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礼物
虽然吩咐了要李再芳去提醒世子一句, 但事实上也是不了了之。因为当日傍晚,司掌内库的承运使便奉命入奏,将缅甸使者托礼部送来的二万五千两银票定金登记入册交了上来。而皇帝只是看了一回清单, 立刻便是龙颜大悦了——二万五千两也就够飞玄真君搞两次斋醮,说起来无足挂齿;但穆国公世子这份时时刻刻挂念君上效忠君上的一片诚心,便实在是弥足珍贵, 不能不令真君动容了。
满朝上下蝇营狗苟, 捞钱揽权的何止千百?但这千百贪官污吏王八寄生虫中,谁能时刻不忘君父, 随时想着君父那一份的分成?而且这个分成比例如此之恰当, 分成的方式如此之巧妙,也让真君大为熨帖, 并进一步确认了某个牢不可破的认知:
钱在哪里,忠心就在哪里,以这个比例来看, 世子的确是忠不可言的赤心之人啊!
面对这样忠爱君父的臣子,即使拟人如飞玄真君,也实在不好再苛责什么了。他踌躇片刻, 干脆撤销了先前的指示, 转而命黄尚纲代宫中赏赐穆国公世子一盒上造的百药养生丹,还让他趁机委婉转告一句,提示世子以后稍微注意即可。
所谓“委婉转告”, 实践中基本就是一字不提。黄公公很懂得这个诀窍, 所以在颁布口谕时特意强调了赏赐的非同寻常,以此恭维世子:
“这可是陛下自用的丹丸, 特命玄真观密制的奇药,寻常人是连见一见的福分都没有的;如今特旨赐给世子, 也是独一份的恩荣了!”
刚刚双手接过养生丹药的穆祺:…………
——等等,你说这是老登秘制小丹药?
穆祺裂开了!
百药养生丹是历代皇帝常用的补药,大多也就是加点鹿茸人参灵芝等珍贵的药材,除了热性太大,吃一吃也没有什么。可唯独老登别出心裁,照着丹经又命人着意添了许多,号称是“别有奇效”,“近于仙药”,而且药方密不外传,还是朝野中莫大的一桩悬案。
……可是吧,根据后世历史学的考古,这所谓的“秘方”,不过是在原本的药物中加入了鹿血、人乳与犀牛角粉混成的“赤汞”,以及以童男童女尿液提取成的“秋石”;依靠外源的激素刺激人体免疫系统,制造出精力旺盛不惧风邪的假象。其中的高蛋白质物质搞不好还中和了部分重金属的毒性,是老道士能活到现在的重要保证。
在多年前被宫女勒得险些蹬腿之后,老壁灯是不敢搞太过恶心的邪术了,可仅仅想起所谓的“秋石”,穆祺便只觉头皮一阵阵的发紧!
他僵着双手捧着那几粒用绸缎包裹的丹丸,只觉不小心接触到的肌肤发热发烫灼痒难忍,别扭僵硬中仿佛已经隐约感受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液体,真恨不能立刻扔下这盒奇葩药物将手搓他个九九八十一遍!
或许是将他的呆滞与麻木理解为了受宠若惊,黄公公喜滋滋的开口了:
“这还是陛下亲自挑选的赏赐,世子可要好好使用,不要辜负圣上的一片心呢。”
闻听此言,穆祺当即就是一个寒战。作为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巨婴老仙男,飞玄真君的赏赐从来不仅仅是荣宠恩遇,更是对臣子细致入微的考察。蒙获恩赏的大臣不仅要感激涕零尽忠竭力,更要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使用这些包含圣上仁德的赐物,以示自己念兹在兹,时刻不忘飞玄真君还不完的恩情。要是收到赏赐后束之高阁,再不动用,就难免会被真君怀疑为腹诽心谤、事君不忠,那后果难以预料。
——要知道,夏衍夏首辅就是因为拒绝穿戴御赐的青叶冠与素道袍,便险些被飞玄真君整得家破人亡,至今仍有余悸呢。
真要是青叶冠素道袍这种衣着上的东西,穿一穿也就罢了,大不了就当头上多点绿。但丹药这种东西毕竟是要进嘴的,而穆祺本人可是一点也不想和老登分享他的会员制餐厅!
眼见黄尚纲的眼神越发期盼,穆国公世子的额头不由沁出了一点汗水——显而易见,他必须要迅速想个敷衍过去的借口,否则黄公公便必然要留下来继续等待,直到亲眼看到他将丹药塞进嘴里不可!
那种事情不要啊!谁特么愿意品鉴秘制小丹药啊!
慌急之下,世子脑中灵光一闪,立刻郑重下拜:
“在下明白圣上的意思了,一定谨尊圣意,不敢有违。”
黄公公愣了一愣:“圣上的意思?”
圣上也只是让他来送一趟赏赐啊,又能有什么其余的意思?
“公公有所不知,圣上的旨意都隐伏在这副丹药里了。”穆祺正色道:“百药保生丹者,北方一带又呼为‘舒易丸’,‘舒’即为‘速’,‘易’即为快,显然是陛下在催促进度。陛下的吩咐,做臣子的何敢不从?我一定尽心竭力,将恩荣宴的大典办好,还要将万寿的贺礼预备齐整,聊表寸心。”
黄公公不觉有些茫然。他跟随飞玄真君也有数十年之久,自问对圣意颇为熟稔;但如今思前想后,却实在不觉得真君传话时有什么催促的暗示,倒更像是随意找了一件寻常的赏赐而已。
不过,再如何思来想去,黄公公终究不敢下什么定论。飞玄真君是当今首屈一指的谜语人,最喜欢以哑谜来暗示臣下;没有人敢说自己完全猜透了真君的心思,也就没有人敢否决其他人的推测。一切解释权最终归真君所有,无论这一盒丹药到底有什么意思,都轮不到太监来判断。
黄公公只能转移话题:“世子还要筹备万寿的典礼?咱家原以为那火箭就是贺礼呢。”
无论是什么奇技淫巧,能以烟花拼出“真君万岁”四个字,都已经是耀人耳目,相当拿得出手了。
“那原是为恩荣宴预备的,不过在郊外预先展示而已。既然已经展示过一次,就不能再算是独特的贺礼。这样了无新意的东西,又怎么还能进献给陛下呢?”世子从容不迫:“再说了,万寿当日多有老臣来进贺,也不能将动静闹得太大。在下的心思,还是想进献一些文字翰墨上的新巧东西。”
这也是穆祺筹谋许久的备选方案。由于氪金科研将国公府的库房榨得一穷二白,实在没有办法卷赢满城的勋贵,只能设法另辟蹊径;他思来想去,打算让赵菲出马,逼迫二圣手抄个五万字的《道德经》、《北斗经》、《太上感应篇》,以北宋宫廷密藏道经的名义献上,主打一个量大管饱,力图迎合飞玄真君的审美。
如今大安收藏宋版书成风,送一套宋廷典藏的道经也还算拿得出手,但也仅仅只是拿得出手而已——老道士修玄求仙数十年,臣下为谄媚圣意百般搜刮,基本将市面上能够找寻的孤本道经尽数收入宫中,如今已是堆积如山再无稀罕;区区古籍珍本,已经难打动飞玄真君骄奢无度的老仙男之心。
但偏偏今年又是至关紧要的关口,海刚峰上任江浙后海防改革的事务全面推开,进度丝毫容不得退转松懈;在这样微妙紧张的时候,务必要保证老道士身心愉快精神正常,竭尽全力维系朝政的平衡。这也是他忍辱负重,不惜压着恶心也要搞出“真君万岁”一类狠活的缘故。
眼看进度条已经走了九成,在这种节骨眼上,万寿贺礼是一丁点茬子也出不得的!
谁也不知道老登能作出什么大妖,所以穆祺思索再三,至今犹豫不能决断,只是顺口敷衍厂公一句而已。
但黄公公听到这句解释,心中却不觉微微一动,随即笑道:
“世子要预备文字翰墨做礼物,咱家也不敢多嘴打听。不过咱家这里恰恰就有个舞文弄墨的人才,正要寻个下处过活,不知世子这里有没有空闲的位置?”
黄公公先前就隐约打过招呼,只不过没有花时间细说,穆祺也就没有多问,现在郑重托付,穆祺自然一口应允:
“不只是哪位高人,我这里随时恭候。”
“哪里就谈得上‘高人’两个字?”黄公公笑道:“也不过是咱家的儿孙们举荐的人才,看着还有点样子罢了。此人正是今科的举子,姓吴名承恩,号射阳山人的便是;虽然科场上一向不得意,却颇有一点写话本的歪才。世子量才使用便是了。”
为了遮掩吴承恩及《西游记》的真面目,黄公公有意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但这番功夫显然是纯属白费,世子瞳孔地震呼吸暂停,几乎是掐着自己的胳膊才硬生生憋住了一声惊呼,只能赶紧将头低下仔细打量那两颗有幸被老登改造过的秘制小丹药,借着恶心劲生生压住了异样的狂喜。
——早在听闻吴承恩大名的时候,穆祺就已经动了私下招揽的意思,只是忧虑李句容看出什么端倪,一直没有找到良机而已。想不到如今天随人愿,这张绝世的卡牌到底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神魔小说,启动!
那一瞬间的兴奋与躁动,大概绝不亚于抽到海刚峰张太岳之时,只不过穆祺于狂喜之中依然保持理智,知道东厂提督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举荐一个无名无姓的举子,更何况吴承恩还有李句容这一层关系。于是他强行按捺喜悦,试探着发问:
“厂公举荐来的人才,当然要重用才是。只是我这里都是些琐屑的小事,不知道会不会委屈了这位射阳山人?”
“哪里敢谈委屈两个字!”黄公公笑道:“客随主便,世子随意安排也就是了,怎么轮得到外人插嘴呢?”
……看这个意思,倒并不像是有意针对着他在做什么老谋深算的安排,估摸着只是把人塞进国公府充数而已。换言之,只要不触动东厂的底线,世子可以正常的使用这位射阳山人,不必有什么顾忌。
穆祺笑意盈盈,心中盘算片刻,极为恭敬的行了一礼,语气亲热而又柔和:
“那就一切听厂公的安排了。”
·
厂公刚刚一走,穆国公世子便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请归震川归先生,开始布置自己伟大的构想。
与孤身赶考的海先生张先生不同,昆山归家在京城还颇有一点人望,归先生会考之后便都忙着招呼各路的亲朋故旧,四处赶赴饮宴,到这几日才能抽出空来到国公府点卯办事,继续整理所谓的《大典》,但还没写上两行,便被世子叫到了大厅,劈头听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归先生,我改主意了!”
归先生一时茫然:“世子改什么主意了?”
“我改了主意,不再编订所谓的道经了。”世子兴高采烈,语气轻快之至:“不过还想劳动先生大笔,帮我再写一件东西。”
听到这话,归震川才蓦然想了起来——十几日前世子便曾向他提过一个小小的要求,说是要将几本北宋的道经集锦成册,烦他写一份序言颂扬这前所未有的文坛盛事。一份序言本来也是小事,但世子却迟迟没有将道经的册子送来,他当然也无从下笔。但想不到如今道经还不见个踪影,世子便又改弦更张了!
勋贵子弟心思多变也是常有的事,归震川只拱一拱手:
“不知世子又要写什么?”
“是这样。”世子春风满面:“我仔细想过了,区区一份道经还是太过于俗套死板,不能反映我真挚的心境,想象力与创造力都不够丰富。所以我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写一篇中篇的小说,如果反响足够好,再设法延长。”
想象力与创造力不够丰富?
归震川一时有些说不话来了。说实话,在穆国公府干了这么多日,他隐约也摸出了穆国公世子的路数,实在是不敢想这一位口中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究竟是多么惊世骇俗突破天际,也更不敢揣测这位口中的“小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所谓“小说”者,稗官野史也;归震川闲居京中,也已经看过不少街头巷尾流传的笔记话本,基本是套路严重文笔僵化,除了一二比较切中实事的颜色刺激之外并无新意,多半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低级货色。可设若世子出手,那编订出的小说,恐怕就……
归震川沉默半晌,只能道:
“小生并不擅长市井间的什么‘小说’。”
这是绝对的实话。归震川师从唐宋八大家,文笔晓畅婉约多情,最擅长的一唱三叹回深刻动人的短篇小品文,而非什么脑洞大开汪洋恣意动辄便是洋洋洒洒数万字乃至十万字的小说话本。文艺无高下,术业有专攻,真要让归先生这细腻入微的笔力来应付大开大合的冗长剧情,那决计不是什么好搭配。
“这一点不用担心。”穆祺微微而笑:“最多一两日的功夫,就会有某位极为擅长小说的高手来协助先生。先生只需要从旁协助润色笔墨便可,其余都不必操心。至于现在么,也不必先生操心其他。小说的大纲我已经拟好了,先生只要照着大纲,写一份一千字以内的人物小传即可……”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白纸,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穆祺曾苦心筹谋许久的首选计划,只是苦于自己实在没有那个生花妙笔,没法子将点子敷衍成文,所以只能暂时搁置;现在吴承恩到手,原有的计划立刻提上了日程——要知道,四大名著之中,文学性公推《红楼》为第一,《水浒》之精细入微亦不遑多让,唯有《三国》、《西游》的文笔多受人诟病,要不是题材限制,恐怕真要被《x瓶梅》顶替掉一个的。但现在嘛,有了归震川先生友情加盟,这文笔的弱点不就立刻能迎刃而解了?
单一个吴承恩已经这么厉害了,要是再加个归震川,那还不得起飞啊?
所以穆祺精心推敲,将大纲更易了数遍,加入了自己穿越前所能吸收的一切爽文精华。也正因如此,归震川只扫一眼那狗爬字,立刻就愣住了:
《凡人修仙传》?
再往下面看,大纲中的主角是一位道号“飞玄子”的绝世少年,天生道胎圣体,先天圣灵根……
归震川:?!
……不是,你搞影射好歹也要隐晦一点行不行?就算什么“天生圣体”、“先天灵根”他不懂,这“飞玄子”三个字他还能不懂吗?要不要这么直白啊!
好吧,现在街头巷尾影射飞玄真君的话本段子也不是一两本了,归震川私下也偷偷看过真君的笑话集。但街头归街头公府归公府,你光明正大拿出这种东西,是嫌皮太痒了是么?
面对归震川诧异惊恐到近乎扭曲的面容,世子却相当之淡定。他既然敢写敢编敢外传,就当然不怕泄漏给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在一切事务都是猜忌阴险不可理喻,却唯独在修仙上有着匪夷所思的包容与宽和。只要让他知道了这《凡人修仙传》的用意,那这一点影射根本不算什么。
再说了,这可是他精心筹谋的爽文,被大市场反复检验过的套路,又怎么可能会让飞玄真君不快呢?
所以他只是微微点头,笑而不语。
眼见主家毫无反应,可怜的打工人归震川也只有硬着头皮看这些大逆不道的玩意儿。在读懂了前面的暗示后,后面的情节也就一目了然了。在大纲中,这位道号飞玄子的少年在年幼失父后被家族里的险恶刁奴欺侮,浑然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位姓杨的管家最为过分,竟还要逼着飞玄子不认亲爹亲娘,悖逆孝义天伦,于是飞玄子愤而出走,临走前放出横话: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归震川:……啊?
不是,你都已经写得这么明白了,何不干脆把杨廷和杨阁老的黄簿和八字给写上去呢?
归震川心情复杂之极,一时竟无法言语。不过有一点他却是很明白的——仅以这个情节来看,当今圣上应该是绝对不会讨厌这本书的。
……毕竟吧,大礼议事件后朝局更易,圣上最为痛恨厌恶的,恐怕就是杨廷和父子了。只要你愿意骂杨廷和,那就是圣上贴心贴己的好臣子。
当然,仅仅骂几句杨廷和还不够有情绪价值,归震川继续读了下去。
大纲详细描写了飞玄子逃出家族后面临的困境。离开家族的庇佑往日的仇家都找上门来,甚至连杨姓管家都派出杀手料理后患。在走投无路之时,飞玄子不慎划破了手指,鲜血渗入他出生时口中所衔着的那块玉佩之中,于是一道碧光乍然闪现,白衣飘飘的仙影自玉佩中破空而出,抬手一道剑光,照亮九州万方:
“剑来!”
归震川的眼珠子鼓了起来。
·
眼见归先生久久没有说话,世子终于只有开口提醒了——这份大纲是他融合百家之长,精心草拟而来,不信不能得老登的赏识;但老登毕竟于凡俗不同,一般的读者可以靠文案靠黄金三章吸引,老登这种刁钻货色,就必须要下大招狠招,抢先将爽点揭发出来;这便需要仰仗归先生的大笔,在数百字的人物小传中充分体现故事的魅力:
“归先生,我以为,这篇小传可以命名为‘天不生我飞玄子,仙道万古长如夜’;当然,叫做‘仙路尽头谁为峰,一见真君道成空’也可以,我没有意见。”
第52章 厕纸
对于射阳山人吴承恩来说, 这一个月大概是人生中最为光怪陆离的一个月。他虽然是进京备考,但被这一届主考顾尚书搓磨一番之后,吴先生也不敢再妄想什么金榜题名的意外了, 只是还要留在京里办几件族里托付的琐事,顺带着寻一个谋生的差事度日而已。
这也是赶考举子常有的出路,京城消息灵通资料也丰富, 备考事半功倍。所以即使一时落地, 往往也愿意再京中呆上几年,一面是打探朝廷风向政潮起伏, 伺机搞一搞投机;另一面也是要联络人脉扬名养望, 最好能博得某位大佬的青目。只是如此多的士人涌入京城,狭小的市场便难免不堪重负, 吴承恩在城中转了数日也寻不到可心的差事,还是先前那位富商再次上门,看在《西游记》的份上, 托人将他举荐给了穆国公府。
“穆国公府一向宽和,倒不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先生也不必过虑。”富商道:“只是穆国公世子却实在是有些……古怪。先生还是要仔细些好。”
高高在上的勋贵子弟, 与他这投亲靠友的落魄士人能有什么交集?射阳山人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拿着富商的名帖到国公府投石问路, 却居然是国公府的管家亲自将他接了进去,设坐请茶,殷勤招呼, 而后穆国公世子不知怎么的从后门走了进来, 同样是热情洋溢,殷殷问候;不但关心了他的近况, 还特意问了好几句《西游记》。
吴承恩:?
好吧,穆国公世子这么礼贤下士, 他也很感动;但这么这一个多月以来,遇到的人一个两个全部都在关心他尚未完稿的《西游记》呢?
这本书有这么火吗?他怎么不觉得呢?
问候完《西游记》后,世子又亲自叫来管家,当面为吴先生找了一个清闲而又妥帖的差事,考虑到了吴承恩在京中的处境,处处都安排得非常周全。蒙受如此细致妥帖的恩遇,吴承恩连连道谢,大为感激,一时竟隐约升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拳拳之心,感慨莫能明状。
眼见火候已到,穆祺终于展开了他蓄谋已久的燕国地图:
“吴先生,在下手上恰好有一份小说的大纲,想请先生过目指教。要是还有一二可取之处,还烦请先生劳动大笔,稍稍润色。”
吴承恩微微一愣。说实话,稗官野史小说家言,有识者所不取。宗师大安建国后市井文化高速发展,话本小说层出不穷、大受欢迎,通俗小说一类的文学形式终究还是等而下之,难登大雅之堂,也只有落魄无聊的文人秀才,偶尔会动一动笔墨。虽然在小说上的造诣大概已经能称为当世第一,但作为正统出身以科举仕途为念的举人,吴承恩却是从来没有将他的这门手艺放在心上过,更想不到堂堂国公世子,居然也会痴迷于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如此郑重其事的拜托这样粗鄙浅薄的玩意儿,是不是也太古怪了些?
不过,打工人当然是没有资格议论老板的。吴承恩只能老老实实接过大纲,打算着以情商敷衍一番。无论如何的不像样子,都要尽量忍住。
但事实证明,人的本能还是万分难以压抑的。他仅仅看了数页,便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
穆祺很有些紧张。虽然他已经吸取了本时代的特色,尽量调整了语言逻辑与大体框架,但不同年代的习惯毕竟还是有巨大差异,难道自己想方设法四处借鉴,居然还搞出了一篇大雷文不成?
他赶紧开口:“还请先生不吝指点。无论如何拙劣,我都可以慢慢的修订。”
吴承恩这了半日,终于还是缓过一口气来:“倒也不是拙劣……”
——当然,世子的文笔是相当之拙劣的,遣词造句也非常直白粗俗,这一点再怎么高情商也无法掩饰;不仅如此,吴承恩详细看过这几页之后,还相当之敏锐的发现了低级简陋的文笔之后堪称要害的命门——这玩意儿实在是太肤浅了!
所谓文以载道,即使是小说话本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著作,往往也要掺和一点作者“教化世人”的苦心,如本朝《水浒》宣扬忠义,吴承恩《西游记》讲授金丹解脱大道,《x瓶梅》诲淫诲盗;就连——就连前几日风靡京城的《庭院春深锁阁老》,都还有个亲君子远小人(当然,不是那种亲啊)的用意呢。
简而言之,本时代的小说就仿佛命题作文,无论前头写得多么放飞自我,到后头来是一定要升华主旨给读者上上价值的。要不然兀兀穷经数十年所浸润的圣人大道,岂不就白白付诸流水了?
但穆国公世子交过来的大纲,却迥然与一切习惯不同,虽然起承转合颇有章法,故事庞大体系完整,但主旨与内涵却极为浅薄,根本没有一丁点要刊印出版后教化众生的意思,纯粹是堆砌各种悬念与爽点,全方位无死角的在讨好读者,手段毫无下限。
——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一本言不及义、面目粗鄙,审美相当之低级的水货,远不能与《西游记》相比。
但尽管如此的面目粗鄙,尽管这样低级直白,吴承恩仍然很难开口批评这本大纲。没错,这本大纲基本只是一堆除了爽以外毫无用处的废纸文学——但问题就在于,这玩意儿确实是太爽了!
作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小说圣手,大概没有人能比射阳山人吴承恩更懂长篇小说的创作。也正因为如此,吴承恩才深深的明白,在小说中制造悬念、隐藏伏笔,以剧情挑动读者兴趣,乃至恰到好处的设置爽点提供充沛的情绪价值,同样也需要大量复杂而高明的技巧,其深度恐怕不在所谓的诗曰子云之下。
而以射阳山人的眼光来看,这篇大纲中设置爽点引爆情绪的技术就委实是精深高明得匪夷所思了,甚至可以让人忽略所谓浅薄粗鄙毫无内涵的一切缺点,调动起无与伦比的阅读欲望——它绝不能教化人,但它一定可以让人欲罢不能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一气读下去。
这东西未必有什么文学价值,但一定有足够的情绪价值!
