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
沉重且一直束缚他的肉-体渐渐消弥了对他的拉扯感,容诉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他看见皑皑白雪下躺着的是他那副干涩枯槁的躯体。
雪是极端纯洁的白,而他的血却是红梅般的赤。
随后数不清的官兵围住了他的尸-体,有百姓惊恐,也有百姓却麻木,与剩下的百姓而言,更重要的是将米粥全部喝到肚子里。
可能是脚滑,也可能是他的身体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左右他已经死了。
飘在半空中,容诉云并没有追究自己是如何坠下去的,随后的光景如同走马灯一般,迅速展现在他在他的眼前。
他的尸体被拉回去厚葬,度过寒冬难民渐渐开始感激他,就连那位一向看他们容家的君王也出现在他的葬礼上,但盛烨霖依旧是冷静的模样,没有一丝笑意,眼尾却飘着淡淡的一层红。
容诉云呆呆的想,可能盛烨霖是在高兴吧。
毕竟自己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死了,并没有脏了他的手。
不过他也笑了,因为透过盛烨霖高大而极巨大的背影里,他看到了盛烨霖曾经下过的种种部署。除掉他的父亲,除掉他的伯叔,断了他兄长的性命,最后就是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他就先一步坠下城楼。
等到他下葬,岁月流转的速度就更快了。
容诉云恍惚的看着那些流光片影,第一年大盛旱灾,北部三州十二郡断粮,往后一年又是水难,江南大片地区全部淹没于水中。随后湖水退却,骸骨重现,与之一起聚来的,是恐怖的疫灾。疫情从婉约江南一路蔓延到京城,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哪怕最威震四方的君王也无法空手镇江山,更不提君王盛烨霖杀伐果断,竟主动在举国危难之际对邻国发起攻击。
却不想邻国的新君王,兵行诡谲,大盛武将皆折于他手,短短三年,因为穷兵黩武,整个大盛的人口仅剩三成……
五年后敌国皇帝举旗攻入京城,百姓武将招降,独剩大盛帝王火烧皇宫,焚寂而死。
此后世间再无大盛,四海一,山河平。
这番情景太过真实,以致于容诉云骇然震惊。
只不过五年光景,整个王朝就不复存在!
容诉云还想继续往后看,可他的神思却越来越慢,仿佛随风飘扬的柳絮。
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
等他再睁眼,周围就是喧闹的人声。
其中夹杂着一道低沉粗糙,却让容诉云日日念念,魂牵梦萦的声音。
容诉云倏然睁眼,看到床边那道高大的人影,容诉云的眼角迅速聚满了泪水,豆大的泪滴从他的眼光滚落,灼烫而真实。
“大哥!”
床边的男人还身穿铠甲,头发凌乱,见容诉云哭了,他慌忙的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最后还是从身边林沐那里抽出了一张柔软的巾子,轻轻的为容诉云擦拭泪水。
“小宝!小宝,你终于醒了?!难不难受?想不想吃东西?姜大夫快来看看小宝现在如何!”
容枕山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让容诉云无法打断回应。
但容诉云现在也不想打断容枕山。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从高高的城墙上摔了下去,为什么还能看到他的大哥?
容诉云震惊的说不出话,被窝里的手狠狠掐了掐干瘦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在腿骨蔓延,容诉云却越掐越狠,仿佛这样的疼痛越猛烈,眼前的景象就越真实。
没人知道他有多害怕。
他多怕再睁眼,还是那个雪地里的孤家寡人,还有……那片民不聊生的惨烈景像。
而眼前这人,是他的大哥啊……
容诉云陷入无声的哭泣,可他却不知道此刻他呆滞的模样让容枕山有多害怕。容诉云本来就病瘦,现在这张脸不过巴掌大,下巴尖的出奇,偏生容诉云现在还在可怜巴巴的无声压着哭腔,容枕山觉得自己的心窝子都快被他皱了。
床上少年刚擦完的泪水又重新落下,最后容枕山干脆甩了帕子,用布满老茧的指腹擦拭他的眼泪。
“小宝是不是很痛?是大哥来晚了,要不是大哥不在小宝身边,小宝也不会被那些酸儒推入水里,大哥应该早点调回来保护你,小宝不科考也没事,大哥一辈子护着你,不需要小宝去朝堂上抛头露面,和那些人尔虞我诈。”
容枕山说了好长一通话,容诉云也终于明白自己现在处于何时——原来就是殿试的前三天,他被书院的同僚推入冬日的寒池,他的身子本就虚弱,再坠入彻骨冰水,就一直寒疾缠身。
他上辈子仔细查过,那名推他的书生同他无冤无仇,仅受人指使,得了五百两银子就把他推入水中,等他查得更细,那人就暴毙于牢狱中。
容诉云曾想过,这事背后之人很多。
但他从不愿意往盛烨霖身上想。
整个朝堂,能有谁比盛烨霖更厌恶他们容家!
容诉云生生咳出了一口血,可把容枕山吓得不停,容诉云却熟稔的捂着嘴,他安抚容枕山,声音格外坦然:“没事的大哥,咳一会儿就好了。”
容诉云早已习惯了。
容枕山的心却狠狠的抽痛着。
自从三年前他们的父亲染病抑郁而终,小宝就从来不曾笑过,现在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那等人推入水中,若非书院师长偶然经过,小宝岂非已经没了生息。
武将皱眉,血战疆场的杀气瞬间蔓延了整个屋子。
容诉云却不怕。他微微歪着脑袋,睁着他那清亮的眼睛仔细描摹容枕山的面容,满是认真。
容枕山一愣:“小宝……你这么看大哥做甚?”
