余忱星小时候有些娇气地提出要帮忙,崔禾和余宏东也会和颜悦色地跟她讲——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崔栖烬很执拗地认为这是正确的。大多数时候,从崔禾和余宏东嘴里讲出来的话,其实都是正确的。

    况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从来就是亘古不?变的教育真理。

    “那你呢?你小时候就会自?己剥虾,噶?”池不?渝又开始咔嚓咔嚓。

    崔栖烬被咔嚓咔嚓地有些心烦,她看?一眼自?己还未吃过一口的椰香咖喱虾意面。或许是意面里的咖喱虾要吸好汤汁才更?美味,此?时这份未动过的意面里,虾都已经被剥好壳,一个一个,摊在意面上,十分饱满的个头。

    咖喱虾,咖喱虾,只差一点点。

    “你怎么不?吃了呢?”

    池不?渝像个监督员似的,很关心她的饮食状况。

    崔栖烬选择投降。

    认命地拿起?新的餐叉。

    将意面里剥好壳的咖喱虾一一挑到新的餐盘里,淋上汤汁,然后又将那盘没剥好壳的虾分出来一半。

    剥好的给池不?渝。

    没剥好的,她放在一旁,严格待自?己吃完主食再来食用,没抬眼皮,没去?观察池不?渝的表情。只感觉池不?渝愣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一句,

    “剥好的要给我哇?”

    崔栖烬云淡风轻地“嗯”一声。

    她还是没有做给人剥虾那么亲密无间的事,可如果池不?渝一定要有四个胃,甚至还有特定一个胃来装别人碗里的食物……

    那她也可以将剥好的虾让给她-

    等崔栖烬给自?己剥到最后一个虾时,一个意外之人推开了这家餐厅的门,并在路过她们时,很惊喜地喊出她们的名?字,

    “崔栖烬?”

    “池不?渝?”

    第三句话语气十分惊诧,“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吃饭?甚至还是单独的?”

    是蟹老板班长。

    自?从她们上次同学聚会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显然,蟹老板班长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初雪时的同学聚会。

    池不?渝十分热情地和蟹老板班长打着?招呼,并且在蟹老板班长在她们旁边这桌落座时,有些骄傲地昂起?下巴给出解释,

    “今天是崔木火请我吃饭。”

    “是哦?”蟹老板班长显然还是很讶异,“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又看?着?池不?渝,“上次喊你同学聚会,你不?还说和她不?——”

    “没有!”

    池不?渝飞速截断蟹老板班长的话,很是心虚地瞄一眼崔栖烬,又含糊地将话题带过,“你误会了,我们关系现在,现在……”

    一句话里说了两?个现在。她似乎找不?准词语来概括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为难。

    “挺好的。”

    这时崔栖烬开了口。等蟹老板班长有些懵地看?过来,又瞥池不?渝有些扭捏的眼,犹豫着?,却?还是将这句话完整说了下去?,

    “我们关系一直挺好的。”

    其实仔细回忆,她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也没有多差。很多事情都只是误会,她对池不?渝的误会,池不?渝对她的误会,以及别人对她们之间的误会。

    实际上,她们都不?是很张扬很尖锐的人,再加上池不?渝一向不?记仇,所以她们很难彻彻底底地因为一些习惯不?和,以及偶尔一些拌嘴小冲突,就真的去?讨厌对方。

    一句话落定。

    卡带的池不?渝总算恢复运行,直直伸手,捞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发现没有水了,又干巴巴地放下。

    对着?蟹老板班长眨了两?下眼,然后偷偷凑到崔栖烬耳边,很小声地向她求助,

    “蟹老板班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咯?”

    她的确很难想?起?来。因为她从高?中起?就喊人家蟹老板班长。因为蟹老板班长和她一样喜欢海绵宝宝,而且还很喜欢红色。于是蟹老板班长欣然接受这个外号。

    崔栖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给池不?渝说,“她叫贺有珍。”

    贺有珍看?着?这两?个人。

    感觉她们在背着?自?己咬耳朵。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明明之前一个在电话里问“哪个崔栖烬?”,另一个确确实实地跟自?己说“她说得对”。现在……

    贺有珍坐在她们旁边的木桌上,喝了口凤梨气泡水。然后就看?到池不?渝望过来,特别不?好意思地问一句,

    “班长你这个是什么哦?看?起?来好好看?。”

    “凤梨气泡水。”崔栖烬先回答了。

    “对对对,凤梨气泡水。”贺有珍说。

    然后又看?到崔栖烬主动问池不?渝,“你要喝?”

    虽然语气很淡。但像是只要池不?渝说一句要喝,就会马上下单。

    池不?渝犹豫了一会,讲,“今天第四个胃还没有派上用场。”

    第四个胃?什么意思?

    贺有珍完全听不?懂,就像她不?知道?海绵宝宝一共有多少集,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会有答案。

    而崔栖烬却?拿起?手机,快速在上面点了几下,说,“那第二个胃还要吃点吗?”?那种感觉又来了。

    贺有珍绞尽脑汁——

    就像那个雪夜,两?个人歪七扭八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像两?团毛线纠缠不?休,而她试图伸手帮忙解开,却?又无从下手,完全无法加入。

    贺有珍又喝了一口凤梨气泡水,冷静下来,听到池不?渝摇头,说,“不?吃了,真的饱了,四个胃都饱了。”

    这个对话一来一回,她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又瞥到崔栖烬坐着?轮椅,大惊失色地问一句,

    “这是怎么了?”

    池不?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说“哦哦”,“她前几天腰扭到咯,可以站起?来,但坐轮椅出来比较方便?。”

    崔栖烬没讲话,默默剥虾。

    贺有珍松了口气,看?到崔栖烬的轮椅,想?到自?己上次没把两?个醉鬼安安稳稳地送回去?,又有些愧疚,

    “那上次同学聚会,你们后来没发生什么事吧?”

    很正常的见面寒暄,说的是上次见面分开之后的事情。

    然而崔栖烬却?在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到,连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地喝了口水,勉强将嘴里的食物都咽完了,才说,

    “没事。”

    她好像说的是现在没有事。贺有珍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真的没事?”

    这时池不?渝的凤梨气泡水端上来了,她低头,对服务员说声谢谢,睫毛盖下来,咬着?吸管,瓮声瓮气地说,

    “真的没事。”

    她好像说的,又不?是现在。

    贺有珍越来越糊涂,她感觉自?己虽然坐在这里,但却?完全听不?懂这两?个人讲话。而似乎这时候崔栖烬已经用完餐,慢条斯理地脱下一次性手套,很优雅地擦干净嘴。

    放置在桌面的手机忽然亮了屏。

    崔栖烬微微蹙眉,应该是崔禾抽空打过来的问候电话。

    池不?渝咬着?吸管,问,“怎么了?”

    崔栖烬说,“没事,我出去?接个电话。”

    “那我推你出去?嘛?”

    “不?用。”崔栖烬一边说,一边控着?轮椅往餐厅外走。

    池不?渝不?放心,还是松了咬住的吸管,很不?听劝地把住崔栖烬的轮椅,把她推到餐厅外铺的一处石板路附近,是她回来坐到餐桌上,还能一抬眼就看?到的位置。

    她时刻注意着?崔栖烬的状况。

    这时贺有珍那桌的菜还没上,便?一边和同伴闲聊,一边查看?手机,大概是看?到池不?渝捐的款项,便?提起?今年校友会捐款的事。

    池不?渝仰头看?着?崔栖烬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有些不?走心地应了一句,

    “蛮好的。”

    除了是她们班班长之外,贺有珍还是如今青鸽校友会的主要负责人。这大概也是贺有珍热衷同学聚会的缘由之一。

    高?中毕业后就加入青鸽校友会的人不?多,崔栖烬和池不?渝就是其中之二。青鸽校友会刚成立不?久,与学校官方校友会不?同,关注的是一些学生的心理健康和其他方面的小问题,时常开一些讲座,或者是为学校捐赠一些设施。

    平时校友会活动不?太多,主要就是一群已经毕业的年轻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成为青年之后,又念及旧情,为如今在重压之下的少年学子做出一些引导性的支撑。

    “崔栖烬每年都会捐一笔不?少的钱。”直到贺有珍不?经意地感慨一句。

    池不?渝听到这个名?字,才分了一点注意力?过去?,有些好奇地问,

    “她是最多的吗?”

    问完之后又闭紧嘴巴,“还是这个不?可以问?”

    “也还好,近几年信息公开,大额捐基本都会在公众号上公布。”贺有珍这么说,但还是没有说具体数字,“她不?是最多的,但还是挺多。”

    “是撒。”

    池不?渝昂了昂下巴,然后又撑着?下巴去?看?崔栖烬在日落下的后背,在心里悄悄打算今年自?己也要多捐一点。

    停顿一会,又特意在贺有珍面前多加一句,“她人一直蛮好。”

    针对这件事。

    贺有珍也很诚挚地点头,顺着?池不?渝的视线望过去?,过一会,突然笑了一声,“但我也没有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知道?我们一直有个女生厕所卫生棉急救箱的项目吧?”

    “什么意思?”

    池不?渝有些迷糊地回头。

    校友会捐赠项目每一年都会有详细的清单,以及每个项目费用数额。

    她只知道?自?己加入的时候,校友会里已经有不?少类似的捐赠项目。而班长说的卫生棉急救箱,在她加入之前,也已经存在许久。

    这时上了菜,贺有珍擦了擦手,继续说,“我记得也就上大学不?久吧,崔栖烬在那个时候就加入校友会了。我都还在她后面,但她懒得管这种事应该,所以每年捐了款就没其他动静了。”

    池不?渝抿抿唇,“那?”

    贺有珍笑了一下,“对,她每年都会在这个项目上捐很多钱。”

    “我还一直觉得奇怪呢,之前还偷偷揣测,想?是不?是她自?己之前在学校遇到过这种状况?类似那种自?己淋过雨想?为别人撑把伞的感觉?你懂哈?”

    “但到底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对这个项目特别关注,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她就是第一批申请者之一?”

    “不?过这事申请起?来也挺麻烦的,就比如这几年校友会人多了之后,每年也会新增几个新的捐赠项目,像设立心理咨询室啊,新生入住之后的基本床具啊,还有实验室的一些器材啊……”

    “反正什么都有,去?年还有个校友觉得自?己上学的时候没用过一张好桌子,提出要捐一批新桌椅,到现在还没通过……”

    “主要是新项目要申请特麻烦,要写一大堆材料,分析可行性和基本费用调度什么的,我反正是觉得挺难写的。”

    说到这里,贺有珍的菜已经上完。她挑一口面,咬到嘴里,和对面的同伴说了几句别的,然后又注意到池不?渝没有动静,只愣愣地挺着?背脊,看?着?室外打电话的崔栖烬。

    日暮时刻,天地混沌。她在室内,她在室外。她们中间隔着?一扇几近快要消失的玻璃。崔栖烬还是坐在轮椅上,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不?知是跟电话那边聊些什么,面色平静,但隐隐约约之间又压抑着?某种不?耐。

    出门之前,她的腿上盖了两?条薄毯。出门之后,池不?渝呲牙咧嘴地被风吹得好冷,腿上冒出鸡皮疙瘩。

    于是两?条薄毯都被盖在了她腿上。她揪揪两?条薄毯的边边,很别扭地折来折去?,然后问崔栖烬——

    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爱漂亮在大冬天穿短裙?好像这样就很耽误事,现在还把她盖腿的薄毯都抢走了。

    崔栖烬抬起?下巴,无言地蹙了一下眉,不?是很平和地说她,“你怎么没事做老是爱反思自?己?”

