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颗粒饱满,闪着晶莹的光,酱炖茄子色泽油亮,酱汁烧成赤红色,喷香诱人。
萧燧心里再不愿意承认,嘴巴和肚子倒是诚实,姜南风提供的两餐都比以往吃的更多些。
刘虎吧唧着嘴,仍旧回味着刚刚的一顿好饭,吃饱了嘴上就没把门的说:“都说儿子像娘。虽然魏王后到现在都没露过脸,但看姜候的长相就知道她年轻时候肯定是个绝色大美人。嗨,将军,你说魏王后折腾个什么啊?她都嫁人那么多次了,再嫁给咱们大王呗。儿子体贴,母亲肯定也是会疼人的。有她给将军当继母,能比‘那几位’的娘亲强出几条街!”
“那几位”的身份不言而喻,指的就是萧燧的数位异母兄弟。
萧燧那几个兄弟不但本身难缠,他们母亲也没一个好相处的。
萧燧的母亲刘沐芳就算背靠辽东刘氏,一样在擅长内宅倾轧的几位侧妃手上吃了许多苦头。
不论哪一个侧妃被扶正,对萧燧来说,都是坏消息。
萧燧沉着脸:“魏王后正在给丈夫守孝。”
“女人的意见算什么呐,只要大王愿意,他明天就能把魏王后抱进被窝里……”刘虎说完话就发现四周都没声音了。
他飞快朝萧燧看去,对上萧燧冰冷的视线。
“是我嘴欠。”刘虎赶紧举起手,“啪啪啪”的狠狠扇了自己十个巴掌。
魏王刚死了,魏王后需要为丈夫守孝三年;以同样的道理,刘沐芳过世才三个月,夏王萧渊理应为妻子守孝一年。
可夏王自从进上阳宫就大张旗鼓的表现出对魏王妃的觊觎。
这是对刘沐芳的轻视,也是对整个辽东刘氏的怠慢!
刘虎出身刘氏,是辽东女爵刘沐芳的族亲,他说这些话就太过了。
天底下谁都可以不在意夏王不为妻子守孝,但为人子的萧燧不能,辽东刘氏的人也不能。
这一次萧燧没有纵容刘虎,冷眼看着他把是个巴掌抽完了,继续下令:“再去领十军棍。”
“是。”刘虎低着头灰溜溜地去领军棍。
黑漆漆的营地中,响起不带感情的报数声“一、二、三……”
报数的声音远远传开,惊醒了日落后沉睡的鸟雀,鸟雀扑腾着翅膀鸣叫,声音惊惶。
姜南风收回视线,动作轻柔地合拢窗户,坐到了临时搬进驿站的茶桌前,净手烹茶。
周慧坐到茶桌前,见姜南风烹茶,好奇道:“我儿碰上什么好事了,居然有心情亲自动手。”
姜南风用细竹条在茶水表面勾勒出一副“喜上眉梢”的图画,将茶水递给母亲,自己则直接端起茶杯牛饮。
姜南风弯起凤眼道:“萧燧教训他的亲兵呢。”
前头几个丈夫都是不好性的,打人杀人的事情周慧见多了,听到儿子的话立刻皱眉:“打人有什么好看的。”
“喜欢说混账话的就是该打,我看的挺舒心的。”姜南风笑着与母亲碰杯。
周慧和儿子视线交汇,立刻明白能让姜南风动怒的话,肯定是真的过界了。
她不再提护卫挨打的污糟事,转而道:“玉鹤,再有一两日就到魏兴县了。我过去之后日子不会艰难,可你马上要跟着二殿下启程回洛阳。你日后的安排有章程了吗?”
姜南风:“母亲不必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夏王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要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他在我这里又能强求什么?”
姜南风对母亲眨眨眼睛:“我又不是姑娘家,萧渊就算想玩移情那一套,我名声在外也是不怕的。”
萧渊就算敢睡男人,但萧渊敢被男人睡吗?
恶名傍身,姜南风有恃无恐。
“净胡说。”周慧轻轻打了儿子手臂一把,“幸亏萧渊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否则我真怕他动歪心思,要让你给他做‘半子’。”
“哈哈哈哈,母亲小看他们了。这些年,他们也没少想把女儿嫁给我啊。”姜南风单手撑着额头,歪着身子笑道,“不然我何必装成好男色的样子避难。”
周慧倒是坦然:“世上女子立足艰难,不论你日后迎娶谁家的千金,只要你真心待她,她都不会负了你。”
姜南风摇头:“母亲,我不想只要个‘患难不相负’的妻子,想要个彼此倾心的。”
以姜南风这张脸,就算不哄人也从不缺对他掏心掏肺的男男女女,只是千金难买他愿意。
“好,你不想娶妻就不娶。不过你回去之后,不准报喜不报忧,不然我在魏兴夜里都睡不安稳。”分别在即,周慧越说越不放心,干脆一瞪眼,直接对儿子要求,“你还是老实跟我说了吧,等回洛阳,你打算去哪个部历练?”