容诉云嘴角轻抬,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大哥真年轻。”
已经二十七的容枕山:“??”
容枕山伸手探了探容诉云的额头,并未发烫:“小宝你也没烧糊涂啊,大哥我都二十七了,怎么能称得上年轻。”
容诉云却摇摇头,含笑不语。
脑海里浮现着的,却是容枕山作为使臣出使敌国的最后一面,那年容枕山也不过三十,就已经鬓染苍发,面露沟壑。
而现在的容枕山,是鲜活而有蓬勃武将气息的容枕山。
真好,他还有重来的机会。
但容诉云很快收敛了笑意,因为还有三日他就要参加殿试。
“大哥。”容诉云看向容枕山,对方也在看他,表情柔和,“怎么了?”
容诉云遣散左右,门窗禁闭。
容枕山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小宝有什么要说?”
容诉云看向他,眉眼半垂,凄神寒骨:“大哥,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什么!”容枕山震惊,“小宝,怎么可能,那是不是你做的一场噩梦。”
“大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重回一世,上辈子我被盛烨霖亲笔封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再往后,就是一条惨烈结局。我眼睁睁看着我入朝三年不到的时间,大哥你就被盛烨霖设计入局,死在敌国……我还看到父亲之前如何被他折辱训斥,否则父亲怎会忧愤而终!”
容枕山惊讶不已,倏然间,他瞳孔骤扩:“小宝……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
“坠楼而亡……”容诉云声音很低,“大哥,我不想这个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容枕山浑浑噩噩,他看着乖巧的容诉云,想问的话总堵在喉咙里:“可世间,怎有如此玄然之事……”
“大哥,若不信我,可看这次科考。”容诉云半敛眉眼:“科考题目我尚且还记得,史论之题为「行赏忠厚之至论」,状元为我,榜眼薛氏薛子恒,探花宁南县周探云,至于其余人,若大哥给我纸笔,我也可一一叙之。”
“大哥……”
“你让我想想。”
“好。”
还有几日殿试,容枕山故意不去想容诉云的那番话。但他发现自己万千宠着的小宝似乎变了性子,容诉云之前读书格外勤奋,现在却将书房里的那些珍贵诗集古籍全部锁进了库房,不是拉着林沐看册本,就是摆弄乡土农耕相关的农具。
难不成小宝想去乡下种地?
啊?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家有的是地,有的是钱。
可与此同时,外面不到两日就传起了谣言,竟说他的小宝坠入水中,奄奄一息,连殿试都去不了了!
容枕山这就忍不了了。
容枕山的大掌一掌拍下去,立刻拍得窗边的小方桌四分五裂:“京中怎能有此谣言传播,我定要捉住那幕后之人,将他千刀万剐!”
容诉云正在吃燕窝羹,闻言放下碗筷,他用帕子轻轻擦拭了嘴角,指尖的动作很文气,却不女气,就像清润的莲,秀挺的竹,浸润人心。他看向容枕山,弯弯眉眼:“大哥,是我让人传出去的。”
“小宝,您怎可自己咒自己!”容枕山很震惊。
但很快,容诉云说出了让他更震惊的话:“大哥,殿试我一定会去考,但日后的官员录用,我不会去。”
“??小宝?如果你所言当真,你已经中了两元,只差最后殿试就成状元,你要在此等光耀时候放弃入朝?是不是因为书院的人影响到你了,那只是书院,等你入了朝,朝堂中的人……”说到这,容枕山莫名说不下去了。
因为朝堂也是一团黑。
容诉云还在看他,眸子清亮亮的。
容枕山只叹了口气,他受不了自家胞弟这样的眼神,他伸手揉了揉容诉云的脑袋,就像小时候一样,轻易揉乱了容诉云的头发:“大哥说这话绝非逼你求得功名利禄,只是你从小志于诗书,还说要超过父亲,成为天下绝顶的文臣。如今你课业有成,三元即在眼前,你当真甘愿永不入朝?”
“大哥,我已想好。”容诉云颔首,“我不愿入朝。”
这些日子容枕山想了很多,还是不愿信容诉云之前预言般的那番话。但他低着头,伸出一只大掌盖住容诉云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仿佛对待什么难得而易碎的宝物。
容诉云眨着眼。
大哥的掌心很热,很粗糙,以致于大哥总害怕伤着他,很小心翼翼地对待他。
当下亦如此,容枕山绷紧了武将的脸,语气却温柔:“好,哥说过,小宝想做什么都行。”
容诉云鼻子突然有些酸,他站起身,倾步上前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高大的容枕山,顶着刚被容枕山揉乱的细碎绒发,脑袋往前蹭了蹭,声线低而绵软的叫了一声。
“大哥……”
这次换我来守着你。
容枕山因为弟弟的一个拥抱,甜似蜜的离开。等四下无人,容诉云重重地坐回书房木椅上,方才的温柔消失不见,他捻着一杯温茶,眼神凝如寒冰——
“孽障,你还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