也正因为如此,射阳山人反而被整不会了。仅以思想及文笔而论,世子的大纲与厕纸相差无几;但若以小说的技法及情节的设置做判断,这篇《凡人修仙传》却几乎已经是炉火纯青,臻至了某个难以想象的高度。说实话,就算是吴承恩自己,都未必能将各种技巧运用到这样娴熟的地步……
普天之下怎么会有这么偏科的小说啊?这不就是吕布骑狗么?
这玩意儿完全突破了正常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搞得射阳山人目瞪口呆、无话可说,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
“……这话本必定十分受欢迎。”
以大纲中挑逗情绪设置冲突的高妙水平,上市后搞个洛阳纸贵也不是什么难事。吴承恩在话本小说中磨砺如此之久,这一点判断的眼光还是有的。
但正因为如此,射阳山人才不自觉的感到迷惑。在通常的理念里,教化与文笔是文学的根本,爽点与悬念不过只是枝叶,用来打造漂亮的点缀而已。可为什么这样舍本逐末,枝叶繁茂却根茎空虚的作品,居然也能有如此怪异的魅力呢?
穆国世子谦虚道:“先生过奖了,我哪里敢当。”
吴承恩深深吸了气:“……不然,小生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夸张。世子这篇大纲要是真能敷衍成话本,必定是脍炙人口,万人空巷,恐怕有井水之处,都要传看这本……《凡人修仙传》。”
这是借用的北宋“凡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典故,只不过嘛,柳三变的词风柔妩靡,动人心扉,文学成就横绝一代,所以能有万众传唱的资格;而这本小说的大受欢迎,恐怕就实在与文学两个字搭不上边了……
吴承恩心情复杂,只觉往日心心念念的所谓“万人传颂”,此时似乎也微妙的有了种被玷污的痛楚。
穆祺当然不能辨别这幽深的心境,只是觉得吴先生的口气极为诚恳,不觉欣然喜悦,大为得意——当然,这一份得意不仅仅属于他个人,更属于数百年后千万人内卷出来的黄金套路;文学不是可以复制的天赋,但小说中挑逗情绪的技巧与套路却是可以钻研可以提升可以学习的成熟经验。
单个的网文作者当然是不能与古代的天才相媲美的,但网文产业却是一个持续数十年规模数百亿的庞大市场,在这样的市场中无数人绞尽脑汁彼此竞争,千万种文章被大浪淘沙逐一筛选,留下的一定都是最刺激、最猛烈、最能勾起人阅读欲望的爽点。
太伟大了自由市场,太伟大了无形的大手!
这就叫神通难敌天数,或者说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市场当然没办法在灵性天赋价值观这样不能量化也不能模仿的玄妙领域与天才争锋;可一旦某项数据可以被精准复制,那么自由市场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也最可怕的魔法,可以轻松发挥人类梦寐不及的效果。
……说实话,这就是穆祺实在太穷,只能绞尽脑汁自己回想爽点套路而已。但凡他能氪金开一个ai大模型,一分钟十几万上下的更新,那才能把古人卷得屁滚尿流,高呼不可战胜呢。
当然,穆祺倒没有模仿后世套路抢大安饭碗的意思,他编写这么一套东西,目的非常之明确:
“先生的赞许,我实在也不敢承受。”他微笑道:“不过,‘脍炙人口’云云,属实当不起,这本书也不是为了博取什么名声,纯粹只是一份进献的礼物而已。”
吴承恩愣了一愣:“礼物?”
射阳山人家世寒微,消息也不太灵通(李句容也显然不会给老友透露这些要命的消息),对如今的朝局颇为隔膜。但怎么生疏隔膜,听到这两个字也迅速反应了过来,于是脸色立刻就有了变化。
“这是我的主意,一切责任当然由我承担,先生不必忧惧。”世子循循善诱:“不过嘛,功名都是帝王家事,先生只要办好了这件差事,我自然会替先生周全。不知先生可否俯允呢?”
·
不知道是感怀知遇之恩,还是世子给的实在太多,吴承恩犹豫许久,还是答应留下来,与归先生一同修订这一份粗鄙浅薄不堪一哂的文稿,帮着世子润色文字调整结构,所谓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将这一堆纯粹只有爽点的厕纸包装为精致雅驯、更符合大安阅读习惯的精美……厕纸。
“厕纸怎么了?厕纸才是我们这本《凡人修仙传》的意义!”世子理直气壮,耐心启发两个一脸懵逼的文士:“两位可以想想,我们是要用这本书来送礼的,但我们送礼的那位贵人,平生什么阳春白雪没有看过?比辞章比诗赋甚至比青词,我们怎么能比得过朝中的诸位大学士?为今之计只有另辟蹊径,创作一本完全没有门槛,完全不用费脑子,甚至在出恭时也可以看的小说!”
吴承恩:…………
归震川:…………
说实话,这简直是对文字的侮辱,也是对文学的侮辱。虽然印刷术与造纸术极速发展,但大安毕竟还保留着一点敬惜字纸的传统,文学依旧保持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神圣性。如今将这样高尚且珍贵的东西形容为厕纸,难免会让人不悦。
但还是那句话,世子毕竟是给的太多了,而且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青词似乎也不比厕纸好到哪里去。所以两人只有乖乖闭嘴,继续审阅那近乎狗屁不通的大纲。
应该说,世子的确在大纲中深入贯彻了他自己的见解。长达数万字的大纲中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转折,即使大脑皮层光滑如陶瓷,也可以轻松的理解内容,体会爽点,获取完整的情绪体验——这的确是很适合在出恭时阅读的小说,顺遂、畅快、毫无负罪感,一口气读上七八章头脑空空如也,丝毫不会耽误括约肌的工作。
所以,归、吴两位先生也只有尽量放空脑子放平心态,尽量去理解这一本完全超越了他们思想逻辑的奇书,尽力压抑住本能的排斥与反感。不过,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实在忍耐不住:
“敢问世子。”吴承恩揉捏着额头:“这‘独断万古’是个什么意思?”
穆祺想了一想:“就是主角很厉害的意思。”
吴承恩又盯着下面瞪了半天,只觉得每一个字都看得懂,但连起来却实在给自己的理解力带来了莫大的挑战。他只能再次发问
“敢问那这‘战至大道都磨灭了’,又是指的什么?”
世子道:“大概是‘主角非常厉害’的意思。”
吴承恩:?
既然都是一句话,为什么要颠来倒去的用这么多狗屁不通的话来形容?
仿佛体察到了这种不可理喻的迷惑,世子简单解释了两句:“简单的形容厉害,给人的代入感不强,刺激也只是一阵的,缺乏后续的情绪。所以,要写主角的强势,就不能直接写他的强势,得让读者产生一种‘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感觉还是好厉害’的错觉,这样的情绪,才是持久而深刻的……”
说罢,他又举例:“譬如吴先生在西游记中,不就曾用同样的手段塑造过齐天大圣孙悟空么?西行途中路过几位高僧禅师之时,唐僧师徒等都不能解高僧大德的谶语,唯有齐天大圣一听便懂,并能与高僧互谈玄机。天下又有多少人能看懂这些玄机呢?但没有关系,只要知道‘自己虽然不明白,但齐天大圣确实非常厉害’就足够了。这不也也是一样的用意么?”
面对着同僚归先生微微诧异的目光,吴承恩愣住了:
……原来我是这么个用意啊,我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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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在完全打破自己的写作习惯后,两位先生办事的效率确实迅速提升了上来——与他们平日里字斟句酌反复比对的文章不同,这种纯粹只图一乐的厕纸文学根本不需要讲究什么文笔和构思,只要放空大脑就能一气呵成,大概算是他们生平写作速度最快的一次。只不过他们都拒绝在这本文稿上署名,非常真诚的将功劳全部推给了世子,表现了莫大的风度。
世子非常感动,也很有些为难:
“这毕竟是大家集体的智慧,我怎么好独占好处呢?”
吴承恩归震川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劝世子接受他应得的荣誉;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非常清楚,那就是这本“奇书”绝对是世子一人的功劳,他们两个压根不能沾边也不敢沾边,最好将他们两人的姓名与来历统统抹杀,一个字不剩才最为干净。
世子当然是无所谓了,他们将来还得在文坛上面混呢!
世子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建议,却也不愿意自己全部揽功,想来想去决定放一个“真事隐”的笔名上去,表明这是真事隐去,纯粹一番假语村言的意思。
除此以外,世子还提出了一个基本的要求:除了毫无底线的爽之外,厕纸文学图的就是量大管饱毫不磨叽,追究的就是一时上头后的欲罢不能;要是拖的太久了读者就会进入贤者时间,一旦意识到自己看的是什么漏洞百出的玩意儿,那就很难再提起兴趣了。
“……圣上万寿就在三个月后的初十,我们需要在那之间写好人物小传,并赶出至少六十万字的稿子,可以一次性看个舒舒服服。”穆祺郑重其事道:“我打算将这本书分成各六十万字的上下两部,并在上部留下一个足够的钩子,充分酝酿情绪。”
一听此言,没有经验的归震川也就罢了,真写过长篇小说的吴承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三个月?
六十万字?
他写《西游》至今,也只不过写了三十万字不到而已,但那已经是足足耗费了他两三年的功夫!
三个月写六十万字,这玩意儿真成厕纸了!
而且,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这本书的规模搞不好还要在一百二十万字以上。真要搞出这么一堆长篇大论,那简直都要替印刷这玩意儿的纸张喊冤叫屈……
第53章 对手
在穆国公世子蜗居家中, 打算苦干三个月憋一发大招惊艳老登的时候;即将被取悦的飞玄真君还浑然不知,依旧在兢兢业业一刻不差的服用他自己为自己撰写的良方:每天五斤牛乳、五斤豆浆,隔三差五还要用牛乳兑玫瑰水洗澡, 内服外敷,效用更佳。除了偶尔要在恭桶上喷射半个时辰之外,一切体验都非常好;他腿上艳红的丹疹在逐渐消退, 皲裂的皮肤在迅速愈合, 流鼻血的次数逐渐减少,就连往昔便秘不通的老毛病, 如今竟也大有好转了。
这不是排毒有效, 仙法奇妙,又是什么?
老登普通与否另论, 但至少是非常自信的。虽然苦心经营的金丹事业遭遇了小小的挫折,但他很快又从如今的成功中汲取到了足够的信心,认为天书之所以降下这样玄妙高深的排毒秘方, 正是因为自己天生有德,与众不同,所以才蒙膺了上天独一份的恩宠, 格外与众不同。这不但证明了自己德行深厚治国有方, 甚至还证明了他成仙道路的一片坦荡,将来必定长生有望——否则谪仙人干嘛要降下天书下来呢?
当然,至于同样拿到了天书副本的闫阁老及许阁老么, 就被老登抛在脑后, 基本视为乌有了。
尝到这一点微妙的甜头后,飞玄真君对天书的热情便更为诚挚激烈了。他甚至为此专门更改了日常的办事流程, 撤销了往常炼丹试药服药行散所占据的大片时间,统统改为阅读天书品味天书祭祀天书, 时常还要在天书面前大跳祭祀舞蹈,力图再激活一次“整活视频”。
为了表示对天书的尊重,飞玄真君还特意将所谓的“忠诚值测试”牢记于心,隔三差五的派人去打听附近姓海的官员。可惜京中人烟繁密往来频仍,即使锦衣卫也不能一一理清脉络,名单上罗列众多的名字,大半都没有什么踪影。
不过,当主考官终于将今科会试的考卷批阅完毕,恭敬呈交上举子名单之后,皇帝却在浩如烟海的名字中极为敏锐的发现了异常:
“海刚峰?”
他以朱笔在这小小姓名上一点,语气微微有了变化:
“此人是今科的举子?”
侍奉在侧的李再芳赶紧回话:“皇爷说的正是,此人是从广东琼山来赶考的。”
广东琼山来赶考的?无怪乎先前锦衣卫将京城的黄册翻了数遍,连个姓海的都没有找到!
飞玄真君心下稍稍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看此人的名字,似乎没有中第啊。”
李再芳微微有些惊愕。科举虽然是国家抡才大典,但皇帝真正关注的也就是殿试这一轮龙争虎斗罢了;会试不过是礼部主持的考试,自然等而下之;即使将会试录取结果呈送御前,多半也是草草过目,简单走一走流程而已。怎么如今飞玄真君性子大改,不但仔细过目名单,居然还特别留意起这名不经传的小小举人呢?
也没听说这海刚峰有什么独到之处呀?
惊愕归惊愕,内廷总管的素质不是混出来的。李公公思路电转,立刻记起了先前锦衣卫及东厂在情报的边角料中偶然提起的一点吉光片羽,恭敬作答:
“回圣上的话,此人的文风与时下的喜好不合,科场上一向都是艰难的。就是这举人的功名,也是在老家考了三五次才终于到手。”
皇帝抬了抬眉:“文风与时不合,竟也不知道改一改?此人倒真是古怪,不好说是固执,还是蠢直。”
以当今圣上那种阴阳怪气而又猜忌万端的个性,“蠢直”绝对是个相当不错的评价。李再芳心下一松,赶紧附和:
“正是皇爷说的这句话。这海刚峰虽然有个举人的功名,按理说包揽词讼收人投献,舒舒服服也能挣个家当;但此人一路进京,衣食住行却样样都寒酸得很,倒真像是个分文不取的样子。要不是在穆国公世子处寻了个差使,怕是在京城都住不下去呢。”
飞玄真君的眸中闪过了一道微光。他转过头来,神色奇异之至:
“这姓海的是在穆国公府当差?”
“奴婢怎么敢欺瞒皇爷?穆国公府一直都在招揽文人,做些誊抄校正的细碎功夫,这海刚峰便是被他朋友归震川举荐,到国公府干一份闲差。”
没错,东厂与锦衣卫的人手再多,也不至于闲到去监视一个无名无姓的举子。海刚峰的名声之所以能传到李公公耳朵里,全靠着手下在监察国公府时顺手送来的线报——当然啦,东厂与锦衣卫的效率也就那样,除了按部就班的打卡监视之外根本不操心国公府办事的细节,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海刚峰的地位,还只以为是“闲差”而已。
但哪怕只是这样无足轻重的描述,也顺便拨弄起了飞玄真君的心弦。霎时间仿佛醍醐灌顶,某道灵光从他头顶一闪而过,瞬间劈开了纠缠了数日之久的迷雾——原来那所谓的“忠诚值”,就是在暗示今日!
无怪乎穆祺与海刚峰能位列同一张名单之上,原来忠臣义士之间,冥冥中就有着这样难以言说的因缘!
——不,不应该认为是“难以言说”;天书特意赐下那份记录忠臣的名单,又以这种种阴差阳错的巧合将彼等牵系在一起,难道不就是为了给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提前预备下可用的人才么?前人所谓之“为圣天子驱除尔”,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无所从来而无所从往的玄妙缘分,这不就是风云际会天生天成的妙境,这不就是他苦心追求了多年的圣君忠臣,君臣相得之治么?,一瞬之间,仿佛真有某种无名的恩赏从天而降,降临于飞玄真君的玄窍灵台之中了!
而再过目一次之后,飞玄真君更笃定了他这玄之又玄的灵感:在海刚峰名字的下一行,恰恰好就是吴承恩的尊姓大名呢。
——没错,射阳山人的文风到底与科场不合,同样没有被主考官选中。
一个还可以是巧合,两个同时出现,那就是命运中的必然。作为被命运选中的皇帝,飞玄真君的心中洋溢起了难以言述的喜悦与自矜。他定一定神,终于拈起毛笔,在旁边的御笺上写下了海刚峰与吴承恩二人的名字。
大概是窥见了皇帝那难以掩饰的喜色,李再芳试探着说了一句:
“这都是主子福泽所至,才能有这样多的人才。只是奴婢请旨,要不要别做一番安排呢?”
科举是为皇家取士,玄拔出来的都是天子门生。既然是为天子选拔门生,那理论上皇帝随时都可以插手,随心所欲的调换名次更改标准。但这种“理论”终究也只是纸上的可能而已——实际上,在这种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中,皇权擅自更动名次切割等级,必将引来无数小镇做题家最为狂暴而愤怒的回应,激起的浪潮难以想象。真到了那个时候,不但皇权难以面临舆论的高压,就连走这种捷径侥幸被选上来的官员,也势必面临士林永远的鄙视和霸凌,长久难以翻身。
说实话,这种“安排”,与其说是提拔人才,倒不如说是往死里坑害,理智的君主都不会随意举动。但飞玄真君当然不会是什么理智的君主,甚至搞不好还有些病娇和独占欲的人设在里头——这样特意“恩宠的”官员被霸凌到无法结党,不就只能依靠他至圣至明的皇帝陛下了么?
这样的帝王心术阴狠毒辣却难以揣测,李再芳也不能不多问一句,生怕皇帝特意记下这两个名字,是又要为自己准备几个一次性的工具人备胎。
这种时候就看得出简在帝心的好处了。换做平常士人大概早就要蒙受圣上那后果未知的宠幸了。但现在……现在,大概是要看天书的面子,又或者是得考虑考虑穆国公世子的心情,皇帝沉吟片刻,还是摸了摸袖中的书册:
“你们多嘴什么?等朕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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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退心腹之后,皇帝恭而敬之的取出了天书,同样是焚香洗手祝祷跳舞,一套丝滑小连招后打开天书,东摸西摸调出了什么“输入法”,翘着手指开始写字。
这是皇帝上一次跳舞跳出来的回报,天书给他开放了什么“搜索功能”,可以手写输入后检索一些资料。皇帝近日的决策,大半便依赖着这些检索结果。
当然,系统手里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查出了资料,显示的也只是一点缩略,要查看原文仍然需要什么“vip”。皇帝当然没有vip,所以他翘着手指头输入了半天,只看到一句话:
【作为著名的“无党无私”之人,海刚峰……】
下面再看不到了。但有四个字已经妥了。皇帝满意点头,再次输入“吴承恩”。
这次只有一个标题:
【吴承恩及《凡人修仙》关系考】
飞玄真君:?
辛苦赶工数日,穆祺终于带着他的豪华写作团队憋出了《凡人修仙传》的前十二章,共计八万字有余。他迅速安排府中的工匠将其付梓刻印,并专门改变模板,特意放大字体、调整间距,印刷成可以单手轻松持握的轻薄小册子,方便随时携带与翻阅。
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当然要贯彻到底。谁看爽文小说喜欢捧一个大部头细细品读?就是要将整本书切割开来,划分成一小节一小节既有相对独立性又有紧密脉络联系的小册子,方便在马桶上几案上甚至床铺上随时翻阅,即使随身带上两三册也绝不嫌重,可以随时随地打开书本尽情沉浸,利用好每一份碎片化的时间。
这也算是穆国公世子不忘初心吧,说是厕纸文学就是厕纸文学,坚决不给读者增添任何的阅读负担,简单粗暴到令人无语的地步。
为了尊重客户的体验,当晚穆祺外出赶赴许郡伯府邀约的宴会,还专门在袖子中塞了几本小册子,亲自检验这玩意儿的便携性与易读性,方便后续继续给技术工人提供改进意见——没错,简单粗暴也是要技术含量的,能够印刷出这么轻这么薄又这么清晰的小册子,全靠着府里的工匠改造印刷材料与造纸技术,在世子的指点下摸索出了一整套稳定可靠的版印流程,与市面上粗制滥造的货色迥然不同。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穆国公府的这金山银山也不是白花的。
这几本小册子印得确实精致,骑马走路都不累赘。穆祺欣欣自得,琢磨着还要加个插画来增加代入感。但进了伯爵府左右一望,一天的好心情立刻就败坏了个干干净净:
天杀的,许郡伯居然还请了几个外藩宗室来赴宴!
虽然靖难之后国朝防藩王防得跟活见鬼一样,轻易不许离开封地;但老登的生辰总不好孤零零一个自己过,所以朝廷也得叫几个毫无威胁的宗室入京庆贺庆贺。宗室进京朝中自然有迎奉接待的礼节,有的甚至交游广阔人脉极深,能在京城拉出好热闹的场子来。但无论底下的勋贵文官怎么凑热闹捧臭脚,穆祺基本都是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典礼之外一概不与宗藩接触。
这倒也不纯粹是避嫌的问题,更是因为穆祺本能的忌惮——这么说吧,若论道德水平,当今飞玄真君都能在宗室中排个中上等。而平均的水平嘛……属于说了能把高祖皇帝气活的那种。
当然,宗藩当中也有品行出色才华横溢的高人,但人终究不能与制度相抗衡,自高祖太宗以来国朝豢养宗室数百年,基本已经将好好的皇家子弟大半养成了饭桶怪胎造粪机器;文官们尚且有政治斗争的磨砺;武官们还得上阵砍杀倭寇鞑子,唯独宗室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如此养猪式的待遇,当然会养出一群不可理喻的奇葩角色来
平日里散居各地也就罢了,如今数十台上百的奇葩角色集聚京师,彼此勾结怂恿刺激情绪,难免就要搞出什么事情来;何况飞玄真君本身就是宗藩上位权威不足,更难压住这些匪夷所思的疯批——如果穆祺没有记错,这几年老登万寿典礼之时,外地的宗室就闹出过不少难堪的笑话!
君子不立危城之下,穆祺当然不愿意和这样难缠的角色有什么瓜葛,所以一向都是敬而远之,视若无睹。但现在已经跨进伯府大门,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入席。
结果不出所料,许郡伯才出面招呼几句,整场宴席的主动权便完全被几个宗室抢了过去;其中又以镇国将军朱冲灼最为年老无德,仗着自己辈分最大资历最深(几乎可以算是飞玄真君的叔叔辈了),在席间大呼小叫飞扬跋扈,完全视主家如无物,甚至还拉着附近的宾客强行灌酒,搞得席间是狼狈不堪,一团混乱。
不过片刻功夫,来做客的文武大臣勋贵子弟基本都被折腾了一遍,在座无人不怒,偏偏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沉默着呆坐在宴席上,甚至不敢起身告退——老登为了彰显正统大力收买宗藩,轻易不会问罪;只要没有惹出谋逆大事,这些人闹了也是白闹,只有安抚,没有计较的。有这一层无敌护身符,宗室当然要闹上天。
大概是见着众人不敢反抗,年轻一点的几个辅国将军也放肆了起来,借着酒意在席间大撒酒疯,喊叫着要主家送骰子上来赌赛玩耍,又命人到青楼招女妓与相公陪酒;真正是粗俗不堪难以入耳,在座的没有一个不紧皱眉头。
——说实话,大家在京城争归争斗归斗,彼此之间好歹有个体统,甚至因为此时朝局还没有败坏干净,斗争的底线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彼此默契了这么多年,见过最不体面的可能也就是穆国公世子这种癫公,哪里知道外藩的宗亲居然如此无耻下流!
