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人若无心
“当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一幅画成了精!你们懂小生现在的心情吗!小生感觉文思泉涌!但凡有支笔,《山鬼》下半册这不就有了!”
啪——
听到颍川百草生这番豪言壮语,铜板即刻把自己记账的笔丢给了他。
颍川百草生顿时闪烁其词:“咳……这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并不是说小生真的要写。”
铜板唾了他一口:“太监!”
“你这毛都没长的死小子!你知道‘太监’是什么意思吗?”
李无疏和阮柒一回来,无心苑就热闹起来了。
铜板心情好,大展厨艺,做了一桌子点心小食,连珍藏的泡菜都端了出来,因此净缘元宝等都来蹭吃蹭喝。
天气晴好,众人围坐在院中石桌边。
净缘拍了拍腿:“听说孟宸极腿断了。我差人把我那闲置的轮椅送给他,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想,被他退了回来。还写了长信骂我。”
元宝抓着刚出锅的石蟹,吃得满嘴满手都是蟹肉蟹黄。
出家人不沾荤腥。净缘道了声佛号,扭过头去。
隅阳古道。
荒郊野风,尘沙漫漫。
仰看日头,只得见一个虚影。前后是一望无际的荒草,一间破烂酒肆独立古道边,无所依靠。
凌原看着这片景色,顿感前路未卜,悲从中来。
“李半初是个敞亮人,若是李无疏再世,必当如他一般胸怀磊落,宽度容人。输给他,我心服口服。”凌原叹了口气,看向对面冷眉冷眼的庄澜,“庄澜兄,你我都是拜师不成的落选者,同病相怜,如今没了竞争关系,便不用这般冷眼相对了吧。来一杯?”
他说着,给庄澜满上。
庄澜摸着酒杯没喝,满脸心事。
凌原知道他与自己抱有同样心事,摇了摇头:“庄澜兄今后有何打算?”见庄澜犹豫着不开口,他便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往南,上剑宗求师。我自幼钟爱于剑,拜入衍天宗其实并非我的本意,只是阮柒‘仙道第一人’声名太盛,所以来凑份热闹。现在想来,这等随波逐流的行径着实可笑,拜入‘冯虚剑’江卿白门下,或许才是我应行之路。”
对面的少年见他对自己倾吐心声,脸色稍缓:“我打算往西北,上太清宗拜师。”庄澜道。
凌原面露异色:“太清宗?太清宗不是为了避战祸,举宗避世不出了?”
曾经盛极一时,将全天下画地而治的道门十一宗,如今早已七零八落。
药宗、太素宗、灵枢宗三宗被灭。
太息宗弃道从俗,在九仪宗的辅佐下,终是扫平天下,少宗主孟宸极成了当今大梁国的国君。
太微宗、剑宗、神机宗、九仪宗仍广招门徒,传道于天下。衍天宗与它宗不同,一脉单传,阮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向岿然不动。
而太清宗、玄天宗、天心宗则封宗避世,隐而不出。
时易世变,而今以无相宫为首的七门八派遍地开花,纷纷崛起。道门的这番际遇,老一辈人提起来都要为之唏嘘。
庄澜拜入衍天宗不成,居然打算往西北,叩问太清宗紧闭的大门,此去一路,不知会遇上多少艰险困难。
“心诚所致。衍天宗都不惧一试,怕它太清宗?”庄澜目光流溢着坚定,想必是打定了主意。
“好!”凌原不禁大声赞叹,对这个同病相怜的落选者萌生更多惺惺相惜,“好好好!这顿酒我请了!就当为你践行!希望你我二人将来各自闯出一番天地来!十年后的今日,我们再相约此地,豪饮一番如何?”
庄澜端起酒杯,一向冷峻的年轻脸庞终于流露出笑意:“请!”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两个少年豪情万丈,痛饮十坛。
凌原喝得尽兴,先前的失意一扫而空,犹觉不够,踩着板凳大声让店主再来十坛。
“你整日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看了厌烦!这样笑出来讨喜多了。”他想了想,又问,“难道你之前那样端着,也是受人指点?”
庄澜神情一顿,随后露出疑色:“你也是受人指点?”
凌原唉声叹气,向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我跟家里护院学了点本事,后来他们那点本事教不了我了,我就悄悄离家,打算拜入仙道正派,寻求一番机遇。鄱阳湖畔遇到一个神秘的家伙,他指点我往无相宫拜阮仙师为师,更让我投其所好,模仿李无疏少年时的模样,如此胜算更大。”
庄澜面色微沉,追问他:“你还记得,那人什么模样?”
“他藏头盖脸,我看不清,只记得他脖子这里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凌原朝脖子比划了一下,又问他,“你也遇到了么?看样子,你是模仿李无疏青年时的样子?他是不是说你本来气质就颇似李无疏,稍加心思便能让阮仙师想起故人?”
“嗯。”庄澜自嘲笑道,“画虎不似反类犬罢了。”他说罢,又向店家催促道,“店家,酒还不上么?”
他这一催,十坛酒很快送了上来。
凌原道:“这间野店就这咱们一桌人,上酒还这么慢。”
店家连声道歉。
凌原不免多看他一眼:“这么热的天,你还穿这么严实?”
店家把领口又往上提了提:“原上风大,小的身上容易起风疹。”
说罢,陪着笑回到了后厨。
“我俩这是走了弯路!模仿别人倒不如做自己快活。离开无心苑,我现在觉得有如新生!”凌原与庄澜碰了杯,朗声道,“来!干了这碗!祝庄兄前程似锦。”
庄澜稳住差点被撞翻的酒碗,正欲一饮而尽,忽然被凌原用剑柄按下。
“别动!”
一抬头,只见凌原脸色凝重地端详酒碗。
“这酒有古怪……这是间黑店!”
说罢,他拔剑将酒坛并酒桌劈了个粉碎。
这边酒桌刚碎,后厨便跳出四五个凶神恶煞的歹人,将他们围住。
庄澜也拔出剑来,与凌原背对背应敌。
“踢到爷爷你们算是踢到铁板了!”凌原大喝一声,朝歹人们杀去。
两个少年不过片刻就将这间黑店杀了个穿,几名歹人被他俩困成一个个粽子,挂在墙头嚎啕求饶。
临别时凌原还津津乐道:“今日不但得一知己,豪饮一番,还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真是畅快!”
庄澜笑笑:“凌兄此去剑宗,万务珍重。”
听他叫自己“凌兄”,凌原不由一愣。
“方才若非凌兄提醒,我已经中招了。”庄澜解释道。
凌原颇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祝澜弟鹏程万里!”他擅自换了个更亲切的称呼。
毕竟相处了几个月,虽然期间针锋相对,两人都不由得产生许多不舍。
两位少年将要在这条道上分手,各奔东西。
扭头时看到天边孤鸿,凌原竟感到鼻子发酸。但他觉得自己既然是被称为“凌兄”的那一位,更不能比对方先显露脆弱,于是便头也不回,顺着古道大步迈去。
再见面,恐怕等到十年后了。
天将夜,凌原还未找到能够夜宿的人家。莫说人家,连个遮蔽破舍都没有,只好寻一个山洞暂且将就一晚。
刚安顿下,外面就电闪雷鸣,下起雨来。
望着雨水在山洞外汇集成小溪,他感慨道:“一滴雨都没淋着,真是天道助我。”
生好了一堆篝火,凌原便在旁边石头上铺开一封信纸,准备给家人朋友写信。
不知多久,雨都没有停歇的架势。
写完信时已经很晚,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信纸取过又过目一遍,吹干后便好好叠起。
刚一抬头,山洞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闪过一道黑影。
许是借着火光埋头太久眼花了,他揉着眼睛往洞口走去。
这一次,眼前闪过的不是黑影,而是一道快如闪电的银光。
他愣住。
那是一道剑光。
让他惊愕的不是剑光,而是握剑的人——来人竟然是他刚拜了把子的好兄弟,是他白日里并肩作战惩奸除恶的好友,是经他一番善意提醒躲过一劫的“澜弟”。
更让他惊愕的是,庄澜的剑,比二人并肩作战那时,还要快上十倍。
“澜……弟……”他张开嘴,这才感到,自己喉间有温热的液体咕咕往外冒。
扑通一声,凌原倒在地上。
意识熄灭之前,他只来得及浮现一个念头——约好十年再聚,这么快,又见面了。
庄澜熟练地甩开剑身沾上的血,收入鞘中。
“两次了。”他对身后穿着蓑笠的男人冷冷道,“博阳湖畔,隅阳酒肆……面对这种蠢货都能败露行迹,你是不是应当做些反省?”
