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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101】/晋江文学城首发

    十?二月底, 风饕雪虐,茫茫白?雪将灞桥立着的那块石碑都掩得几乎看不见。

    然这?样严寒冷冽,一行三辆马车里, 前两辆都掀开了车帘, 开了窗。

    冷风与雪花哗啦啦灌进?来,沈徽却是满脸欢喜:“好啊, 瑞雪兆丰年,一家?齐团圆,这?雪下得好!”

    李氏从前最讨厌下雪天, 如今见着这?白?茫茫的雪, 也?含泪笑道:“往年见惯了雪, 不觉有什么。今日再瞧,当真是琼枝碎玉, 好看得紧。”

    后一辆马车因着有孩子, 只开了半扇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光庭望着窗外雪景, 心头也?有万千感触, 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上月刚满六岁的小女儿阿瑜钻到他怀中, 探出个毛茸茸脑袋往外看:“好大的雪呀!”

    两岁多的小儿子阿瑾也?学着姐姐,扒拉着父亲的手臂:“我也?要看!爹爹,阿瑾要看!”

    “你这?皮猴子。”沈光庭一把将儿子提溜起?来:“看吧。”

    阿瑾睁着黑溜溜大眼睛:“天上下鹅毛了, 好多鹅毛哇!”

    “笨弟弟。”阿瑜纠正:“这?是雪。”

    阿瑾有认知时,已是在常年酷暑闷热的岭南, 岭南终年不下雪,这?物对他来说?, 简直新奇无比。

    “雪好像鹅毛呀。”阿瑾伸手想去摸。

    徐氏提醒道:“别摸, 仔细着凉。”

    又低头,看向坐在怀里不言不语的小平安:“平安要看吗?”

    一岁半的小平安摇摇头:“姨姨, 风冷冷,不看。”

    徐氏温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那我们平安继续睡吧。”

    这?孩子是他们回程,途径金陵时接上的。

    裴家?负责接应的管事说?,这?孩子的父母于玉娘有恩,玉娘一路将他带到了金陵。后来随裴守真回长安时,念孩子年岁尚小,禁不起?长途颠簸,遂留在金陵,打算等?大一些?再接过来。

    恰好此次他们也?回长安,便?一路带上,也?能看顾一番。

    徐氏是做了母亲的人,知晓平安身世孤苦,愈发怜悯,这?一路都将平安带到她车上,孩子们互相做个伴,也?更热闹。

    此刻望着窗外那洁白?飞雪,徐氏心头也?激荡着一股酸涩又欢喜的滋味。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举家?回到长安的一日。

    当日流放,她真觉着自己不是死在路上,便?是死在岭南……

    沈光庭一回首,便?见妻子泪盈于睫的模样,“都回来了,哭什么。”

    阿瑜也?惊道,“阿娘,你怎么哭了啊!”

    “阿娘这?是高兴。”徐氏露出个笑来:“能回家?了,心里欢喜呢。”

    话音方落,车外传来车夫欢喜的声音:“舅老爷,舅夫人,是我们郎君的马车!”

    前头马车里,沈徽和李氏也?看到不远处,那对站在雪地里宛若玉雕的一对璧人。

    “是守真与玉娘!”

    “我的儿啊。”李氏人还未至,泪已如雨下。

    待t?双方见了面,沈玉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思念,挣开裴瑕搀扶的手,快步迎上前:“父亲,母亲!”

    一别近三载,看着已作妇人打扮的女儿,沈徽夫妇心下也?诸般滋味。

    李氏与沈玉娇母女俩抱在一起?垂泪,沈徽神情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一旁撑伞而立的端方郎君。

    裴瑕将伞递给随从,敛衽拂袖,朝两位长辈揖礼,“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裴瑕一拜。”

    对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女婿,沈徽是掩不住的满意与爱重:“守真快快请起?。”

    李氏也?抬袖拭泪,有些?难为情地朝女婿点了下头:“守真不必多礼,你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合该我们拜你才?是。”

    裴瑕抬眸:“岳母这?话折煞小婿了,你们是玉娘的至亲,便?也?是我的至亲,一家?人互相帮扶,天经地义,还请二老日后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

    李氏见他态度恭敬谦逊,毫无半点仗着恩情的轻狂失礼,心下更是满意。

    她握着沈玉娇的手,噙泪眼里满是笑:“我们玉娘真是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觅得你这?么一位好郎婿。”

    沈玉娇面色有一瞬发窘。

    她垂着眼,未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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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氏只当她羞赧,并未在意。

    沈光庭也?下了车,过来与妹妹、妹夫见了面,又笑看沈玉娇:“你阿嫂本?来也?想下车,但车上有三个孩子,她得看顾一二。”

    沈玉娇颔首称是:“外头天寒地冻的,别叫他们下来。反正待会儿回到府中,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沈光庭闻言,不禁多看妹妹两眼:“我们玉娘真是长大了。”

    沈玉娇抬起?下巴:“我本?来也?不小了。”

    哪怕分别这?么久,自小长大的兄妹俩,说?上两句话,便?又回到从前轻松调笑的状态。

    沈光庭看着她娇美?眉眼间的狡黠,语气也?多了份宠溺:“是,你不小了,阿兄却是见老了。”

    岭南服役磋磨人,不过三载,沈家?人都老了十?几岁般。

    沈玉娇鼻尖一阵发酸,裴瑕适时道:“外头冷,先上车,回府再聊吧。”

    沈家?人皆是称是。

    沈玉娇看向裴瑕:“我能与父亲母亲同坐一辆车么?”

    裴瑕知道她有一肚子话想与沈徽夫妇说?,应道:“自然可以。”

    沈徽虽也?想与女儿说?说?话,但想到将女婿单独撂下,未免有些?失礼,便?道:“我与守真同乘吧,正好也?可问问朝中近来的情况。”

    于是回程的一路上,沈徽与裴瑕一辆车,沈玉娇与李氏一辆马车,沈光庭夫妇照旧带着三个孩子一辆车。

    雪天行路难,从午时走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裴府。

    府中早几日便?洒扫得焕然一新,又因年节将至,挂上红灯笼,摆上新的盆栽,一派新年新气象。

    虽然裴瑕给沈家?人安排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但夫妻俩还是商量着,让他们先在裴府住上几日,待过完除夕再迁新居。

    这?日夜里,一向略显清冷的裴府格外热闹。

    沈玉娇还想像往常一样缠着李氏一同睡,李氏捏着她的脸,笑嗔道:“都做了娘亲的人,怎还跟个孩子似的。便?是有再多话,明?日再说?也?一样的。”

    余光瞥见与沈徽父子喝酒的裴瑕,李氏又摇摇头:“你父亲和你阿兄也?没个分寸,来的路上我都和他们说?了,夜里少喝些?,他们嘴上应得好,耳朵压根就没听进?去。”

    沈玉娇无所谓笑笑:“难得这?般高兴,就让他们喝,反正放了春假,明?日也?不用早朝。”

    李氏道:“这?不是怕守真喝醉了,你夜里照顾他劳累么。”

    沈玉娇没反应过来:“啊?”

    李氏竖起?手指轻敲她脑门:“啊什么啊,夜里记得给他服了解酒汤再睡,知道么。”

    沈玉娇干笑着,应道:“知道了。”

    心里却叫苦不迭,怎么把这?茬忘了。

    岳父岳母第一次上门,哪怕是再没感情的夫妻,为着体?面,郎君也?会留宿妻子的院里。

    何况裴瑕与她同出同进?,举手投足尽是温柔体?贴。

    倒是她,才?半日就被母亲和阿嫂提醒了好几回:“守真待你这?样体?贴,你怎的这?般冷淡?莫要寒了郎婿的心呀。”

    沈玉娇无言以对。

    心底那片原本?蔓延亮起?的野火也?好似一点点熄灭,被挤到狭隘的角落里,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弱弱摇曳,奄奄一息。

    夜里宴散,她与醉意朦胧的裴瑕一道回了后院。

    沐浴过后,她先躺上床。

    银朱色的幔帐放下,沈玉娇侧着身,双眼怔怔地盯着幔帐上绣着的兰草纹样,心想,果然还是她输了么。

    那她与裴瑕这?段时间的僵持,意义何在呢?

    她就像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蚂蚁,挥舞着细小的拳头,试图搬动一座大山,大山没搬走,哐哐哐又有无数道山压下来。

    她毫无抵抗之力,似乎只能认命。

    或许,这?本?就是她的命?

    思绪纷乱间,幔帐被掀开一角,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

    裴瑕看着妻子纤薄的背,那微不可察的颤动,足见她还醒着。

    他在床边坐下,沉吟道:“若你的心还未静下来,我可以去外间睡。”

    睡在榻里的人一动不动,也?未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眸色微黯。

    少倾,他薄唇轻扯:“那你安置吧。

    刚要起?身,身后传来一道压抑着的颤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裴瑕动作一顿,回首看她:“为何会这?样说??”

    “难道不是么?”

    沈玉娇低低道,并未回过身:“你、舅母、乔嬷嬷,你们都觉得我在犯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出众的郎君与孩子不要,却被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痞蒙了心,不顾体?面与廉耻,非得与他在一起?。明?知前路坎坷多歧路,还非得去趟这?滩浑水……”

    裴瑕眉心微动,又听她瓮声继续道,“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按照你们给我选的路走。从小到大,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喜欢的书不能看,喜欢的事不让做,嫁娶之事更是做不得选择。我对你动心时,你不准我亲近,我克制着不许对你动情,你又说?你对我动了心,凭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生来,就得听你们的,就得随着你的心意,就非得给你做妻么?倘若这?是老天爷给我定下的命,难道我之前没有好好给裴氏当儿媳,没有好好给你当妻子吗?是我不够顺从,不够容忍么?既然安排好了那样一生,就让我在后宅老老实实、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好了。”

    “可为何要让我走出那宅门,要让我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要让我认识到原来男女情爱还有那样赤诚坦然的一面,为何要推翻我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又在我自己能做选择时,让我回到这?宅门里,又一次毫无选择,只能凭你心意而活……”

    裴瑕伸手将她的肩掰过来时,她已泪流满面,那双乌眸笼着湿漉漉的雾气:“守真阿兄,你告诉我,这?凭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我才?不要这?样的爱……”

    她的泪滚落,好似在裴瑕心间烫出一块疤。

    尤其听到她曾经对他心动,却被他推开……

    裴瑕胸膛微窒,抬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从前是我不对,太过迟钝,伤了你的心。又识人不明?,不能及时护住你,害你遇险……你怨我、恨我,皆是我该得的。”

    沈玉娇从他怀中仰起?脸,静静望着他。

    “愚蠢的从不是你,而是我。”

    裴瑕冷白?的面容因酒意残留着几分绯红,那双深暗的眸看着她:“若我早些?发现对你的情意,绝不会叫你受那些?委屈……而今你心里有了旁人,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知现下说?这?些?有些?晚了,但还是想请你,哪怕看在过往的情分、看在孩子、亲眷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牵着沈玉娇的手,覆上他深邃的脸庞,狭眸在昏暗烛火下迷离而卑微:“这?一次,我绝不再伤你的心。”

    【102】

    【102】/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夜, 裴瑕到底宿在了里屋,宿在了沈玉娇的身侧。

    只夫妻俩什么也没做,哪怕夜里的酒意与旷了三月的慾念在身体里作祟, 烧得腹间?火烧火燎般滚烫, 他拥着妻子温软的身躯,像哄孩子般抚着她的背:“睡吧, 不碰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清楚,今夜不过是岳父岳母归来,给了他与妻子重修旧好的一个契机。

    而借着这个契机, 他知晓了妻子心头压抑已久的愤懑委屈, 以及……她的确曾经对他动过心。

    她心里有他, 在对谢无陵之前。

    这叫他这t?阵的颓靡也多了份底气,既然?从前能叫她对他动心, 为何现在不能?

    翌日一早, 洗漱梳妆后, 沈玉娇与裴瑕一道?去?侧院, 向沈徽夫妇请安。

    沈光庭与徐氏也在, 问起孩子们,都还在屋里睡得香甜。

    于是大人们围坐着用过一顿其乐融融的早膳,待到孩子们醒后, 稍作收拾,便一道?出发前往李府。

    见沈徽一家老小从岭南平安归来, 李家人自是不胜欢喜,大李氏闻讯也从勇威候府带着幼女?赶来。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团聚, 午间?设席都摆了整整四桌。

    宴毕, 男人们在前院说话,女?眷们则齐聚后院, 闲话家常。

    外祖母罗氏见着归来的小女?儿,精神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搂着小女?儿不肯撒手,还像幼时哄孩子般满口“心肝肉儿”地喊着。

    已为人祖母的李氏被?自家老母亲这般喊着,还有些难为情,大李氏在旁瞧见,却争宠般凑到罗氏面前:“母亲只疼妹妹,不疼我么?”

    罗老太太笑吟吟,将一双已鬓角花白的女?儿都拢在怀中:“疼,都疼,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一样?疼。”

    这温馨美满的场面,也叫沈玉娇弯了双眸。

    再?没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叫人欢喜的了。

    然?这份欢喜并未持续太久,从李府离开?前,舅母程氏将李氏拉去?了一旁。

    待李氏再?次出门来,面上虽不显,看向沈玉娇的目光却满是一言难尽的凝重。

    沈玉娇也从那目光中猜到缘由。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用罢晚膳,沈玉娇便被?李氏单独留在了房里。

    门一关,婢子一屏退,李氏端坐榻边,板着脸看向沈玉娇,开?门见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先前那个糊涂心思?,而今可歇下?了?”

    沈玉娇早知这事瞒不住,却没想到质问来得这么快。

    她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氏看着女?儿透着倔强的柔婉眉眼?,仿若看到她十岁时的模样?。

    那一回,她要没收她那些尺规墨笔、游侠话本?,女?儿像只雄赳赳的小豹子,瞪圆一双清凌凌的乌眸反驳:“阿娘为什么要把这些收起来?祖父祖母就从不会管我这些,是因为他们不在了,没人疼我了,母亲就欺负我么?”

    当时李氏被?这孩子话,气得心口都疼,抬起巴掌,佯装要揍她:“你这小混账,怎么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这是欺负你么,我这是为你好!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能浪费光阴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小玉娇不服,为了这事,与她怄气了七日,还跑到过世的沈丞相夫妇牌位前,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告状:“祖父,祖母,你们走了,就没人疼娇娇了。阿爹阿娘都欺负我,这个也不许我做,那个也不许我做,娇娇心里苦,不然?你们也把我带走吧……”

    这话把沈徽和李氏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朝牌位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父亲母亲莫怪莫怪。”

    这事的最后,李氏退了一步,允许玉娇学完每日的礼仪规矩后,继续跟着沈徽和沈光庭学习工图,母女?俩这才重修旧好。

    后来女?儿一点点长大,在乔嬷嬷的教养下?,渐渐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温柔端庄的淑女?,再?不用她操心。

    万万没想到,如今女?儿嫁了人,生了孩子,本?该是最懂事的时候,却鬼迷心窍般变成个不懂事的稚童。

    李氏攥紧手指,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看来你舅母说的没错,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彻底糊涂了!”

    “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尽管知道?母亲八成也与舅母一样?,无法理解,但沈玉娇还是将事情原委与她的想法都说了一遍。

    她想,万一呢。

    事实证明,没有万一。

    李氏的态度比程氏更为坚决,且她是生母,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丝毫不用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完全不用担心沈玉娇会心生芥蒂,或是有任何不满——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受她的教训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玉娇静坐着,挨了李氏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明明只是言语,却像被?抽了无数个巴掌,双颊火辣辣作疼。

    而那疼意疼到最后,是一片麻木。

    无人理解她,至亲之人也不理解。

    她早该明白的。

    “若是早知你误入歧路,生出这种心思?,我和你父亲倒不如死?在岭南,也好过回到长安,觍着一张老脸面对守真。”

    李氏坐在沈玉娇身侧,双眸含泪,嗓音哽噎:“玉娘,做人要讲良心。你若还执迷不悟,非得做这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事,那我也不必再?活了!”

    沈玉娇面色一变,惊愕看向李氏:“母亲。”

    “你也别再?叫我母亲。”

    李氏语气决然?:“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淑,母之错。我与你父亲一生循规蹈矩、端正守礼,却生养出你这样?一个女?儿,这叫我们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倒不如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反正你已长大,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既然?你想为自己活,为自己拿一次主意,那我也不拦你。反正我今日把话撂在这,倘若你真的抛家弃子,非得与那姓谢的小子双宿双飞,我不知你父亲、兄长与阿嫂会如何,但我定然?一杯毒酒赴黄泉,从此眼?不见为净。”

    说到这,李氏面孔愈发肃穆,双目灼灼盯着沈玉娇:“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沈玉娇的神情霎时灰败。

    她知道?,以母亲刚烈的性子,说到做到。

    母亲、舅母、阿嫂,她们都是世俗中的闺秀典范,唯有她沈玉娇,沦为闺秀中格格不入的异类,是离经叛道?的疯子。

    大抵见她脸色太过苍白,李氏心下?不忍,拉着她的手,语带着沙哑哭腔:“玉娘,你莫怪母亲话重,可这世上哪有会害孩子的父母?眼?泪都是往下?流的,我方才那般训斥你,也是为了你好。倘若是守真哪里对不住你,或是对你不好,你要和离,我和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可你自己说说看,守真哪里待你不好?哪里对不住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就待他那般狠心?”