京城好歹还有重重势力彼此牵扯,有老登时刻在上监视,没有人敢真正的横行无忌;但宗室放归地方之后,那才是大展拳脚无人可管,数十年骄奢淫逸所养下来的可怕脾气,哪里是京中这些温室里的花朵可以想象?如今只体会到一星半点,所有人的头皮便都要炸了!
不过,一想到穆国公世子,主陪的几位精神又是一振,下意识将目光移了过去: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他们这些体面人是收拾不了这些滚刀肉一样的宗亲了,但外地的流氓未必敌得过本地的神经病,以穆国公世子的不可理喻与疯癫错乱,搞不好还有什么法子呢?
众人悄悄凝望宴席一角,眼神中不觉露出了一点期待的神色。
可惜,事情的进展让他们大为失望了。穆国公世子既未发癫也未发狂,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吃菜,甚至几个宗室半疯半泼的逼大家饮酒行令的时候,他也老老实实陪了几杯,并没有什么特意的举止,乖巧得简直叫人诧异,更叫人失望——
果然,所谓的疯癫与不可理喻也只不过是倚仗权势的为所欲为,遇到了硬茬子也只有老实装乖巧。什么“癫公”,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的小人罢了!
几日不见,你小子也舔起勋贵来了!
世子只是默默低头,没有在意四面或是鄙夷或是诧异的眼光。喝了一轮酒之后,闹得最疯的辅国将军朱奇林及朱奇潛忽的左右一倒,长长打出一个恶臭的酒嗝,熏得旁边的几位勋贵掩鼻不迭。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两人大声嚷叫,随便挥动手臂,将杯碗掀了一地:“老子要醉了!你们叫的相公姑娘在哪里?这样喝寡酒有个什么意思!”
再这样折腾下去,搞不好还要当场耍酒疯。主人家连连皱眉,大为尴尬,但偏偏伯爵的身份实在不够,也难以弹压这些无法无天的龙子龙孙,只能木然不动。眼见着辅国将军闹得愈发不堪,大家都在惊惧不安的时候,穆国公世子终于站了起来。
不过,世子并没有出声喝止几位宗室,他只是让仆役送来了一杯温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小心打开,从里面拈出了几枚金灿灿刻印有龙纹的硕大丹丸,在温水中搅拌化开,然后亲手递了上去。
说实话,这一水的小心殷勤,就是宫廷当值的太监也不过如此了。堂堂世子居然做这样端茶送水的功夫,真是让人鄙视得不能言语。在座的诸位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怪异了。
但是,即使是这样仔细谨慎的侍奉,居然也没有换得一个谢字,辅国将军只是醉醺醺看了他一眼:
“这又是个什么?”
世子微笑:“将军没有看到这上面的龙纹?这当然是御赐的好药,又能醒酒,又能补身。酒醉最伤身了,正要补一补才好。”
“御赐”两个字就是有牌面,即使朱奇林再怎么跋扈装疯,也挣扎着坐正表示尊重。他双手接过这杯珍贵之至的热水,仔仔细细尝了一口——即使在地方再怎么骄横凶蛮,到了京师也只不过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而已;一个辅国将军平生能有多少机会面圣?更不必说能享受这御赐的奇物。如今侥幸能得一见,当然要认真品味,长长久久的记住才好。
于是他细细品了一品,又喝了一口,然后再喝了一口。
……可是,在品尝了如此珍贵的御赐灵药后,朱将军并没有露出什么悠然神往不可一世的表情;相反,他木然咂了咂嘴,才终于缓缓开口:
“这味道,怎么有点……”
世子语气和婉:“有点什么?”
朱奇林吞吞吐吐:“怎么有点,有点咸呢……”
“这是圣上让宫里秘制的百药补身丹,用的都是各地上供的珍贵灵药。”世子微笑:“药材这种东西,味道奇特也是有的么。”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朱奇林不觉点头,然后又喝了一口。
或许是热水恢复了他被酒精麻木的嗅觉,朱奇林品鉴出了更准确、更细微的味道——还是那股古怪的咸味,但咸味之中却似乎又始终有一种萦绕不去的……骚气?
他仔细嗅了嗅鼻子,感觉这灵药委实有点难以下咽了。
“……请问世子,这里面加了什么药材?”
宗室居然也懂得说个“请”字了,倒是诧异得穆祺微微抬眉,随后才笑意吟吟的解释:
“在下又不是太医,哪里知道药方?不过在下也听宫中的太监说过,这些丹药里面,除了常见的人参鹿茸以外,还要加入以大药秘术冶炼出的秋石,强身健体,增加药力。”
老登的秘制小丹方虽然从不示人,但只要关系够近钱够多,还是能打听到一点配料的。而穆国公府的关系,当然比一个外地的宗亲要密切得多。
朱奇林呆呆道:“秋石?”
“大致来说,应该是童子尿的精华,两桶才能练出五钱呢!”世子笑意微微:“当然啦,赏赐给大臣的丹药里都要设法去除秋石的气色,但我特意请求了司礼监的黄公公,特意保留的了一点味道。我觉得,只有保留了一部分味道,才能让你知道你吃的是秋石……”
他大概还想介绍介绍秋石的功效,但已经没有必要了,朱将军脸色猛的一白,将脸往身侧一歪,哇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
世子平静的向后退了一步,向大家微笑:
“你看,我就说这丹药特别能醒酒吧?”
·
说罢,世子笑意盈盈,望向了刚刚同样也在耍酒疯的另一位辅国将军:
“刚才将军似乎也有些酒醉呢,要不要喝一点呢?”
辅国将军连连摇头,语气激烈: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老子凭什么吃这恶心东西,你他妈怎么不吃?”
“没有醉?”世子的神色骤然严厉:“刚才将军不是亲口承认了自己酒醉么?再说了,如果真的没有醉,那‘这东西’又作何解释?圣上御赐的丹药,可以被称为‘恶心东西’吗?!”
朱奇潛脸色倏然变了——显然,他刚才被亲戚的惨状刺激得过于破防,居然口中失了检点!
宗室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皇帝,尤其是不能得罪当今的飞玄真君。蔑视飞玄真君的丹药就等于蔑视皇权,蔑视皇权就等于心存大逆,飞玄真君的想象力唯有在这一层能够如此的跃进——真要让皇帝心中存了什么,他们回去也要被剥一层皮!
“如果只是喝醉了后随便的一句醉话,那大家都不好计较什么。圣上想必也会宽容的。”眼见其余几位宗室要起身为亲戚解释,世子淡淡开口了:“但要是真的没有醉……”
他稍稍侧过头来,向朱奇潛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再请问将军一遍,你醉了没有?”
朱奇潛:…………
朱奇潛颤抖片刻,终于只能惨白着脸,缓缓点头。
第54章 弹劾
一片寂静之中, 世子向前一步,语气愈发柔和亲切了:
“既然醉了,就请将军服药吧。”
话赶话逼到这里, 朱奇潛只能左右张望,一双醉蒙蒙的双眼几乎要挤出眼泪——他是真盼望有人能神兵天降,将自己从这可怕的死局中解脱出来。可惜, 寻常的宾客无动于衷, 与他一起前来的宗室却纷纷转过头去,摆明了是看都不想看这粒秘制小丹药一眼。
事到如此, 朱奇潛实在无可奈何, 只能硬着头皮喝下了一杯加料的热水。随后立刻将头一歪,搜肠刮肚的哇哇猛吐, 差点将黄胆水都呕出来。
两人接连呕吐之后,宴席上死寂一片,即使再凶恶跋扈的宗室, 此时都是两眼发直,不能再发一言——显然,只要他们再敢借酒撒疯, 那下一杯加料的药水就要灌进自己的嘴里了!
眼见局势终于平定, 穆国公世子叹了口气,将剩余的那几颗要命丹药仔细放好。说实话,在老登当朝的这几十年里, 近支宗室算是朝政中最难以解决的bug, 人人避而不及的货色;宗藩势力未必多么强大,手腕未必多么高明, 但在皇权的蓄意优容下,却绝对是拖把粘屎级别的恶心, 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他都实在不想与这群屑人对上。
但现在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国朝自高祖皇帝后就严禁官员们饮宴时招妓作乐,如今禁令固然松弛,却也没有人敢公然违反。如果今日真让几个宗室拉来了乐妓歌妓,别说在座众人难免吃个瓜落,就是被强行招来的可怜男女,都未必能事后的追责中逃脱性命,而且罪名都是现成的——“放荡无耻,勾引宗藩!”
这就是活生生的吃人,毫无反抗余地的死局。与其让这些屑人食民以逞,还不如喂他们一杯尿清醒清醒。
当然,得罪宗室可不是一件小事。世子在原地站立片刻,却依旧没有什么计谋得售的喜悦之情。他摇一摇头,还是平静开口:
“在下要去更衣,就暂且失陪了。”
依旧没有人说话。众人愣愣坐在原地,以某种惊愕中透着敬畏的眼光目送着世子离开了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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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在伯爵府特设的静室内休息了片刻,取过湿巾与胰子反复擦手,等到再也闻不到那一股若有若无的尿骚气味,才长长松了口气。他挥退了下人,正打算在静室中坐一会醒醒酒,却忽然听到久违的叮咚一声:
【监测到重大历史变更】
【正结合后世资料判断变更类型……该变更应划入文学领域。】
【检索到相应资料:《第六天魔王的诞生·〈凡人修仙传〉的演替与再兴》】
穆祺:?!
重大历史变更是极为罕见的成就,几乎可以算作穿越者最为光辉的勋章。历史的惯性强大之至,要变更历史的难度也自然匪夷所思。穆祺在这个架空王朝跌跌撞撞混了这两三年整,到现在也没有混出个一般级别的历史变更,更遑论什么重大变更。而以他的见解来看,恐怕也只有赵菲和刘礼北伐成功,才能是手拿把攥,稳稳妥妥的“重大”。
怎么如今天降馅饼,居然当头就敲在自己脑门上了呢?
怎么一本垃圾爽文,居然还能在后世混上个研究资料的地位呢?
这天杀的世界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呀?
穆祺满脑子懵逼,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喝酒喝出了问题。但所幸系统非常贴心,及时为他念诵出了检索的资料:
【……大安中晚期被视为市民文化战胜士大夫文化的关键转折点,随着印刷术及造纸术的巨大进步,原本昂贵的书籍以千百倍的速度扩张,文学作品随技术而走入寻常百姓之家,也不可避免的被中下层的品味所浸染,高雅脱俗的阳春白雪渐次衰落,通俗浅显的小说戏曲随之兴起。
而在这一宏伟的历史浪潮中,可以被视为标杆性作品,乃至彻底扭转了市井文化审美趣味的,正是自诞生至今数百年仍旧饱受争议的第六天魔王,《凡人修仙传》】
穆祺:……啊?
到了现在,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并留意到资料中匪夷所思的措辞——什么“第六天魔王”?只不过是一本平平无奇纯粹追求刺激的厕纸小说,用得着上这样大boss级别的称号么?!
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研究资料,怎么一天天的净搞这种中二度爆表的狠活呢?
但系统可不会管他心中难以言喻的无语,依旧平平叙述:
【所谓“第六天魔王”,对《凡人修仙传》历史地位的笼统概括。大安一朝的文学研究中所谓“五大奇书”,罗列了通俗文化领域影响极大的五本著作,即《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牡丹亭》,将之视为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上绝对的巅峰,代表了整个时代风貌的伟大作品,又称“五绝”。
但无论后世的批评家们怎么调整这“奇书”的标准,都无法忽视后来者居上的《凡人修仙传》;此书或许不能在内涵上与诸多名著相比,可影响力与传播度都犹有甚之,乃至远播海外,扬名异域。不管以什么手段剔除这样风行天下的作品,都会严重损害榜单的公信力;可若要扩充榜单排列为六大奇书,又是稍有审美的批评家们决计无法容忍的莫大耻辱,对文学传统的绝对背叛,于是思前想后,便为其专门创造了一个称呼:第六天魔王。
第六天魔王者,大自在天之主,以欲望与快乐败坏修行、阻碍正法的强大天神,佛家呼为“波旬”。以此命名《凡人修仙传》,无疑彰显了历代批评家幽深难言的心绪。一方面,他们鄙夷这本小说粗糙浅薄的文笔,毫无内涵的主旨,低劣可笑的措辞,将之斥为绝对的邪魔外道,不能容于正法的扭曲造物;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不承认此书匪夷所思的吸引力与影响力,如同天魔一样引诱无数读者,提供了不可胜数的欲·望与快乐
除此以往,这个称呼还埋伏了某些幽深的暗喻。尽管文学界一向对第六天魔王嗤之以鼻并激烈批判,但长久的反对恰恰说明了此书非同寻常的历史地位。实际上,以现下的眼光看,虽尔不少小说家在笔下表示过对《凡人修仙》的批判,但在自己作品的起承转合中,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效法天魔的手段,设置悬念打造爽点隐藏伏笔,样样都是《凡人修仙》开创的技法。甚而言之,大安后期资本工商业兴起后的所谓“市民文学”,则干脆被称为“第六天魔之子”。
所以,对《凡人修仙》的批判,与其说是传统文学对新生事物本能的厌恶,倒不如说是这本奇特的小说戳中了文学界永远难以解决的死穴:技巧与内容,哪一个才是小说的核心?
一本只有技巧而完全没有内核的小说,有其存在的意义么?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看到合理而准确的答案。在这个问题上,文学界往往践行着两套标准,并行不悖。
当然,这并不能用简单的“口嫌体正直”或“真香”来形容,举例来讲,百年前周、王等大家于京师教授比较文学之时,也曾在课堂上严厉批评《凡人修仙》的媚俗与低级,但听课的学生很快发现,诸位教授在下课后居然会偷偷溜到附近书店,替妻子及儿子抢购带图画的《凡人修仙》;而在事情暴露面对学生质问之时,大教授们竟理直气壮,说出了堪称名言的回复:
“我非佛陀,能如第六天魔王何?”
——是啊,批判是肯定要竭力批判的,但凡人终究不是佛陀,又怎么能抵挡天魔颠倒迷乱的诱惑呢?数百年来文学界的复杂心绪,从此可见一般。】
穆祺:…………
说实话,他在预备这《凡人修仙》时,不是没有想过流传散播后被士林嘲笑讥讽的下场,甚至都能猜到这些儒生们会怎么编排段子羞辱自己不学无术浅薄粗鄙;但索性穆国公世子的名声已经是无可挽回了,穆祺上边开摆下边寄,也根本不想关心这些腐儒会有个什么评价。
……但是吧,被区区一代的腐儒嘲笑是一回事,被写进历史书供千百万文学家批评指责从头到尾一一打靶,那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呀!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标准的历史耻辱柱,这不就是标准的遗臭万年?!恐怕他完成任务穿越回去,都还能在教科书中看到历代文人三百六十度的阴阳怪气啊!
——奶奶的,老子不过就找人写了本舔皇帝钩子的厕纸小说,怎么就突然混上这遗臭万年的待遇了呢?!
一瞬间里千万个卧槽蜂拥而至,将穆祺创得大脑恍惚两眼发直恨不能就地晕倒,尤其是在听到什么“周、王等大家”之后——他隐约猜出了这些大家会是谁,于是羞愤之心简直如火山喷发,简直能由内到外将他活活烤成半熟的烧肉。
一般的丢脸叫社会性死亡,那他这起码也得是个社会性凌迟或者社会性诛九族,还得是将凌迟后的骨架子挂在耻辱柱上供万众观赏五百年的那种——本世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大孽,会有这么个下场?
事实证明,癫公也是有底线的,羞耻度突破了底线后一样会破防。穆祺跌坐在靠椅上两眼发直,已经是连脑子都不怎么会转动了。但系统还在尽职尽责,继续播报: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鄙夷中又带着渴望的扭曲心态,学界一向很想探寻出这本魔书的来龙去脉。但遗憾的是,至今为止,我们仍对此书的来历知之甚少。尽管有不少研究将作者指向了当时尚为穆国公府门客的吴承恩,但吴承恩的风格毕竟与此书迥异,生前又曾在日记中反复批驳此论,该研究的可信度并不大。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凡人修仙》本应该是密藏于宫中的贡品,只不过被某些宗室以不正当的手腕散播出了一部分,随即才大肆扩散,并最终泄漏出了全本……】
穆祺猛的一个激灵,忽的醒过神来。他将手往袖中一摸,脸色立刻大变:
他随身携带的那几本样书,居然全部不见了!
外出穿着的袖子都加了暗扣,轻易是不会松脱的。但穆祺将袖子摸了又摸,却发现扣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悄悄解开,下面还有一道极为狭长的裂口,显然是用利器悄悄割开的。
那两本书分明是叫人给偷了!
一念及此,穆祺脸色都绿了。他起身离席时刚好经过几个宗藩的位置,再想一想后世资料若有若无的暗示,那这缘由就相当之明显了。想必是哪位宗室实在对他满怀愤恨又不敢公然挑衅,就干脆在擦身而过时使出了这空空妙手。
堂堂宗室居然做贼,这大概是连小说也编不出来的情节。但在现实中却绝不算离谱。位份较高的宗藩们被严禁参与政治,是真正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志趣高雅者还知道研究研究数学与音乐,才气平常的便讲究吃穿享用,爱好奇特的则浑然不可理喻,常常偷盗或者抢劫官中的财物,观赏地方官的窘态为乐——显然,这样从地方磨砺出的高明手段,施展到世子头上也是一样的好用。
但纵使想通了前因后果,穆祺也实在无可奈何。且不说他根本没有实证,找不出真正下手的人;就算有了实证,也决计拿这几个宗室没有办法。老登千里迢迢请这些七八杆子勉强打得着的亲戚来,是为了在万寿时彰显皇家的其乐融融亲亲之谊,而不是研究他七大叔八大姨匪夷所思的怪癖;如果穆祺真把偷盗案捅出来打了老登的脸,不但讨不回那几册书本,搞不好还会激怒老登,引发什么不可知的变故。
——大安的藩王就是这样嚣张,飞玄真君手下的藩王更是嚣张;只要他们愿意摆烂,那基本就是绝对的无敌。即使尊贵如国公府,往往也奈何不了这些混不吝的饭桶。
棋逢敌手难相胜,将遇良才不敢骄,穆祺木然片刻,终于感到了某种罕见而强劲的威胁。
他思索许久,还是只有长叹一口气,强行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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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被盗走了几册文本,但穆祺心中还是抱着一点期望,觉得偷走此书的宗室很可能会拿着证物上门羞辱打脸,顺带着勒索一点钱财。要进奉给飞玄真君的礼物显然是不能提前泄漏的,所以他也做好了一点心理准备,筹了一点银子打算花钱消灾,先忍过这个当口再说——只要万寿一过宗亲返程,京中就又是他的天下了;到时候在内阁动一动手脚,不怕不能将这个恶心原样奉还。
飞玄真君当然宽纵宗藩,但皇权同样有其不可触碰的逆鳞,只要设法勾起皇权的防御本能,宗王也没有那么牢靠。日后摄宗料理辽王,不就是用的同样的手段么?
穆祺愤愤于心,在心中筹划了千万种料理宗藩的套路,但在府中枯坐了数日,居然根本没有等到来打脸的仇人。再隔几日后,他也没有时间等下去了,礼部会试的皇榜终于张贴了出来,共有一百三十八位举人中第,入选的名额则基本一如预期,张太岳高居第九,海刚峰吴承恩落第,唯有归震川得天之幸,不知是被那一只蝴蝶煽动了翅膀,居然突破了历史的惯性一跃跳过了龙门,虽然名次靠后,但到底没有名落孙山。
皇榜一出,马上就要忙着殿试的事情,穆国公世子等勋贵子弟要操练大驾卤簿及骑行列队的种种礼节,连为府中几位门人庆贺慰问的礼节都只能请管家代劳,当然也就顾不上区区一本无伤大雅的爽文小说了。
三月十八日卯时一刻,飞玄真君御皇极殿,召见礼部及内阁诸员;卯时二刻,勋贵及锦衣卫护送会试取中的百余名贡士入午门东侧,进皇极殿外暂侯;卯时三刻,内阁拟定题目供皇帝御览核准,贡士们依次入场,行大礼参拜皇帝,而后被小黄门引入殿中早已预备好的桌椅处就坐。内阁宣读圣旨之后,闲杂人等一律退出,殿试即刻开始。
对于千辛万苦杀出头的贡士而言,这大概是寒窗苦读十余年后终于拼命卷出来的一点曙光,仅仅是兴奋喜悦也难以压制,更遑论从容命笔。但对于充当礼仪的诸位勋贵而言,这基本就是司空见惯,引不起半点兴趣了。相对于这三年一轮的考题,他们更感兴趣的倒是殿内人选的变更——夏阁老是照例生病请假了;但除了李句容李棉花之外,失踪多日的许阁老与闫阁老居然也再次出现在内阁大臣之中,并且还亲自参与了考题的制定,俨然已经恢复往日的权力了。
殿试重地极为肃穆,即使退至门外也不敢言语,只能彼此眼神默喻而已。但在这一片诡秘奇特的气氛之中,穆祺却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
奉命前来弥封及押卷的春坊侍读学士高肃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轻声耳语:
“世子是否与外地的宗藩有些嫌隙?”
穆祺愣了一愣,微微点头。
“那就难怪了。”高学士轻声道:“昨日裕王殿下收到了消息,说是就藩洛阳的尹王也奉命入京朝贺了,尹王喜好玄门道法,多次向陛下进献青词表章,此次也带了个方士进京……”
都是在老登手下混出来的狐狸精,穆祺一听就知道,这位尹王必定是极其难惹的角色。以伦序排次,当代尹王算是宗藩中的长辈,这样的人物也崇信道法敬献青词,无疑是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种种荒谬的举止提供了宗法上强有力的支撑。对于这样贴心贴肠又可以作为皇家亲亲之谊的表率,老登是一定会亲近信任,百般纵容的。
“这位尹王爷必然极得圣心。”穆祺语气轻缓:“……不过,在下与尹王府并没有什么瓜葛。”
“是么?”高学士道:“可是,这位尹王在入京之前,便连同镇国将军朱充灼上了一道弹劾的表章,将内阁上下都骂了一个遍,其中对世子格外的不客气,除弹劾种种的罪状以外,还引用了那方士的诡诈之语,说世子是‘邪祟附体’,才如此‘举止乖张’……”
闻听此言,穆祺的脸色骤然变了!
第55章 备战
高学士显然并不能体会穆国公世子那一瞬间的震惊, 还以为是被尹王这毫无缘由的攀咬给恶心坏了,于是安慰了一句:
“宗室们胡乱上书也是有的,世子也不必过虑。”
但说到此处, 高学士也不觉微微犹豫。说实话,什么邪祟附体举止乖张简直是狗屁不通的弹劾,换做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的皇帝都会直接扔进炭盆;但换做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陛下, 这一份由方士主导的弹劾就很难说了——飞玄真君都能相信“二龙不能相见”, 为什么不能相信“邪祟附体”?