    然后又像往常一样,轻轻弹她的脑门,又轻又慢地吐出一个字,

    “笨。”

    她总是爱骂她笨。但也总是每一次……都基于她的笨,做出她本人完全想?不?出有这个可能存在的选择。

    以至于她不?止一次地有觉得——是不?是她对崔栖烬而言,是不?太一样的……

    池不?渝有些恍惚地咬着?吸管,心慌意乱地吸着?咕噜咕噜的凤梨气泡水。耳边音乐声摇晃吵闹,男声在铺满热带树叶的气息里唱——

    “你是唯一可以闻到我的人。”[1]

    她不?懂这句歌词在唱什么,但她想?,崔栖烬闻起?来应该也很像某种植物,而且那一定是一种低饱和度的、低密度的山林草木,不?会浓烈,整个人很淡,有时候看?起?来没有那么柔软,甚至会带着?与生俱来的强硬。

    关于这点,崔栖烬很难突破固有的土壤光照水分等限制条件,来做出令人满意的改变,于是大部分时候,没有人有耐心等她的柔软溢出枝桠。

    但总之,崔栖烬如果真的是山林草木,那么存在感将完全不?可忽略,甚至会让人不?自?觉想?要挖掘更?多气息出来。

    奇奇怪怪的想?法跟着?咕噜咕噜的气泡水冒出来,池不?渝感觉自?己的舌尖有些发涩。过了半晌,她听到贺有珍在她耳朵边上似乎嘀咕了一句,

    “你还别说,崔栖烬看?起?来真不?像这么热心肠的人……”

    甚至以为她没听见,又说一句,

    “噶?”

    第28章 「菠萝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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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不?渝一直认为, 这串字母应该有着某种独特的代表意义。譬如说,看起来是一串乱码,实?际上是某个句子的首字母缩写。

    对此,她?甚至绞尽脑汁, 尝试破解过几个版本, 其中?最通顺的一个是——我可以(e)爱(i)你爱你(U)爱到全糖全冰。

    一句话里有三个“爱”。

    池不?渝觉得这应该不?太准确, 但至少也大差不?差。于是, 她?自作主张地将这个说法告知于Mine, 当然,将对方称之为Mine也是她?的自作主张。这是她?在这串字母里?拼拼凑凑,翻翻转转,捕捉到唯一一个可以当作代?称的词语。

    Mine发了一串省略号过来。

    然后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释:【这只是一串乱码,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好吧,然后又问, 为什么没有任何意义0.0。她?觉得这不?是很奇怪吗?用一串没有意义的字母充当自己?的昵称。

    不?过Mine向来神秘。

    不?仅没有设置任何个签,甚至那些年大家最爱换来换去的企鹅头像, 在她?这里?似乎只有一张万年不?变的菠萝冰冰。

    看起来像是随便拍的,或者是在被□□追杀途中?很随意地掏出手机拍的一张……总之拍摄的时候都没对准焦,模模糊糊的, 背景是被虚化了的城市, 各种细节被反复放大, 那个年代?相片整体像素还是不?够,看什么都灰蒙蒙的, 像裹了一层旧梦滤镜。

    池不?渝趴在床里?抱着草莓熊睁着眼睛, 勉强能认出来这个城市里?种着叶片很大的椰树, 边缘虚化,于是这杯菠萝冰冰, 乍一看很像是海绵宝宝住的房子。

    这个人?真奇怪。

    没有个签,昵称是一串乱码,冷冷清清的。可是,她?的头像,却是像海绵宝宝房子的菠萝冰冰。令人?摸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而Mine本人?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隔了一会,才?问:【你要做的标本做好了吗】

    池不?渝发一个企鹅转圈的表情?过去,说,还没有,不?急嘛。

    Mine没有讲话?了。应该是很忙——池不?渝这样觉得,毕竟Mine连头像,都只能用一张拍得很模糊的菠萝冰冰。

    如同这张头像给人?的印象异常模糊,Mine也异常神秘,在她?们的热植爱好群里?,基本没有发言过。

    可那个时候,池不?渝不?久之前收到远在台湾的姨妈寄来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一盆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植物,但是却很漂亮。

    每片叶子都是心形的,叶片浅粉色,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上面的深色纹路很深,很像是通向一个人?心脏的血管。

    池不?渝觉得好神奇。

    姨妈告诉她?,这是彩叶芋,没有一片叶子的形状和色彩是相同的。她?在随寄的信件里?,用洇出蓝色墨水的纸张写,希望她?的十六岁,她?的每一岁,也都像彩叶芋一样,活得那般色彩独特,始终欢喜,始终不?渝。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也是四个姨妈七个表姐,围着当时还虚弱的妈妈,将凑头凑脑的爸爸踢开,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后来听?爸爸讲,台湾的小姨妈赶过来的时候还戴超级拉风的墨镜,大姨妈刚打完麻将过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幺鸡,二姨妈握着妈妈的手哭得眼睛第二天肿成核桃,四姨丈把最小的游颖表姐抬在肩上,四姨妈戴着玻璃瓶盖这么厚的眼镜,用口水舔一下手指再去翻那本厚厚的字典……

    池清澄?——全是水,读起来是顺口,但是不?是显起性子太软的哟?容易让别人?以为我们宝宝好欺负?

    池瑾瑜?——瑾和瑜都是美玉,怀瑾握瑜,富贵大气,希望宝宝一直纯洁善良。不?过是不?是笔画太多了不?太好写,而且谐音金鱼,以后要是被取外号宝宝不?喜欢然后又讨厌自己?的名字怎么办?

    ……

    那池不?渝呢?

    ——至死?不?渝?矢志不?渝?怕不?是听?起来有点太辛苦的嘛?

    不?得,我看一下哈,字典上不?渝的近义词全是好词。那我查查五行,对了,不?渝的五行正好是水水,加上姓池,三个水听?说很旺。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么多人?看到宝宝出生的,这么漂亮的宝宝,不?渝,不?渝,我们不?都希望她?一直不?渝吗?当然,也希望宝宝不?管到多少岁,都一直拥有一颗像此刻一般的赤忱之心。

    于是她?从那一刻起叫池不?渝。

    池不?渝十分郑重其事地给姨妈回?信,相比于失真的电波信号,怀旧的姨妈更乐意接受一封漂洋过海的信件。

    于是她?在信件里?,用自己?当时还很幼稚的圆形字体写——

    我会好好照料,望姨妈珍重身体,一切都好。

    这句话?显得她?特别像个大人?。

    但她?显然不?是很有把握,面对这样一盆新鲜的、独一无二的热带植物。纵使她?在其中?倾注自己?一切的注意力和心血,找寻一切将其维持如初的方法,叶片开始枯萎时她?茶不?思饭不?想,每天皱着脸在电脑上查询拯救方法,遇到出太阳的天气就第一时间关注光照情?况,明明控制了晒太阳的时间,可折腾到了高一结束那年的夏天,叶片仍然开始变黄卷边……她?一筹莫展,不?知道?在亚热带环境下怎么养育一盆热带植物。这简直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最大的挑战之一。

    于是她?加入了这个企鹅群。

    用小号是因?为那段时间大家很流行养两个账号,她?也要给自己?的小号养太阳。

    每天在里?面问很多很多问题,刚开始大家都很积极地回?答她?,给她?帮忙。后来,大概是觉得她?太笨,怎么弄都弄不?好,大概没机会救活这盆惨不?忍睹的彩叶芋,纷纷来劝她?放弃。只有一个人?信誓旦旦说一定可以救活,约她?线下见?面看看情?况。

    Mine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她?敲开小窗,跟她?说——你先拍几张照片给我看。

    池不?渝看到她?的资料显示女,再看约她?线下见?面那个人?资料显示为男。很不?犹豫地选择了Mine,发了彩叶芋的照片过去。

    Mine当时没有回?复。

    过了很久,才?发了一张图片过来,里?面用红色圈圈圈好了几个倒伏的杆子和叶片,她?告诉她?,这几片要怎么剪,不?要全剪。她?告诉她?,要换盆,换成不?闷的红色陶盆,土里?加珍珠岩透气。

    然后还告诉她?,以后每次浇水都要溜边,大概就是沿花盆边边一厘米左右一圈往下浇。还有,在浇完水之后可以在土里?插一根筷子,等到筷子干了一半之后再浇水。

    剪叶,浇水溜边,通风,水不?能闷浇……其他?人?也不?是没有跟她?说过这些。可池不?渝总是很难操作得当,也许她?并不?适合养护植物,她?在这个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但Mine跟她?说——哪几片叶子要剪,花盆边边一厘米,在土里?插一根一次性筷子……

    说完这些,Mine的头像又黑了。群里?那个约她?线下见?面的人?又艾特她?。于是Mine的菠萝冰冰头像又亮出来——

    【不?要去,他?不?是好人?】

    池不?渝很感谢Mine,并且决心再试试。不?管怎么样,这是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又是已经生重病的姨妈从台湾寄过来,无论如何她?不?想这么轻易放弃。

    下狠心剪掉的叶片也还是觉得很可惜,看上去真的好像一个人?的心脏被剪掉了。于是Mine又教她?做植物标本,那片单薄的、疲惫不?堪的心脏,便被她?用这样的方式保存下来。

    彩叶芋逐渐有了好转的趋势,那段时间她?走在路上都兴冲冲的,甚至忽然发现路上有很多叶片也都很漂亮。

    不?知道?是春还是夏,她?在住了十几年的成都,骤然间看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们生长起来悄无声息,却又不?知不?觉地撑起人?们对整个季节的认知。

    每次这种时候,她?都会拍下照片,敲开企鹅小窗,问Mine,这株植物叫什么,这个叶片做标本合不?合适,用什么密封方法更合适……

    刚开始一段时间她?们只是用还没加好友的临时窗口聊,Mine几乎从来没有找过她?,都是她?去找Mine,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后来她?去申请加好友,Mine没有拒绝。偶尔Mine也会来找她?,问她?的标本,问她?的彩叶芋……

    Mine似乎是一个和头像会用菠萝冰冰形象完全相反的人?。她?和她?之间也隔着完全陌生的互联网,不?知道?到底有多遥远的距离,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池不?渝总觉得,有时候比起就在身边的人?,很多话?更适合跟Mine讲。

    久而久之,夏天过去,冬天又来临,连成都都下过一次雪,池不?渝从高一结束那年的夏快要读到高三,她?知道?Mine差不?多与她?同龄,也在成都,从来不?吃菠萝冰冰,用这个头像只是因?为随手从相册里?翻出来的,比起人?类更喜欢和植物相处。