    沈玉娇哑然?。

    这字字句句,她都无法反驳,这桩婚事从始至终,裴瑕并无对不住她的地方。

    李氏也知晓自家女?儿的脾性,一向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又道?:“那位谢郎君于你有恩,那我明日就去?给他磕头,磕一百个响头,或是给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成。至于你应诺他的事,我也会与他说,是我逼着你违誓。他要恨,来恨我,老天?爷要罚,也来罚我,让我天?打雷劈也好,让我病痛缠身也好,只要他不再?来打扰你的安稳日子,什么报应都由我来受着。”

    “母亲,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沈玉娇嗓音微哑,望向李氏的目光犹如一潭寂寥枯竭的潭水:“你明知这些话,是在诛我的心。”

    李氏流下?泪来:“你当我想么?可你要犯傻,我有什么办法。若老天?爷能叫你清醒些,我便是明日死?了也甘愿的。玉娘,你如今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你应当知道?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的,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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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泪如雨下?的李氏,沈玉娇心下?狠狠抽痛。

    她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只因李氏的确是这样?一位贤妻慈母。

    可她很?想与母亲说:“我不需要你为我要死?要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康健,万事顺心。”

    但李氏的万事顺心里,需要她听话,需要她妥协,按照他们以为的“好日子”继续过下?去?。

    这一场母女?密谈,最终以沈玉娇的妥协告终。

    她有勇气去?面对无数的流言蜚语,未来可能迎来的种种困难,但她不敢用母亲的性命去?赌。

    若是家人因她一己之私,有任何三长两短,便是最后与谢无陵在一起,她也注定不会快活。

    走出李氏房里时,风雪初停,夜色凄迷。

    昏暗天?穹之上,孤单单挂着一弯皎洁明月。

    沈玉娇站在廊下?,望着那片明月许久。

    直到黑夜里出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笼,一身苍色氅衣的裴瑕提灯而来,见着廊下?站着的那道?纤细清丽的身影,他脚步停住。

    隔着满庭银色清辉,俩人的视线遥遥对上。

    少倾,裴瑕朝她走来:“怎么站在外头吹冷风?”

    沈玉娇眼?睫轻动两下?,终是将心底那个“沈玉娇”藏了起来,她望着他,扯唇轻笑了下?:“在看月亮。”

    裴瑕看了眼?天?边那片月:“快到除夕,月也不圆了。”

    又放下?灯笼,解开?身上宽大的氅衣,给沈玉娇披上t?:“与母亲聊完了?”

    “嗯,聊完了。”

    厚实柔软的氅衣还留着他温热的体温,沈玉娇被?裹得严严实实,鼻尖也盈满那阵熟悉的幽沉檀香气。

    眼?眶好似被?这香熏得有些泛酸,她悄悄掐紧掌心缓了半晌,才将泪意憋回去?,嘴角维持着轻笑的弧度:“你把氅衣给了我,自己要着凉了。”

    “我是男子,吹些风没什么。”

    裴瑕替她将氅衣系带系好,又道?:“我去?与岳母大人问声好。”

    衣袖却被?拉住,他侧眸,对上沈玉娇微微弯起的眼?眸:“不用了,她歇下?了。”

    裴瑕一眼?看出她含笑眼?眸里克制的难过。

    薄唇轻动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敛眸,抬手揽住了妻子的肩:“我们回吧。”

    沈玉娇低低嗯了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这日夜里,裴瑕依旧宿在了后院。

    床帷之间?,他抱着她,她没挣扎。

    他低头吻她,她也没躲。

    他的唇落在她脖颈之间?,她才轻轻出声,道?了句:“明日把平安送去?给他吧。”

    裴瑕的吻停住。

    在她温软的耳侧摩挲两下?,紊乱的呼吸才稍稍平息,但嗓音还是有些沙哑:“那孩子昨日才到家,会不会太快了?”

    沈玉娇阖着眼?,想到白日里带着平安一道?去?了李家。

    无论是沈家人还是李家人,得知平安的来历,大都是叹息一声,目光也满满怜悯与心疼。

    正如谢无陵所说,孩子尚小,还不懂旁人的目光。

    但若再?大一些,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很?难不变得敏感多疑。

    毕竟哪个堂堂正正的人愿意在怜悯目光下?长大,何况府中还有棣哥儿这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两相一对比,落差更明显。

    “趁着还未熟悉,早些送过去?。若是养得熟了,我怕我不舍得,孩子也不适应。”沈玉娇轻声道?。

    帷帐里静了两息,而后传来裴瑕的应声:“那就照你说的,明日我亲自送过去?。”

    稍顿,他又问:“你可要一起?”

    沈玉娇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与他交代清楚便是,别吵,更别动手。”

    裴瑕听到她这话,也知她的心终是“静”了下?来。

    哪怕并非她所愿。

    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会再?与他起争执。”

    毕竟,谢无陵再?一次输了-

    翌日,裴瑕便亲自带着平安,以及一直照顾平安的乳母和老仆去?了三皇子府。

    却被?告知谢无陵被?三皇子派出去?办差,目下?不在长安。

    无法,裴瑕只好又将孩子带了回来。

    沈玉娇知道?原委后,也有些无奈,便将平安继续留在府中。

    转眼?到了除夕,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个年。

    李氏见沈玉娇与裴瑕相处间?比从前亲近些,心下?也暗暗松口气,看来女?儿还是顾全大局,想明白了。

    新年总是忙碌,大年前三日忙于拜年走亲戚,大年初四日,李家人又迁新居。

    直到大年初十,沈玉娇才算稍微清闲下?来,再?看平安还在府中,心下?不禁琢磨,谢无陵这家伙到底被?派去?做什么了?竟然?整个年节都不在长安。

    没等她多想,阿嫂徐氏来寻她,邀她去?大慈恩寺赶庙会,给家里人求一道?平安符。

    沈玉娇在家也无事,便随着徐氏一道?出了门。

    大慈恩寺平日人就多,今日庙会,更是人流如织,车马咽阗。

    好在两个武婢身形高大,仿佛两扇移动的屏障,将沈玉娇和徐氏护在身前,与左右人潮隔绝开?来。

    对此徐氏满口夸赞:“还是妹婿心细,给你安排得这样?妥当。”

    沈玉娇道?:“阿嫂若喜欢,送一个给你。”

    徐氏连连摇头:“这两婢可是妹婿特地给你寻的,我怎可夺人之美。”

    说话间?,俩人也走到了观音殿,敛了杂念,开?始求佛祈愿。

    沈玉娇所念并不多,总共祈了三愿——

    一愿父母安康,百岁无忧。

    二愿裴瑕与棣哥儿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三愿谢无陵无病无灾,放下?执念,另觅贤妻。

    全部愿望许完,她和徐氏去?请平安符。

    今日来寺庙请愿的人格外多,排在她们前头的还有好些人,沈玉娇一向不喜这种拥挤的场合,便与徐氏建议:“让婢子排着便是,我们寻个禅房下?盘棋?”

    徐氏却道?:“那可不行,得亲自请符才见心诚,心越诚,菩萨才会越保佑。万一婢子的心不诚,那岂不是白请了。”

    沈玉娇一时语塞。

    徐氏也知她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便道?:“你去?外头等我吧,我替你请,终归我的心是诚的,也定会盼着你好。”

    沈玉娇闻言,朝徐氏展颜一笑:“就知道?阿嫂最疼我了。”

    “你呀。”徐氏失笑:“这个躲懒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于是沈玉娇带着两个武婢离开?了人满为患的观音殿,刚准备往后头的禅房走去?,忽的一道?疏懒清悦的嗓音从侧方传来:“算命算命,神机妙算,一两一卦,不准不要钱——”

    沈玉娇脚步陡然?一顿,缓缓抬起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看到那棵系满了红色祈福带的大槐树下?,支着个简陋小摊,一袭灰色道?袍,留着长须,眼?下?还长了个黑色大痦子的中年男人时,她整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的错觉么,不然?这个算命先生怎的这么像……谢无陵?

    那大树下?坐着的男人也注意到她,双眸登时精光明亮,拿起羽扇朝她挥了挥:“诶,这位夫人,我瞧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有好事将近。你快过来,让贫道?给你算一卦,贫道?不收你钱!”

    听到这话,左侧武婢哼了声:“现在的江湖骗子这么荒唐么,娘子头上戴着帷帽,他怎么看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

    右侧武婢也一脸戒备:“刚才还说一两一卦,现下?又说不要钱?必然?有诈,娘子可别搭理他,仔细被?骗。”

    偏偏那头的男人还一脸热情地挥着羽扇:“走过路过莫错过,夫人放宽心,贫道?童叟无欺,保证给你算个好卦。”

    沈玉娇:“………”

    袍袖下?的纤纤玉指紧了又紧,虽知不该再?搭理他,可这家伙弄成这幅模样?来见她,实在是好气又好笑。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提步朝那算命摊子走去?。

    【103】

    【103】/晋江文学城首发

    初六日雪就停了, 但天寒地冻,树根下还积着些许残雪。

    沈玉娇走到算命摊子前,不知为何, 有种近乡情怯的局促。

    明明从前见到谢无陵, 并不会这般。

    但当她在他面前站定,隔着一层雾白轻纱, 看?着他那张故意扮丑了的脸,那份局促又很快消失。

    真不知这人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扮成这样?……

    但哪怕是?刻意扮丑, 依旧掩不住那双明亮眼眸的熠熠光彩。

    他笑着抬手:“夫人请坐。”

    沈玉娇缓缓坐下, 又看?向左右武婢:“你们一旁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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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武婢很想提醒自家娘子小心江湖骗子, 但见娘子已?经坐下,还是?默默退至一旁。

    沈玉娇余光瞥见她们的距离不远不近, 再看?面前黏了痦子和胡子的谢无陵。

    他好似比上次更瘦了, 也更黑了……

    黑的那么均匀, 应当不是?刻意涂黑?那他这到底是?去挖金矿, 还是?挖煤矿了?

    她心中种种好奇, 谢无陵先开了口:“不知夫人想算什么?亲友、学业、财运、姻缘、运程、疾丙、灾祸、寿限……这些贫道都能算,若是?夫人不着急,贫道可给夫人都算一遍。”

    沈玉娇眉心微动, 看?着他:“我想请先生替我算算,一位友人的近况。”

    谢无陵:“请问夫人的友人姓氏几何, 年岁几何?”

    沈玉娇没?说话,见桌上有纸笔, 便?蘸了墨, 在纸张轻轻落下一字。

    “先生神机妙算,便?凭这个字来算吧。”

    “好, 让贫道瞧一瞧。”

    谢无陵接过纸,挑眉看?着那个“无”字:“夫人的字写?得真好,一看?就是?书?香门第?,满腹经纶。”

    沈玉娇失笑,一个无字而已?,这都能夸。

    那头谢无陵已?掐着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来:“嗯,夫人要问的这位友人,吃得香,睡得暖,康健无恙,一切都好……唯独有一痼疾,至今未愈。”

    沈玉娇蹙眉:“是?何痼疾?”

    难道他背上那道箭伤还没?好?还是?去岁惊马被?压断的几根肋骨还没?恢复?

    谢无陵身上太多伤了,她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却见对座之人望着她,英俊眉宇间一片诚恳:“相思成疾。”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老毛病了,一直没?好,尤其每t?逢深夜或佳节,这病情就加重,心口痛得很。”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长?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个声音说,想揍他。

    一个声音劝,冷静,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人没?个正形。

    “无恙就好。”

    沈玉娇声线平静,又道:“其他的我也没?什么想算的。我家中亲人皆已?归来,如今骨肉团圆,和睦美满。我家小儿乖巧懂事,从不闹我。至于我与我夫婿……”

    她沉了沉气息,抬起眼,看?向对座之人:“先前虽有些争执,而今也已?重修旧好,他…他对我很好……嗯,很好。”

    有很多话想说,但真到了嘴边,也只?剩下接连两个“很好”。

    毕竟裴瑕近日待她,实在是?样?样?妥帖,事事周到,好到挑不出半点错处。

    就连自家阿兄都打趣他:“上一个这般惯着她的还是?我祖父祖母,老俩口把这丫头脾气惯得可娇了,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王,我一看?到她都要退避三舍,生怕被?她讹上。”

    裴瑕对此微微一笑:“那挺好的。我无缘见到她幼时?模样?,若能将她养回?小时?候的脾气,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沈家阿兄啧啧摇头:“守真啊,你完了。”

    又笑着朝沈玉娇眨眼睛:“今年寒食,多给祖父祖母烧几炷香,多谢他们给你寻了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夫君。”

    无人不赞裴守真,无人不羡沈玉娇。

    她渐渐也要信了。

    沈玉娇敛眸,再看?对座笑意僵凝的谢无陵:“我违背承诺,自有天罚。但仍盼旧友,放下执念,朝前看?,朝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被?困于干涸陆地的鱼儿,用湿润的唾沫互相滋润,活得了一时?,能活得了一世么?

    不如各自分开,该归湖泊的,回?它的湖泊。该归于江河的,回?它的江河。

    “何况你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不该囿于儿女私情。”

    沈玉娇看?着他,一字一顿:“而我只?是?个后?宅妇人,也只?能是?个后?宅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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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所求所想,也不过是?一家团聚,亲友康宁,顺遂平安。

    谢无陵沉默着。

    恰有一阵料峭冷风拂过,撩起轻纱一角。

    他看?到她那双乌黑眼眸,似远山缭绕的青岚云雾,又似三月剪不断理还乱的烟雨,幽静而哀婉。

    叫他心口一窒。

    所有委屈、幽怨、不快,在这一瞬通通消逝,他知她的难处。

    她不像他,她有太多牵绊。

    叫她孤注一掷,对她并不公?平。

    他近来也读诗经,知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摒弃从前的偏见,书?中的确不都是?文绉绉的迂腐言,也有些不少道理。

    “夫人莫要自怨自艾。”

    谢无陵朝她弯了眸,笑意轻松:“我都明白的。”

    沈玉娇微怔,而后?垂下眼睫。

    谢无陵道:“你且放宽心过日子,只?要……”

    他也垂下长?睫,修长?指尖捻着那个“无”字,嗓音低了下来:“只?要……别忘了这个无。”

    哪怕只?留一点点位置给他,都行。

    “且我相信,人定胜天。”

    他深吸口气,再次抬眼,又盛满灿烂明光:“迟早有一日,无变成有,痼疾得解,夫人想在后?宅就在后?宅,想去江湖就去江湖,想怎样?都行……”

    “迟早的。”

    谢无陵盯着她潋滟颤动的眸光,浓眉挑起:“我算命很准的,夫人信我一回?,必不叫你失望。”

    沈玉娇从他的眼中读到热忱、执着,以及藏在那热意之后?熊熊燃烧的野心。

    也明白他所说的“迟早一日”,大抵便?是?皇位交替的那日。

    换做其他事,沈玉娇会说:“好,我信你。”

    可储位之争这样?的生死大事,她不想泼他冷水,却不得不泼他冷水:“朝堂局势烟波诡谲,稍有不慎,不得善终……”

    谢无陵道:“夫人不信我?”

    沈玉娇一噎:“这不是?信不信的事……”

    谢无陵下颌微绷,默了片刻,黑眸深深看?向她:“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要赌这一回?。”

    从前在地下赌场混迹,他最瞧不上那些烂赌鬼,觉着他们利欲熏心,愚不可及。

    现如今,他也成了个赌徒。

    不赌钱,赌命。

    谢无陵心下自嘲,若是?三年前的谢无陵知晓他今日作为,定也要骂他一声“愚不可及”。

    可谁也不知他在土地庙捡到的脏兮兮小媳妇,竟是?个坠入凡尘的“仙女儿”。

    仙女当然要住瑶池、穿锦衣,过神仙般的好日子,也自要最好的人才能配她。

    他不能叫她与他在泥窝里打滚,便?只?能往上,追月亮一样?追着她跑。

    古有夸父逐日,今有他谢无陵追月亮。

    沈玉娇就是?他心中,最皎洁、最高贵的一轮明月。

    “夫人,你我有缘,这卦不收你钱,贫道另赠你一些符篆法宝,就当结个善缘。”

    也不等沈玉娇拒绝,谢无陵就拿出个巴掌大的、沉甸甸、鼓囊囊的灰布袋子,递到她面前。

    沈玉娇惊愕,谢无陵朝她笑:“收下吧,拿回?去都能用的,镇家宅,保平安。”

    他一说平安,沈玉娇也记起:“平安他……”

    谢无陵道:“明日我去接。”

    沈玉娇放下心:“好。”

    但那个其貌不扬的布袋子,她迟疑着要不要接。

    徐氏那头已?求好了平安符出来,见着沈玉娇在算命摊子这,也好奇走?了过来:“玉娘,你在这算什么呢?”

    沈玉娇心下一跳,生怕谢无陵会露馅,忙道:“就随便?算了算……”

    相比于她的紧张,谢无陵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笑着与徐氏道:“这位夫人算家宅平安呢,算了个上上卦。”

    徐氏一听?,喜笑颜开:“真的?那可太好了,看?来今日这趟没?白来。”

    说着,她又道:“来都来了,那我也算一卦。”

    谢无陵道:“真不凑巧,贫道每日只?算三卦,方才最后?一卦已?经给这位娘子算了,今日便?不再算了。”

    徐氏略显失望:“那好吧。”

    又瞥过桌上那袋东西:“这些是??”

    谢无陵道:“是?赠予这位娘子的符篆与法器,贫道念了专门的法咒,唯有这位娘子能碰,旁人碰了就不灵了。”

    徐氏刚伸出的手连忙撤回?,一脸讪讪:“还好还好。”

    见谢无陵眯眼掐指装得一本?正经神棍模样?,再看?阿嫂那副真的信了的模样?,沈玉娇面上不显,心下哭笑不得。

    徐氏道:“玉娘,既是?道长?赠予你的结缘之物,那便?收下吧。现下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

    沈玉娇抬起眼,就看?谢无陵满眼期待,巴巴望着她。

    给予的是?他,渴求的也是?他。

    沈玉娇还是?拿了起来,沉甸甸的,又有纸张的柔软,好似的确是?符篆和法宝。

    她与谢无陵道了谢,便?与徐氏一道离开。

    直到上了马车,徐氏才忽的晃过神来:“寺庙里头怎么有道士?”

    也不知怎的,听?到这话,沈玉娇倏地浮现谢无陵剃光了头发当和尚的模样?。

    他皮相好,又长?了一双多情桃花眼,便?是?当了和尚,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玉娘,你笑什么呢?”徐氏疑惑。

    “啊?”沈玉娇眨眨眼:“我有笑么。”

    徐氏道:“哪没?有,嘴角都翘起了,是?想到什么趣事了?”