这样的指控比捕风捉影还要恶毒,无从解释亦无从追究, 是文官们互撕也很少用的下作手段, 但如今偏偏又由一个简在帝心几乎有不死金身的宗室提出,效果简直成倍增长——为了表示皇室的亲亲尊尊孝义之谊, 郡王以上的奏章是可以不经内阁司礼监直上御前的。换言之,尹王所有的政治动作都可以在私下暗自进行,要不是裕王在宗人令处听到一点风声后特意转告了自己的亲亲老师, 怕不是满朝上下都还要蒙在鼓里。
穆国公世子直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压下心中那股山呼海啸一般的惊骇,勉强恢复了一点镇定的神色。现在显然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 他只能尽力放平语气:
“在下实在与尹王爷没有什么恩怨。”
“可能是上一辈的事情吧。”高学士叹息了一声。
他倒也不觉得世子会与外藩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毕竟癫公最多也只能在京城癫,怎么可能招惹远在洛阳的尹王?估摸着是尹王与穆国公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旧怨,现在出手来欺负小孩子罢了。
他微微摇头, 又道:“其实世子也不必过虑;尹王此次上书, 是从上到下将内阁及六部扫了一个遍,言辞凌厉刁钻得厉害, 斥责我等大臣‘离间天家’、‘名为祝赞,实为诅咒’, 是串联着要孤立皇上意图不轨——说实话,历年来宗王们上奏言事的不是没有,但能这样精准的直戳痛处,手腕就实在非同寻常了。”
穆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听懂了高学士的暗示——尹王的弹劾倒也并非是对着他一人穷追猛打,而是一杆子横扫一片,将内外的重臣都牵涉了进来,换言之,这并非是穆国公世子一人之事,而近乎是外地宗亲对大半个朝廷的攻击。大家风雨同舟,正该和衷共济才是。
朝中大臣是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倒不至于畏惧区区一份弹章;但秋风起于落叶之末,哪怕仅仅是打听到弹章一点若有若无的内容,也足够让亲近的文官们生出莫大的警惕——与寻常宗亲狗屁不通的文章辞赋不同,这篇奏折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行文中处处戳中飞玄真君不可告人的心机隐忧,是绝对的一篇好奏章,水平高站位稳,几乎可以与几位阁老一较高下了。
僻居洛阳的宗藩,怎么会有这样老辣阴狠的见识?这要么是尹王天赋异禀出现了政治上的返祖,要么便是尹王府隐匿有未曾被朝廷网罗到的高人。
——而无论哪一样,对文官来说都是绝对的噩耗!
在高祖皇帝建政之时,设计的思路大概是以宗藩勋贵牵制文官,皇帝在左右冲突中平衡朝政。但世事变化难以预料,靖难后朝局剧变,太宗皇帝的养猪政策彻底摧毁了这个构想——没错,宗藩们的确还有着法律上的不死金身,甚至可以通过密折与皇帝直接沟通干预政事;但数百年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已经彻底腐蚀掉了宗室最后一点政治才能与热望,失去了制衡朝局的一切可能。
无论皇帝再怎么优待偏帮,成百倍成千倍加强宗藩们的力量,但零乘以一千依然是零,这群饭桶基本上是迅速在朝政中被淘汰了下去,到现在为止已经沦落了仅仅只能恶心人的造粪机器;即使后来的皇帝再度平衡朝政,但无论选宦官选勋贵还是选特务,即使癫到如武宗皇帝一般自己跳下来与文官1v1,都没有人敢再指望自己的怨种亲戚了。
当实力过于软弱的时候,即使发怒也是可笑的;在长久以来,宗藩都被视为是朝政中绝对的稳定因素,菜得相当之令人放心,除了偶尔恶心诸位大佬以外没有其余的功效,基本不会被纳入考量。
——但是,如果哪一位宗王基因突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政治才能,这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皇室亲亲尊尊的情谊,由《大诰》确保的不死金身,可以随时与皇帝密折沟通的无上特权——这种种的buff加持在造粪机器身上,只能打造出一头吃得更多拉得也更多的造粪机器;如果享受这些buff 的是某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天才,那激发出的威力恐怕比区区首辅还要强上千百倍不止。让这样的人入场,局势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
——一言以蔽之,大安朝廷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牛逼的人存在!
作为将来的顶尖政治家,高肃卿敏锐察觉到了这一份简单奏折下隐伏的可怕危机,所以毫不犹豫将消息送给了几位清流的同年,并果断向世子泄漏内容,表达了一点可以合作的善意——作为被尹王火力炮轰的受害者,他们正该携起手来,提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机。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高学士的意思;他左右张望,忽然低低开口:
“尹王这样干涉朝政,不怕陛下心里有什么吗?”
当今飞玄真君又不是个傻的,高学士能看得出这非同寻常的政治才能,真君当然更能一眼看穿。大安的皇帝对亲王从来是又利用又提防,亲热时“天下一家”,怀疑时“视若仇寇”;以当今皇帝那种无风尤起三尺浪的个性,真的会放心信任一个才能出众且莫名热衷于朝局的远房叔叔么?
靖难的教训都忘干净了是吧?
皇帝的疑心从来是制衡宗室的大杀器,满朝文官都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
但高学士愣了一愣,却苦笑摇头:
“陛下怎么想,我不敢揣测,但上个月才报来消息,这位——这位尹王的幼子已经过世,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出嫁后的女儿,现在也是重病在床,奄奄待毙;除此以外,直系旁系都再无亲眷了。”
穆祺微微一呆,心想以大安宗室的平均生育质量,这简直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数,委实也算一朵奇葩了。但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又迅速反应了过来,心下猛然一沉:
皇帝当然会对宗藩有疑心,这种疑心甚至不可磨灭;但政治上疑心针对的仅仅只是宗室内篡夺皇权的可能,而以当下的宗法制度论,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年老宗室,是绝对没有办法动摇皇权的!
没有儿子就没有稳定的政治继承人,没有政治继承人就根本无法拉帮结派;换言之,这位尹王现在已经成为了皇权最为理想的工具人,一切皇帝梦寐以求的无党无私无牵无挂之人。
这是什么?这是绝对可靠的保险,完全稳妥的防线,比千万个发誓还要可靠的保证。在这样强有力的证据之前,即使以飞玄真君匪夷所思的多疑猜忌,也绝对没法子怀疑自己这位长辈有什么谋权篡位的野心。
家天下以万人奉一姓,皇帝的疑心几乎已经算是宗室们最后的约束,一旦去掉了这个约束,那么坐拥种种政治资源的皇室成员,几乎就可以算是绝对意义上的不破金身,能免疫一切挑拨离间的无敌人之上!
一个才能出众无懈可击还懂得找方士舔皇帝的强力政治角色,这已经算是六边形都点满了的开挂流玩家,大安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究极buff怪。眼看这样的buff怪即将登上政治舞台大展拳脚,也不怪前途无量的高学士会躁急难耐,居然如此迅速便捅破了消息。
文官们大半都是十年寒窗辛辛苦苦卷上来的做题家,眼瞧着一路打天梯已经快要功德圆满修成正果,怎么能容得下一个从天而降的buff怪?清流闫党文官勋贵撕归撕闹归闹,彼此之间可以扯头花吐口水把脸都给抓烂,但大家公平竞争胜负由天,却决计不能接受一个开挂的宗室舔狗!
天诛开挂佬,这是千百文官们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声!
不过,这也不仅仅是文官一家的事情。朝堂上的政治资源就只有那么一点,宗室要上桌吃饭,必然会排挤所有人的空间,尤其是生态位高度相似的勋贵。这也是高学士交浅言深,宁愿冒着背刺的风险也要找穆国公世子聊两句的缘故:
世子,你也不想看到这种人物在朝堂上耀武扬威吧?
当然,高学士也没指望着这么几句卖好就能让穆国公世子下场。他在殿试时悄悄说这几句话,也只是想敲敲边鼓透透风,为将来进一步的合作奠定基础而已。如今几句话说完,他拱一拱手,便要退到人群中去。
但刚刚抬起手来,世子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高学士这些话,是单给我一个人说的呢,还是别的大臣都知道?”
高学士呆了呆:“这样的消息,当然不能广而告之。”
“也就是说,高大人只打算调动清流小圈子的人力了——喔,最多再拉拢拉拢我这个勋贵。”世子立刻回话,却近乎自言自语:“别的我不管说,但高大人要真想与尹王这样的角色抗衡,单靠如今这一点人力,真的够用吗?”
高学士:…………
这反应不大对头啊?
“世子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开口。
“高学士对我说实话,我也就不拿高学士当外人了。”世子快速道:“搞政治斗争的第一要义是什么?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是以多欺少,是恃强凌弱!尹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要是无心于朝政也就罢了,真是有心要搅乱春水借机上位,那堂堂亲王携万钧之势有备而来,是你我几个人可以挡住的吗?”
高学士:……啊?
……不是哥们,你怎么比我这个泄密的当事人还要积极主动呢?您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朝堂争权夺利的事情,文官都还没急,你们勋贵急个啥呢?
“世子是说……”
“我是说,要么便是不做,要么就下定决心做大。”穆祺一字字道:“仅仅靠小团体是不够的。真正要动手,就必须要撬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什么叫“撬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作为内政点数加满了的顶尖人物,高肃卿当然是一听便懂,绝无误解;但正因为绝无误解,高学士才震惊了!
没错,权力被触动后谁都想反击,高学士如今前途似锦心高气傲,反击的欲望更是如火焰一样高涨;但即使如此,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念头之后,他心下也只有一个想法:
穆国世子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那一瞬间里千百种念头萦绕大脑,高学士懵逼而又茫然,几乎都有些后悔今天来交代这个话了。他只是想拱一拱火激世子下场,可不绝想在茅坑里扔鞭炮将战场扩大到无可收拾——什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团结众人之后,那局面还能控制得了么?!
你这个癫公无所谓,老子将来可还要入主内阁的呢!
真有两头牛的高肃卿两眼发直,索性不再吭声了。世子看出了高学士的意思,只能长长叹一口气,无奈摇头:
“……那好吧,既然大人下不了决断,那就只能等以后有变故的时候再说了。”
小有资本的人总是最有妥协性与投降性,他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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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足足考了两个时辰才散场,内阁学士及礼部堂官共同批阅试卷,排列等级后呈送皇帝御览,划分三甲确定名次。
大概是变动尚未波及至此,三甲的名次与历史差相仿佛。其中张太岳略有上升,得了个二甲第六的等次,即使没有世子的手脚,进翰林院也是稳如铁炮;归震川略有失手,只考了三甲三十七的成绩,同进士出身而已。但横竖已经有了个官身,倒也算满意。
金榜颁布之后京城中立刻热闹成了一片,到处都是喜气盈盈往来庆贺的宴席文会,新科进士赏春游玩拜谒座师,前忽后拥仆童无数,熙熙攘攘的人流四处涌动,真是将京中大小的道路都给堵了个结实。
但在这一片盈盈喜气之中,内阁的气氛却因一份奏疏而骤然紧张了起来——似乎是觉得私下里写一封密折骂朝廷还不够尽兴,尹王虽然尚未入京,却又快马派人递来了一封奏疏,并请镇国将军朱充灼代为转交。这一封奏折是公折,照例该由通政使司呈交内阁,但镇国将军却径直闯入内阁值房,当着众位阁老的面打开奏折,将这份可怕的文件大声念了一遍。
奏折中照例是向皇帝问安,述说自己封地的种种风俗人情;但在这样的官样文章里,却隐含了极为厉害的杀招——奏折将河南这几年遭遇的种种天灾人祸详细罗列了一遍,而后笔锋一转,称之所以天象示警,皆因臣子人事不修;而首当其冲者,便是尸位素餐、踟蹰误国的内阁诸位大臣!正是这些大臣欺上瞒下,跋扈专权,耽误了皇帝的美政!
这一篇奏疏措辞同样高明,在斥责天灾人祸时居然丝毫没有涉及皇帝的责任,反而竭力美化局势,称飞玄真君避居西苑是“无为而治”、“垂衣裳而治天下”;之所以地方稍有不宁,都是因为臣子不能用心办事。换言之,陛下的本意都是好的,全是大臣们执行坏了。
单单执行坏了也就罢了,这一篇奏疏中却又格外做了诛心之论,认为大臣们是蓄意将事情办坏,以此诿过于上,蓄意糟蹋他们朱家的江山,阴谋谋权篡位!
所谓“不知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群臣之心莫可揣测,伏祈陛下鉴之!”
镇国将军抑扬顿挫的读完这檄文一样的奏疏,内阁值房中一片死寂。闫阁老许阁老刚刚返回内阁,兜头就被指责为“跋扈妄为”、“用心莫测”,此时亦只能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天下是我们败坏的?国家是我们耽搁的?皇帝是我们蒙蔽的?
真要是言官御史地方封疆以此责备,大家还算无话可说,你这姓朱的也敢大言不惭,这脸皮到底该有多厚?!
河南府库枯竭,所以才会人祸频仍,无力救济。但河南府库是怎么空了的?你们尹王府在当地干了什么,真当内阁心里没数是吧!
人比人气死人。在老登手下混到内阁大臣的基本都是类人群星,朝廷道德地板;但无论怎么样的卑劣下作,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总还得做一点安邦定国的实事,拆东墙补西墙维持着朝廷不散摊子。道德这种东西总是相对而论,内阁在正常人的底线前只能无言以对,可仅凭着自己做的这一点实事,便足以在尹王一流的饭桶面前保持完全的道德优势,能轻而易举的站在高地上鄙视他们一万年。
如今一封奏疏骑脸,那群只能在人类良心的泥坑中打滚的饭桶居然也敢跳起来指指点点了!
这一份操作的伤害性未必多大,侮辱性却实在极强;内阁上下听了不过几句,脸立刻就比变得比韭菜还绿。而在恶心之余,更有不可解释的疑心生了起来。大家都是在朝廷混过的老人了,一听就知道奏疏水平的确极高——虽然厚颜无耻毫无底线,即使叙述的都是些近似阴谋论的内容,却遣词造句堪称精深微妙,总能挑动人的心扉,引发某些不可揣测的猜想。这样凌厉老辣的奏疏,出自某位重臣之手也不算稀奇,但由一个藩王呈交上来……
仅仅是呈交上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安排个老头公开朗读,这无疑就是当面开战,公然羞辱一众大臣了——朝堂斗争讲究的一股就是气势,今天忍气吞声咽了下来,只怕将来就不好反驳了!
可惜,无论心中生出了怎样的怒气,被公开斥责的大臣们都无法拒绝这一篇由亲王亲笔撰写的奏折,甚至还得亲笔批注,嘱咐司礼监从速转交。
这样的窝囊气谁也不愿意忍受,大家只能默然无语,瞪着示威之后的镇国将军扬长而去。一众橘皮老头别无他法,呆坐着独自生闷气。在此压抑诡秘的气氛中,穆国公世子缩在众人之后,脸色则更加微妙了。
没错,在一封奏折中,尹王又一次点了他穆祺的名字,虽然只是顺带一笔,斥责他“欺君罔上”、“妄为邪说”,在长篇大论的口水中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穆祺而言,这一句话却再次激起了惊天狂澜,并导向了某个确定无疑的念头: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要出重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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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穆祺就悄悄找来了海刚峰,并向他出示了尹王骂遍上下横扫百官的那一份奏折,其措辞之阴狠老辣,即使以海刚峰的心性,看完也不觉大为震惊了:
“这,这——”
“很有胆量,是吧?”穆祺平静道:“其余大臣纵使弹劾,充其量也不过只攻讦一两位大臣而已;像这样一扫扫一片的手段,本朝还真没怎么见过呢。果然是龙子龙孙,与众不同。”
政治斗殴最重要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而各种buff加持之下,尹王的防御力无疑便已经高到了极点,是真正的不坏金身。即使这一通横扫后内阁会将其恨之入骨,但穷尽做臣子的一切手段,充其量也不过只能扣押宗俸,聊做报复而已——可对于后嗣凋零殆尽,己身又垂垂老矣的尹王,这种报复有个什么意义呢?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没有儿子的藩王便再无软肋。大安体系中最大最恶性的bug之一,到底还是叫人找了出来。
海刚峰将奏折看过几眼,虽然依旧是诧异得不敢置信,但仍然反应了过来:
“以陛下的圣明,应该不会听信这样的话……”
“圣上当然不会听信的,谁会因为一封奏折就斥责满朝的重臣?尹王自己恐怕都不敢做此妄想。”世子直接道:“但奏疏有没有效力不要紧,关键的功夫却在奏疏之外。如果明知道奏疏不会有效力,又为什么要费这个精神?”
海刚峰默然了。
“一篇奏疏骂尽了文武百官,敢这样做的人物,大概只有两种可能。”世子平静道:“要么此人真是天下第一的忠臣直臣贤臣,无党无私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即使拼上了身家性命也要正君道明臣职,绝不肯随波逐流,啜饮此沧浪之水。要么嘛……要么就是此人大奸似忠,纯属江充一流的人物,是要靠得罪百官来断绝结党的后路,再以断绝后路来献媚于君上,酷吏常用的手段而已。”
……至于尹王是何等人物,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海刚峰愕然半晌,只能勉强道:
“陛下还是英明的。”
“陛下英明,难道孝武皇帝就不英明了吗?酷吏这样好用的工具,越是英察明断的君主,越是喜欢得不得了。”
海刚峰只能默默不语了。他是对飞玄真君有那么一点滤镜,但毕竟在京城繁华之地呆了如此之久,又自世子带回家的公文中窥伺过如今天下的局势,哪怕猜也猜得出当今皇帝的为人。辩解之词,无论如何也说不口。
“当然,现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倒也不好妄自揣测。”世子收好了奏折,似是安慰,又似自语:“但是,奏折上毕竟已经点了我的名字,自然绝不会是什么好意;如果将来这位尹王真露出什么酷吏嘴脸,穆国公府恐怕逃不脱这朝中的惊涛骇浪。真到了那个时候,很多事情怕就要耽搁下来了。”
海刚峰愣楞看着他,却见世子从袖中取出一封公文,摆在了桌上:
“这是内阁的急递,已经加盖了吏部的大印,刚峰先生拿着这封公文出发,立刻就能到江浙交割上任。”世子徐徐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波中不能一艘船全部都翻了,请先生今天就走吧,我已经预备了车马。”
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海刚峰霍地站了起来,脸色倏然变化。但世子抬起一只手来,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我知道海先生要说什么,但我实在没时间与先生反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可置疑的断然:“我只说两点。第一,无论风浪再高,穆国公府自保总是有余,用不着海先生留下来与我共什么患难,也没有人能与我共此患难;第二,我送先生出去,并非是为了保护先生,而是为了保护抗倭的大局。为了保全这个大局,我必须穷尽一切的手段。”
“可……”
他挥一挥手,直接打断:
“普天之下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抗倭就是当下无大不大的道理,绝不允许有任何政治举动破坏它。今天是你海刚峰在这里,我会送你出京;明日换做其他抗倭的人才在此,我也会想尽办法送他出京。这不是什么恩情,纯粹只是责任。我在京中尽我的责任,刚峰先生在江浙尽你的责任。彼此的责任都尽到了,将来自然有见面的日子。”
说罢,世子同样起身,拿起那封辛苦得来的公文,双手递给了海刚峰。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如小儿女一般纠缠什么恩情忠义,未免也显得太过于小气了。海刚峰再不犹豫,同样双手接过了公文,俯首答礼:
“世子的话,卑职句句都记住了。”
不再自称晚生而自称卑职,意味着双方终于达成了政治上的默契。穆祺微微一笑,只觉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海刚峰自有神鬼辟易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锐气,有这样一把绝世神剑坐镇东南,他终于可以放心一二了。
当然,直道而行,终究还要有盘外招曲意庇护;穆祺弯下身来,掀开书房地板的暗格,从里面提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箱。打开箱子后药香扑鼻,只见雪白绸缎之上,居然供着一支三尺来长、枝干粗如儿臂,菌盖则足有饭桌大小的赤红灵芝!
海刚峰大吃一惊:“这是?”
“这是可以在朝政上一往无前的神物,绝对稳妥的靠山。”世子静静道:“东南的水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如果真到了群起攻之、万不得已的那一天,就请刚峰先生拿出这株灵芝,宣称这是要敬献给圣上的祥瑞。那么,安插在东南的锦衣卫一定会出手,至少能护着先生平安回京。”
海刚峰一时竟有些口吃:“这,这是否也太……”
往年云贵等上贡的灵芝不过一尺有余,已经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宝,值得飞玄真君特意下旨褒奖大臣,宣称这是上天赐予的瑞芝,皇帝成仙了道的吉兆;而如今这灵芝硕大至此,又该是何等稀世绝伦的无上珍奇?
即使海刚峰并不相信所谓的丹道服食之术,此时也不由大为震惊了!
世子说得没错,这的确是绝对稳妥的靠山,无可匹敌的翻盘绝招。只要这种东西拿出手,皇帝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但这样珍贵的奇物,为什么偏偏要托付给自己这小小的举人?
在海刚峰诧异到近乎于失语的表情面前,穆祺只是微微而笑:
“先生不必这种东西看得过重。我能拿出来一支,当然也能拿出来两支。不过嘛,这东西毕竟是物以稀为贵,还是好好收藏比较好……”
自然状态下的灵芝当然不可能长到这种程度,但人类的科学却的确有超乎想象的力量。这巨大的“灵芝”便是穆祺效仿了资料中的“震芝法”,以震动与电流促进灵芝孢子融合,花了大半年培育出的这么一株玩意儿。所谓对老登专用宝具,一发即可制敌的绝命底牌。他将这张底牌压了许久,如今终于要派上恰当的用场。
当然啦,虽然看着是无与伦比的祥瑞,旷古绝伦的仙芝,但因为繁殖中生长的时间太久,这东西的外表早就已经木质化了,老登要是收到后打算服用吸收,多半只能啃一嘴木头渣子而已。
……不过,以老登的痴迷程度,就算真啃了一嘴木头,多半也会自我安慰,精神胜利吧?
——怕什么成仙道路艰险,进一步自有一步的欢喜。是吧老登?
·
当日与海刚峰的谈话持续了数个时辰。到了下午申时,便有一辆马车从国公府侧门驶出,悄没声息直奔城门而去。但这一天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吃过晚饭之后,侍读学士高肃卿悄悄进了国公府大门,拜见之后开门见山:
“尹王又派人送了消息,说自己年迈多病,请求在京城找几位大夫看一看!”
