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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41】/晋江文学城首发

    洛阳裴府, 后院的婢子们洒扫落叶,嘴里却闲不住。

    “你?们听说了么?外头都在说咱们少夫人其实没死呢。”

    “听说了听说了!前两日我出府买针线,路过茶铺子, 说书?先?生都在?讲哩!”

    “我就?说嘛, 少夫人那?样温柔宽和一人,老天爷如何能那?般不开眼, 那?些庶出的郎君娘子都接回来了,独独漏了长房的正经夫人。”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下她可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了, 那?岂不是和公主差不多??”

    “虽不如公主尊贵, 但也是极有体面了, 贤妃娘娘可是如今后?宫第一人呢。”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么,就?在?这嚼舌根子!”

    忽然一声娇蛮呵斥传来, 打断婢子们的闲谈。

    待抬头看到?那?不知何时出现在?廊庑间, 一袭洒金石榴裙的裴三娘子, 婢子们霎时瑟瑟发抖, 忙不迭屈膝行礼:“三……三娘子万福。”

    “家里养着你?们这群惫懒东西, 如何还?能万福?”

    裴彤方才在?忠武将军府的宴上,被那?些洛阳贵女围着问起那?位“死而复生”的阿嫂事迹,已经憋了一肚子暗火。未曾想回到?府里, 婢子们也在?说这事——

    真真是如恶鬼一般,阴魂不散, 惹人生厌!

    “来人,赏这几个不好好做事的贱婢十个耳光, 叫她们再不敢瞎嚼蛆!”

    “三娘子恕罪啊!”

    婢子们齐齐掷下笤帚, 跪地?求饶。

    裴彤愈发不耐,狠狠瞪了眼左右侍婢:“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侍婢们面面相觑, 刚准备撸起袖子上前,对堂月洞门里急忙忙赶来一位嬷嬷:“哎哟祖宗,您可让我好找!二夫人这边唤您去呢。”

    再看那?跪了一地?的婢子,那?嬷嬷问清缘由,也知是自家娘子要找人撒气,正好叫这几个婢子赶上了,忙走到?裴彤身边劝道:“这几个是外院的洒扫奴婢,并非咱院里的,可不好打她们的脸。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三娘子还?是消消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裴彤不忿:“我如今连家中几个婢子都不能处置了么?”

    嬷嬷语塞,心道此处是长房旧邸,并非闻喜老宅,实在?也算不了你?家中啊。

    却不敢火上添油,只半劝半拉的,将裴彤带去了二房暂居的松涛苑。

    那?几个洒扫婢子见人远去,皆劫后?余生般松口气。一婢子小声嘟哝:“只盼她快些嫁出去好了!”

    若不是洪涝来势汹汹,误了吉日?,这不好惹的三娘子早就?出门子了,哪还?能在?这磋磨她们?

    松涛苑,正房次间。

    裴彤黑着张俏脸坐在?榻边:“那?姓孙的竟敢阳奉阴违,私自放了那?贱人!”

    “你?小点声,小点声!”

    崔氏忐忑地?将门窗关上,脸庞也满是焦急:“听说守真与她已在?回来的路上了,现下该如何是好?”

    裴彤柳眉紧蹙,心头也乱跳得厉害。

    昨日?乍一听到?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忙派人出去打听了,才知这事早已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只如今才传到?洛阳。

    “那?姓孙的和秋熳,月前已在?夫人的安排下,回闻喜乡下成婚了……”裴彤死死攥着帕子,要她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孙明?和秋熳都给杀了,到?时候只说是孙明?见色起意,谋害了主家娘子。

    只是不知那?孙明?放走沈玉娇前,是否和沈玉娇漏了什么话。

    想来想去,裴彤还?是觉得,灭口最为妥当。

    崔氏闻言,骇得脸色都白了,自家女儿小小年纪,如何开口闭口便是杀人灭口,哪还?有半点世?家贵女的温良德行?

    “不行,孙明?和秋熳两家的身契先?前已转到?夫人名下,咱们怎敢动夫人的人?”

    “那?您说怎么办?”裴彤现下最担心的便是孙明?那?阳奉阴违的蠢货放跑沈玉娇之前,透漏了此事是自己的吩咐。

    若真如此,那?沈玉娇和裴瑕回来,怎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她重重捶桌,表情狰狞:“她还?真是好运道,一个人被丢在?野外,竟能被贤妃的人给救了!”

    更巧的是,她还?被带去金陵,又在?金陵与打了胜仗归来的裴瑕夫妻团聚!还?真是如书?行卖的那?些才子佳人话本一般,圆满得不像话!

    然这样跌宕起伏又团圆美满的结局,正是最受百姓们欢迎的,现下洛阳城各大酒楼茶馆里,谁人不是津津有味地?聊着这裴氏宗妇的传奇经历?

    裴彤回府途中还?在?一家茶铺前听了两耳朵,见那?说书?先?生两片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直将那?流寇如何凶神恶煞,那?裴氏宗妇撞石明?志时,如何振振有词、忠贞不二,说t?得声情并茂,宛若亲临。

    一旁的茶客们听得聚精会神,听到?精彩处,有叫好的,有抚掌的,有喝彩的,更有直接丢铜钱打赏的

    裴彤当时真恨不得上前撕了那?说书?先?生的嘴。

    “现如今,只能去求伯母了。”

    裴彤深吸一口气,眸光阴沉,“怎么说这事她也插手了,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她若想撇开我,那?不能够!”

    长房正屋里,王氏掌管全府,耳聪目明?,自也听说了外头那?个可歌可泣、离奇精彩的故事。

    平日?里看戏台上唱念做打,她看得欢喜,也会赞两句:“这出戏好,编得好,演得也好。”

    然而当戏中主角变成自家儿子儿媳,王氏脸上再没了好颜色。

    “亏他想得出这个法子,好啊好,实是好极了。”

    嘴里说着“好”,可那?“好”字愣是说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高嬷嬷捧上香茶,替她抚背:“夫人注意身子,莫要动气。”

    “我竟不知我那?读圣贤书?的好儿子,还?有这套编话本的文采。”

    王氏讥道,心头是愈发烦闷。既是生气裴瑕一身安邦治国的好才学,却自甘堕落,学那?些三流文人般编这种?故事,还?将他自己的声名搭进去,折了文人风骨。又忍不住忧心,那?一根筋的犟种?到?底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竟叫贤妃愿意认一个罪臣之女为干亲。

    王氏心头明?镜儿似的清楚,所谓贤妃身边的嬷嬷恰好救下沈玉娇,纯属瞎编乱造。

    但金陵城夫妻俩偶遇,这点倒并非不可能,不然裴瑕也不会折腾出这样的动静,闹得天下尽知。

    “夫人,郎君派人报信,说是还?有四五日?便可到?家了。”

    高嬷嬷稍顿,添补一句:“同少夫人一道回来。您看,咱们是否也该收拾处院子?”

    王氏沉眸,半晌才道:“她的运道,实在?不错。只不知她一个弱女子,这一路是如何逃到?金陵……”

    又如何恰好被守真碰上?

    高嬷嬷揉着肩道:“夫人,如今郎君的意思已经明?了,他仍认少夫人这个妻……咱们郎君的性子,您是再了解不过的,他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他如今也是大人了,您也别再将他当孩子看,切莫为了个媳妇儿,叫你?们母子离了心。”

    “母子离心?他心里怕是已经疑我了。”王氏冷冷扯唇。

    高嬷嬷斟酌出声:“当初也不是您动的手,您不过是顺水推舟,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要我说,您不若提前处置了二房那?祸根,等郎君和少夫人回来,也好给个交代呀。”

    王氏眸中有些迟疑:“可裴彤与达远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不剩几个月了。”

    族中宗妇一时已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若再出点什么事,那?裴氏的脸面要被天下人嚼烂了。

    高嬷嬷听得王氏这话,只觉王氏是想岔了,便是王家的婚事再重要,可她如今是裴氏的夫人。

    亲儿子与内侄儿,孰轻孰重,夫人如何就?糊涂了呢?

    刚想僭越着劝一句,却见王氏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罢了,等他们先?回来,看看守真打算如何吧。”

    终归她是他亲生母亲,一个孝字大过天,便是他真是恼恨,也不能将她如何-

    裴府众人各怀心思,而三日?后?,沈玉娇透过雕花车窗,看到?洛阳城巍峨高大的城门,胸间也涌动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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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时节,她随着一干难民,被拦在?城门前拒不让进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时当真是卑贱如蝼蚁,命薄如草芥,飘飘摇摇,迷迷茫茫,不知天大地?大,该何去何从。

    所幸陶家人心善,愿带她一路逃命。

    想起陶家人,沈玉娇眼前好似浮现陶婆婆拿着烧饼,一张脸被篝火熏得红彤彤的,笑吟吟与她道:“吃,多?吃些。”

    陶大哥也咬着饼,与她笑:“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多?备些干粮清水……”

    他还?说:“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当时她满怀感激地?道谢,未曾想到?,陶大哥那?话却是一语成谶。

    之后?的路,当真成了她一个人,带着平安走了。

    “玉娘,怎的又在?出神?”

    裴瑕捏住她微凉的指尖,也不等她答,似是明?白什么:“你?那?回,可进了洛阳?”

    沈玉娇嘴角牵出一抹弧度:“没有城内亲友认领,流民不让入城。”

    手指被捏得更紧了些,她看到?裴瑕眸中的愧疚,轻笑道:“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这话既是安慰他,也是告诉她自己。

    再多?艰苦都已经过去了,便是再落到?那?样的险境,她也不再怕了。

    书?上不是说了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她虽是个后?宅妇人,天不会降什么大任于她,但此番境遇,却也见识了许多?待在?深闺后?宅所无法见到?的事,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接触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不仅自己活下来了,两个孩子也都活着

    若是父亲母亲、阿兄阿嫂知道,也一定?觉得她厉害吧,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只能在?他们庇佑下娇娇柔柔生长的小花儿。

    便是离了谁,只要有一双手、一口气,她也能活下来、努力活得好,像个人样。

    裴瑕亦从沈玉娇柔婉脸庞看到?一丝不同的神采。

    虽眉眼依旧那?般清丽娇美,眼底却闪动着坚韧不拔的光,不再是丝萝,而是自己挣扎着生出枝条,长成了乔木。

    他为她这份新生迸发的神采所欢喜,却也明?白这份神采,因何造就?。

    “玉娘,待回府处理完那?些琐事,我们便去长安。”

    他牵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如今穿薄袄也遮不住的腰腹,语气放得轻缓:“还?有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却并不乐观,毕竟府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尚未可知。

    且她的心头也很矛盾,既希望幕后?黑手不是王氏,这样裴瑕就?不必忤逆尊长,事情也好办许多?。又希望便是王氏动的手,婆媳彻底撕破脸面,她日?后?也不必再与王氏虚与委蛇——

    只这点隐秘的、不够贤德的心思,她只能暗暗藏在?心底深处。

    不过这回出去了一趟,她那?些贤德的、温驯的“美好”品行,好似的确流失不少。

    思绪纷乱间,车队也进了洛阳城。

    作为陪都的洛阳,虽比不上长安繁华,却也是屋舍俨然、商贾云集,主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左右两侧各式商铺,琳琅满目,丝绸、瓷器、珠宝、药材,应有尽有,时不时还?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经过。

    在?金陵城里,可很少见到?西域商人和骆驼。

    沈玉娇忍不住将两处比较着,忽的路边一家招牌吸引她的目光。

    那?铺子挂着招牌,上写“金陵烤鸭”四个大字。

    她怔了下,脑中忍不住想,若是谢无陵那?个家伙看到?这招牌,定?会骂骂咧咧:“什么玩意儿也敢自称我们金陵的烤鸭?就?没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我们金陵城!”

    “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裴瑕见她突然弯起的眸,也侧过身,朝外看了眼。

    目光触及“金陵”二字,他眼波轻闪,垂眸睇她:“想吃烤鸭?我让人去买。”

    “不了。”

    沈玉娇摇头,见他仍是看她,轻轻解释一句:“在?金陵已经吃过好些了,这儿卖的再好,怕是也没金陵当地?的正宗。”

    裴瑕道:“你?都没尝过,如何知道不正宗。”

    沈玉娇噎了下,而后?凝眉,望着裴瑕。

    “为何这样看我?”裴瑕问。

    “郎君,我觉得你?……”

    她抿了抿唇,到?嘴边那?句“越发缠人”欲言又止。

    “罢了,没什么。”

    沈玉娇放下车帘,见他若有所思,温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正事:“快要到?府上了,郎君会一直护着我,是么?”

    对上她轻怯担忧的眸光,裴瑕忽的生出一种?拥入怀中的冲动。

    修长指节拢了拢,到?底克制住,只牢牢握住那?只雪白柔荑:“会的。”

    他险些错过她一回,又怎会让她再置于险地?。

    朱色车轮辚辚,朝前行了约摸一刻钟,缓缓停下。

    车厢外传来景林难掩欢喜的禀报声:“郎君,少夫人,我们到?了!二爷、三爷还?有两房的郎君们都在?门口候着了!”

    “知道了。”

    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隔着马车门板传来。

    幽香萦绕的车厢里,裴瑕取出帷帽递给沈玉娇:“母t?亲她们应当在?二门里。”

    沈玉娇淡淡嗯了声,戴上帷帽后?,隔纱又问了裴瑕一遍:“郎君会陪我一起的,是么?”

    她是真的,将裴府视作了虎狼窝。

    裴瑕喉间发涩,而后?深深看她一眼,愈发郑重地?答了遍:“会的。”

    沈玉娇得了肯定?回答,朝他莞尔:“多?谢郎君。”

    裴瑕没再说话,下了车。

    沈玉娇也掀帘,钻出车厢,又在?裴瑕的搀扶下,缓身下车。

    双脚甫一落地?,顷刻间,无数道目光齐齐朝他们这边看来。

    有帷帽以?作遮掩,她也能看到?那?些裴家郎君或惊讶、或揣测、或复杂的目光——

    那?些目光,更多?是落在?她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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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五个月后?的肚子就?如吹了气般,再加上保胎药、各种?补品滋补着,如今快七个月,薄罗袄子套上身,腹部隆起一圈。

    好在?正门迎接的都是男人,不会与她这女眷多?搭话,互相见过礼后?,裴二爷和裴三爷就?笑迎着裴瑕入内,嘴里直夸他此番在?淮南平叛有功,实在?给裴氏挣了不少荣光。

    裴瑕面色不温不淡,与他们聊着进了大门,手始终牢牢牵着沈玉娇。

    待到?二门,府中女眷们也都在?花厅里候着,以?王氏为首,皆是衣着华美,高髻如云,富贵雍容。

    “郎君/六郎/六哥回来了!”

    “六哥万福。”

    两房的诸位嫂子、弟妹、未出阁的妹妹们纷纷与他见礼,待看到?他身边牵着的那?戴帷帽的女子,一袭浅蓝色长裙,外罩着条月白色折纸玉兰花小袄,修颈薄肩,唯有腹部隆起一个不可忽略的弧度。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沈氏不但活着回来,还?怀有身孕!

    莫说二房三房那?一干女眷,就?连王氏那?保养得当的端庄脸庞也闪过一抹惊愕,沈氏竟然有孕了?

    且这肚子瞧着起码得有五六月,这孩子……是谁的?

    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独自流落在?外,那?会儿又是流寇暴民四处撒野的时候,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若这沈氏腹中是个孽种?,那?她决计是不能容她进裴家大门的!

    王氏打量沈玉娇的同时,沈玉娇也隔着轻纱,静静看向那?被众人簇拥,宛若王母娘娘般雍容端雅的贵妇人。

    见她那?双凌厉的眼眸直勾勾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种?天然保护孩子的母性,叫她下意识抬手覆上腹部。

    裴瑕瞧见她这小动作,循着望去,薄唇轻抿,而后?由牵手,改为揽住了她的肩。

    感受到?男人胸膛传递的热意,沈玉娇眼睫微颤,抬眼望去。

    因着帽檐遮挡,她只瞧见男人冷白如玉的下颌,线条分明?。

    心头忽的一动,搭在?腹部的手也松了些。

    他答应她的,便会做到?。她深信不疑。

    “不孝子裴瑕给母亲请安,连月未能在?母亲跟前侍奉,还?请母亲恕罪。”

    裴瑕揽着沈玉娇行至王氏面前,神态自若,瞧不出喜色,也瞧不出愠色。

    王氏见裴瑕这般态度,心下沉了一沉,面上却不显,只微笑着,继续演这出母慈子孝的戏码:“说这种?话作甚?你?此番能顺利平叛,平安归来,就?已是最大的孝了。”

    裴瑕口中称是,看向沈玉娇:“玉娘,如今已至府中,帷帽可取下了。”

    沈玉娇明?白既然回来,终是要面对眼前这一切。

    闭了闭眼,她心道,不怕,不用?再怕。

    而后?在?那?无数道投来的神色各异的目光里,抬手摘下了帷帽。

    这一路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坐在?车上也是睡,肚子大了,脸颊也饱满了,又因捂了一路,夏日?晒黑的皮肤又白回来,宛若她耳垂戴着的那?两颗珍珠耳珰般,散发着皎洁的、柔美的莹光。

    乌发雪肤,肌理细腻,白里透红,还?有她眉眼间那?份从容不迫的沉静,叫她整个人比从前更为娇媚明?丽,竟一时叫人挪不开眼。

    在?这一片诡异的静谧里,沈玉娇望向面前的王氏,盈盈行了个礼:“儿媳沈氏拜见母亲,母亲万福。”

    很规矩的一个礼,手臂弯曲的弧度都完美到?无可挑剔,仿佛如从前一样。

    可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不一样了。

    眼前的沈氏再不似从前那?般卑怯温驯了,她行完礼,抬眸看向王氏的目光,直白、锐利、再无半分敬重。

    堪称大胆无礼。

    王氏也眯起眸,嘴角险些掀起一抹冷笑,但身后?嬷嬷悄悄顶了下她的手肘,她克制住了。

    这儿媳的怨与恨,她尽可受着,却不能是当着二房、三房的面,丢了长房的体面。

    “起来吧。”

    淡淡三个字,再无其?他话语。

    沈玉娇有些诧异,但在?心里斟酌片刻,便也明?白了。

    也罢。

    一码归一码,如今她既是裴瑕的妻,长房的脸也是她的脸。

    当着别人的面自抽巴掌的事,婆媳俩皆不会做。

    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裴二爷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与王氏和裴瑕道:“长嫂,您先?带六郎媳妇回后?院里歇息吧。六郎,走,咱们去书?房说话。”

    裴三爷也附和着:“是啊,这都大半年没见了,咱们叔侄可得好好叙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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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捏紧掌心那?只柔软的手,面色始终淡然,嗓音不疾不徐:“两位叔父盛情,侄儿本不该拒。只一路风尘仆仆,实是有些疲累。且这么多?日?未曾见过母亲,心头挂念,想与玉娘先?去母亲院里请安,还?望二位叔父谅解一二。”

    人家亲母子想亲近叙旧,他们两位庶出的叔父自也没道理再拦。

    对视一眼,皆一脸理解地?点头:“是是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在?外的这些时日?,你?母亲是最挂念你?的,咱们明?日?再喝茶叙旧也是一样的。”

    又一番客套寒暄罢,裴二爷和裴三爷便带着各自妻房子女散去。

    方才还?乌泱泱挤满人的热闹花厅,霎时变得清冷静谧,厅中唯剩王氏、裴瑕、沈玉娇三位正经主子。

    王氏垂眼,乜过小俩口牵着的手,眼底情绪几番变换。

    再看自家儿子那?周身掩不住的清正之气,还?有什么不明?白。

    非但是疑了她,还?要大义灭亲呢。

    良久,王氏长长吐出一口气,扫过眼前二人:“不是要叙旧?”

    她转过身,背影笔直,雍容倨傲:“跟上来。”

    【42】

    【42】/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瑕与沈玉娇原以为会去王氏院里, 万万没想到,王氏却将他们?带去祠堂。

    一迈入眼前这座砖雕精美、飞檐翘角的古朴祠堂,裴瑕与沈玉娇两人的神情也变得庄重。

    这?祠堂虽不如闻喜乡下那间高大气派, 但夏日里洪水来势汹汹, 也无暇顾及太多,只能着急忙慌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画像、族谱等物运来洛阳, 临时安置。

    待乡下祠堂修缮完毕,河东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是要风风光光请回?老宅。

    走进堂内,神龛上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祖先牌位与先人画像, 裴瑕与沈玉娇连呼吸都放得沉缓。

    相较于他们?的肃敬, 王氏淡然自若地走到神龛旁, 站定后,朝身旁的高嬷嬷递了个眼神。

    高嬷嬷会意, 立刻带着一干奴仆退下。

    一时间, 庄严肃静的祠堂里, 只剩他们?三人, 以及这?一屋裴氏祖先的魂灵。

    裴瑕最先开口, 打破这?份静谧,“母亲,为何?带我们?来此处?”

    王氏看他一眼, 走到神龛旁取了六根香,走到蜡烛旁点燃, 面无表情道:“你在外征战半年,如今能平安归家, 自要敬谢裴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庇佑。”

    待香燃着, 王氏缓步行至二人面前?,先分了三根香, 看向裴瑕。

    “敬香之?前?,我先问你一事,你须得当着祖宗之?面,如实回?答。”

    裴瑕眼波微动,而后抬袖:“母亲请问。”

    王氏看着面前?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年轻儿郎,半晌,沉肃开口:“你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

    话音落下,祠堂静了一静。

    裴瑕与沈玉娇心下皆闪过诧异,不?过很快也都平静下来,毕竟以王氏的见地与城府,得知那沸沸扬扬的传闻后,应当不?难猜出背后缘由。

    裴瑕依旧躬着身,静了两息,才道:“儿子答应二殿下,将尽毕生之?力?助他得偿所愿。”

    诸位皇子所愿,不?外乎那至尊之?位。

    与她猜的并无二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薄薄的眼皮抬也未抬,只扯着唇角,不?冷不?淡道:“裴氏立族百年,为官者上千,历任宗子皆以家族大局为重,远离党争,秉持中正,唯有你裴守真一人,这?般自负狂妄,朝中局势尚未分明,便敢择主跟从。你t?可?知若你一步踏错,便会使全族老小跟着一起跌入深渊?”