    沈玉娇摇头:“没?什么,只?是?与阿嫂你一样?纳闷,庙里怎么有道士……是?儒释道不分家,还是?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跑江湖?”

    徐氏一本?正经忖度道:“我倒觉得他虽老了些,黑了些,骨骼却生得端正,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很,颇有些灵秀仙气呢。”

    沈玉娇掐着掌心,辛苦憋笑。

    心下暗骂那谢无陵也太会演,竟将她阿嫂诓住了。

    好容易平缓心绪,她忙与徐氏岔开话题,不再聊这事。

    待与徐氏在坊市口分别,沈玉娇才摸出角落里藏着的那个灰色布袋。

    打开一看?,她瞠目结舌。

    哪里是?什么符篆和法宝,而是?一沓厚厚的千两银票和一套赤金首饰。

    沉甸甸的金手镯、金戒指、金簪子、金耳坠,都是?新炸的金子,哪怕马车光线昏暗,也掩不住的金光灿烂。

    沈玉娇被?这金光晃了眼,恍然记起在金陵时?。

    他送她一对金叶子耳环用作新婚的装点,还与她保证,过年衙门发了钱,再给她打个大金镯子,叫她体体面面过年。

    时?隔两年,姗姗来迟的新岁礼物。

    一套金首饰,还有他大半的家当,全给了她。

    沈玉娇垂下眼,将那沉到显得笨重得的手镯套入腕间,金灿灿,白莹莹,真的好看?么?

    但若谢无陵在,定要说好看?的。

    她哪怕套个麻绳,他都能夸出花儿来。

    然而t?这些首饰与银票,她还是?装回?了布袋子。

    除了那个金镯子。

    其余的都于当晚,交给了裴瑕。

    她也不瞒他在大慈恩寺遇到谢无陵的事,言简意赅说罢,又道:“他说明日会来接平安,这些你明日一并还给他吧。”

    得知那谢无陵又在私下里去寻妻子,裴瑕眉心轻拧。

    但见她将事情原委和这些银钱都与他坦白,胸间那口闷气又渐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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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值当为那人生怒。

    更不值当为那人,与玉娘再生芥蒂。

    他将那些俗物放置一旁,再看?沈玉娇,神色温润:“我会安排好,你不必操心。”

    沈玉娇触及他眸中温柔,心尖莫名颤了下。

    有些愧,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低下了头。

    裴瑕见她突然的安静,问:“怎么了?”

    榻边的烛火暖黄昏朦,静静落在她抬起的婉丽眉眼。她迟疑几息,还是?低低开了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瑕眸色微深:“你我夫妻,用不着求这个字。”

    但沈玉娇难为情,因这件事,实在不该与裴瑕开口。

    可她没?办法。

    她站起身,于他面前站定,神色庄重,朝他深深一挹礼:“大位相争,必有胜负。真到了那日,还请……还请你能帮忙,留他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即可,哪怕将他逐出长?安,或是?怎样?……”

    沈玉娇躬着身,只?觉那道直直落在额间的目光如有实质,清冷又锋利。

    她后?脊背一阵发麻。

    心虚,又惶恐,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总之,别杀他。”

    在她心里,三皇子绝非明君之选。何况二皇子有裴瑕相助,风头正盛。

    战场上谢无陵或许是?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可朝堂党争,裴瑕胸有丘壑,谋略无双,绝非旁人可比。

    自古成王败寇,新帝上位,输的那一派势必要斩草除根,一番血洗。

    谢无陵作为三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真到那日,恐怕难得善终。

    但若有裴瑕求情……

    “二殿下这般器重你,你若美言一二,饶他一条性命定是?不难的。”

    沈玉娇仰起脸,明澈乌眸在烛光下潋滟:“守真阿兄,可以么?”

    裴瑕看?着她,良久,开了口:“若他日是?我输了,你可会这般求他?”

    沈玉娇一怔。

    第?一反应是?,裴瑕怎么会输?

    第?二反应是?,谢无陵定不会杀他的。

    谢无陵他……他怎么会杀裴瑕呢?他不会的。

    沈玉娇也为自己心底这份笃定给惊住。

    手腕忽的被?握住,她晃过神,就对上裴瑕定定望来的狭眸。

    “怎么不说话?”他问。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轻声道;“他不会杀你的。”

    裴瑕扯了下嘴角:“这般肯定?”

    沈玉娇也不知她为何这般笃定,但直觉就是?这样?——

    是?了,谢无陵知晓裴瑕对她恩重如山,知晓裴瑕是?她孩儿的父亲,知晓他若杀了裴瑕,会使她伤心。

    他从不会做叫她伤心的事。

    裴瑕心思缜密,也窥破她眸中变幻的神色,淡淡嗤了声:“原来在玉娘心里,我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辈。”

    沈玉娇眼睫猛地颤了两下,慌张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裴瑕睇她:“只?是?什么?”

    沈玉娇再次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语塞。

    虽不至于“心狠手辣”,但她的确觉得裴瑕会杀了谢无陵。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心里那个清风朗月、刚直不阿的如玉君子,成了如今这样?呢。

    沈玉娇有些迷惘,又有些惭愧,偏过脸,不敢去看?裴瑕的眼睛。

    裴瑕也知这隔阂终是?还在的,且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良久,他握着沈玉娇的手,将她带到他身侧坐下。

    看?着她蝶翼般轻颤的鸦睫,他放缓嗓音:“我可以应你。”

    沈玉娇眼中亮起欢喜,掀眸看?他。

    “但长?安,他必是?不能留了。”

    裴瑕垂下黑眸,又抬起一根长?指,点了点沈玉娇的心口:“你这里,也不能再留他。”

    见她眼底刹那的木然,他低下头,以额抵住她的额,喑哑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不疾不徐:“玉娘,忘了他。”

    “从此往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他身上华贵的檀木香随着他吐息间的热意拂过沈玉娇的眉眼。

    湿热的,痒痒的,像是?一阵醉人的、来势汹汹的、诱人沉溺的潮。

    她的眼皮一点点阖上,待全然阖上,喉咙发出一声低低的细音:“好。”

    下一刻,裴瑕的吻便?落下来。

    顺着男人坚实的身躯,她倒在榻间。

    手被?他牵着,攀住了他的肩。

    【104】

    【104】/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 沈玉娇人在后?院,也听到乔嬷嬷汇报前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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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将平安交给了谢无陵,两人虽没有?太?多交流, 但面子功夫还算做到位, 没争吵,没动手。

    只是谢无陵带着孩子离开时, 脸色明显不好——

    这?一点乔嬷嬷掖住了,并?未告知自家娘子。

    沈玉娇也没多问。

    自昨夜答应了裴瑕,她便知她与?谢无陵, 再一次没了可能。

    且裴瑕对她的占有?欲, 比从前更为明显。

    床帷间的欢好, 如潮如涌,来势汹汹, 温柔表面下是藏不住的强势。

    好几次, 她都觉得要被那灭顶的浪潮给吞噬, 然无论大起还是大落, 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始终牢牢握在她腰间。

    似依托, 也似禁锢。

    她在清醒中沉沦,这?回他没遮住她的眼?,她清楚看到他那双漆黑眸子蕴着的潮涌, 比窗外凛冽的夜色还要深浓。

    那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寡欲的谪仙人,终是坠入了无尽的慾望深渊。

    却也分不清, 是她拉下他,还是他曳着她。

    总之在紊乱的呼吸里, 涔涔的汗水里, 失序的心跳里,紧密纠缠, 越陷越深……

    在极致的顶峰时,她不知道裴瑕那一刻在想什么,但她在他背上?抓出一道痕,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或许真的就与?他这?样一辈子了。

    福祸相依,生死相连,生同衾,死同冢,永永远远。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沈玉娇没出门。

    她没提,裴瑕也没提,夫妻俩心照不宣,都想避开去岁上?元灯节的记忆。

    但裴瑕给她买了数百盏花灯,各种样式的花灯,有?莲花的、月亮的、兔子的、老虎的、葫芦的、琉璃珍珠的……琳琅满目,将一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

    他还亲自写了灯谜,挂在花灯下。

    沈玉娇抱着棣哥儿?,在一盏盏如云花灯里穿梭,棣哥儿?欢喜得咯咯直笑,沈玉娇则一张张猜着灯谜。

    每猜对一张,裴瑕便给她一个礼物。

    譬如一枚做工精细的珍珠玉簪、一对滴滴绿的翡翠耳坠、一只质地上?好的白玉手镯……件件礼物皆可看出他的心意,但最叫沈玉娇欢喜的,莫过于?一整套的《洛阳伽蓝记》刻本。

    看到那套刻本时,她连孩子都不抱了,将棣哥儿?直接塞到裴瑕怀中,满脸惊喜地翻起那套做工精致的刻本——

    这?部?书乃是前朝杨衒之著,分城西、城东、城南、城北与?城中五卷,每卷都详细记载了洛阳城的佛寺建筑情况,一共列举了七十多座寺院的建筑结构,堪称工建营造传世佳作。

    可惜新旧朝廷交替时,此书遗失了城北与?城中两卷,如今市面上?流存的刻本只有?前三卷。

    但裴瑕给她这?套,竟有?五卷,全册!

    她满是惊喜,宝贝似的抱着这?套书:“你从哪里寻来的?这?可是能传家的珍宝了。”

    裴瑕见她的眼?中熠熠生辉的光彩,眉眼?也缓缓舒展:“去岁在史馆整理古籍,发现了半本残卷,想着你可能感兴趣,便整理出来。”

    只那套残卷,属宫中之物,他不能拿出来。只能每日腾些时间,亲自誊抄、描画。

    又寻了印刷坊,专门印了全套——

    原模板已经销毁,是以?沈玉娇手中这?套《洛阳伽蓝记》,世上?独一无二,说是传家珍宝也不为过。

    沈玉娇听到他这?话,忙翻了后?面几页,的确看出是裴瑕的字迹……

    而?那些繁复的建筑工图,他竟也画的细致精巧,栩栩如生。

    沈玉娇不由赞服:“你这?画的也太?好了。”

    他若不进翰林院,进工部?也定是个人才。

    裴瑕迎上?妻子惊叹赞许的目光,心下一阵熨帖,简直比去年春日,打?马游街还要快活畅意。

    “玉娘喜欢便好。”

    也不枉他点灯苦熬的数夜。

    沈玉娇也记起去年年底有?一阵,他回来的很晚。

    她只当他年底公务繁忙,未曾想竟是在整理这?个。

    “嗯,我很喜欢……”

    她轻声应着,又掀起眼?帘,望着他:“多谢你。”

    裴瑕轻笑:“夫妻之间,不必t?客气。”

    说着,又抱着怀中的棣哥儿?:“静宁,看这?盏琉璃灯。”

    琉璃灯精巧璀璨,流光溢彩。

    棣哥儿?这?个年纪对色彩格外敏感,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满脸好奇。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那套意义非凡的书,又看了看那边看灯的俩父子,心也渐渐静下来。

    若是不去想那个人……

    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待到夜阑人静,裴瑕也用另一种方法帮她忘记上?个上?元灯节的记忆,注入新的,独属于?他们俩人的上?元灯节的回忆。

    花灯在夜里亮起朦胧的光,凌乱的长榻旁,是跌了一地的衣衫与?精巧钗环。

    吃过浮元子,又饮了一盅热酒,他抵着她在漫漫长夜里交/缠。

    抛却一切过往,抛却彼此的身份,酒意在身体里酝酿出热潮,模糊了意识,这?场欢.爱仿佛无休无尽,一切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

    醉生梦死,大抵如此。

    第二日沈玉娇没能起得了身,喝醉酒的俩人好似都卸下了伪装,变成另一副荒唐模样。

    无论怎样,伴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新年也正式过去。

    当第一缕春风拂过柳枝的新绿嫩芽,长安城迎来第一桩热闹——

    寿安公主要出嫁了。

    听到这?消息,沈玉娇的第一反应是,这?尊活菩萨总算要走了。

    打?从去年冬狩回来,寿安公主对外说是学习礼仪,实则是被贤妃关了禁闭,就连除夕宫宴和?元宵宫宴都未曾露面。

    隔了三个月,再次露面,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就不见天日的虚弱苍白。

    陪嫁宫女扶着一袭红色喜服的寿安,去给贤妃叩头拜别时,贤妃见着涂抹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儿?,心下也有?一丝不忍。

    但想到她做的那些蠢事,以?及这?小半年来她为锦华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后?手”而?惶惶不安的无数深夜,那份不忍又生生压住,平静与?她道:“去了南诏后?,敛起任性脾气,努力?加餐饭……好好活着。”

    寿安并?不懂母妃话中的深意,仰起一张消瘦的脸,泪水涟涟:“母妃,你当真这?样狠心,当真要让女儿?嫁去那蛮夷之地么?此次一别,你我怕是永生再难相见了!”

    贤妃心底一阵刺痛。

    她与?裴瑕的那个三年之约若是履行,可不就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思及此处,贤妃到底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寿安的脸,含泪的眸光无比慈爱:“樱樱,我的儿?……”

    樱樱是寿安的小名,她诞生之时,正是樱花盛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这?个女儿?,贤妃也真心疼爱过,期盼她能顺遂无忧,一生圆满。

    哪知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看着她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贤妃心里不是不愧恨,倘若自己对女儿?更关心些,盯得紧一些,是否就能拦着她被锦华蛊惑。

    然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既已铸成,也只能自食苦果。

    “我的儿?,别怨母妃。”

    贤妃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静了两息,芳华不再的脸庞勉力?挤出一抹笑:“罢了,你还是怨我吧。我将你带到这?人世间,又将你……将你送到那蛮荒之地……你有?怨,也正常。”

    寿安心底的确有?怨,可她此刻敢怨不敢言。

    她抱着贤妃的腿,苦苦哀求,做最后?的挣扎。

    但最后?还是被陪嫁宫女们“请”出了贤灵宫,送上?了花轿。

    “母妃,你偏心,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这?是寿安与?贤妃说的最后?一句话。

    贤妃坐在榻边,面无波澜,仿佛并?未听到。

    直到身侧的嬷嬷小心翼翼唤了句:“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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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贤妃的泪忽然滚了下来,大颗大颗的。

    她又很快擦掉,笑了笑:“恨好,是该恨我。”

    说罢,她转身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

    再次出来,宛若没事人,还是平时那仪态万千、贤淑宽仁的贤妃娘娘-

    寿安公主出降,二皇子亲自送仪仗,出了长安五十里。

    听说二皇子回城前,寿安公主从马车跳下来,一袭红衣,朝着长安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百姓们皆言:“寿安公主大义!”

    裴漪吃着桃花糕与?沈玉娇道:“她从马车跳下来,跪在二殿下面前,求二殿下带她回宫,妆都哭花了,毫无半分仪态可言。二殿下都不敢看南诏王子的脸,最后?还是三个宫女合力?,才将她的手从二殿下的腿上?薅下去……哎,自古那么多远嫁的公主,真没见过哪个像她这?样,弄得双方都难堪。”

    沈玉娇并?未接茬,捻了块梅花糕送入嘴里,边默默想着,三年后?,贤妃真的舍得杀了寿安吗?

    就算贤妃舍得,二殿下呢?

    隔着一条至亲之命,哪怕是那至亲之人先犯了错,但人心总是会偏私包庇,他们真的能毫无芥蒂?

    人心啊。

    沈玉娇心下也生出一份自嘲,这?复杂的、可以?高尚到极致、亦可卑劣到极致的人心,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可厌……

    人心多变难测,元寿二十一年的朝堂局势也风云变幻,变得愈发诡谲。

    在寿安远嫁半月后?,宫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昭宁帝病倒了。

    当日早朝还好好的,但夜里服了一味新炼制的丹药,又寻了个处子采阴补阳。

    这?一补,补过头,口?吐白沫倒在那女子身上?,偏瘫了。

    这?算桩丑闻,宫里掩得实实的,对外只宣称陛下操劳过度,染了风寒。

    但裴瑕是天子近臣,知道这?内情,夜里床帷间也不瞒沈玉娇:“是三殿下寻来的方士,那方士如今已经处死,三殿下也挨了训斥,禁足府中。”

    沈玉娇心下发慌,忍不住去想那人。

    裴瑕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抚着她的背,温柔宽慰:“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这?才稍稍宽心。

    裴瑕便又欺上?来,吻住她的唇,覆上?她的身,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个人挤出她的脑中,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脑中也都是他,身体里也是他,从头到脚都是他的气息……

    哪怕知晓这?是个笨办法,或许只有?一夜的效用,但一夜也好、半刻也好。

    裴瑕想,日久天长,水滴石穿,总能将那人彻底从她心里逐走。

    他有?足够的耐心-

    三月里,昭宁帝久病不朝,百官谏言,让太?子监国理政。

    昭宁帝迟迟不应。

    三月初七,一名御史密告太?子背地行巫蛊之术,诅咒昭宁帝。

    昭宁帝大怒,命宦官总管韩平、刑部?侍郎以?及裴瑕搜查东宫,最后?从太?子妃后?院一棵桃树下,挖到了刺有?昭宁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小人。

    东宫众人皆入狱,包括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经过一番拷问,太?子妃梁氏承认她对昭宁帝多年冷待东宫心生不满,遂瞒着太?子行巫蛊之术。她一人抗下罪过,并?在牢狱墙壁留下百字血书,只求昭宁帝饶过太?子与?皇太?孙。

    昭宁帝留了太?子一命,但对梁氏所出的皇太?孙,并?无半分仁慈。

    “太?子正值壮年,以?后?还会有?孩子。梁氏贱人不孝不悌,她腹中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病榻上?的昭宁帝瘦骨嶙峋,心肠却越发冷硬,动了动手指,轻飘飘道:“到底是皇室血脉,给个体面,赐毒酒吧。”

    这?场来势汹汹的巫蛊之祸,最终以?太?子妃梁氏,皇太?孙司马玹,以?及梁氏九族上?万条人命,画上?了结局。

    太?子虽还是太?子,但却被圈禁在东宫,比从前还像个废人。

    而?朝堂上?到底由哪位皇子监国摄政,分为两党,吵得不可开交。

    党争越发激烈,裴瑕也越来越忙。

    四月天里的第一声惊雷乍起时,沈玉娇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心口?愈发惴惴。

    此刻正是,山雨欲来时。

    【105】

    【105】/晋江文学城首发

    紫宸宫寝殿, 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苦涩药味, 以及那阵病体沉疴的腐朽之气。

    昭宁帝背靠着宝蓝色绫锻大迎枕, 每日针灸吃药,仍是口歪眼?斜, 动?弹不得。

    太监总管冯安跪坐脚踏一侧,替他按摩手脚。

    裴瑕坐在床头不远,替他念着今日的奏折。

    他声线泠泠, 如玉石坠锦, 既有年轻人的朝气, 又?有不符这个年纪的平静沉稳。

    昭宁帝很喜欢裴瑕给他读奏折,不疾不徐, 娓娓道来?, 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心安。

    今日奏折读毕, 一旁小太监奉上香茗:“裴承旨, 请。”

    “有劳。”裴瑕接过, 浅啜两口。

    昭宁帝歪着脑袋,半晌才?睁开双眼?,苍老嗓音又?长又?颤:“说来?说去, 还是那么一回事。朕还t?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就斗成这样……嗬嗬!”