    池不?渝在这些季节里?经历了自己?的一整个青春期——回?家路上突如其来的蝉鸣和暴雨,新鲜冒出来的青春痘,今天的天气很适合吃菠萝冰冰,月考之后成绩变差或者是变好,纠结考大学到底要去北方还是南方,广播站放的一首很好听?但不?知道?名字的粤语歌,觉得妈妈更年期之后好像没有那么爱她?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偷委屈偷偷哭,看向黑板时忽然变近视她?担心没有以前水润会凹陷下去的眼,新看的一部很黏腻很潮湿的女同□□情?电影,生重病的姨妈回?成都后还是在她?止不?住的眼泪下去世……

    不?管发生什么,Mine一直都在她?身边,也始终都有回?应——

    【我也看到了这场雨】【少吃糖,或者长点痘也没关系】【吃菠萝等于吞掉一千根针】【下次进步】【你很不?喜欢成都?】【Twins的《死?性不?改》】【你不?要躲在被子里?哭,对眼睛更不?好】【近视没有那么可怕,戴上眼镜也不?会影响正常生活,而且林心如近视六百度,还是有那么多人?觉得紫薇格格的眼睛很漂亮】【……太长了,我没什么兴趣,可以不?看吗】【《寻梦环游记》分享链接,这里?面讲,只有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有时候她?甚至想过,也许Mine就像一朵永远面向她?一个人?的电子云朵。

    只要她?敲开那个隐藏着青春期迷茫和懵懂的聊天窗,即便不?一定准时,但Mine一定会带着鲜润的菠萝冰冰出现。

    她?们对彼此说的话?越来越多,也包括但已经不?局限于植物交流,多了更多别的东西?,在她?看来,这已经算是亲密无间。

    后来她?甚至以为,双方都心知肚明地默认,她?们只差一点点。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个春夏秋冬,大家上线下线的时候头像不?会再变亮变灰,也记不?得到底是2016年还是2017年,企鹅推出好友火花功能——

    两个好友连续发消息就会擦出火花,互相成为彼此聊天最频繁好友,就会升级成为友谊的小船,最高级别是巨轮。

    她?只记得在那个时候,Mine已经彻底消失了-

    池不?渝再次翻出屏碎了的旧Iphone。

    却没有开机,只是紧紧抿着唇,盯着黢黑的屏幕,发呆。

    冉烟在拍摄间隙看到这一幕,走过来,举着一杯菠萝冰冰,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这是?”

    池不?渝眼珠子跟着菠萝冰冰晃了晃,心思却还沉甸甸的,提不?起劲。

    直到冉烟把菠萝冰冰贴在她?额头上,冰得她?一激灵,于是瞬间如梦初醒般地抬头,有些迷糊地接过菠萝冰冰。

    挖了一大口,却又马上冰得呲牙咧嘴。

    吐着冷气含糊地说,“好冰!”

    冉烟拍拍她?冰凉的额头,“不?冰一下怎么能清醒?”

    瞥到她?攥在手里?的旧手机,很不?满意地“啧”一声,“上次不?是就说要处理?掉?怎么现在还拿在手里??你别告诉我是别人?不?收?”

    “不?是。”

    池不?渝勉强缓过劲来,心绪不?宁地挖一勺菠萝冰冰,抿进嘴里?,

    “上次不?是晚上喝多了吗,后来崔……崔木火腰扭伤了嘛,我就不?记得这件事咯。”

    这是真话?。看到旧手机的时候难免有些恍神,可后来也真的因?为崔栖烬出事,突然之间忘了这部旧手机的存在。

    “那你现在拿在手里?这么恋恋不?舍的做什么?”冉烟颇带嫌弃地说,“要我说,一部这样的破手机就该直接扔掉。”

    “随便扔很破坏环境的嘛。”

    “嗯?”

    冉烟眯着眼看了过来。

    池不?渝瘪瘪腮帮子,牙齿咬破嘴里?的方块菠萝,酸甜的菠萝清香瞬间溢满整个口腔,她?嚼来嚼去,汁液逐渐浸透喉咙,她?决定还是不?要轻易将没有根据的想法宣之于口,毕竟冉烟的确对Mine的印象不?太好,要是轻而易举将崔栖烬联系起来,造成误会,容易引起麻烦。

    虽然她?也不?知不?觉地去怀疑——

    毕竟,比起跟人?相处更喜欢和植物相处,和她?同龄,在成都,喜欢说她?笨,总是为她?收拾烂摊子,甚至在Mine消失之后的一段时间,崔栖烬出现在她?身边的频率反而增多。

    这些巧合的确存在,但仔细想想,巧合可以解释,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寒假她?腿摔到骨折。开学后崔栖烬也只是在班主任的授命下,对她?表示合理?关切,是她?总是不?知不?觉地想歪。而且这两个人?之间又的确有许多不?同,她?不?能仅仅因?为这些就生出无端联想,更何况后来不?也每一次都被证明了并非如此吗?

    至于上次班长说的事——女生厕所卫生棉急救箱的捐款。

    也许崔栖烬,只是真的自己?出现过这种状况,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也反正绝对不?会是因?为……自己?高中?时跟Mine因?为这件事生过气。

    池不?渝想到这里?,脑袋有点晕晕的,不?知道?是不?是冰吃多了。

    她?叹一口气,手里?木勺将菠萝冰冰夺得碎碎的,也将这几天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都碾进去。

    抿一口,她?如释重负地想——

    不?管怎样,Mine都已经是过去式的过去式,再怎么也都是一个3G网时代?消逝的符号。不?至于逼得她?连菠萝冰冰都吃不?进去。

    再抿一口,她?又愁眉苦脸地想——

    但崔栖烬,崔栖烬,让她?没办法忽略的崔栖烬——如果,当然只是万分之一的如果,如果……

    崔栖烬真的是Mine呢?那她?要怎么办才?好?要难过?生气?还是要质问?

    再再抿一口,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像一个卡了带的磁带,只能听?到咔滋咔滋地响,只觉得自己?脑瓜子都被菠萝冰冰融化了似的。

    直到冉烟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怎么了你?自从上次跟崔栖烬吃完饭分开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啊?”

    池不?渝再次清醒过来,很迷惘地看向冉烟。冉烟有点担心地凑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还是生病了?”

    池不?渝晃晃晕沉沉的头,“没有。”

    拍摄现场人?来人?往,冉烟也只是休息个十来分钟,池不?渝本来也只是顺路过来买点水果看看冉烟,总不?可能还因?此耽误冉烟的正事。

    冉烟还有点怀疑。

    菠萝冰冰差不?多已经吃完,池不?渝看看时间,着急忙慌地拎起包包,将所有横七竖八的想法压到最底下,只扔下一句,

    “我要去找崔木火了!”-

    冉烟的拍摄现场,池不?渝才?发现已经是夜,霓虹游离,下班时间,马路被人?流车流塞得满满的,她?走在其中?,觉得所有人?都好小一个,像在雨天赶着搬家的蚂蚁。

    她?想她?应该也是其中?一只蚂蚁。

    想到这个比喻,她?心情?轻松不?少。忽然从兜里?摸出一颗太妃糖,应该是上次她?们去吃那家东南亚菜,崔栖烬在打完那个不?太耐烦的电话?回?来之后,已经买完单,很随意地扔给她?两颗太妃糖,眼皮都没掀开,淡淡地说——

    老板送的,我不?吃,都给你吧。

    池不?渝才?能在这时候无厘头地想——也许她?是这样拥挤忙碌的旅途中?,唯一一只,能在这时候同时能吃上两颗太妃糖的蚂蚁。

    她?拆开包装袋,将两颗太妃糖都扔进嘴里?,一边在嘴里?抿着,还来不?及嚼软,只顾着在穿梭人?群中?避开人?流,捧着手机给崔栖烬发过去一条微信:

    【我在路上咯】

    崔栖烬照例,只发了一个“嗯”字过来,没有其他?的话?。

    池不?渝却忽然觉得轻松。

    也许是因?为甜食的确有着某种无法言状的神奇魅力,她?不?想再去想那个想不?出答案并且很怪很没有由来的问题,她?开始满脑袋都只想崔栖烬,想崔栖烬正在家里?等待着她?,想崔栖烬这个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她?误解,好可怜,想崔栖烬的腰应该快好了她?得让妈妈炖个什么补汤给她?补一补。

    又想是不?是吃哪里?补哪里?,所以最好还是让爸爸爆炒个腰片?但爆炒腰片是不?是又太不?适合大病初愈了?

    “嘭——”

    巨大声响在身后出现,车灯在视野里?疯狂冲刺,紧接着是人?群的恐慌尖叫,像冰冷死?寂的汽油从背后冒到脖颈。

    浓烈烟雾飘过池不?渝眼底,她?嚼着嘴里?甜腻的太妃糖,毫无防备地侧头去看——

    隔着几个摇晃的身影,她?看到鲜红的血在黑成油的柏油路弥漫,现场惨烈。她?呆怔地踩着帆布鞋,头发被巨大的风吹得飘起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听?到很细微的声响,她?低头,发现自己?踩到一个鼓鼓囊囊沁着血的灰色腰包……

    却不?知道?从这天起,自己?再也无法体会到太妃糖的甜蜜-

    【我在路上咯】

    崔栖烬看着这条微信。

    又隔着阳台飘摇的彩叶芋,去看已经像是沉到死?寂海底的天。

    快要两周时间过去。

    其实?她?的腰伤已经好转太多,基本上能站也能短时间独立行走,不?再需要始终趴卧休息,只是偶尔出门还是需要轮椅,但也不?至于需要人?再来看顾。可池不?渝坚持要等她?彻底好转,而不?知怎么陈文燃和冉烟也都站在池不?渝那边,【拯救崔木火】四人?小群的投票比率再次落入一比三的绝境。

    崔栖烬自暴自弃,再也懒得发起投票。

    终于,到了池不?渝排好班的最后一天。按理?来说,即使最后一天没有人?出现,崔栖烬也可以独立处理?所有事物。

    可这个人?是池不?渝。

    可池不?渝说了要过来。

    池不?渝像是会出尔反尔的性格吗?崔栖烬觉得不?是。

    也许是有事情?耽误了。

    她?这么想,便又放下手机,而此时,陈文燃在群里?转发一条新闻链接——

    【成都一男子因?失恋主动撞向有轨电车,引发大型连环车祸】

    崔栖烬皱了皱眉。

    她?向来不?会因?为这种新闻产生无端联想,可兴许是今天天黑得太快,近几日又连续出现失眠现象,她?此时确实?有些没由来的心悸。

    点开新闻看了看,里?面只有耸人?听?闻的喧嚷,没有受害者的信息,于是又叉掉。陈文燃在微信群里?发【好可怕】,冉烟问【水水到你那儿没@崔栖烬】。

    崔栖烬说【还没到】,然后给池不?渝发去私聊微信:【你在哪儿】

    过去一分钟,没有得到回?复。

    冉烟在群里?说:【我给她?打个电话?】

    崔栖烬没等冉烟再次回?复过来,下意识迈着步子往外走,一步走得太快,脚被绊了一下,肋骨瞬间被扯到,像是突然之间被从身体之中?抽走,冷汗和疼痛同时在那一瞬间冒出来。

    她?不?得不?捂着自己?的腰部,再次坐回?到轮椅上,没缓气,而是控着轮椅十分笨重地出了门。

    这些天她?很少出门,在家里?习惯不?穿外套,这会出了电梯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套,也许久没有自己?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因?为只要池不?渝过来,总会提前看好天气预报,并且提醒她?这几天应该穿什么厚度的衣服。甚至有一天带她?出门,还自作主张,将她?搭配好要穿的外套颜色,甚至还有那条浆果红围巾。

    一阵凉风吹过来。

    崔栖烬感觉脖颈有些冷,她?没有戴围巾。她?有些笨拙地控着轮椅,磕磕绊绊地滚过单元楼的台阶滑坡,差点栽倒下去,不?过下一秒又勉强撑起,没有摔倒,鼻尖冒出薄汗。狼狈间她?又想起,每次池不?渝推自己?出门,路过这个台阶,都会大喊一句——火火要下坡咯!