戴斗笠的男人立刻跪了下去,朝庄澜磕头求饶。火光映在他脸上,如果凌原还活着,他圆睁的眼睛会看到这人脖子上有个指甲盖大的胎记。
“再有一次。我会替主人处理你。”庄澜冷声道。
*
因怕路上耽搁,阮柒与李半初比天心宗开启的日子还要早了七天启程。
横竖时间宽裕,两人优哉游哉,赶着辆马车,顺官道一路逛去秦州。
李半初拿着几封信,拆开一阅,便开始咯咯直笑。
“笑什么?”阮柒道。
“在看李刻霜给我写的信,‘半初师弟,见信如晤’……哈哈哈哈,听这小子咬文嚼字,我好不习惯。”
“你习惯他什么语气?”
“……”
“你与他相识不过几天,倒是熟络得很快。”
“咳咳……”
很难说阮柒这是无心之问还是意有所指。
但阮柒并未与他为难,转而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他一天给我传三封信,都是问我在做什么,吃了什么。”
信是用术法所传,半个时辰便能送达,除非结界相隔。
“这小子认定我就是……”李半初忽然将话止住。
认定是谁?自然是李无疏。
阮柒颔首道:“你的骨相与无疏确实相似。”
李半初哑然了片刻。
原来这家伙还摸得出骨相!
怪不得阮柒好像很喜欢摸他的脸,原来是在摸李无疏的骨相,睹物思人。
幸而阮柒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容貌,不然可能会像李刻霜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比李刻霜难糊弄多了。
“霜师兄给你也写了一封。”
他递给阮柒一封信。
阮柒慢吞吞拆了信纸,又递还给他:“看不了,念给我听。”
李半初知道他还是得来求自己,心中得意,展信念道:“‘姓阮的,见信如晤。李半初和李无疏,我定要带一个回太微宗,你看着办吧。’”
读罢,他抬眼看向阮柒。后者只是不声不响。
不知阮柒心里在想什么,该不会是在盘算着,把自己送出去能省去多少麻烦吧?
“究竟有多像,才让他如此惦记。”阮柒幽幽说道,“只是可惜,我双眼已盲。”
大家都看过了李半初的模样,只有阮柒不曾看过。
他指尖微动,想要伸手再去摸一次这个弟子的骨相,但这冲动被他按捺住了。
他是李半初的师父。
于理不合,于情不妥。
李半初浑然不觉,低头去翻信件。
“哦?这里还有一封凌原给我的信。他说他考虑数日后,决定去剑宗,拜江卿白为师。我看他用剑资质不输白术,是个可造之材。你说呢,师尊?”
“……”阮柒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许久之后,他忽然没头没尾道,“今晚要下雨。”
“是吗?”
这么大的雨,若有人杀人藏尸,大约也不会留下痕迹吧。
李半初身为天道,竟没预感到这场瓢泼大雨。
天意之外,便是人为。阮柒仍然说:“不够。”
他涨红了脸,翻身掐住阮柒脖子:“我要怎样你才相信?”
阮柒抬起手,手指在他脸颊划过,温柔又悲凉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装出容易满足的模样?你明明想要我回应你,你装作不在乎,装清心寡欲。你总说你会永远陪我,永远等我,你知道我有多心急?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急着回到你身边!”
“对不起。我现在知道了。”
“……”沉默当中,李无疏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你知道了,就没有任何表示?”
“我很开心。”
李无疏睁着空濛的双眼,双腿在他身体两侧屈起跪着腰腹试图造次:“教我。”
“什么?”
阮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对方赠他的这双眼睛极好,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张面容各处漂亮动人的细节,还有涨红的脸颊,因为情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像山巅雪,云中月,能够拥有已是幸运至极,哪有人敢要更多?
“教我如何证明。”李无疏探手抚摸阮柒散落枕边的长发,“教我如何爱你。”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三尺之寒
上官枢失踪月余,九仪宗群龙无首,宗内各方势力开始内讧。
就在内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司徒衍提着上官枢的头提前终结了这场腥风血雨。
停云阁事变之后,司徒衍在道门声望跌至低谷,紧接着又被梁国全境通缉,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她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堂而皇之地拎着上官枢的头闯进九仪宗,无异于自寻死路。
事情过于离奇,以至于九仪宗对她的闯入毫无防备。
然而司徒衍带来的不止是上官枢的项上人头,还有一则石破惊天的消息——
上官枢是被李无疏所杀。
九仪宗上一任宗主柳无双,因意图谋害李刻霜,被暗中保护的李无疏当场诛杀。双方就此结仇。
才过去不过十二年,又一任宗主死在李无疏剑下。
原本人人离心的九仪宗顿时群情激奋,将矛头指向太微宗。
司徒衍柳暗花明,为自己博得一尊靠山。
再一次见到这位传奇毒士时,无名都不禁要为她击掌。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无声若有如此野心与心计,还愁得不到漱玉真人吗?”
司徒衍最忌讳听到这个,眼中流出怨毒之色来。
阮柒有事出门,但双眼不方便,出一趟门颇为麻烦。
临走前他对铜板千叮万嘱,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庄澜两名少年不请自来,自说自话,将顾守无心苑的重任包揽了下来。
目送那道缥缈莫测的背影离开,两位少年各自兴叹。
凌原道:“我师父身法当真高妙,不见他迈出几步,人已经走没影了。不知我何时能学到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师父。”
凌原只作不闻,又道:“我师父双眼不能视物,为何能行走自如?还总能分得清来人?你瞧他从来没搞混过我俩,就跟开了天眼似的。”
庄澜顿了顿:“他从未主动与你我说话。”
凌原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顿时无言以对。
庄澜抱剑杵在无心苑门口:“开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据说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够看清人的因果牵连,命魂明弱——不,应该说是感受到,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见的。”
凌原嘟哝道:“这么玄乎。”
李无疏也坐在院墙上嘟哝,这么玄乎。
他知道阮柒这趟出门是去做什么。
阮柒要亲自去梁都,帮李刻霜澄清罪名。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讨厌的人背地里为他千里奔波,该会作何表情?
想到这里,李无疏是一刻也没法待这儿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给李刻霜听,瞧瞧他的反应。
无心苑有黄昏结界,更有一左一右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问题他俩总会喊人吧!
谁承想,李无疏正要离开,一道人影快如旋风袭向院门。
幸好他还没走!
他往院墙下看去,两个少年都是惊慌失措,惊惶拔剑弹开人影。
“什么人?!”
“鼠辈!凭你也配惦记参阳仙君遗留的金身!”
“哈哈哈……”
来人爆出一串笑声,身形停稳在黢黑夜色当中。
无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袭无心苑的,是个蒙面黑衣男子,中等个头。
李无疏从他持剑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个高手,恐怕还不在李刻霜之下。
庄澜显然也瞧出对方修为精深,到了嘴边的赞叹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凭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拦我?阮柒不如在这拴一条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说我不如一条狗?!”
“错。”黑衣人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如一条狗。”
“你——”
“闭嘴!”庄澜黑着脸,喝止了凌原。
李无疏也黑着脸。
到底是谁说这俩傻小子像自己的!他李无疏何曾在嘴上吃过亏?
他要找出那人,夺其气运,让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没有瓤。
两位少年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手中的剑,看样子是要与对方一决高下。
“什么?为什么不喊人?!”李无疏在墙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听见,只听两位少年各自低语。
“若是击败此人……”
“……必能让仙师对我刮目相看。”
李无疏一拍脑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黑衣人万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过来,一剑撂倒两人。
两声惨叫之后,他没有多余行动,直冲院门而去。
谁知静若无人的无心苑忽然院门洞开,门板砰地一声摔在墙上。
“?!有人?”
黑衣人刹住脚步,惊疑不定,不敢上前,向两个嗷嗷滚地的小崽子问道:“你们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吗?院里的是什么人?!”
两少年对视一眼。庄澜脑子灵活,连忙接茬道:“这院里住的是阮仙师与他道侣,你说还能是谁?”
阮柒离开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阮柒的道侣——李无疏。
“李无疏飞升十年,总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忽然苏醒。”黑衣人声音一顿,“难道说传闻有假,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重伤昏迷过,只是一直在此隐居?”
庄澜见他入鷇,有意继续引导。
还未说话,又听黑衣人道:“不对!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光顾无心苑,为何从没传出李无疏尚还清醒的半点风声?”