    裴瑕慢声道:“皆因上月巫蛊之祸, 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如今人心浮动?,朝政堆积冗杂, 陛下也?是该拿个主意了。”

    自中风以来?, 朝廷众臣纷纷催促昭宁帝定下监国?皇子,唯独裴瑕从未表态。

    可?如今, 连裴瑕裴守真都表态了。

    昭宁帝心有不悦,斜着眼?睛乜他:“你以为朕该选哪位皇子?”

    裴瑕静了片刻,垂眼?:“臣以为,二殿下。”

    昭宁帝嗤了声:“倒不奇怪。”

    “是,除了东宫那位,二殿下既贤又?长。且他行事稳重,御下宽厚,朝野中颇有名望,较之其他皇子,更宜稳定人心。”

    裴瑕坐姿端正,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年之计在于春,而今已是四月,春回大地,万物勃发。中原的百姓们?忙着春耕,沿海的百姓出海贸易,北境冰雪消融,商路也?畅通,恢复往日的热闹。然中原有水患、山匪,沿海有倭寇、海盗,北境有草原诸部,虎视眈眈。待到水草丰茂,也?是他们?在边境大肆抢掠之时。若长久无人在朝中主持大局,难免叫那些贼匪野心膨胀,愈发妄为。”

    “陛下,您是皇子们?的君父,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臣请陛下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为大梁万世太平计。”

    昭宁帝默不作?声。

    都说忠言逆耳,从前沈丞相谏言,句句忠言,但着实逆耳。

    可?裴瑕这人总有本事,讲大义的同时,又?叫他颇为受用。

    “老二他,的确比老三要争气些。”昭宁帝喃喃道,语气却仍有一丝迟疑。

    裴瑕看了眼?龙榻上那形容憔悴的皇帝,缓缓放下手中杯盏,淡声道:“陛下,淑妃娘娘再像故人,终不是故人。”

    昭宁帝眸光霎时锋利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见状,起身朝昭宁帝挹礼:“微臣自知僭越,然陛下您先是天下人的君主,才?是后宫妃嫔的夫主,皇子们?的父亲。该断不断,反受其害,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尽快决定,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昭宁帝深深看着面前这一袭绯红圆领长袍,风姿卓越的年轻臣子,良久,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太子,太不争气。”

    裴瑕仍是挹礼的姿势,低垂的眸底闪过一抹讽意。

    自幼丧母,父亲厌弃,母族于景王之乱中尽灭,如今妻族也?被?夷九族。

    被?折断羽翼的凤鸟,在风雨中苟延残喘,那亲手折断它双翼之人,却叹一句,它不争气。

    当真是,无情帝王家?。

    又?一阵长久静谧后,昭宁帝终是开了口:“冯安,替裴爱卿磨墨罢。”

    太监总管面色微动?,低低应着:“是。”

    裴瑕起身,朝一侧让了让:“有劳。”-

    翌日早朝,太监总管冯安传皇帝旨意,命二皇子司马缙暂代监国?。

    长达一月的争议总算有了个结果,有人满意,自也?有人不满意。

    又?过几日,不知从哪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是昭宁帝有意废太子,并藏了道密旨,已定下大位人选。

    本就还未安定的人心,顷刻间又?变得惶惶。

    这日午后,三皇子从紫宸宫吃了闭门羹回来?,满腔燥郁。

    背着手在屋中徘徊了好些圈,最后他还是将?谢无陵召来?身前,肃声命令:“明日带我的密信往陇西?一趟,告诉吕松柏,待到八月中秋时,我花开后百花杀。”

    谢无陵这两年肚子里也?有了些墨水,一听这话,再想到去岁秘密潜去陇西?的所?见所?闻,不禁拧眉:“殿下,会不会太仓促了?虽说二殿下掌了监国?大权,但玉玺尚在陛下手中,且他还留着太子并未废黜,说明陛下尚未选定大位人选……何?至于就要走那一步?”

    “你懂什么?”

    三皇子本就是个暴脾气,加之近日郁郁不得志,今日又?被?昭宁帝拒之门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下听到谢无陵还来?反驳他,语气也?愈发不耐:“这些时日父皇身边一直是那裴守真陪着,若有密旨,定也?是裴守真执笔。你不在朝堂,瞧不见裴守真那副嘴脸,一脸胜券在握、春风得意!我若再不想办法,等司马缙把朝堂上下都换成他的人,裴守真再把那密旨一宣,届时他名正言顺、群臣爱戴地继位,还有我什么事!”

    谢无陵听罢这话,很想说裴守真无论何?时都是那一副讨人厌的死样子,和有无密旨并没关系。

    但见三皇子这般焦灼不安,还是压下那腹诽,低声再劝:“孙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此事非同小可?,还望殿下三思……或者,让淑妃娘娘再去探探口风?陛下一向最是宠爱淑妃和殿下,你若真行了此招,便?是覆水难收,再难回头了。”

    三皇子眼?底戾气有片刻松动?。

    父皇的确十分宠爱母妃,这些年亦一直对他很是器重。

    他或许是几位兄弟之中,得到了最多父爱的皇子。

    若有的选,他也?想父慈子孝,好好孝敬父皇。

    可?父皇将?监国?大权给了司马缙,却连见都不见自己一面……

    是不想见?还是心头愧疚,不敢见他?

    又?忖度一阵,三皇子看了眼?谢无陵:“那就等我明日见过我母妃,再议此事。”

    谢无陵抬手:“三殿下英明。”

    他虽没多少学问,却也?知道得位不正,会被?后世诟病千年万年。

    若有的选,他也?想跟一位明主,做一位名臣,流芳百世。

    他自己的名声倒是其次,但倘若娇娇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家?子的清流文人,万一被?他带累了名声,那可?不好。

    想到沈玉娇,当日夜里,谢无陵回到他新赁的小院,抱着平安看了很久。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更嫉妒裴守真。

    那人再不济,却和娇娇育有一子。

    一个有着娇娇的血脉、从娇娇腹中孕育而出的孩子,简直叫他嫉妒得发狂。

    若是平安,是他和娇娇的亲生骨肉多好……

    他一定将?那孩子疼到骨子里,拼了命也?要叫它康健喜乐。

    “娇娇……”

    谢无陵盯着怀中熟睡的孩子,脑子里又?如走马灯般,回忆着与沈玉娇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一个又?一个漫漫无眠的长夜,唯有那些回忆帮他撑下去-

    转过天去,三皇子去给淑妃请安。

    生母虽没给他闭门羹,但他从淑华宫里出来?后,脸色比昨日更是难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因他生母与他说:“帝王情,薄如纸,最禁不起磋磨。你父皇既已让老二监国?,无论有无那道密旨,你还是顺着他的心意,安分守己为好。他那人最是厌恶被?人忤逆,凡是忤逆他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老二他是个厚道孩子,若日后他登上大位,你老实待在藩地,亦能平安过一生。”

    淑妃看出三皇子眼?中的不甘,却也?只能苦笑着劝道:“泽儿,这或许就是我们?母子的命。”

    一辈子,都是别人的影子。

    她因与房淑静有五分相似的眉眼?,由七品武将?之女,成了睿王司马瑞的妾侍。

    身世太低,连当侧妃都不够格。

    但她一入府,便?得到了睿王的专宠。

    他送她珠宝首饰、珍馐美食,他给她院子里种?满芙蓉花,带她出游宴饮,替她描眉簪花,府中再无哪个女人有她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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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经以为他是爱她的,直到她见到了久病不出的睿王妃。

    一袭云雾色衣裙,云鬓斜挽,虽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却自有一份典雅清逸的高贵气韵。

    她如雪山上盛放的雪莲花,神圣不可?侵犯。

    那双冰润润的眸子朝她静静投来?一眼?,有错愕,而后便?是怜悯。

    淑妃回到院里照了镜子,便?也?懂了王妃的那份怜悯,以及其余妾侍看向她的羡慕目光里,为何?又?含着一丝嘲弄。

    她的眉眼?像了王妃五分。

    而睿王爱极了她的眼?睛,尤其爱看她眼?睛里的绵绵情意。

    那是他在王妃那里得不到的。

    王妃永不会爱他。

    淑妃那时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心疼睿王,心疼这个爱而不得的男人。

    她满心满眼?地爱他,试图将?他对房淑静的那颗心,转到自己身上。

    然而直到房淑静死后的第一个忌日,她去抱着那醉酒颓然的男人,告诉他:“陛下,皇后虽不在了,但您还有臣妾,臣妾会一直陪您。”

    也?不知这话如何?激怒了他,他掐住她的脖子,阴恻恻道:“你算什么东西?,配与她比?”

    一向待她温柔的男人,那时通红着脸,额上爆着青筋,凶神恶煞地仿若地狱里的修罗,眼?底更是不加掩饰的t?鄙夷与轻蔑。

    淑妃这才?明白,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替身。

    替身怎可?取代正主?又?怎么敢说这种?话。

    简直不知所?谓。

    多年来?,后宫众人羡慕她的盛宠不衰,她却无比羡慕贤妃——

    哪怕杨宜兰无宠,但杨宜兰就是杨宜兰,不是谁的替代品。

    不是淑妃,房淑静的淑。

    也?不是昭宁帝口中的淑儿,房淑静的淑。

    她本名叫郑月容,小名绒绒,和“淑”这个字毫无干系。

    可?如今这世上,再无人叫她本名了。

    淑妃认命做影子,可?三皇子不甘心做垫脚石。

    当日回到府中,他再次找到谢无陵。

    这一回无论谢无陵如何?劝,三皇子心意已决,再无转圜。

    他站在谢无陵面前,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肩,双眸溢满不甘的野心:“再不争一争,我为藩王,你为属臣,我失江山,你失美人,我们?往后将?被?司马缙和裴守真压在底下,再无翻身机会。”

    “谢无陵,你甘愿吗?”

    “夺妻之仇,你能放下吗?”

    “倘若不甘,倘若放不下,便?随我放手一搏吧。”

    “我与你保证,待我荣登大宝之日,便?是你洞房花烛之时!”

    【106】

    【106】/晋江文学城首发

    春去秋来, 不知不觉,二皇子监国已近四月。

    他或许不是什么天资卓然之人,但?监国, 也无须多少?天资, 只要他居中持重,有颗贤德爱民之心, 其余的事自有臣工们操心。

    昭宁帝的病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但?长期卧床, 叫他的脾气?越来越差。

    动辄打骂宫人, 对侍疾的妃嫔们亦没什么好脸色。

    贤妃主?持后宫, 听得年轻妃嫔们的诉苦,心下不忍, 却?也无法, 毕竟伺候皇帝是后妃们的分内之事。

    她试图去寻淑妃, 让淑妃帮着劝劝皇帝。

    可淑妃自?打二皇子监国后, 便称病抱恙, 每日待在?淑华宫里休养,再不出门。

    贤妃知道,淑妃这是在?朝她示弱。

    如今前朝由二皇子把持, 后宫由她掌握,朝野内外几乎可称是贤妃母子的囊中之物, 若此时淑妃还去昭宁帝面前争宠,过于碍眼。

    急流勇退, 淑妃是个聪明人。

    贤妃拨弄着掌心红润润的南红玛瑙珠串想, 起码,比她那?个儿子聪明。

    念在?大家都?是潜邸旧人, 贤妃是愿意留淑妃一条命,叫她安度余生的。

    只要淑妃不犯傻。

    贤妃默默祈盼着,郑月容,你可别犯傻-

    八月秋风起,清菊爽寒,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至。

    此等佳节,宫外百姓们阖家团圆,宫里宴饮也办得一如既往的隆重。

    昭宁帝半边身子虽还僵直着不能动弹,但?为着向朝臣证明他这个皇帝还在?,愣是叫四名内侍将他抬到了?太极殿上座。

    他穿着簇新的朱红团龙纹锦袍,头戴金冠,却?依旧掩不住清癯脸庞的浓重病态。

    前来赴宴的文武重臣们看着上座的昭宁帝,再看昭宁帝下手边年轻力?壮的二皇子,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一声叹息:皇帝真的老了?。

    老了?,便也该退了?。

    只是权势使人沉沦,尝过权柄在?手的滋味,再想放开,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朝臣们心思各异地忖度着,陛下到底何时才愿意将权力?完全交给二皇子,又打算如何处置东宫太子。

    那?倒霉的太子,大半辈子都?受制于他的父皇,成为他父皇掌心一颗随意摆弄的棋子,想想也实在?可怜。

    宫宴上丝竹靡靡,歌舞翩翩,朝臣们觥筹交错,一切都?如往常般怡然自?得。

    直到外头忽然响起宫人们的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昭宁帝眼歪口斜,想要发号施令:“怎…怎么……”

    他可以说话,但?不能急,一急话说不清也就罢了?,口诞也克制不住地从嘴角往下淌。

    总管太监连忙拿帕子给他擦:“哎哟,万岁爷您别急。”

    下首的二皇子适时站起来,语气?凝肃,却?并不慌乱:“外头怎么回?事?”

    很快有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禀报:“安礼门走水了?,那?一片火光冲天呢!”

    二皇子拧着眉,忙派了?亲卫去查看,又安抚殿内众人:“莫要慌张,安礼门在?东北角,烧不着此处。”

    殿内众臣见二皇子临危不惧,也纷纷定下心来。

    然而?没多久,外头又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嘈杂,隐隐伴随着马蹄声。

    殿内众人心惊,皇宫内苑,怎会有人纵马?又怎敢有人纵马!

    不等他们想明白,殿外杀声四起——

    “除佞臣,清君侧!”

    “除佞臣,清君侧!!!”

    整齐划一的口号,更叫殿内众臣错愕不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哪门子的佞臣?清哪门子的君侧?

    不多时,禁军统领疾步赶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二殿下,三?殿下带着精兵烧了?安礼门,包围了?太极殿!”

    三?皇子?

    他是疯了?吗。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又不禁惊讶,三?皇子是哪来的兵?

    如今禁军由二皇子掌握,兵部仍是直接听从昭宁帝的授意,成年皇子虽能拥有两千亲卫,可区区两千亲卫,哪能闹出这样的阵仗?

    昭宁帝瘫坐在?龙椅上,颤抖着抬起手指:“逆…逆子……”

    “陛下切勿动怒。”

    下座的裴瑕搁下杯盏起身,朝皇帝一拜,又看向掌事总管冯安:“还请冯总管千万看顾好陛下。”

    冯安连连称是,招手示意着侍卫们近身护卫昭宁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瑕朝二皇子轻轻颔首。

    二皇子会意,肃目看向禁军统领:“你速速去问,司马泽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日子,他带这么多兵进宫,是要谋反么!”

    话音方落,殿外一阵兵器铮然的厮杀声响起。

    三?皇子一袭金甲,手持长剑,打头走了?进来。

    而?他左后侧是一袭银甲的谢无陵,右侧是另一名阔脸大将,瞧着面生,但?还是有人认出,这将领乃是陇西节度使的长子何崇文。

    在?他们三?人身后,是数百名银甲精兵。

    个个身形魁梧,手中利刃已?沾上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猩红色的团花地衣上。

    见这来势汹汹的阵仗,诸位官员内眷与后妃公主?们纷纷尖叫着,战战兢兢朝柱子后躲去。

    二皇子眼底也有刹那?慌乱,但?看到缓步而?来的裴瑕,心神定下,扬声吩咐左右:“保护陛下与贤妃!”

    又上前一步,怒目瞪着三?皇子:“老三?,你这是要做什么?”

    三?皇子走到如今这一步,已?孤注一掷,再无退路,看向二皇子的眸光也是不加掩饰的憎恶与冷戾:“司马缙,你这卑鄙小人,趁着父皇病重,与裴守真这奸佞一同蛊惑父皇,窃取监国之权,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肃清朝堂,除了?你们这对奸贼!”

    二皇子闻言冷笑:“你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厉害极了?。而?今父皇就在?这,你若有不服,大可直接问父皇。看看到底是我蛊惑圣心,还是你狼子野心,妄图逼宫弑君,谋朝篡位!”

    “我自?是要问一问父皇。”

    三?皇子冷声说着,又淡漠扫了?眼殿内诸位大臣:“都?老实待着,有不从者,我不介意拎个出来,杀鸡儆猴。”

    说罢,银甲精兵们齐齐亮起刀剑,威势逼人。

    三?皇子有兵在?手,再看殿中众人犹如视猪狗,气?定神闲拾级而?上,双眸炯炯看向上座的昭宁帝,拜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昭宁帝和贤妃被龙影卫护在?身后,流诞的嘴角抽动着,眸光愤懑:“逆…逆子……”

    三?皇子面色沉了?沉,缓缓抬起眼:“父皇,您当真是糊涂了?。”

    “儿臣一心敬爱您,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正本清源,恢复朝廷该有的秩序罢了?。”

    “只要父皇您一声令下,儿臣即刻诛杀司马泽与裴守真等一干乱臣贼子,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他说着,直直盯着上座的昭宁帝,明亮的眼眸里盛满熊熊野心,亦透着一丝期待,一丝请求:“还望父皇允准。”

    然昭宁帝望着他,眉眼间渐渐浮现一层悲哀的怜悯,他道:“老三?,你着实叫朕伤心。”

    三?皇子眼中的期待如泡沫般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不甘与杀意。

    “看来父皇病得实在?不轻。”

    三?皇子面无表情说了?声,转而?面向殿内诸位大臣,扬声道:“陛下病重,神识不清。我既为皇子,自?有匡扶江山社稷之责。而?今二皇子司马泽与翰林院裴守真狼狈为奸,妄图蛊惑圣心,窃取国本,我秉承天意,诛杀此二贼!”

