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清缩在床沿,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
颜华池往他这边移一点,他就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
“哎——”有人叹了一声,穿过另一条被子伸手把他往里面捞,“师尊,要掉下去了。”
沈长清默不作声,好在颜华池也没再有其他举动,捞完他就把胳膊缩回自己的被子里。
正是秋起时候,有流萤扑在窗户纸上,如天上零碎的星那样闪着幽冷的光。
玉炉香,兰烬落,安神木熄了有一会了,晨光熹微。
一夜安睡,沈长清起来洗漱,掬捧冷水洁面,恰好风过,神清气爽。
窗户开了一半,门虚掩着,颜华池从门外进来,满身朝气蓬勃,他手里端着清粥笑,“醒了?来吃点,暖暖胃。”
白粥上飘了一点草木灰,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被盖在最底下的焦成一团糊状的米粒。
沈长清接过粥碗,用瓷勺搅了搅米粥,抬头看着自家徒弟,“你这是……打算毒死为师?”
这东西真的是给人吃的吗?
沈长清神情有些复杂,颜华池一脸做错了事情被嫌弃后委屈巴巴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徒儿是第一次,以前都是…都是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饿得发昏的时候,连土都能往下咽。”
沈长清听自家徒儿惨到吃土,再盯着粥面上实在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点灰,好像确实也算不得什么……
反正他也尝不出滋味儿,再毒能毒到哪里去?
他拿起勺子,在颜华池期待的目光中,一点一点饮尽了粥。
颜华池看着他喝完,才故作小心道,“是…是不是很难喝……师尊不用勉强自己的。”
沈长清端着空碗,很想翻一个白眼。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尚可,粥要小火慢熬,你这样急性子是不行的。”沈长清把碗搁在一边,等会自有人来收拾。
他披了外衫出门,天还没有亮全,昏暗里众人忙碌的身影看不分明。
颜华池走在他身侧,细数着自己一早上探来的情报。
“皇叔在五个月前登基,所以现在是平昭元年。”
“平昭?”沈长清重复了一遍。
“嗯,颜平的平,昭阳的昭。皇叔这一辈子都很爱我母后,可我母后心里却只有父皇。
“父皇不爱她,但她是常鸿方的女儿,父皇当年要坐稳太子的位置,就必须要借骠骑大将军的势。”
所以不是阴差阳错,也不是造化弄人,更没有所谓的司天监逼迫,而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政治骗局。
从一开始,颜安就没想过要立她为后。
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蠢女人自以为抓住了爱情,却不知道自己被利用得彻底。
颜华池神色淡漠,那个女人把一切错都怪在他这个灾星身上,却不知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悲。
直到进了冷宫,那女人还没有死心,为了让父皇能多看她一眼,竟然……
颜华池攥紧了袖子,手指骨节咔咔作响,影子里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
每一次想起那些过往,都在将他推向失智的边缘,疯狂蚕食着他的人性。
可理智却告诫他绝不能成为如她那般的人。
“唔……”颜华池蹲下身,捂住脑袋,他的意识仿佛被分割成了阴阳的两个极端,耳边是尖锐的鸣声。
他心底藏着一只极凶,这只疯癫的厉鬼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他永堕地狱,可他脑海里却映出一个清冷的身影,那个身影曾经朝他伸手,那么温柔那么可靠。
——沈长清,扶褚山坐而论道的那三个月,你不记得了。可我铭记于心,我轮回过后,也不曾遗忘。
——不敢遗忘。
——因你是我这一世,最后仅存的理智。
“华池,别攥手指”,沈长清眼见着徒弟掌心未好全的伤口又淌下血,连忙也蹲下来,把颜华池紧握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然后用力抱住他,“乖,过去了,有什么也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先放下,才能向前走。”
颜华池把脸埋在沈长清胸口,鼻尖满是昨夜安神香的味道,他尽量笑,“师尊也不怕香烧了衣裳,放这般近,都熏入味了。”
“烧了就烧了,少了这一件也还有别的”,沈长清感到胸前濡湿了一片,声音愈加温柔,“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果有…”颜华池尽量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但那其中莫名来的悲伤是藏不干净的。
不,不是悲伤。是悲哀。为什么会是悲哀呢?
