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原居然敢提出跟李无疏比剑,以此决定阮柒收谁为徒。
李无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这两人是不是存心要让他给阮柒当徒弟?
铜板满脸不悦:“我家宫主收徒,合意即可。你说比剑就比剑?”
庄澜上前道:“不比剑?莫非阮仙师收徒只看长相,只要与李无疏相貌相似便来者不拒不论其他?道门式微,十二大宗门如今仅余七宗,更有三宗隐世不出,衍天宗一脉单传,择徒之事关乎道门兴衰,何其紧要,岂敢儿戏!仙师此举未免徇私,有失仙道第一人的体面。”
“……”
此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连外面看热闹的也噤声了。
阮柒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这让他半张脸埋入阴影,压迫感更甚。
庄澜方才还振振有词,现在心里只打退堂鼓。
“你在无相宫与我谈道门兴衰?”阮柒轻声说道。
无相宫起于市井,早年为道门各宗所不容。
第一任宫主是李无疏,之后阮柒代掌宫主之位。
阮柒既是无相宫主,也是衍天宗传人,两者各论各的,毫不相干。正如先前有人说的,阮柒就算收了弟子,这徒弟也未必是下一任宫主。
阮柒语气虽轻,众人却一时无法揣摩阮柒的喜怒,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此间的氛围顿时压抑而微妙。
最后竟是李无疏开口打破了沉默。
“收个徒弟的事,上升到道门兴衰,是否过于夸大?道门魁首也好,仙道第一人也好,这都是外人强加于身的浮名,阮柒可没有担负道门兴灭的义务。
“若说阮柒择徒关乎道门兴衰,要为道门考量,你说这徒弟,是阮柒的弟子,还是整个道门的弟子?是要挂在阮柒名下,由道门各宗授业传道?若他将来步入歧途,是否又要怪罪阮柒疏于管教?
“道门各自离心自取灭亡,你将此事与阮柒择徒一事牵扯起来,若你成了阮柒传人,身上担子不轻,你打算如何力挽狂澜,拯救道门于危难?”
“你……你……”庄澜被他一叠声质问砸懵了,“你”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问他,“你怎可直呼仙师名讳?”
铜板也埋怨道:“李少侠,不可对宫主无礼。”
李无疏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对阮柒一向直呼其名,叫惯了,跟他们一起喊仙师宫主什么的,反倒叫不出口。
“无妨。”阮柒按下不满的铜板,对庄澜问道,“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庄澜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身上爬过蟑螂。
阮柒这么说,无异于揭穿他背后有人指使,不止是这一番话,连他拜师之举也是受人安排,那么模仿李无疏的装扮借此赢得好感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李无疏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庄澜和凌原,清了清嗓子:“咳,既然要比试剑法,在下便献丑了。”
凌原一听便跃跃欲试:“如此甚好!”
有好戏看,院墙上鸦雀无声的闲杂人等纷纷活络起来。
阮柒似乎顿时明白了李无疏的用意,遂问道:“你没有剑,用什么比试?”
李无疏低头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心想难道要去外面折一根竹子?
“用我的罢。”
说罢,阮柒长袖一抬,不见他做了什么手势,一柄朴素无华的无鞘利剑便在李无疏面前凝光而出,悬立半空。
院墙处的惊叹与议论顿时大了起来。
“是宫主的佩剑!宫主竟将剑借给他!”
“这场比试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李无疏想也不想便握住剑柄:“好剑!此剑何名?”
阮柒抬手支颐,随口答道:“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李无疏笑道。
“……”阮柒抬了一半的手在半空顿住,脸色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第一次交手,李无疏便这么问过阮柒。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经李无疏之口说过无数次的冷笑话,此时却让阮柒恍如隔世。
他曲指虚抵在太阳穴边,淡声道:“开始吧,我听得见。”
一句“听得见”,莫名在李无疏心上刺了一下。
他沉下心,与庄澜凌原来到院中。
“谁先来?”
李无疏将剑随手一握,站在院中央,没有半点气势。
铜板也对这个长相酷似李无疏的少侠颇有好感,想要他赢,瞧他这幅不伦不类的样子,内心担忧不已。
凌原和庄澜对他更是不屑。
“宫主,凌原先上了。”铜板道。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铜板并未料到战斗这么快便结束了,他解说都赶不上那剑归鞘的速度!
“怎么好像在哪见过这招……”
——归剑入鞘。
阮柒不愿应战时常使的招式。
这招被他用来对付李刻霜,屡试不爽。
只不过他是以己之剑收入彼鞘,本质上是用独门功法强收剑意。李无疏这一招却是以剑势引动对方归鞘,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有“归剑入鞘”之实,却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竟然还能这样?凌原目瞪口呆。
他才拔的剑,被对方强行归鞘,若是还要拔出来继续再战,未免有些难看。
“宫主,凌原退场了。”
铜板看向宫主,只见对方微颔首,似乎对战局不感兴趣的样子,一手支在额边,一手拢着茶杯,手指不断敲着杯沿,若有所思的模样。
“宫主,庄澜上场了。”
“投机取巧的把戏。”
庄澜在李无疏面前站定,脸色阴沉无比。
此时的他倒是更加酷似青年时期的李无疏,剑在身后一横,颇有荡平天下的气势。
李无疏想起从前的自己苦大仇深,不由觉得好笑。
过尽千帆后,倒是感觉从前的自己不够看淡世情,不够洒脱自如。
他掸开挂在肩头的发带,笑道:“传因果天衍之道,承弥祸平乱之愿,你可知此话何意?”
庄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道祖易太初作谶书《衍天遗册》,传衍天一脉,是为守护他一手创下的太平浮世。循天道,断因果,弥天下祸端,挽世之无常。此道维护的是宿命天定之道,息事宁人之道,粉饰太平之道!”
“……”
庄澜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敢在阮柒面前大放厥词,驳斥衍天一脉所传之道。
铜板也脸色大变,忙去看宫主的脸色。
谁知道阮柒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弯起嘴角,正侧耳细听李无疏一番狂言。
“且问少侠,你对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不屑一顾,莫不是要入衍天宗学些妄动干戈之术?”
“……”
经李无疏一说,庄澜和凌原方才知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二人从未琢磨过衍天宗的宗学道义、历史渊源,只以为靠资质和能力才能得阮柒青睐,却其实对自己一直追求的传承一无所知。
阮柒抚掌而出:“好个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之道。我若有意收你入我衍天宗,想必你也未必肯从。”
李无疏站在阶下,仰头看去。
竹叶在阮柒身畔飘落,片叶不沾,半截面容在黑绫之下宛如白玉雕刻。
他莫名想起人们对阮柒的描述——素而寡,像在为李无疏服丧。
他又想起昔日九仪宗突围,他在重伤之下为阮柒所救。
寒夜漫漫,烛光微烁,他说待一切事定,去做个算命先生,坑蒙拐骗,然后用骗来的钱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阮柒一直在履行他们的约定,只不过,是以未亡人般的身份。
他收了剑,在众人注视下对阮柒深深行礼。
“学生愿入天衍之道,求取太平一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