    裴瑕垂下黑眸:“儿子知晓其中利害,也知这?天下局势变幻,然事已至此,告罪亦晚,只能请母亲与列祖列宗监督我日后谨言慎行,小心经营,不?辱我裴氏先祖荣光。”

    王氏闻言,一时语塞。

    这?儿子生着一根巧辩好舌头,她便是辩也辩不?过。

    就如他所说,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三根香递给他。

    裴瑕接过:“谢母亲。”

    王氏又行至沈玉娇面前?,手中剩下三根,没立刻递给她,只道:“敬香之?前?,我也有一事问你。”

    沈玉娇头颅低着,却能感受到王氏如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眉心,仿佛要将她的脸烫出个洞。

    袖中手指轻轻拢紧,她道:“母亲请问。”

    王氏道:“抬头,看着我答。”

    这?若放在从前?,沈玉娇肯定要说出一堆道理推辞一番,可?现?下,她也知道与王氏虚与委蛇的意义不?大,便不?再忸怩,抬起眼,与王氏对视。

    “沈氏,我只问你,你腹中怀的可?是守真的血脉?”

    “……”

    回?程路上,沈玉娇便猜测王氏应当会疑她腹中子,却没想到才见面,她便迫不?及待问出来。

    还是当着裴氏列位先祖的面前?。

    “母亲。”裴瑕皱眉,“玉娘腹中……”

    “让她自己答。”

    王氏不?客气打断,那双凌厉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一错不?错凝着沈玉娇的脸:“沈氏,我要听?你亲口答,是或不?是?”

    沈玉娇无声?攥紧手指,心头涌动着一阵羞恼,很想反叛驳斥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这?裴氏宗妇并非她想做,这?裴府她本?也不?想回?。

    但对上王氏那比平素更为沉肃的目光,再看这?满屋画像牌位,她也知此处并非争一时口舌之?地,且她也不?必拿自己的清誉和孩子的血脉当斗气的说辞,到时平添误会,反倒是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深吸一口气,颔首:“是。”

    她平静回?望王氏:“算起日子,还得多谢母亲请来的那位女医。”

    王氏听?出她话中讽意,倒也不?恼,只道:“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

    “能得母亲这?般信任,实叫儿惶恐了。”

    “你不?必夹枪带棍。”

    王氏淡淡乜她一眼:“一码归一码,我虽不?喜你,却信你沈家教养,且沈文正公最疼爱的嫡孙女,应当不?是那等不?知廉耻、无媒苟合之?人。”

    沈玉娇眉心一跳。

    沈文正公,便是她的祖父沈丞相。

    文正,这?个无数文臣梦寐以求的谥号,皇帝亲赐给沈家,足见沈家往日的荣宠,以及祖父这?一生的功绩。

    王氏信她沈氏家教,无疑是件好事。然她后头那句“不?知廉耻、无媒苟合”,却叫沈玉娇有些心虚。

    她虽未与谢无陵同床共枕,可?相处的那段时日,他牵过她的手,她看过他着的赤上身,分别前?,她还亲了他一下……

    这?桩桩件件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浸猪笼。

    “母亲,你这?话过了。”

    裴瑕冷淡的嗓音响起,端正脸庞也难得浮现?几分愠色。

    王氏却是毫不?在意般,侧眸看他:“哪里过了?是那句我不?喜她,还是那句我信她?”

    裴瑕皱眉:“玉娘是我的妻,母亲为何?恶待她?”

    “恶待……”王氏嗤了一声?:“如今还未授官,便先学会给你母亲扣帽子了?”

    “从她进门,我何?曾恶待她了?顶多是不?喜她,冷待之?。总归此番你们?俩回?来,是做了准备要与我撕破脸的,那我今日也把话挑明了。沈氏,我且问你,打从你入府,我可?曾克扣你的吃穿用度、缺过你院中一文月钱,又可?曾在外人面前?对你有过一句恶言?”

    沈玉娇微怔,默了一阵,摇头:“未曾。”

    正如王氏所言,她并未曾恶待,只是冷待。

    还未嫁来裴府时,她就听?母亲李氏说过自己这?个婆婆,眼界高、心气更高。

    等她嫁进来,王氏对她也的看不?上,也是明明白白摆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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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看不?上归看不?上,真要说为难她,除了进门时的那个火盆,沈玉娇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称得上“为难”。

    晨昏定省,这?是自古的规矩,每家媳妇都要做。

    给婆母伺候汤药,捶背捏肩,也是媳妇的孝道。

    至于那个火盆,最后查出来是仆妇粗心拿错了,但到底是真粗心、还是仆妇自作主张媚主、亦或是有人指使,谁也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有人指使,沈玉娇也觉得不?会是王氏——这?把戏太拙劣,且真烧着她的裙摆,丢的也是长房的脸面。

    王氏倨傲孤高,不?屑做,也不?会蠢到去做。

    沈玉娇清楚知道,她这?位婆母,就是单纯不?喜她,连面上功夫也懒得与她做。

    可?自己作为媳妇,又是个依附着裴府生活的罪臣之?女,不?得不?做出副温驯模样,热脸去贴冷屁/股。

    若她有的选,自也不?想与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时候,她还挺羡慕王氏——起码放眼整个闻喜,无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随心所欲,朝任何?人摆脸色。

    “裴守真,你听?到了,你的心肝儿亲口说的,我未曾恶待她。”

    王氏横眉睃向裴瑕:“至于善待,你还是免开尊口。当初你赶去长安,我便明明白白与你说过,你若硬要将她接回?,腿长你身上,我拦不?住。但等她进门,你也别指着我能给她好脸。这?话,你可?记着?”

    裴瑕未曾想母亲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讳。

    但这?话,王氏的确说过。

    只他当时一心想着赶往长安履约,接回?沈玉娇后,又想着玉娘这?般温柔和善,日久天长,应当会叫母亲动容……

    “行了,香都快燃尽了。”

    王氏将另外三根香递给沈玉娇,淡淡道:“先与祖宗把香敬了,再与我议其他。”

    裴瑕与沈玉娇闻言,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复杂。

    却也没再多说,握着香,走到蒲团前?跪下。

    “祖宗德泽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孙裴瑕,今携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谢诸位先祖在天之?灵庇佑,使我与我妻虽分离多日,但殊途同归,一家三口得以平安归来。”

    沈玉娇跟在裴瑕身后,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谢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会护她,她说不?准,但腹中这?孩子一路颠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显灵。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着沈玉娇起身。

    再看王氏,她负手立在神龛旁,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模糊着她的面孔,愈发沉凝难辨。

    对视两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启:“香已敬完,母亲心中疑问,我与玉娘也已解答。现?下,是否该由您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这?一刻,波澜不?惊扫过面前?这?对小夫妻,而后略略拔高声?线:“把人带进来。”

    很快,高嬷嬷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那两人模样,沈玉娇眸中迸出诧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马的侍卫孙明。而他身旁,那紧紧揪着他衣摆的女子,则是二房裴彤身边的贴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孙明与秋熳二人见到祠堂里的主子们?,也都难掩惊讶。

    惊讶过后,忙惶恐跪下:“属下/奴婢拜见夫人,拜见郎君、少夫人。”

    裴瑕视线于屋内几人面前?掠过,待看到沈玉娇惊愕神情,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娇偏过脸,长睫轻颤:“他便是那日派来杀我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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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声?音很轻,但习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孙明听?到这?话,忙不?迭磕头:“少夫人明鉴,属下并无害人之?心,实是恶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当日放过少夫人,便是想着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不?该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冤有头债有主,少夫人发发慈悲,饶属下一条贱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响,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沈玉娇吓了一跳,忙道:“你别磕了,我并无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过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二哥,你听?到了么?别磕了别磕了,少夫人说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孙明,又含泪望向沈玉娇:“少夫人,还请您明察,奴婢与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冒犯您,实在是……”

    她及时止住话,仰t?脸看向高嬷嬷。

    高嬷嬷则是朝王氏那边瞄了眼,见王氏站在神龛旁不?言不?语,只盯着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嬷嬷心下也了然,看向地上那对鸳鸯:“说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与少夫人。”

    得了这?话,秋熳和孙明也不?再隐瞒,将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娇惊愕,身子也不?由轻晃。裴瑕眸光一闪,忙扶住她的腰:“当心。”

    沈玉娇怔怔地,怎么也没想到幕后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从未将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那不?过十六的闺阁娘子,竟有这?般歹毒心肠!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面前?语笑嫣然、天真活泼,私下却这?般狠辣,沈玉娇只觉脊背一阵恶寒。

    当真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该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气,您应当也有所耳闻。”秋熳抹着泪,哀戚抽噎:“她威胁奴婢若不?答应,她就带奴婢嫁去长安。可?奴婢已与二哥许了婚约,宁死?也不?愿委身旁人……”

    陪嫁丫头,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撑死?就是个妾。

    秋熳虽是婢子,却也有她一份骨气,宁做小户妻,也不?做那高门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们?饶了秋熳,一切责罚都由属下来受。”孙明俯爬在地,哽声?请求:“秋熳怀上了,受不?得罚的,求主家开恩!”

    眼见俩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饶,沈玉娇心头轻叹,侧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触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却也是叛主作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孙明二十棍,革去侍卫一职。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钱,两人同去庄子上做杂役。”

    语毕,他看向沈玉娇:“若觉轻了……”

    “足够了。”沈玉娇瞥了眼地上俩人,此番她落难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处。

    且这?俩人并无作恶之?心,只是为人胁迫的工具。真正该受惩戒的,另有其人。

    听?到主家的处置,孙明夫妇如闻大赦,连忙磕头谢恩。

    高嬷嬷见郎君已发话,夫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带着孙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们?咋咋呼呼惊扰祖先。

    祠堂很快又归于静谧。

    王氏也似魂灵归窍般,慢悠悠拢着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娇:“如今,你们?可?清楚了?”

    沈玉娇抿唇,眉间仍蹙着。

    裴瑕也知她心头症结——

    她不?好开口,他为人夫,自要替她开口。

    “儿子斗胆问母亲,您是近两日才知其中阴谋,还是事发那时便已知晓?”

    裴瑕望着王氏,清阔眉宇一片肃正。

    王氏眼波轻动了动,少倾,她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你说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这?孤高雍容的贵妇人,语气里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亲,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为虎作伥,纵容裴彤恶行!”

    王氏望着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这?是要当着旁人的面,责问你的母亲么?”

    裴瑕下颌紧绷:“是母亲有错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两声?,脚步也往后退两下,单手死?死?撑住桌沿:“行,既你已经决定为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道:“是,我是为虎作伥,是助纣为虐。我明知裴彤那胆大妄为的贱人谋害长房嫡媳,我却无动于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认,我都认……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当。且你若是问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只道,我不?悔。便是再来一次,我亦是不?管不?问、亦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粉饰太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守真,我儿,我磊落光明的儿,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洁、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诺,这?世?间有几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当圣人罢了,别拿我也当圣人。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自十六岁嫁于你父,迈进这?裴家门已有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我不?敢说为裴氏劳苦功高,却也是殚精竭虑、满腔心血皆付与你们?裴家、付与你们?河东裴氏!”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哪怕壮年守寡,孤儿寡母撑起这?方门户,我也从未有过什么怨念……好吧,还是怨的,我怨你父太过刚直,景王造反时,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伤及肺腑,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终是无力?回?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

    说到此处,王氏目光落在手边那块漆黑牌位之?上,似恼恨咬牙,眼底神情却又极尽复杂:“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听?到王氏说这?样的话。

    他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冷静聪慧、果断坚韧,对父亲一往情深,对他一片慈爱——

    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与舅母千里迢迢,前?来奔丧。

    那时他才五岁,族里的姑祖母悄悄与他说:“守真,你去听?听?你舅父与你舅母说了些什么?若是他们?要叫你阿娘改嫁,你听?祖母的,一定抱着你阿娘的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不?然你阿娘走了,从此便再无管你了。”

    隔着窗户缝,那时还不?是君子只是个“小儿”的裴瑕偷听?到大舅母与母亲道:“那季都尉可?有诚意了,你还是姑娘时,他便爱慕你呢。这?么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两个妾。这?不?是听?说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们?家打听?,有意聘你为正妻呢!……仙芝,你还这?么年轻,听?嫂子一句劝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艳丽灼然的盛年。

    她一袭白裙,银钗白花,眉眼一片决然孤傲:“一日为裴氏妇,终身为裴家人。况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该当如何??他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现?下母亲又弃他而去,他该要恨死?我了。”

    后来舅父与舅母又轮流劝了许久,仍旧不?能改变母亲的心意。

    回?琅琊之?前?,舅父弯下腰,摸着他的头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亲。你定要发奋读书,待长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亲,知道了么?”

    他当时抬袖,恭恭敬敬回?了个礼,稚嫩脸庞一片不?符年龄的郑重:“孩儿谨记舅父教诲,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母亲,给她颐养天年。”

    儿时的承诺,在耳畔回?响。

    再看眼前?,他的母亲肩背笔直,下颌高抬,满脸冰霜:“你父亲未与我商量,自作主张就定了沈家的女儿。行,我忍了。你呢,不?顾我的反对,执意要迎沈家女进门,行,我也忍了。我一没为难过她、二没害过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灾,与我何?干?难道我儿迎了个我不?中意的儿媳进门,我非但不?能不?满,还得对她掏心掏肺,将她当做亲生女儿般,捧在手里含着嘴里,怕她饥怕她寒,怕她这?儿不?妥那儿不?适?呵,这?世?上有这?样的婆媳?”

    “就当这?世?上真有这?亲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为没那么高,达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妇人,只能望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心里也只能为裴氏、为你的前?程盘算。你若觉得我叫你失望、觉得我这?人狭隘狠毒,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委屈你这?正人君子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污了你的清誉美名了。”

    王氏冷笑说罢,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发笔挺,望向裴瑕:“这?些话,我既敢当着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说,便是我问心无愧。我或许是有那么点对不?住沈氏,但却没有半分对不?住你裴家、对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没有对不?住么?”

    忽的一声?轻柔平静的嗓音响起,打断了母子俩的对峙。

    王氏蹙眉,不?悦的目光看向那导致他们?母子离心的“祸害”。

    裴瑕眉心也轻折,嗓音沉缓:“玉娘,此事我会处置。”

    换做从前?,沈玉娇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现?下,她不?想再沉默,也无法?再沉默——

    因裴瑕为人子,王氏再如何?错,他终归是欠她的,总不?能学那哪吒割肉还父割肉还母。

    深缓了两口气,沈玉娇上前?,走到裴瑕身边,望向王氏:“母亲的确没有义务喜欢我,也可?在我落难时选择不?施以援手,是我没那个本?领,入不?了您的眼,我认。”

    “既您今日将话说明了,那儿媳也与您说句实话。在落难之?前?,哪怕明知母亲不?喜我,冷待我,我对您也无半t?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门,实属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觉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温驯侍奉,并无愤懑。”

    “我落难之?初,既怀疑母亲,却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亲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门,又怎会使这?种阴毒手段。方才得知您并非主谋,我是真心松了口气……您可?知我为何?松气?我是为郎君松口气,亦是为我腹中孩子松口气。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夹在之?中如何?办?腹中子降世?之?后,知晓它险些丧于它祖母之?手,它又该如何??”

    “母亲方才说,你没有对不?住郎君、没有对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毁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爱之?的母亲,这?难道不?算对不?住郎君?作为裴氏主母,有兴盛家宅、绵延子嗣之?责,倘若我与腹中子一尸两命,那您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责?”

    沈玉娇一口气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完,祠堂里一片诡异的静谧。

    她尽量忽视身侧男人落来的幽深视线,上前?一步,仍是望着王氏,抬袖道:“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43】

    【43】/晋江文学城首发

    秋风轻拂过堂外落叶, 清香缭绕的祠堂里静可闻针。

    王氏看着面前这姿势端正优雅,眼神却毫无半分?恭敬的年轻妇人,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诧色, 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双眸轻轻眯起,嘴角也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这沈氏, 总算是卸下她表面那层温驯柔顺的伪装了。

    打从守真将?她迎进门的第一天?,她看她那双明光潋滟的眼,便知她并不像面上装出来的那么乖顺本?分?, 却也并未拆穿——

    管她是不是装的, 只要她能?装下去、装一辈子, 那也是本?事。

    不过现?下,婆媳彻底撕破了?脸, 谁都不必再装了?。

    不知为何, 看到沈玉娇这般, 王氏心里竟不觉恼怒, 反而有一种这样的胆气倒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欣慰, 以及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松快。

    总算是到了?这一步啊,她想。

    还以为要憋到几十年后,等她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了?, 这儿媳才会原形毕露,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老太婆可算是把你熬死了?。

    她都想好那时该如何回了?, 定要笑?一声,你可算不装了?。

    思绪回笼, 面前之人仍是双眸精亮地直视着自?己, 势要得?到个回答般。

    回答。

    王氏扫过沈玉娇那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一旁神情沉重的裴瑕。

    打从迈进府门, 他便一路护着这沈氏,那重视程度,比之从前更甚。

    所谓婆媳,不过是由一个男人作为系带,将?两个不相干的女人绑在了?一条绳上。

    而那男人的态度,便直接决定这场婆媳博弈的结果。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

    只王氏一时难以分?辨,她是败给了?儿子坚守的正义,还是败给了?儿子那颗偏掉的心。

    她在神龛旁静立良久,才抬眼看向?沈玉娇:“我无言以辩。”

    她的眸光无波无澜,平静得?宛若一潭枯槁的死水,嗓音也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沈氏,你赢了?。”

    沈玉娇怔忪,没?想到王氏竟是这么个反应。

    所以这算是,认错了?么?

    不知为何,心里并无半分?痛快,反倒一阵闷闷的,如同一块石头堵着般,不上不下。

    余光看向?裴瑕,见他面色沉肃,双眉紧拧,想来心里滋味也不比她好受。

    也是,子告母,无论结果如何,注定都是输家。

    “裴守真。”王氏看向?裴瑕,语气冷淡得?如同陌生人般:“真相已明,其他也不必多说,便当着你裴氏祖宗的面,处置你的母亲吧。”

    “幽禁,家法,亦或是……”

    她抬起眉梢,视线瞥过沈玉娇:“觉着我罪孽深重,非得?让我给你妻偿命才可解气?”

    沈玉娇被她那一眼看得?背后发寒,心想王氏今日是怎么了?。

    她这一句句话,和往裴瑕心头捅刀子有什么区别?还是她想用这些话,激起裴瑕的愧疚?

    她咬着唇,看向?裴瑕。

    正巧裴瑕也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裴瑕眉眼虽郁色沉凝,却朝她淡淡勾了?下嘴角。

    沈玉娇微怔,下一刻,便见他后退两步,掀起鸦青色袍摆,朝王氏笔直跪下:“母亲这话,实在诛心。无论国法还是家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真是您动手杀我妻,我为人夫,护不住妻,是为无能?。为人子,不能?及时劝阻尊长?行?恶,母债子偿,该偿命的也是我。”

    他膝盖稍侧,面朝神龛上那排排漆黑牌位,抬袖:“列祖列宗在上,裴瑕身为裴氏宗子,家中却出了?如此不堪之事,裴瑕惭愧。依照族规,凡裴氏族人互相戕害,必重惩之,以正家风。”

    “此次玉娘遇难,母亲虽非主谋,却有帮凶之恶。母亲为人尊长?,对儿媳不慈,对二房侄女又纵容太过,是为失德。为裴氏主母,未能?尽到护佑内眷,安定后宅之职,是为失责。”

    他看向?王氏,虽仍是跪着,肩背笔挺萧萧如竹:“儿子斗胆,请母亲交出主母印信及对牌钥匙,日后族中、家中事务,自?有旁人操心,母亲您没?了?庶务搅扰,也能?静心凝神,思量己过。”

    王氏面色一变,“你这是要架空我,叫整个裴氏都看我的笑?话?”

    主母印信是身份,对牌钥匙是实权,现?下她的亲儿子要夺她面子、又要拿她里子,这叫她日后还如何在裴氏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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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目光澹漠:“裴氏祖训有言,长?辈无德,祸及子孙。母亲德行?有亏,立身不正,若继续担任裴氏主母,掌管全?家,才是裴氏一族真正的笑?话。不过母亲大可放心,儿会对外宣称您身体抱恙,需静心养病,您若介意旁人议论,或回闻喜老家、或留在洛阳旧邸,两处随您心意。”

    王氏眸光轻闪,沉声:“你以为我病了?,你就能?好么?你为子,沈氏为媳,难道不在家侍奉我?”

    “母亲抱恙,儿本?该于膝下孝敬,然朝廷有诏,儿不日便赴长?安入仕,往后除非族中有要事,应当不会再回。”

    裴瑕垂着眼:“玉娘身怀六甲,手脚笨重,恐无法妥善照顾母亲,儿会带她一同赴任,另寻可靠之人为您侍疾。”

    王氏听他这话,脸色越发难看:“你这是要舍了?我这个亲娘?”

    “儿不敢。只是母亲此番作为,实在叫儿不知该如何面对您,只盼母亲在家静思,能?早日认清自?己的过错,若能?悔改,儿依旧愿敬您。若您还执迷不悟……”

    裴瑕闭了?闭眼,掩下眸中挣扎痛色,嗓音略沉:“我知母亲心中定恨我无情,但孝义两难全?。儿去长?安前,自?会与族中耆老请罪,或是母亲你现?在请出家法,杖责不孝子,儿也甘愿受之,绝无怨言。”

    说到这,他深深俯身,以首叩地。

    王氏见他行?如此大礼,又一副任打任杀的模样,心头也涌着一番酸楚。

    再恼、再怨,他终究是她的儿,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成就。

    她一生汲汲经营,不都是为了?他?