    她?要在这个时候喊她?火火,也只在这个时候喊她?火火。好像是一种特有的仪式。

    崔栖烬觉得自己?不?喜欢这种仪式。

    她?在忙乱之中?咳嗽两声,回?头看一眼那个台阶滑坡,微微蹙起了眉。

    走出小区,不?知为何,只是这么几天而已,她?竟然就已经对这几年走过无数次的街道?感到陌生。

    路灯在阴沉沉的天撕开一个又一个洞,她?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展开来,擦了擦鼻尖的汗,有些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走,最终还是控着轮椅往地铁站的方向去。

    途中?要经过爱情?迷航街。

    她?想是否,可以在池不?渝的工作室发现想要看到的踪影。

    爱情?迷航街的夜晚照旧繁忙,携风而来的社区巴士,亮着尾灯的自行车,嘈杂飘香的夜市,摇摇曳曳的路灯……

    被崔栖烬的轮椅一一经过。马路湿漉漉的,应该是才?下过雨,于是她?的轮椅轮胎也沾上水渍,在某些地方留下她?找寻某个人?的踪影。

    路过街头的夜市,她?以为池不?渝会躲在里?面偷偷买两串烤大鱿鱼,然后跳出来用蹩脚的粤语跟她?讲好好味,年初有一部Tvb剧很火,池不?渝在这个时候彻底迷上,似乎还被唤起那半年的香港记忆,动不?动就要跟她?飙一句粤语,整天在她?的房子里?讲几多,但实?际上她?只有这句好好味讲得标准。

    路过真心话?大芒果,她?以为池不?渝会穿那件牛角扣大衣在里?面窜来窜去,忙忙碌碌地假装自己?和大人?一样在挑芒果,但其实?老板跟她?讲多少钱一斤她?也没有概念,甚至最后买到的芒果也有可能是其中?最差的一个。

    路过唱片店,她?以为池不?渝会将手撑在柜台上,晃晃悠悠地问唱片店老板,买什么唱片最适合一个intj来听??

    上次池不?渝心血来潮,询问她?的mbti,她?说自己?没有测过,却还是在池不?渝的啰嗦纠缠下测过那些很繁杂的题目,网站上讲她?是intj,一个很厌蠢的紫色小人?形象。崔栖烬觉得似乎有点准。有人?说intj是清高的疯子,又有人?说是无趣的刺猬。而池不?渝说她?是孤独的小娃儿。当然崔栖烬并不?认同。

    ……

    但在这些地方,她?都没有看见?池不?渝。

    工作室也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应该是已经下了班。走了一段路,崔栖烬的轮椅没了电,她?迟钝地想起这些天都是池不?渝帮她?充的电,以至于她?竟然在这一细节上产生纰漏。于是她?只能切换成手摇。在这之前她?从未使用过这种模式,累到她?想直接站起来把轮椅扔在这里?,或者直接报警,让警察去找。

    但她?并不?想走到要报警的这一步,宁愿自己?的手摇到断。渐渐的,汗水从额边淌下,把她?从耳边垂下来的发都浸透,而她?也差不?多失力,需要走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息一两分钟,再继续。直到跨过爱情?迷航街的三分之二,她?终于发现池不?渝的踪影——

    路边一枚被灯照得透亮的公交站牌,车灯稀稀落落,池不?渝低着头,双手围住双臂,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衣角也鼓了起来。

    她?的脸看起来很模糊,鞋不?是很干净,上面似乎溅到一些什么东西?。

    因?为马路是湿的,所以她?整个人?都显得湿漉漉的。即使她?的头发衣服一切都是干净的,但崔栖烬看着她?,莫名想起了就在前面一点位置,融化许久的loopy雪人?。

    “池——”

    崔栖烬发出了一个音节。

    池不?渝往前走了,还是闷着头,两只手都抱着手肘。风将崔栖烬发出的声音吞下去。她?不?知自己?为何再没开口,似乎是害怕自己?声音太大……

    会吓到池不?渝。

    她?不?想吓到池不?渝。她?不?知道?自己?在历经狼狈后出现在池不?渝面前,到底会是清高的疯子,还是无趣的刺猬。

    她?再次艰难地摇起轮椅,值得庆幸的是,池不?渝的步速并不?快,她?尚且可以跟得上。

    池不?渝走在前面,将下半张脸埋进卫衣衣领,神思恍惚,在湿润的五颜六色的街道?游走。崔栖烬跟在后面,无声无息地摇着轮椅,在心里?想池不?渝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池不?渝踩过一滩倒映着霓虹的水洼,水溅起来,到她?的衣角,她?浑然不?觉,慢吞吞地往前走。崔栖烬小心翼翼地绕过这滩水洼,再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看到池不?渝已经走得更远,像是被什么可怖的东西?吓到。崔栖烬只好在第二个水洼时忍着不?耐直接滚过,水渍溅上她?的衣角,她?皱紧眉心,到后面一直没有舒展过。

    天在不?知不?觉下起雨来,很小很细的雨雾,在空气中?氤氲出湿气,将池不?渝的背影整个拢进去,显得她?又瘦又薄,像一张纸的剪影,可轮廓却模糊。

    崔栖烬是真的讨厌雨。她?上次就是在这样的一场雨里?扭到了腰。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池不?渝下雨了,不?要再走来走去,淋雨很容易生病,雨夜也很容易出事故,刚刚新闻里?还说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特别是池不?渝还患有夜盲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池不?渝走到街角一个牌子旁边,忽然蹲了下来,红色牌子写着出口/禁止驶入。一只流浪猫在草丛里?喵了一下,池不?渝抱着膝盖的手忽然紧紧捂住双耳。

    路灯似乎变暗了许多。

    崔栖烬在一团漆黑中?看向池不?渝,看她?被吹乱在肩背上乱飞的长发,看她?缩一缩在路牌下脏兮兮的鞋,看她?在看自己?脚边踩到的蚂蚁然后慌慌张张地移开,看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塞着些什么,看她?在灯柱下缩成小小一团。

    许久,雨好像变大了,豆大一颗,像绿豆一样,滚落到崔栖烬脸上。她?理?智地想,这些雨滴也会砸到池不?渝脸上。池不?渝应该要觉得疼,池不?渝会因?为这些雨更加难过吗?

    崔栖烬控着轮椅,慢慢过去。

    在充溢的雨水气息中?,先闻到了一股特别浓的太妃糖气息。是池不?渝在吃糖?那是否可以说明并没有出什么严重的事故?

    崔栖烬微微放松绷紧的背脊,犹豫着上了前。

    将轮椅停到池不?渝面前,雨滴不?断砸落,她?始终维系冷静,决心不?管怎样先喊池不?渝去躲雨,也要给予提醒,但不?要吓到池不?渝,语气不?要像是责怪。她?要喊池不?渝的名字,说你既然患有夜盲症,就不?要在雨夜里?乱晃。或者……起码喊人?过来陪同。

    雨水淅沥,崔栖烬尤其平静地喊池不?渝的名字,率先打破这份维持许久的缄默。可下一秒池不?渝猛然抖了抖,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略带迷惘地抬起头来望她?——

    脸色惨白,眼框边缘泛着潮湿的红。紧接着,松开死?死?咬住的唇,眼泪从饱满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

    此时的情?形与曾经很多次发生过的类似情?况相差无几……她?哭着喊她?一声,

    “崔木火。”

    她?顿感砸到唇上的雨辛辣无比,而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游刃有余。

    第29章 「芒果伞」

    今夜尤其朦胧, 夜街末尾,雨水霓虹,窜动的猫,浓稠的太妃糖……一切的一切, 都好像一场混乱的春夜幻觉。

    以?至于池不?渝觉得——这个夜晚貌似有两双鞋停在自己面前。

    一双来自春天已经开始时。

    雨夜, 拖鞋, 棉布材质, 浅灰色, 有深一点颜色的竖条纹,轻轻搭在轮椅脚踏上。

    照理来说,它应该被刷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灰尘。可现?在,不?停有雨落下来,砸到鞋面上, 晕开,鞋面还被溅上某种已经洇开的泥渍。

    还有一双, 来自夏天快要开始时。

    夏夜,香港,切尔西靴, 黑色, 盖住三分之一程度的小腿, 鞋面很亮,似乎能映清街边湿润霓虹, 闪光从鞋面渐渐滑过, 池不?渝揉揉眼睛, 才发?现?这双鞋并没有她以?为得那么干净,原来上面落满黑色灰烬, 某种东西燃烧过的遗留物。

    鞋的主人始终停在她面前,看她很久,不?发?一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成都还是香港,她感觉自己蹲在柏油路上,双手抱住膝盖,尤其迷茫地抬头,那一秒钟她像一个摇摇晃晃的水气球,悄无?声?息,在心底“嘭”地一声?——

    气球砸落到地上,她的视线落到一双低浓度的黑色眼睛里。

    所?有水哗啦地流出来,不?受控制地往四周溢去,漫到她的心肺,她的喉咙,她的眼睛,里。她恍惚地,摇摇晃晃地喊,

    “崔木火?”

    “池不?渝。”崔栖烬喊她的名字,然后又查看她的现?状,好一会,才微微蹙眉,

    “你怎么了?”

    池不?渝蹲在香港的街头,像一只没有脚的鸟。眼泪不?停从脸颊淌下,浸湿她的脖颈,弄脏她梳洗过的漂漂亮亮的羽毛,她没有由来地说,

    “我买不?起?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包和士多啤梨。”

    崔栖烬显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框架眼镜下的眼有些模糊,但?池不?渝以?为,这其中一定充满茫然和错愕。

    她以?为崔栖烬会很迷惘地问她一句“在说什?么”。但?崔栖烬没有。

    崔栖烬只是很忽然地笑了起?来,笑声?特别轻,像个小孩子,笑得脸上淌满霓虹街灯,还在摇晃,又像一片叶子飘过她的耳朵。

    等?笑完了,才又缓缓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悬停好一会,最后还是侧开,轻轻帮她摘下落在头发?中间的一片花叶,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那我带你去买不?就好了?”