沈长清将下巴抵在徒弟额头,眸中满溢心疼。
颜华池,你究竟是瞒了我多少事?
没事,其实不重要的。
“如果有,为师牵着你走。”
“哪能啊,您年纪大了”,小脑袋从他怀里探出来,眼眶湿润却满怀笑意,“我是说,该徒儿扶着您才对。”
不去想曾经,颜华池被人抱着,又一次注意到沈长清那不正常的体温。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凉?
你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老管家来了有一会了,低头垂眸立在一边等着,看到二人起身才走过去,双手捧给沈长清四五个竹简。
“老爷,京城要员这半年来的官职变动记录都在这里了,吏部没有为难小人,但也没有特殊照顾,走的正规流程,一切按照您的吩咐,都是公事公办。”
“嗯”,沈长清没接,把那竹简又推回管家面前,“去内院找几个细心丫头,让她们把不明理由降职的用朱笔勾出来,汇总成册,再送到我书房即可。”
“您是要……”李管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有小厮站在长廊那头通报,“老爷,宫里来了圣旨,来的是新任秉笔大公公,只知道姓胡,叫什么小人也不清楚。”
“老奴下去先应付着”,老管家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别愣着,传人来伺候老爷更衣。”
“慢”,颜华池对那小厮笑了笑,“师尊这里有我,更衣这种内务事,是我身为亲传的本分,以后不需要麻烦你们。”
那小厮被这带着点威胁的笑容镇得立在原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李管家。
李管家没说什么,摆摆手叫那小厮下去了。
“李管家到底掌管国师府多年——”沈长清神色莫明,“往后还要多劳烦你。”
老管家半俯下身,恭敬道,“他们是习惯了,老爷毕竟回来少,小人知道老爷这会还放不下戒心,可日子长了您就看明白了。”
“那边等急了,你去吧”,沈长清拂袖转身,颜华池随即跟上去。
里衣内衬昨夜方换,沈长清由着徒弟给他扒了外衫,然后指着橱柜道,“随便选一件吧,更衣是我为人臣当有的尊重,但太过隆重就反而失了礼数,颜平受不起。”
打开橱柜,里面衣裳不多,刚够换季,几件长衫多是青碧,或者青白参半。
分明是老管家差人新做了来的,颜华池却轻嗤一声,“还真是素,咱府上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
“府上那几两碎银够你挥霍了”,沈长清神色淡然,“为师只是觉得没必要招摇过市。”
颜华池呼吸一滞,取了青白参半的那件出来,他有些讪讪道,“没想铺张浪费,我是说您可以试试别的颜色……”
颜华池想,我其实是最了解你这个人的,我们曾经交过心了,只是你不记得了。
你忘了,但我还记得,你总是这样悲天悯人,你得了钱财又都散出去。你两袖清风,除了礼制上必须要奢侈的,你几乎节俭到了极致。
你盛装出行,仪仗队浩荡数里。别人道你风光无两,但你其实不喜。可你是国师,你代表了一个国度的颜面,你不得不如此。
颜华池一边细心替沈长清整理衣衫,取来禁步栓在腰封上,一边轻咬下唇,“徒儿觉得您穿青红一定好看。”
沈长清深深看了徒弟一眼,颜华池勾着腰,他只能看见徒弟的后脑勺。
他徒弟这审美莫不是有问题?又是青又是红,是要去跳大神还是要去扮魑魅魍魉?
颜华池系好了玉佩,抬头,“青红的嫁衣,一定很好看。”
沈长清无语,只眉目稍冷,横了颜华池一眼。
低嫁穿红,高嫁穿绿,这小子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还高攀了他?
颜华池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只是听说昭阳大婚的时候穿的是青红色。
那时候,好多人都说昭阳穿这一身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古往今来再没有比她更国色天香的女人了,她的一颦一笑都可倾国倾城,若她不是将军的女儿,注定要嫁进皇家,将军府的府门都要被提亲者踏破!
颜华池其实没觉得昭阳有多好看,赶他师尊差远了。昭阳再好看也是庸脂俗粉,沈长清那一身出尘气质谁也比不了。
他想看沈长清为他着红妆,想含住那一点朱唇,想用力咬下去,将混着胭脂的鲜血吞入腹中。
再撕碎那红装,与其共赴云雨。
春宵一夜,自此你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