    “罢了?,罢了?。”

    王氏身形晃了?晃,腰背紧紧抵着桌沿,面色惨白地苦笑?一声:“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你了?。”

    裴瑕闻言,抬首看向?王氏,肃正面容也有悲色:“母亲。”

    “我也担不起你这声母亲了?。”

    王氏闭着眼,闷声道:“地上凉,起来吧。”

    裴瑕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朝王氏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

    祠堂里烛光轻晃,沈玉娇看到他光洁的额上印出一道红,眸色轻动。

    “对牌钥匙和主母印信,晚点我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氏冷声说着,撩起眼皮,待看到裴瑕额上红痕,喉头一哽,缓了?半晌,才道:“对我处置已定,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二房母女?”

    “二房裴彤心肠狠毒,指使下人,谋害长?嫂,草菅人命,依照族规家法,必得?重惩。叔母崔氏虽非主谋,但教女不严,纵成大错。只二叔父尚在,崔氏为其妻房,我作为内侄,不便越过二叔父插手此事,明日我会与二叔父说明此事,由其自?行?处置。”

    王氏听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问:“重惩,是怎么个惩法?”

    “送去庄子上……”

    稍顿,余光扫过沈玉娇低垂的侧脸与隆起的腰腹,裴瑕压低眉眼,遮住眸中那抹幽暗:“养病吧。”

    淡淡三个字,堂中陷入静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莫说是沈玉娇,就连王氏都惊愕看向?t?堂中的男人。

    她知裴彤那祸根必得?重惩,原以为起码会留一条命,让裴彤绞了?头发去家庙当姑子去。

    没?想到他竟开口便要了?裴彤的命。

    那好歹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堂妹啊……

    王氏心下轻颤,忍不住又深深看了?面前这芝兰玉树的儿郎好几眼。

    此番出去一趟,她这儿子好似变得?不一样了?,是在战场历练过的缘故么,心比从前狠了?不少。

    沈玉娇也难掩诧异,此刻想法也与王氏大差不差,猜测是否是从战场回来,才教他变得?与从前不同。

    一阵诡异的静谧后,王氏迟疑开口:“王家那边怎么办?她与王焕闻的婚事已定在明年开春,王家的聘礼都已送来。”

    “这样阴毒蠢钝之人,母亲竟放心让她进王家的门?”

    裴瑕长?指轻揉了?揉眉心,再看王氏灰败的脸色,终是不忍再出恶言叫如今本?就支离破碎的几分?母子情更加难堪,缓缓放下手,他嗓音不疾不徐:“还有劳母亲休书一封给王家,若他们仍愿与裴家结秦晋之好,裴氏定许一位品行?贤良端正的佳妇给王氏。若他们非那裴彤不可,恕裴三娘子福薄,无缘做王氏妇,婚事就此作罢,王家送来的聘礼我裴氏尽数奉还,另添三成作为赔礼。”

    说罢,见王氏迟迟不语,而外头天?色稍暗,裴瑕敛袖,朝王氏拱手:“母亲,时候不早,儿与玉娘一路风尘,实在疲累,先行?回房歇息。”

    也不等王氏再说,他走向?沈玉娇:“走吧。”

    沈玉娇缓缓看他一眼:“嗯。”

    她由他牵着往外走,步下台阶后,又忍不住回头,朝后看了?眼。

    只见那青烟缭绕、庄重肃静的祠堂里,王氏斜靠在神龛旁,背后是块块冰冷牌位,她高?瘦的身形微岣,双眼发直地不知望向?何处,眉眼间再无方?才那份傲然神气,整个人颓然沉靡,暮气沉沉。

    恍眼再看,好似也与祠堂融为一体,成了?块安静冰冷的牌位。

    泠泠秋风拂过,卷动地上落叶。

    堂中那人忽的抬眼看来,枯槁目光相接,沈玉娇陡然打了?个颤,忙不迭地往外走。

    北方?的宅院与江南院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裴府在洛阳的旧邸呈双喜字形,共六个院落,大院里另套小?院,整座宅院形制方?阔,严整气派。

    沈玉娇与裴瑕的住所在东边的竹澜院。

    从祠堂回来的路上,夫妻俩始终牵着手,彼此却格外沉默。

    直到走到竹澜院前,裴瑕停下脚步,看向?沈玉娇:“方?才忘了?问,这番处置,玉娘觉得?如何?”

    沈玉娇迎上那双墨黑狭眸,默了?两息,手从他掌心离开,端正朝他肃拜:“多谢郎君,替我主持公道。”

    虽对裴彤的处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也不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自?己能?活着,是亏了?孙侍卫心善,也是她自?己运道好,一路遇上好人。

    但凡她运道差点,现?下早已成了?一捧黄土,哪还能?安然回到洛阳。

    那裴彤既生了?害人之心,便应知晓,善恶终有报,害人者终遭反噬。

    至于王氏……

    如今这处置,她也知裴瑕尽力?了?。

    换做是她,怕是也做不到这般利落。

    虽并非她所愿,但终究是因她,叫他们母子生出芥蒂。

    纤长?眼睫轻垂了?垂,沈玉娇低声道:“郎君打算何时去长?安?”

    裴瑕听出她话中之意:“就这几日。我会尽快处理家中事务,安排妥当后,我们便离开。”

    沈玉娇心头微松,眉眼也舒展,朝裴瑕轻笑?:“好。”

    她实在不想再在裴宅待着,入府才不到半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便一直萦绕胸间。

    好在这回裴瑕要带她一同去长?安,不然他若将?她一人留在这偌大深宅之中,哪怕王氏不会再来搅扰,裴彤也被送去庄子上,她仍觉得?害怕——

    害怕在这大宅子里,日久天?长?,渐渐也变成王氏,变成与那座祠堂融为一体的木头牌位。

    既商定好离开之事,沈玉娇与裴瑕进了?院内。

    门廊下早已站了?两排婢子,见着他们进来,为首的白蘋险些要落下泪来。

    “奴婢给郎君、娘子请安。”一干婢子纷纷屈膝行?礼。

    沈玉娇也一眼看到白蘋,还有从前在闻喜老宅伺候她的几个婢子。

    时隔半年再次相见,她心头也生出几分?感?慨,再看白蘋眼中闪动的泪光,终是在这深深宅院里寻到一丝温情,脸上也露出抹浅笑?:“都起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郎君、娘子。”白蘋等人起身。

    院落早两日便仔细洒扫过,一应摆件家具也都擦得?干净,次间的花窗旁摆着个月白地牡丹纹七宝烧矮颈瓶,里头还插了?枝火红枫叶,平添几分?雅致秋意。

    “一路奔波进城,又在祠堂站了?半晌,你定然累了?。”

    裴瑕扶着沈玉娇于榻边坐下:“坐下歇歇。”

    左右婢子很快奉上茶点。

    俩人对坐着吃过半盏茶,才稍缓口气,外头便有小?厮来禀,说是管家带着对牌钥匙在书房等候。

    沈玉娇端着白瓷茶盏的手微顿,抬起眼,对座的裴瑕似也有些愣怔。

    默了?两息,他才对外应道:“这就来。”

    稍掸鸦青色袍袖,他起身看向?沈玉娇:“你先歇息,我去前头忙会儿。”

    沈玉娇看出他眉心难掩的倦色,心下稍动,轻声问:“郎君晚些回来用膳么?”

    “离家有些时日,我有不少事与管家交代。”

    裴瑕看了?眼窗外天?色:“若来得?及,我便回来用膳。若是晚了?,你自?己先用,别饿着。”

    “好。”沈玉娇点了?点头,本?来还想说一句“你也不必太累”,话到嘴边,看到左右婢子都在,忽又觉得?腻歪,到底还是咽下去。

    等到裴瑕离去,白蘋忍不住亲近上前,嗓音哽噎:“娘子,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那日暴雨,她们一干奴婢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却见到孙侍卫一身血污地回来,说路遇流寇,娘子下落不明,白蘋当场软了?双腿,瘫倒在地。

    “孙侍卫第二日便往洛阳报信去了?,奴婢和绿檀她们都被留在闻喜老宅。”

    白蘋原以为主家会派人去搜寻自?家娘子,日日在府中求神拜佛,盼着娘子早日归来,未曾想却等来洛阳府上发丧的消息。

    “幸好老天?爷开眼,叫您得?遇贵人,平安归来。”白蘋含泪笑?道,视线又落在沈玉娇的肚子上,略显踟蹰:“娘子,您这?”

    沈玉娇抬手搭上肚子:“去妙安堂前怀上了?,只那时月份小?,咱们都不知。”

    白蘋闻言,暗松口气,而后面上笑?容愈盛:“您和小?主子都能?平平安安,可真是菩萨保佑了?。”

    沈玉娇问:“怎么不见绿檀?”

    白蘋面色微变了?变,低低道:“府里发过丧,我们院里的奴才便要重新调派,绿檀家里使了?些关系,将?她调去二房的四郎君房里……如今她已是四郎君的通房了?。”

    沈玉娇一阵恍惚。

    转念再想,她已离开半年,这府中的主子、奴婢,也都各有各的生活。

    “你没?被调走么?”沈玉娇看向?白蘋。

    “奴婢被分?去针线房了?。”白蘋道:“前些日子外头都在传您被贤妃娘娘认作干女儿的事,隔了?两日,管事就寻到奴婢,还有小?双她们几人,说是娘子您和郎君即将?回府,郎君特派人传话,让我们继续回来伺候您。”

    说到这,白蘋红了?眼,又说了?遍:“娘子,您能?回来真好。”

    沈玉娇愣了?一愣,她回来…真有这么好么?

    不管怎样,府上有人真心盼着她好,也叫她心头稍觉暖意。

    又与白蘋聊了?会儿,沈玉娇便让她们准备热水。

    天?不亮便从驿站出发,赶了?半日的路,连口水都没?喝,便去祠堂打了?场“仗”,这会儿实在是身心俱疲,只想泡个澡,换身舒适衣衫,躺下歇息。

    婢子们忙碌起来,沈玉娇坐在榻边,看着屋内锦绣幕帘、纱橱画屏,样样摆件都是极好的,处处也都透着精细富贵,眼前却莫名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陵城,那个狭窄简陋,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院。

    谢无陵原本?打算成亲后,就按照她画的工图,赶在年前将?后面那排屋子建起来……

    也不知道那排屋子,他还会继续建么?

    裴瑕应当给他送了?不少银钱,有那些钱,他可以直接置办个更大的院落,没?准还能?买上八个婢子,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一个洗衣、一个做饭……

    “娘子,白蘋姐姐说热水已经备好了?,请您去净房呢。”

    秋露脆生生的唤声打断沈玉娇的思绪,回过神,她望t?着面前华美典雅的屋舍,眼底闪过一抹自?嘲,人都已经回来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只当那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也该回归现?实了?。

    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秋露的腕,沈玉娇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向?隔壁。

    这日直到夜深,沈玉娇看完一整册的消遣话本?,裴瑕仍未出现?。

    傍晚时候,他派小?厮来传信,说是事务繁杂,让她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沈玉娇知道他作为府上正经的主君,离家半年,此番回来定有许多事要忙——

    今夜本?来还有一场接风宴,但王氏称病,裴瑕推说赶路疲惫,这接风宴便也不了?了?之。

    从前他便有许多事忙,现?下王氏这么快将?对牌钥匙交出,往后这偌大府邸该有谁操持、族里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桩桩件件,光是想想都叫人头疼。

    但更叫他郁结的,大抵是王氏吧。

    沈玉娇熄了?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中便如走马灯般一一闪回着午后在祠堂的场景。

    她个外人,尚且觉得?王氏那些话太过尖刻薄情,何况裴瑕一向?尊敬、信赖他这位母亲……

    还真是越亲近的人,越知道刀往哪扎最疼。

    纤细手掌轻搭在腹上,她默道,乖儿,等你长?大,阿娘一定不会说这些话伤你。

    阿娘会很爱你的。

    她这样想着,忽愣了?下,难道王氏不爱裴瑕么?

    也是爱的。

    只是爱得?太过,连是非善恶也不分?了?。

    心下做了?番惆怅叹息,她掀帘朝外看了?眼,见外头已经黑蒙蒙的,猜测今夜裴瑕应当不会过来。

    也是,都已经回到府里,不像路上那样朝夕相对,也许又回到了?从前初一十五那套规矩?

    她盯着外头昏暗出了?会儿神,才放下幔帐,重新躺回床里。

    大抵习惯了?每晚有个男人暖被窝,陡然没?了?人,的确有些冷。

    沈玉娇捧着肚子缩成一团,缓了?很久,手脚也没?怎么变暖和,但实在累了?,不知不觉也酿了?几分?睡意。

    就在她迷迷糊糊想着明日定要灌几个汤婆子放进被窝,身边忽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没?等她细听,一个温热修长?的身躯便从身后拥来。

    男人抱得?很紧,长?臂揽着,几乎将?她整个捞入怀中,热意笼罩着,沈玉娇睡意顿时散了?两分?。

    待那冗杂着酒气的清幽檀香涌入鼻尖,身后之人低着头,高?挺鼻梁深埋她的脖颈,那温热气息细细密密喷洒在颈间细嫩肌肤上,她彻底清醒,身子也微僵。

    迟疑片刻,她咬唇,轻轻唤:“郎君?”

    【44】

    【44】/晋江文学城首发

    “是我。”男人沉哑的嗓音在颈间低低响起, 热息拂得她有些发痒。

    沈玉娇脖颈轻偏了下:“你喝酒了?我让人去煮碗醒酒汤……”

    “别动。”

    还未起身,胸腹间的长臂便收紧,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男人的脸庞依旧埋在颈间, “让我?抱会?儿。”

    沉沉的, 似嗟叹,又透着几分请求般, “一会?儿便好。”

    沈玉娇长睫轻颤:“……”

    这还是她与裴瑕相识以来,第一回见到他这般……失态。

    是喝醉酒的缘故么?还是白日里王氏那些话,真伤了他的心。

    幔帐里的酒气?随着升腾的体温愈发浓郁, 他应当喝了不少。

    沈玉娇知道她这夫君一向?克己, 极少近酒色, 他曾说过酒色迷人心智,沉溺其中, 不但损毁身体, 还会?消磨意志, 若非必要, 能不饮便不饮……可现在他饮酒了, 还饮了这么多。

    原来夜里没回来用膳,是独自在书房借酒消愁呢。

    沈玉娇心头轻叹,也?不再?动, 静静由着他抱。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光线昏朦的秋香色锦帐中, 只听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一个平缓轻柔, 一个炽热绵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沈玉娇以为他莫不是睡着了,身后的男人抬起脸, “玉娘,对不住。”

    这冷不丁的道歉,让沈玉娇愣了愣:“啊?”

    “母亲还欠你一声歉,我?无法让她亲自与你赔罪,只能替她说了。”

    原来是为这个,沈玉娇松口气?:“我?知道你已经尽你所能,如今该偿命的偿命,该受罚的受罚,害人的都得到了报应,已经很好了。”

    何况以王氏心高气?傲的性子,哪怕将她烧成?灰了,剩下?的那根舌头怕也?是硬的。

    她肩背放松下?来:“人活世间,哪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也?有各的身不由己。”

    “这些道理我?知道。但母亲她……”

    裴瑕闭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

    那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如今骤然知晓她是这样的人,那种失望沮丧,无异于?剜肉切肤之疼。

    “别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沈玉娇轻轻说着,话出了口,又觉这安慰太过空泛。

    毕竟若是生母李氏做了叫她心碎之事,还不知悔改地指责她、挖苦她,她没准从此?颓丧一蹶不振了。那可是母亲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位亲人,能比母亲与孩子更亲密的了。

    何况裴瑕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只剩王氏这唯一近亲。

    她心下?怅然,沉吟片刻,握住男人搭在腰间的手,一点点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男人的手似乎僵了下?,却还是顺着她,张开长指,覆了上去。

    “郎君,这是我?们的孩儿。”

    沈玉娇低下?头,手也?覆在他的手背:“它有时会?动。”

    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彼此?的体温在无声传递。

    裴瑕沉默着,心道,他知道。

    过去的那些夜晚,他揽着她入睡,手放在她的腹上,好几回都感受到了胎动。

    第一次胎动时,很新奇,还以为是错觉。

    静等了好一阵,它又动了,那种新奇也?逐渐化为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汩汩盈满胸膛。

    这是他与玉娘共同的孩儿。

    正在茁壮地长大,再?过不久便要来到世间,唤她阿娘,唤他阿爹。

    往后他们一家人,会?和和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一时间,空落落的心仿佛寻到新的落脚点,裴瑕长臂收紧,将怀中的温软拥得更紧。

    感受到他这份亲近,沈玉娇心下?微动,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良久,枕畔人又恢复一贯的平静:“玉娘,多谢你。”

    “你我?夫妻,不必说这些客气?话。我?看?你喝了不少酒,还是让她们送碗醒酒汤吧……”

    她刚要回身,裴瑕又将脸低下?,重新埋入她脖颈:“别回身。”

    沈玉娇奇怪:“为何?”

    身后男人默了两息,才道:“仍是有些愧疚,无颜见你。”

    沈玉娇:“……?”

    稍顿,男人略显郁闷的声音又传来:“且醉酒的样子,实在不好看?。”

    沈玉娇微怔,而后哑然失笑?。

    他一边说着无颜见她,一边却将她抱得这样紧,难道从后背抱着,叫她看?不见他的脸,就算“没看?见”么。

    这克己复礼、宁静自持的河东君子,醉酒之后,竟有这般“无赖”一面?。

    “郎君到底喝了多少?”她好笑?问。

    “不多。”

    裴瑕道:“我?并没有很醉。”

    沈玉娇却不信,若不是醉了,他哪会?这般主?动亲近。

    除了敦伦时,平常若她是这样缠着他,他定会?拿开她的手脚,说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立身端正,方可为人”的规矩道理。

    从前听到这些话,她心下?总想反驳,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与他亲近呀,这有错吗?可他神情一本正经,说的又都是圣贤道理,倒叫她都困惑起来,难道真是她不够矜持守礼么。

    不过这困惑也?就存在一段时日,后来看?到裴家其他郎君与妻子相处,并不这样。她就确定不是她的问题,是裴瑕这人特立独行,不解风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绪回笼,她懒懒闭上眼:“我?有些困了。”

    “那你睡吧。”

    裴瑕下?颌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发:“等你睡着了,我?再?去寻碗醒酒汤。”

    “现在去呀,待会?儿你睡过去了怎么办。”

    “不急,先给你暖会?儿手脚。”

    丝滑衾被里,裴瑕将怀中娇小的身躯牢牢拥入怀中,似醉非醉的嗓音透着几分倦懒沙哑:“我?没那么快睡着。”

    而且喝过酒再?抱着她,便是想睡着也?难。

    沈玉娇听他这样说,也?没再?多问,自顾自睡了。

    翌日醒来时,身边已不见那男人的身影。

    若不是枕边有睡过的痕迹,她都怀疑昨夜那一切是不是她的梦。

    裴瑕竟然主?动拥着她睡了一整晚?

    这事搁在从前,真像是在发梦呢。

    白蘋和秋露两婢见她醒来,很快捧来热水巾帕伺候她洗漱。这两婢子一北一南,却格外的投缘,认识t?不过半日,秋露就一口一个“姐姐”唤得白蘋满脸笑?。

    沈玉娇坐在镜前梳妆,记起自己昨夜迷糊睡过去,随口问了句:“后来郎君要了醒酒汤么?”

    “喝过了。”昨日守夜的是白蘋,她拿着雕花牙篦沾着茉莉发油,细细替沈玉娇梳着一头浓密乌发:“想来是怕酒气?熏着娘子,叫您睡不安宁,郎君还去隔壁洗沐,换了身干净衣袍,才回屋就寝。”

    沈玉娇回想了下?,他身上虽有酒气?,但并不难闻,她也?没怎么在意这点细节。

    “饮了醒酒汤就成?,不然早起头疼,一天都难捱。”她又问:“他早上何时走的?”

    “辰时便起了,一大早先去正院给夫人请了安,便将二老爷、三老爷都叫去了书房。”

    说到这,白蘋朝半敞开的窗棂外看?了眼:“不知道这会?儿还在不在书房议事?”

    正院书房,深秋暖阳爬过屋顶的脊兽,房门?前的那棵槐树底,明亮日光一丝一丝地漏了满地。

    隔了一个时辰,紧闭的书房门?终于?再?次打开。

    来的时候,裴二爷和裴三爷皆是惴惴不安。

    待出来时,裴二爷黑着张脸,如丧考妣,裴三爷则是克制着嘴角,故作淡定。

    “二哥,我?看?咱们这位侄儿从外头历练一趟回来,变了不少,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再?不是从前那淡泊名利的闲云野鹤,看?这架势是既要入仕,也?要入世,实打实将名利权势抓在掌心了。

    裴三爷腹诽着,再?看?裴二爷沉着脸不愿搭理自己,他心下?冷嗤,面?上却拍拍裴二爷的肩,关切劝道:“此?次的事,你回去真得好好处理,切莫因小失大啊。”

    裴二爷板着脸:“这道理我?自然知道,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说罢,他肩膀一抖,掸开裴三爷的手,气?势汹汹朝二房院落奔去。

    裴三爷看?着老二那矮胖的背影,哼道:“活该。”

    且说这两位老爷,虽都是姨娘生的庶出,但二老爷的生母是裴老太太的陪嫁丫头,而三老爷的生母是个小官之女。

    陪嫁丫头仰仗着与主?母的情谊,看?不起三房小官之女。而小官之女呢,自视有几分才情,且在家也?是个正经小姐,也?看?不上二房的陪嫁丫头……两位姨娘互相看?不上,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儿。

    是以二老爷和三老爷虽是兄弟,但隔着一层肚皮出来,再?亲也?亲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两位老爷都没什么建树,但二房长子刻苦勤奋,成?了小辈里第一个有功名的,着实给二房挣了不少脸面?,再?加之崔氏和裴彤整日变着法儿讨好王氏,沾着长房的光,二房的风头算是略胜三房。

    三老爷的夫人程氏也?是书香官家女,和她的婆母一样,都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

    婆媳俩都看?不上二房谄媚讨好的姿态,私下?里提起二房,皆难掩鄙夷,“要不说是婢子生的,天生就有一套媚主?的本事。”

    现下?二房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裴三爷回到房里,关上门?与妻子说起,都快合不拢嘴:“你是没看?到老二那张脸,哎呀,绿哇哇的,可逗乐了!”