闻听此言,世子勃然色变——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谁看不懂这点障眼法?什么“请大夫”?不过是要伺机滞留京城,方便着搅和朝局罢了!
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埋伏如此之久,终于在此时露出争权的嘴脸了!
他咬牙道:“皇上怎么说?”
外藩也不是想留就能留的。就算“年迈多病”,宫中也大可以派太医随行,哪里有滞留京城的道理?
“皇上没有明确拒绝。”
……好吧,穆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麻了。皇帝态度如此暧昧,意味着他担心了许久的可能正在渐渐成真——因为长久玄修怠慢朝政,飞玄真君很需要一个可靠稳妥又心狠手辣的工具人;在原本的历史里这个工具人应该是由闫分宜充当;但现在看来,一个毫无夺权威胁又主动靠拢皇权的亲王,却无疑是最合手、最方便的选项。
宗亲的权力欲望与皇帝的政治需求一结合,这事情立刻就麻烦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学士又是什么看法?”
高学士再不犹豫了,事情都跳到脸上了,不出铁拳绝对不行。什么极端派?我看先前世子的做法还实在太过保守了!
“一切听凭世子吩咐!”
“好!”世子立刻转身,扬声吩咐管家:“马上给我和高大人备车,我们去闫小阁老的府上!”
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穆祺则直接拉起目瞪口呆的高学士,大步往往外门走去——显然,即使先前下定了再多的决心,在听到世子明确说出“闫小阁老”四个字后,高学士还是有些绷不太住:
“这是否……”
世子回头瞥了他一眼,高学士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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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准备得很快,不过片刻功夫就预备了一架极轻便又不起眼的马车,两身寻常人家的衣服,安排了最妥帖的家生子赶马。穆祺匆忙套上衣裳,又将犹自迟疑的高学士直接推上了马车。在最后拉上窗帘时,穆祺瞥了一眼暗淡天边已经隐约露出的一点星光。
显然,只要这架马车启动,一场莫大的风波便将随之兴起,再难逆转方向了。但或许是连日以来的弹劾、偷窃、羞辱激荡了心中隐藏的怒气,穆祺心中波澜大起,却并没有什么退缩的惧意。
他刷一声拉下帘子,放声吩咐: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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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藩欺我太甚,竟至进退不能!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何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我今日庄严宣誓:向辅国将军,开战!向镇国将军,开战!向尹王,开战!向一切不劳而获且残民以逞的寄生虫,开战!
第56章 说服
穆祺敲开闫府小门时, 小阁老才刚刚吃完晚饭,眼见着世子进来,赶紧起身招呼, 但随即就看到一身仆役打扮的高肃卿高学士从世子身后转了出来,于是一张胖脸立刻便精彩之至了。
以当今的局势而论,他闫东楼算闫党的二号人物, 高肃卿就算是清流的二号人物, 如今两派势如水火彼此攻讦,双方二号人物却绕开众多耳目私下秘密相会, 这又算是怎么个说法?
高肃卿穿青衣, 闫东楼穿便袍,都是私密随便只有最亲信的人面前才能有的打扮。而现在两人一身私服面面相觑, 气氛却是古怪凝滞到了极点,真要让两党的铁杆看到这荒谬绝伦的场景,怕不是当场就得道心破碎精神错乱, 激烈者甚至可能将这塌天的消息一口气全部捅开,在大庭广众下告发他闫东楼与清流私通,悖乱纲纪罪不容诛!
这样无大不大的罪名, 即使小阁老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愣一愣神之后只是招呼了一句,随即就慢慢坐了下来,表示应有的疏远。
事情急迫至此, 穆祺也懒得再纠结什么礼数, 三下五除二将现在的情形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并直接点出的此行的目的:
“尹王摩拳擦掌, 看来是一心要上位的。他要上位,就非得把朝局搅得混乱不堪不可。于公而言, 我们都是朝廷的臣子,不能眼看着这种人青云直上祸乱朝纲;于私而言,他要上位就得踩着别人出头,谁又想做垫脚石?于今之计,只有大家彼此默契,才能将这股势头给打下去!”
简而言之,如果将来政潮骤起,真有亮刀兵的那么一天,也不求闫党与清流能亲密合作同仇敌忾,只要不帮着宗室落井下石搞背刺,也算是顾全大局的情分。
在穆祺心中,这个条件已经是相当宽松,并不影响闫党与清流任何一方的实际利益。但他大概是太过于忽视了双方彼此争斗十余年的宿怨,即使在坦诚直白的点明如今的困局后,闫小阁老仍旧有些犹豫,默然不发一言。
即使有合作的现实需求,情绪上的怀疑也是难以消弭的。以当下的政治惯例,如此大事不可草草,大概双方还得彼此在言语上引经据典的打许久机锋,彼此在试探中确定合作的诚意,然后再拖延数日说服心腹,勉强达成一个双方暂时休战的君子协定。考虑到古人办事的效率以及拐歪抹角的文字游戏所花费的时间,拖上半个多月不是什么难事——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尹王入京后立刻搞个大动作,被人以快打快来一发大招,连隔夜饭都会被锤出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穆祺也没有时间再走些形式主义的流程了,他直接开口:
“小阁老不想答应吗?”
小阁老没有回话,但言下之意已经极为明显了。
世子倒也没有生气,甚至语气依旧冷静:
“小阁老真要打定了主意,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但我只想请小阁老设想一种情形——尹王到京之后,内阁大学士们必然到亲王下榻处拜访慰问,设若言谈间尹王暴起发难,拎出什么不好解释的证据口口声声斥责闫阁老专权跋扈,闫阁老该当如何?甚而言之,如果尹王在宴会中突然痛哭流涕,说朱家人这些年都被文官骑在头上了,并将内阁历年的种种错失都附会成是要一手遮天架空皇帝的险恶之举,闫阁老又为之奈何?”
闫东楼:……啊?
他目瞪口呆两眼发直,一时居然反应不能。其实如果仔细想想,世子话中的种种设想并非没有可能,但这种上来就撒泼打滚直接开咬的做派,和疯狗又有什么区别?
他忍不住发问:
“尹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歹也是个宗室中辈分极高的王爷,难道还能和疯狗一样行事吗?世子的种种揣测,未免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因为将心比心,因为以己度人。”世子淡淡道:“如果本人有尹王那种无可匹敌的免死金牌,那我一进京后立刻就撒泼打滚发疯发癫,先仗着身份把天给捅破再说。我可以这么干,他怎么不可以?”
小阁老:…………
高学士:…………
两位大人震惊了,两位大人懵逼了,两位大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原来您老也知道自己是个癫公啊?
——原来您老也知道自己是在撒泼打滚发疯发癫啊?
——原来您老这么有自知之明啊?!
所谓人贵自知,所谓坦诚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穆国公世子坦白到了这一步,清流闫党的两位核心反而只能双眼发直面目呆滞,即使绞尽脑汁也实在是挤不出半句评价,唯有千万句吐槽在胸中奔涌起伏,险些将二人活活憋死。
“所以,你们应该能够想象这些招数的威力。”世子相当之熟稔的无视了两人精彩绝伦的脸色,语气不见丝毫波动:“当然,这些招数是过分了些,但朝堂上只论输赢,哪里讲究什么是非呢?对于金身不破的藩王来说,耗费精力勾心斗角纯属落了下乘,仗着身份一路碾压过去才是一力降十会的好法子。这就是所谓的降维打击,以势压人——实际上,如果尹王能舍下脸面,想出的招数恐怕还要比我厉害十倍不止。”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暗自吐气。显然,由于在朝堂上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实在太久,清流与闫党们都严重误判了局势,大概还以为尹王同样是个讲究体面体统的正常权谋家,会老老实实按照朝廷固定的路数来博弈。但唯独穆祺见识过后世的资料,知道这一代的尹王是怎样匪夷所思的类人生物,所以从来都不会抱什么不该有的幻想。
——再说了,尹王两封奏折横扫百官,摆明走的是江充那样自断后路献媚皇权的工具人酷吏路线,这样的人怎么会讲究什么体统?江充羞辱卫太子及大长公主的时候,考虑过一点国家的局势么?
什么“按规则博弈”?你乖乖思考棋路复盘棋局,人家立刻就能拎起棋盘给你两锤子——政治斗争是请客吃饭吗?还容得你一拖再拖!
高学士与小阁老当然听不懂什么“降维打击”,但却迅速捕捉到了“十倍”这个关键词——如果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力,设想一个癫狂程度及破坏力均为世子十倍以上的无敌角色在京城里横冲直撞,那种效果……
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恐怖的前景迅速压倒了那点无聊的意气之争,闫东楼终于开口了:
“我们闫家人口太多,也不是我老爷子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
这是在老老实实的倾吐难处了。闫家即为闫党,可名为“党”,却不过只是松散拉垮的临时联盟而已,彼此之间并没有钢铁的纪律约束。闫分宜闫阁老虽然是闫党名义上的魁首,但实际很难指挥那些依附权势的盟友。以利而聚者因利而散,闫党聚拢的全是些见钱眼开的下流角色,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按捺住攻击的欲望,强行忍耐蛰伏呢?即使以闫阁老的威望,此事也很难办。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是闫党远不如清流的地方。清流再怎么虚伪阴损无耻下作,至少装也能装出一点理想信念来。事实证明,即使装出来的理想信念也比赤·裸裸毫无掩饰的贪贿要强得多,清流派信奉的儒家学说中天然就有弹压藩王干政的信念,高肃卿说服同僚并不困难;反倒是闫党散沙一片,很难在这种事情上形成共识。
以此观之,日后闫党在党争中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后再也无力翻盘,其实也是相当自然的。
穆祺皱了皱眉:
“那小阁老打算如何?”
闫东楼叹了口气:“总得给我们父子腾出点时间,好好疏通疏通。”
按照闫党一贯的尿性,估摸着又要在私下搞点什么利益交换威逼利诱,弄得不好还要出个什么岔子——前不久刚被剥了皮的地冒烟就是个例子。但事到如今,穆祺可不打算惯着闫党这些捞钱没个够的蠢货了;所谓“邪祟附体”的弹劾言犹在耳,无论对方是否有意,都决计不能容忍这个风险。他断然出声:
“既然如此,那就恕我直言,可能要说一点不中听的话了。”
闫东楼:………其实吧,你进来之后就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真不必假装这个客套。
他只能干巴巴开口:“世子请说。”
“那么我就直抒胸臆了。”世子道:“如今夏阁老告病已经是定局,朝野上只有闫阁老与许阁老龙争虎斗,各擅胜场。两派各分天下,角逐还没有定数。至于如我之类的勋贵、外戚、恩荫,不过是政局的边缘人物而已。但朝堂风云起伏,为什么偏偏是两派占据了要津呢?地位固然来自皇上的恩赏,但也要考虑现实的需求。概言之,朝廷既需要有人做里子,舍下颜面替上面办事赚钱;也需要有人做面子,风光霁月能拿出来上得了厅堂。双方缺一不可,这就是两派立足的基础。”
事实证明,世子说他话不中听,那就真是话不中听,一点也不掺假。虽然一番解释里好歹掩饰了一下,但掩饰倒不如不掩饰,两位大佬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里子”、“面子”?不就是一个不要脸,一个还要立牌坊么?
不要脸的小阁老与立牌坊的高学士脸色都绿了,但偏偏有话在先不好反驳,只能瞪着两只眼睛发呆:
——怎么这种啥实话都往外搂呢?
世子并不在乎两位大佬的心境,神色依旧淡定:
“尹王进京之后,必然要搅动这一池春水,那到时候风浪骤起,被波及最深的又会是谁?”世子语气从容:“小阁老,在下只是一个勋贵,就算朝堂上实在是顶不住了,大不了回金陵老家找爹娘吃一碗闲饭;清流的诸位大人倒是不能看着宗藩作耗,搞不好会有什么争斗。但说来说去,双方的定位是没有根本冲突的——清流是给朝廷做脸面当牌坊的,品行与名声都得拿得出手。尹王呢?朝廷难道能把尹王顶出去做牌坊不成?”
尹王是什么级别的妖魔鬼怪?仅仅在河南洛阳就藩二十年,被他强夺房产凌虐妻女的百姓便不下千人!这样的货色都敢推出来做朝廷的牌面,那就真是率兽食人纲常扫地,几乎可以与桀、纣并肩了!
——真要到了那么一天,穆祺拼了任务不要,也得先把老登送走再说!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是绝对上不了台面的,他只能潜伏在地下为皇帝做的脏活,充当见不得光的手套,以此来攫取权力巩固地位。他可以当一个毫无底线的酷吏,但也只能当一个毫无底线的酷吏。只要老登还没有磕丹药嗑的重金属入脑,都不会放任这种妖魔鬼怪出笼后四处撒野。
当然,能给皇帝干脏活,也是无数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境遇……可是吧,如今给老登当白手套干脏活的这个生态位,已经有人占据了呀。
同行之间才是最深刻的仇恨。为了给自己腾出进步的空间,尹王难道会手软不成?
做老登的白手套可比坐老登的牌坊危险太多了,海刚峰上《治安疏》后,老登尚且要忌惮后世的名声容让一二;可一旦闫党冰山倾覆,除了闫阁老还能靠数十年跪舔的旧情苟且偷生以外,从小阁老到诸位心腹党徒,基本不可能在后续的政治追杀中保全身家性命。这种级别的斗争,必定是你死我活的。
而且,闫党倒了之后,要是能幡然醒悟刷新政治,焕然与天下更始也就罢了;如果新上位的是一群更歹毒,更可怕的类人生物,那还不如保留原样呢。
人总是要有一点想象力的,不要太拘泥于现实。你看到闫党胡作非为,以为已经是政治上绝对的地板了;但等将来看到宗藩,才会明白地板下面还有地狱。而尹王呢?尹王那属于地狱的十八层,连闫阁老都要觉得太极端了的究极大boss!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便是穆祺愿意拉一把闫党的道理。但拉一把也要有人愿意动才好,所以穆祺仔细注目对面,神色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显然,小阁老是很懂得好歹的。他呆呆木愣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在下会尽力说服。”
第57章 尹王
虽然达成了初步的攻守同盟, 但三方短时间其实也没法子做什么。作为攻高防厚血条还长的新一代开山怪。尹王绝对不是一轮弹劾就能轻松料理的小人物,要是一轮交手后搞出了宗藩的第二阶段,搞不好他们都得翻船。
所以一轮深谈聊到了宵禁前后, 到傍晚后世子与高学士又换上衣服,悄悄从闫家的后门溜了出去,回到家后召集几位幕僚再次商议, 老老实实的蛰伏下来等待机会。
后面几日的流程就相当无聊了。三日之后, 飞玄真君于皇极殿召见新科进士,受群臣进贺, 并现场为一、二甲的进士分配官位。人事安排的蛋糕早就在数日前便已经切割完毕, 诸位大佬竭尽所长,收获都还算满意。而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助力下, 二甲第六的张太岳也如愿以偿,蒙圣旨晋为翰林院的编修,并权知制诰, 校正文书,修正不堪入目的《元史》。
不要小看“校正文书”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职守。实际上,翰林学士之所以能在大安权倾一时, 靠的就是为皇帝起草诏令并订正朝廷公文的权限。春秋笔法一字千金, 学士们在旨意中稍稍腾挪笔尖,顷刻间便能在朝廷激起惊天大浪,这样呼风唤雨拨弄政局的神通, 才是翰林院清贵自持的根本。
也正因为如此, 翰林院的负责草拟文稿的那支笔称为“士笔”,仅次于皇帝朱批的“御笔”及内阁阁老们写票拟的“枢笔”, 威权之重,难以比拟。翰林院上下济济数十人, 也只有最为德高望重的几位学士才能凭公议动用一二。如张太岳一流的后辈晚近,恐怕要在翰林院里苦苦熬上十年的水磨工夫,才有资格在校正文书时磨一磨墨。
但现在嘛,翰林院上下被元史案一扫而光,高层的几个老登基本已经是躺平等锤的阶段;新陈代谢老幼交替,刚入职的萌新便骤然进入了提升的快车道。飞玄真君在翰林院大批的安插新人,正是要为将来的大换血做好预备——换言之,要是没有世子在数月之前奋力一击打通了翰林院牢不可破的阶层,哪里有如今的萌新晚辈们青云直上的光明前程?心系大局努力提携后辈,这才是朝廷重臣应该有的风范;与之相比,各位占据高位恋栈不去的老登就未免太等而下之了。
以往常惯例,新科进士授官已毕,立刻就该是御街夸官君臣同乐的盛大典礼。但皇帝却又特下旨意,推迟了恩荣宴的时间,说是不久后宗室及亲王就要入京祝寿,为了彰显天家隆敦孝弟的诚心,要等候天眷同领此宴,也算见识见识国家人才之盛。
这份圣旨暗藏玄机,顷刻便挑动了某根微妙的心弦。刚刚才上岸的职场新人或者还懵懂无知,尚且憧憬着跃过龙门后的美好生活;官场的老油条们却是心中咯噔一响,晓得本朝例行的斗蛐蛐大赛又一次开赛了!
排除异己揽权自专是历代皇帝永不倦怠的追求,但具体实操上却又各有差别。相较于高祖皇帝那种事必躬亲浑身上下都是肝的作风,摆烂摆得理直气壮的当今圣上更青睐的是权谋制衡之术——简而言之,捧一踩一挑拨互斗,拉踩捆绑画饼爬墙无一不精,致力于将朝廷培养成一个乌烟瘴气的大号饭圈,自己作为唯一蒸煮高高在上,下首则是无数扯头花吐口水为他飞玄真君老仙男拼命打call的毒唯。又能轻松又能掌权,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这一套逻辑一以贯之,多年前挑唆大礼议互撕坐稳皇位,近年来扶持清流与闫党对殴扩张权威;如今故技重施,毫无疑问又要逼迫文官们下场撕咬一番,为皇权的威严增添材料。
几十年来,这样的招数用得实在太多也实在太滥,泛滥得已经让朝中大半的官员疲惫不堪。但是没有办法,权力就是这样蛮横不讲道理的东西,即使再怎么厌倦壁垒,被名缰利锁束缚的官僚们还是只有一刻不歇的向前奔驰,扭打撕咬永无止境,直到这强大的自然选择压力筛选出真正能够克制飞玄真君的天敌,以无党无私之心横扫一切的绝顶人物为止。
在诞生出这样的角色之前,朝野中还要这样的万马齐喑下去。在场没有一个敢稍有异议,只能默默低下头去,心中只转着同一个念头:
“这一次恩荣宴怕是要热闹得紧了!”
·
三月二日,以两封奏疏搅浑了京城一摊死水的尹王终于施施然进京,到西苑谒见至尊。宗藩入觐原本只是礼节性的问答,但皇帝与自己这位八杆子远的叔辈仅仅聊了几句,便居然大起了兴致,亲口吩咐李再芳将尹王的座位挪到御座左侧,又探出身来主动与尹王攀谈,居然是造膝密陈、要长久议论的意思了。
这也并不奇怪。自从天书到手之后,每日里的心音不是讥讽就是吐槽,要么便是“西苑春深锁阁老”这样的狠活与大活,双管齐下效力翻倍,搞得飞玄真君屡受刺激,精神状态岌岌可危,很需要有一个贴心贴肠的亲信抚平他受创的心灵。只是可惜,外朝的奉承千篇一律并无新意,原本可心的老牌佞幸闫阁老被牵扯进天书事件报废了大半,现在宫中豢养的诸位国师则各个讲求的都是金丹大道,浑不知老登在干下了几十斤牛奶后对这金丹已经是创巨痛深闻之皱眉,当然也不可能再得到宠幸。
而如今,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叔虽然甚少谋面,但一开口谈论的却字字句句都是玄妙高深的道法术语,明显在修仙长生的领域造诣极深,而且种种见解中正平和,恰恰吻合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理论体系——学术研究最难得的就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在如今困惑迷茫时候能遇到这么一位道侣,正好能填补老登此时空虚寂寞的心境。于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双方你来我往聊得越发尽兴,竟浑然有忘我之意了。
皇帝召见宗藩,各位重臣勋贵照例都要陪同,彼此搭话凑趣,彰显朝廷爱重藩王的诚心。但眼见着上面那一对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叔侄正在就唐末以来内丹术的沿革与应用谈笑风生,整个场面在向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局势一路狂奔,大家却也只有垂眉顺眼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做自己的木头人了。
可尹王高谈阔论,却越说越不像样了。他不但详细描述了自己从道经中总结出的内丹修炼秘术,还循循善诱的向飞玄真君描述自己修炼内丹的种种好处,但用词却在道术的古怪话语中又透露着一丝疯癫,什么“活泼泼的”、“心神俱静”、“魂魄都为之升华”,而经由内丹求道的洗涤之后,元神便可以摆脱污秽身心的束缚,逐步升格为纯净无暇光明璀璨的天上仙灵,永享长生
这种种用词实在古怪之至,叫人难以理喻。可偏偏尹王深入浅出,比喻巧妙,一通论道颇为精炼,处处还挠中人心的痒处。即使其余众人并不痴迷于道术,旁听的时间稍稍一长,居然也不自觉被里面的叙事节奏所吸引,竟也听得颇为入神。
舌辩之术最能动人,不过交谈了一炷香的功夫,尹王便已经若有若无的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已经稳稳拿捏住了在场众人的注意。
而在一众侧耳细听文武之中,大概只有穆国公世子暗自皱眉,越听心中越起了嘀咕——什么道术玄法他不懂;但先前为了研究《凡人修仙》,他却踏踏实实参考过几本民俗资料;如果资料上记载不错,那这尹王的讲解看似平平无奇,其中却又分明夹杂着不少江湖术士吸引看客的成熟话术,高明老辣直指人心,某些技巧甚至影响深远,是后世传销和电诈的祖源之一。
以这种老辣话术来宣讲道法,无怪乎能引得老登频频注目,乐不可支——高高在上的重臣勋贵们远离市井,恐怕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扣人心弦节奏紧凑的宣讲,难怪能有这样的效果!
……可是,一个深居王府的宗王,是哪里练出来的这一手巧舌如簧的功夫呢?
世子微微皱起了眉。
等到尹王论述最后几句时,原本苦思不得其解的穆国公世子终于醒转,本能的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等等,这老壁灯说的都是些什么邪门外道?!“升格”、“光明”,道教有这个说法吗?】
心音骤然发作,原本靠坐在御榻上的飞玄真君双手一颤,面上微微有了波澜。但到底是被吐槽如此之久磨砺出了强大的心智,飞玄真君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失态。他甚至都没有浪费时间逐一端详大臣们的神情,而是敏锐捕捉到了关键:
——“邪门外道”?
自从天降奇书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多次在西苑召集重臣共听道法,但谪仙人的心音却基本是沉默不语,即使有也是吐槽皇帝凌晨加班不做人的,从没有对长篇大论道法评论过一句。如今居然打破惯例特意,吐槽一句“邪门外道”;那么尹王讲的这些东西,到底离谱又到了什么地步?