庄澜哼笑了一声,阴恻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传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凌原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小子装腔作势还挺像回事,但是大敌当前,强忍着没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当真起了一层冷汗。
李无疏则是捏了把冷汗。
刚才把门吹开是他情急之举,现在看来颇有点作用。这两个小子也还算聪明。
只不过这出唱的是空城计,难保对方不会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试探着又往大门迈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还不快逃命去!我师娘有起床气,小心他剁碎了你!”
李无疏还在想应对之法,听到“师娘”两个字,顿时两眼一黑。
只听庄澜斥责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嘴瞎话……”
李无疏满心赞同。
庄澜又继续道:“那分明是我师娘。”
李无疏:“……”
黑衣人哪管这两人之间纠葛,一心只想闯进无心苑内。
别无他法。
李无疏长袖一拂,又召起一阵风来,成千上万片竹叶被风扬起,从院内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李刻霜发招斩下的竹叶,片片都还是苍翠之色,片片都带有满溢的剑气!
黑衣人惊惧地后撤一步:“可恶!当真如此!”
李无疏是什么人?
当年洛水之约,他一人应战六宗顶尖高手,对面连番上阵,李无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风。
若他真的醒着,区区毛贼,还不是弹指灰飞烟灭。
夜色中,竹叶带着浓烈剑意铺天盖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险,刚被竹叶挨着片衣角,便转身逃之夭夭。
庄澜凌原纷纷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到墙边坐下。
李无疏也松了口气。
凌原道:“你倒算机智。”
“比起你来是要好些。”
凌原发出不屑轻嗤,又疑惑道:“为何会突然起风?莫非真的是参阳仙君在天有灵。”
李无疏早已跃下墙头,去查看两个少年的伤势。
他脚步颇急,一脚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远去,发出叮叮脆响。
上面的绳断了半截,想必是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
对方逃跑时,玉佩系绳被哪片带着剑气的竹叶割断了,在落在这里。
然而,玉佩与青石板地面撞击的脆响让李无疏愣了一下。因为那感觉太不同寻常。
原地停顿片刻,他才意识到不寻常的根源——
按说他除非有意挪动,一般触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无意间踢飞出去。
他满心狐疑地将玉佩捡了起来。
玉佩通透细腻,玉质纯粹,富有灵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块空白的扁圆牌子,隐有花纹点缀边缘,中间什么都没有刻,像个半成品。
然而,就当李无疏将它捡起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烛。
只见玉佩空白的中央骤然出现了一些笔画,随着微光闪烁,一个字逐渐成型——
一个“李”字。
李无疏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发热。
这是……认主了?!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寻常东西,而是一件法器。
上面刻着的花纹如同符咒,与其说是“玉佩”,倒不如说是一枚“玉符”。
“什么人?!”
“谁在那儿?”
庄澜凌原同时冲着李无疏的方向大喊。
李无疏顾不及细看手里的玉符,转头望向两个少年。
“你们两个,看得到我?”
*
“那是十年前,泽兰君血战万魂煞时,为自己准备的一件仙器至宝,乃是他用来护命的宝贝,万不得已才会启用的一条退路……至于他后来为何没用上,仍是身陨于天劫当中,就不得而知了。我们的人把涓流镇遗址掘地三尺才找到泽兰君遗留的宝物,转眼却叫你太微宗的人给劫走,雪晴真人,您不该代表太微宗给个说法吗?”
江问雪坐在上首,让人给特使看茶,温声细语询问道:“既然是泽兰君遗留的宝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门来讨要说法?大人是泽兰君的亲眷或同门吗?”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泽兰君又何来亲眷?我等凭本事寻到宝物,自当成为宝物的主人。”
“那劫走宝物之人,不也是凭本事?”
特使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江问雪语气自然,从那张清甜率直的脸上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半点讥诮的意味,教人无从发难。
好在江问雪没有继续叫他难堪,转而又问:“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宝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尘符’,炼制方法极其复杂,据说是衍天一脉的不传之术。‘避尘符’一旦启动即刻认主,能让人瞒天过海,遁出天道法则。”
江问雪奇道:“这样便可以保命?”
“这就好比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瞒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数,改换身份之后,不就逃过这场劫数了!”
“当真有这种效果?连天劫都可逃过?”
“那是!我们国师一开始怀疑泽兰君并非如世传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无人能够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谁知道还是被我们找到了那块‘避尘符’,看来他当时并未启用此物……”
“这等宝物,确实称得上仙器至宝。”江问雪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这件宝物给自己改命。
“不过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话头转了个弯,“‘避尘符’一旦认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过去的身份,否则会遭遇极大的反噬。”
“虽不得已,却是可以保命的宝物。”江问雪道,“秋暝。你上库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贵宗库房也藏有这等奇宝?太微宗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宗,当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库房找本《参阳剑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转向脸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参阳剑法》乃是我宗至宝,师叔祖李无疏正是将此剑法参透悟透,才得以剑法大成,得道飞升。既然国师痛失至宝,我宗便以宝物相赠,望国师万勿推拒!”
特使:“……”
阮柒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又退开。
李无疏只感到面前忽然空了,在黑暗中胡乱抓了两下,都抓了个空。
这两下让他的心沉到谷底。
“阮柒!”
最后是阮柒捞住他乱抓的手。
他嘴唇颤抖,心慌意乱,懊悔不已。
就在他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咚地一声。
那声响格外刻意,仿佛是故意要打断他们,提醒有人来了。
来人揣着把剑,双手环抱胸前,蹬开了大门:“唉,最烦看到这种!搞得好像少了我世界转不了似的。”
“霜?”李无疏听出了来人。
李刻霜掸了掸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是我,半初师弟,你雪中送炭的霜师兄。”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错安九州
“八荒玄同阵”具有七十二个阵脚,分别对应七十二派掌门信物,严格按照上官枢的阵图分布中原各地。
阵法一旦启动,便是要以整个中原百姓为祭,为司徒衍的飞升之路做铺路石。
李刻霜并没有这阵法的阵图。
好在净缘将钱庄开到七十二派左近,一个不落地紧咬着对方。自然知晓阵脚的大致分布。
净缘在最快时间为李刻霜规划好了路线,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毁去这些阵脚。
这一路好些宗派都不知自己只是被司徒衍利用,抵死守护来之不易的掌门信物。
李刻霜一路披荆斩棘,由北而南,接连挑翻二三十个阵脚,解放大片区域。
但很快,他们发现司徒衍也在做同样的事,然而他们却不曾在中途相遇。
净缘看到司徒衍留下的残迹,啧啧道:“曾经对她言听计从的走卒,竟如此痛下杀手。”
“现下怎么办!一路都没有遇上,要怎么阻止那个纸片精!”李刻霜道。
他杀得浑身浴血,御剑而起时,往地面滴落血雨。
反观净缘,因为不善打斗,只好在旁边指点江山,浑身干干净净,甚至还抱着个暖手炉。
“你闭关这阵子,修为确实大有进益。”净缘话锋一转,“但你不会真的以为凭自己能阻止司徒衍吧?她身怀两件仙器,跟你平时遇上的那些精怪可不一样。况且人家还有脑子。”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脑子吗?”李刻霜张大了清澈的双眼。
“司徒衍顺淮河而上,最终必要前往阵眼处。阵眼有阮道长和无疏师弟去解决,你我着什么急。好好解决分内的事就行。”
净缘平心静气地转动佛珠,清癯的面容古井无波。
散尽家财的他,在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李无疏回想自己这一生,正如颍川百草生写的诸多传记和话本,只有一半残卷。
波澜起伏之后,又以一个个憾事收笔。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阮柒将他拦在这里,又是试探又是威压,被他一句话尽数挡了回去,脸色不大好看。
覆在脸上的温度离开了。
阮柒撤回了手,也一并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间一捞,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异地,那触感和眼前少年的脸颊一样温凉滑腻。
玉符认了主,上面刻着李无疏新取的假名。
“李半初……”
阮柒喃喃念道,语气里多少带有一丝得而复失的不甘。
“这是李无疏给我取的名字!”