    程氏则是惊愕,万万没想到长房少夫人落难,竟是二房的裴彤在背后搞鬼!

    “三丫头的胆子竟这么大,她是疯了不成??”程氏掩着心口,只觉可怕。

    裴三爷冷哼:“这要是我?女儿,我?定打断她的腿!”

    夫妻俩对坐感叹一阵,裴三爷又将那“从天而降的馅饼”告知妻子:“三丫头是断然不可能再?嫁王家了,方才守真问起咱们家五娘。他让我?回来与你商量,若王氏那头还愿意和咱们府上结亲,五娘可愿嫁过去?这可是桩极好的婚事啊!”

    程氏愣着,面?上瞧不出多少喜色。

    裴三爷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怎么了?先前你不总与我?抱怨,二嫂老爱在你面?前显摆这婚事么。这下?她女儿嫁不成?,反倒便宜咱们五娘了!你不高兴?”

    那王焕闻虽是次子,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琅琊王氏嫡系子弟。且他年纪轻轻,就有六品官身,还曾是二皇子的伴读……这日后前途简直是不可限量,没准还能给自家女儿挣个诰命呢!

    “高兴是高兴,可这样大的好事突然砸过来,我?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慌。”程氏摸了摸心口,真是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你啊就是胆子太小,瞧你给五娘看?的是什么人家,最好的也?就是个五品官家之子,哪比得王家?”

    裴三爷满面?红光,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女婿在长安做官,女儿也?能嫁进?高门?,心里那叫一个舒坦:“早知有这样好的婚事,就该多留二娘两年。不然这婚事给了她,她去长安熟悉了,还怕给下?面?的妹妹们寻不到好婚事?”

    一想到最疼爱的长女随着女婿去外地赴任,三五年见不到一回,裴三爷这心里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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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氏见自家老爷扯远了,也?懒得搭腔,只静坐盘算。

    婚事的确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但就是……

    她思忖一阵,问:“守真只说是送去庄子上,没说别的?”

    裴三爷明白妻子的意思,压低声音:“说是养病呢。”

    程氏眼波动了动,默了好一阵,才轻叹声:“若二房那个祸根能清干净了,这门?婚事我?应了。若清不干净,这趟浑水,我?们五娘才不蹚。”

    她的五娘一向?老实乖巧,她可不舍得让女儿冒险。万一好处没占到,反惹一身骚,倒不如在洛阳找个小官之家图个安稳。

    裴三爷也?知妻子担忧,拍拍她的手背:“这事你放心,我?那二哥虽长得猪头猪脑,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

    程氏耷下?眼皮:“且看?看?吧。”

    三房院里平静下?来,二房院里却是鸡飞狗跳,哭喊不断。

    “郎君啊,你怎能如此?心狠?彤儿可是咱们的女儿啊,她还这么小,如何能送去庄子上啊!”

    崔氏拥着怀中的裴彤,满脸泪水地望向?裴二爷:“你怎么就应了呢?长嫂呢,我?要见长嫂,她一向?最疼彤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嫂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空搭理你?你可别再?给我?惹事了!”

    裴二爷恼恨地瞪着自己妻子,再?看?那痴痴怔怔的女儿,心下?既痛又恨:“你这逆女,平日里我?只当你娇惯了些,未曾想你竟如此?狠毒!我?裴氏一族,百年清誉,险些被你毁于?一旦!”

    还想再?骂,话到嘴边,又觉泄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骂的呢,终归……也?没多少日子了。

    再?看?崔氏紧搂着裴彤不肯撒手,裴二爷朝身旁膀大腰圆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夫人累了,还不快些扶她回房休息。”

    婆子得令,连忙上前去请:“夫人,走吧。”

    “母亲,母亲!”裴彤如踩到尾巴的猫般,霎时尖叫起来,救命稻草般抱着崔氏:“母亲,您别走,您不能不管女儿!”

    “放心,母亲定会?护着你的。”

    崔氏一把推开那粗使婆子,如护崽的母兽般,红着眼眶:“今儿个谁都别想将我?女儿带走!”

    婆子束手无策,看?向?裴二爷。

    裴二爷心头也?百般不是滋味,但想到在书房时,他那侄子投来的清冷目光,就如万顷寒霜般霎时攫住他全身,叫他背后都发寒,再?说不出半句求情话语——

    此?番,真是触到长房的底线了。

    若不给个利落交代,他们二房怕是再?无出头之日。

    裴二爷沉下?一口气?,再?次抬眼,瞪向?崔氏:“你这蠢妇,事到如今还想纵着这孽障!你可曾替大郎、四郎他们想过?这孽障做的可是人事?因一己之私,谋害长房嫡嫂,此?等恶行,天理法理都难容!若叫外人知道大郎、四郎的嫡亲妹妹是这么个毒妇,你叫他们日后在外人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日后在仕途上又有何前程可言?大郎的媳妇知道小姑子是这样恶毒,她会?如何想?四郎还未娶妻,家中有这样的小姑子,又有哪家敢将女儿嫁进?来?”

    “其他道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我?只告诉你,你既为我?正室夫人,理应以大局为重。若是到这会?儿脑子还这么糊涂,那我?不如休书一封,你自回娘家去!”

    “我?…我?……”崔氏吓住了,一张脸都发白,只眼泪水儿直直往下?淌:“郎君啊,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彤儿也?是您的亲女儿啊。”

    裴彤也?惊恐失措,连连喊着:“父亲,彤儿知错了,彤儿真的知错了。求您帮女儿说说情,我?可以给六兄和嫂子磕头,他们打我?骂我?t?都行,只求别把我?丢去庄子上,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各大世家被打发去庄子上的娘子,不是消无声息的死去,就是被恶仆欺辱也?无人搭理,真要被送过去,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倒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得了。

    裴二爷望向?这惊慌紧拥的母女俩,心头也?一阵悲恸,但他清楚大错已酿,无力为天。

    “将夫人带走。”他命令着婆子,又冷冷看?向?崔氏:“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撒手,我?便休了你,从此?大郎、四郎也?再?没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糊涂母亲!”

    崔氏见裴二爷言辞冷厉,绝非虚言,心下?颤了一颤。虽舍不得女儿,但想到刻苦勤勉的长子、尚在书院求学的次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这做母亲的真是恨不得将心都掰成?几瓣儿。

    “彤儿,我?可怜的彤儿。”崔氏哭道,却是不再?抵抗婆子伸来的手。

    另有个婆子上前抱着裴彤,硬生生将母女俩分开。

    “母亲!母亲你是要女儿去死吗?”

    裴彤一时不稳,跌倒在地,发髻也?乱了,又一脸不甘地看?向?裴二爷:“父亲!你怎能如此?心狠!那沈氏不是没死么,她为何就不能饶我?一回!这般斤斤计较,也?不怕折了她腹中孩子的福气?么!”

    裴二爷见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大放厥词,一张脸都绿了,没忍住朝她踹了一脚:“你这孽障,胡说些什么!”

    裴彤挨了一脚,痛得趴倒在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父亲,你踹我??!”

    “老子非但踹你,老子还想抽你!你这个逆女,还嫌不够害人,竟说这种话……”

    裴二爷手指都抖着,再?看?屋内那两个婆子,沉下?一张脸:“方才的话,不许泄出去半个字,听到么?”

    俩婆子立刻应诺。

    裴二爷见崔氏已经被拉开,也?不愿再?逗留,免得这逆女又胡说八道,给二房惹祸。

    “走吧。”他挥手将崔氏赶出屋里。

    又对那两个婆子道:“将人捆起来。”

    “母亲!母亲——”

    裴彤撕心裂肺地喊,崔氏咬唇簌簌掉泪,终是不忍再?听,悲声说了句:“你别怨母亲。若是有下?辈子,莫要再?投到我?肚子里了……”

    说罢,崔氏掩面?,踉踉跄跄跑出屋子。

    裴二爷见状,倒是松口气?,再?看?屋内,俩婆子一人将裴彤摁在地上,一人去拿麻绳。

    “你们这些贱奴,松开我?!我?是裴家的三娘子!你们怎敢这样对我?!”

    裴彤被摁在地上,依旧挣扎着,双眸泛红,直直望向?裴二爷:“父亲,求求您,别把女儿送走,求您了……”

    “别再?叫我?父亲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裴二爷转过身,走出屋里。

    “父亲,父亲——”

    门?轻轻掩上,里头仍是哭喊求饶不断,大抵是见求饶无用,转而换做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喊骂——

    “沈氏那个贱人!她孤身在外,还挺着个大肚子回来,谁知道是那个野男人的孽种!”

    “六兄、六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高门?贵女不要,娶了个罪臣之女还当成?宝!头上的绿帽子都不知戴了多少个,竟还要为那种贱人残害手足亲眷!裴守真你哪来的脸继续当裴家的宗子,裴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放开我?啊,都放开我?!凭什么就罚我?一人,大伯母呢?这事她也?有份!裴瑕你这个伪君子,你有本事连你亲娘一起罚啊!你亲娘也?看?不上你这个妻子,你这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你不得好死——”

    隔着一层木门?,这声声恶言,直叫裴二爷如芒刺背。

    他虽然贪图享乐,这辈子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崔氏虽是个唯利是图的,但也?胆小谨慎,他们二人如何就养出这么个东西?

    耳听得屋内骂声愈发不堪,裴二爷伸手招来长随,仰天流着泪道:“寻一副哑药,灌了吧。”

    【45】

    【45】/晋江文学城首发

    当天夜里, 沈玉娇便知晓了裴彤被送去庄子的事。

    这消息是白蘋与她说的,她是家生子,耳目灵通, 只她并不知内情, 与?沈玉娇咬耳朵时,还是照着二房放出来的那套说辞:“说是前两?日外出?, 沾了脏东西,回?来就有些疯疯癫癫,嘴里也不干不净。二老爷请了个道婆, 那道婆说三娘子命格冲煞, 为着不妨克家中尊长, 要送得远远地避一避。”

    沈玉娇闻言,未置一词。

    她知道, 这次裴彤送出?去, 便再回?不来了。

    到了庄子上, 她的吃食里会掺入慢性毒药, 初时不会出?现明显症状, 只叫人昏沉疲累、四肢乏力,中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木讷迟钝、痴痴傻傻,待到主家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加重剂量,一条命就消无声息地“病逝”了……

    想到那个总是一袭红色石榴裙、嘴甜心狠的年轻娘子, 沈玉娇胸口?一阵沉闷。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可她实在不懂, 她与?裴彤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那人如何?就这般恨自己??

    “不过她送出?去了也好,府中婢子们?都暗暗高?兴呢。”白蘋低声道:“族里那么多娘子, 就属她最刁蛮了。”

    沈玉娇晃过神,听白蘋这话里意思?,问了句:“她…很不得人心么?”

    “娘子您有所不知,三娘子从小就蛮横得厉害。因着她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二老爷和二夫人可宠着她,几乎是无有不应……”

    白蘋边帮沈玉娇揉腿,边絮絮说了许多裴彤过往的恶行,譬如和姊妹抢东西、故意往姊妹身上泼热茶,又譬打骂奴婢、逼着奴婢大?冬天里跪雪地……

    这些话白蘋从前未曾与?沈玉娇说过,一来作?为婢子,她不好说主子坏话,万一被三娘子知晓,来找她麻烦就惨了。二来那时也没什么过节,平白无故提起这些旧事,倒显得她是个爱搬弄口?舌是非的。

    可现下不一样了,这次是主子主动问起,且那讨人厌的三娘子被送走了,再无法撒泼耍横,自己?也不用再怕她。

    沈玉娇听着白蘋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忽的想起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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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裴彤便是从小作?小恶,父母非但没及时纠正,反而宠溺纵容,犹如积脓的毒疮,小恶渐渐酿成大?恶,一旦脓破,毒及肺腑,害人害己?……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见识过更广袤开阔的天地,再听这些后宅阴私事,她只觉得乏味心烦。

    看着窗外转暗的天色,她打断白蘋的话,轻声道:“你派个人去前头?问问,郎君今夜过来用饭么?”

    白蘋一怔,眉眼堆上喜色:“是,奴婢这就派人去。”

    虽不知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发生了什么,但夫妻俩明显比从前更为亲近,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心想娘子这趟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诞下,这嫡妻之位便彻底稳了。

    竹澜院派去的人才出?门,裴瑕便踏着沉沉暮色而来。

    沈玉娇坐在窗边,见到那抹修长身影,缓步迈入轩阔庭院之中,他并未立刻进屋,单手负在背后,时不时回?首,看着后头?搬着樟木箱子的小厮们?。

    暗紫色的霞光笼着他身上那件苍青色鹤氅,连带着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几分世俗烟火气般。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颈间、两?人聊了些体己?话的缘故,沈玉娇愈发觉得,她这夫君不一样了。

    这份不一样,她现在也说不上好或不好,只知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怪不适应。

    思?绪恍惚间,庭中人掀起眼帘,朝窗畔淡淡投来一眼。

    沈玉娇眉心轻动,而后迎上他的目光,莞尔一笑。

    裴瑕也似牵了下嘴角,朝屋里走来。

    沈玉娇下意识去迎他,及至身前,刚要屈膝:“郎君……”

    万福两?个字未出?口?,胳膊便被男人稳稳托住,他动作?利落翩然,带起一阵幽沉檀香气:“先前便与?你说过,不必多礼。尤其你还怀着身子,行动多有不便。”

    沈玉娇看着他稳稳托着的手掌,默了两?息,道:“好,那日后我就不与?你多礼了。”

    她说着,慢慢直起身,裴瑕也收回?手。

    那几名小厮也已?将那四个看着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进来,躬身垂首,恭敬退下。

    “这是?”沈玉娇疑惑。

    “账册和契书。”

    裴瑕淡淡道,又从宽大?袍袖里取出?一沓信纸,搁在那黄花梨草龙牙板三弯腿桌几上,便脱了氅衣,自去一旁的银盆净手:“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近五年的账册,还有房契、地契、房中下人的身契……”

    拿了方?洁净帕子擦干双手,回?身见到沈玉娇怔怔坐着的模样,他t?眉梢轻抬:“怎么这幅表情?”

    沈玉娇晃神,看着他:“你把这些搬过来,不会是……要叫我管?”

    裴瑕走过来:“你不想管?”

    沈玉娇噎了下,倒不是不想管,只是没想过会叫她管——

    管家算账这些,她在闺中都学过,从前母亲还放手让她管过府中半年的账,当做提前历练。只是后来家里出?现变故,又是那种情况嫁进裴家。是以当初王氏并未将中馈交给她,她其实也能理?解……

    “我今日将府中的账分开清点了一遍,这几箱都是我们?长房的私账,府中公账搁在书房,并未抬来。”

    裴瑕和她隔着桌案相坐,婢子端上茶点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他端起瓷白茶杯,声线平稳:“母亲身体不适,照理?说府中中馈该交由你来打理?。但你不日便要随我一道去长安,也无暇顾及府中。是以我打算将对牌钥匙暂交于三房的五妹妹,三叔母以及母亲身边的高?嬷嬷帮着她一起管家。”

    轻刮了下杯壁茶沫,他浅啜一口?,不紧不慢看向沈玉娇:“长房私账,你带去长安,到时有劳你与?长安府中的庶务一并打理?。”

    沈玉娇怔了片刻,明白他这是要将长房的身家与?财务大?权都交于她手,至于老宅里那些祖产——

    裴老太爷临终前便已?给三个儿子分配妥当了,长房既嫡又长,毫无疑问是继承大?头?,剩下的两?房按照人丁,也算是公平均分。

    如今公账上,实在也不剩多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平日三房里的人要添置些什么,能走公账便走公账,实在走不了,才走自家房里的私账。

    这主持中馈,听起来体面,真握在手里,费神又费力。

    沈玉娇昨日听到王氏那么快交出?对牌钥匙,还有些担心,这差事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转念一想,裴瑕都答应带她去长安了,她应该也管不了。

    没想到这人竟然将长房的私账都交给她,公账却交给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

    那位五妹妹,沈玉娇有些印象,清秀斯文不怎么爱说话,每回?家宴或是聚会,裴漪就坐在角落里,有时目光对上了,她只露出?个和气腼腆的浅笑,便很快低下头?。

    裴瑕突然提到这个不争不抢的妹妹,沈玉娇眼波一转,猜出?几分:“你是打算让五妹妹嫁去王家?”

    “嗯。”裴瑕放下茶盏,神色温雅地回?望她:“正好在明年出?阁前,与?长辈学着打理?中馈,免得到时候嫁过去,两?眼一抹黑。”

    据他所知,三叔母给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实小官之家,想来也没怎么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务,正好趁着这回?练手。他既答应要给王氏挑一位贤妇,总得尽力而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略作?思?忖,觉得他这样安排挺不错,反正有长房的高?嬷嬷盯着,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错。

    只是,“等明年开春,五妹妹出?阁了,那对牌钥匙又交给谁呢?”

    裴瑕眼帘轻垂,盯着茶盏中舒展的茶叶,淡声道:“到时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这掌家之责吧。”

    余下这几个月,既是对裴漪的历练,也是对三夫人的考验。

    沈玉娇见他心中已?有安排,也不再多说,再看那几箱子长房的账,心下暗叹,她早知长房富庶,没想到家底竟这样丰厚。

    看来接下来要花上不少功夫将这些厘清一遍了。

    “你不必着急。”裴瑕道:“身体为重,莫要累着自己?。若觉精力不济,我闲暇时也会帮你一二。”

    沈玉娇轻摇了下头?:“那倒不用。这些后宅庶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我慢慢来,应当没什么问题。”

    听到她说“分内之事”,裴瑕眉眼稍舒:“嗯,我知玉娘聪慧,定?能做好。”

    这话中肯定?叫沈玉娇怔了下,再看男人深深看来的目光,不知为何?,蓦得有些耳热。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已?……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自己?莫名其妙羞个什么劲儿。

    沈玉娇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视线却匆匆避开,落在桌案上那堆书信,岔开话题:“这些是?”

    裴瑕瞥过她莹白薄透的耳尖,眸色微深,举杯又浅啜一口?茶水,才缓声道:“是你离府这几月,岭南来的家书,还有……我从淮南给你寄的书信。”

    这些书信都被王氏叩下,昨日与?对牌钥匙、主母印信一同送了过来。

    只昨夜他饮酒微醺,想到她也睡下了,便没有带回?。

    沈玉娇听到是家书,仿若看到世间至宝般,双眼都发亮,忙不迭拿起,刚要拆,又想起什么,朝裴瑕感激一笑:“有劳郎君还记着。”

    裴瑕淡淡嗯了声,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来。

    每封信封上都有记号,裴瑕静坐喝茶,余光却注意着她的举动。

    见她从那堆信里挑出?岭南家书拆开,不知为何?,心间泛起一丝淡淡失落。

    待意识到这点,他眉心轻拧,只觉这一丝失落实在是毫无道理?。

    她的父母亲人远在岭南,大?半年没有音讯,她自当是更牵挂他们?,此乃人之常情,何?必介怀?

    裴瑕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清茶甘甜在口?中弥漫,也压下胸口?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

    半年之间,岭南一共来了三封书信,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皆载满了乡愁思?念。

    沈玉娇一口?气读完,不觉已?泪流满面。

    一方?柔软的巾帕递到面前,她晃过神,抬头?对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静眸光:“落泪伤身。”

    “多谢。”沈玉娇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泪痕。

    裴瑕看她:“为何?落泪,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玉娇摇头?:“没有,信中说一切皆安,还说瑾哥儿现在爬的很快,瑜姐儿也开始学字了。”

    她笑着说,盈盈泪水又忍不住朦胧了眼眶,鼻音也有点重:“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们?。”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多,也不知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过的如何?,隔着千山万水,只能凭着书信慰藉思?念,想象着他们?如今的生活……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书里,父亲、母亲、阿兄、阿嫂,几乎都在信尾都问了一句她为何?久不回?函,家中挂念,祈盼回?信。这大?半年没收到她的回?信,他们?肯定?是急坏了。

    见她长睫挂着的晶莹泪珠,微垂的眼尾也泛红,裴瑕知她是真的难过了。

    心下忽的一软。

    再次回?神,他已?伸出?手,修长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拭去她的泪。

    “别哭了。”

    他嗓音透着一丝不自觉的哑,擦了那两?滴泪,却并未收回?手,而是捧住她半张莹白的侧脸。

    见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他喉头?微滚,沉声道:“待回?到长安,我便着手调查岳父之事,定?尽力让他们?早日归来,与?你一家团聚。”

    沈玉娇感受到颊边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再看男人深邃认真的眸光,眼睫轻颤了两?下。

    须臾,她垂下眼,嗓音也放得轻柔:“那多谢郎君了。”

    长长眼睫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若有似无地蹭过指侧,痒痒的,无端勾出?一丝绮念。

    意识到脑中乍起的不合时宜的念头?,裴瑕眼底掠过一抹暗色。

    “你我夫妻,不必客气。”

    他收回?手,站起身来:“你慢慢看,我去催下晚膳。”-

    千里之外,宁州城。

    日头?渐落,橘红色夕阳笼罩着波涛起伏的辽阔大?海,也笼罩着城外驻扎的海防大?营。

    正值晚饭时间,炊事营那排砖房里炊烟袅袅,掩不住的饭菜香气四处飘散,直钻到每个士兵里的鼻子里,勾得肚里馋虫翻滚,口?水直咽个不停。

    “这次咱们?营救及时,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两?百来号人,还斩杀贼寇近百人,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上头?特地杀了两?头?牛,给咱们?加菜呢!”