    于是那个对池不?渝而言朦胧不?清的夏夜,在香港,崔栖烬真的带她去买了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卜和士多啤梨。

    即使池不?渝总是眼大肚皮小,而崔栖烬应该也知道她总是眼大肚皮小。

    但?她还是给她买了以?上所?有。

    池不?渝一旦不?开心就喜欢吃东西,而且还总在陷入情绪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吞得下一头牛,可实际上,她每一样都只能吃一点点,却?又遇到每一样的时候都想吃。

    崔栖烬讲她浪费食物,讲她现?在是不?是又要啰里八嗦地讲自己有七八九个胃,讲她妆哭花了嘴巴里塞满东西特别丑,讲她再买下去她就要没手提而她绝对不?会帮她的忙……

    崔栖烬还是要给她买,买麦兜同款鱼丸粗面,她咯咯地笑,点单的时候说希望老板来跟她说没有粗面,可惜老板没有配合她。池不?渝微微瘪起?了嘴。崔栖烬看她一眼,说她无?聊,但?过一会,又用?手指戳戳菜单,用?钝钝冷冷的语气讲,那就来碗鱼丸河粉。

    她笑得东倒西歪,撑着?下巴说没有鱼丸。崔栖烬没有抬头看她,用?很应付的语气说,那就牛肚粗面。

    她嘴一瘪,突然之间哭得眼睛通红。崔栖烬被吓到,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很敷衍让她流眼泪,于是重新说了一遍“那就牛肚粗面”。

    池不?渝红着?眼睛摇头,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

    崔栖烬又犹豫,最后试探着?说“那就鱼丸油面吧”。

    一时之间池不?渝又哭又笑,最后抽抽噎噎地问,

    “崔木火你怎么突然会来?”

    彼时,是她初到香港上服装课程的第一天。

    实际上长到二?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还要一个人过来这么远的地方,她在这里听自己听不?懂的香港话。

    人家话咩咩,她讲噶噶。

    但?她觉得自己不?能被咩咩打败。似乎在父母无?限关爱下长大的小孩,都曾有过这种豪情壮志——渴望脱离,渴望在风雨中闯荡,渴望自己就算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姨妈表姐,也能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大人。

    池不?渝承认自己可能就是这种小孩。幼儿园读到大学,一直没有离开过家,凡事都依赖家人。原本在大学时申请过交换生?后来又放弃,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人,遇到一点小事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做不?好什?么事情的时候喜欢撒娇。

    小学老师在期末评语上给她写——池不?渝同学热情开朗,有礼貌,热爱集体。但?有时集体劳动吃不?了苦,在同学交往中显得有些娇气。老师希望你能在以?后成长中争取改变。

    她看到这个评语,伤心得哭了出来。妈妈晚上给她做油焖大虾,爸爸回?来的时候给她新买了一个草莓熊,吃完晚饭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游颖牵她肉肉的手,带着?她去和很多姐姐在Ktv唱歌,一个姐姐给她编好看的辫子,她在沙发?软座上蹦起?来,晃着?刚编完的辫子扯着?嗓子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这个模样被某个姐姐拍下相片,至今还存在游颖相册的收藏位置。当时姐姐们都笑眯眯地捏她的脸蛋,说,水水儿乖惨咯。

    池不?渝,池不?渝。她真的一直不?渝。

    长到二?十六岁。

    她信心满满地订好机票,推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去香港,行李箱里有她认为最漂亮的小裙子,有她声?势浩荡的一颗野心。

    用?袖口给泪流满面的妈妈擦擦眼泪,催从前天晚上就开始叹气的爸爸刮刮胡子,然后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排排队,给姨妈表姐爸爸妈妈每个人一个拥抱……

    她坐上飞机,看近在咫尺的白色云层,那一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初生?的鸟,勇敢地飞离了他们身边。

    直到在香港落地。

    她推着?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在一个语言和道路都完全陌生?的街道边边,从包包里翻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那边挤来挤去,很吵,她心很不?安地说妈妈我到咯。

    下一秒,一个人从身边擦肩而过,撞到她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她看了一会,抿着?唇小声?地说,没关系。

    电话里还是几?个人换来换去地听,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她抬头,瞬间看到像香港文艺电影里头一般的天,又眯眼笑起?来,很欢快地说这里的blue hour好靓!

    到临时安置的酒店之后,她计划明天去找房子住,结果在行李箱里翻到一封信,妈妈在随信附加的纸条上写,是已经去世的小姨妈在回?成都的那一段时间内写好,让妈妈在类似这种时候一定交给她。

    还是洇着?旧纸张的蓝色墨水,已经去世的小姨妈在里头一笔一画地写——

    /不?渝:

    展信佳,见字安。

    记得你刚生?出来那会眼睛很黑,我们都说,你该是我们家里最漂亮的一个小孩。后来不?知怎么,你跟我的感情很好,我要回?台湾,你抓住我的衣角不?放,一双黑黑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我看。我将?食指伸到你面前,你五根手指都抓我抓得紧紧的,力气很小,但?你实在太努力。

    大概是我力气也不?大,忽然被你的五根手指抓住,后来在你父母的同意下,将?你带到台湾生?活两年。我一生?中没有子女,对我而言,你等?同于我亲生?。

    不?渝,不?渝。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也是我所?取。我们当时坐在你妈妈的病房里,连还在上学的几?个表姐都在放学时赶来,那么些大人,还有小孩,将?字典翻来翻去,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最后给你取作不?渝,是希望你长大成人,无?畏年龄改变,始终像此刻般对世界充满欢喜,拥有一颗赤忱之心。除此之外,对你再无?任何要紧的期待,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长成一棵树,也可以?是一朵云,甚至是一片蒲公英……只要是你喜欢的事物。

    如今我已确定自己看不?到你长大成人,这也始终是我的遗憾。我拜托你妈妈将?这封信,在你要紧时刻交予你,望你一生?没有辛苦的事,望你在这个时刻勇往直前,望你知晓我们给你取作这个名字的初衷,不?渝,要不?渝。/

    想家的手足无?措,在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蔓延到顶峰,完全压过对这座城市的新奇。

    池不?渝看完信已经红了眼睛,眼泪顺着?流进枕头,她去洗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抹了很多遍眼泪,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可是又担心自己打电话过去,爸爸妈妈肯定会猜到不?对劲,说不?定在那边也会干着?急。

    她不?能让他们干着?急。

    她要像信里说的那般,勇往直前。她将?被泪水浸湿的信件抱在胸口,强迫自己在第一个晚上,安然无?恙地早早睡过去。

    兴许是长途奔波下很累,又推着?两个行李箱跑上跑下流下太多汗水。她收拾完,就真的在泪水里睡了过去。

    却?又不?知何时被一股浓烟呛醒,慌慌张张间门被大力敲响,警报响起?,这个城市似乎不?怎么欢迎她,住的酒店竟然在第一夜就发?生?火灾。

    兵荒马乱,烟雾四起?。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那一刻嘈杂喧嚣的火警音,呜哇呜哇地从窗外传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光舔舐着?门缝里的光。

    跌跌撞撞地打开门,侍应生?的大背头散了下来,很凌乱很迅速地跟她讲了一句听不?懂的粤语,然后又走到另外一间房间匆匆拍门。

    走廊上全是穿着?凌乱四处逃窜的人群,声?浪混乱,仍然还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池不?渝在电光火石间回?到房间,地找临睡之前还在自己怀里的信,翻了很久的被子床单,外面浓烟渐渐滚进来,她逐渐意识模糊,不?敢再多留,用?毛巾沾着?水捂着?脸往外跑。

    到了外面,她踉踉跄跄地抬眼望过去,有扇窗户里火舌疯狂跳跃,消防员爬在梯子上举着?大型水枪,冲着?那里面像是快要把人吞进去的火。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知道好靓的blue hour已经完全过去,现?在是好可怕的夜。但?她初来乍到睡得早,应该不?是深夜,幸好不?是深夜,大部分人都逃了出来。

    香港街头动荡,到处是奔跑和黑漆漆的人群,晚风闷热,陌生?的气息弥漫。

    池不?渝被呛得眼泪花花,刚睡醒的头发?乱得没时间整理,只穿一条蹭了灰的裙子,为了这次香港之旅新买的高跟鞋在踩楼梯下来的时候断了跟。

    她脸上,手上,全是灰。

    除此之外手里什?么都没有。她想起?那封姨妈的信,惊慌失色间想要冲进去,却?又看到一个穿睡袍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孩子还在里面,还有一个被火舌舔到小腿的女人一边哀嚎一边被抬上救护车担架……

    她抿着?唇。

    抱紧自己暴露在热浪下的双臂,小心翼翼地蹲在路边,仰头看火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呆呆地看那扇窗户的火会不?会烧到自己的那扇。

    好多人在哭,好多人在抱怨,好多人在她面前停留,又经过她。有陌生?男人在打量她,目光在她看起?来不?怀好意,她缩了缩脚。有好心人挡住那个人的视线,提醒她,小姐你不?可以?坐在这里哦。她懵懵懂懂地应下,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十分谨慎地跟着?人群走,没有落单。有人陆陆续续被亲人朋友接走。

    她不?知道这场火的情况到底怎样,只知道火警一直在喷水,而逃出来聚集在一起?的人好像越来越少,有的被接走,有的当时还醒着?,第一时间收拾了东西出来,现?在已经去其他酒店。

    只有她。

    只有她心这么大,明明是一个陌生?客却?都能睡这么早,不?然怎么会现?在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连姨妈给她的信都留在里面,也没有钱去另外一个酒店,没有手机可以?打电话,虽然她不?想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这才是她出门的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事,也许妈妈会急得让她马上回?去,然后又是一大群人过来接她,姨妈和表姐们的工作也许都会被她耽误。然后……然后她就要变成一只飞了半天不?到就被收回?去的风筝。

    但?她也没有钱,没有钱很多事都做不?了。她没办法去像以?前一样,不?开心的时候就吃菠萝冰冰或者朗姆冰淇淋,甚至来香港就去了酒店,看完信就逼着?自己睡觉,结果还没吃到鸡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萝包和香港的士多啤梨,虽然她知道哪里的草莓都一样,但?讲士多啤梨好像比较有味……

    烟灰到处飘来飘去,狭窄马路车灯摇晃,有记者抬着?摄像机经过,她用?已经快要干掉的毛巾擦擦脸,她吸吸鼻子,想至少人家拍新闻的时候拍到自己,她的脸还能干净一点。

    结果越擦,毛巾就越黑,眼睛也越来越热,像是沁了烟灰进去,所?以?两只眼睛都变得很痛,又像是身体里面不?停有水溢出来。

    “我?我正好来出差。”

    直到,直到崔栖烬坐在她对面,穿切尔西靴,请她吃鱼丸粗面,店里在有李克勤的声?音在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她突然觉得这时候好适合接一句——“从何时有你有你伴我给我热烈地拍和”。

    她咬一口鱼丸。

    假装自己没有在等?这个节点,光着?脚偷偷打着?节拍。然后趁崔栖烬在没有表情地吃鱼丸的时候真的接了,但?是快了半拍。

    崔栖烬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嘴里的鱼丸都差点忘了吞。

    好一会反应过来,微微后退了一点,那些打包来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崔栖烬抚着?额头,很没有脾气地讲——你到底还想要吃什?么?