李无疏连忙趁热打铁,同时在心里编出了一整套说辞。
见阮柒的神色有所动摇,他继续道:“我原是天地之间一缕精怪游魂,记忆模糊,灵识混沌。经李无疏点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间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来报恩,谁想李无疏重伤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阮柒摩挲着那枚玉符:“他倒与他师父一样,给人取名都与自己同姓。”
李无疏自幼与父母离散,名字是师父李期声取的。
李期声还有个养子,叫李希微。李希微也在瘟疫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李刻霜——没错,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给收养来的孩子取“李”姓成了宗门传统,而道门各宗,数太微宗最喜欢收养孤儿,导致当时半个太微宗的弟子都姓李——当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李”姓含量急剧下降,因为后来的不少弟子是为宗门名望而来。
李无疏给自己点化的野魂取姓为“李”,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见阮柒又信了五分,李无疏揣着忐忑,继续道:“我那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旁人的模样,修炼人身时便照着李无疏的模样修了。”
怕阮柒对这说辞不满,他端详许久,也没瞧出对方的喜怒。
“师父……”
阮柒听这一声“师父”,握着玉符的手终于松了,与他拉开距离。
发乎情,止乎礼。
“你是个什么精怪?”阮柒问道。
“我……我不记得了。”
“李半初……”他把这名字又在嘴里滚了一遍。
李无疏拽拽他的衣袖,语气讨好:“师父,我原身不是人,你还愿意留我吗?”
这声“师父”才多喊了两句竟益发顺口,他这会儿喊起来,心里再无半点抵触。
对方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当是默许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来。许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当心别被人捉去炼丹。”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阮柒嘱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无心苑实在不大,他身法缥缈,三两步就回了东厢。房门在他身后“吱呀”阖上。
李无疏背靠檐柱,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尚未回神。
这就放过他了?
敢情面子还是给李无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无心苑仍是黄昏之景。
时光流到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风吹竹动,庭灯晏晏,都有无名的沉滞之感。
阮柒安排弟子住在无心苑西厢。自己则挪到东厢,与道侣同住。
他在无相宫位份最高,却公私分明——李半初是衍天宗的弟子,与无相宫没有牵连,自是不能安置在无相宫内。而宫内只有这方僻静的小院,独属于他和李无疏两人。
从前寥寥可数的几天太平日子,李无疏喜欢与阮柒待在这间院子里,坐在屋顶听风观雨。
阮柒喜静,不愿插手红尘是非。
李无疏本以为昔日一切尘埃落定后,阮柒会避世归隐,谁知他向净缘禅师要下这间小院。作为代价,他竟愿意接任宫主之位,继续沾惹俗世的烟火。
更甚者,最出尘绝世的人,深入最具烟火气的街巷市井当中,为李无疏一句无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阮柒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脉的年轻修士喟叹不已!
同时众人对这位新弟子也充满猜测与遐想——毕竟凌原与庄澜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个寂寂无名的李半初竟能盖过这两人,必定不是凡辈。
但新弟子李半初的入门仪式却甚是简陋。
他给阮柒奉上一杯拜师茶,就当是入了门。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师父让他给李无疏也奉一杯茶。
参阳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还在喘气,与一具尸体无异。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个过场,做做样子。
李无疏隔着帘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师娘吗?”
阮柒被茶呛着了。
“也喊师父罢。你不是曾得他指点?”
真是荒谬!
李无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师父。
为了区分“师父”和“师父”,他决定喊阮柒“师尊”,喊自己“师父”。
“师尊,我占了你的卧室,你晚上岂不是要来跟师父挤?”
“无妨。他不介意。”
“既然师父不介意,师尊过去几年为何都与他分居?”
“……”
阮柒不说话,但李无疏太好奇了。
“师尊,我听闻你与师父生死患难,相濡以沫,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阮柒还不说话。
李无疏孑然一身当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话说不完。喜欢跟前跟后,追着阮柒问一些对方不想回答的话。
像一艘横空而来的舟楫,搅动无心苑一池死水。
阮柒拿他没奈何,偶尔也会回答两句,话逐渐便多了。
铜板倒很喜欢这个新来的李半初,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约是李半初嘴甜,喊他“铜板师兄”。
除此之外,无相宫中还有“元宝师兄”“白银师兄”“算盘师兄”……
“感觉你来了之后,宫主心情好了不少。”铜板在院门边支了个炉子煎药,拿蒲扇扇得烟气袅袅,满院药香。
“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遮着,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来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东厢房的时辰变短了。”
“那是当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门口念《药宗结丹要诀》。”
说这话时,李无疏正拿着本《道门通鉴·其一》——当然,只是书壳,里面包的实际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话本,《侯爷他悔不当初》。
“怎样?你来了几天了,宫主教你本事没有?”
“没有!”李无疏苦着脸道,“他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每日练剑三个时辰。”
“哦?”铜板瞪圆眼睛,满眼钦慕,“难道是《步虚剑法》?看样子宫主对你很是器重,一上来便授你绝学。”
阮柒正是使得一手虚实交错变化诡谲的《步虚剑法》,才又被称为“步虚判官”。
“铜板师兄有所不知,《步虚剑法》十分精深,要求修习者对衍天宗心法道术融会贯通,非一般人可以习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着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练什么?”
李无疏将书合起,往台阶上一拍,恨恨道:“是《参阳剑法》!”
这辈子都逃不过练《参阳剑法》的命!阮柒这是把他当李无疏的弟子培养了吗?
铜板恨铁不成钢,直叹气。
他把煎好的药用纱布过了三遍,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炉,将碗递进李无疏手里。
“半初师弟,你得在宫主面前多多表现,好让他早日传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宝算盘他们还要靠你庇护。你把这碗药送去东厢房罢。”
李无疏讶然:“师尊他病了吗?”
“是给参阳仙君的药!”
“哦……”
李无疏端着这碗熬得黢黑的药,来至东厢房。门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声巨响,汤药顿时泼了小半碗。
铜板端着药炉正欲出院门,看到这一幕差点把炉掀了。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呢?!”他压低声音骂道。
李无疏捂着起包的脑袋嘶地吸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比从前,有了实体后便无法自由穿门而过。
“半初吗?”阮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将药放在桌上即可。”
推门进去,只见阮柒端坐在矮几边,一卷白宣纸摊开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边桌的香炉里点着一味特别的香,气味甘苦清幽。
乌衣墨发在草席上随性铺开,有着别样风流。他只是随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几笔勾勒的水墨图,意境超然。
李无疏才将药碗放下,又听阮柒道:“过来。”
走近案几,足有四尺长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上面墨迹还未干。
阮柒的字太草,李无疏一时未能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还待细看,忽听阮柒朗声念道:
“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接着他朝矮几上一拍,那四尺长的宣纸便凌空飞了过来,绕在李无疏周身旋转。
一股柔和而刚劲的力量将他托起,他整个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动弹。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阮柒袖袍无风自动,遮眼的黑绫与青丝一并在脑后飞扬舞动。
只听他一声清叱:“现!”
李无疏感到一股灵力从百会灌入体内,游过之处泛起一阵饱胀酸涩感。
灵识内忽然响起阮柒的声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过来,阮柒在替他这个不知来路的精魂找寻原身!
“师尊!放我下来!”他在灵识内与阮柒直接对话。
“噤声。”
“想不起来不打紧的!真的不打紧!我做野魂做惯了,若是想起前尘往事,兴许反成负累。”
李无疏慌张不已,生怕阮柒这一查探,发现自己和对面床上躺着的那位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他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糊弄阮柒?
万一不等他编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为一缕孤魂。
“嗯?”阮柒在他灵识内发出一声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边。
李无疏见他又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玉符,心中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屏风后李无疏的肉身忽然从喉咙里吭了一声,嘴角溢出一股暗红鲜血,顺着脸颊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无疏!”应惜时所使运针之术已臻化境,方才那一招足见真章。倘若被这十数枚针刺中脑后要穴,怕是要去小半条命。
正在这时,一柄纯黑长剑斜插过来,上下一通胡搅,将竹针一根不漏,尽数弹飞。
李无疏无须去看,便猜到此剑主人,忙抱怨道:“霜,你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出现。”
“什么!我来救你还不好?!”
“再稍晚半刻,你就可以继承无相宫百万家产了。”
净缘提了把算盘,冷脸缀在后面:“现在是负债百万了。”
李刻霜对百万家产充耳不闻,因为他看到了城楼上的人。
他长剑一凛,咬牙切齿。
“是你!应、惜、时!”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微我无酒
当初应惜时坠崖而下,众人当真以为他死了。
李刻霜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提剑便冲了上去,和应惜时对其招来。
为了应招,应惜时终于抽出自己那把佩剑。
这时阮柒才总算得空,将身上竹针逼出。
“你怎么样?”李无疏迫切问道。
他摇头:“无碍。”
李无疏知道阮柒这人,铁打的一样,任他受了什么样的伤,回答都是这两个字。
于是径自在他胸腹上摸索了一阵。
净缘瞪大了双眼:“不是,你俩……都不背人了吗?眼下还临阵对敌呢!”