    “两?头?牛一百号人吃,也不知能分到几块肉。待会儿放饭时,我和那伙夫说些好话,也不知他能给我多打两?块不?”

    “嘁,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呢。”

    “难得有顿大?肉吃,可不得多吃些?再说了,我今天可射中一个贼寇的眼睛呢!”

    “是是是,你厉害……”那士兵附和着,刚想竖个拇指,一抬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高?大?男人,连忙推了推旁边的人:“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杀神!”

    “你是说那个一口?气宰了十八个贼寇,刀刃都砍卷了,还追着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个?”

    “就是他!你听说他是杀了十八个?我咋听说他砍了二十一个?”

    “这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杀得最多就是了!”

    两?人窃窃私语着,t?其他擦拭着兵甲与?武器的士兵们?也纷纷抬头?,看着那浑身是血,一瘸一拐经过的年轻男人。

    绯红的霞光笼遍他全身,叫他脸上、身上那分不清是谁的血液愈发红艳灿烂,听到旁人议论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用胳膊夹着那沾满血污的甲盔,面无表情地走进营帐里。

    士兵营帐是十六人的大?通铺,左右各睡八人,每个床铺就一条枕头?、一条垫子、一条被子,旁边摆着个竹编的小架子,上头?放着木盆、巾帕、草编的鞋、还有一套换洗的军服——军营里的生活便是这般简单枯燥。

    每日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熄了灯烛,臭烘烘的汉子们?往各自铺上一躺,便开始聊天说地、吹牛打屁、说些荤话过过嘴瘾,待到夜深时,十八个男人打起呼噜来,此消彼长,鼾声震天。

    谢无陵拖着激战后疲惫沉重的躯体,走到他的铺位,将甲盔一丢,便如山陵倾倒般“轰”得一声躺倒。

    累,真他娘的累。

    今日是他来到宁州军的第?二十六天。

    也是这二十六天以来,第?一次实打实与?海盗们?打了一场。

    从第?一天到达宁州军,他就开始盼着能上场杀敌,可天气越发冷了,又将至年关,海盗们?也极少出?来活动。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海面上风平浪静,便是偶尔有几个海盗跑出?来作?恶,也不用他动手,就被巡逻的兵将逮住了——

    谢无陵知道他这种天天盼着能“打仗杀敌”的念头?不好,毕竟谁不喜欢太平安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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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来宁州军就是冲着杀敌建功来的,要是天天耗在军营里练兵、和那些兵汉吹牛打屁,那他抛家舍孩子的跑到这来,岂非浪费时间?

    不过这盼着打仗的念头?,他也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要说出?来,肯定?得被人揍。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清楚。

    就在他想着,若是待上三个月还没有海盗打,他干脆跑去燕州参军时,“海霸王”陈亮的副手王火丁带着一百多个海盗包围了三艘商船——

    谢无陵当即就求到了射声校尉樊宇平面前,无论如何?都算他一个。

    樊宇平见他“建功心切”,又看在常六爷的份上,便派了四营的兵将出?去打这伙海盗。

    这并非谢无陵第?一次杀人。

    但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了这么多人。

    弩机的射箭穿透第?一个海盗的喉咙时,谢无陵还有些恍惚,他杀人了。

    十六岁那回?杀人,更多是自保,那七个赌场打手围着他,踢他、揍他,骂他是婊子养的贱种,还脱了裤子要朝他尿——

    狗急了都跳墙,何?况那群混账那般羞辱他,他当时便想着,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豁出?这条命,拉一个不亏,拉两?个算赚到。

    他抓起一条板凳就朝他们?砸了过去。

    板凳碎了,有拳头?。拳头?流血了,骨头?碎了,也照样砸……

    最后那七个人里,死了两?个,他还活着,满嘴是血地朝剩下五个呲牙笑。

    他赚了啊,一赚二,命还在。

    那五个孬种见鬼一般,吓跑了。

    从此再无人敢轻易打他、骂他、辱他。

    在战场上杀人,与?拿回?杀人又是截然两?种感觉。

    因那海盗就在船上,没有激他、也没有辱他,好似与?他无冤无仇的,是以拨动弩机,看到那海盗死不瞑目地倒下时,他恍惚了好一阵。

    一条人命,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

    不过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他看到他同营的一个叫二牛的,被海盗两?刀捅破了肚子,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二牛只与?他在打饭的时候聊过一回?,二牛问:“你长得这么俊,个子又这么高??去码头?卖力气都不愁没钱赚,咋跑到我们?这来了?”

    他说:“我答应我媳妇,得出?人头?地,当个将军回?去。你呢?为何?参军。”

    二牛道:“我是宁州的渔民,陈亮手下的人杀了我爹娘、奸了我媳妇和妹妹,我要宰了这群孙子,给我家里报仇。”

    他记不清那时他接了句什么话,反正伙夫催促他们?:“走开走开,下一个!”

    再次见到二牛,二牛就开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

    谢无陵忽然想起从前沈玉娇教给他的一首诗,里头?有一句好像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同袍同袍,他与?二牛也是同袍。

    于是他的弩机,瞄准了第?二个海盗的喉咙,毫不犹豫射了出?去。

    他杀的不是人。

    谢无陵告诉自己?,是畜生。

    既是畜生,那便好办了,如杀鸡宰猪般。

    杀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到后来弩机的箭用光了,他拔出?刀,冲了上去。

    没什么章法,全凭多年打架的经验,以及浑身上下越杀越沸腾的热血。

    杀一个记一小功,杀十个能升一级。

    他杀红了眼,不知疲惫般,哪怕腿上挨了一刀,仍想抓住那个王火丁——

    擒贼先擒王,杀了这个王火丁,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惜被营长拦住了,一把抓住他,劈头?盖脸地骂:“穷寇莫追,你不要命了啊!”

    “你不要命了啊!”

    又一声洪亮的怒斥在面前响起,连带着床板也震动。

    谢无陵一怔,朝床边看去,便见校尉樊永平叉着腰,黑着脸瞪他:“还傻愣着做什么?滚起来,霍帅要见你!”

    【46】

    【46】/晋江文学城首发

    “霍帅要见我?!”

    谢无陵“唰”一下从床上弹起, 不慎牵动腿上伤口,又倒吸一口凉气:“嘶。”

    樊宇平见?他这样,没忍住骂了句:“猴急什么?霍帅又不会跑了?!”

    嘴上骂着?, 但还是?弯下腰拉他一把, 嘟哝:“腿上的伤包扎了?没?”

    “扎了?扎了?,一回?来就去军医那里?上了?药。”谢无陵从床上起身:“樊叔, 我要不要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去?”

    “又不是?相看姑娘,哪有那么多讲究?”樊宇平打量他一眼, 只道:“把脸上血擦干净就行。”

    “好嘞。”谢无陵应着?, 忙拿着?巾帕擦脸。

    “你这人也是?, 一回?来脸也不擦,衣衫也不换, 直接往铺上倒, 弄得一铺盖血, 也不嫌脏。”

    “唉, 累啊。”谢无陵抹着?脸, 嗓音隔着?帕子略略发闷:“我是?真没想到,杀海盗竟是?个?体力活,这会儿我胳膊还在抖呢。”

    “你还知道累?”樊宇平没好气哼笑:“我听说, 若不是?徐丰拦着?你,你还要追着?王火丁跑!这叫累?我看你气力足得很嘛!”

    徐丰便是?四营的营长。

    大梁朝的军制大体沿用前朝的军府制度, 全国各州、府、县设立折冲府,宁州这地界一共有上中下等折冲府十三处, 霍骁作为统领宁州全境的正二品大都督, 袭镇南侯爵,再往下便是?各处折冲府的长官, 四品折冲都尉,另有副长官两名,左、右果毅都尉。

    而每个?折冲府下又设营,各营因地制宜,兵种不同,分?为轻步兵、重步兵、弓弩兵、桨手?、水兵、攻城车兵等,如谢无陵所在的四营便是?近身战的水兵,营长徐丰是?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樊宇平,皆官从六品。

    每营之下又设有队,各队长官为队正。队之下分?三伙,每伙有伙长,伙之下又有伍,设立伍长,伍长之下才是?普通士兵。

    随着?樊宇平前往元帅军帐的路上,谢无陵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他今日满打满算杀敌十九人——

    本来有一个?海盗差点被他收了?,有个?战友忽然一箭射过抢了?人头?,谢无陵也懒得计较,便没算在杀敌数目里?。

    杀十人升一级,他这回?是?不是?能升伍长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樊宇平忽然停下脚步。

    谢无陵一个?没注意,“哐当”就撞了?上去。

    还好他个?头?高磕不着?,倒苦了?樊宇平,被个?大高个?撞着?,踉跄两步,险些没站稳:“谢无陵!!”

    “樊叔对不住,对不住。”谢无陵连忙去扶他,讪讪笑:“我这不是?算我这回?能记多少功,一时忘了?神,没瞧见?您。”

    七尺男儿樊宇平:“……”

    他虽不算高,但也没那么矮吧!这混账小子!

    “一天?天?就知道记功记功。”樊宇平翻着?白眼:“往后你若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我还真不敢把你派去送死!你说你怎么想的,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来这玩命儿?你又不是?九命狐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打海盗并非一时意气之争,这回?杀不完,下次再杀啊!你说你急个?什么劲儿?”

    月前这小子来找自己投军,还拿着?根小指骨过来,说是?常六春的儿子,樊宇平还觉得稀奇t?。

    就常六春那歪果裂枣的模样,能生得出这么个?英俊威猛的儿子?那头?顶的帽子得多绿啊。

    后来知道是?认的义子,且有意投军建功,樊宇平便收下那小指骨,将他送去了?好兄弟徐丰的四营,让徐丰平日里?也多照应些。

    世人皆有爱美爱才之心,樊宇平也不例外,打第一眼见?到谢无陵这高高大大的俊小伙儿,心里?就欢喜,甚至想着?若未定亲,说给自家小女儿,小女儿定然会喜欢——这么俊,哪个?小娘子不喜欢啊?他个?老头?子都喜欢。

    没想到这小子家里?有媳妇了?,还有个?儿子,这次来就是?想建功立业,当个?大将军给他媳妇瞧,且他张口闭口就把“我媳妇”挂在嘴边,俨然一老婆奴,樊宇平便歇了?招婿的心思,只拿他当侄子看。

    这回?杀匪,见?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只恨不得抽他几棍子,叫他长长记性?。

    却也不知是?谁在霍帅面前提了?一嘴,霍帅竟点名要见?这位“军中猛士”、“玉面杀神”——

    “你待会儿在霍帅面前,说话注意点,知道了?么?”樊宇平站在军帐前特地叮嘱一句。

    “知道。”

    谢无陵敛起往日的嬉皮笑脸,目光诚恳道:“霍帅是?大英雄,我打小就听他的事迹,对他早已敬仰许久。”

    樊宇平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几分?凛然气势,不禁颔首:“好,进?去吧。”

    元帅军帐左右有甲胄重兵把守,两人一道上台阶,只见?帐门大敞,烛火晃耀的深处,依稀可见?一高大身影趺坐案前,手?中执卷,眉宇肃穆。

    “末将樊宇平拜见?霍帅!”

    “小子谢无陵拜见?霍帅!”

    两道洪亮嗓音在帐中响起,案前之人缓缓抬眼:“都起来吧。”

    “谢霍帅!”

    谢无陵跟在樊宇平身后抬首,一双眼忍不住朝案前看去。

    眼前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乌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却是?斑白,剑眉星目,一身苍色长袍,虽坐着?,但那宽肩长臂,足见?其高大魁梧。

    那在百姓口中美名传扬的“霍将军”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不但能亲眼看到、还能与他对话,谢无陵一颗心都变得滚烫,浑身涌动的热血也毫不逊于在战场上厮杀时的激动。

    他在看霍骁的同时,霍骁也抬头?,看向这位从军不久,便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站在帐中,挺拔身躯逆着?烛光,身上的军士服虽破烂脏污,却难掩他那张线条分?明的俊朗容色,及那双闪动着?火光般,炯炯惊人的漆黑双眸。

    好俊一个?后生,好亮一双眼。

    恍惚间,霍骁仿佛看到一位故人的影。

    只那人的眼里?更多是?桀骜不驯,而这个?后生,眼中更多是?如盛夏日光般,灼热又蓬勃的向上生命力。

    看人先看眼,几乎第一眼,霍骁便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欢喜。

    他放下手?中兵书:“今日剿匪,便是?你一人剿灭二十匪寇?”

    谢无陵先说了?声“是?”,又补充:“回?霍帅,应当是?十九个?。有个?匪寇我捅了?他两刀,他还没断气,是?我们营里?另一位兄弟补了?一箭,他才断气。这该算他的功,不算我的。”

    霍骁闻言,嘴角勾了?勾:“你倒是?不贪功。”

    谢无陵一时也听不出这话是?夸是?嘲,他姑且装憨认作是?夸,赧然挠了?下脸道:“霍帅,小的其实很贪功的,但这功劳不是?咱的,咱也不能和自己兄弟抢嘛。反正这回?少杀一个?,下回?多杀一个?,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嘛。”

    听到这话,樊宇平垂着?眼,心里?呵呵,这小子倒是?会现学现卖。

    霍骁则哈哈笑了?两声,余光瞥过谢无陵的腿,略抬下巴:“行了?,都坐下说吧。”

    说着?,拍拍手?,很快有军士送来茶水糕饼。

    谢无陵也不敢冒失,跟着?樊宇平。

    樊叔坐下,他便坐下。樊叔喝茶,他便喝茶。

    霍骁坐在主?座,慢悠悠端起茶碗,将这年轻后生一举一动尽入眼底,心下也有了?个?初步印象。

    喝过两口茶,他问谢无陵:“听说你是?从金陵特跑来我们宁州军的?瞧你这模样,家中应当不算贫寒,如何想来参军?”

    谢无陵正盯着?桌上那碟黄澄澄的栗子糕,冷不丁听到这问,抬头?便见?樊宇平朝他挤眼睛,示意他别瞎说话。

    于是?谢无陵道:“听闻宁州盗匪猖獗,杀烧劫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保家卫国,乃是?每个?大梁子民?该有的觉悟,小子虽没什么能耐,但拳脚功夫尚可,这一身好力气在金陵城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来为国效忠,为百姓除害!”

    谢无陵自觉这番话很不错。

    岂料霍元帅只是?似笑非笑望着?他,那眼里?分?明写?着?,看你小子能编多久。

    谢无陵自小混在市井,察言观色最?有一套,一看霍元帅这样,便知霍元帅是?个?心思通透的。

    与这种人打交道,最?忌讳耍小聪明——

    “咳。”他讪讪握了?下拳头?,补了?句:“当然,若能建功立业,当上大官……那自是?最?好。”

    霍骁饶有兴致:“那你想当多大的官?”

    “当官肯定是?越大越好嘛!若是?当霍元帅您这样威武的大将军,那小子此?生都无憾了?。”

    “呵,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霍骁道。

    樊宇平狠狠瞪了?谢无陵一眼,又赶忙起身,朝霍骁拱手?赔笑:“霍帅,您别与这小子一般计较,他从前在街面上混日子的,没读过书,也不知什么礼数,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狂得很,我回?去定好好教训。”

    “坐下,坐下。”

    霍骁抬手?,那张黑阔面庞一派和气:“人不轻狂枉少年嘛,何况他也没说错,谁不想建功立业当将军?老樊,难道你年轻的时候不想?”

    樊宇平讪讪笑着?:“末将老矣。”

    年轻时一腔热血,谁没有个?将军梦呢?只从古至今,寂寂无闻的小卒多如尘,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有几人?

    他能做个?校尉,已是?心满意足了?。

    再看一旁俊秀非凡的年轻后生,樊宇平心下感慨,年轻人有冲劲儿、有抱负是?好事,但建功立业这条路,哪有那么好走

    思忖间,霍骁又问谢无陵一句:“从前可杀过人?”

    谢无陵微怔,虽有不解,但还是?如实答了?。

    霍骁听得他从前打架曾要过两条人命,眉头?轻拧,又问:“此?次上场杀敌,可曾有过一丝犹疑?”

    谢无陵心下一惊,只觉这霍元帅莫不是?他心里?的蛔虫,怎么问得这么准。

    略作思索,他将二牛的事说了?,又端正姿态,面朝霍骁:“小子媳妇曾说过,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二牛是?我同袍,他的仇便是?我的仇了?,报仇杀敌的话,便不必犹豫!”

    “不曾想你小子还懂诗。”霍骁捋须。

    “我不懂,我媳妇懂。”提到沈玉娇,谢无陵脸上不觉染上笑:“我媳妇可有学问了?,她教我读书、识字、习礼……”

    樊宇平:“……”

    又来了?,这小子又来了?。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含糊提醒:“差不多行了?啊。”

    谢无陵也意识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忙止住话头?,朝霍骁抱拳:“总之元帅放心,日后杀敌,只要我上,绝不手?软,定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还宁州百姓一片安宁!”

    樊宇平松口气,这话倒说不得错。

    霍骁也笑了?,看他:“好,那本帅便等你日后表现。”

    说完,他举起茶杯,与谢无陵遥敬一杯。

    谢无陵诚惶诚恐,忙起身举杯,将杯中茶水饮尽。

    饮过茶,霍骁让人给谢无陵装了?一袋卤牛肉,便叫他退下。

    军帐里?,霍骁独留樊宇平,颔首道:“这年轻后生,不错。”

    樊宇平笑道:“能得元帅这一句,那小子也算无憾了?。”

    “若是?咱们宁州军的后生个?个?都像他一样,还愁贼寇不尽,海波不平?”

    霍骁长长叹了?声,缺人才啊,实在太缺了?。

    如今他唯一的嫡孙年仅九岁,等那孩子长大成人,能上战场统帅,最?少也得十年。

    这十年,自己不仅得撑住,还得给孙辈、给宁州军、给这沿海百姓,多多培养些可用之才。

    若能发掘出一两个?将才,那他便是?战死海域,也能安息了?。

    “老樊,这个?谢无陵,你多看着?点。”

    霍骁说着?,又想到什么,将桌案边那册《孙子兵法》拿起:“这个?,送去给他。”

    樊宇平一怔:“可那小子也不怎么识字,这给他,他也看不懂啊?”

    “他若有心向上,还怕t?他不会学?”

    樊宇平心想这倒是?,便接过那书册:“那末将替那小子谢元帅赐书。”

    霍骁摆摆手?:“去吧。”

    只愿他这双眼,没看错人。

    营帐外,樊宇平刚出来没几步,一道黑影“咻”得从旁边晃出来,直把他吓了?一跳:“哎哟呵!”

    定睛一看,是?谢无陵,樊宇平拧眉:“你小子咋还没回?去?大黑天?的想吓死谁!”

    “这不是?等着?樊叔您一起回?么。”谢无陵说着?,又将那袋卤牛肉塞给樊宇平:“这个?孝敬您。”

    “元帅赏你的,你自己留着?吃吧,我也不差这么一口。”

    樊宇平知道这小子会来事,虽不会要他的,但心里?也熨帖,又将那册《孙子兵法》塞给谢无陵:“霍帅给你的,教你拿回?去好好读。”

    “书?我也不怎么识字啊。”谢无陵也一怔,但借着?营帐火光看到封皮上“孙子兵法”四个?字,他忽然有了?印象,边翻边嘀咕着?:“这孙子,我记得!”

    “嘿,你怎还骂人呢。”

    “不是?,这个?写?书的就叫孙子。我媳妇与我说过的,他叫孙武,春秋末期的齐国人,打仗很有一套,又被后世尊为“兵圣”。我媳妇还说,他这本书可有名,乃是?兵家必读之物”

    “行行行,知道你媳妇有学问了?。”樊宇平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你既知道是?好书,便拿回?去读。若有不认识的字,你便寻旁人问,胡军医、徐丰、还有那写?家书的文书先生,你态度放好些,都能问。”

    末了?,他重重拍了?拍谢无陵的肩,语重心长:“阿陵,好好的,莫要辜负霍帅的期望。”

    看着?樊宇平离去的背影,再看手?中那袋卤牛肉和那册孙子兵法,谢无陵眸光也渐渐肃穆。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漆黑天?穹那轮皎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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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娇娇现下在做什么,腹中孩子可还乖巧?

    她随那小白脸回?去后,可有想起过他这个?人?

    掌心重重压在胸膛的位置,最?里?面缝制的夹层里?,放着?沈玉娇亲手?绣的大红并蒂莲荷包。

    谢无陵对着?清辉晚风,默默祈祷。

    娇娇,别忘了?我-

    一轮明月照九州。

    一场表面还算其乐融融的家宴散去,沈玉娇与裴瑕一同回?到竹澜院。

    皎白月光静静洒在庭院之中,宛若积水空明,沿墙栽种的那片竹林倒影于粉墙之上,犹如藻荇交横。

    沈玉娇静坐窗边,望着?那月下倒影,意识放空。

    忽的,肩上落了?件柔软的外衫:“如何敞着?窗,也不怕着?凉?”