    池不?渝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还剩下几?颗的鱼丸说不?吃了。

    崔栖烬强调,我绝对不?会吃你剩下的食物。但?是你也不?可以?浪费,你得留到明天吃。

    池不?渝点头,说好哦。

    然后脱了断掉鞋跟的高跟鞋,很乖巧地踩在夏夜有些发?烫的柏油路上,在路过一家兰芳园的时候,朝崔栖烬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崔栖烬明白她在眨什?么眼睛,最开始想要不?理她,警告性质地说再买你明天都吃不?完。池不?渝很颓唐地摸摸自己乱乱的头发?,说“好吧——”

    崔栖烬盯她一会。

    又过来弹她的额头,很不?耐烦地跟她说——这绝对绝对绝对是最后一次。

    她说了三个绝对,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高高兴兴地踩进去,点一杯冻丝袜奶茶,还有一杯冻柠七,因为她觉得她应该会比较喜欢喝爽口一点的。然后她用?崔栖烬刚刚那些剩下的零钱付了这两杯冻饮。

    又拎着?两杯饮料,光脚踩出来,地面是湿的。好像下雨了。她很迷茫地抬头去看——

    崔栖烬站在潮湿的马路,穿很酷的切尔西靴,穿短裤,腿显得好长,整个人身上拢着?一层水汽,像雾又像雨,眼尾有红调街灯游离,有车流人流游过,她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那里……

    一只手,拎她断掉跟的高跟鞋。

    另一只手,拿一双还没拆掉吊牌的拖鞋-

    池不?渝盯着?这双搭在轮椅上的拖鞋,眼睛一眨不?眨。

    雨砸落下来,一颗一颗,像人鱼伤心才哭出来的透明珍珠,砸到那双灰色拖鞋鞋面,再缓慢洇开。

    鞋的主人还是不?讲话。

    在这个春夜再一次停在她面前,仍然是同一个人,仍然看她很久很久。

    她觉得眼睛痛,也觉得眼睛热热的,松开死死咬住的唇,明明刚刚已经吐过很多遍,甚至还吐出很多水,可口腔里太妃糖甜腻的气息仍旧挥散不?去。

    她没有办法,觉得自己真的被太妃糖打败。只能抬头,眼睛红红地喊“崔木火”。

    雨还在下,崔栖烬坐在轮椅上看她,不?知是被冷风吹到还是怎么,脸色很白。

    良久。

    踩在轮椅踏板上的拖鞋动了动。

    崔栖烬的睫毛上也落满了细密的雨雾,湿哒哒的,像是也在这场雨里等?了很久。

    很平静地看一眼周围,再缓缓垂下眼盯她,睫毛上有水滴下来。

    她顿了几?秒钟,像是刚刚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从轮椅边上的收纳兜兜里拿出一把伞,下一秒透明伞面“嘭”地一下撑开,像一个透明气球忽然涨大,完完全全地将?她们两个包裹在其中。

    伞面上有一颗黄色大芒果。是池不?渝上次推崔栖烬出去散步,结果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拦了路。于是她们在便利店买了一把透明伞,回?去之后池不?渝觉得完全透明的伞面好像太单调,用?颜料亲手画上这颗大芒果。

    崔栖烬当时很嫌弃地说,一下雨你的大芒果就会掉色。

    池不?渝当时转了转伞面,笑嘻嘻地说,那正好可以?下芒果色的雨给我们两个看。

    崔栖烬说“你才无?聊”。

    池不?渝故意凑过去,又鬼灵灵地讲——“而且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得到哦……”

    芒果色的雨。

    “啪嗒啪嗒——”

    雨砸在伞面上,崔栖烬看了一眼伞面上顿时变得花里胡哨的芒果,不?是很利落地转了个圈,将?往下落的黄色颜料水转到侧面。

    于是整个伞面往她这边倾斜过来。

    崔栖烬看她。

    像那次在香港那样,她喊她“崔木火?”,她语气平淡地应一句,“池不?渝。”

    又很冷静地问她,“你怎么了?”

    池不?渝依旧抱着?双臂,蹲在路边。

    雨雾在视野弥漫,车灯变成混沌的亮点,她觉得这个夜晚似乎太过朦胧,以?至于自己看不?清很多东西——

    她看不?清滴滴答答落下来的芒果色的雨,看不?清崔栖烬被雨打得湿湿的肩膀和手臂,看不?清崔栖烬看向?她的眼里到底有什?么……

    她觉得一切都光怪陆离,觉得她们周围肯定裹着?一个透明泡泡,泡泡里有五颜六色的2013,有暂时休战暂时陌生?过的2014和2015,有冲动迷茫的2016,有出奇转折的2017和2018,有只差一点点的2020,有混乱变幻的2023……有她认识崔栖烬之后的每一年。

    然后是2024,她缩缩自己的鞋,看那些芒果黄色的雨滴答滴答地溅到水洼里,忽然想起?还有一双芒果黄色的Vans,也曾经这样停在她的面前的时候,给她塞的耳机里面唱普通朋友。

    有一瞬间她快要哭出来,却?又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憋住,尤其无?厘头地讲一句,

    “我可能以?后再也吃不?下太妃糖了,怎么办哦崔木火?”

    崔栖烬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如此古怪,竟然寻了一个如此独特的宣泄口。又在雨声?里笑了一下,还是那样轻轻的。

    然后一只手一直给她打着?伞,另一只手在身上翻找,好久,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崔栖烬的手在自己面前摊开,是什?么黑团团的东西,池不?渝有些看不?太清。

    反而是崔栖烬看到之后,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然后又看她。

    叹了口气,好像有点为难。

    雨伞侧面是芒果色的雨,崔栖烬往前,递到她面前,应该是两颗糖果,被棕色糖纸包了起?来,糖纸还有些包得不?整齐。

    她很随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跟她讲,

    “那改吃椰子糖,要不?要?”

    第30章 「春雨迷醉」

    7-11便利店里一共有多少种漂亮的糖果?

    池不渝看起来应该不知道。结账的时候崔栖烬的大脑自动辅助计数——算上糖果巧克力、润喉糖和?放在柜台的口香糖……

    一共有39种。

    在成都生活这么多年, 崔栖烬头一次知道爱情迷航街末尾这家7-11的糖果种类有178种,而其中被池不渝认定漂亮的就有39种,就像她在忽然之间察觉到成都春夜有那么阴雨绵绵。

    水汽在玻璃上氤氲,轮椅被卡在门?边, 雨伞被放置在门?口, 似乎还?淌着芒果色的雨。便利店的门时不时叮当一声打开又关?上, 所有买来的糖果在门边条桌上依次排开。

    池不渝在她身边撑着腮帮子, 很费力地嚼一款包装上印着绿色苹果的苹果味糖果。

    含含糊糊地问,

    “崔木火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这个春夜湿气很重。

    有无数人从她们面?前穿梭而过,她坐在她身边……闻起来像一个新摘下来的青苹果。

    崔栖烬发觉自己忽然喜欢上看雨。她靠坐在高?脚椅上,心不在焉地说,“我出来看雨。”

    “出来看雨?”

    池不渝似乎对她的答案很费解,嚼了一会嘴里的糖,勉强咽进去, 讲,县祝付

    “你什么时候喜欢下雨的天气了哦?”

    崔栖烬盯外面?飘摇的雨丝, 又盯玻璃窗上倒映着的池不渝,轮廓朦胧,可一双眼睛还?是红通通的, 想必哭了很久。

    “不知道。”

    她撑着下巴说。

    接着又突然问一句, “不过出来看下雨就一定是喜欢下雨吗?”

    池不渝很迷惑地眨眨眼。

    眼睫毛湿湿的, 像一颗被打湿的青苹果,想了半天, 吐出一句,

    “你好哲学哇崔大师。”

    崔栖烬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实际上雨天会把她的轮椅弄脏,甚至在她的衣服上留下某场雨的气息, 还?在她的拖鞋鞋面?上砸了一颗又一颗酸涩的雨水进去……

    这样一讲,雨天貌似是一件很坏的事。也许她不该喜欢雨天。

    这么想着,下一秒瞥到桌面?上的糖果,便将这个矛盾而混乱的问题带过去。

    “找到了吗?能代替太妃糖的糖?”

    池不渝摇头,然后又剥一颗椰子糖到嘴里,嘴巴抿了抿,说,“还?是椰子糖最好吃。”

    “椰子糖?”

    崔栖烬看着桌上那堆花里胡哨的糖果,毫不客气地讲,“那我把这些退了?”

    池不渝顿时眼睛瞪大。

    将所有糖果乱糟糟地圈进怀里,好像被她惹生气的一只河豚,“都已经买给别个了怎么还?能退回?去!”

    崔栖烬又被她紧张兮兮的模样逗笑。

    伸手,很熟练地弹一下额头。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笨蛋。”

    侧脸,盯池不渝护食的动作,“都说我请客了,怎么不知道挑贵一点的?”

    偏偏挑一个最便宜的椰子糖。

    网上批发十三?块四毛三?有八十颗。而这两颗还?是今日?崔栖烬点一份那不勒斯意面?所得的赠品,她不吃糖,但浪费食物终究不太好,于是她想起了某位连番茄炒鸡蛋都要?吃甜口的甜食爱好者。

    她随手揣到了兜里,没想到就派上用场。

    她以为这样说,池不渝会跳起来反驳,并?且和?她争辩椰子糖好吃和?价格无关?。

    而池不渝却突然愣住。

    然后动作特?别慢地将撑在桌面?的手肘滑落,直到脸完全贴到小?臂,眼眶周围泛出的红以一种无法阻挡的趋势弥漫。

    又哭了?

    崔栖烬自动回?想自己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凶,等池不渝就这么盯了她半晌,她怀疑自己是否不该反驳让池不渝挑贵一点的……池不渝是真的容易被惹哭。

    崔栖烬抚了抚额头。

    犹豫许久,很难以启齿地讲,“你要?是真的有那么喜欢椰子糖,我可以再给你买八百颗。”

    池不渝听了也不讲话。只趴在桌上,下巴枕着小?臂,歪头,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她。

    “八千?”

    池不渝的睫毛颤了颤,嘴巴瘪了一下。

    “八万?”

    池不渝嘴巴越来越瘪。

    “八千万,不能再多了。”崔栖烬强调。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鼻梢也忽然之间变得红红的。

    崔栖烬警告性质地说,“你不要?太贪心。”

    池不渝还?是不讲话,一副快要?哭出来但使劲在忍的模样。

    崔栖烬叹口气,“再多下去,你下辈子就要?变成一棵椰子树……”

    说到一半瞥池不渝皱巴巴的脸,池不渝应该快要?哭了。然而她却一点也不嘴软,坚持将要?说的这句话说完,

    “来偿还?你这辈子的罪。”

    于是池不渝终于发出声音,她像是总算憋哭了,又像是被她惹得笑了。总之又哭又笑,表情?很不漂亮,池不渝的脸就不适合哭,只适合笑,开心的、跳脱的、不管不顾的笑。

    乱七八糟的表情?维持了好一会,池不渝昂昂下巴,第一句话,凶巴巴的撒娇语气,“崔木火你不要?总是在这种时候逗我笑!”