话音刚落,司徒衍再次手起弦动。
天心宗《秣陵歌序》能通过乐器将灵力化作弦风杀伤敌人。
李无疏首当其冲,阮柒反手将他拨开,再出剑拦下风刃。
覆水柔韧的剑身直被击得“咣咣”摇晃。
两人又对起招来。
李无疏静观战局,忽然说道:“你找的这个帮手不错。”
司徒衍冷哼一声:“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你得意什么?这话我是对应惜时说的。”
司徒衍一愣,抬头看向城墙:“什么意思?”无心苑的黄昏结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见惯了黄昏之景,此时的院子显得别样开阔。
李无疏躺在东厢房,李半初躺在西厢房。
两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时候就更像了,铜板从东厢来到西厢,都要怀疑自己遇着鬼打墙。
李半初幽幽转醒,看到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
脑袋下面是张清癯的年轻面孔,两颊微凹,着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绣了佛印的袈裟。
这张脸他很熟悉,但他记忆中的这张脸总是与一袭素淡青衣和一根简单的檀木发簪相关联。
他脑中一片混沌,脱口便问:“林简,你怎么秃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中年书生噗嗤一笑,拍拍净缘的肩膀:“林简?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啊,林师傅!”
说话的是颍川百草生。
太平书行是无相宫下面的产业。他顶着一对黢黑的眼圈,来书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顺便找净缘叙一叙,说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让净缘出面给他宽限几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边的小童就跑来报大事不妙。
三人赶到无心苑,便瞧见了李半初一剑刺破了无心苑的黄昏结界。
黄昏结界是净缘所布。
净缘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结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几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设的止战之印。
这结界却被李半初一剑破了,而他所用的剑,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颍川百草生当场笑了出来,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这一笑,把路走窄了。
铜板指着秃驴道:“这是净缘禅师,半初师弟,你烧糊涂了?”
李半初记起来了。
无相宫实际的掌事者,自号“净缘”。
只不过他所熟知的,是他过去的名字,林简。
“百闻不如一见。阮道长的弟子,当真是与无疏师弟生得一模一样。”净缘捻着琉璃佛珠,左右端详他的脸,“阿弥陀佛。施主竟知贫僧俗名?你我曾见过面么?
林简原属道门正统,灵枢宗弟子,是李无疏的同辈更兼同修。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在独尊道术的人世间竟悟出了独门佛法。现在化身“净缘禅师”,平日喜欢在无相塔焚香念经——如果没人打扰的话。
“若非当年无疏师弟点悟,贫僧也不能勘破红尘,入得此门。”
李半初点头:“勘破红尘,但是创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组织,比道门十一宗加起来还有钱。”
净缘面上不动如山,转佛珠的动作却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当年林简在修习道门正统道学的过程中误入歧途,被灵枢宗藏书阁里的佛法残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挣扎不定。后来还是听李无疏开解,才坚定志向,毅然离开了道门,创立无相宫。
颍川百草生道:“没有李无疏,就没有无相宫。”他从怀里掏出纸笔,拿舌头舔了舔笔尖,“我要把这话写进《李无疏续传》里,再配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藏书阁佛子窥佛法,李无疏片语渡迷津。”
净缘并不理会他,又捻着佛珠问道:“黄昏结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们仨不都亲眼瞧见了?”
铜板也在旁点头。
李半初心里一咯噔,心想净缘等在自己床前原来是要问罪于自己,顿时缩进被子里,假装身体不适:“我师尊呢?”
“阮仙长在东厢照看李无疏。”颍川百草生道。
在东厢?
这是自然。
这种时候不陪道侣难道来陪这么个便宜徒弟?
虽明白这个道理,李半初还是略感失落。
见状,净缘连忙道:“你师尊也很关心你,你晕倒后,他立刻就赶来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无疏赶来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吗?”
“你是说打破结界之事吗?”净缘安抚地一笑,“你当为此庆幸,结界一破,李无疏的情况便立刻好转了不少。”
铜板也道:“是啊,宫主奖赏你还来不及。怎会罚你?”
“当初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结界阻滞了灵气流转,其实不利于无疏师弟养伤。”净缘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现在这样挺好,晴雨变换,视野开阔,于修养心性有益。阮道长也该换换心情了。”
其实李半初内心里也这么觉得,这间院子,实在太闷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笔,赞叹道:“不愧是阮仙长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纪轻轻,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净缘的黄昏结界。此招可有名字?”
“这招是李无疏所授,招名‘云开见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云开见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这招名记在本上,“小仙长,那你与那两个少侠比剑时,所用之招……”
“也是李无疏教的,‘藏锋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记下,又问:“那你当时说的关于衍天宗那番话……”
“还是李无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这名头真好用……
“不,小生是说,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话再说一遍。”颍川百草生举着小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
“你想听什么话?”一道沉郁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半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对眼睛。
颍川百草生则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李无疏……”阮柒走进厢房。
李半初对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应,下意识抬眼看向门口。
“……已经有所好转。”
“……”
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听他进门便唤自己大名,李半初还以为身份败露。
阮柒停在床边,为李半初探脉。
他原本用来遮眼的黑绫打湿落在了灵泉中,那双残眼此时便袒露着,眼窝微凹,浓长眼睫盖在下眼皮上。
慈悲与冷淡,两种矛盾的特质在他脸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许久不曾见他摘下缎子的模样,对上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李半初有片刻呆愣。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
听阮柒发问,他立刻回神:“没什么不适。倒是感到浑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还赖在床上,宫主来也不下床。”铜板埋怨道。
李半初闻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缩了半分:“我感觉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只记得自己通知了铜板,然后便去为师尊找干净衣物,后来发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释不了,不如干脆推给别人来解释。
顺带连同灵泉撞见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记”了。
“你一剑破了黄昏结界。”阮柒道。
“是一竹竿。”铜板纠正道。
“不必再提,阿弥陀佛。”净缘道。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颍川百草生掏出小本当场拆穿他,“你刚才不是说那招叫——”
李半初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铜板道:“你从被子里面出来再说。”
阮柒探完脉,松开了他手腕:“你修为微薄,可能受到李无疏身上暴冲的灵力扰动,才致失控。”
铜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没有修为,怎不见我一剑捅破结界?”
颍川百草生纠正道:“是一竹竿。”
净缘道:“好了够了,不必再提。”
李无疏瞄了眼阮柒,大着胆子道:“我将结界打破,师父便好了,也许是师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许师父也希望,师尊能勘破这一隅结界,重见天日。”
阮柒脸色顿住。
这话暗示意味太强,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偷觑着阮柒脸色。
铜板朝李半初直挤眼睛,让他不要乱讲话。
谁都不敢劝阮柒想开,这个徒弟倒是胆大妄为。
阮柒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又阖上,转瞬即逝。
李半初仰视的角度看去,恰好从他睫毛的缝隙窥见那对空洞的双眼,浓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说错话了。”
最后是净缘岔开了话题:“阮道长,我已发信与白术,他不日便来为无疏师弟诊治。你可放宽心。对了,我让人搬来了两箱账目与文书,你且过目一下。”
“我过目不了。”
“阮宫主!”净缘按下恼火,道了声佛号,又继续道,“宫中无门禁,鱼龙混杂,最近外院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巡务司还须加强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夺最好。”
“什么都让我来?你是宫主我是宫主?!”
李半初方才与林简交谈甚是和睦,以为他遁入佛门成了“净缘禅师”之后,性子变得随和不少,谁知道反而更加急躁,阮柒几句话就让他现形。
净缘又道了佛号,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为李刻霜李宗主证明清白,转眼市务司便报我说锦福茶楼在梁都的几家分号都被封了,你看……”
“净缘,我看不见。”阮柒道,“你做主便好。”
净缘气得说不出话,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没过多久,两箱子账目与文书便送来了无心苑。
阮柒明显情绪不佳。
颍川百草生没随净缘离去,他看看李半初,又看看铜板,却不敢同阮柒搭话,欲言又止。
“什么事?”阮柒淡淡道。
“仙长,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颍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说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写稿,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李刻霜匆忙瞥了他一眼,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司徒衍就等着有人接茬,笑着道:“我看参阳仙君枉为天道,竟不知枕边之人就是立道者!”