    她微怔,回?首便见?一袭牙白亵衣,外披着?条月魄色长袍的俊美男人。

    因着?刚洗沐过,往日束起的乌发,如今柔缓放下,只以一条竹青色的发带系着?,乌发衬着?冷白如玉的脸庞,一时竟如月神下凡般,有种不似在人间的清逸仙气。

    沈玉娇看得有些发怔,直到裴瑕眸色略深,她才陡然回?过神,双颊也不禁发热。

    她竟盯他那么久,简直……太失礼了?。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副随意散漫的模样,实在是?少见?的好看。

    “我…我觉得屋里?有点闷,想开窗透透气。”沈玉娇轻声道,又站起身:“郎君洗漱完了?,那便上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呢。”

    今日之所以设家宴,只因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去长安。

    但今日这宴,来的也不算齐全,王氏称病不出,崔氏也称病未来,席上辈分?最?高的女眷便只剩下三房夫人程氏。

    这程氏除了?对二房母女心里?有些瞧不上,平日里?待旁人也都和和气气,如今见?裴瑕给三房说了?一门好亲事,还将对牌钥匙给了?自家女儿,自然对沈玉娇也亲热起来。

    席面上一直张罗着?沈玉娇多吃菜,又与她说了?好些怀胎的经验。

    其他女眷也都不傻,这几日府中的风向动静,她们若还瞧不出谁得势,那也别在这宅院里?混了?。一时也都揣着?笑脸,对着?沈玉娇无比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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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虽知道她们这些好意不过是?表面功夫,但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面上做出来的笑脸,也比从前那般不冷不淡的叫人好受些。

    但这一场宴吃罢,仍旧有种心神俱疲之感。

    好在明日便要离开了?。

    想到这点,她心里?也轻松不少。

    这夜熄了?灯,她与裴瑕躺在床上,一床被褥,他虽未像那日醉酒时紧紧拥着?她,但两人胳膊挨着?胳膊,也算是?很亲密。

    “郎君,明早我随你一同去母亲院里?请安。”

    漆黑的重重锦帐中,这轻柔平静一句话,似叫帐内更静了?静。

    少倾,男人的嗓音缓缓地响起:“玉娘,你不必为难自己。”

    “不算为难。”沈玉娇道,何况她有九成九把握,王氏定然不会见?她。

    她微微偏过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这些时日没去给母亲请安,尚可推说身体不适。若明日离府,我还不去请安,外头?指不定要怎么说。你此?次为了?我的公道,已经抗了?不少压力,这些我能做到的小事,我也愿意去做的……”

    毕竟夫妻一体,对内便是?有再多矛盾,对外总是?要尽力维持一份体面。

    裴瑕自也明白沈玉娇这份为大局的考量,默了?片刻,于衾被中,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那好,明日我们一起去。”

    稍顿:“玉娘,得妻如你,是?我裴瑕之幸。”

    沈玉娇感受着?男人大掌温暖干燥的温度,再听他这话,心头?微微怅然。

    是?幸么?

    虽非她所愿,但一想到因为自己致使他们母子离心,仍是?不免生出一阵淡淡亏欠。

    本来他若不把自己带回?,他们之间权当两清了?。至于现在……

    沈玉娇抿了?抿唇,反握住衾被下那只修长的手?。

    她自我安慰地想,既因她叫他与一位至亲离了?心,待腹中孩子落地,也算是?还给他一个?新的至亲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便这样牵着?手?,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妥当,与裴瑕一同前往王氏的院落请安告别。

    果然如她所料,王氏并不见?她,只让裴瑕进?了?内室。

    裴瑕神情沉郁,沈玉娇反倒朝他安慰笑笑:“郎君进?去好好与母亲话别,我在次间等你出来。”

    看着?妻子的笑,裴瑕心下复杂,吩咐婢女妥善看顾,又扶她在榻边坐下:“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转身进?了?里?间。

    沈玉娇喝着?温热的蜂蜜水儿,数着?那透过窗棂,洒在花砖地面一棱一棱的清晨阳光。

    里?间里?,只开了?两扇窗,光影昏暗。

    王氏头?戴着?祖母绿墨色抹额,斜坐榻边,半片透光不透人的雾白轻纱垂下,只叫人看出个?朦胧身形,却看不清模样。

    裴瑕入内,与王氏恭恭敬敬挹礼请安,澹然声线听不出情绪:“儿即刻便要携妻儿离府,远赴长安。望母亲在家中能静思己过,好生休养。若是?……若是?母亲挂念儿子,便往长安寄信。儿每月也会往家中寄信,叩问母亲慈安。”

    话音落下,屋内是?一片寂静。

    榻上之人置若罔闻般,一言未吭。

    裴瑕眼睫垂了?垂,少倾,他掀袍跪地,沉默地朝榻上之人,重重三叩首。

    “恕儿不孝。”

    他哑声道:“无论如何,万望母亲保重身体。”

    榻中之人依旧不语。

    裴瑕也知母亲心气大,估计心里?还恼恨着?他。

    恼也罢,恨也罢,过错既铸,总该有所惩罚。

    事到如今,母子离心,这是?对她的惩,也是?对他的罚。

    “既然母亲并无叮嘱,那儿与玉娘不搅扰您休息,先行告退。”

    直到那阵沉稳的脚步渐渐远去,床上那人才如塌了?脊梁般,双手?捂脸,低低啜泣起来。

    刚在外送走小俩口的高嬷嬷一回?来,听到帐中压抑的泣声,心头?也一阵酸涩,连忙上前:“夫人,您莫要难过……”

    帷帐之中,王氏眼窝深陷,形容憔悴,抬脸望向高嬷嬷:“我错了?么?难道我真的错了?么?我这一颗心,都是?为了?他好啊……”

    高嬷嬷语塞。

    自那里?祠堂归来,夫人几乎每日都要问这句话。

    她在夫人身边这些年,又何尝不知夫人的艰苦心酸。只那日的事实在发生突然,夫人作为婆母、作为当家主?母,于情暂不谈,于理的确是?有亏。说到底,都是?二房那个?祸根!

    一念生恶,致使这后头?步步错。

    高嬷嬷忍不住又在心头?将裴彤狠狠骂了?个?遍,再看王氏浑浑噩噩的憔悴模样,她凑了?过去,轻轻揽住王氏:“夫人,别难过了t??。母子哪有隔夜仇啊,日子一长,都会好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氏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靠着?高嬷嬷的肩,双眼发直不知望向何处,嘴里?仍是?低低呢喃着?:“我错了?么?我真的错了?么?”

    不知疲惫般,一遍又一遍。

    【47】

    【47】/晋江文学城首发

    从王氏院里出来, 二房两位老爷、郎君、女眷也已在前院花厅候着。

    两厢碰了?面?,裴瑕自去外间与叔伯兄弟们话别,沈玉娇则被女眷们围在内厅。

    “虽说洛阳离长安不算太远, 但你身子越发重了?, 最忌操劳,左右你和守真也不急着赶路, 路上慢慢走?,多走?几日也不妨事,只千万别把自己累到。”

    三夫人程氏苦口婆心地交代沈玉娇, 又从身后嬷嬷的手里接过一大?盒漆红雕花盒装的点心, 递给沈玉娇身侧的婢子:“这?里面?装了?些?四果?点心, 你带着路上,解解馋。里头还有酸梅和杏干, 若是车坐久了?胸闷, 拿一片含在嘴里会好?受些?。”

    哪怕知道这?好?意背后是利益牵扯, 但程氏这?份细心还是让沈玉娇生出几分感激, 她望向程氏, 莞尔一笑:“多谢三叔母。”

    “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程氏笑吟吟道,余光瞟过身后:“漪儿, 你不是也备了?点心意,还愣着作甚呢。”

    听到这?话, 一向寡言内敛的裴五娘也走?上前?,赧然唤了?声“长嫂”, 又递上一个雕花檀木的小盒子:“漪儿也没什么好?送你的, 这?是我按照古法亲手合的香,有安神凝气、补气养虚之效。”

    沈玉娇打开那雕花檀木盒子, 一阵淡雅怡人的幽香就涌入鼻尖:“是梅花香?”

    “是呢。”裴漪轻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忽地想起?什么,一脸认真诚恳道:“是由甘松、白芷、牡丹皮、蒿本、茴香、丁香、檀香、白梅、降真香一并调成的,其?他再多便没有了?,阿嫂可以放心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见她例数了?制香材料,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出,也知她话中之意,是想让她放心。

    “五妹妹有心了?,这?味香清幽雅致,冬日用最合适不过了?。”沈玉娇将那盒香交给白蘋,又朝裴漪弯了?弯眼角:“明年?妹妹来长安,正?是春暖花开时,若有闲暇,我们可以一起?约着调几味春日香。”

    裴漪闻言,面?泛轻柔酡色,羞答答垂下眼:“只要阿嫂不嫌我搅扰,我定是求之不得的。”

    沈玉娇看着这?位花颜胜雪的小娘子,也知她这?是在有意讨好?。

    但这?份讨好?,并不叫人排斥,毕竟她个年?轻小娘子年?后便要孤身嫁去长安,若能和长安城的大?房兄嫂打好?关?系,日后多走?动,也是一份依仗。

    女眷们这?边寒暄着,男人们负手站在廊下,清晨天气寒凉,说话时口中都?热息都?凝成白雾。

    裴瑕身披苍青色鹤氅,腰系丝绦,面?容清正?,嘱咐两房堂兄弟们一番勤学力行的道理后,他单独示意两位叔父行至一旁,另交代族中事宜。

    “往后侄儿虽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族中事务,但有两位叔父与族中多位耆老一同协理,相信族中一切都?能运转如常,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族中唯一叫我忧心之事,便是族中年?轻子弟的前?程。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一个家族若想传承发扬,繁荣昌盛,一味靠祖宗的庇荫是不可能的,这?道理两位叔父应当比侄儿明白。”

    裴瑕肃声道:“长兄、次兄皆已有官身,且居中持重,然三兄、五兄,都?已是娶妻生子的年?纪,却蹉跎年?华,只知玩乐,不求上进。四兄有长兄鞭策,如今在白鹿洞书院求学,小有所成,只待明年?科举入场,一试高低。”

    说到这?,他看向二老爷:“明年?四兄来长安参加春闱,可暂居我府中,与我一同应试。”

    二老爷愣了?下:“你明年?也要下场?”

    裴瑕颔首:“既已决定入仕,那便尽善尽美,有个功名在身,仕途也能更稳当。”

    自十六岁那年?考中会元,裴瑕于功名并未再进一步,只留在闻喜乡下闲云野鹤,读书著文。

    现下他说明年?下场,以他的才?学,定是直指三甲。

    二老爷顿时大?受激励,忖度着待会儿送走?裴瑕夫妇,便回书房给裴四郎写信,让他过年?别回来了?,抓紧读书。不然明年?两房堂兄弟同时下场,一个考了?三甲,一个却落了?榜,那可太丢人了?。

    最好?是两人都?榜上有名,那便是双喜临门,外人见了?都?要夸一句裴氏子弟后生可畏。

    二老爷这?边心思活泛,裴瑕那边接着开始的话:“七弟、八弟与九弟,皆是聪颖灵活,然正?值贪玩浮躁、情难自禁的年?纪,两位叔父作为尊长,更该多多督促勉励,时刻警醒,须知溺爱享乐酿苦果?,勤谨素朴造贤才?。”

    两位老爷听得他这?番话,自是连连点头,无有不应。

    交代完族中子弟正?事,裴瑕望了?眼天色,稍缓语气:“自洪涝过后,闻喜老宅便开始修缮。前?日我快马回去看了?趟,修缮得也差不多。洛阳虽繁华热闹,却并非我们裴氏根系所在。待到年?后,两位叔父便将房中诸位亲眷、下人一同带回闻喜吧,毕竟那才?是落叶归根之所。若我母亲愿随你们一同回闻喜,那便再好?不过。若她仍愿在洛阳旧邸住着……”

    稍顿,他视线落向裴三爷,“那便有劳三叔父与叔母商量一番,可否将五妹妹留下,替侄儿于母亲身前?敬孝。”

    裴三爷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几乎满口答应:“小事而已。她年?后便要嫁去王氏了?,到时不但要唤你母亲一声伯母,还要喊一声姑母呢,能在你母亲跟前?侍奉,彼此多亲近些?,是她的福分。”

    裴瑕抬袖,挹礼:“那就多谢三叔父了?,待到五妹妹出阁,我定给她一笔厚厚的添妆。”

    裴三爷笑开了?花:“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守真不必这?么客气。你啊,就放心和你媳妇儿去长安,家里的事有我……”

    余光瞥见裴二爷不大?好?看的脸色,他立刻添道:“有我和你二叔,绝对?没问题!”

    裴瑕颔首,又朝两位老爷肃拜:“家中之事,有劳两位叔父了?。”

    寒暄过后,时间也不早了?,裴瑕和沈玉娇在裴家人的簇拥下,一同登上离府的马车。

    望着那辚辚而去的长队,裴二爷和裴三爷脸庞都?有些?怅然感慨。

    “这?出去一趟,真是不一样了?啊。”

    “是,方才?他与咱叮嘱时,我恍惚还以为看到了?长兄。”

    “那我还是觉得长兄和气点。”

    长兄严肃归严肃,但却是个重情的。

    这?个侄儿,性情太冷,捂不化的冰雪似的,便是他亲娘再有不对?,好?歹也是一手将他拉扯大?的寡母,如今说撂下就撂下,未免太薄情寡恩、不近人情。

    直到队伍走?远,两人才?收回目光,一转身,视线撞上,皆不尴不尬笑了?下。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两位老爷朝各自院里的人摆了?摆手。

    而后一个抓紧回书房给儿子写信,告诫其?发愤图强、孜孜不倦,一个抓紧回院里叮嘱女儿好?生管家、侍奉伯母。

    **

    洛阳距长安近五百里,若快马加鞭,两日可至,但坐马车一路慢行,这?段路程足足走?了?近十日。

    到达长安地界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凉,四周薄雾空濛,轻埃散漫。

    沈玉娇裹着条黄绮折枝花卉狐皮毯,怀中揣着个汤婆子,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为着不摸黑赶路,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得从驿站出发。马车里又熏着炉子和安神香,一整个暖融融、香乎乎,叫人上车就忍不住犯困。

    她成日里困得不行,裴瑕却格外清醒,一路上时常捧着书看。偶尔见她醒了?,似是怕她睡傻,便摆出棋局,与她对?弈——

    沈玉娇不大?爱与他下棋,因她总是输。

    且她每次落子,都?好?似在他的预判之内,她一落子,他不假思索就能跟上,速度之快,很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睡傻了?。

    后来大?抵是看出她输得不高兴,他有意让她一二。

    一开始沈玉娇还没瞧出来,待连赢了?两局,忍不住笑着抬脸,语气也有些?小得意:“我又赢了?!”

    不曾想这?一抬头,对?上男人还没来及敛笑的漆黑凤眸,她顿时明白了?,这?人故意让她呢。

    “让棋,没意思。”t?

    她将白玉棋子丢进盒里,拥着毛绒绒的毯子躺回软垫:“不玩了?。”

    裴瑕薄唇微抿,道,“没有让。”

    沈玉娇睁着双水眸,一错不错望着他:“诚信乃本,重言为宝。守真阿兄,撒谎可非君子之道。”

    裴瑕:“……”

    大?抵是离开洛阳旧邸,又在车上日夜相对?,他这?妻的性情也明显活泼了?些?。

    偶尔会调侃他两句。

    而每次调侃,必定称他“守真阿兄”,另拿些?圣人言论来堵他。

    每每都?叫他哑口无言,好?气、好?笑,又有点手痒。

    想上手,揉揉她的发,捏捏她的脸——

    只这?些?行为太过孟浪轻佻,他竭力克制着。

    且说这?会儿,马车将至灞桥,裴瑕静静看向靠在车窗小憩的妻。

    她今日着件山岚色交领深衣,肩头裹着条鹅黄色缎面?的狐皮毯,为着睡得舒服,那头如云乌发只用一条浅色发带系起?,此时松松散散落在脸侧,衬得颊边雪肤越发晶莹,清婉玉容也多了?几分懒懒的娇慵。

    裴瑕眸色微深。

    不知是她有孕,身姿愈发丰腴的缘故,还是分别半年?,久未亲近,总之,他的妻好?似愈发明艳动人。

    叫他忍不住想靠近

    颊边突然传来的微凉,让沈玉娇蹙眉,嘴里也不觉发出一声被打扰的闷哼。

    待睁开眼,看到那停在脸侧,将碰未碰的长指,以及男人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僵凝,沈玉娇有些?发懵:“郎君,你这?是……?”

    “一丝头发沾在了?唇上。”裴瑕收回手,肩背端正?。

    “这?样……”沈玉娇不疑有他,顺便抬手摸了?下脸,并没摸到头发,大?抵是被他拿开了??

    她坐起?身,随口问了?句,嗓音还透着几分刚醒来的轻哑:“到哪里了??”

    裴瑕:“灞桥。”

    沈玉娇愣了?下,喃喃:“灞桥啊……”

    她掀开霁蓝色蒲桃纹车帘,轻推窗缝,灞桥冬日的荒芜景象便映入眼帘。

    既陌生,又熟悉。

    去年?的秋天,她便是在这?与父母兄嫂分别。也是在这?,裴瑕踏马轻尘,如神祗从天而降,将她带回闻喜。

    往事如昨,一晃眼,却过了?一年?多。

    “别看太久,仔细冷风吹得头疼。”

    男人修长的手轻轻捂上她的额头,沈玉娇一阵恍惚,再回首,车窗被裴瑕带上,他清润嗓音在头顶响起?:“今年?冷得早,想来再过不久,便要落雪了?。”

    沈玉娇心不在焉“嗯”了?声,眼珠往上看,他也很快收回手,仿若真的只是担心风吹疼脑袋。

    “长安下雪可冷了?。”沈玉娇说着,想到什么般,道:“但西市有一家羊肉锅子味道很好?,每年?冬日,我阿兄都?会带我和阿嫂去吃。”

    那家羊肉锅子最初是她发现的,后来告诉给了?阿兄,那家伙重色轻妹,偷偷带着阿嫂去,不带她。

    直到小侄女出生了?,缠人得紧,妨碍那俩口子你侬我侬,阿兄这?才?将她带上——让她负责看小侄女。

    于是她和小侄女两人埋头喝汤吃肉,对?座阿兄阿嫂你替我吹口汤,我替你夹块肉,简直腻歪得没眼看。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下再想起?来,沈玉娇眉眼泛起?笑,胸间却难抑地发闷。

    听说岭南那边瘴气横生、常年?酷热,极少下雪,那种地方应该没有羊肉锅子吧……

    裴瑕见她脸上情绪变化,也猜到她心头所想。

    默了?片刻,他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

    “别难过。”

    在沈玉娇错愕的目光里,他垂下黑眸:“那今年?冬天,守真阿兄带玉娘去吃那家羊肉锅子,可好??”

    似有春风拂过心涧,又似厚厚冰封下某处迸开一丝裂痕。

    沈玉娇怔怔地望向眼前?琉璃般清雅的男人,半晌,才?恍惚应了?声:“好?。”-

    古诗有云: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作为陪都?的洛阳城已算是十足的热闹繁华,而作为大?梁的都?城,长安城更是得恢弘壮丽,无与伦比。

    马车于暮色时分行至长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门,高大?的城墙用厚实的黄土夯成,外饰层层叠叠的灰色砖石,坚实高昂得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四角檐牙高啄,映着绯红色的夕阳,那城墙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从小在长安长大?,沈玉娇每每看到这?高大?巍峨的城门,心里也都?生出几分敬畏感慨。

    去年?,她以沈氏女的身份,全家被逐出长安。

    今年?,她又回来了?,却是以裴氏妇的身份。

    虽说裴瑕答应她,会替沈家翻案。但沈玉娇心里也清楚,翻案并非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办成的易事。

    去年?全家入了?牢狱,外祖父与舅父在外斡旋走?动,仍是阻止不了?流放的命运。何?况裴瑕才?刚来长安,哪怕有二皇子做靠山,在长安仍是根基尚浅,想要翻这?旧案,恐怕还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她思绪纷乱地想着,马车也过了?城门关?卡,缓缓驶入长安城的主街,朱雀大?街。

    哪怕已是傍晚,宽阔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各个坊市里的店铺皆关?上门,来往路人行色匆匆,进城的、出城的,都?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急着往家赶。

    沈玉娇忽然想起?问裴瑕:“我们日后要住的宅院,是在哪个坊?”

    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内有东西二市,各坊外有围墙与坊门,暮鼓响起?时,坊门依次关?闭,晚归者不得入内,若是在大?街上晃荡者被巡逻衙役逮住,除了?要牢狱之灾,还要罚一笔不小的银钱。

    沈玉娇从前?住在崇仁坊,此处算是富庶区,她家那处两进两出的宅子,却是当今圣上登基时,赏赐给祖父沈丞相。

    不然单凭着当官那些?俸禄,能在靖安坊、升平坊买套宅子就算很不错了?,在崇仁坊那样好?的地段,起?码得到兄长这?一代才?能买得起?——长安屋舍价格实在高。

    裴瑕道:“我们的府邸在永宁坊,是前?礼部侍郎白家的旧邸,白侍郎前?两年?告老还乡,将这?套府邸卖给一位丝绸商人。在金陵与二皇子分别时,我托二皇子帮着在长安寻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他便瞧中了?这?套。”

    永宁坊?沈玉娇暗暗吸口气,这?处房价也不便宜呢。

    “那你先前?也没看过这?座宅子?”

    “嗯。”

    裴瑕抬眼看她:“你从前?可到过白府?”