    “来人,将他们押了?!”

    宫宴之上不能带任何兵器,是以除了?三?皇子的人,殿中其他人无异于待宰羔t?羊。

    谢无陵神情肃穆,拎着刀,一步步朝一袭绯红官袍的裴瑕走去。

    大半年未见,依旧是相看两厌。

    谢无陵把刀架在?裴瑕脖子上时,压低声音道了?句:“刀剑无眼,你最好识时务些,我不想沾了?你的血。”

    裴瑕看着眼前这身着重甲、气?势凌厉的高大男人,冷白脸庞依旧无波无澜,只平静回?望道:“我亦不想沾了?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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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陵薄唇轻扯:“死到临头,竟还不忘装腔作?势。”

    裴瑕由他押着,往殿中走去:“谢无陵,你现下回?头,或还来得及。”

    “裴守真,现下是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裴瑕道:“你可知你今日此举,乃是谋逆重罪。”

    谢无陵眉心微动了?动,浓长眼睫低垂:“成王败寇,只要三?殿下登上至高之位,那?便是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裴瑕嗤了?声,脸庞稍偏,清清冷冷朝他瞥去一眼:“你且猜一猜,倘若玉娘知晓你是靠着谋逆上位,便是你权柄滔天,我命丧于此,她可愿改嫁于你这个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这凉薄语气?,听得谢无陵心头邪火骤起。

    手中刀柄也不禁加重了?力?气?,锋利刀刃直直陷入裴瑕的脖颈,立刻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裴守真,你可知你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有多欠揍?”

    谢无陵咬牙:“若不是看在?你对娇娇有恩,又是棣哥儿生父的份上,老子真想把你这根舌头割了?喂狗吃!”

    裴瑕闻言,冷笑一声:“巧了?,我亦想将你这张嘴缝起来,教你从此做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两个男人视线相对,刀光剑影,杀意愈浓。

    最终,裴瑕与二皇子还是被押到三?皇子面前。

    谢无陵押着裴瑕要跪,裴瑕背脊挺拔,不跪。

    二皇子亦不肯跪,站姿笔直,语重心长地与三?皇子道:“老三?,你我乃是亲手足,何至于此?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三?皇子冷冷睇他:“都?这个时候了?,何必还惺惺作?态,叫人恶心。”

    想了?想,又笑道:“你若愿跪下与我称臣,我念在?兄弟情谊,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条性命。”

    毕竟弑兄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听。

    二皇子见他毫无半分悔改,端正面庞闪过一抹痛色,哀道:“老三?,你这般作?为,不但?伤了?父皇的心,还伤了?淑母妃的心。”

    提到淑妃,三?皇子眼波一闪,但?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冷硬:“莫要再与我说这些废话,我才不吃你这套假仁假义。”

    “我数三?个数,倘若你还不肯跪下,便莫怪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狠了?。”

    “三?……”

    “二……”

    三?皇子抬起手,说出最后一个数时,视线看向押着二皇子的陇西节度使侄子何崇文:“一。”

    何崇文眉梢一挑,握着剑的手臂肌肉鼓起。

    下一刻,只听“咻”得一声。

    一阵殷红血光从三?皇子眼前绽开。

    倒下之人,却?不是二皇子,而?是何崇文。

    一支不知从暗处而?来的弩箭,直直射穿他的喉咙。

    长刀“哐当”落下,他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温热的血溅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脸。

    变故来得太快,不等三?皇子反应,又一支弩箭射了?过来。

    这次是射中他的右膝窝,骤然剧痛,他身形栽倒,单膝跪在?了?二皇子面前。

    宛若俯首称臣。

    “殿下!”谢无陵惊住,长刀还架在?裴瑕的脖子上,刀口加深。

    二皇子见状,眉头皱起:“守真。”

    裴瑕神色平静,望向二皇子:“殿下只做你应做之事,我与他的私怨,我自?会处置。”

    二皇子心绪复杂,很不赞同。

    裴瑕总说他优柔寡断,可对这个谢无陵,优柔寡断的分明是他裴守真。

    原本第一支箭射向何崇文,第二支箭就该射穿谢无陵的——

    可裴瑕恳求他,留谢无陵一命。

    “谢无陵,倘若你伤守真半分,我定将你五马分尸。”二皇子沉脸警告。

    话音落下,宫殿四处藏匿的暗卫也如潮水般涌出,在?殿中众人惊慌的尖叫声里,无数弩箭如疾风骤雨,咻咻破风,射中那?些银甲兵将的喉咙与胸膛。

    鲜血染红银色铠甲,宛若雪地盛开一朵朵妖异艳丽的花。

    谢无陵在?冲破安礼门时,便觉一切顺利得叫人心悸。

    可三?皇子已?经杀红了?眼,且既入皇城,便没了?回?头路,哪怕明知前路是深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

    这是一出,引君入瓮。

    裴瑕明显感受到身后男人粗重的呼吸,他垂下眼,淡淡道:“你现下也可选择杀了?我。”

    “你闭嘴!”

    谢无陵狠狠咬牙,呼吸粗喘着,犹如困兽般看着随他们一同进来的将士,一个个地倒下,尸首堆叠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鲜血将脚下铺陈的红色地衣染得越发鲜艳。

    他心跳如鼓,牢牢握着手中的剑柄,终是没忍住,哑声问:“裴守真,为何不杀我?”

    裴瑕眼神轻晃了?晃。

    这谢无陵,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聪明人跟错了?主?子,空有满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

    千里马遇不见伯乐,的确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的确是想杀了?你。”

    裴瑕目光淡漠地看着龙影卫们将叛军们一个个处决,看着三?皇子被禁军押着,送到昭宁帝面前。

    他道:“但?我答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抵在?脖间的长刀有一瞬僵凝。

    裴瑕心下也涌起一阵难抑的恨。

    他没回?头,但?他知晓此刻的谢无陵,应当得意极了?。

    他裴守真的妻子,惦记着他谢无陵的命……

    恨意在?胸膛里翻涌着,如冰川水寒,又如烈火灼烧,裴瑕沉沉吐了?两口气?,才压下那?份肆意滋生的恨意。

    或者更具体地说,妒意。

    他如此嫉妒着谢无陵。

    哪怕今日他才是赢家。

    “娇娇,娇娇她……”

    谢无陵的喉头微哽,鼻音不觉也重了?:“她求你了??”

    裴瑕终是回?过了?头。

    刀锋随着他的动作?,再次碾入伤口,他也不觉疼痛般,只一双冰润的黑眸直直看向谢无陵:“我说过,不许这般唤她。”

    谢无陵看着他脖间流出的血,咬牙:“老子就这样喊了?怎么着,你杀了?我吧,干脆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想?”

    “那?你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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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裴守真,你莫要得意忘形。”

    拿着刀的嚷嚷着有本事杀了?我,被刀架着脖子的咬牙切齿说着别过分。

    这场面荒诞又诡异。

    满朝文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而?上首的昭宁帝见到这动静,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问二皇子:“他们二人,有何恩怨?”

    二皇子讪讪:“一点私人恩怨。”

    昭宁帝又看了?眼谢无陵那?张脸,心头不悦:“杀了?便是。”

    一侧的贤妃呼吸一窒。

    有心劝阻,却?又怕引起昭宁帝疑心,到底忍住,只朝二皇子使眼色。

    二皇子会意,朝前走了?一步,挡住昭宁帝的视线,敛眸道:“父皇,朝臣们都?还在?,您看老三?这该如何处置?”

    昭宁帝的注意力?也由下首那?俩人,转移到眼前的三?皇子身上。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而?今满脸不甘、愤懑、怨恨地望向自?己,昭宁帝那?双利眼里也浮现一丝怅然哀色。

    他叹息道:“老三?,你实在?叫朕失望。”

    三?皇子笑了?:“父皇何时对儿臣有过期望?”

    “打从您决定让司马缙监国,儿臣便知晓自?身成了?弃子。”

    “而?今这一出引君入瓮,更是印证了?儿臣的想法。父皇您只需要一个儿子,为了?那?个儿子,我、太子,我们其他人皆是可以丢弃的棋,给人踏脚的石。”

    “可儿臣不服,儿臣实在?不服。儿臣哪里比不得司马缙了??父皇,您明明曾经那?样宠爱儿臣,儿臣也是真心敬您、爱您,可您为什么弃了?儿臣,选了?司马缙?是儿臣哪不够好么,还是儿臣哪不顺您的心意了??父皇,儿臣不甘啊……”

    昭宁帝凝视着眼前的第三?子,这孩子的眉眼随了?淑妃,性情又随了?他几分。

    简直比太子,还要像他与房淑静的亲生子。

    几个儿子里,他的确也更偏爱这个儿子,也是唯一带到身边教养过的儿子。

    然而?或许是溺爱太过,教他养得骄纵了?些……

    单就储君而?言,贤妃之子,的确更为稳妥。

    裴守真说,为天下计,为百姓计。

    又与他说,再像故人,终究不是故人……

    这个儿子再喜欢,也终究不是他与房淑静的骨肉。

    于公于私,这大位也不好给了?他。

    但?昭宁帝并不会承认,t?他只望着三?皇子,再次叹了?口气?:“朕还没死呢,你就这般心急……”

    “且就算真将大位传给你,你行事如此莽撞,一诈就出手,那?把皇位又如何坐得稳当?”

    “还有那?陇西节度使何惭,你当他是个什么善茬,你就敢与他私下来往,此举与与虎谋皮有何二异?”

    “老三?,你别怪父皇算计你,倘若你肯学到你母亲一半的审时度势,又何至于今日?”

    三?皇子忽的落下泪来。

    再次抬头,那?双看向昭宁帝的眼透着一份压抑着的恨:“我才不要像我母妃那?般懦弱隐忍,一辈子活在?旁人的影子下!我司马泽便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轰轰烈烈!”

    不等昭宁帝反应,便见三?皇子红着眼,直直朝龙影卫的刀刃撞去。

    “老三?!”

    “三?殿下!”

    尖刀刺穿了?三?皇子的胸膛,他口中吐出鲜血,眼中也泛着猩红,死死盯着昭宁帝:“父皇,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儿子……咳……还有母妃……我母妃……”

    他艰难地扭过脸,看向吓得花容失色的贤妃,喉间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血:“贤…贤母妃,你别为难我母妃。”

    贤妃热泪滚滚,哽咽道:“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三?皇子笑了?笑,而?后使出最后一份力?,将身体从刀身拔出。

    浓重的鲜血霎时染红了?金色铠甲,他仰头,朝后重重倒去。

    充血的双眼盯着房梁悬挂着的明亮菊纹宫灯,今日是中秋节啊。

    阖家团圆的中秋。

    十五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这般辉煌明亮。

    他无意撞见父皇掐着母妃的脖子,面容狰狞地叫她笑。

    她笑了?,父皇又说她笑得不像。

    她便继续笑,直笑到父皇满意。

    父皇喊她淑儿,她笑着迎合,是,臣妾是淑儿。

    可这样父皇还是不满意,抓着她的头发厉声质问,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背叛他,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那?时他尚年幼,被那?场面骇到。

    还真以为母亲背叛了?父皇。

    他觉得母亲低贱,对不住父皇,活该被那?般对待。

    后来他知道,母亲并未背叛父皇,背叛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改观,更觉得母亲低贱,都?被这样对待了?,竟然还能爱着父皇。

    她如何,如何就能忍下来呢?

    他不能忍。

    他忍不了?。

    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愿一辈子居于人下。

    映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

    三?皇子盯着那?点微光,口中呢喃:“母妃……”

    若有下辈子,你也别再遇到父皇了?。

    【107】

    【107】/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月高悬, 万籁俱寂,宣平坊沈宅却无人入眠。

    “前后门可都闩好了?让忠叔带着阿成阿礼,把前门看好, 能堵门的都堵上?。”

    李氏神情肃穆地交代完管家婆子, 又担心朝窗外看了眼?,嘴里低低念叨:“有大郎守着后院便是, 老爷那副身子骨去了后院也挡不住什么,倒不如在?屋里待着,也省得叫人记挂。”

    沈玉娇站在?榻边, 给床上?并排熟睡的棣哥儿?、阿瑜、阿瑾都掖好了被角, 又放下层层幔帐, 给孩子们隔绝出一个独立静谧的空间,这才缓步走到李氏身侧。

    “母亲, 你都站了一整夜了, 坐下等吧。”

    “唉, 我这心里直打鼓, 哪里坐得稳。”

    李氏幽幽叹气:“好好一个中秋佳节, 外头说乱就乱,实在?是吓煞人。”

    今日宫宴,沈玉娇原本要陪裴瑕一同赴宴。

    但裴瑕让她带着棣哥儿?来宣平坊沈宅, 与她父母兄嫂一同过节。

    早上?他这般安排时,沈玉娇只当他体谅她想与家人共度佳节的心情, 心头熨帖,欣然应下。

    未曾想戌时刚过, 酒酣面热时, 坊市外忽然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轰轰隆隆犹如夏日闷雷。

    沈宅的位置靠里, 尚能听到这般响动,遑论沿街的那些人家。

    沈徽当即就派了管家出去察看,不多时就见管家满脸慌乱跑回来:“外头来了好多兵,直奔着皇宫的方向去。坊正说情况不妙,叫我等速速归家,关好门户,做好防备!”

    兵变。

    上?一刻还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席面,下一刻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沈徽在?朝为官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叮嘱李氏带着妇孺们去后院,自己则与长子拿了趁手的兵器,严守门户,以防那些无?纪兵匪闯进?来作恶。

    如今已近子时,坊市外除了开?始那阵行军声外,再无?动静。

    然而越静,越叫人心慌。

    “那些兵将都朝宫里去了,守真他也在?宫里,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氏忧心忡忡,刀剑无?眼?,若是女婿有个三?长两短,那女儿?和年幼的外孙该怎么活。

    相较于?李氏的焦灼,沈玉娇垂着眼?皮,异常的平静。

    她隐约觉着,裴瑕应当知道今夜会出事,这才叫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

    倘若他早有谋算,那这场兵变的主角,便只能是三?皇子了。

    她虽是内宅妇人,裴瑕也不怎么与她说朝中之事,但二皇子监国这四个月来,不但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推行了仁政,减免赋税,朝野内外有目共睹,无?不赞誉。

    反观三?皇子,在?朝中被二皇子处处掣肘,尽显颓势。

    这场皇子之争,胜负一目了然。

    若沈玉娇是三?皇子,便也死了心,从?此做个闲散王爷,锦衣玉食,逍遥自在?。

    可三?皇子不是沈玉娇,大?抵皇室子弟血脉里都涌动着对那把宝座的渴望。

    一步之遥,谁肯甘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今他行此等兵变谋逆之事,事发突然,却并不叫人意?外。

    或者说,是二皇子和裴瑕一步步,推着他走上?这一条路——

    至于?裴瑕有几分胜算……

    沈玉娇坐在?榻边,悄悄拢紧了袍袖下的手。

    无?论是裴瑕还是谢无?陵,哪个出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怕他们俩人对上?,毕竟裴瑕答应过,会留谢无?陵一条命。而谢无?陵那性子,也定?会为了她留着裴瑕。

    怕就怕,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万一有个误伤……

    一想到那可能,沈玉娇心脏收紧,闭了闭眼?。

    天快亮吧。

    她想,裴瑕也快回来吧。

    等待总是叫人煎熬,直到白?色烛泪厚厚堆叠了几层,漆黑灯芯烧得都快见底,外头总算响起了动静。

    “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守在?门口的武婢粗嘎的嗓音难掩欢喜。

    屋内一众丫鬟女使听到这话,疲累颓靡的精神也都为之一振。

    “太?好了,可算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外头太?平了?”

    在?床边守着孩子们的程氏,以及坐在?榻边支着额头昏昏欲睡的李氏,听得这动静,也都连忙起身。

    再看沈玉娇,已然捉着湘色裙摆,匆匆忙忙朝门口跑去。

    程氏缓步走向自家婆母,“一整夜尽是玉娘在?安慰我们,我还当她半点?不怕的。如今看来,她心里也慌着呢。”

    李氏撑着桌边站起,熬到这么晚,双眼?还有些发黑,缓了口气才道:“怎能不怕?只她长了年岁,性子也越发沉稳,再不是从?前那个要我们护着的小娘子了。”

    不过再坚强的小娘子,也会害怕心慌,这不,守真一回来,可不就不用硬撑了。

    李氏特地放慢了脚步,给外头那对小夫妻留些说话的间隙。

    程氏会意?,上?前扶着婆母,也慢慢走。

    屋外天色仍是昏冥朦胧,一边是明?月当空,另一边鱼肚泛白?,隐见霞光。

    沈玉娇快步走到门口,待看到院门前,那道踏着清冷月色而来的颀长身影,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另一根心弦又紧绷起来。

    她快步迎上?前:“你可算回来了……”

    两人在?庭中碰上?,相对而立,沈玉娇清楚看到裴瑕脖颈间那道深深血痕,嘴边的话一时顿住。

    裴瑕也清楚看到妻子眼?底那份惊愕与担忧。

    一整夜的疲倦沉闷,在?此刻得到慰藉,烟消云散。

    “你脖间这……”

    话未说完,裴瑕上?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沈玉娇整个人都被摁在?他怀中,耳朵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鼻尖也盈满独属于?他的幽沉檀香气。

    那香气将她牢牢笼罩着,她大?脑有一瞬空白?,待反应过来,又嗅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守真阿兄……”她轻轻挣了下。

    揽在?肩背的手收得更?紧,男人的头颅低下,高挺鼻梁贴着她的耳侧,沉沉嗓音透着一丝倦哑:“玉娘,结束了。”

    沈玉娇怔了下。

    结束了?