辟乾坤,立天道,是为立道。
挽山河,继天道,是为继道。
阮柒身形微微一顿,连忙看向李无疏。
李无疏面上毫无波澜,但天空狂风骤息,天边那一团隐雷攒动的黑云迅速向众人飘来。
“什么立道者?什么天道?你该不会是说李无疏吧?”李刻霜说着,朝一旁的净缘求证。
净缘默然不语,抬眼看天。
此时黑云已然飘到了众人的头顶。
从地面看去,那云时而是浪涛,时而是山丘,时而成一根根诡异的手指,流动不息,变化万千。
蓝光从云层薄处透出,蓄势待发。
雨点滴落,顷刻如注,狂风骤起,飞沙走石。
司徒衍狂笑不止,张开双手迎接她筹谋十年的飞升之劫。
下一刻她却半点笑不出来。
因为那冰蓝色闪电穿透云层间隙,爬向地面。
雷劫的目标是——
李刻霜。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云海莫深
“——李刻霜!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司徒衍看到眼前这一幕,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当劫雷劈向李刻霜时,净缘是最早察觉的。
他像是有所预料,一早便拔足狂奔到十丈远去,佛珠甩得噼里啪啦作响。
李刻霜紧紧闭上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他被李无疏推开了。
再睁眼时,他看到李无疏跪伏在地上,瘦削的身影蜷成了一团,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他清楚地知道,那痛苦原本应该降临在他身上。
应惜时支着剑,看热闹一样站在一旁,悠声道:“若我没猜错,那‘八荒玄同阵’的七十二个阵脚,司徒大人挑去了一半,另一半,为李宗主所破。”
李刻霜惊愕地呆在原地,双眼布满红丝,连连摇头。
他完全无法理解当下的状况:“不……怎么会……”
这一路下来,他为求迅疾,往各派都是硬闯,伤人无数。
行伤人之事,怎会功德圆满,怎会迎来渡劫之雷?
无心苑门口。
两位少年望眼欲穿。
铜板又瞪了他俩一眼:“天要黑了,还跟这儿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显诚心。”
阮柒是天下公认离飞升最近的人。
想成为他弟子的人连起来能绕邺城三圈。联成大军足可踏平帝都,荡灭大梁。
以前还有求师之人跪这儿七天七夜。阮柒不准,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随你们!”
铜板扭头就走,撂下一句话:“这儿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闹贼吗?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冲着他背影喊道。
铜板头也不回,倒是庄澜冷不丁道:“可说不准。你瞧这墙上有个记号。”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笔画极深,足见留字者功力。不过最后一个“正”字还差着一笔。
“果然!我听闻民间盗贼白日里会在门前做记号,以便夜间行窃时认门。”
他摸着下巴,思忖道:“不过谁人敢冒犯阮仙师?叫人敢犯生死之险的,那得是多金贵的好东西?”
庄澜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墙之内:“参阳仙君飞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个无心苑设于结界内,只有主屋并东西厢房,三间屋子,是旧舍改建,只厢房能住人。
院内种了一丛丛竹子,庭灯晏晏,显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氲灵泉。
现在是傍晚,斜阳照进院墙,憧憧倒影交相辉映。
与别处不同的是,无心苑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辰,都是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满天。
从前道门执掌天下,为仙道唯一正统,无相宫是旁门外道,只得隐蔽行事。
当年这个黄昏结界以无相塔为中心,覆盖整个无相宫,从结界内可通往道门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门衰颓,无相宫正了名,黄昏结界便撤了,只笼罩在无心苑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侣躺在东厢房,十年来从没主动动弹过一次。
李无疏停留在窗外,迟疑着不想进去。
一是不习惯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
二是见不得里面的场景。
隔着窗户,只听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仪容。
而后杯盏碰撞声,想必他倒了杯茶。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一天下来,也该渴了。
小窗里幽幽传来一句又低又闷的话语:“今日去三才观出摊,没顾上你。一日下来,渴了没?”
“……”
合着这人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先紧着照料那具挺尸的李无疏去了。
窗外的李无疏扭头就想走,又听阮柒在屋内开口。
“那两名少年求师心切,资质也不错,行剑颇有你当年风采。你若醒来,即刻便能得两名高徒,不心动吗?”
看样子,凌原庄澜两个,是真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如此献殷勤,阮柒竟只惦记着把他俩拱手让给李无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听说这两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黑色,性情气质打扮正如你少年与青年时的样子。”
李无疏恍然大悟,那俩小子身上带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像自己!
少年李无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栋梁好苗子,剑术冠绝天下,天纵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无疏师门尽灭,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构陷,血仇缠身,万劫不复。
年轻的时候他惯穿白色,因为少年臭美,觉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剑来仙气十足。
后来换了黑色,因为不显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风尘与血污。
如此看来,凌原庄澜二人确与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来。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无疏心想,那俩小子浑身冒傻气,与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说,更喜欢你少年时的样子。容我收回这句话……你现在的样子我最喜欢。”
“……”
李无疏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阮柒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阮柒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李无疏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阮柒扬声:“谁?!”
李无疏本能想要躲起来,但阮柒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李无疏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阮柒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阮柒脑后系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李无疏惊觉自己离阮柒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李无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阮……”他下意识吐出一个字来,盯着对方蒙起的双眼,剩下一个字却堵在喉头。
“无疏。”
李无疏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心虚——
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何故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阮柒下一句会是问候,还是责怪?
“无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阮柒说着,迈进屋内。
原来是在对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说的,虚惊一场。
他从李无疏虚浮没有实体的身形当中穿透过去,就像那只大黄狸一样,对他的存在浑无所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无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双手。
神魂飞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无心,只懂得晒太阳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绪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复杂。
李无疏憋得快要发疯。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能与鸟兽|交流,鸟兽的思维见解甚是独特。
他逐渐从中品出些许意趣来。
然后是鬼魅精怪,灵气越弱,对他的存在感知越强。
只是直到现在,李无疏都无法被人所感知。
不过总归来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人是万物之灵,这些年他能够交互的生灵逐渐升级,想必终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见听见。
李无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现在阮柒面前把他吓一跳!
如果说,灵气越弱,对他的感知越强。那暂时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么站在窗外,听阮柒在床边对牛弹琴,当真有些磨人!
“嫌我话多?”阮柒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无疏:“?”
他是怎么从那张十年没变过的木头脸上看出嫌弃来的?
不对,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阮柒起身的动静,李无疏着急了。
不再多坐会儿?
他的神魂着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块木头,无动于衷,没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内磋磨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为李无疏整理衣服头发。
他双眼失明,虽说五感敏锐非常人能比,做起这些细碎的事来终归不太顺当,他却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贵为无相宫宫主,仍像以前一样冷漠疏离,从不与人过多交集。
按照阮柒从前的说法,人与人相逢即生因果,纠缠愈深,因果难断。
说这话时,他刚救起孤身杀出重围的李无疏。
那又是什么让他枉顾凡尘的束缚,不断涉足深入李无疏因果缠身的人生?
阮柒终于退出房间,合上门,从李无疏身旁擦肩而过。
分明是道侣,却如此见外,还分房睡。
他前脚刚走,李无疏后脚就跟了过去。
今天誓要与道侣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无疏说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来。
因略有些紧张,双手一时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结界内瞧不出时辰变化,阮柒不知不觉间,对着李无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厢房,他也不急着睡下,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倾听。
李无疏也侧耳聆听,只听到微风拂动竹叶的声响。
半扇窗吱呀摇动,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黄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风微动,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蔷薇掉落在阮柒膝头。
他将花捡了起来,神情微顿。
李无疏看到他拿着那支蔷薇推门而出,大约是去了东厢,回来后,手里已经空了。
不必怀疑,定是又将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头。
见对方宽衣,李无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气息包围过来。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绝于世,不惹尘埃。
他右手就那么随意一搭,正停在李无疏手边,指尖几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参商。
李无疏收回目光,满意地阖上眼睛,脸颊早已沾湿。
……
入夜。
一阵剧烈的结界波动惊醒了李无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纹一样晃动,引动漫天红霞光怪陆离。
他惊坐起身时,身边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间已闪身至门外,直奔东厢而去。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化光而出,至击来犯者。
李无疏打了个哈欠,跟出去看。
双方在空中斗成一团,剑光晃眼,竹叶被天地间流窜的剑气削得漫天飞舞。
“把李无疏放下!”阮柒对来人冷声喝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动手。李刻霜!”
……
看吧,这就是道侣分床睡的下场。
“四十九道?那不就还剩一道劫雷?!”
此时此刻,最后一道劫雷已经蓄势待发,整片天空仿佛在呜咽低鸣,预备好给这方天地的飞升者降下最终的试炼。
李无疏唯恐阮柒抢到自己身前,回身便是一招“泾渭横野”。
剑气在半空洇开,化作一道无形屏障,将两人隔开。
“无疏!”