    沈玉娇想了?想,印象中是有个白侍郎,但两家大?概没什么来往,所以对?白家也并不了?解。

    “未曾到过。”她道。

    “无妨。”

    裴瑕朝她淡淡轻笑一下:“待会儿就能看到我们的家了?。”

    他们的家。

    与裴瑕,还有腹中孩子的,一个新家么。

    这?个词让沈玉娇有些?怔忪,却又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纤纤细手搭上隆起?的腹部,她心下暗道,乖乖,我们…和你阿爹回家了?。

    又晃晃悠悠大?概一刻钟,马车终于停下。

    沈玉娇由裴瑕扶下马车,那朱色府邸的门前?已经亮起?两盏暖黄色的灯笼,在初冬寒夜里,添了?一抹温馨暖意。

    门口早已有奴仆候着,以管家为首,一干奴仆上前?请安:“奴才?们恭迎郎君、娘子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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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一手扶着沈玉娇的腰,一手搀着她的胳膊,冷淡视线扫过一众奴仆:“都?起?来吧。”

    奴仆们纷纷起?身,那年?近四十的管家上前?,自我介绍着,他名为左皓,长安人士,也是裴氏的家生奴仆,只从祖辈起?便被留在长安,负责打理河东裴氏在长安的产业。

    这?回主家郎君要来长安定居,从一干管事里挑中他来担任府邸管事,老左一家既欢喜又惶恐。

    “我与娘子一路风尘,你先引我们去正?屋歇息。”

    “是是是,郎君,娘子,这?边请——”

    左管家躬身在前?头引路,沈玉娇随着裴瑕边往里走?,边打量这?座宅院。

    各处廊下虽点了?灯,但夜色漆黑,只大?概瞧了?个布局,严整清幽,其?他也没瞧太真切。

    终归日后要在这?住许久,她也不急于这?么一时,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没多久便到了?后院正?屋——

    到底是比不得洛阳郡守府和闻喜老宅那样的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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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与裴瑕,还有明年?开春腹中这?个孩子,一家三口也是很够住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后这?座府邸,她是女主人。

    除了?裴瑕,便是她说了?算。

    这?种上头没人压着的感觉,实在叫她心头轻松不少,就连步子都?不禁轻快。

    然而叫沈玉娇没想到的是,这?座宅院更叫她满意欢喜的,还在后头。

    行过一段t?桥廊,绕过两堵粉墙,便到了?主母居住的正?屋。

    只见那院门敞开着,门上左右悬挂的金红纱栀子形灯笼在寒风中散发朦胧亮光,而在那柔和光芒之下,静静站着三人,为首是位身着乌蓝衣裙、头发花白的嬷嬷,在其?身后,是两位穿着黛青色裙衫的年?轻婢子。

    沈玉娇的脚步陡然停住——

    她是在做梦么?

    不然她怎么会看到从小教养她的傅母乔嬷嬷,还有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的婢子,夏萤、冬絮。

    若不是身旁的男人还稳稳扶着她的腰,她能感受到他身躯靠近的热意以及若有似无涌入鼻尖的檀木清香,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崇仁坊的沈宅,回到了?待字闺中时,一个稀松平常的冬日夜晚。

    她从母亲院里用过饭,带着春夕、秋霜二婢回自己的院落,傅母就在门口提着灯笼等她。

    见到她,傅母会板着脸,故作严肃道:“娘子,坐莫动膝,立莫摇裙,你慢些?走?!”

    夏萤和冬絮则一个递上汤婆子,一个笑嘻嘻迎上来:“娘子,你今夜怎的回来这?么晚呀?可是夫人房里又做了?你爱吃的菜色了?。”

    可如今,隔着冬日微粝的寒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双方无声,默默红了?眼眶。

    最后还是沈玉娇憋不住,艰涩开口,嗓音带着几分难抑的哭腔:“傅母……”

    乔嬷嬷和夏萤、冬絮两婢听到这?熟悉嗓音,也都?不住淌下泪:“娘子!”

    沈玉娇踉跄着要上前?,搭在她腰间的手掌却收紧了?。

    沈玉娇抬头看向身侧之人,乌眸含泪:“……?”

    “更深露重,仔细地滑。”

    裴瑕淡淡说着,揽着她上前?。

    看着从夜色里缓缓走?来的一对?壁人,乔嬷嬷等人心下五味杂陈。

    待主家行至身前?,三人齐齐跪下,叩首泣道:“老奴/奴婢恭迎郎君、娘子归家。”

    【48】

    【48】/晋江文学城首发

    主仆双方在门口泪眼?相望, 皆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好在乔嬷嬷是个?晓得规矩的,做事也有?分寸,见过礼后?, 先提醒着裴瑕与沈玉娇进屋歇息。

    沈玉娇也知大黑天站在外面叙旧不妥当, 便随裴瑕一道?入内。

    这院落里正屋一共三间,一明两暗, 左右是两排整齐俨然的耳房,院落打扫的很是洁净,中庭还摆着个?粗陶水缸, 里头养着睡莲与两尾丹红的小锦鲤。两侧墙角还种了些树, 因着天?色昏暗, 沈玉娇也没细看。

    但看廊下四周摆着的那些花草盆栽,还有?屋内各式各样的家具物?什, 譬如幔帐床帘、屏风香炉等, 一应都是沈玉娇喜欢的颜色与花样, 幽静素雅, 又?不乏几分小女儿情调的柔和温馨。

    沈玉娇只?粗粗略略扫了一遍, 便知这些都是出自乔嬷嬷、夏萤、冬絮她们之手,再?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她喜好的了。

    “娘子,您与郎君先坐着喝杯热茶。”乔嬷嬷张罗着, 又?吩咐夏萤、冬絮:“你们快去帮着娘子整理箱笼,如今娘子有?身孕了, 一应用品皆过手仔细检查一遍,不该摆进上房的, 就先搁次间, 待我晚些再?去看看。”

    “是。”夏萤和冬絮应着,看向自家娘子的目光还是依依不舍的, 恨不得多看几眼?,牢牢记在心里。但两婢也注意到娘子带过来的白蘋、秋露,想来是娘子在闻喜时的贴身婢女——新旧婢子碰上,总得会一会。

    夏萤和冬絮这边退下,乔嬷嬷亲自给裴瑕和沈玉娇捧上热茶。

    给裴瑕沏得是君山银针,给沈玉娇端得却是一杯温温热的蜂蜜桂花水儿。

    一掀开杯盖,闻着那扑鼻甜丝丝的桂花香,沈玉娇眼?眶又?有?些红了,她喝了两口润润喉,但开口的嗓音还是有?些沙哑:“嬷嬷,这大半年?,您还好么??您怎么?会在这?”

    玉娘好想你啊。这软绵绵小女儿情态的话流连嘴边,碍于裴瑕在场,还是生生憋住了。

    乔嬷嬷哪里不懂自家娘子的心意,这孩子尚在襁褓中,便是她一手抱大的。亲眼?见着她从个?胖乎乎的奶娃娃,养成个?亭亭玉立的标致娘子,现下又?嫁为人妇,即为人母。

    乔嬷嬷压下心头诸般感慨酸涩,与沈玉娇笑道?:“娘子放心,老奴一切都好。去岁和府中一干奴仆被押入牙行后?,没两日,您舅母便将老奴一家、罗管事一家、温婆子一家都买了回去,我们到了李府,照例当差,舅家太?太?人厚道?,待我们这些老奴无有?不好的。”

    沈玉娇听到乔嬷嬷、父亲身边的罗管事和兄长的傅母温婆子一家都去了外祖李家,暗暗松口气:“那就好。”

    稍顿,又?问:“怎么?只?见夏萤和冬絮,春夕和秋霜呢?”

    提到这,乔嬷嬷面露苦色,叹道?:“您舅母便是有?心照顾,可到底能力有?限,府中本就不缺人手,买了我们这些老奴回去,还得给我们吃穿住,哪里还养得起更多闲人。且春夕、夏萤她们个?个?年?轻俏丽,在牙行最是抢手,价格也高,几乎一到牙行,就被人买走了。老奴也是前几日,才见到夏萤和冬絮,她们一个?被司农寺一位副监家买去,一个?被弘文馆校书?郎家买去”

    她说着,端正姿态,深深朝裴瑕感激一拜:“郎君您实在是有?心了,难为您为了我们娘子,费神费力将我们这些旧奴寻了回来。这份恩德,奴婢们谨记在心,永不敢忘。”

    沈玉娇听到这话,还有?何不懂。

    她的旧仆游离四散,各有?了新主,是裴瑕替她打听了,又?将人一个?个?买回来,这费神费心又?费钱的事,他先前却未与她提过一句。

    说不触动是假的,沈玉娇只?觉心头暖意汩汩,她搁下杯盏,也从榻边起身,朝裴瑕屈膝行了一拜:“多谢郎君替我寻回旧仆……”

    裴瑕眸光轻闪,伸手托住她的胳膊:“你我夫妻,不必多礼。”

    他扶着沈玉娇重新坐下,眉心轻折,似有?惭愧:“你另外两个?婢子的下落,我也托人打听到了,只?是那名唤春夕的婢子八月里已经随一个?粟特?商人去了西域,名唤秋霜的婢子被万年?县主簿家买了,被那主簿家长子收了房,如今是个?良妾。”

    沈玉娇和乔嬷嬷都怔了一怔,没想到春夕和秋霜之后?是这番境遇。

    彼此心里都有?些唏嘘,但转念一想,自己嫁去裴家后?,不也险些丧命,还流落在外么?。

    人各有?命,只?一年?多时光,再?回想当初,那种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仍是叫人惆怅不已。

    喝过一杯热茶暖了身子,外间的晚膳也已摆上。

    因着连日赶路,身体疲累,沈玉娇也没多少胃口,和裴瑕随意吃了些,便去次间沐浴。

    裴瑕也知她这会儿应当有?许多话想与乔嬷嬷她们说,用罢晚膳,也往前院书?房,自忙他的事。

    夜深人静,屋外寒风轻拂,净房里热气氤氲,烟雾缭绕。

    沈玉娇慵懒靠坐在浴桶里,身后?是乔嬷嬷亲自替她沐发梳理,一种久违的从心到身的放松与惬意涌遍全身。

    “贤妃娘娘身边嬷嬷救下你,又?将你认作干女儿的事,整个?长安都已经传开了。”

    乔嬷嬷掌心倒着茉莉味的刨花水,细细替自家娘子搓揉每一根发丝,动作细致温柔,面色却满满的凝重关切:“娘子,五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就去金陵了呢?”

    乔嬷嬷就如沈玉娇第二?位母亲一般,沈玉娇也不怎么?瞒她,将她如何被裴彤与王氏联手害致逃亡的事说了,但在金陵遇上谢无陵那一段,她并未提及,只?说是被郡守府崔六娘子救了,之后?便一直在郡守府休养,直到与裴瑕重逢。

    乔嬷嬷听罢来龙去脉,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咬牙道?:“河东裴氏清名在外,郎君又?有?君子美名,未曾想家中母亲与堂妹竟是这般蛇蝎心肠,将你害得这样苦!她们也就是欺负娘子你如今没了娘家倚靠,若是老爷与夫人还在长安,量她们敢如此可恶!”

    沈玉娇如今已心静如水,听得嬷嬷这话,睁开眼?朝她安慰笑笑:“大家族就如一颗繁茂树木,瞧着郁郁葱葱,但仔细去瞧,难免会有?些杂叶害虫,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人家?何况郎君已替我主持公道?,如今随他来长安,分府别居,不也清静自在?”

    乔嬷嬷听得这从从容容的话语,再?看自家娘子眉眼?间那片经受磨砺后?的随和宁静,心下一酸,哽声道?:“我们玉娘,长大了啊。”

    只?这成长的代价,太?过艰苦沉重了,险些命都不知丢在了哪儿。

    一想到从前在家中被千娇百宠的t?小娘子,如今成了个?磨了棱角,沉静大方的妇人……

    乔嬷嬷胸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我宽慰着,哪有?人能无忧无虑、天?真快活一辈子呢?熬过来就好了。

    “往事不可追,娘子既回了长安,以后?便朝前看。”乔嬷嬷温声道?:“如今你身怀有?孕,郎君又?是芝兰玉树、神仙般的人物?,待你既妥帖又?细致,真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娘子你就放宽心,把腹中小主子好好生下来,日后?与郎君和和美美过日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嬷嬷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沈玉娇弯了弯眸,又?懒洋洋将脑袋靠在浴桶边,阖着眼?,低低呢喃:“有?嬷嬷在身边陪着,真如回到家中般,我一颗心都安了。”

    乔嬷嬷和蔼笑道?:“好,冲着娘子这话,老奴陪您一辈子。”

    主仆俩在净房里温情脉脉地叙旧,直到水温稍稍凉了,沈玉娇才从浴桶起身,换衣回屋。

    寝屋里婢子们已将箱笼里带来的那些日常用品、衣服鞋袜一一归置妥当,只?有?一样,夏萤捧着从箱底里寻到的那块红灿灿、绣样又?极丑的一块方形绸子,与冬絮研究了半晌。

    “这块是什么?东西?”

    “瞧这形状和颜色,像是成亲用的盖头?”

    “盖头?哪家盖头绣鸭子啊,而且还绣的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丑死了。”

    “但这也不可能是咱们娘子的绣工呀,娘子针黹可好了……”

    “那这到底是何物?啊?难道?是那两裴家的婢子收拾东西不仔细,把旁人的东西混进来了?”

    “嘘!你别瞎说话,什么?叫裴家的婢子,别忘了,咱们如今也是裴府的婢子!日后?都是要一起伺候娘子的,你可别当挑事精儿,不然我也不帮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好好,我记住了,日后?再?不说了。”

    两婢子嘀咕着,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和气笑语声,对视一眼?,连忙迎了出去。

    “娘子快进屋,屋里生了个?暖炉,正暖着呢。”

    夏萤与冬絮笑吟吟福了福身子,乔嬷嬷望着她们,也笑:“娘子带来的箱笼可归置好了?”

    “好了好了。”

    “枕头被褥和熏香都换好了么??”

    “也都好了。”

    夏萤是个?活泼的,狡黠眨眼?:“我们办事,娘子和嬷嬷尽管放心呢。”

    沈玉娇见她们簇拥着自己,又?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俏皮话,那种回到闺阁中的亲切感愈发浓郁,脸上的笑意也不禁多了。

    待到榻边坐下,见天?色已深,沈玉娇体谅乔嬷嬷年?纪大,让她先下去休息。

    乔嬷嬷也不忸怩,仔细交代夏萤和冬絮两句,便先行退下。

    长榻两侧的绿波明月绣花灯透出朦胧柔和的亮光,冬絮边拿着干净帕子替沈玉娇绞干头发,边与沈玉娇絮絮说着官府抄家时,她们这些婢子都是如何被带走,之后?又?是如何被新的主家买走。

    沈玉娇正听得心头怅惘,夏萤捧着块红绸子,上前问道?:“娘子,这块绸子是做什么?用的?奴婢是给您收进衣橱,还是继续放回箱笼里收着?”

    红绸子?

    视线触及那抹灿烂艳红,灯盏里的烛芯也发出一声“荜拨”响音,沈玉娇眼?神晃了晃。

    是那块谢无陵冒雨送来的红盖头。

    那日他塞给她后?,她悄悄藏在袖子里,后?来又?悄悄地塞在了箱笼最底下,一路带去了洛阳,现在又?带来了长安

    谢无陵。

    这名字在脑中记起的同时,男人那张俊美嬉笑的脸庞也浮现在眼?前,耳畔也好似响起他那一声又?一声,或欢喜、或轻佻、或认真、或悲伤的,“娇娇”。

    “娇娇,别忘了我。”——

    这是分别时,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他。

    别忘了他啊。

    “娘子?”夏萤疑惑地唤了两声。

    沈玉娇眼?睫轻动,再?看那块红色盖头,她道?:“拿过来。”

    夏萤虽不解,但还是递了上去。

    沈玉娇捧着那块红盖头,垂眸细看,之前看只?觉得这两只?水鸭子绣得丑,但自那日知道?这是他亲自绣的,看着看着,竟觉得丑得有?几分可爱——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半夜里竟捻着绣花针,偷偷绣盖头呢。

    好笑,心头却也泛起一些甜,只?那一点点甜味又?渐渐晕开,最后?只?剩一片酸涩。

    分别这几月,他还好吗?

    那一脸鼻青脸肿应该好了吧?也不知他在衙门的差事当得如何?不过他有?那些银钱,平安又?有?裴家的奶娘和仆人照看着,他的日子应当过得比之前宽松许多——只?要他能将自己忘了。

    就如她一般,将那段过往当做一个?梦,朝前看……

    细白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针脚,沈玉娇垂着眼?睫,眸中不觉氤氲上一层薄薄雾气。

    谢无陵,多谢你。

    她想,哪怕无缘在一起,但那短暂拥有?的赤诚真心,也叫她心怀感激。

    眼?见着自家娘子捧着这块红绸子一脸黯然神伤,夏萤和冬絮对视一眼?,彼此都从眼?里瞧出困惑,刚要开口,忽的屋外传来守门丫鬟的请安声:“郎君万福。”

    “娘子,郎君来了。”夏萤提醒。

    沈玉娇猛然从那些回忆里惊醒,再?看手中那方红盖头,只?觉羞愧。

    她个?有?夫之妇,如何能三心二?意,再?去想其他男人?

    “夏萤,先藏起来,晚些放回箱笼里。”沈玉娇忙将那红盖头递过去。

    多年?主仆,夏萤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接过盖头就往袖中塞,冬日衣服厚,塞进去,也看不出什么?。

    恰好这时,次间与寝屋相隔的七联檀木屏风后?,身披件玄色大氅的裴瑕缓步入内。

    见到沈玉娇斜坐榻边擦头发,他解开身上氅衣,递给一侧的夏萤,朝榻边走去:“乔嬷嬷回屋歇了?”

    沈玉娇心头还有?些做错事的愧疚,一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低应着:“她年?岁高,夜里也睡得早。”

    待裴瑕在对座坐下,她见他内里换了身月白色长袍,没话找话:“郎君在前头洗漱过了?”

    “嗯,猜你这边应当与许多话要聊,便在前院洗沐了。”

    “……”

    若照着从前,他在前头洗沐,便也留在前头歇息了。

    可现下,他仍旧回到她院里歇息。

    沈玉娇不是看不到他的有?意亲近,只?一想到方才自己三心二?意,心下沉沉,觉得自己实在是糟糕透了。

    “郎君若是累了,先去上床歇息吧,我这边也快了。”她放软嗓音道?。

    裴瑕抬眼?,只?见烛火幢幢,她着一身牙白亵衣,乌发半湿半干地垂下,头颅微低着,方便身后?婢子替她擦发,因着左右伺候的都是熟悉的旧仆,她连坐姿都格外放松,较之在裴府时愈发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慵姿态。

    她原来在闺阁中,也是这副模样?

    还真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算起年?龄,也是个?小妹妹。

    裴瑕忽的起身,对冬絮道?:“巾帕给我,你们退下。”

    莫说冬絮和夏萤两婢愣怔,就连沈玉娇都有?些诧异,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郎君?”

    裴瑕接过那巾帕,月白色长袍衬得他愈发温文尔雅:“左右无事,让她们去歇。”

    夏萤和冬絮一听这话,再?看姑爷要亲自替娘子擦发,还有?什么?不懂,闺房情趣呢!

    她们俩立刻弯眸,笑着福身:“多谢郎君体谅,娘子,奴婢们先退下了。”

    说着也不再?多留,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退下了。

    想到她们俩离去时那个?暧昧的眼?神,沈玉娇:“”

    她们还是太?天?真。

    裴瑕压根就不是那等知情知趣的人。

    大抵只?是想替她快些擦,好早些上床安置吧。

    思忖间,身侧的男人已拿着帕子,替她擦起头发:“若是扯疼了,记得说一声。”

    “……好。”

    哪怕隔着帕子擦头发,沈玉娇仍有?些不大适应这份亲密,尤其男人靠得近,他身上那华贵的檀香气就直直往她鼻子里钻,弄得她整个?人都怪不自在。

    左边头发被冬絮擦得差不多,是以很快,裴瑕擦着右边的发。

    大抵是觉得屋里太?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本都不是话多之人,聊完和乔嬷嬷她们重逢的欣喜,也都安静下来。

    不知不觉,沈玉娇有?点困了。

    哪怕她竭力克制着,但屋内的安神香,以及这份无声的静谧,实在太?催眠。

    她身形轻晃了两下,刚要掐手心保持清醒,男人忽的走到她身前。

    而后?大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身上。

    沈玉娇:“……?”

    男人平静嗓音在头顶响起:“困就靠着。”

    沈玉娇:“……”

    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是…t?…

    她坐着,他站着,她的额头正好抵在他的腰腹之上,视线压根就不敢往下移。

    她知道?裴瑕肯定没想那么?多……

    “郎君,快点吧。”

    她闭着眼?催促了一句,暗暗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就当他当根柱子靠着好了。

    “……好。”

    裴瑕一开始的确没想其他。

    但身下传来那一声绵绵软软、好似娇嗔的催促,如有?实质般,由腰腹往上催起一阵奇异的热意。

    他垂下眼?,入目便是妻子那截雪白纤细的颈,因是低头的姿势,那细细的雪颈完全露在暖融融空气里,如天?鹅般优雅又?脆弱,一掌便能牢牢握住。

    另有?一缕凌乱的发丝贴着她光洁莹白的肌肤,沿着微敞的后?领,往里延伸着。牙白亵衣下,她肩背纤薄轻盈,身前却是玲珑曼妙,丰腴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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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黄烛光透过灯纱,朦朦胧胧洒在她瓷白细腻的侧脸,叫她整个?人也散发淡淡的莹光,如美玉,如珍珠,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揽入掌心把玩的念头……

    当修长指尖触到那抹纤细的颈部肌肤,掌下人似乎轻颤了下,却没推开,也没出声。

    如同某种隐秘的蛊惑,他指腹沿着脖颈,不觉到了她那小巧雪白的耳垂。

    捏住的瞬间,身下人背脊一僵,而后?抬起头:“郎君?”

    这错愕惊呼,叫裴瑕眸色清明几分。

    可再?看到身下仰起的那张雪白清艳的小脸,乌发披散,领口微松,单薄亵衣下是丰润的曲线,大抵是怀孕的缘故,她眉眼?间的神色端庄温柔,整个?人也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圣洁的韵味,又?像挂在枝头汁水饱满的蜜桃……

    裴瑕喉头微滚,身子也不可控地热起。

    若说脖子上那一瞬轻碰,沈玉娇还能当做不小心。可方才他捏住她的耳垂,还有?现下在烛火下幽深浓郁的眼?神,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

    心忽然就慌起来,她忙坐直身子,双颊也飞上红霞:“郎…郎君,不用擦了,差不多了……”

    裴瑕凝着她绯红的脸,嗓音有?些哑:“玉娘,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你别说了……”沈玉娇话也有?些不利索,他今日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兴起。

    眼?睛也不敢再?乱瞟,只?偏过脸,一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两只?耳朵都红得滴血般,眼?睫轻颤:“郎君,不行的。孕期不能行房……容易伤着孩子。”

    裴瑕看着她玉容红霞,摸着肚子惶恐不安的模样,霎时也清醒过来。

    再?看月白衣袍下那不堪的反应,他眸中闪过一抹晦色,嗓音愈发沉了:“抱歉,我失态了。”

    沈玉娇低着头,咬唇不语。

    “你先歇息,我去外面走走。”

    那条巾帕搁在身侧案几上,沈玉娇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而后?便是男人快步离去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远了,她才抬起头,只?瞧见一抹月白色衣摆消失在屏风后?。

    想到他方才幽深的眸色,沈玉娇心跳仍是砰砰跳得飞快,耳垂也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指腹薄茧摩挲的温热。

    他如何就……这样呢?