    是说这场兵变,还是另有他意??

    “你…你先松开?我。”

    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响着,叫沈玉娇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序t?,她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

    裴瑕虽不舍这份令人安心的温软,但还是松开?怀中妻子。

    清澈月光下,那张如玉脸庞又恢复一贯的沉静。

    只有沈玉娇知道,这具清冷淡然的躯壳下,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守真,你可算回来了。”

    门后的李氏和程氏见小夫妻松了手,这才迎上?前:“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宫里一切可还好?”

    “母亲,阿嫂。”

    裴瑕敛衽,朝李氏和程氏挹了一礼,道:“三?皇子私通陇西节度使起兵谋逆,现三?皇子与节度使长子何崇文已经伏诛,涉及谋逆一众叛将也已被拿下。宫中贵人一切皆安,长安各坊也派了金吾卫巡防,搜捕余下逃兵。”

    “我回来时,街面清静,秩序井然,并无?动乱,是以不必太?过紧张。”

    听得三?皇子谋逆,李氏和程氏皆是惊骇不已。

    惊骇过后,听到兵乱已平,也都放下心来,只掩着胸口唏嘘道:“怎的就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逼宫……”

    说话间,沈徽父子也匆忙赶来。

    裴瑕大?致说了宫中情况,暂时解了他们的忧虑。

    沈徽还想多问,但见裴瑕眉宇间的疲色,以及脖间那道凝结的血痕,忙道:“折腾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视线落在?心神不宁的女儿?身上?,沈徽轻咳一声,缓声提醒:“玉娘,你记得替守真颈间伤口上?药。棣哥儿?就留在?这,有我和你母亲看顾着,你们去客房歇着吧。”

    沈玉娇有一肚子的话想问裴瑕,听得父亲这般交代,轻轻应了声:“好。”

    裴瑕瞥见她柔婉眉眼?间萦绕的忧虑,薄唇轻抿,与沈家人告辞后,便牵着她回了客房。

    房门一阖上?,沈玉娇唤他:“郎君。”

    剩下半句话还未出口,裴瑕转过身,语气淡漠:“他还活着。”

    沈玉娇一噎。

    同时,另一根紧绷的心弦也松了。

    活着就好。

    裴瑕已走到桌边坐下,见她仍怔怔站在?门口,眸色微暗,面上?不显,只道:“玉娘,伤药。”

    沈玉娇恍然回过神,握紧手中那瓶丫鬟送来的伤药,提步上?前:“沐浴后再上?药吧。”

    她在?他面前站定?,视线落向男人修长脖颈上?那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他肤色本就白?,这样一道伤口,红艳艳一条痕,突兀到压根无?法忽视。

    “这是怎么弄的?”

    纤细指尖犹豫片刻,还是轻抚上?伤侧:“有人挟持你?”

    裴瑕看着她:“谢无?陵。”

    那落在?颈间的指尖微微一颤。

    沈玉娇细眉蹙起,有些不敢相信:“三?皇子不是败了么?”

    裴瑕:“嗯,败了。”

    沈玉娇:“那怎会……”

    “一点?小伤,不妨事。”

    裴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身侧坐下,漆黑眼?眸此刻蕴满平和的冷静:“你只须知晓,我应你之事,并未食言。现下,该你履约了。”

    “玉娘,从?今往后,你我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提那人了可好?”

    沈玉娇喉间一阵艰涩。

    桌侧薄纱罩灯透出来的暖色烛光,照进?男人深邃的眼?底,宛若月光洒在?夜晚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

    他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沈玉娇知道,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何况,这是她应了他的。

    “好。”

    她反握住裴瑕的手,扯唇露出个浅笑:“累了一夜了,快去洗沐,回来我给你上?药。”

    裴瑕看着她,默了两息,也笑了:“嗯,这就去。”

    行至门口时,他朝里看了眼?。

    他的妻仍坐在?桌边,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朦胧烛光笼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颈,素色的裙衫,恬静柔美,宛若一座精美玉雕。

    他知晓,她此刻在?为另一个男人难过。

    说不介意?是假的。

    却也知道没有那个必要,毕竟经此一回,谢无?陵再无?可能留在?长安。

    而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将那人从?她的心里剔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定?能碾去那人存在?的痕迹。

    对此,裴瑕深信不疑-

    元寿二十一年的这场谋逆,自戌时起,到寅时彻底平定?,不过半夜功夫。

    起的匆忙,结束的也匆忙,但事后算起账,三?皇子一党与陇西节度使九族,抄家的、砍头的、流放的、下狱的,林林总总,也牵扯了上?万条性命。

    作为三?皇子心腹,谢无?陵理应判处极刑。

    昭宁帝也是这么个意?思。

    但二皇子记着裴瑕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向昭宁帝求情:“这个谢无?陵谋逆不假,但他也是被司马缙蛊惑,才犯下大?错。他从?前在?宁州杀过水寇,又为朝廷发现一座金矿,还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黥面、劓刑、流放皆可……”

    “不过一个小小长史,何须你费这般口舌。”

    昭宁帝眉间满是不耐,再次说了那个字:“杀。”

    轻飘飘的,如碾死一只蚂蚁。

    二皇子擦了擦鼻尖冷汗,还想再说,被贤妃一个眼?色制止。

    待到母子俩从?紫宸宫退下,二皇子愁眉苦脸:“可我已经应了守真,留他一命的……”

    他有些纳闷:“我怎么瞧着父皇对这个谢无?陵,好似十分嫌恶?”

    贤妃眸光轻闪。

    默了片刻,她道:“既你父皇说了要杀,那便杀了吧。”

    二皇子啊了声:“可守真那边,我怎好食言?”

    贤妃看着这老实儿?子,叹口气:“那就去问裴守真,他点?子多,你听听看,觉得哪个可行就用哪个。”

    二皇子闻言,与贤妃行了个礼,便去寻裴守真。

    贤妃看着二皇子远去的背影,好半晌,抬眸示意?身侧嬷嬷过来,又在?她耳边低低吩咐了两句。

    嬷嬷眼?底闪过诧异,看向贤妃:“娘娘……”

    贤妃朝她颔首:“不弄清楚,我夜里睡都睡不踏实。”

    嬷嬷应了声是。

    主仆俩刚要离了紫宸宫,却见绯红余晖斜照的长长宫道上?,一袭黛青色深衣的高髻美人缓步而来。

    贤妃愣在?原地,有刹那失神。

    “房姐姐……”

    她呢喃着,喊出这个多年再未喊过的称呼。

    直到那道窈窕身影行至身前,贤妃回过神,两道柳眉也蹙起,不悦,更?不解:“你怎的作这副打扮?”

    眼?前之人,并非房淑静,而是照着房淑静打扮的淑妃。

    她本就生得五分像先后,如今又梳着先后常梳的玉螺髻,穿着先后常穿的衣裙,描着一样的远山眉,点?着一样的圣檀心,乍一看便如先后复生一般。

    年轻时,贤妃对淑妃这张脸,也心生鄙夷,觉着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得意?张狂个什么劲儿?。

    如今皆成了深宫妇人,她只觉得淑妃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可怜。

    而这可怜的妇人,刚失了孩子。

    思及此处,贤妃缓了语气:“陛下说了,老三?作孽,罪不在?你。他不会责罚你,只叫你往后就在?淑华宫静思休养,无?诏不得出来走动。”

    “你回去吧。”贤妃道。

    淑妃却望着她,微微笑了下:“你方才也将我当做她了吧。”

    这忽然一句叫贤妃错愕,待回过神来,她蹙眉:“你什么意?思?”

    淑妃没答,只道:“我想见陛下一面,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

    贤妃道:“陛下此刻应当不想见你。”

    淑妃道:“你未曾通传,怎知他不想见我。”

    贤妃语塞,而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与你逞口舌之快。老三?犯下那等大?罪,陛下火气未消,你此刻求见,必然讨不到好,还是快回去吧……”

    说到这,她垂着眼?皮,补了句:“老三?那孩子……闭眼?前还念着你,让我善待你。”

    淑妃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美眸间也隐约笼上?一丝雾气。

    贤妃叹道:“同为人母,我知你心头之痛,也知为人母亲,多有难处……”

    三?皇子不听淑妃劝阻,寿安又何曾听她的教诲?

    儿?与女,都是债。

    “杨宜兰,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

    贤妃怔住。

    许久未曾有人这样唤她了。

    少说得有二十年了吧。

    淑妃朝她轻笑了笑:“就当帮我一回,替我通传一声吧。这辈子,估计也就见这最后一回了。”

    不知怎么的,淑妃这般微笑看着她,贤妃心间莫名有些发涩。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淑妃模仿房姐姐,已模仿得这般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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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笑,实在?是太?像房姐姐了。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睿王府,房姐姐握着她的手请求:“宜兰,这府中只有你能帮我了,就当我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简直一模一样。

    当年她没能拒绝房淑静。

    这回,她也没能拒绝淑妃。

    她进?去替淑妃传了话,昭宁帝的反应,如她想象t?中的一样,皱着眉头,说不见。

    贤妃极少反驳昭宁帝的话,但这回,她替这多年“夙敌”求了情:“陛下,她说是最后一面了。好歹,她也陪了您这些年……”

    昭宁帝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松了口:“罢了,让她进?来。”

    到底是宠了这些年的女人。

    哪怕是个赝品,也有几分情。

    贤妃屈膝离开?,走出寝殿大?门,她看向廊下静立的那道素色身影:“陛下让你进?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淑妃好似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多谢。”

    她面向贤妃行了个礼,擦肩而过时,她低语道:“我这人一向不爱欠别人,你帮我一回,我也回你一礼。”

    贤妃眯了眯眼?。

    不等她琢磨这话的意?思,淑妃已然提步,随内侍入了殿。

    【108】

    【108】/晋江文学城首发

    金红色的霞光一点点洒在紫宸宫碧色琉璃瓦间, 随着落日?式微,渐渐暗下,宛若一副褪了?色的画。

    贤妃本该离开?的, 但脚步却如钉在廊下般。

    嬷嬷低声提醒:“娘娘, 时辰不早了?。”

    贤妃道:“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心?慌, 好似有?什么东西悬在胸口,晃晃悠悠,叫人惶恐。

    不多?时, 门里有?了?动静。

    却是太监总管冯安走?了?出来, 见着贤妃, 老太监也有?些诧异:“娘娘还?有?事么?”

    贤妃温雅笑了?下:“无事,只是忽然觉着站在此处看落日?, 别有?一番景致。”

    说着, 她往那紧阖朱色雕花木门瞥了?眼:“冯总管怎的不在里头伺候?”

    老太监道:“陛下与淑妃娘娘有?要事相谈, 命老奴先退下。”

    要事。

    贤妃嘴角笑意微微一凝, 不知怎的, 脑中陡然想到去年刑部大牢里,锦华服下毒酒时,那张阴恻恻笑着的脸。

    她说, 她留了?后手。

    难道是指淑妃?

    是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自?己未能保下锦华, 以锦华那等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也不会叫她好过。

    思及淑妃进门前的妆扮, 还?有?她那句意味不明的“回你一礼”, 贤妃霎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千防万防, 怎么就这个?节骨眼……疏忽了?!

    懊恼的情绪在胸间迅速蔓延,贤妃紧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倘若淑妃真的将当年之事告知陛下……

    那么,这两人怕是……

    都不能留了?。

    眼皮垂下,遮住贤妃眼底起?伏不定的杀意,她攥紧手指,沉下气等着。

    然而直到笼在琉璃瓦上的最后一缕霞光也被浓郁夜色吞没?,寝殿的门依旧掩着。

    这份诡异的静谧,不仅让贤妃疑惑,守在门口的总管太监也皱起?眉。

    “也到晚膳时辰了?,冯总管进去问问?”贤妃道。

    冯安应下,行至门口唤了?一声:“陛下。”

    里头没?回应。

    于是提高嗓音,又唤了?一声,“陛下,可要宣晚膳?”

    殿内仍是一片沉沉静寂。

    这情况实在太诡异,贤妃一时也顾不上其他?,急急上前,推门而入。

    宽敞轩丽的金殿内只燃着零星几盏灯,空气中弥漫着冗杂药材苦涩的龙涎香气,细闻似乎还?有?一丝鲜血腥膻。

    待行至内殿,见着眼前情形,贤妃与冯安等人皆惊骇到失声。

    只见宽大龙床上,衾被凌乱,枕头落地,昭宁帝直挺挺躺着,双眼睁大,眼珠爆凸,手指蜷缩,清瘦嶙峋的脸庞呈现一片灰青色。

    而一袭黛青色深衣的淑妃趴在榻边,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搭在身?侧的雪白腕子上是一道深深刀痕。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她淡色裙摆,血液如蛇,顺着脚踏蜿蜒而下,一直没?入锦织地衣。

    “陛下!”冯安惊叫着冲上前。

    贤妃也没?想到,殿内竟是这幅场景。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冯安已探了?昭宁帝的鼻息,白了?脸色:“没?…没?气了?。”

    皇帝死了?。

    这个?认知叫贤妃的大脑空了?两瞬。

    但也仅仅两瞬,她镇定下来,心?头更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死了?啊。

    死就死了?吧。

    她淡淡看了?眼床上那死不瞑目的老迈帝王,而后蹲下身?,去看榻边的淑妃。

    伸手探了?鼻息,还?剩一缕气。

    贤妃摁着她的人中:“淑妃,淑妃你醒醒。”

    淑妃仍闭着眼。

    贤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照理说,她应当就由着淑妃这般死了?的。

    可她还?是想问问她,再与她说说话。

    于是她继续掐她的人中,拍着她的脸,哑声朝她喊:“郑月容,你醒醒。”

    未曾想真喊回了?淑妃半口气,她眼皮微弱动了?下。

    待见着是贤妃,她惨白笑了?。

    “你还?笑。”贤妃咬牙:“你是疯了?吗?”

    “或许吧。”

    淑妃已没?多?少气,眼皮维持着一条缝,失了?血色的苍白唇瓣翕动:“锦华……的人,寻到我……”

    “回你……回你一礼,往后……你大可安心?……咳,安心?做你的太后……”

    “我…累了?……”

    好累啊。

    想回家,回到安乐坊杨柳巷的郑宅。

    若回到那一年的上巳节,她定不凑热闹,去看劳什子锦帐里的胡姬舞。

    不看那支舞,便也不会与司马瑞遇上,虚度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

    拿枕头闷在昭宁帝脸上的那刹那,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淑妃,心?里竟无半分害怕,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跨坐在他?孱弱干瘦的躯体上,用尽全?力摁着那枚锦枕,看到他?试图伸手挣扎,听到他?喉中发出困兽般低哑的嘶吼,她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很快就要结束了?。

    多?年前,他?开?启她此生?的错误,而今便由她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陛下,你真是个?可怜虫。”

    这回换她来凌辱他?,她扮成房淑静的模样,美眸弯弯与他?笑道:“她的心?里一直住着别的男人,甚至在你的眼皮底下,与那男人诞下一个?孩子。”

    这一回,大抵是她笑得?最像房淑静的时候了?。

    就连那冷漠不屑的眼神,也如出一辙。

    昭宁帝一阵恍惚,而后怒不可遏,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只涨红着脸,骂她:“你这贱妇!”

    淑妃笑得?更畅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笑着笑着,她流下泪:“司马瑞,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得?到真爱?”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才会真情实意爱过他?。

    如今想起?,只觉无比恶心?。

    恶心?到她再也不想苟活,只想尽快结束这荒谬可笑的一生?。

    “郑月容,你怎的这般糊涂!”

    贤妃哀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淑妃想回一句,这是她此生?最清醒最正确的选择,可她实在太累了?。

    完全?没?了?力气,眼皮都撑不开?。

    却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世上已再无任何叫她留恋之物。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静谧金殿里,淑妃在贤妃的怀中闭了?眼-

    当日?夜里,贤妃紧急召来二皇子、丞相与多?名?重臣,商讨此事。

    皇帝被宠妃用枕头闷死,这事传扬出去,实是天大的丑闻。

    一番商讨至天明,众人决定暂瞒昭宁帝死讯。

    只对外宣称皇帝病重,又过了?两日?,才宣告天下,昭宁帝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淑妃郑氏悲恸不已,割腕殉情,追随先帝而去。

    先帝驾崩,新帝当立。

    东宫太子自?请废黜,与群臣一起?拥立二皇子司马缙。

    司马缙推辞再三,最后含泪接过玉玺,在群臣山呼万岁声中,登上那至高之位。

    九月底,司马缙改年号元寿为淳庆。

    淳庆元年十月,旧太子司马昱封作安王,搬出东宫,赐居永兴坊亲王府邸。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其中一道圣旨送到刑部重牢,特赦了?涉及昌王谋反案的副将,谢无陵。

    宣旨之人,是新任丞相裴瑕。

    典狱长走?在前头,毕恭毕敬领着这位新贵朝监舍走?去:“裴相公,您当心?地上滑。”

    谢无陵身?手好,当初在太极殿被拿下时,昭宁帝特地交代,有?功夫在身?的叛将都关进水牢。

    秋意寒凉,水牢潮湿,日?日?夜夜泡在其中,手脚都溃烂生?脓,便是再好的功夫也能废了?。

    裴瑕在昏暗阴寒的水牢中见到谢无陵时,那人已不复从前的张狂意气。

    他?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乌发凌乱的脑袋,半死不活地垂着,腰部以下浸没?在一片浑浊污水之中。

    粗大的双腕间已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模糊的,一时都分不清是麻绳里长出血肉,还?是血肉里生?出麻绳。

    他?身?上还?穿着被擒之日?的那件红色里袍。

    连日?拷打受刑,红袍已破烂不堪,裂开?的布料之t?下,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新伤叠旧伤,深伤叠浅痕,浑身?近乎无一块好肉,实在是狼狈至极。

    裴瑕一袭绯紫官袍,站在灯火明亮处,看着水牢中了?无生?气的男人,心?里却无半分快意。

    他?只是庆幸。

    还?好没?叫玉娘瞧见这人的模样,不然,她定要伤心?,也更难忘记。

    想到妻子,裴瑕眸色柔缓。

    没?了?谢无陵的打扰,他?与玉娘的日?子变得?平静祥和,夫妻间温情亲近,虽称不上蜜里调油,却也算得?上和睦融洽。

    再加之新帝即位,擢升他?为丞相,年方二十五便成了?一品重臣,这份隆宠,一时叫他?成为长安城里最为春风得?意、风光无两的存在。

    典狱长有?意奉承贵人,见水里的谢无陵还?在昏睡,不禁粗着嗓门斥道:“别睡了?,快醒一醒——”

    喊了?两嗓子见没?反应,又从腰间解下鞭子,抬手便要抽去:“你这混账东西,是死了?不成?”