阮柒奋力抓向他,却只差一寸。
他痛恨李无疏给他这双眼睛,雷光中的剪影单薄瘦削,连那每一根发丝都如此深刻地映在眼底。
立道?天道?继道?半步飞升?不管是哪一种境界,都无法左右这场飞升之劫。
失败便是灰飞烟灭,成功则是天道补全。
李无疏的下场,也是他的下场。
几乎发生在一瞬之间。
他终于打破那层剑气凝成的屏障,在劫雷降下的同时,再度触到李无疏的手指。
雷光将他们一同吞没。
剧烈的痛楚如期而至。
李无疏转向他,似乎是想要再看他一眼。
但那是无法实现的事。
这可能是人间一遭,唯一的遗憾。
他眼角飞快划过一道光芒,用力反握住阮柒的手,珍惜不已。
那手曾经轻拂他的发丝,曾经拨弄他的命运,曾经握住他的手,翻过古旧的书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点选出他含蓄隐忍的剖白——
与君相知远,不道云海深。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正言若反
各宗人士驻足在劫云外围,翘首以盼。
只见浓郁黑云仿佛从中间裂作两半。
随着震耳的雷声,一道劫雷划破苍穹,如有开天辟地之势,瞬间便吞没了两道人影。
耀目光芒持续良久,散去时几乎令人陷入暂盲,好一阵子才恢复视野。
“发生了什么?”
“李无疏渡劫成功了?我什么都没看清!”
“我回去后要将此事载入手记。五百年!五百年哪!道门终于有人飞升了!”
“那是什么?”段九锋指着云层里坠落的两个黑点。
“是李无疏和阮柒。”
眼看着两道身影飘絮一样朝地面坠下。
随即劫云像被抽空了力气,不再有半点雷光。整片巨云化雨而下,去势汹汹,却不见有雨点沾湿地面。
不过片刻,云便消散殆尽。
众人面面相觑。
“究竟成了还是未成?”
从前与阮柒对战,李无疏常败于他玄妙诡谲的身法。
阮柒可以在瞬息移动至一定范围内的地点。
此时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阮柒便在他面前凭空消失。
随后身边环绕的宣纸失去灵力支撑,哗啦啦飘落在地,李无疏整个人也随之坠落在地,摔得够呛。
他回身看去,只见那人伏在床边,将自己的肉身托起,动作轻柔,掌背却青筋凸起,端的是万分小心。
“无疏,你醒了么?无疏?”一向沉稳冷静的人此时语调却不大平稳。
阮柒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怀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样,一动不动,脖子上流淌着什么液体,触感粘稠。
是血。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无疏口吐鲜血,而阮柒两眼不能视物,自然瞧不见那情形。他只是听到李无疏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以为李无疏醒了,摸上手才发觉伤势更重。便立即封住李无疏身上几处要穴,将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无疏才亲眼瞧见自己的肉身现在是什么模样。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蜡黄。除却瘦了些,脸色苍白一些,与他过去的样子没有出入。看来这些年阮柒将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连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换的,雪白柔软,没有一丝褶皱。
阮柒的手熟练摸索到他的脸颊,而后是眼睛,在那双紧闭的眼皮上流连片刻,这个动作流畅无比,像做了一万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闷闷地看着自己,一时想不透这具无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让阮柒流连于红尘,沾惹上许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师尊,”李无疏及时改口,“他怎样了?”
阮柒没有立即回答。
为李无疏探过脉后,满脸沉凝。
“他身上灵力暴冲,经脉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继续道,“许是我在他身旁妄动灵力,害他如此。”
李无疏听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为阮柒对自己施法,导致这边的肉身承受太多灵力?
他满心忐忑,脸上只作不知:“现在怎么办?师父的汤药还在桌上。”
“先不用汤药。我想办法为他引出灵力。”
李无疏道:“他现在不能运功,只靠师尊从外引出灵力,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在他说话间隙,阮柒已经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弯,将他横抱而起,向门外走去。
“半初,你让铜板通知净缘,发信请人来为李无疏探诊,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备一套干净中衣。”
说完,已经穿过竹间幽径,直往后院而去。
“师……”
李无疏话梗在喉头,满脸通红。
因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潭常年冒着热气的灵泉。
铜板听说李无疏伤势变重,大惊失色,拔足奔向无相塔去找净缘。
无心苑在无相宫中地处偏僻位置,不管往哪个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铜板离开时都没来得及给李无疏找件中衣。李无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净中衣来。
阮柒满心里只有伤重的道侣,遂只让备一件中衣,倒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李无疏很贴心地又找来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灵泉周围翠竹环绕,流水在山石间泠泠流淌,氤氲雾气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当中,幽邃深长。
阮柒让李无疏靠在泉中的石头上。
两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剥开他湿透的一层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门等处一拂,解开方才封锁的穴位。
李无疏又是一声闷哼,点点血迹从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开。
阮柒双指在水中一划,灵泉中的灵气旋涡一般汇集到半空,凝成一颗球。
热雾顿时散了少许,环绕李无疏的泉水开始从他身上汲取暴冲的灵气。
无心苑里的黄昏结界将这方池水映得金红,竹影横斜,竹叶瑟瑟作响。
李无疏垂着头,睫毛上洒满金辉。
阮柒托着他的手臂,心中却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他只觉得对方手臂变得瘦了,皮包骨头似的,从前用剑练就的骨肉匀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过去,李无疏身上多余灵力仍未清空。阮柒脸色沉静如水,额头却早已布满汗珠,他把人拉进怀里,肌肤寸寸相贴才让那缓慢流淌的灵力变得快些。
李无疏不省人事,头耷拉在他胸前。像个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坠着,三千个日夜过去都未落地。
“无疏,”阮柒将唇贴在他额头边上,说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醒了。”
怀里的人合着眼,肩胛骨骼被紧紧拢着,压得发出响声,都也无动于衷,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泉中热气将他眼尾熏出一片红热,哭过似的。
阮柒一言不发,手掌紧紧握着他的肩,全神贯注为他梳理经脉。
据说瞎子更适合修道,因为不能视物,故而心无旁骛,不被繁事所扰。然而阮柒在李无疏昏迷后,修为却再无精进。自他眼盲,最扰他心性的,就是李无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当今仙道第一人,继李无疏之后最有希望飞升的一位,只有阮柒心知并非如此。
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为何李无疏飞升而去,却还要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成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墙,一道天堑。
阮柒捏着他下颌:“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他声音低哑,俯下身时连吻带咬,透出一股将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李无疏被迫仰着头,承受这个泄愤似的吻,一样是毫无回应。
不远处的一片竹径隐在屋舍的阴影里,李半初端着两套衣服自前院而来,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隔着重重翠竹,他远远看到池边一截皓白的手腕,了无生气地摊在岩石上。
有人长发被水打湿,丝丝缕缕贴在肩头。蒙眼的缎子不知何时散落,浸入泉中随波逐流。
亲吻间隙,阮柒的面容在竹丛间转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阖着,呼吸却是欲念横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无所适从,求而不得。
李半初挑了块干净石头将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捡起早上落在庭灯旁的竹竿,开始练剑。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开了锋的利刃,时而横扫六合,时而剑走游龙。
剑风搅动之下,竹丛不安地摇摆晃动。
他只觉内心益发躁动,一股气堵在胸口。
成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补不了福祸憾事,圆不了世间盈缺,只待坐看人间起落,隔岸观火。
无心苑的黄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极寒之地冻住的浮冰,像光阴尽头,极悲极乐。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残阳,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红日直刺了过去。
刹那间,布满红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这石破惊天的一剑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
李半初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顿时发出烁目光芒,那光却不同于日光,是灵阵被破时独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结界破碎迸发的灵力,顺着纹理瞬间裂成无数条长签。
落定院中,院门处传来一声惊叱。
“李半初!你在干什么?”
他踉跄转身,看到两大一小三个人影出现在院门口。但他瞧不真切,内息翻腾不止,视线也逐渐模糊。
“这里是刚发生过地震吗?”
“李半初,你怎么了?”
天旋地转,这几人的对话忽远忽近。
“净缘禅师,你的黄昏结界被破了……”“花开花落,人世更迭。你留情的东西都会逝去,你一定历经了千百次,才学会不再留情。
“你对我说,这方天地的立道者,已然抛弃人间,不知所去。
“其实被抛弃的,是你。”
阮柒感到手中的重量愈来愈轻,像捧了一抔沙子,不论十指再怎么用力紧攥,也无法阻止爱人的逝去。
“我非圣人,只是行该为之事。这也是你立道之初,所设想的,人间的模样。
“我这一路走来,是你救我出轮回,是你助我飞升。你成全了我。谁说你道心不存?”