飞玄真君立刻挺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喔,不要误会,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虽号为伏魔大真人,此时却并没有什么除魔卫道怒斥皇叔的意思——当然,如果谪仙人愿意把正大光明的道法传授给他,飞玄真君是愿很意牺牲一个皇叔的;但如果仙人迟迟不肯显露真身,那么被天书亲口认证为“邪门外道”的法门,未尝也不是一条别开生面的路!
——被仙人赞许的道法当然很了不起,但能被仙人专程留意到的邪门道法,不也同样有巨大的价值么?
无视是最大的轻蔑,谁也不会将精力花费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卒子上。能有幸被飞玄真君亲口辱骂为“欺天”的官吏,少说也得是侍郎以上有资格染指朝廷政务的重臣,至于其余无名小辈,只有被司礼监一棒子敲死的待遇;推而论之,有资格被谪仙人喷一句邪门外道的法术,会是寻常的垃圾货色吗?
老登一门心思只想着长生,具体怎么长生,那并不重要。
作为老谋深算圣心难测的皇帝,真君在一瞬间里便打定了主意。他笑容愈发和煦,侧过头主动与尹王搭话。这一方面是鼓励他这位皇叔多多开口,再泄漏一点邪门歪道;另一面则是想刺激刺激不知在何处的仙人,逼着他忍耐不住,吐出更多更劲爆的詈骂来!
论赛博斗蛐蛐,飞玄真君才是如今的专业人才;就算天上的仙人,也不要妄想能逃脱他的挑拨。
果然,在尹王开心之至的又逼逼了几句之后,仙人憋不住了:
【“罪恶的肉身”、“光明的元神”,“纯粹的精神”——诺斯替主义!善恶二元论!这绝对不会是道教,甚至不可能是本土诞生的教义,这他妈绝对是个披着一层本土化皮肤的外来宗教!好你个贼眉鼠眼的老壁灯,居然给蛮夷当起传教士了!
天国的二哥洪天王在拜上帝教里缝民间会道门和传统忠孝节义,这老壁灯就在道教里缝诺斯替和二元论;这些事实就雄辩的证明,我们大安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洪天王,我们大安也有独属于自己的宗教缝合技术,绝不会被清妖和西洋的蛮夷卡脖子——反正不要钱,多少缝一点;缝,都可以缝,没有什么不能缝的!
】
“诺斯替主义”是个甚,飞玄真君不太明白,但显而易见,仙人已经被刺激得有那么一点破防,以至于语无伦次而近乎癫狂了。眼见效力如此显著,圣上的笑意愈发的盈盈温煦,神态也更加轻松自如了。
不过,仅仅皇帝一个人与尹王来来回回的唱独角戏,那未免显得谈话过于冷清,也不利于烘托天家和睦亲切的气氛。眼见局面已经尽在掌握,皇帝向后一靠,目光左右逡巡,决定再点一位爱将出马,将现场进一步炒热。
“天道玄妙,真是终身都领会不尽。”他笑吟吟道:“不过,朕的臣子中也有一心向道、别出心裁的人物呢。譬如穆国公家的世子,办事就很是得力,在丹药上也颇有几分见识呢。”
说罢,他抬一抬手,准确无误的指向了站在几位重臣之后的世子。
一指点出,石破天惊;不仅穆国公世子愕然抬头,一脸懵逼;就连侍奉在御座之后的黄公公与李公公都是浑身一颤,险些拿捏不住手中的拂尘——
啊,穆国公世子?
说实话,就算是皇帝现在拎起他的金击子往下砸,都能在这大殿中砸中整整一打比世子更合适、更懂丹药的人选——这倒不是说世子不懂丹药,事实上这也不是懂不懂丹药的问题;可是,可是世子真的是那种,很少见的那种,很匪夷所思的那种——
好吧,李公公和黄公公实在憋不住下去了!
陛下,怎么能把这种癫公给放出来呢!
放他出来又能讲些丹药秘诀呢?火力加倍,物理飞升,世子与飞玄真君号不得不说的故事?
尹王好歹也一把年纪了,您是真不怕自己的叔叔被吓个好歹啊?
可惜,这千万句呐喊是绝不能被飞玄真君听见了;或者说,即使真君听见了臣下的呼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所谓——他当然不是想让世子来展示什么高见,纯粹只是偶然间良心发作,要袒护袒护自己的心腹而已。前几日尹王递来的奏折他已经看过,基本也猜到了自己这个叔叔的意思。恰巧皇帝最近正好缺几个工具人,倒也并不会推拒这样的试探。
……不过嘛,尹王能上这个奏折,真君很喜欢;但是尹王非要在奏折中扫一笔忠心耿耿毫无挑剔的世子,真君就不是很高兴了。所以今天特意叫起穆国公世子,就是让两人见见面拉拉关系,免得两位闹得太僵,真君这个当家主的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老登有时候还是通人性的,你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但世子显然很难领会老登的一片苦心。他茫然出列,茫然行礼,然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木讷着一言不发。还是尹王给皇帝面子,以某种长辈的口吻主动询问了:
“世子也精通炼丹的道术么?不知世子炼的是什么丹,用的是又哪一门法术?也可以说出来切磋一二嘛!”
世子:…………
他干巴巴开口了:“小子如今炼成的丹药是真君一号-‘试验版’;至于运用的法术嘛,主要是微积分、解析几何、圆锥曲线、基础力学。”
尹王:??!!!
尹王自信的笑容僵住了。自进殿以来他智珠在握舌辩无双,按照规划完成了控场。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真如天外飞仙,搞得他竟不觉迟疑了片刻,而后下意识环视四周,却见由上到下的重臣及宦官们都是以眼观鼻,神色中并没有什么惊讶,仿佛这真就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回答,丝毫不足以为异。
——不是,是你们脑子不对还是我耳朵不对?这话像是人话吗?你们就给这么个反应?
尹王长长吸气,勉强压制了心中混乱的思绪,决定改换新的战术,强行占取主动权:
“那么方才我与圣上议论的种种道法玄妙,世子听懂了没有?”
世子老老实实:“没有怎么听懂。”
这就对了嘛。尹王暗自舒气,决定按高人的指点继续讲解,施展他锻炼已久的话术;顺带着有意无意的在话术中打压这莫名其妙的世子,再次确立自己的权威。
但他还在思考措辞,穆国公世子又开口了:
“小子听来听去,只听到一个‘元神’如何如何。仔细想来,大概只有一个领悟——”
他仔细想了一想,终于朗声道:“‘元神,启动’!”
尹王:…………
尹王是他妈实在憋不住了,一张老脸扭曲得好像被踩了一脚的大倭瓜。换做在王府时他早叫人将这种疯子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但现在在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眼皮子底下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憋得满脸紫胀!
如果说穆国公世子的胡说八道还在其次,那么最令他狂怒且诧异的就是满朝上下那一如即往平静如水的脸——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有人疯成了这样,你们怎么连个反应都没有呢?!
你们是脑子坏掉了吗?还是嘴叫人用茄子给塞住了?!
说实话,那一瞬间的骇然与恐怖还在几句疯话之上。尹王几乎以为自己是走进了某个妖魔幻化出的疯人院,如今满朝上下都已经是被某种邪魔污染理智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傀儡,仿佛只要表情稍有异常就会被可怕的东西吞噬殆尽。
——难道现场被拉入了什么不许惊讶的规则怪谈么?这是何等扭曲的世界观啊!
尹王的脸足足扭曲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恢复了原样。大概是见皇叔的神色实在不对,飞玄真君终于皱眉,出声呵斥了一句: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许你胡说八道了?以后不懂就说不懂,不得随便乱说!”
世子立刻谢罪,又向尹王躬身赔礼,老实不说话了。
大概是为了宽慰宽慰自己那没有见过世面的皇叔,真君又主动开口了:
“尹王叔刚刚谈论元神的种种妙用,倒颇有启发。不知修炼出元神之后,又有何等效力呢?”
尹王终于按捺住了心绪,闻言不由微微一喜。先前他就在话中暗自藏了一个有关元神的钩子,想不到如今恰恰将真君这条翘嘴给钓了上来,真是意外的收获——妙用不妙用且另说,只要皇帝不大喊什么“元神,启动!”,他都有法子把话兜回来!
“臣哪里敢欺瞒圣上?譬如臣习练此法已久,也略有小成。虽然不敢妄称神通,还是有一点占卜看相的本事。”
皇帝立刻起了兴趣:“果真如此?不知王叔可否试演一番?”
尹王一口答应:“这倒不难。臣可以在此处随意找一位大臣做试演。此人只要问一个问题,臣必定能占卜出答案。只是有一样要说好,这个问题不许荒诞无稽,也不许模棱两可,必得有确凿无疑的答案才可以。”
有这样的稀奇可以看,皇帝当然高兴:“那就请王叔一试了,朕也开开眼界。”
尹王左右望了一望,寻找他占卜的对象。逡巡一圈之后,他同样将手一指:
“一事不烦二主,就劳穆国公世子问话吧!”
一言既出,全场愕然;就连世子都微微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此人之所以要蓄意点出自己,看来是真想要再次打压,强行找回一个场子;而所谓“占卜答案”,多半也是心理骗术的把戏。既然不许“荒诞无稽”,那一切刁难的问题都不可能出口;既然不许“模棱两可”,当然也不能在问题中夹杂主观的判断,不能询问某些高深莫测的学术疑难。而特意选他这个勋贵子弟出来嘛,更是规避了最大的风险——文官们还可能有点刁钻古怪,寻常的勋贵子弟不学无术,那知识储量可是太好揣摩了!
样样都是江湖术士窥伺人心的把戏,招招都是民间传承已久的秘术,此人哪里学来的?
世子思索片刻,有些为难:“殿下吩咐,小子何敢不从?只是小子才学浅薄,只有一些读书上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贸然请教怕是要亵渎了殿下。”
尹王笑道:“这又怕什么?世子请说。”
虽然吃了两回瘪,但他也暗自看清楚了。这姓穆的不过是疯疯癫癫异于常人而已,其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他就算读书,又能读出个什么?那本粗鄙无聊的《凡人修仙》么?
既然皇帝已经禁止了他胡说八道四处发癫,那这姓穆的也就算黔驴技穷,再也无法逃脱他的手掌心了。
世子思索片刻,慢吞吞道:“小子读《隋书》,发现里面记载祖冲之计算圆周与圆径的比率达到了八位,但隋书中记载的却只有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共六位而已。请问殿下,接下来两位圆周率又是什么?”
……尹王的笑容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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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王发誓,只要他有一天得偿所愿,那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非得将这姓穆的给千刀万剐了不可!
第58章 方士
说实话, 接下来的半刻钟大概是尹王人生中最恐怖、最可怕的半刻钟。他坐在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张老脸先红后白先白后绿,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而满朝文武屏息凝神, 都在等候着谈吐不凡的宗王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虽然眼见着尹王脸色不太对头,却也没有人敢随意吭声——大家还以为王爷是在憋气发功呢!
于是乎,尹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足足愣了半刻钟一言不发, 然后几位大臣们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晓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头。最后还是久经考验的内廷总管李再芳赶迅速出面救场,先是大声呵斥世子殿前失仪胡说八道速速退下反思, 然后随便挑了个懂得看眼色的太监上场, 又问了一个问题供尹王殿下“占卜”。
应该说,尹王敢在皇帝一众重臣面前显摆他的神通, 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的。他很可能精研了江湖术士那一套相面讨口彩的套话技术,外加对大臣与太监们的心理状况都研究得比较准(大概也就是在世子身上老马失了一回前蹄),所以能相当准确的摸透在场众人的心事, 恰到好处的说出大家都想听的话来。
占卜正确与否不重要,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却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能力。江湖术士窥伺人心的法门精深又微妙,对久居深宫见识不多的贵人们别有奇效, 从孝武皇帝之李少君、栾大至道君皇帝之林灵素, 大半走的都是这条错位博宠的道路。如今尹王口绽莲花,俨然也有古代方士的风范;只可惜人的第一印象毕竟是相当重要的,无论占卜后的话术如何的精深微妙, 大家总会想起一刻钟前被噎得两眼翻白的尹王, 于是什么敬佩畏服之意,当然也就谈不上了。
好好的大计被人搅得一团稀烂, 尹王心中的狂怒可想而知;虽然不便发作,却仍然在众人注意不到的间隙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可惜, 世子又恢复了那种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的死出,实在无法发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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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王特意在觐见时显露这么一手,当然是别有所图。不过数日的功夫,穆祺就从徐国公长子处听到了风声,说是尹王此次入京,还领了一位道号“参云子”的方士来,不仅同饮同食,极为亲密;如今更时常带着此人出席京中各处招待的宴会,并在宴会上大力吹捧,让这位方士表演他的“神通”。
事实证明,能被尹王特意带进京城的方士的确有那么一手,在特意摆脱了穆国公世子这个职业生涯中噩梦一般的滑铁卢后,人家在大小宴会真是如鱼得水轻松自在,相面占卜测字看风水无一不精无一不妙,在聚会中轻而易举就勾住了诸位达官贵人的心神,不只是不明真相的勋贵老臣们大为倾心,就连有点子见识的文官们都颇有心动,甚至愿意主动放下身段,与这位“参云子”攀谈一二了。
相面一类的法门大概也就是民间流传的粗浅心理学而已;但这位参云子的本事,似乎远不止于此,连亲历者也颇为叹服。
徐国公长子就讲得绘声绘色:
“七哥,此人是有真功夫的!我亲眼看到他吃下了一个鱼头!”
穆祺抬了抬眼皮:“鱼头?我也能吃鱼头,炖豆腐最好。你要觉得这算真功夫,我可以教你。”
徐国公长子一时无语:“不是炖熟了的鱼头,是生鱼头!刚刚从池塘里送来的白鱼头,骨头很硬。但此人居然面不改色,抓起鱼头蘸一蘸佐料,叽里嘎啦,象狗咬骨头一样,一会儿就把这生鱼头全吞下肚子去了!他说这是硬气功,全靠着一口气顶住才能吞下去不受伤,将来炼到了极精深的地方,就是刀枪不入、立地成仙也是可以的。”
穆祺终于坐直了身子,心下升起了莫名的诧异。当然,他并不相信什么立地成仙的鬼话,如果吃鱼头这种狠活都能成仙,那x音x手起码得有十万主播位列仙班,首先证得这大罗金仙道果的便该是老八。不过,与寻常吃播的狠活不同,吃鱼头还是真要点技术含量的。鱼头毕竟是尖锐易碎的东西,很容易划伤黏膜;练这种法门的人需要长期用筷子刺激喉咙催吐,人为的在食道处制造增生组织,勉强抵御鱼骨的划伤。
这当然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连记载此事的民俗词典都反复感叹,说这真是一碗苦饭,就算衣食无着的江湖术士也很少习炼。一个由尹王府豢养,地位相当之尊隆的术士,怎么会精通这样可怕的功夫呢?
穆祺仰头看徐国公长子:
“那位方士只是表演了吃鱼头吗?他就没有再讲些别的什么了?”
徐国公长子啊了一声,稍微有些尴尬。那位参云子能广获好评,靠的当然也不只一手狠活,更有对症下药的本事。宴席中老年人多,他就讲用元神养生延寿的密法;宴席中少壮者多,他就讲调整风水升官发财的窍门,偶尔还要讲一点猥亵的房中术——如徐国公长子之类百无聊赖的勋贵子弟,听到的当然又是更加私密,更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这种事情在酒酣耳热后还能讲一讲,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穆祺大致猜出了这个套路,所以径直翻了个白眼,往躺椅缩了缩。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其实也很想到这位参云子宣讲的现场去看上一看,揣摩揣摩方士的底细。不过很可惜,自从在皇帝面前闹了那么一场后,朝中但凡有那么一点脑子的人都绝不会将穆祺与尹王这两个不安定因素放在一起了,宁愿失礼也绝不会邀请穆国公世子入门。所以时至如今,京中居然形成了所谓王不见王的局势——穆国公世子及尹王各自占据高位,却都形影相避,再没有见过一眼。
……但没有关系。穆祺又往躺椅中缩了一缩:如果这位“参云子”真是江湖术士的做派,那么就算自己不设法见人,他也一定要在预备齐全之后上门。以民间的术语讲,自己先前的做法叫“呛台子”,是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而被人呛台子之后,要么便是远走他乡不再招惹是非,要么便非得硬碰硬来一场斗法,将刺头给硬生生打下来不可。尹王当然不可能放弃京城,那他们必然要来上门踢馆。穆祺只要乖乖等待就好了。
乖乖等待当然不是一无作为。实际上这数日以来,穆祺始终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这方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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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我不来就山,山即来就我。虽然穆祺从没有见过这位参云子一面,但却从各处的消息渠道里杂七杂八听到了不少转述。这些见闻大都零散细碎,甚至彼此冲突。但穆祺仔细梳理,仍然从中发现了某些关键——譬如,这位参云子的话术与技法与尹王曾经展现过的套路高度一致,只不过更为成熟老练而已;如果合理怀疑,那尹王入京的幕后推手,想必便是这位不知来历的诡异方士。而这方士宣扬的理论,也与尹王如出一辙,虽然尽力用了什么“内丹”、“元神”之类的道家术语,但那种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神父大王喇嘛的究极缝合怪气味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穆祺对宗教的沿革并不精通,但总觉得这妖道的遣词造句中有某些古怪的即视感,可这种即视感终究无可言说,只能憋在心中疑惑不已。
直到当天晚上,已经在翰林院入职的张太岳照例将修订的《元史》拿了回来(没错,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奉命紧急编订元史的几位新人都知道让世子先看一看),穆祺将元末的历史简单一扫,忽尔恍然大悟,几乎要拍案而起:
【奶奶的,这方士搞的是明教那一派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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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玄真君右手微颤,不由在裤管上滴落了两滴温热的茶水。他不动声色的搁下了茶盏,随意抖动了衣袖,遮住了湿润的裤子。
隔着御榻前的重重轻纱,没有人能看到皇帝那一瞬间的怔忪。御榻之下,被特赐席地而坐的瘦小方士正演练着盘膝打坐五心朝天的姿势,给皇帝细细讲解修炼元神的静功;而尹王则跪坐在旁,侧耳倾听,恭敬之至
没错,在尹王辛苦造势之后,正处于空窗期的皇帝一时寂寞,到底还是召见了被自己这位皇叔反复举荐的仙师——实际上,以尹王一开始的计划,是打算在觐见之初就一鸣惊人,借着威势一举将参云子推到皇帝面前。可惜出师未捷身先败,被穆国公世子天外飞仙的神经一招击破金身之后,尹王的盘算近乎全部落空,不得不含愤忍辱,到京城中到处做路推搞营销,而最终展示的效果,也难免就要差的多了。
仅凭这一点,他就与那个疯狗不共戴天!
不过,参云子的口才毕竟是出色的。虽然一见面就顶了这么个逆天的debuff,但这老方士循循善诱娓娓道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引动了皇帝渴慕长生的那一点贪欲。对症下药就坡下驴,问答间便有了不小的兴致。
不过,有兴趣归有兴趣,一旦涉及到“明教”这两个字……
飞玄真君稍稍抬了抬眉毛。
【善恶二元,将肉身视为黑暗的囚笼,纯粹而洁净的灵魂视为光明的本质——虽然用元神什么的搞了点掩饰,但这绝壁是明教,只不过是被大量扭曲后的明教教义……嘶,朱重八的子孙居然找了个明教的方士,这有点太微妙了吧?】
的确是有点太微妙了,微妙得让飞玄真君的呼吸都乱了一拍。因为蓄意的隐藏与歪曲,至高祖皇帝以来数百年,已经很少有人能发现国朝与明教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了,更不会留意高祖创业之初的往事(否则“贼僧”云云,也不能掩盖这么久);大概只有历代皇帝,还能从内部的记载中窥伺到真相的一角。
原本以为沧海桑田之后,明教渐次衰落,这份往事已经可以由时间消磨;但现在看来,旁人知不知道不好说,这事情终究还是瞒不过谪仙人。
【从七十年代对大安历史的再发掘看,高祖皇帝朱重八的起价是绝对与明教与白莲教脱不了干系的,甚至起家的第一份原始股,搞不好就是教里的弟兄投的。不少典籍中称呼朱重八为“明王”、“教王”,其实也算其来有自。】
在这一段心音之下,还有无数奇特的声响在耳边闪过,显然是谪仙人启动了天书的什么“搜索”功能,正在逐一查找资料。这些资料或精深或晦涩,走马观花难以尽览。但皇帝却面色沉静,只是右手轻轻捏了一个冲斗镇心的法诀——相较于隔岸观花的后世研究者,皇帝掌握的一手资料总是要更多一些。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清清楚楚的明白,高祖皇帝岂止是与明教“脱不了干系”而已?彼此瓜葛之重,即使再如何尽力抹消,都是去不了痕迹的。
事实上,当初高祖皇帝定鼎登基确立国号之时,明教的影响就曾若隐若现的浮出过水面;高祖皇帝曾受封为吴王,以汉、唐以来的惯例,新朝国号应为“吴”;不过吴王毕竟太过泛滥,又来自朱重八竭力想要遗忘的红巾军韩林儿,实在不算合适。于是退而求其次,打算探寻高祖皇帝的祖籍,以此为号;但高皇帝祖籍恰在春秋宋国一代,按照惯例应该叫“宋”,最为稳妥。可国号这种事买新不买旧,他赵大是个宋,我朱重八也是个宋,将来史书撕扯起来,谁才是正统?
——再说了,韩林儿的政权,可也是“宋”呢!
所以,在争执不下时,“大明”这个国号便悄悄浮出水面,并几乎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直到有文官偶然发现,南朝刘宋孝武帝刘骏的年号,也叫“大明”。
——你们大宋是没完了是吧?要不高皇帝改叫韩重八赵重八或者刘重八,大家大宋f4组团出道得了呗?!