    鞭子还?未甩出,手腕便被扼住。

    典狱长一怔,回过脸便对上一双清冷如冰的黑眸。

    那一眼凉沁沁的,直教?人背脊都发颤,牢头战战兢兢:“裴…裴相公?”

    “出去。”

    裴瑕甩开?他?的手,又从袖中掏出块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清瘦长指。

    典狱长见状,半点不敢耽搁:“是…是,卑职这就出去。”

    水牢里很快又恢复开?始的静谧,一滩死水般。

    裴瑕手持圣旨,朝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水里的男人:“谢无陵。”

    他?声线疏冷,不疾不徐:“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待我宣完这道旨,你也可以出去了?。”

    良久,水中之人才后知后觉般有?了?反应。

    水声淅沥,铁锁哗啦,谢无陵缓缓抬起?头。

    随着动作,勒在腕间的麻绳似乎收得?更紧,深陷入血肉里,周遭皮肤激起?一片绯红。

    他?却不觉痛般,撩起?眼皮,看向灯火明亮处的男人。

    紫袍金带,面如冠玉,当真是芝兰玉树,清贵无双。

    “紫袍……”

    谢无陵扯了?下唇角,苍白消瘦的脸庞露出个?懒散笑意:“又升官了?啊。”

    这一笑,那种熟悉的反感霎时涌上心?头。

    裴瑕眉心?轻折,语气冷淡:“这会儿还?能笑出来,看来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还?要硬。”

    谢无陵懒洋洋仰着脑袋,明明浑身?酸疼麻痹得?厉害,嘴角的弧度却咧得?更大:“那必须的啊。”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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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道:“不信咱比一比,我定比你活得?长。”

    裴瑕道:“我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

    “那你杀呗。”

    谢无陵斜着眼,满不在乎:“那日?在皇宫里,又不是没?给你机会。”

    “我说过,我应了?玉娘,留你一命。”

    裴瑕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对她食言。”

    谢无陵听他?提起?沈玉娇,狭眸中似有?星光轻闪,不过转瞬,那份柔意敛起?,他?仍是那副懒散恣意的模样,直直看向裴瑕:“到底是不想对她食言,还?是怕杀了?我,她会惦记我一辈子?”

    裴瑕眸色骤暗。

    谢无陵见状,笑得?更畅快了?:“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反正换做是他?,定也不会杀了?裴瑕。

    毕竟死者为大,活人再怎么比,终是越不过那死了?的。

    裴瑕也不欲与他?争辩这些,拿出黄帛圣旨,不带情绪地宣了?。

    末了?,他?拢起?圣旨,望向被流放北地的谢无陵:“日?后,你与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这个?“我们”落在谢无陵耳中无比刺耳,他?忍不住讥讽:“我与娇娇的纠葛,与你有?何干系?”

    裴瑕长指拢了?拢。

    霎时间有?些后悔没?留下典狱长那根鞭子,抽烂谢无陵这张不知死活的破嘴。

    “我的耐心?有?限。”

    裴瑕冷淡视之:“日?后你有?多?远滚多?远,再踏入长安一步,我必亲手杀你。”

    “啧。”

    谢无陵上扬的眼尾挑了?挑:“可惜水牢里的水太浊,不然你真该照一照你如今的模样。如切如琢的河东君子,私下里竟是这么个?丑陋妒夫,若是被娇娇瞧见你这嘴脸,你说她可还?会敬你、爱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下颌不觉绷紧,再次垂眸,冷笑:“说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

    语毕,他?也不再与他?废话,绯紫袍袖轻拂,转身?便离了?这阴暗腐臭的水牢。

    水牢正上,是一口以铁网交错封上的天井。

    若是下雨,雨水正好落在池中,省了?换水的力气。至于犯人会不会淋雨染病——

    都进水牢泡着了?,哪个?还?在乎这些。

    当狱卒窸窸窣窣过来帮谢无陵解开?绳索时,谢无陵仰起?头,望着天井之外的那轮明月。

    皎洁明亮,周围淡淡晕开?一圈青白色的朦胧月华。

    他?怔怔望着那被铁网拦成一块块的月亮,皲裂的薄唇轻动:“我不会放弃的。”

    不会。

    绝对不会。

    【109】

    【109】/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日夜里, 月清风朗。

    裴瑕沐浴后,先去隔壁房里看了眼棣哥儿。

    见床榻上的小小孩子睡得正香,圆圆小脸透着康健的红晕, 他眉间也染上几分慈父的温蔼。

    孩子长起?来很快, 转眼已一岁半,会走会跳, 还会追在他和玉娘身后喊爹爹、阿娘。

    他弯下腰,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这才放下雾青色的轻罗床帐, 缓步回了房。

    夜已深了, 沈玉娇持家节俭, 夜里并不燃着太多?灯烛,只四周各留两盏, 足够照明?便可。

    待裴瑕绕过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风, 入目便见那道坐在梳妆台前的纤丽身影。

    她穿着牙白色亵衣, 肩头随意披了件黛蓝色衫子, 一头如瀑如缎的乌发逶逶垂在身后, 窄腰在发间若隐若现?。

    听得屏风那边的动静,她回头看来一眼,见是裴瑕, 微微笑了:“去看过孩子了?”

    昏朦烛光下,她笑容温婉, 叫人心安。

    裴瑕嗯了声,提步上前:“他睡得很香, 还打?着小呼噜。”

    “大?抵是午后, 阿瑜和阿瑾带着他在院子里疯玩,累着了。”

    沈玉娇手中?牙篦沾着香露, 不紧不慢地梳着发:“今日你晚归,他睡下前还问起?你,爹爹怎么天黑了没回来,是不是被妖怪捉走了?我哄了好半晌,他才肯睡,实在缠人得紧。”

    “他这么小,知道什么是妖怪?”

    裴瑕已走到她身侧,从铜镜里望见两人的身影,大?掌搭在她肩头,弯下腰,镜里便出现?他们相依的脸庞。

    沈玉娇道:“应当是听阿瑜说的,她现?下正是好奇的年纪,总缠着我阿嫂给?她讲故事才肯睡。”

    小侄女阿瑜已经开蒙,能?识字能?背诗,平日里阿瑾和棣哥儿?就爱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像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再过两年,也轮到我们给?孩子讲故事了。”

    裴瑕漫不经心地说,视线始终望着镜中?两人的模样。

    黄澄澄的铜镜里,男子剑眉星眸,挺鼻薄唇,女子蛾眉杏眼,肤若桃花,当真是天造地设的良配。

    沈玉娇自然也察觉到裴瑕凝视镜中?的目光。

    他停得太久,仿佛沉溺其中?。

    从那场宫变之后,他的心思好似愈发深沉,对旁人倒还是一贯的澹然平和,但私下与她相处,细枝末节间总透出些过分的占有欲。

    譬如现?下,他接过她手中?牙篦,替她梳着发,忽而提议:“待下回休沐,寻个画师入府,给?你我作幅画如何?”

    沈玉娇怔了下:“你丹青妙笔,何须另寻画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近两年也画了不少人物画,画中?之人无一例外?,都是她。

    无论春日赏花、夏日下棋、秋日打?盹、冬日赏雪,种种模样,皆入他的画笔,惟妙惟肖,秀美灵动。

    她曾提议将?棣哥儿?也一同入画,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不擅画孩童。

    沈玉娇知道这就是借口,大?人都能?画,那么丁点大?的孩子怎么画不成。

    却也不好多?说,他不画,她就自己画。

    虽说没他画的好,但闲来无事翻一翻,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我不擅自画。”

    裴瑕替妻子梳着头发:“且你我一同入画,叫旁人来作,更?为明?了。”

    不过一件小事,沈玉娇倒无所谓,“你安排便是。”

    又看了眼天色:“不早了。”

    “还有最后一绺。”

    修长掌心握着那一绺柔顺乌发,裴瑕慢慢梳着,倏地出声道:“陛下下了赦旨,免那人死罪,改为流放。”

    他说这话时,视线始终看向镜中?。

    果不其然,他看到妻子轻颤的眼睫。

    她垂下眼,很t?轻地嗯了声:“多?谢你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娘糊涂了。”

    裴瑕握着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为个外?人道谢。”

    沈玉娇默了瞬:“以?后不说了。”

    稍顿,又问了句:“流放至何地?”

    裴瑕眼波轻动。

    说起?流放之地,他本想着谢无陵生?于江南,那便往南边送,黔州、岭南、琼州皆可。

    但没想到淳庆帝却将?谢无陵配去了燕北。

    燕北苦寒地,气候干燥冷冽,一年里有半年积雪覆盖,剩下半年则是无休止的异族侵扰。

    尽管有燕王镇守北境,戎狄不敢大?规模进攻,但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摩擦却未曾断过,隔三差五就得出兵打?一顿。

    被流放燕北的罪犯,大?多?做些修城池、挖战壕、修葺兵器战甲之类的苦役,虽无岭南琼州的瘴气困扰,但天寒地冻、风霜雪寒,也十分艰苦。

    裴瑕并不瞒沈玉娇,薄唇轻动:“燕州,无诏终生?不得入长安。”

    沈玉娇静了下来。

    她其实还有许多?的问题,譬如他这一月在狱中?可还好,流放之日定在何时,可否给?他备些金银细软……哪怕送件棉衣也好。

    可她知道,不能?再问。

    谋逆大?罪,裴瑕能?替他求下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

    “那平安,我们可能?接回府中??”沈玉娇问。

    “你我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家,谢无陵也不能?。我已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那户男主?人外?出做活时,伤了子孙根,不能?有子嗣。夫妻俩感情深,一直想抱个孩子抚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瑕嗓音徐徐:“我见过他们夫妇,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他们见着棣哥儿?,也很是喜欢。我想着趁孩子年纪小,尚不记事,叫他们抱回去养。”

    稍顿:“当然,你若想抱回府中?养着也行。”

    想到这个孩子,沈玉娇心底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打?从接过那孩子的一刻,她所求也不过能?给?孩子一个安稳踏实的家,让他能?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长大?。

    谁知后来竟生?出这么多?事端,连带着那孩子也跟着颠沛流离。

    忖度片刻,她又问了裴瑕那对夫妻的一些细节。

    知道那对夫妻都是在裴氏手下做活,且裴瑕有意安排他们搬去洛阳,换个环境,带着孩子重?新生?活。

    沈玉娇终是点了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裴瑕宽慰道:“放心,每隔些时日,我会派人去看孩子。日后你我回洛阳,也能?亲自去探望。”

    提到回洛阳,沈玉娇心底又是一阵怅然。

    时隔两年,与王氏的恩怨,也随着时间与距离渐渐沉淀。

    最近一封家书里,裴府二老爷让裴瑕今年务必回趟老家,一来看望寡母王氏,二来也得给?棣哥儿?上族谱。

    裴瑕有意带棣哥儿?回去,至于妻子回不回,全随她的心意。

    沈玉娇也没想好回不回。

    母亲李氏还在气恼王氏的凉薄,叫她别回。

    舅母程氏隔了一年气消了许多?,觉着沈玉娇作为宗妇,于情于理也该回去一趟,免得叫外?人说闲话。

    沈玉娇想着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便且拖着,到时候再定。

    夫妻俩商定好平安的去处,便熄了灯,一同上床歇息。

    秋香色的幔帐放下来,将?这雕花架子床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周遭静下来,沈玉娇躺在床上,却无睡意,脑中?想着王氏、平安,还有……谢无陵。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在狱中?可还好?

    官职被夺,家产被抄,他在长安又无亲无故,这个时候,连个给?他疏通打?点的人都没有……

    她越想越觉酸楚,又忍不住生?出一阵责怪。

    怪自己在金陵分别时不该亲他,也怪谢无陵死心眼一根筋,如何就那样执迷不悟,胆大?包天。

    思绪纷乱间,裴瑕翻过身,将?她揽入怀中?。

    揽在肩背与腰身的长臂很紧很紧,紧到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身前这具温热坚实的身躯上。

    她的脸闷在他怀中?:“郎君,太紧了……”

    裴瑕声线平静:“是你的心,太乱了。”

    沈玉娇哑口无言。

    在裴瑕面前,她几乎成了个琉璃做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那双利眼。

    唇瓣翕动两下,她嗓音艰涩:“对不住。”

    “不必抱歉。”

    裴瑕头颅低下,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额:“时日还长着,不急于一时。”

    沈玉娇没说话。

    直到他的唇,沿着她的颊边一点点往下落。

    如一片轻柔的羽毛,细细落在眼角,又如对待珍宝般,吻过她的鼻尖、唇瓣……

    温柔中?又透着一阵强势,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子好似浸入一池温润水中?,随之融化。

    他的索吻克制着,并未太深,明?明?身体灼烫得厉害,察觉到她颤抖的眼皮,还是停了下来。

    “好玉娘,多?看看我。”

    晦暗不明?的帷帐中?,裴瑕牵着她的手,隔着一层单薄亵衣,放在他的心口处,微哑地呢喃:“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

    “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沈玉娇的手掌抵着男人的胸膛,那心脏的跳动那样的剧烈。

    咚咚咚咚,隔着掌心皮肤传递着强劲力道,一声又一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叫她不觉有些慌神,想抽回手。

    裴瑕眸色微暗,再次吻了上来:“玉娘。”

    过往那些敦伦,他已熟练掌握了她身體敏口感的每一处,亦知如何叫她愉悦。

    羽毛般的吻再次轻柔落下,自上而下,不疾不徐地吻过莹莹玉团、纤細腰腹、最后裙衫拨开,落在那处。

    沈玉娇的理智逐渐被撩拨得分崩离析,惊觉薄唇覆上,夹紧双蹆:“不…不行……”

    阻挡的手腕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叩住,他似是吃醉酒般,饧眼看着她,克制与慾念冗杂为一种勾人心扉的风流:“无妨,很美。”

    是美不美的问题么,分明?是……

    沈玉娇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双颊烧得滚烫。

    脑子觉得荒唐,可身子在男人的唇齿与长指下,逐渐背叛了理智。

    意识变得模糊,她随着他在缱绻春色间沉沦。

    快到临界时,他牢牢握住她的月腰,炽热的呼吸如数洒在她的耳侧:“玉娘,把你的心,给?我可好?”

    沈玉娇双颊尽是潮润绯红,闭着眼,没出声。

    裴瑕却一反常态地固执,像是非要得到答案般,俯于她的耳侧,又问了一遍。

    沈玉娇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般缠磨,终是睁开了眼。

    幔帐缝隙间微微照进的烛光里,她看到男人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无比摄人,深幽眸子里毫不掩此刻炙热的慾念:“玉娘……”

    沈玉娇眸光轻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手搂住裴瑕的脖子。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堵住了他的唇。

    男人身躯微震,不过一瞬,大?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加深了吻-

    十月初,草木摇落,空气中?已有金风肃杀之感。

    灞桥长亭外?,前往燕北之地的一批犯人脖间带锁,手脚带枷,排成两队站在路边。

    出发前,解差们会在此歇息一盏茶功夫。

    说是歇息,也是给?犯人家属们一个送别的机会,他们也能?借机捞点油水,一举两得。

    “儿?啊,我的儿?。你此去北地,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母亲恕儿?子不孝,无法再与您跟前尽孝。”

    这是老母亲来送儿?子的。

    “呜呜呜郎君,你这一去,我和孩儿?们该怎么办啊……”

    “姿娘,若是…若是遇到对你好的,你便改嫁了吧。”

    这是妻子来送丈夫的。

    “陈兄弟,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万望珍重?。”

    “周兄你也多?多?珍重?……”

    这是好友来告别的。

    长亭外?,男女老少,青壮妇孺,拖家带口的,两三结伴的,几乎每个犯人面前都有送别的亲友。

    唯独谢无陵一人,坐在亭子旁的老树根,嘴里叼着根草,耷着脑袋,盯着双脚之间的锁链。

    不声不响,孑然一身。

    负责押解的解差瞧见了,晃悠着溜达到他面前,问:“你就没个亲朋好友的?”

    谢无陵抬起?眼,嘴角轻扯,一脸无所谓的笑:“我并非长安人士,没亲没故不是很正常?再说了,差爷又不是不知我犯得什么事,这节骨眼,谁还敢来沾边?”

    昨日这解差从刑部大?牢领犯人时,哪怕都穿着破烂脏污的粗布囚衣,目光瞬间被这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所吸引。

    他形貌昳丽,犹如鹤立鸡群,格外?打?眼。

    解差心里还纳闷,这般不俗的郎君是犯了什么事,竟要流放北地?

    问过之后,方知这人竟是昌王谋逆案的从犯。

    啧啧,可是不得了。

    人总是会被美好事物吸引,无论男女,如今见着这美男子形单影只,解差也生?出几分怜悯t?。

    “进亭子里,我给?你拿杯酒喝?”

    谢无陵闻言,浓眉一挑,倒是半点不忸怩:“那敢情好,多?谢老哥了。”

    他起?身便随着这解差进亭。

    忽的远处一阵疾行马蹄声响起?。

    虽知不可能?,但谢无陵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万一呢。

    万一她……能?再看他一眼。

    然而,期望再次落空。

    来的是三位劲装骑马的男人,具体来说,两个成年男人,一个半大?少年。

    当那为首的高?马尾少年翻身下马,快步朝亭中?走来时,谢无陵黑眸轻眯。

    似乎有点眼熟?