对谁都能说谎,唯独对着相依为命的母亲,姜南风不能说鬼话。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对左右挥手:“都出去。”
等到套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姜南风才说:“自从我年满十五岁,这九年来始终浸淫朝堂。母亲,我乏了。送您离京,我算是得罪过夏王一回了。趁着现在这个机会,我打算回来再狠狠得罪夏王一场,让他把我逐出智囊团的位置。”
伴君如伴虎,姜南风这一回不再是“君王继子”,他可不想继续过如履薄冰的生活了。
姜南风放下茶杯,手指压着杯盖,把它在桌面拨弄得叮当作响。
等到终于放开杯盖,他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嫩绿的茶叶擦过眼睛,“母亲知道的是二十年前的萧渊,但我在大朝会上见到了现在的夏王,他对追随者确实很不错,有化龙之相。”
绿叶还在姜南风眼瞳之间。
姜南风松开手,绿叶飘飘荡荡的坠落在桌面上。
茶水擦瞳是相师们卜筮的一种方法,姜南风在周慧面前摆出这个手势,等于承认他询问过神明,连神明都看好萧渊有收服失落的河山的潜力,也就是说,姜南风打算尊奉萧渊为皇帝了。
若真像她儿子猜测的,萧渊有帝王相;得不到她,萧渊后半辈子都会耿耿于怀,看她儿子哪能有一日顺眼?
周慧没想到他们快走到魏王下葬的地方了,儿子在她的追问之下才吐露实情。
“早知如此,我……”
“母亲!”姜南风打断周慧,认真的说,“这件事情我早已商谈过无数次了——您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一辈子拖累您。”
姜南风攥住周慧的手掌,紧盯着她的言情恳求:“请您去过曾经对父亲提及的那种,您想过的生活好吗?”
周慧反握住儿子的手点头。
姜南风脸上荡开真实的笑容。
他擦掉眉心的茶水,语气恢复轻松:“既然萧渊有人主之相,我回去之后也不会把他得罪狠了的。再说,您不觉得萧渊这几个儿子很有趣吗?我看不出两年,他们就要开始内斗了。”
“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周慧看到儿子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只觉得头疼,“你不要去掺合什么立太子的事情了,太危险了。”
“母亲不必担心,我没打算在萧渊诸子之间游走生事。”姜南风保证。
周慧太了解儿子了,就算得到萧燧的承诺,她也不放心。
她一个劲儿往萧燧脸上看,试图分辨出姜南风是不是连她一起糊弄。
姜南风笑僵了脸,周慧也没移开视线。
他只好指着背后的睡榻可怜巴巴道:“母亲,我晚上只能躺睡榻,睡不踏实,我想早点休息,多躺一会。”
想到儿子昨天熬了一整晚带人收拾行李,周慧到底还是心疼了。她走去门边敲敲门框,示意守在外头的宫女回房,然后带着她们进了内间。
听到内间没动静了,姜南风跟着吹灭外间的烛火。他散开发髻,一头浓密顺滑的黑发落地,逶迤在脱去罗袜后的脚边。
姜南风翻身上了睡榻,努力蜷缩起身体,依旧不能把脚完全收到睡榻上。
来回翻了几回都无法入睡,姜南风索性起身,把狐裘锦被裹在单薄的单衣外,赤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萧燧凭栏而坐,脚踩着窗框稳定身体。
夜风吹散长发,微凉的气息从发丝间穿过,让姜南风越发清醒了。在他的视野中,驿站外,六个帐篷簇拥着中央最大的军帐,军帐前篝火熊熊燃烧。一道模糊的影子停留在篝火前,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反复擦拭。
姜南风目力有限,即便眯起眼睛仍旧只能看个大概。
不过是个亲兵,用不着他结实。
姜南风哂笑,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转而仰头看向夜空中的一弯新月,心里琢磨起萧燧从朝堂到来给他做护卫的巨大变化——萧燧之前一脸愤愤不平,但自从做护卫起,始终周全礼数。
看来萧燧身边有高人指点。
可这个人萧燧没带出来。
有趣!
萧燧从小到大都过得太舒坦了吧?离京时居然敢把这么有用的谋士单独留下,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夸萧燧艺高人胆大。
姜南风又坐了一会,靠着窗框迷迷糊糊地阖上双眼,被他披在肩膀上的狐裘从臂弯滑落,拽散了领口,露出姜南风肌肉紧实的臂膀。
与他平日文弱书生气质截然不同的强壮身躯。
篝火前的人影却在姜南风看过去的瞬间猛然抬起头,精准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小半片胸膛和蹬在窗框上的脚都白得刺眼,萧燧小声嘀咕:“睡在窗户上?世家公子都什么臭毛病。”
但孤身在篝火前坐到半夜,见狐裘都要顺着窗户落到地上了,萧燧到底还是从原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外,一股脑把狐裘裹到姜南风身上,然后手上一用力,将人推回房间里,飞快紧挨着窗户下的一段墙壁蹲到地面上。
下一瞬,姜南风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睡着跌下去窗台了。”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环境,姜南风合拢窗户。
萧燧蹲在窗外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