在这个处处都隐藏着大宋的险恶世界里,绝不想变成大宋的朱重八奋力挣扎,终于抛弃了以往一切的惯例,硬是拿自己曾经担当过的什么“安国节度使”,给国号定了个“大安”。
不过,虽然“大明”功亏一篑,但能力排众议走到最后,基本能看出明教及白莲教的分量。当然,几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不算数,但一个明教教徒千方百计攀附着宗室到达皇帝御前,又是想要做什么?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眯起了眼睛。
恰好在此时,天书又开始了嘀咕: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残存的明教一直对朱重八和他的王朝感情复杂。高祖皇帝登基之后基本完全摒弃了明教的理念,甚至将红巾军等称为“妖人”,将偌大的国家完全转变为了一个与历代正统毫无异样的儒教农耕帝国;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实打实的过河拆桥、始乱终弃,不能不引发明教教徒深刻而持久的怨怼;但另一方面,高祖皇帝的功业又太过于辉煌,甚至可以算超出了明教建设之初最狂野的想象;所以,教徒们又不自觉的畏惧高祖皇帝,忌惮朱家皇室,并将之视为神明的化身,伟大的明王——归根到底,还是只敢跪着造反而已。
不过说句实话,老朱虽然确实不地道,但如果按民间宗教那一套建国,确实也魔怔了一点。如果以当时的教义,那老朱是明王降世,可称天王,朱老四是真武降世,可称天兄;虽然天王天兄父子和乐,但到底也走到了天兄杀天侄的地步。所以说还是那句话,我们大安也有自己的洪天王,我们大安也有自己的拜上帝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太平天国,历史这玩意儿查重率也太高了。】
天书还在继续吐槽,但皇帝已经不在意了。他霍然坐直了身子,眼眸中骤然闪过了一道精光,直直逼向满脸沟壑的老方士。
高祖皇帝与明教之间或者有一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什么始乱终弃欲拒还休什么后来的怨恨那么深只因当初相遇那么美,但对当今圣上来说,这一切都绝不重要。能让他迅速反应的,只有两个惊天动地的字:
“造反”!
你说是跪着造反?跪着造反也不可以,连想一想都不可以!这是皇权的逆鳞,撄之必杀人;哪怕仅仅是一点怀疑,也决计会遭遇雷霆万钧的弹压!
真君心中残存的那一点求知与好奇顷刻间荡然无存,所余者唯有凌厉而凶狠的杀意。他隔空注目方士,直接出声打断:
“你讲了这么久的静功,不知这功夫修炼到深处,又有什么效用?”
说完此句,皇帝心中已经勾勒出了欲加之罪。无论这参云子交代出什么效用,他都会让此人当场试演;稍有不对,便可以用欺君之罪将这来历不明的明教方士立刻下狱,直接拷打出需要的一切消息。就算这疑似的反贼应对无碍,真君大不了立刻召穆国公世子入宫,出动这张无可匹敌的底牌!
参云子面色不变,只是深深一躬:
“回陛下的话,这静功并无其余好处,只不过炼到深处能与神灵相通,常有玄妙心音,在耳边时时萦绕而已。”
话音刚落,只听当啷一声响动,皇帝蓦然站起,直接带翻了茶盏。
第59章 变故
自四月初首次面圣以来, 尹王及尹王推荐的那位参云子便骤然蒙获了极大的恩宠,三日内接连被召见五次,每一次都是屏退外人造膝密陈, 即使亲近如李再芳、黄尚纲亦不得与闻;每一次私下对谈,花费的时间又总在三四个时辰以上,即使昔日的蓝道行陶仲文, 也绝无此非同寻常的境遇, 于是参云子声势甚嚣尘上,顷刻间便震动了京师。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飞玄真君上头了,
老辣深险阴阳怪气的飞玄真君已经够难缠了;上头之后的飞玄真君则更不可理喻;当年他痴迷玄法推崇方士, 可以毫无顾忌的给县掾出身凭秘药博宠的陶仲文配齐三孤的头衔,直接打破大安开国以来的一切惯例。而如今参云子的恩宠摆明还在陶仲文之上, 真君又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
别看穆国公世子乃至闫党与清流的联手声势浩大。但在真正上头的皇帝面前连一根草都不算。癫狂后的老登就是一头超大号的泥头车,谁敢挡在面前就送他一发泥头车居合。鉴于朝中暂时还没有人想转生异世界开启新人生,所以大家都只有闭嘴拉倒。
不过, 逃避虽然可耻,但其实也不能解决问题。四月十一日,皇帝特谕礼部, 预备已经推迟半月之久的恩荣宴, 并提前在西苑摆设席面招待皇室近支亲眷及勋臣,美名曰为宗室长辈接风洗尘认一认亲戚;但奉召的臣子心知肚明,都晓得这是老登又当又立的把戏而已, 见怪不怪, 不足为奇
眼看着万寿已经近在咫尺,各入京的宗室都该奉献贺礼;但老登的人设毕竟是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节俭爱民亲亲孝弟, 当然不好公开的收这些珍贵华美所费不菲的礼物,所以干脆在私宴上让宗室们把礼先送上来, 然后以来都来了不好退回的名义勉为其难的收下,体面光鲜不染微尘,才不会落得半点的口舌。
也正为如此,诸位臣子都是心知肚明,入座后就老老实实行礼如仪,绝不耽误宗室们出风头。飞玄真君平日里笃信“二龙不相见”,基本没有见过自己的几个子女,今天宴会上皇子皇女难得四角齐全,却都是拘谨小心,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自庄敬太子崩逝之后,当今圣上独有裕王及景王二子。裕王虽然稍稍居长,生母却并不显贵,自己又谦恭谨慎,不得皇帝的宠爱,迟迟都没有储位的名分。长幼不分嫡庶混乱,至尊心意暧昧不明,这桩桩件件都像是夺嫡争储的前兆;但至今为止,两位皇子却基本是安静如鸡,并没有折腾出什么大的动静。
……事实证明,只要皇帝作妖的能力足够强,作妖的频次足够多,谜语人的段位足够高,那皇子皇孙乃至满朝文武都会被皇帝折磨的精疲力竭神志混乱,保管再也没有精力思考夺嫡这样的小事。这一条经验精深微妙、别具一格,也算是飞玄真君为历史作出的一份独特贡献。在这个领域上,纵使汉武唐宗,也是要让他一头的。
今日的宴会同样如此,裕王及景王都是老老实实送了些符咒法器反季节蟠桃之类千篇一律不出错的东西,照例说了几句片汤的吉祥话后行礼坐下;其余人等则按着身份依次颂扬圣上的仁厚及两位皇子的孝顺,用词老套思路雷同,整套流程一如既往的无聊。
但等到皇帝的幼女思善公主进献贺礼时,满堂却不觉静了一静——公主从锦盒中取出的,居然是一本薄薄的血经!
“这是儿臣发了大愿心,以指尖血及心头血混合金粉所书写的《道德经》,又亲自诵念五千遍,为父皇祈求仙福。”
说罢,思善公主郑重下拜,华美发髻中露出几丝刺眼的白发;刺血写经外加日夜诵念,纵使公主体质尚可,如今也是大受摧折了。
随行的宫人捧上的那本血经。眼见着书封上几个血红大字灼灼耀眼,文武重臣们面面相觑,一时竟言语不得:说实话,大家也不是没有见过舔皇帝的行为艺术,但这种舔法总要有个由头。要是皇子们奉上血经,还可以认为是蓄谋定储志不在小,一个公主花费这样的心力,又是何苦来哉?
皇帝高居在上,接过书册后翻了一翻,不觉也微微一愣。说实话,如果说两个皇子还有官员烧一烧冷灶,他这唯一的女儿就是存在感稀薄之至,基本上已经在宫中混成了个透明人,就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女儿是怎么悄悄憋出这么一发大招的。
以皇帝残存的那一点印象看,思善公主基本就是个老实谨慎规行矩步到近乎于无趣的木头人,实在不像是有这个胆量和心机下这个狠手的人物,一时倒令人不解。
这时候就看出身份的妙处了。如果是一位皇子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概皇帝会立刻生出不能言说的警惕。但公主就完全没有所谓,飞玄真君稍一思索就不再多想,直接大笑出声,尽情享受这一份孝顺的虚荣:
“好,好,好!好孩子!”他连连夸赞:“想不到朕也有如此懂事的女儿!”
众人一齐起身,颂扬皇帝的福德,公主的仁孝。这种事情既不牵扯皇权也不牵扯政争,在身份如此清白的皇女面前,大家还是很愿意真心奉承两句的。而皇帝左右顾盼,颇为得意,又在自己身侧特别为公主赐了一个座位,难得的主动握住了女儿的手:
“好孩子,你想要些什么?”
飞玄真君大体还是赏罚分明的。自己的女儿在外人面前挣了这么大的面子,当然不能不赏,就是思善公主想要些奢靡过分的待遇,他也可以一并满足。
但思善公主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儿臣没有别的心愿,只想在父皇身侧玄修祝祷,为父皇祈福。”
飞玄真君愈发高兴了。虽然他已经在西苑养了一个专业的祈福团队,但祈福这种事情总不嫌多,再说亲生女儿诚心为自己这个当爹的祝祷,如此孝不可言,说不定还在仙法上别有效用。于是心下一动,顺口便答应了女儿这小小的要求:
“朕和自己的女儿也是许久没有见了,以后就随侍朕的身边吧,免得父女想见一面,还得大老远的到宫中传召。”
飞玄真君先前许久不见亲眷,难道真就因为是宫中路远不成?大家都俯首不语,听着皇帝吩咐左右预备赏赐,尽情表演天家难得一见的父慈女孝;按着本分充当这和乐融融的背景板。思善公主恭谨谢恩之后,则老老实实在侧静坐,担当好自己工具人的角色。
思善公主这么极具创意的搞了一遭,其余宗室的贺礼未免就过于俗套,难以引人注目了;直到诸多宗藩一一进献完毕,大家在心中稍稍一数,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宴席的上首——各家都清点完毕了,唯独还缺尹王一份礼物呢!
历来的宗藩亲王为了别出心裁夺人耳目,往往会贿赂太监调换贺礼的顺序,给自己整一个压轴出场技惊四方的效果,但现在尹王两手空空,却只是施施然站了起来,向上首行礼:
“好教陛下知道,一应都已经安排停当了,今日下午便可见分晓。”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微微一愣,竟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真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么快?!”
尹王没有再说话,他身后的随从中却转出了一个胡子苍白皱纹满面的瘦小老头,同样是深深一礼。
飞玄真君缓缓站了起来,不再动了。
尹王毫不犹豫,一撩衣摆跪了下去,大声说出早在心中揣摩了千万遍的台词:
“大功已成,这是佑我朝廷,天佑我皇上!臣给皇上恭贺天喜!”
尹王还是有一点真功夫的,这一声大喝响亮清晰、中气十足,轻易震动四野;而飞玄真君这才缓过神了来,那一张肃穆庄重的老脸在终于强烈的刺激中扭曲,而那笑声便好像是从天灵盖里面传出来的,笑得众人人头皮发麻!
“妙绝!妙绝!”真君的声音竟罕见的有了难以自制的颤抖:“上天眷顾于朕,上天果然眷顾于朕!仙师的大功,朕必定要酬报!”
自当今圣上登基临朝以阴阳莫测的帝王心术统御天下以来,群臣还从没有见过真君如此亢奋失态,乃至于当众吐露心声的癫狂场面。前所未有且匪夷所思,那一瞬间的刺激大概比真君得道成仙白日飞升还要来得猛烈;于是所有人茫茫然躬身附和,脑子里却都回响着同一个念头:
【这老登终于疯魔了!】
疯魔的老登浑然不以为意,只是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阳光到简直能让稍有常识的官吏毛骨悚然:
“既然都准备好了,不知仙师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被称呼为“仙师”的老头只是微微躬身,甚至都没有将手从道袍的袖子中抽出来:
“今日下午便可以开始。”
“不会太劳累了仙师吧?”
“为解君忧,山人不敢说一个累字。”
被迫旁听的重臣又是迷茫又是诧异,一面是被真君这罕见的通情达理搞得惊疑不定,另一面则是实在搞不懂这老头的来路。尹王这几日在京中交游甚广名声在外,即使没有受邀与会,猜也能猜出这就是被他竭力提携进京的什么“参云子”。但相较于前几位陶仲文蓝道行等仙气飘飘七尺昂藏的好卖相,这位参云子真就是个饱受风霜的寻常老头而已,而且神情木讷而又沉默,开口后也没有什么动听之处,反觉晦涩:
“山人已经令弟子预备齐整,到了今日功行圆满,便能洞彻一切机关,照见种种光明。这都是陛下福德所至,山人谨为陛下贺。”
这几句话莫名其妙,即使穆国公世子等特意侧耳倾听,依然不得要领,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被癫人创翻的痛苦:
【这都是什么狗屁东西?!】
即使天音发出了惊诧之至的大叫,飞玄真君已久笑容满面,神色毫无起伏;参云子则再行一礼,无声退下,只是在尹王身侧站定之后,又以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环视四周,目光灼灼,难辨情绪。
“明日就是恩荣宴了。”飞玄真君站立原地,仿佛细细回味了片刻,才缓声开口:“在宴会之上,朕会明白宣示一件大事,诸卿到时便知端倪。”
什么大事?该知道些什么?百官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出声询问。
一片寂静之中,天书的怒骂便越发刺耳了:
【谜语人滚出大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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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谜语人一万分的不满,但穆祺这种年纪轻轻的小角色绝没有资格掺和到皇帝与亲王的亲戚情分中;他只能老老实实随班祝赞依序行礼,勉强吃完这一顿莫名其妙的宴席,只能算勉强填饱了个肚子。
但打工人的宿命还没有完,等到宴会结束之后,他还要赶赴禁苑,指导宫中的太监与工匠安放自己调整完毕的飞玄真君二号机。依照先前的流程,恩荣宴会的结尾要表演各色杂耍与魔术,安放在恰当位置的飞玄真君号火箭就会依次发射,在接近傍晚的昏沉夜空中拼出【真君万岁】、【仁泽久久】这两句话来;烟火耀眼夺目,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能亲眼目睹这近乎于神迹的伟大工程,而届时飞玄真君的快意与满足,便是可以想见的了。
可惜,如今的飞玄真君亢奋急躁已经抵达了顶点,却似乎不再是这样一点小事可以随便取悦的了。穆祺在禁苑中忙前忙后大半个时辰,飞玄真君也没有派人来过问一次恩荣宴的进度,反倒是禁苑中的太监侍卫们进进出出,忙着搬运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各色法器,带着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入内勘探地形。据相熟的太监们悄悄透露,这应该是飞玄真君为了当天晚上的“法会”所做的准备——禁苑原本是皇家赏玩游宴的私密场地,安保的规制极为严苛,但现在真君特下手谕,禁苑中的一切规制都要为那位参云子预备的“大事”让步了。
“世子忍一忍吧!”给他传话的太监很小心的警告:“这位参云子热得不得了呢,连老祖宗李公公都要让他一步地;他带进来的那些什么‘徒弟’、‘力士’,谁都不敢招惹的。譬如今天的事情,我们就都不知道章程,只是听吩咐办事而已。世子也不要随便打听的好。”
穆祺谢过了公公的好意,心下却不由一紧——他在朝廷里的资历尚浅,但听也听过当年飞玄真君为道轻狂阻吾道者吾必斩之的往事。擅自更改安保规制是不小的风险,正常的老登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老道士的大脑与他的魔怔水平呈反比,如果遇到了一个骗术高超能将他完全忽悠进去的方士,那飞玄真君就很可能效法守寡的则天皇帝失去了理智,在这种究极疯批且不可理喻的状态下,他干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正常状态下的飞玄真君阴阳怪气得叫人恶心,那疯魔状态下的飞玄真君就是癫狂得叫人恐惧;考虑到上一次癫狂后皇帝与群臣在大礼议问题上是战至天昏地暗连大道都一切磨灭了。那这一次的疯魔更甚往日,要是一个控制不好,怕是会将穆祺苦心经营了许久的事情全部都牵扯进去,最终毁于一旦。
这当然是不可容忍的风险。但偏偏穆祺毫无办法,只能在禁苑中老老实实的做他的社畜,无可奈何的旁观局势发展。而仅以他在安排之余偶尔窥探到的一点迹象看,这情况也是也越来越不对头了——恩荣宴的准备已经齐全了大半,皇帝却从未派人来过问获赏赐一次,似乎连往日里礼贤下士招揽人心的人设都已经丢了个一干二净。而禁苑中往来的怪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公然指挥着侍卫们将大缸的奇怪药水搬入园内,沿途随意往来践踏,甚至将飞玄真君最喜欢的几株牡丹都给踩成了烂泥。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花犹如此,人何以堪!预备典礼的大臣们看着狼藉一片的禁苑,也只有彼此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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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忙到了下午未时三刻,总算能稍稍歇一口气;穆祺自己掏腰包,想请侍卫让茶房的人预备点冰镇的西瓜给大家解渴,到树荫下歇一歇避避暑气。但西瓜还没有吃上嘴,却有一个面生的黄衣小太监匆匆赶了来,直接开口:
“陛下令穆国公世子即刻到无逸殿觐见!”
老登宠信新欢之余,居然还能想得起他?世子微有惊愕,赶紧擦干了手,行礼回话:
“那烦请公公少待,我换一身衣服就来。”
如今也算是大热的天气,世子要指挥着一干人抬着根铁柱子东跑西跑确定方位,还得挖坑刨土平整地面,勤勤恳恳的打灰和泥。打灰仙人当然没有干净了的,他现在就是满脸大汗浑身尘土,根本不能面圣,总得清洗干净了再来。
但小太监愣了一愣,却断然开口:
“不成,陛下的口谕是立刻觐见,容不得迟误的!”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以穆国公府的身份地位,以飞玄真君一贯的优容宽纵,他哪里碰过这样声色俱厉且毫不讲理的钉子?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无礼的请求。内廷中人蛮横急躁至此,世子的神色登时就是一变。
但他到底不好在皇帝的口谕前闹别扭,所以默然片刻,还是拍一拍手,起身跟上了这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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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苑花柳披拂,曲径通幽,到处都是回环曲折的小道。但世子跟在这小太监身后走了一阵,却不觉微微皱眉:无逸殿他也去过几次,道路颇为熟悉;现在走的这一条小路倒也能到无逸殿后门,只是七偏八拐,却未免要偏远许多,向来都没有什么人走;而且穿过四处的绿荫向外窥望,可以看到四处空空荡荡,竟看不到几个往来的宫人。
穆祺放慢了脚步:
“敢问这位公公,不知道禁苑的侍卫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小太监既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是闷着头向前走。
穆祺又道:
“那我冒昧再问一句,公公一向是在哪里当值呢?”
还是没有回话,甚至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穆祺不动声色,手却悄悄伸向了腰间。
但没有等到他做出什么动作,前方就就传来了窸窸窣窣践踏草木的声音。穆祺猛然转头,看到一身宫装的瘦弱女子从小道边的灌木中挣出,神色仓皇而又惊恐:
“不要再往前走了,不要往前走了!”她仓促呼喊,声音隐隐嘶哑:“他们不是御前的人!这些人居心叵测,圣上已经叫他们给迷惑住了——”
话音未落,穆祺定睛一看,却不由大骇:
“思善公主!”
不错,惊慌失措狂奔而来的宫装女子,正是今日大出风头,被真君带着四处显摆孝心的思善公主!
那一瞬间的错愕真是难以描述,但还没等穆祺反应过来,就见左近的草木微微晃动,一个灰衣的老者自树荫后转出,神色从容,甚至略带着成竹在胸的微笑。
“公主这话就说错了。”参云子轻声细语道:“皇上刚刚已经下旨,册封我等为玄清真人、丹云高士,特许在宫中行走。既然皇权已经特许,怎么就不是御前的人了呢?至于我等请世子至此,当然是别有请教。”
说罢,参云子将手一挥,一缕微光随之弹出,幻化为一本熟悉之至的小册子:
《心声日志·最终审定版》
第60章 火烧
那一瞬间的惊骇真是无可言喻, 穆祺的呼吸都停了一拍。但惊涛骇浪震动心扉,他却终于强自镇定下了心神,甚至勉强能装出一副天真纯洁、迷惑不已的神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当初系统与他拟定契约时便曾制定的规则, 系统的存在以及后世历史的种种都应该是绝对的机密,绝不能向古代泄漏分毫。虽然不知这来历莫名的老壁灯是从何处拿到的这要命的证物,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哪怕是撒泼抵赖到最后一刻, 他也绝不能轻易松口——
可是都到了这种地步了,他又能怎么抵赖呢?
穆祺左右环视, 眼见四野寂寂无人, 心中不由隐隐泛起了一抹绝望:以现下的情形看,无论这个参云子是“迷惑圣上”也好, 还是真干出了什么大匪夷所思的事也好;能在短时间将守卫遣散一空而波澜不惊,无疑是已经牢固掌控了禁苑局势。仅以他刚刚惊鸿一瞥的印象看,被送到这禁苑中的什么“力士”、“弟子”便少说有三十几人, 且各个都是颇为精壮的汉子。双拳难敌四手,别说穆祺这点花拳绣腿,就是太宗皇帝那样的万人敌猛男, 到此也翻不出这五指山。
所以他该怎么办?学着谣传中judy的做派直接躺下来打滚装疯么?
事实证明, 装疯卖傻这种事情也是要有眼力劲的。穆祺仅仅稍一迟疑,便已经错过了当场躺下来先嚎啕大哭再用烂泥塞嘴装死人的狠活时间,而参云子只是微微一笑, 却偏头望向了犹自惶惶然的思善公主:
“看公主这个样子, 应该是认得这本书的。”
思善公主没有说话,但神色却再明白不过了。
已经被扩散的秘密就再也不能算是秘密了, 再表演什么撒泼打滚也只是徒增笑耳。穆祺的脸木了下来。
“阁下的本事倒真是了不起……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东西的的?”
他没指望这老壁灯会回答自己,所以一面敷衍一面竭力回想自己穿越以来的种种疏漏, 但想来想去却依旧不得要领。而参云子笑意更深,在某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下,他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仿佛一朵妖娆的菊花:
“当然是蒙上天所赐,老朽辛苦钻研,才侥幸得来的神物……”
说到此处,他终于忍耐不住了——以参云子原本的计划,是要在他辛苦引诱的珍贵猎物面前继续保持伪装了许久的高人形象,直到大局底定,彻底走完自己艰难筹谋的最后一步为止;但事实证明,在长久的忍耐与匪夷所思的痛苦之后,他已经不可能再拒绝这摊牌之前最后的倾吐机会了。只有痛痛快快的发泄出心中已经等候了许久的快意与欲·望,他迄今为止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才总算不是枉然。
于是参云子再次开口,倾吐出淤积已久的热望:
“这是老朽十年之前便得到的神书,揣摩数载之后,终于略有小乘,如今斗胆献丑于仙人之前。”
再说到最后一句时,参云子语气中已经是隐约带上了亢奋。他凝神注目穆国公世子,期望从这位高贵的谪仙人脸上欣赏到一点猝不及防的惶恐与茫然。原本高高在上的仙人终于堕入凡人谋划之中任由揉搓,这种隐秘而诡异的癖好总能引动根植于人性内心的恶欲,而此时此刻,也唯有这样不可告人的恶毒欲望,才能稍稍填满参云子已经等待了太久的渴求。
他为这一刻付出太多了,寻常的快意已经不能满足干渴之至的心境。必须要玩得变态一点。
世子倒是相当配合的露出了茫然,但表情却颇为奇怪,叫人难以理解。
“‘仙人’?”他喃喃道:“十年?”