    待那人走近之后,谢无陵惊诧:“小世子?”

    来者正是定南侯府的小世子,霍云章。

    一年半过去,当日那坏脾气小孩长高?了些,在侯府养着,皮肤也白了,身形也逐渐有了少年模样。

    见着眼前谢无陵,霍云章一时都不敢认。

    一张清秀脸庞变了又变,最后两道眉头紧紧拧着:“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欠揍调调。

    也将?两人又拉回从前相处时的随行自在。

    “属下拜见世子。”

    谢无陵朝霍云章行了个礼,再次抬眼,眉眼弯弯:“谋逆大?罪,还活着就不错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

    霍云章没好气哼了声:“我早就与你说过,昌王并非良主?,你就是猪油蒙了心,死活不听。现?在好了,弄成这样……”

    一句“活该”到了嘴边,视线扫过谢无陵脚踝与手腕溃烂的皮肤和伤痕,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再说那些也无用。”霍云章无奈叹气。

    谢无陵见着这小少年,年纪轻轻,却一副少年老成的忧心模样,不禁好笑:“许久未见,小世子还真是愈发稳重?了。”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话我。”

    “小世子怎可这样想属下?”

    谢无陵道:“我如今到了这个人厌鬼嫌的地步,你还愿送我这旧将?一回,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了。”

    霍云章瞟他一眼,见他虽还是那副混不吝的笑模样,但目光中?的诚恳灼灼明?亮,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个谢无陵啊。

    实在是……可惜了。

    若非家书送去宁州耗费时日,来不及等?祖父的回复,自己今日本是不该来的。

    “你随我过来。”霍云章道。

    谢无陵看一眼解差:“老哥,这位是定南侯府世子。”

    长安城中?谁能?不知定南侯霍家?又有谁不知霍府唯一的宝贝独苗霍小世子。

    亭中?解差们立刻要行礼。

    霍云章不耐烦这些繁琐,背着手自顾自走去一旁。

    解差们自也不敢拦着,由着谢无陵跟过去。

    二人走到亭后,谢无陵道:“不知小世子还有何吩咐?”

    霍云章抿了抿唇,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咕哝道:“我也不知有没有用,总之先拿着吧。”

    谢无陵接过,打?开扫了眼。

    是一封给?燕王司马奕的引荐信。

    “我祖父与燕王有些旧交情,本来想叫我祖父替你写两句话美言的,但宁州太远,来不及。”

    小少年白皙的脸庞有些窘迫的红:“这信是我昨日写的……不过我从未见过燕王,燕王也从未见过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我这小辈一点薄面。反正你试试吧,上头有我霍家的印,作不得伪,他一看便知。”

    倘若,谢无陵有机会见到燕王的话。

    谢无陵拿着这封信,眉心动了动。

    他知晓霍云章年纪尚小,在宁州被霍将?军管,在长安有霍老夫人管,能?做的也就这些。

    但这份善意,足以?叫他铭记。

    “谢无陵拜谢小世子。”

    他往后退一步,敛袖弯腰,端正行了一礼。

    这样正经严肃,霍云章还怪不适应,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别与我来这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谢无陵直起?身,笑了:“得,反正你这份好意,我记着了。”

    霍云章本还想交代两句,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解差们已在那边赶人。

    他虽是侯府世子,也不好乱了规矩。

    于是他敛眸正色,朝谢无陵抱拳:“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1]

    “谢阿叔,一路珍重?。”

    突然就升了辈分,谢无陵浑身不自在,但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也没反驳,抬手回了一礼:“小世子也珍重?。”

    苍茫的郊野无边辽阔,道路两侧的芦苇黍稷尽染一片枯黄秋色。

    灞桥茶铺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棵火红的柿子树下。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押解队伍,掀起?宝蓝色车帘的纤白手指缓缓落下。

    “回吧。”

    往后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110】

    【110】/晋江文学城首发

    时光荏苒, 白驹过隙,转眼新帝登基已三年。

    这三年来,淳庆帝励精图治, 勤于政务, 始终坚持经筵与日讲,又虚心?纳谏, 广开言路。

    在丞相裴瑕的谏言下,洗刷积弊,清除蠹虫, 登基第二年便铲除了应国公孙尚, 抄没?孙家巨额家产, 又平反了昭宁帝在位时的多桩旧案冤案。

    一时间,国库充盈, 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百姓们?也纷纷赞誉淳庆帝与裴丞相乃是齐桓公和管仲一般, 可?开万世太?平的明君贤臣, 还编了许多称赞明君贤臣的佳话故事。

    然而一个?平静的夏日午后, 这对世人赞誉的君臣, 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朕已替你岳父一家平反冤案,官复原职,又封你妻为一品诰命, 赐锦袍花冠,享俸禄荣华, 难道这些还不够弥补寿安当年的过错么?为何你定要如此咄咄逼人,非得取她的性命。她都?远嫁南诏了, 这些年也不在长安, 碍不着?你们?夫妻,且她如今已为人母, 你哪怕看在那无辜幼子的份上,饶她一命怎么了?”

    龙椅上的淳庆帝浓眉紧拧,端正脸庞涨红一片,也不知是五月天气太?过闷热,还是太?过恼怒。

    今日收到?南诏送来的喜讯,得知寿安年初顺利诞下一子,他荣升舅父,心?里本无比欢喜着?。

    哪知到?了慈宁宫,杨太?后却道:“三年之?期将至,也是时候派人去?取寿安性命了。”

    淳庆帝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杨太?后。

    妹妹当母亲的喜讯才将传来,母后竟说要杀了她?

    杨太?后知道这儿子一向宽厚,何况寿安是他同?父同?母、一同?长大的亲妹妹。

    或许几年前,淳庆帝对寿安所做之?恶,的确愤怒不已,痛心?疾首。

    但?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

    譬如仇恨,譬如人心?。

    当年的愤怒渐渐淡去?,随之?留下的更?多是兄妹间的美好回忆——

    毕竟杨太?后和淳庆帝皆是真心?疼爱过寿安这个?小女儿、小妹妹。

    “这是我答应裴守真的。”

    杨太?后端坐在榻边,当了三年太?后,她威严更?甚,心?态却愈发平和:“那年锦华毒发身亡,临死时也不忘挑拨离间,于是我允诺裴守真,会以寿安之?命,给他一个?交代。这些年,他辅佐你可?谓是尽心?尽力,挑不出半点错。如今也到?我们?践诺的时候了。”

    淳庆帝坐在原处,心?头震惊不已。

    母后是如何轻飘飘的,就将寿安的性命舍了出去??

    淳庆帝面色难堪:“母后与守真做下此等约定,为何从未与儿子说过?”

    “你一向心?软,又与寿安感情深厚,若告诉你,你必然不忍。”

    杨太?后瞥他一眼:“这恶人便由我来当好了,终归她是我肚里出来的,我予她一条命,如今收回来,她便是怨我怪我,我也认了。”

    淳庆帝:“母后,她可?是您的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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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太?后眸光轻闪,掌心?的南红珠串转了两圈,才低低道:“你以为我不心?疼么?她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要舍了她,我只会比你更?疼,比你更?不舍。”

    “可?又有何办法?谁叫她不争气,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去?作恶!我生了她、养了她,难道还能管她一辈子么?”

    一想?到?寿安,杨太?后心?口就疼,那种感情实在复杂。

    无法绝对的恨,又无法绝对的爱,亦或是,爱得越深,恨便愈痛。

    为何偏偏那么傻?为何偏偏作死?为何就受了锦华那毒妇的诱骗?作为皇室公主,她明明有一条胜过天底下万千女子的人生道路,为什么偏要自毁前程?

    她想?不通,无数个?日夜都?想?不通。

    想?到?恼恨时,甚至生出将锦华挖出来挫骨扬灰的念头。

    可?杨太?后也明白,若寿安本心?纯善,便是锦华说破了嘴皮子,也诱不了她作恶。

    善与恶,皆由自己,怨不得旁人。

    “总归我已应了裴守真,金口玉言,万不能改了。”杨太?后重?重?闭上眼。t?

    “守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准他这会儿气也消了。”

    淳庆帝起身,道:“儿子去?劝劝守真,只要他肯饶寿安一条性命,朕可?以再多给他一些补偿。”

    看着?皇帝匆匆离去?的背影,杨太?后欲言又止。

    身旁的嬷嬷道:“太?后,您就让陛下去?吧,万一劝动了呢。”

    杨太?后苦笑:“你当谁都?像缙儿那般心?软?那裴守真瞧着?斯文温雅,可?他当年连寡母都?能撂在洛阳不管不顾,何况寿安与他非亲非故,又蓄谋害死他妻儿……他若是个?贪财好色的,缙儿以利诱之?,没?准还能成。可?他那人……”

    这些年,裴瑕与他夫人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妇。

    只要不在朝中,俩人妇唱夫随,成双入对,那份浓情蜜意,当真是羡煞旁人。

    杨太?后也算看出来,裴守真那人并非无欲无求。

    只他所求所欲,皆是他那位夫人。

    “罢了,试试就试试吧。

    杨太?后虽不抱期望,但?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万一裴守真肯松口,女儿这条命也就保下来了。

    作为母亲,她自是盼着?女儿活下来,何况寿安才刚做了母亲。

    “守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当知晓孩子失去?母亲有多可?怜。”

    紫宸殿内,淳庆帝好言好语地劝着?裴守真。

    想?他堂堂帝王,愿意放下身段,这般“哄着?”、“求着?”一位臣子,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宽厚贤君。

    可?堂下那绯紫金带官袍的年轻重?臣,俊秀脸庞仍一片淡漠,连着?语气也无比清冷:“陛下此言,也正是臣想?问的。难道寿安殿下不知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

    “同?为女子,她应当更?明白妇人生产时的凶险,可?她却挑着?那个?时机,对臣妻狠下毒手。”

    “若非臣妻福泽深厚,怕是早已命丧产床,魂归九天,臣也从那日起变成了鳏夫,臣之?幼子也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劝我宽宥寿安殿下,当初又有谁劝一劝她莫要行?那等阴鸷歹毒之?行??”

    他字字铿锵,望向上首的目光坚定沉静,不卑不亢。

    淳庆帝一时噎住。

    这事于理,他的确理亏。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别,尊卑有分,这裴守真怎么就不肯听他的话?顺从他的意思呢?

    淳庆帝只觉再没?哪个?皇帝做的像他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这把龙椅上时,哪个?臣子敢这般与父皇说话?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师又如何,他胆敢忤逆君父,照样摘了他的顶戴乌纱,将他赶出朝廷。

    而且,当年裴守真在父皇身边时,也不敢这般大胆放肆啊。

    还是自己太?心?软了。

    对裴守真存了好些情谊,这三年又对他事事遵从,万分重?用?,这才纵得他这般无礼。

    淳庆帝心?思转了几转,越想?越觉得堂中之?人简直是恃宠而骄,堪称狂悖。

    相识六年,淳庆帝第一次对裴瑕沉下了脸,放了狠话:“若朕一定要保下寿安的性命呢?”

    话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时静可?闻针。

    这份静,叫淳庆帝蓦得心?慌,又有点后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后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显露,只沉着?一口气,继续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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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隔空对视,一向和睦的俩人,此刻针锋相对,硝烟弥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万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无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与太?后说过,此等情况,臣便再也无法效忠陛下。”

    他敛衽抬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今日自请辞官,回闻喜退隐山林,以终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济济,丞相一职,陛下大可?另觅贤能以代之?,还望陛下恩准臣之?所请。”

    淳庆帝霎时变了脸色,撑着?双掌从桌边起身,一双眼直直盯着?下首之?人:“你这是在威胁朕?”

    裴瑕头颅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淳庆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干脆拾级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与朕为这样一件事犟着?吗?这些年,难道朕有亏待你?自打登上这大位,凡你谏言,朕无有不从。你我君臣齐心?,百姓赞颂,你难道忘了你在金陵时对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将以此生追随殿下,尽毕生所学、余生之?力,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助殿下龙飞御极,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在心?里。朕也知道你的抱负,愿意信你、用?你,可?你为何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咬死不放?为了这事,伤了你我的君臣情分,值得么?”

    淳庆帝眼中满含真切地望着?裴瑕。

    见裴瑕不语,他还想?如往年一样,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开了。

    “陛下说,此事是小事。”

    他望向淳庆帝,深幽眸底透着?一种过于冷静的锋利:“恕臣愚钝,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寿安殿下偿命事小,还是指我妻险些丧命事小?”

    “还请陛下替臣解惑。”

    淳庆帝面色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光也冷下来:“守真,你当真要如此逼朕?”

    裴瑕与他对视:“是陛下食言在先。”

    听到?这话,淳庆帝只觉胸膛一阵怒意翻涌着?,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应一言九鼎。”

    “你这意思是,朕不配为君?”

    淳庆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当年在淮南平叛时,他曾几次三番想?招揽裴瑕,可?他却迟迟不应。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这恃才放旷的河东君子,或许看不上他这个?主子。

    虽然他最后还是追随了他。

    为了一个?女人。

    而今,也是为了那个?女人,他要弃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里,可?曾真正将朕当过你的主子?”

    淳庆帝双目怒睁,因着?激动眼球都?泛起绯红,他直直望着?眼前这个?他一向爱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视我为主,就该听我的话,顺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位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权威的年轻帝王。

    恍惚间,他想?到?在金陵的那个?夜晚。

    那位年轻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脸庞通红、双眼放光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说:“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贤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负你!”

    权力腐人心?。

    当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掌握了万人之?巅傲视天下的至高权力,又怎甘愿被人“忤逆”?

    自古帝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淳庆帝,也不例外。

    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却仍对那位忠厚宽仁的郎君抱有一丝希望。

    君臣之?间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回到?永宁坊裴府时,已是日落黄昏。

    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洒在庭院里的石榴花,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暴晒的几缕炎热。

    裴瑕在书房换了身月白色常服,这才前往后院。

    掀帘入内,乌发斜挽的妻子正坐在榻边,与小儿拿竹签搭着?小巧精致的房屋。

    见他回来,四岁的棣哥儿满脸欢喜:“爹爹,你回来了!”

    沈玉娇也抬眼看去?,微微浅笑:“郎君回来了。”

    三年过去?,她眉眼出落得愈发娇艳,少了少女时的青涩稚气,多了熟/妇的妩媚娇娆。

    二十三,正是女子盛放灿烂的年华。

    裴瑕望着?娇妻稚儿,只觉在外的一切烦忧,都?在这院中得到?了涤荡与慰藉。

    “嗯,回来了。”

    他眉眼缓缓舒展,走到?榻边,先抱着?小儿亲香一番,又问他今日做了什么,习了几个?字,背了几句诗。

    棣哥儿继承了他父亲的聪颖敏锐,三岁能背千字文,四岁便已能背诗一百。

    这般聪慧,简直让他的祖母王氏、外祖父母沈徽和李氏欢喜的不得了,只要一见到?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揽在怀中亲啊抱啊,嘴里直呼着?我的心?肝肉儿。

    王氏这般模样,沈玉娇没?见过,还是裴三夫人写给裴漪的家书里提了,裴漪又转述给她。

    前两年沈玉娇虽回了一次洛阳,但?婆媳俩同?在府中,也刻意避而不见。

    是以听到?裴漪这样说,沈玉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向眼比天高的王氏做出那副样子,说出那种话,还是个?什么模样。

    她抵不住好奇,夜里问过裴瑕,是真是假。

    裴瑕说,“真的。”

    沈玉娇大惊,过会儿又问t?:“那你幼时,她也这般喊你么?”

    裴瑕道:“没?有。父亲离世后,母亲待我甚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唯一的寄托,便是裴守真这个?儿子。

    她盼他成才,盼他有出息,方能叫她留在闻喜守寡的选择,变得有意义。

    裴瑕很少提及他的幼年,沈玉娇想?到?初嫁他时,他那副冷淡古板的性情,私心?觉得他幼年定然并不愉快。

    再想?到?王氏对棣哥儿的这份亲昵喜爱,大抵像阿嫂徐氏说的那样,隔辈亲。

    老人家都?宠爱孙辈。

    正如当年的沈丞相和沈老夫人,也万般娇宠沈玉娇。

    思绪回笼,裴瑕也已考教完棣哥儿今日功课。

    见郎君将小主子抱下地,一侧的白蘋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朝棣哥儿笑道:“小郎君,外头好似有蛐蛐叫,奴婢带你出去?看看?”

    棣哥儿再聪颖,到?底是个?孩子,一听到?蛐蛐也来了兴致。

    一双水灵灵黑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家爹娘:“爹爹,阿娘……”

    软软的尾音,透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棣哥儿还未长开,小脸圆圆,此刻容貌更?像他母亲几分。

    裴瑕看着?儿子撒娇的模样,忽地想?起多年前沈家院子里荡秋千的那个?小姑娘。

    倘若棣哥儿是个?女儿……

    “去?吧。”

    裴瑕道:“别弄得一身泥。”

    棣哥儿笑着?喊了声?“好爹爹”,又抬起小胖手朝沈玉娇挥了挥:“阿娘,我出去?啦,晚膳记得喊我。”

    沈玉娇笑了:“知道了,你这小贪吃鬼。”

    等到?白蘋和棣哥儿退下,裴瑕看着?妻子:“你幼年时,应当便是这般模样?”

    沈玉娇本想?说才不是,话到?嘴边,又对上裴瑕那双含着?剔透浅笑的眸,顿时也不好意思否认。

    “差不多吧。”她道:“我记不清了。”

    裴瑕笑了笑,也没?多说。

    沈玉娇见他忽然沉默下来,眉眼间那份放松神色也逐渐敛去?,疑惑出声?:“怎么了?”

    裴瑕眼神轻动,而后牵过了她的手,牢牢裹在掌心?里。

    “玉娘。”

    他凝着?她的眼,神情郑重?又平静:“我今日与陛下辞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