    崔栖烬觉得池不渝对自己有误会,张了张唇,刚想说“我哪里有逗你笑”。结果池不渝先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突然来一句,

    “崔木火你人好好哦。”

    崔栖烬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她不太习惯夸奖,特?别是池不渝特?别正经的一种夸奖。这简直让人在一瞬之间生起过敏反应。

    她抿抿唇,突然站起来。

    扶着腰走到货架拿了一包手帕纸,结了帐,扔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池不渝那边,

    “擦擦眼泪。”

    池不渝眼睛通红地讲瞎话,“我没有眼泪可以擦。”

    崔栖烬不看她了,“想哭就哭,又不丢人。”

    池不渝没有动静。

    过一会把手帕纸拆了。

    窸窸窣窣的,透过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崔栖烬看到她拿出一张纸,完完整整地盖住自己的脸,然后闷闷地说,

    “我怕你嫌我丢人。”

    崔栖烬对心情?不好的人保持友好的态度,“我不会那么觉得。”

    池不渝说“好哦”。

    然后彻底没声了。

    崔栖烬倒扣在桌面?上的手虚握成拳,过一会,她发现外面?已经没有在下雨,可是雨声似乎变大了,稀里哗啦的,就在她身边。

    “好吓人哦刚刚。”

    池不渝又哭了,池不渝的声音很像是断断续续的雨,一滴一滴,砸落到她的耳膜。

    “那么多人,那么多车,我就,我就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嘭’地一声,好大的声音,我就去,就去看嘛……”

    她的哭腔像雨水漫出来,几乎要?漫到她的咽喉,淹过她整个呼吸系统,

    “我听到人家讲是车祸,但还?是不小?心回?了头,就看到地上全都是血,鲜红鲜红的,看起来还?粘粘的,一个……一个嬢嬢躺在,马路上,好像还?在动,太近了,太近了,我当时,当时还?在嚼你给我的太妃糖,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好多好多人,我好害怕,我后来吐了好久,还?吐了好多水出来,但还?是觉得太妃糖好恶心,好恶心,崔木火我,我再也吃不了太妃糖了……”

    一个人在近似于嚎啕大哭的时候,另一个人在她身边时应该说些什么?崔栖烬不知道。

    她很不擅长面?对眼泪,这是一种她从来就没有过的东西。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池不渝面?前,自己会突然多出那么多不擅长的事。

    也许她应该说——池不渝你这完全是倒叙。先没头没尾地讲一句自己吃不了太妃糖,到现在才将事情?讲完整,别人会很难听明白。如果你是在讲故事,那么你的听众可能会在一开头就全部跑掉。

    但她讲不出这种话。

    今天晚上没有爱尔兰之雾,她滴酒未沾,还?是讲不出自己理应去讲的话。

    她看到倒映在湿雾玻璃上的自己,渐渐松开了虚握成拳的手心,接着逐渐抬起,最终缓缓落到池不渝的背脊……

    那一刻的触感很奇妙。

    像自己的掌心之下蜷缩着一只翅膀受伤的鸟,或者是一条鱼鳍受伤的鱼,被风吹落的叶,被雨打湿的花……总之很脆弱,很不可控。

    她想到陈文燃在微信群里发来的那个车祸新闻,她看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上面?的广告从“关?爱自己”滑到某款特?调鸡尾酒,而掌心轻拍下的背脊正在微微颤抖。

    于是她的掌心连同手指末梢似乎都跟着颤抖,犹豫着冒出一句,

    “你要?不要?喝点酒?”-

    半个小?时后她开始后悔自己问出这一句话。

    而实际上,当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后悔。

    即便在这时候。

    酒精的确是某种镇定剂。但她一向?崇尚健康生活,反对酒精的入侵。

    可池不渝似乎不这么觉得。

    在她说完之后的一秒、两秒、三?秒……她试图将这句话撤回?,而池不渝却率先晃了晃头,将盖在脸上的手帕纸晃下来,敞出那双泛红的眼,抽抽嗒嗒地说,

    “是不是喝了酒我就会忘记今天晚上的事情?了?”

    于是那一刻。

    崔栖烬没办法说不可以。她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糖果,叹一口气,讲,

    “如果糖果不可以,那么酒精一定可以。”

    接着她们在二十四小?时的7-11喝酒,池不渝似乎是哭够了,势必要?将糟糕的记忆从脑子里抹去,凶巴巴地抹一把眼泪。

    她硬要?请崔栖烬来喝酒。

    甚至还?当场研究调酒攻略,翻来七个冰杯在桌上排好队,伏特?加必富达金酒椰子朗姆酒野格全都买来,又抱来瓶瓶罐罐的饮料,一杯一杯按照比例来兑,一杯一杯试过去……

    崔栖烬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冰杯,看到池不渝的耳朵尖尖已经开始泛红。于是她有些心累地想——

    这个夜晚大概会很漫长。

    却终究没有阻止。

    她看池不渝颇为认真而忘却痛苦的侧脸,余光瞥到玻璃窗映着的自己好像在笑。

    当时她没想到,再过半个小?时,她会极度后悔自己在这一刻没有阻止。

    彼时已经是深夜。

    雨已经彻底停了,但马路还?是湿的,轮椅压在马路上很粘,不像雨水像胶水。

    喝到一半,池不渝从7-11兴冲冲地踏出来,像重振旗鼓,在湿哒哒的马路上很突然地展开双手感受风,很故意地踩着水洼过去。

    回?头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很乱,眯着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昂着下巴对崔栖烬笑,很忽然地在街上喊一句,

    “春天好像真的来了。”

    崔栖烬跟在她后面?,轻踏着沁过马路的雨,接冉烟打过来的电话。在听到这句话时,伸出手机去收声。

    再递到耳边。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连轴转拍摄的冉烟松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调侃,“你这通电话要?是再晚一点,我和?陈文燃都已经开车来成华了。”

    陈文燃吵吵嚷嚷地挤在电话旁边,很不满地说,“就是就是!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报平安?”

    崔栖烬很简洁地讲,“忘了。”

    “忘了?”

    陈文燃在那边提出质疑,“你什么记性啊崔栖烬!!”

    那边传来“啪”地一声。

    像是冉烟把陈文燃凑过来的脸很不客气地推回?去,紧接着窸窸窣窣一会,像两只老鼠在偷偷摸摸商量些什么。

    很快,冉烟的声音再次恢复清晰,跟她讲,“既然水水没事,那我们就不用过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崔栖烬看一眼前面?的池不渝。

    她好像停在哪家店的门?口,手里捧着七杯酒中味道最甜的一杯,在装模作样地研究些什么。

    “应该可以。”

    崔栖烬这样说,挂了电话,往池不渝那边走过去。

    在这个夜晚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可以正常行走。好像在池不渝大喊这一句之前,她还?只能依托没了电的轮椅出来寻人,而在这之后……她跟在后面?,轮椅已经改用推的。

    糖果堆在轮椅上,成都的风里开始有了某种清淡树木的气息。

    短短的几步路,她想池不渝的确很容易哭,很容易在遇到某些事情?的时候陷入慌乱和?焦急,但池不渝又的确,总是能够很快从不好的情?绪中走出来。

    某种程度上,这个醉鬼拥有着极为强大的自愈力。让人心生羡慕。

    “你在这里做什么?”

    崔栖烬走过去,池不渝嘴巴润润的,咬了一会吸管,脸蛋红扑扑的,眼巴巴地等旁边一个路人终于走过去,五米之外只有她们两个,又鬼灵灵地凑到她耳边,问,

    “你去过这种店不?”

    什么店?

    崔栖烬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很痒,像有一根喝了酒的羽毛拂过。

    她不太习惯地缩了缩手指,下意识抬眼去看,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店,就听到池不渝说“我是醉鬼,进去看看应该没事吧?”

    还?有醉鬼知道自己是醉鬼的?

    她好笑地想着。

    下一秒池不渝呼出一口气,像是做下什么严肃的决定似的,用手里的冰杯冰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噔噔噔”地跑了进去。

    崔栖烬这时才稀里糊涂地聚焦视线,总算看清店招牌上几个闪烁着霓虹的大字,那一刻大脑迅速分?析出结论——这是一家女女专用,成人——用品店。?

    “池不渝。”

    没有人应。

    “池不渝?”

    崔栖烬阖一下眼,宁愿自己没有戴眼镜。

    “池不渝!”

    有个戴棒球帽的女生从她身边路过,眼神暧昧。崔栖烬逐渐失去耐心,犹豫着踏出一步,却又后退……

    “池不渝……”

    下一秒,池不渝噔噔噔从店里跑出来,脸蛋比刚刚进去的时候红了不止一倍,像一个下了锅的大闸蟹在紧要?关?头跑出来。

    发丝飘摇,手心滚烫,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是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头也不回?地拽着她跑,来一场丢脸之后的大逃亡。

    可那一秒大概是又想到她的腰不能跑,于是很慌乱地跺一跺脚,心一狠直接坐在了轮椅上,用装糖果的7-11塑料袋套住脑袋。

    整个人僵住,缩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只有拽着她的手腕的手在催促,像拉老式电灯的开关?,

    “快走快走!我们快走!”

    她的语气像是这家店里有女鬼马上要?追上来。

    崔栖烬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见?店里一个烫着卷卷涂着口红打着唇钉的年轻女人掀开门?帘朝她们看过来。

    池不渝又瞬间不动了,整颗头套在塑料袋里,缩在轮椅上像只胆小?的蜗牛。

    “两个姐姐进来看看嘛!”?怎么把她也算上了?

    崔栖烬皱眉,看池不渝头上战战兢兢的塑料袋,叹一口气,十分?冷静地对疑似店老板的女人说,

    “不用。”

    然后,处变不惊地扶一下眼镜,推着轮椅,滚过在脚尖流连的水洼,离开了年轻女人的目视范围之内。

    身后还?能隐约听见?热情?似火的一句,

    “那下次再来哈!”

    很长一段路都没有人再讲话,只听得到轮椅滚动的声响,和?一些稀里哗啦从树叶滴落的残余水声。

    位置调转之后很奇妙。

    崔栖烬推着轮椅,只看得到池不渝被白色塑料袋套住的头顶,像做贼心虚似的,一动不敢动。

    到一棵玉兰树下等红绿灯的时候。

    风刮过来有些凉,将池不渝头上的塑料袋吹得摇摇晃晃。

    崔栖烬盯了一会没忍住,笑出声。

    “笑什么哦!”

    池不渝故意装凶的声音从塑料袋里传出来,有点闷,还?有点滑稽。

    “没有啊。”崔栖烬懒洋洋地讲。

    池不渝不服气地将套在头上的塑料袋拿下来,头发乱得像头狮子,耳朵尖尖还?是红得快要?炸掉,瓮声瓮气地跟她解释,

    “我那……我那是以为这里面?没有人,才进去的。最近这种店不都流行无人的嘛……”

    崔栖烬瞥她,“你还?知道最近这种店流行无人?”

    池不渝一下哽住。

    腮帮子鼓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卡了壳,于是干脆又将塑料袋罩了回?去,将冰杯敷在自己脸上,然后开始耍赖皮,

    “我是醉鬼,醉鬼做什么都可以。”

    崔栖烬笑,“嗯,对,你是醉鬼,醉鬼做什么都可以。”

    似乎是她的不反驳,反而惹得池不渝更加恼火,攥了攥塑料袋,语速很快地跟她解释,

    “谁晓得我一进去,那个妹妹就很热情?地跑过来给我介绍,说这个那个好用,问我喜欢什么巴拉巴拉,还?说,还?说……”

    说到一半语无伦次。

    到后面?越说越不对劲,干脆闭紧了嘴巴。

    崔栖烬笑得肚子痛。

    然后发现等完红灯又一个绿灯过去。和?她们刚刚一起等马路的人已经走到一半。她捂着自己的腰,怕笑得腰要?断。

    大概是她的笑声太过分?。

    池不渝气得恼火,说一句“崔木火你好烦嘛”还?不够,最后咬牙切齿,像一只生了气的白色博美犬,抻着脖子破罐破摔地来了一句,

    “她还?问我是不是要?跟你一起用!”