且不说这‘仙人’、‘神书’的称呼纯粹莫名其妙,就是这‘十年’的期限,也实在与穆祺这个萌新穿越者不搭界——十年之前,他还在现代世界悠哉悠哉的做judy的二创视频呢!
……而且,如果再仔细观察观察,这参云子手上拿的那本什么《心声日志》,花纹与字体都与自己的工作日志迥然不同,书扉上的编号也完全不一致。编号与系统任务应该是一一对应的,编号不同,意味着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任务,应该由另一批穿越者来执行,而决计不会与穆祺有什么瓜葛。
当然,这也不算奇怪。大安晚期被视为是华夏文明进步历程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名副其实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在历史浪潮前力挽天倾,系统搞的一定是饱和式救援。穆祺绝不可能也绝不应该是唯一的一个穿越者,在他已经抵达的过去以及他未曾抵达的将来,都应该有各色的人等以各色的方式尝试推动过变革,只不过各色努力均告失败,才逼得系统不得不撕下脸面,连哄带骗的将一无所知的穆祺塞到这么个匪夷所思的局面里。
所以说,如果真有哪位前辈无意中遗落了什么,被古人捡到后善加利用,其实也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个鬼啊!系统不是承诺的好好的,除非本人亲自操作否则一切信息都不会随意投放么?这他妈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可回收垃圾啊!
被狗逼系统坑得满脸是血的穆祺目瞪口呆,沉默片刻之后,只能勉强开口:
“阁下能钻研明白这本书,倒也是不小的本事。”
的确是不小的本事,系统的功能设计中从来不会有什么易用和简便的考虑,即使现代人用起来也非常吃力。能花费数年的时间在屎山代码中艰难跋涉,甚至反过来探寻出连穆祺都未必清楚的底细,这一份耐心及毅力,都委实可敬可佩,难以非议。
“不敢当仙人的夸奖。”参云子道:“事实上,拿到这本神书后老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学会了内里记载的种种仙术,顺便在王府混了一个仙师的名头。尹王蠢钝如猪,仅仅是看了天书中的一点小小招数,便将老朽敬为神明,百依百顺,无不依从。不过,区区一个王府的力量还是不够,我曾多次派人寻觅仙人的踪迹,却始终不得要领……”
参云子显然已经将这些话憋了很久,憋得近乎变态;如今畅快倾吐,真是酣畅淋漓,莫可名状。在一一详细解释之后,他还翻动天书,向穆祺与思善公主展示里面着重勾画的书页。虽然不知撰写这本日志的前辈究竟是谁,但记载却显然非常详细,仅仅粗粗一看,就能瞥见不少农业与工业上的土法技巧,还有简笔画的流程示意。
“眼见时日将至,老朽原本也是心灰意冷,不再抱有什么奢望;只希望能尽力办好最后的大事,勉强图谋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而已。却不料此次进京,居然就撞见了这天大的运数!——说实在,在镇国将军朱充灼送来那本《凡人修仙》之前,老朽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苦寻觅许久的仙踪,居然就在皇帝的身边!”
说到此处,参云子喜不自胜,竟哈哈大笑出声,声音喑哑干裂,仿佛夜鸮啼鸣。此次进京的惊喜实在太大,即使强自忍耐,仍旧令他飘然欲仙,血液奔涌而不可遏制,耳边只有砰砰的心脏跳动;大概是为了勉强维持自己的人设,平抑这近乎沸腾的心情,他强迫自己扭转目光,看了一眼满脸惊惶的思善公主:
“不过这京中的意外之处也太多了。除了仙人之外,居然还找到了第二个手持天书之人——说实话,老朽原本也猜到了宫中应该有持有第二本神书的天命之人,只是想不到竟是这位公主!天下事情百密一疏,大抵如此。幸好无坏我大局,也算侥幸了。”
入宫后参云子故技重施,向皇帝透露了一点天书上学到的种种奇妙“神通”。但在见识了这些迥非凡人可有的招数之后,皇帝的反应却甚是古怪,既不像惊骇,也不像是恐惧,反倒像是印证了某种猜想之后的震撼与窃喜。那个时候参云子心中就起了疑虑,一直在私下里寻找皇帝身边可能干扰自己大局的异样。只不过,他千算万算,甚至连皇帝身边的太监与宫女都一一谋算到了,却居然也下意识忽视了这个存在感稀薄到近乎于零的皇女——要不是他发现得早及时阻截,等思善公主真冒险送出去消息,恐怕仙人的踪迹就没有那么好到手了!
参云子一双老眼镜光灼灼,绕着思善公主上下看了一圈,似乎是想在她身上查检出第二本天书的下落。而公主脸色煞白、稍稍后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即使鼓足了勇气从皇宫中逃出来报告这要命的消息,长途的奔跑也耗尽了她残余的那点体力;如今惊恐与疲倦席卷而来,久居深宫的公主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眼见这惊人的私密一波又一波涌来,穆祺的脑子嗡嗡乱响,思维几乎都空白了一刹那。但现在实在没有功夫关心公主与日志之间不得不说的两三事了,他只能立刻转移话题:
“你口口声声‘大事’、‘大局’,你要做什么大事?”
“仙人何必明知故问?老朽要做的,当然是神书所交付的大事!难道仙人就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穆祺默然片刻,心想在公主面前讨论怎么搞她老爹,未免还是过于刺激了;不过话赶话赶到了这里,他也不便装出什么忠臣义士的样子,只能木着脸道:
“你的胜算很小,基本等于零。”
老登再怎么阴阳怪气,再怎么不做人,再怎么放飞自我,他都是绝对合格的皇帝,老谋深算而暗操权柄的独夫。在大安这种体质下,只要皇帝的脑子尚且正常,就几乎不可能有外来的力量动摇他的权力——以诡计调离了侍卫又能如何?暂时掌握了禁苑又能如何?尹王那张从未在京城中出现过的老脸,能号令内阁,号令六部,号令禁军么?
大家不效忠偶尔还有点人样的老登,反过来效忠你这个道德水平都不能归类为智人的出生是吧?凡事都怕个比较,只要在尹王府面前,那飞玄真君绝对当得起一句圣君仁主,万人拥戴!
……依靠着一点守备上的疏忽就想完全掌握朝廷,甚至更易皇权,你真这里是非洲奇葩小国呢?尹王倒是很有非洲诸位仁君的风范,但尔等恐怕是太小瞧了封建社会的权力架构了!
按理来说,前辈们但凡能在心声日志教导两句,也不至于搞出这种大脑清澈如水的局面。穆祺左右顾盼,甚至难得生出了一点茫然。
“寻常时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到御前都要反复搜身,绝难突破防线。但老朽总算从天书中发现了窍门。”参云子笑容满面,很享受这种解释谋算,居高临下的快乐:“老朽辛苦数年,终于在南阳挖出了神书中记载的‘石油’,并在反复试验之中,提炼出了所谓的‘高燃烧值膏状物’;这些膏状物平时很难点燃,需要掺和什么‘强氧化物’,可一旦搅和进了足够的‘强氧化物’,就会燃起永远无法熄灭的火焰……”
说到此处,参云子掸了掸衣袖,心中生出了莫大的得意,得意于自己苦思许久的妙计——御前不许携带任何兵刃,皇帝身边也时时有东厂锦衣卫的高手翼护,别说十几个赤手空拳的男子,就是三五十个也未必能成功;所以参云子绞尽脑汁,将这些油膏沉入水中,以药水的名义运入了宫中。宫中的太监当然也会检查易燃的物事,但就是给他们一千个脑袋也猜测不到,即使是沉入水底,这些仙法秘制的油膏一样可以熊熊燃烧,吞噬一切。
这大概就是利用先进技术降维打击的莫大爽感。参云子未必能够领会到这一点,但仍感受到了某种飘飘欲仙的快意。
但穆国公世子却渐渐露出了某种茫然的、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
“……不是。”世子愕然许久,终于喃喃道:“你这不就是直接纵火么?就算真在宫中烧一把火烧死了飞玄真君,百官难道就会心服了?你就没想过之后?”
——关于烧死皇帝的部分设计得确实很出色,但烧死皇帝之后呢?
听到这一句喃喃的疑问,参云子笑容满面的脸也稍稍凝滞了。他仔细看了穆祺一眼,神色极为古怪。
穆祺:…………
“……等等。”世子道:“你说的‘大事’,应该指的是宫廷政变,更易皇权吧?”
兴致勃勃的参云子罕见的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次开口:
“什么政变?”
……好吧,到了此刻,彼此对峙的两人终于清楚,他们可能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产生了一点微妙的误解。大概是意识到再这么做谜语人这场对峙就实在是没完没了一头雾水了,参云子决定坦诚布公:
“老朽不在乎世俗的权位,我今日带三十六名同道至此,只不过是想以熊熊烈火,焚我残躯,办成神书交付的任务而已。”
穆祺:……他可以肯定,什么“熊熊烈火”云云,绝对是前辈给自己挖的大坑,如今不知道搞错了那条因果,整出这么一个局面。
“那然后呢?!”
放一把火就不管了是吗?当世子放出这种诧异之至的疑问的时候,并不是他真有什么问题,而是他觉得眼前的这个老货脑子里很可能有什么问题!
“然后大事就完毕了。”参云子庄重道:“依照神书的说法,依照交付神书的那位仙人的说法,一旦当今皇帝死亡,就会发生‘历史重大扰动’,某个‘系统’会打开飞升之门,将老朽及众位教友‘弹出’到仙界之中,永享安稳与快乐……”
穆祺……穆祺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好吧他承认,一把火将飞玄真君烤成焦炭的确会给历史带来无可计算的波动,甚至系统都会忍耐不住直接将人弹回现代世界接受进一步的处理。但这分明是重大到无可想象的责任事故,怎么能算是什么“安稳快乐”?!
不对劲,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这人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奇葩的设定?
一向是发疯发癫尽情创人的穆国公世子感受了某种难以想象的茫然与惶恐。事实证明,后天环境所养成的癫公终究还是比不上在自我脑补中先天疯迷的癫公;人外有人兮天外有天,至少在此时此刻,穆祺绞尽脑汁思索许久,居然不得不尝试讲道理了:
“你的理解完全是错误,那根本不是‘仙境’……”
被弹出任务世界后系统不让你蹲小黑屋反思就不错了,还‘仙境’呢?
面对“仙人”的亲口否认,参云子只是淡淡一笑:
“果然是这个说法,传授给老朽神书的那位神仙也是这么个说法。神仙反复告诉老朽,被‘弹出’后的下场必定是被禁闭思过。可是老朽又分明听仙人喃喃自语过,说那禁闭的牢房也有什么‘空调’,夏天凉爽,冬天温热;说那牢房顿顿有肉,花钱还可以换菜式;说那牢房天天都可以洗热水澡、换衣服;生了病有人医治——敢问世子,这是不是真的?”
句句都记得如此清晰,看来是刻骨铭心,永不能忘。穆祺只能僵硬点头,不好否认。当然,这本来也不能否认。按照系统制定的人道主义规范,这都是基本的条件,没有折扣可讲。
“能吃饭,能穿衣,能洗热水,能舒舒服服过夏日过冬日,还永保安全无恙——仙人的意思,这还不是仙境?!”参云子冷冷道:“老朽在白莲教混过几年,又在明教混过几年,但就连他们教义中许诺的什么‘真空家乡’、‘平等国’,也不敢说人人都有肉吃,人人都能随便换衣服!这不是仙境,什么又是仙境?——当然了,你们这些神仙高高在上,起居享受惯了,自是不会以此为然的!”
没有人知道一个可以永远温饱的安全所在可以给曾遭受饥荒的流民带来的巨大诱惑。在这种毫无动摇的稳定性与安全性面前,就算是尹王府的那泡影一样的荣华富贵都是不值一提的
说到此处,即使在这谋划告成的大喜之时,参云子心中也涌动出了莫大的愤怒,乃至语气都稍稍失态——那是一个不幸之人对幸运者的嫉妒,那是出于人性最本能的怨恨;十年前他亲眼看到仙人降临于世间,亲眼见证了仙人娇惯精细奢侈到匪夷所思的种种做派,在那时嫉妒与羡慕的火星就已经在心中伏下,直到十余年历经苦辛,终于喷薄而出,蔓延燃烧,不可阻遏!
他终于也要解脱了!他终于也要成功了!他终于要摆脱这一生无可计算的饥荒、灾害、病痛,要飞升到那衣食饱暖,圆满无缺的美妙仙境之中了!
这是参云子念念不忘苦心孤诣十余年的夙愿,也是参云子借此笼络教众组织人手的最高理想。如今夙愿实现在即,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这神圣而光辉的时刻,伟大而崇高的殿堂——仙人所许诺的仙境在他心中酝酿了十年揣摩了十年也涂抹了十年,如今之光辉灿烂,已经不在任何天堂之下了。这样宏伟的天堂,怎么能让他人轻视!
仿佛被这几句凌厉的说辞震慑,世子居然一时无言了。他默默少许,终于叹了口气:
“不知道交托给你神书的那位‘仙人’,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大概是急于反驳仙人们的傲慢,参云子断然开口:
“老朽初次遇到仙人,是在十年前的河南大旱。那时老天爷大半年没有下雨,城外连黄河都干了,官府的赈济只是杯水车薪。老朽无可奈何,只有担着家当随村里人逃荒;走了几十里后实在是走不动了,此时天上华光闪耀,便降下来了一位奇装异服的仙人。”
世子的嘴角微微抽搐,却没有说话。
“仙人身形高大,气度非凡,却很是和气。他用仙术救活了几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又教我们辨别野草、挖掘田鼠、防止疫病、寻找水源。他还天天告诉我们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现在也很难明白……”
说到此处,参云子也不由停了一停。即使他对这些娇生惯养优渥之至仙人抱有莫大的嫉妒乃至隐约的怨恨,却也不能不承认仙人的好意。相随仙人的数十日中,他靠着口舌灵便举止得宜常常近前侍奉,也因此在无意中得知了许许多多玄妙高深的隐秘,甚至一度真心相信过仙人的许诺。不过……
“仙人曾经答应我们,要建成一个人人都能保暖的世界。”参云子漠然道:“可惜,旱灾持续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仙人带着我们向南走,一路上看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乃至形容消瘦。我们都很担心仙人,所以悄悄为他准备了一点肉末做膳食。但仙人发现之后,却骤然大惊大哭,仿佛遭了咒诅。到了当天晚上,仙人便兵解升天了,留下的只有这一本神书……”
穆祺:?!!!!
——什么肉末能让人吃了之后大惊大哭精神彻底崩溃?为什么那位前辈宁愿抛弃任务也要以兵解这样暴烈的方式强行回归?
无怪乎前辈会留下这么一本要命的手册——在精神崩溃近乎于疯癫的关口,谁还顾得上系统的规矩?!
半路抛下任务抛下流民一走了之,委实有些不负责任。但想想这倒霉蛋近乎于恐怖的遭遇,似乎又很难做出什么过分的指责——不过,饱含着后世机密及技术简要的手册居然落到了一群同样被饥荒折磨得近乎疯狂的流民手上,那后续的结果就不难揣测了。
穆祺只能长长吸气,勉力做最后的尝试:
“交托给你神书的那位仙人应该说得很清楚,所谓的‘仙境’,也是由人力建设的……”
你哪怕带着流民造反割据发展生产力也行呀!怎么就走上了这么一条魔幻剧情了呢?
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参云子只是哂笑。他也懒得和这不解世事的仙人辩驳什么人造不人造的问题,只是问了一句话:
“那么请问,建设这样的仙境需要多久?”
穆祺立刻哑口无言了。他总不能告诉对方,仅仅为了给他口中的“建设”打造基础,就要消耗数以千万计的性命、上百年的光阴,整个文明最为杰出者一生的心血吧?
……喔对了,就算消耗了这么多,这么珍贵的东西,这个基础也是未必建设得起来的。历史的机遇会不会长久的眷顾一个民族,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仿佛一眼看出了仙人的尴尬与无措,参云子嘴边的讥笑加深了。他整整衣袖,向天空遥遥一指,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相对于苦心竭力为一项遥不可及的事业牺牲,他还不如直接飞升去享受早已建成好的新世界。仙境是不是人造的无关紧要,他能不能享受到才是最紧要。
——简单来说,道爷要润了!
即将润往神国的道爷将那本珍贵的神书放在怀中,顺便看了看上面的实时计时——从时间上来看,他的忠实信徒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想倾吐一番自己憋闷已久的往事,但也不值得为此耽搁时间。
他慢条斯理开口:
“……那么,就请两位上路吧。”
穆祺下意识皱了皱眉:“你要做什么?”
“飞升的事情终究是机密,我可不想有外人脚跟脚的上来,打搅我等在仙境的清静。”参云子实话实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有对不起两位了,还请两位不要挣扎,否则会比较痛苦。”
他拍了拍手,领着世子走到此处的小太监缓缓走了过来,从衣袖中取出一条驴皮口袋,表面犹有乌黑的油渍。
这显然就是参云子辛苦提炼出来的高燃值油膏,混合了硝酸钾等氧化剂后威力倍增,沾上一点就能烧成火棍。参云子的下属早已经过秘密训练,将火焰焚身视为升入天国必经的考验,因此绝无畏惧可言。一人不畏死百人皆辟易,不要说穆国公世子那点花拳绣腿,就是锦衣卫来了,今天也拦不住这一场烈火。
思善公主面色惨白,只能死攥住树枝站在原地。倒是世子注视了油膏片刻,摇了摇头:
“尊驾非要用他人的性命做飞升之阶了?”
“上仙何必费此口舌?我早已探查清楚了,你们在尘世是用不了法术的!”
“在下本来也不会什么法术。”世子道:“不过,我还是说一句谢谢。”
参云子冷冷道:“上仙被吓得疯癫了么?”
“我一向如此,不用别人吓唬。”世子语气平静:“当然,我总是要感谢你的。感谢你帮我证明了某个一直不能明白的观点——原来只有技术与器物,终究是没有用处的!”
说罢,他反手从腰间摸出了一节小小的竹筒,对准方位轻轻一按——御前不能带有任何兵刃,连木制的机关也不允许;但这竹筒里安装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电机,里面放置了三根涂抹过□□及箭毒木汁液的木刺,随手可以激发。
——不就是降维打击么?谁不会呀?!
大概是神书中还没有来得及提到植物性的毒素,在一阵嗖嗖风响之后,两位预备齐全的润人只来得及看了看刺穿了衣服的木刺,随后便两眼一翻,软软昏死在地。
·
穆祺放下了竹筒,随意扫了一眼两个昏死的人,不觉摇了摇头——说实话,这三支毒刺放了这么久,效果如何已经很难说了。但赤手空拳的似乎并不方便补刀,再说,参云子的计划似乎也生效了——
穆祺看了一眼远方骤然腾起的耀眼火光,从鼻子中长长出了口气。
“还请公主去安全的地方暂避吧,臣还要去火场看看呢。”他彬彬有礼的劝告思善公主:“君父有难,忠臣孝子怎么能不挺身而出呢?”
闻听此言,思善公主脸色不由微微一绿——说实话,方才唇枪舌剑一通交锋,她是真没看出这位“世子”对自己的亲爹有什么忠孝之处。但到了现在还能争辩什么?她赶紧答应了下来。
在即将离开之时,思善公主终于想起了要紧的事情。她左右望了一望,低声道:
“这位大人,今天的事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说罢这一句,公主提起裙子,快步往小路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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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云子的杰作果然厉害,等穆祺狂奔到无逸殿前,这座偌大的殿阁已经陷于熊熊烈火之中;而局势已经是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叫喊、惊呼以及嘶声力竭的命令。虽然四处救火的人群远远不断挤来,但火势蔓延之快,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火光乍起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大半座宫殿都成了火海!
眼见半边天都已经被红光点燃,穆祺气喘吁吁推开喧闹的众人,拉过站在前方的黄公公大声斥问:
“怎么还不救火?皇上呢!”
黄公公汗流满面,忍不住出了哭声:
“皇爷还在里面!没有人冲得进去!”
高燃值油膏是和你开玩笑的?这玩意儿点燃后直接就是近千度的高温,泼水都无济于事。如今宫门早就被火焰封住,冲进去也只能找死而已!
想到此处,黄公公又恨又怕,哭声愈发响亮,几乎不能言语——大太监的生死就寄托在皇权之上,一旦飞玄真君御龙宾天,他们也该去殉葬了。
穆祺还想问问火场的好歹,但越问这太监越是哭泣,俨然是心如死灰,无力挣扎的模样。眼看着火焰还在迅速扩张。他实在等不下去,反手抢过身边小太监端来的一盆凉水,直接往黄公公头上一倒:
“哭哭哭!皇帝死了有你哭的时候!皇宫还有没有逃生的渠道!”
黄公公被浇得两眼发直,下意识回答:
“没有了,没办法了!都派人查过,全部被火封住了——”
显然,参云子往来禁苑这数十日也不是吃素的,人家勘查地形监视近臣,制定的围笼烤猪计划确实是天衣无缝。飞玄真君就算是长了翅膀,今日也飞不出他的谋算。
说实话,穆祺对真君并不如何感冒,更没有拼死相救的雅兴。但以现在的局面,显然是不适合来一场政治大变,能捞还是得捞一把。他左右一望,断然开口:
“宫中只是烧了主殿和西面的配殿,东边的配殿尚且完好。皇上必定就在里面!”
黄公公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皇帝不在东配殿,那现在早就是八分熟了!”穆祺冷冷道:“怎么,你很希望皇帝变成八分熟吗?”
黄公公:…………
即使在莫大的恐惧与震撼中,黄公公依然感觉到了匪夷所思的错乱与茫然:
卧槽,这应该是大不敬吧?!
可惜,现在没有人能顾虑到这个大不敬了。世子反而转过身来,直接从身边拖过一个喊叫着四处奔跑的锦衣卫指挥使,厉声下令:
“立刻给我找一批人来!必须打开东配殿的逃生通道!”
指挥使愣了一愣:“怎么打开?到处都是火,就是叫人送死也没有用——”
“老子叫你们去送死了吗?”世子勃然大怒:“还在这里浪费时间!给老子把禁苑西北角的那几根铁棍搬来,标着飞玄真君二号的就是!”
木讷呆滞的黄公公终于反应了过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你是要——”
穆祺再不理睬这些弱鸡的唧唧歪歪,他径直转身望向火海,随后高高举起右臂,翘起一只大拇指,迅速估算出了距离。
“很好!”他断然道:“等东西一运到,立刻就动手!”
“——向宫廷禁苑,开炮!向无逸殿,开炮!向飞玄真君,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