李无疏睫毛微颤,奋力从失明的眼底挤出所有的笑意,温柔又明亮,宛若破晓的晨星。
“阮柒,再叫我一声……”
“无疏。”
阮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李无疏已经无从听见了。
他对着空荡荡的双手说道:
“李无疏。你就是我的道心。”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来煎人寿
“听说了吗?参阳仙君在秦州城外击退魔界入侵的雪魔,救下天心狐全族。”
“原来这场寒灾竟是雪魔所为!你说的那个什么魔界,不会还有别的魔吧?”
“不必担心。我还听说参阳仙君功德圆满,渡劫飞升了!他这次挺身而出,日后也定会保护天下苍生。”
“什么?不是飞升过一次?还来?”
“这你就不懂了!我看书里说,天上仙人,百年渡一次劫,千年渡一次大劫。”
“你看的书,莫不是澜沧居主人《沧海月明歌》?”
“书里编的也能信?百年一劫?距离参阳仙君上次飞升,不是才过去十年吗?”
“那就不知道了,道门各大宗还为参阳仙君设祭百日,立碑作传。”
“设祭?死人才设祭!看你的破书去吧!”
李无疏听到香客说的这些话,有点懵懵懂懂。
夏虫夜鸣,幽寂婉转。
两人隔着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上点着油灯,还有一盘棋,只可惜阮柒双眼不能视物,不然他们师徒俩凑成一局,还可杀杀时间。
李半初百无聊赖,手里握了本书,两眼却在偷觑阮柒。
阮柒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打坐入定,面容沉静如水。
但他手指紧攥,面朝窗外,李半初悉心观察,笃定他心中有所挂碍。
他在担心李无疏的安危。
黄昏结界一破,无心苑便少了一层保障,净缘亲自搬到无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着,但阮柒还是放不下心。
李半初叹了口气。
他就坐在阮柒眼前,两人却对面不识,阮柒一心只放在他那无用的皮囊身上。
“师尊不妨与我讲讲,你与师父如何相识?”
李半初这句话术法一般,轻轻戳破阮柒自我沉浸的结界。
阮柒闻言,神色一顿。
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李无疏,只有这个亲传弟子口无遮拦,肆意妄为。
“无疏么?我认识他,要比我们正式相识,还要早十几年。”
他难得提起兴致,对李半初娓娓道来。
“我师父有个弃徒,算是我师兄。当年他挣脱师父设下的封印,我与之相斗时,不慎波及李无疏。他当时还是一名幼童,脊骨尽断,难以活命。无奈之下,我以师门所传法器‘别沧海’为他续命,植入体内代替脊骨。
“谁想阴差阳错,此事竟令他命盘改逆,从此断却尘缘,走上仙道一途。凡事与他牵扯,便被搅乱因果,我纵有《衍天遗册》也无法预知事态发展。
“我那名师兄因早年经历,性情阴鸷,行事专断,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盘易数一事后,他便针对李无疏布下杀局,绸缪数年,将他推向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的境地。
“后来的事,也就与你听到的传言相差无几,李无疏破了这盘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苍生于水火。”
李半初难得见阮柒一股脑讲出这么多话来。
看他讲到后来,神色颇有几分自豪,好像这番作为放在李无疏身上比他自己还值得夸耀。
不过阮柒语调转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诸多苦难,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别沧海’擅自为他续命,他现在想必——”
“想必已经死了。”李半初截住话头,劝导他道,“师尊,你救了他一命,后来也倾力扶持,他对你只有感激不尽,必不会怨你。”
阮柒道:“此言我信。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李半初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琢磨明白,随即一把按住阮柒搭在案头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阮柒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动声色:“他如今醒不过来,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李半初一时解释不得,着急上火:“不,他对你……”
未等他说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挣了一挣。
他方才惊觉自己如此冒犯,连忙松开了手。
阮柒掸平衣摆,重新端坐,清冷盎然,与方才敞开心怀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半初则蔫头耷脑,握了阮柒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发颤,逐渐遗忘的熟悉触感让他掌心莫名燥热。
烛光幽幽,他胡乱翻看面前的书,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手头颍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李半初还未看过。
他飞快翻过书页,全幅心思却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为、为何这皮影戏还没开始?”
“再等等罢。”
李半初道:“师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应百草生留下过夜。是么?”
“为师也对这奇事有兴趣,想要亲眼一见。”他想起自己无法“亲眼一见”,淡笑道,“听个热闹也行。”
看阮柒笑了,李半初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顺手翻过手里的书,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
“这一页是空的。”
“错版?”
“我随手从书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错版。”李半初嘻嘻一笑,“师尊摆平百草生遇上的诡事后,务必替我向他讨要此书作为报偿。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简帮忙。”
阮柒点头:“好。”
“颍川百草生这人虽不靠谱,写的故事却是真的不错。我记得有一本书,名字叫做《山鬼》,刚出的时候我就买来看过,讲的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半夜破庙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李半初把那有空页的书放在一边,又去重新抽了本书以作打发时间只用,在阮柒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
“说这赶考书生其实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装,途遇山鬼引诱。女子受美貌迷惑,便与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尝磨镜之趣,食髓知味,要这女子留下。女子却一心想要上科场摘取桂冠,以此证明女子不输男子。
“山鬼万般不舍,却也希望意中人得偿所愿。于是便附在女书生的玉佩之上,与她一同进京。
“为助意中人考取状元,山鬼暗自在阅卷过程中作伪。放榜之后,女书生果然高中状元,被皇上赐婚……”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阮柒问道:“后来呢?”
“后来,百草生还没写。”
两人陷入沉默,李半初心想阮柒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颍川百草生厚颜无耻。
阮柒开口却道:“山鬼此举断然违逆了书生的初衷。不过山鬼非人,心中没有俗世规则约束。就算书生舍弃一切与她厮守,日后也必将因为观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李半初万万没有想到,阮柒心中的结局会是这样。
“那师尊以为,李无疏若没飞升,你与李无疏能长相厮守吗?”
阮柒脸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样。但李半初知道对方双眼已盲,更隔着厚厚一层黑绫,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无疏是羽化飞升,而非魂消魄散?”阮柒道。
李半初斩钉截铁道:“他断不可能魂消魄散。”
阮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手掌一翻,便见占满正面墙的书架震动不止,像被无形的手飞快翻动。
不过片刻,书架积灰的角落中飞出一本旧书册,哗哗作响地落在阮柒手边。
李半初不明就里。
阮柒取书作甚?又看不了。
阮柒却并未翻看手边的书,而是对他道:“半初,你小小年纪,倒是博览群书。这是你说的书吗?”
李半初取过他手边的书,蓝色封皮上以隶书写着“山鬼”二字。
“确是这本不错。师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书?”
“旧天道下,世间诸事载于《衍天遗册》,过去未来,皆过我目。《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止战之印未碎,李无疏才不过十七八岁。”阮柒微妙地停顿片刻,蒙着的眼睛转向李半初,“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半初?”
年纪不大,却能在《山鬼》刚问世时就买来看过?
灯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灯花。
阮柒这番话说完,李半初方知自己说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这一瞬心思百转,无数说辞没法圆上这一出。
正在这时,窗外骤然亮如白昼,仿佛有人将太阳搬到了院子里,刺眼异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皮影戏来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不是纸剪的皮影戏,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开门让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绝非山中鬼怪。”
“《沧海月明歌》出到了第二十八册,净缘让书行那边送了一套过来。你喜欢的话,我陪你从头再看一遍。”阮柒对着魂火说。
李无疏这才知道,对方是翻给自己看的。
为了看书,他挨坐在阮柒身边,桌上两只拴了红线的手也挨得很近。
只要他稍微动一动指尖,就能碰到对方的小指。
李无疏侧过头,发现阮柒肩头的魂火变成了蓝色,浓郁又黯淡。
那情绪像是感染到他,让他喉咙发紧。
随后阮柒眼底湿润地凝望着桌上的魂火:“无疏,你哭了吗?”说完,泪珠从他颊边飞快滑落,不留痕迹。
阮柒为何这么说?
哭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只见阮柒神色淡漠,仿佛刚才落泪的人与他无关:“你变得爱哭了。”
李无疏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他想要靠过去,把脸埋进阮柒怀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不是把对方当做师尊了吗?
可是世上有哪对师徒,用红线拴着彼此?
阮柒手上又翻过一页,微笑着替他找补:“这书里的故事,确实动人。”
翻完书,他收回的手搭在桌边,正挨着李无疏的小指。
魂火在琉璃灯盏里跃动如金蝶,扑朔迷离。
案头玉身刻了一半,面貌未定。
李无疏坐在夜色里,想到那句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