    一只乌鸦顺着这句话从脑海里飘过去。崔栖烬猛地被空气呛了一下,扶着腰连着咳嗽。

    池不渝仰起下巴,鼻子哼出一口气,举着冰杯的手还?伸得高?高?的,很张扬地在空气中比了个剪刀。

    咔嚓咔嚓——

    崔栖烬看不惯她的剪刀手,一把按下去,自己的手也沾上了冰杯的水汽,凉凉的。

    她捻了捻手指,触感逐渐在风里消散。她慢条斯理地说“哦”,然后又挑衅式地问,

    “那你怎么说的?”

    池不渝的剪刀手焉了下去。

    池不渝不讲话了,闷在塑料袋里的头缩了下去,像是别别扭扭地服了输,在轮椅上动来动去,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憋出一句,

    “那我……那我不就跑出来了啊。”

    崔栖烬又笑。

    池不渝自暴自弃,“笑吧笑吧,你就使劲笑,笑到腰都扭断掉!”

    像是嘲笑别人真的会有报应,崔栖烬真的笑到腰好痛,“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池不渝一下掀开塑料袋,红扑扑的脸蛋上全是担忧,“还?是我来推你哟?”

    “不用。”

    正好是绿灯,崔栖烬不等池不渝反应,就推着唧唧歪歪的池不渝过马路。她们起码在这个红灯下等了好几分?钟,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过去。

    池不渝特?别不听话。

    坐在轮椅上还?要?返过头来看她,姿势歪七扭八,忧心忡忡,“你腰痛不痛哦!”

    崔栖烬被一只迷离醉鬼直勾勾地盯着,很不习惯,恐吓性质地把她的脸推到另外一边,

    “你再扭头小?心要?把脸摔到破相?。”

    池不渝听她这么讲,后脑勺挣扎了几秒,却还?是扭了过来,眼巴巴地在轮椅上戳着下巴,盯她一会,

    “你喊我一句笨蛋嘛。”?

    恰好这时到达马路对面?,有个和?她们并?行许久过马路的路人,奇怪地回?头看她们一样,然后赶快走了。

    就好像她们是两个怪人。

    “你的要?求蛮奇怪。”

    崔栖烬慢悠悠地说。

    但她又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想,可能也确实够奇怪的——

    大半夜在下过雨的街边乱逛,拎一袋7-11的糖果,从一家散着红光的女女用品店匆匆逃亡,一个人脑袋上套着写“持续发展”的塑料袋,另一个人穿着拖鞋推轮椅笑到捂腰……

    任谁看了都挺奇怪。像演一部儿童动画。

    轮椅在柏油路上颠簸,时不时就有人超过她们,投来视线。崔栖烬视而不见?,而池不渝缩在轮椅上,手指扒在轮椅边边,唉声叹气好一会,才瘪着声音说,

    “我觉得我真是挺笨的。”

    崔栖烬叹一口气,“你又开始反思了。”

    池不渝发出一声“唉”,“在香港的时候也是一样。”

    她们成了街上的两只叹气精。

    “人喝多之后总是会有些感性。”

    “我刚刚还?在心里想哦,要?是在香港那次没有你,我可能真的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

    “你想的事还?蛮多的。”

    “真的啊,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去香港这么远的地方?嘛,本来想着一定要?在那边大干一场的,结果后来发生这种事,要?不是你过来,那天晚上帮我处理火灾之后的事情?,第二天还?帮我找好房子给我联系人搬好家……”

    “还?有刚刚嘛,我本来是想着处理好心情?再去找你的,这样我就不会影响到你的心情?嘛,结果还?惹得你反而出来找我,还?把7-11所有漂亮的糖都买来哄我开心,还?陪着我喝酒,一句话也不讲,然后刚刚看我这么笨丢脸也没有骂我笨蛋……”

    她的话好密,让崔栖烬听得头疼,直接截断她肉麻的话,“你喝醉了之后话还?蛮多的。”

    池不渝话说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能委屈地眨眨眼,“好吧。”

    崔栖烬眼梢跳了跳,“其实……”

    池不渝脸上表情?瞬间从委屈换成期待,“其实什么?”

    “……”

    崔栖烬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没什么。”

    她只是想起在香港的那个晚上——

    雨落下来,池不渝穿上拖鞋之后,她蹲着问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不要?忍着,再去买一双就是,一双拖鞋也不是很贵。

    当时池不渝却久久没有抬起脸,过了半晌,豆大的眼泪也像今天晚上那样砸下来。

    原本她没有发现。

    甚至想过池不渝突然之间睡着的可能性,手伸出去晃一晃,紧接着,一滴泪就那样砸到她的手背,烫的,热的,顺着雨水滑落下去的那一秒,她蜷缩了一下手指,听到池不渝用着哭腔讲,

    “我好没用啊崔木火。”

    接着是,很多很多颗砸到她手背的泪,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擅长接住别人的眼泪。

    手指僵直,热泪滑落,她听池不渝一句一句,抽抽噎噎地讲,“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崔栖烬试图维持冷静,“没有人会在经历这种事情?时候不慌张。”

    “不是的,不是的。”

    池不渝的泪还?是一样烫人,“你晓不晓得……我大二的时候本来想要?申请交换生的,但最后还?是没去。”

    “和?这件事有关??”

    池不渝先是点头,然后又匆促地摇头,“那个时候我的确很害怕,但其实因为班上有个同学也要?去那个学校,我想着,想着两个人一起就不害怕了,所以那个时候真的只开开心心地想着可以出去……”

    崔栖烬盯着她眼尾的泪珠。

    想这香港的眼泪到底是什么滋味,为何会叫看的人也觉得心生不快,为何像是漫到了她的口腔,使她说话都有那么费力。

    她伸出手了,又一颗,湿湿的,砸到她的指间,侵入纹路之间,将她动作中断。

    她问,“然后呢?”

    池不渝终于抬头看她,一双通红的眼,

    “然后临出去之前,我才知道妈妈生了一场病,她不让我知道,想让我安心出去读书。我听说了之后好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出国会比我的妈妈重要?……”

    “后来,我和?她吵架,反正就是一定要?留下来嘛,也没有去。再后来,妈妈的手术很顺利,也恢复得很好。”

    “这样不好吗?”

    “不太好。但我不是说我没有去这件事不好……”

    崔栖烬记得池不渝那时的执拗,也记得池不渝那时的眼泪,像是某种高?浓度的液体,快要?在她手背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的伤口。

    还?记得最后——

    混沌迷离的香港街头,红色的士一辆又一辆穿梭,像刻意抽帧的电影镜头。池不渝穿一条黑裙,发间荧蓝丝带浮游,像一只误闯入城市的爱情?鸟蛱蝶,眼睫毛上落满陌生城市的霓虹,毫无头绪毫无条理地跟她讲,

    “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想了,为什么我总是会让爱我的人特?别担心,为什么冉冉,为什么你,为什么陈文燃同学都不会被这么担心,只有我是这样的……”

    最后蹲在路边,抱住被磕磕碰碰出淤青的膝盖,红着鼻梢,落定结论,“我想我大概是个特?别不靠谱的人。”

    崔栖烬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讲的什么。

    也许她讲——这样说明你被很多人在爱着,而你也恰好在爱着很多很多人。这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又或许是和?池不渝一起蹲下来,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爱反思自己?

    但她记得,至少在那一个晚上之前,她一直觉得池不渝是一个过分?易懂的人——

    池不渝脑子很白很直,可池不渝有时候也会拐弯抹角藏着点东西或者是坏心思。

    池不渝尤其有爱心。看到路边摆摊写着“生完二胎从大山里逃出来求路费”的职业乞讨者,知道故事是编的也会走不动道,就算硬着心肠走过去了,也会再走回?来把自己所有的零钱掏给对方?,之后想出破绽她又会唉声叹气地说——其实仔细想一想,是假的也比是真的好。她希望全天下都没有人受这样的苦。

    池不渝真的生气的时候是真的很会骂人,有时候很歪,有时候会有点作。池不渝吃虾要?人剥壳,池不渝从大学开始就一门?心思扑在新中式旗袍上,因为她要?为自己代言也希望每位漂亮姐姐妹妹都能发掘自己的美,池不渝其实不喜欢猫猫狗狗因为小?时候被狗追了几里路,但也不喜欢鱼因为觉得滑溜溜的所以很害怕……

    以至于崔栖烬一直以为自己很懂池不渝,可好像到头来又不是。

    池不渝,池不渝。

    这个名字,这个象征,这个人类身上,都混杂着很多未知并?且不可预料的事情?。

    “池不渝。”

    这句呼唤已经是在成都,是一个春风迷醉的夜,池不渝整个人缩在轮椅上,塑料袋不知何时被取了,敞着一张光洁白皙的脸,像一条没有鳍的漂亮热带鱼,被她慢吞吞地推着走。

    她还?是那样盯着她,过了半晌,喊她崔木火,然后又无厘头地讲一句,“你还?是骂我一句笨蛋吧,我听起来舒服一些。”

    崔栖烬笑。

    她觉得她今天晚上未免笑得有些太多了。她觉得不要?总是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

    等笑完了,又喊一声,

    “笨蛋。”

    笨蛋池不渝昂起下巴应了一声,笨蛋池不渝今天做了很多不太聪明的事——出了事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备,下了雨不知道去躲雨,把自己喝成醉鬼还?要?在街上乱晃,以为那家店是无人经营闷着头冲进去,在自己脑袋上套塑料袋……

    可其实,自诩比池不渝聪明的崔栖烬也在今夜做了很多不太聪明的事——找到了池不渝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报备,淋了雨不知道自己其实带了伞,眼看着池不渝喝成醉鬼却没有阻止,在那家店门?口一声又一声地喊池不渝的名字却迈不开腿一个人逃走,过马路的时候因为在笑池不渝而连续错过了好几个绿灯……

    “你知道人类的大脑前额叶一直可以发育到二十五岁左右吗,前几天我还?看到有个博主说,在这之前做些什么笨一点的事都没关?系。”

    “可是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还?这样也没关?系哇?”

    还?有一件最笨的事——

    “嗯,你没关?系。”

    从店里逃出来的那一秒。

    匆忙之下池不渝拽住崔栖烬的手腕,在这期间有无数个人经过她们,她们姿势古怪地推着轮椅,经过好几个闪烁着霓虹的路口,将这场已经消逝的夜雨踏过无数次,春风一次又一次地吹过她们的发,池不渝转了无数次头过来看崔栖烬……

    可直到现在——

    她攥住她手腕的手心都没有松开。而她好像也没有意识到她们一直没有分?开。

    她甚至望着她一愣一愣的双眼,推着轮椅不停往前走,好一会,紧了紧自己莫名发烫却找不着缘由的手腕,不太聪明地补一句,

    “所有人类当中的没关?系。”

    不是我的没关?系——她在脑中迟钝地给自己强调……

    也不知道今夜到底是谁比较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