    转念一想,他只?是清心寡欲,并非毫无欲求,从前俩人不冷不淡地处着,每月初一十五还有?两回呢。

    五月他离家的那几夜,也叫她晓得他若是放纵起来,也是很贪的。

    只?他自制力一向超于常人,在男女之事上,也是如此。

    今日这般,大抵是憋得太?久了?

    毕竟腹中孩儿都七月了,他身边也没其他女人,算起来当了大半年?的和尚……

    沈玉娇心下既羞赧又?纠结,脑中也记起柳婶子与她说过的那些孕期替夫君纾解的法子。

    只?那些手段,若是对谢无陵,那家伙肯定求之不得。

    但若对裴瑕……

    他那样端方清正的人,就连敦伦都是最保守的女下男上,他怎会接受那些不堪的手段……

    胡乱想了一阵,沈玉娇只?觉自己一张脸都快烧化,忙拿过巾帕随便擦过头发,便熄了灯躺回床上。

    这日直到深夜,她睡得迷迷糊糊,被窝里才躺下个?犹带几分清凉寒气的高大身躯。

    沈玉娇本想问一句,但实在太?困了,只?困意浓郁地想。

    他这一趟走得可真够久。

    【49】

    【49】/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清晨, 暖阳高照,风和景明。

    不用给长辈晨昏定省,沈玉娇一觉睡到自?然醒, 身侧照常不见那道修长身影。

    一问夏萤, 得知裴瑕辰时便起,在书房用过早饭, 便出门去了?。

    沈玉娇知道他刚来长安,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拜见二皇子等尊贵人物, 定会忙上好几日, 也没多?问。

    倒是坐在镜前梳妆时, 乔嬷嬷念叨了?她两句:“娘子,虽说?你如今怀着身孕, 郎君又是个极体贴的, 但你到底嫁为人妇, 怎能像在闺中那?般躲懒, 晨间要伺候郎君起身, 送郎君出门,这才是贤妻之道。”

    乔嬷嬷年轻时曾是宫里女官,十七年前景王之乱, 宫里一片大乱,待到秩序恢复, 太后开恩,放了?一批宫女出宫, 乔嬷嬷便在其中。她本回老家投靠侄子, 哪知侄子是个烂赌鬼,不但坑光她的积蓄, 最后被仇家讨债时掉进?河里淹死了?。

    侄媳妇跟人跑了?,只?丢下两个年幼的女儿,乔嬷嬷心软,收养了?这两个小侄孙女。家境困顿时,乔嬷嬷想?去找旧日的宫女同僚求助,却在路上遇到沈玉娇的祖母沈老太太。

    乔嬷嬷在宫中当?差时,曾与沈老太太结了?个善缘,善缘结善果,沈老太太便将乔嬷嬷一家接入府中,让乔嬷嬷给孙女沈玉娇当?傅母。

    沈玉娇那?些闺阁礼仪、为妻为妇之道都?是与乔嬷嬷学的,乔嬷嬷也是真?的倾尽心血,想?将她培养为一位处处完美、堪称典范的淑女、贤妇。

    现下听到乔嬷嬷的教?诲,沈玉娇也不好反驳,只?道:“嬷嬷,我从?前都?是照您说?得做。只?郎君他体贴我身子重,一直让我不必多?礼,我总不好驳斥郎君的意思。”

    见乔嬷嬷面露纠结,沈玉娇又朝她弯眸,撒娇道:“您放心,等孩子诞下,我身子轻便了?,一定会勤快服侍郎君。实?在是有了?身孕,每日都?乏得厉害,如何睡都?睡不够似的。”

    乔嬷嬷虽严,但也心疼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子。

    见她娇娇小小的身子,却隆起个肚子,一把纤细柳腰要压断般,顿时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重话,只?轻叹声:“既是郎君体贴你,那?就罢了?。老奴只?是想?着裴氏大族,规矩肯定多?,你既为宗妇,自?当?更加勤谨稳重,方可为一族女眷的表率。”

    过去那?些年,沈玉娇便是听着这些教?诲长大的。

    沈氏女,裴家妇,从?她有意识开始,她就知道她在河东有个未婚夫。

    那?未婚夫是个极出众的儿郎,待她及笄后,她便会嫁给他,为他裴氏宗妇,主持中馈,生儿育女,过完这一生。

    虽说?这期间出了?些波折,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条路上。

    不知为何,沈玉娇心下忽的生出一丝迷茫。

    难道她生下来,注定只?有这一条道么??

    若是当?年祖父未与早逝的公爹定下这门婚约,过去数十年,她是否就不必作为“裴家妇”学那?么?多?礼仪规矩了??

    唉,还是要学的。像她们这种门第?的小娘子,不学这些,走出门都?要被笑话,日后也寻不到什?么?好夫家……

    沈玉娇思维发散想?了?一堆乱七八糟,到最后发现,能寻到裴瑕这样的夫婿,相较于其他娘子的婚事,的确算是走运了?——

    还是那?句老话,多?思无益,知足常乐。

    用过早饭,沈玉娇就带着夏萤、冬絮、白蘋、秋露四婢一道逛起这座两进?两出的宅院。毕竟作为这座府邸日后的女主人,她总得好好熟悉一下家中各处的情况。

    宅院不算太大,但平面严整、主次分明,位置优越,大院两面临街,既挨着东市的热闹,又有一份闹中取静的清闲。且从?宅院四处可见的奇秀山石、竹林枫叶、依依垂柳,皆能看得出前任主人的精心爱护与雅致心思,行走在石桥小径,赏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韵致。

    慢悠悠逛了?约莫半个时辰,沈玉娇也对宅院各处有了?个印象,回到上房,吃罢一盏红枣燕窝稍作歇息,又在乔嬷嬷的提醒下,将整个府中的奴仆都?召到院里,对着册子一一认了?个脸。

    整座府邸算上沈玉娇和裴瑕从?洛阳带来的奴仆,一共有男仆二十人,女婢二十三人。

    等沈玉娇挨个认过一遍,又摆出主母姿态,恩威并施地敲打一番后,已近午时。

    她看天边那?轮明晃晃的日头,猜测t?裴瑕要在外头忙一日,便让厨房摆上午膳,自?己用了?饭。

    待到午憩起身,已是申时,她也没闲着,盘腿坐在榻边,开始算账——

    除了?长房那?堆旧账,还有这座府邸的新账。毕竟一个府上要养将近五十人,无论是日常开销,还是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裴瑕如今尚未授官,没有俸禄进?账,府上的一应开销皆是由长房那?些商铺、庄子、农田的进?项供给。作为府上主母,这堆账既到了?她手中,自?然要厘得清楚明白,才能平衡收支,更好掌家。

    午后时分,明净日光融融斜照进?雕花窗牖,洒在临窗榻边,一片明亮。

    沈玉娇背靠着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盘腿坐着,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账册,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拨着算盘,时不时拿起毛笔,往账册上添上两笔。

    白蘋和秋露在旁伺候笔墨,乔嬷嬷透过五彩线络盘花帘,悄悄看了?一眼。

    见自?家娘子算起账来有模有样,苍老面庞也浮起一丝满意笑意。

    不愧是她从?前教?养的小娘子,处理这些庶务,还是很稳当?妥帖的。

    乔嬷嬷放心地落下帘子,轻手轻脚地朝门口退下,却见夏萤拿着好几张帖子从?院外走来:“乔嬷嬷。”

    夏萤屈膝请了?安,又炫宝似的,将那?几张帖子展开:“这才一日不到的功夫,就有好几家给咱们娘子下帖子呢。”

    乔嬷嬷闻言,眉心微动,伸手:“给我瞧瞧。”

    夏萤恭敬递上帖子,乔嬷嬷一一看过下帖的名牌,通共有六户人家,一户是沈玉娇的外祖家李府,一户是沈玉娇的亲姨母勇威候府齐家,一户是太史令王家,另外三户皆是裴氏亲族,论辈分,沈玉娇该称作伯母、叔母、姑母的。

    乔嬷嬷在长安城中多?年,对各家府邸的后宅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得心中有数,一看这几张帖子,也知自?家娘子如今在长安城的人脉情况——

    “我拿进?去吧。”乔嬷嬷捏着那?些帖子,决定趁着这机会,也与娘子好好分析下日后该如何交际应酬。

    且她私心觉得,凭着府上郎君的声名,还有自?家娘子“贤妃干女儿”的名号,之后各式各样的帖子怕是更多?-

    搬来长安城的第?一日,裴瑕与沈玉娇夫妻俩都?忙到了?深夜。

    裴瑕在外应酬回来,还以为妻子早已歇下,没想?到回到后院,却见寝屋灯火明亮。

    他抬手止下婢子请安的动静,脚下步子也不觉放轻。

    锦绣花帘掀开,寝屋里炉子烧得暖,榻边两盏绿波明月绣花灯亮起,透过轻纱的朦胧柔光,笼着那?支颐沉思、乌发轻挽的小妇人。

    灯下看美人,她柔婉眉眼于暖光下也添了?几分娇媚。

    裴瑕静静站在帘后。

    不想?惊扰,却又想?被她注视。

    明明今夜只?浅饮了?两杯新丰酒,一路冷风吹回来,酒意早该散了?。可一步入这间暖香轻晃的寝屋,看到他娴静温婉的妻,酒意好似又在胸膛翻涌,掀起一阵阵窜动的燥热。

    昨夜的绮思,也重现脑海。

    酒,果然是误人……

    “咦,郎君?”

    一声轻软嗓音缓缓传来,榻边的沈玉娇抬起眼,乌眸在烛光下愈发澄澈莹润:“你什?么?时候来的,如何站在不出声?”

    外面也没个人禀报。难道夏萤和冬絮俩丫头跑哪里躲懒去了??

    “刚到。”

    裴瑕轻咳一声,缓步入内:“这个时辰,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

    沈玉娇道:“我见你还没回来,且还有些账没看完,想?着看完再睡。”

    “账不着急,你别?太辛苦。”裴瑕走到榻边坐下,视线淡淡扫过账册上她端正清隽的簪花小楷。

    “还好。午后睡过了?,现下也不是很困。”沈玉娇轻耸了?耸鼻子,再看裴瑕那?透着几分薄红的脸:“郎君饮酒了??”

    “饮了?两杯。”

    裴瑕抬袖,闻了?下:“酒气很重么??”

    “重倒是不重,只?我怀孕后,嗅觉比从?前更灵敏些。”沈玉娇说?着,又忍不住往他脸上多?瞧了?瞧。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一身皮肤更是冷白如玉,如今饮了?点酒,白皙脸庞透着浅红,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一点旖旎艳色,眼如点漆,薄唇如朱,真?是丰神俊秀,好看得紧。

    沈玉娇心里暗叹,算账算到头晕眼花,一对上这张脸,眼睛都?舒服了?几分……

    世人多?作诗篇称赞女子貌美,但男子生得好看,也很赏心悦目呢。

    她怔怔想?着,忽的,一只?手遮住她的眼。

    眼前骤然黑下,沈玉娇错愕:“郎君?”

    男人嗓音透着些哑:“别?这样看我。”

    沈玉娇:“……为何?”

    裴瑕:“不好看。”

    且她那?样定定望着他,叫他有些……难以自?持。

    他的掌心很烫,有淡淡清冽酒味涌入鼻尖,沈玉娇皱了?皱眉,不解。

    明明很好看,他为何会觉得不好看?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失礼,垂下眼睫道:“那?我不看了?。”

    裴瑕收回手,偏脸看向窗外:“我去洗漱,你也早些歇吧。”

    沈玉娇应道:“好。”

    见裴瑕去了?净房,她将最后一点账看完,也熄灯上了?床。

    待裴瑕沐浴完毕,一身清寒回到寝屋时,已是万籁俱寂,灯火昏暗。

    重重落下的帷帐里,朝里躺着一道朦胧起伏的身影。

    他放轻动作躺上床,照着先前那?些夜晚,从?后拥上那?温热柔软的身子。

    头颅低下,鼻梁循着她身上馨香,即将贴到她耳侧之际,怀里传来一道轻柔又有点不确定的嗓音:“郎君,你没喝醒酒汤么??”

    “……”

    黑暗中,裴瑕薄唇轻抿:“你还没睡?”

    “有事与你商量,便想?着等你回来。”

    沈玉娇也没想?到他躺上床后,就直接拥了?过来,而且那?拂过耳边的炽热气息,好似要吻她般。

    是喝了?酒的缘故?可他今日一点都?不像醉了?。

    裴瑕仍是拥着她的姿态,听到她的回答,眸底闪过一抹窘色。

    但此时收回手,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何况,她是他的妻,他与自?己的妻亲近,有何不妥?

    这般想?着,他抱着她,若无其事般:“什?么?事?”

    沈玉娇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心下觉得奇怪,但也找不到理由推开他,便一动不动,自?顾自?说?着:“我今日收到了?六张帖子……”

    她将拜帖的事一一说?了?:“我既回了?长安,外祖父家定是要去拜访的。姨母从?前就疼我,她家下帖,我自?也要应邀。至于其他几家……郎君,你怎么?说??”

    裴瑕被她发间与脖间淡淡盈散的茉莉幽香弄得心驰摇曳。

    从?前都?是在她熟睡时抱她,现下她清醒着,还乖乖由他抱着,与他说?话。

    “你想?何时去外祖家,我同你一同前往拜访……”裴瑕轻声说?着,头颅也缓缓低下。

    “尽早吧。我都?有空,就是看你何时有空。”

    沈玉娇答着,忽觉后颈贴上一抹温热,身子不觉一僵,脑袋也有些放空。

    他…他这是?

    就在她以为许是不经意蹭到时,那?温热薄唇再次落下,连着男人揽在胸腹间的长臂也收紧了?。

    身体贴得更紧,好似要将她揉进?怀里般。

    “郎君?”沈玉娇分明感受到身后那?不容忽视的触感,纤长眼睫急促抖了?两下,心跳也愈发快了?。

    “明日我已有约,后日吧。”

    裴瑕低吻着她柔软的后颈,嗓音微哑:“正好明日也能留空备些厚礼。”

    沈玉娇的脑子都?被他这细碎的吻弄得一团糟乱,浑浑噩噩“嗯”了?一声,身子却莫名其妙地发软。

    他们之间极少这样亲昵的温存。

    印象中,多?是事后,他会轻拍她的后背,替她擦额上的汗,或是俯身,轻贴一贴她的额头。

    唇齿相依的情况,也只?寥寥几次。

    当?那?修长的指节探入亵衣时,沈玉娇意识陡然清醒,下意识伸手去按:“郎君,你”

    “有点难受。”

    男人低哑嗓音在后响起:“我不胡来,让我抱一抱,会好些。”

    沈玉娇一张脸滚烫,咬着唇,心道,若只?是抱,怎么?还伸手呢。

    他定是醉了?。

    愣神间,那?只?手已探入亵衣,男人的薄唇也贴上她的耳垂。

    漆黑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沈玉娇紧紧闭着眼,许是太久没做这样的亲密事,整个人也紧张得厉害。

    不过裴瑕的确说?话算话,没有胡来。

    哪怕她能感受到他难受得厉害,他也极力?克制着,只?抚着她,深深浅浅吻着她的脖颈与侧脸。

    清甜茉莉香与他身上华贵沉雅的檀木香气交织着,盈满彼此的呼吸。

    良久,男人的脸t?深埋入她的脖颈。

    沈玉娇眼皮轻动,迟疑片刻,轻声道:“还很难受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

    身后男人低低道:“过会儿就好了?,你睡吧。”

    沈玉娇默了?两息,这样抵着,也没法睡啊。

    大抵是有黑夜的遮蔽,人的胆子也大了?些。

    沈玉娇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郎君,不然我帮你?”

    身后之人似是怔了?下,问:“怎么?帮?”

    沈玉娇脸颊愈发烫了?,但问都?问出口了?,且离她生产出月子,还有小半年的时间,总不好一直这样叫他忍着。

    她没说?话,只?闭上眼,默默朝后伸出手。

    握住的刹那?,她的呼吸屏住,耳畔听到一声低哑的闷哼。

    “玉娘……”

    “……”沈玉娇咬着唇,不说?话,只?当?自?己的灵魂离了?窍,五根手指有它们自?己独立的意识。

    第?一次做这事,她毫无章法。

    但看他没阻拦她,她便硬着头皮继续。

    直到手有些酸了?,她到底没忍住,问了?句:“好…好了?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后静了?一息,而后是男人无奈哑笑:“你说?呢。”

    沈玉娇:“……”

    果然还是不行啊。

    下一刻,肩膀却忽的被男人揽过,由背对改为面对面,沈玉娇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好在幔帐里漆黑一片,哪怕面对面,也看不清模样。

    温暖锦衾中,男人修长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他说?话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的额头:“得这样。”

    沈玉娇的脑袋彻底空了?。

    手真?的不像是她的了?。

    良久,茉莉与檀香氤氲的帷帐里,渐渐散开一阵栗子花气息。

    翌日清晨。

    “娘子,郎君出门前特地交代了?,明日去李府的礼品他会置办好,让你不用操心。”白蘋伺候着沈玉娇起身,见她盯着手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疑惑:“娘子,手怎么?了?么??”

    “啊。”沈玉娇一怔,羞窘地咳了?声:“没…没什?么?。你刚才说?的,我知道了?。他置办就好,我也轻省些。”

    “是呢。”白蘋笑道:“现下娘子可是最精贵的,郎君可不舍得让您辛苦呢。”

    不舍得辛苦么?。

    沈玉娇悄悄揉了?揉仍酸的手腕,没吱声。

    可之后无论是拿牙粉漱口、拿筷子用早饭,还是提笔写字,她都?不敢多?看自?己那?只?手。

    一看脑子就控制不住想?起昨夜那?事。

    现在想?想?,还是难以置信,她竟主动伸了?手。

    更难以置信的是,裴瑕竟然没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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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她累到不行,迷迷糊糊间是他打来清水和巾帕替她擦了?手,又自?去换了?身干净衣袍。

    她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的,更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或许他白日起来,也觉得昨夜之事有些荒唐了??

    唉。沈玉娇轻叹,等到夜里他回来,她该如何见他。

    总觉有些尴尬。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待到傍晚,掌灯时分,裴瑕来到她院里。

    他着一身鸦青色长袍,乌发玉簪,腰系丝绦,玉佩垂悬,周身一派清雅矜贵的气质,如高坐云端,不可亵渎的神仙般——

    可昨夜,她亵渎了?。

    沈玉娇羞耻得抬不起头,只?觉得她做了?件很坏的事。

    裴瑕也注意到她一直闪躲的眼神,还有乌发下那?两只?绯红的小巧耳尖。

    忆起昨夜的事,他眸色微暗,背在身后的长指也不禁拢起。

    他朝榻边走过去:“午后我已派人去李府递了?个信,给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父舅母的礼品也都?备好,明日用过早膳,我们便可出发。”

    “好…好的。”沈玉娇一看他靠近,下意识站起身,脚步躲开:“你安排好了?就行。”

    裴瑕看着她:“玉娘?”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忘了?交代乔嬷嬷。”沈玉娇低着头:“郎君你先洗漱,我出去一会儿。”

    也不等他开口,她就脚步匆匆走出去。

    裴瑕站在原地,看着妻子那?逃也似的背影,不禁失笑。

    明明昨日夜里,她还那?样胆大……

    不过她个闺阁娘子,愿意为他那?样,足见她待他的心。

    是日夜里,熄了?灯烛,放下重重幔帐,裴瑕再次拥住了?沈玉娇。

    沈玉娇本就忐忑,见他再度靠了?上来,心头猛地一跳,他不会…还要来吧?

    这也太不像他了?!难道是被脏东西缠上了??不然如何突然转了?性呢。

    紧张不安里,纤细手腕再度被牵住,身子也被掰了?过来,沈玉娇柳眉轻蹙,心下叫苦不迭。

    面对面时,手却并未往下带,而是轻轻放在了?男人薄唇边。

    似蜻蜓点水般,在手背上落下轻浅一吻。

    沈玉娇怔住,失声:“郎君?”

    床帷被裴瑕有意留了?一条缝,朦朦胧胧投进?一些光,叫人看不清表情,却能瞧见个大概的轮廓。

    他于黑暗中深深凝着怀中那?张线条柔和的小脸:“玉娘,你我是夫妻,做那?些亲密的事,天经地义,不必羞赧。”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还一本正经的说?,顿时更羞耻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嘴硬:“我没有。”

    “没有便好。”

    裴瑕说?着,沉默片刻,问:“手还酸么?。”

    沈玉娇刚想?说?“不酸了?”,话到嘴边,忽又记起大半年前的床笫间,他问她“腰还酸么?”,她老老实?实?答不酸,便又被覆上来了?一回。

    “还有点酸。”她小声道。

    身前男人静默两息,道:“是我孟浪了?。”

    他替她揉起手腕。

    沈玉娇唇瓣翕动两下,一句“其实?还好”刚要出口,身前人又道:“下次,我尽量快些。”

    【50】

    【50】/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清晨, 天色如青,风透薄寒。

    因着今日要去外祖父李家,沈玉娇特地早起, 仔细妆扮。

    坐在菱花镜前, 她发髻高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只白玉似的耳, 鬓边那朵坠着珍珠流苏的粉白芙蓉绢花,衬得本就修长的脖颈愈发纤长。

    “娘子,可要贴枚花钿?”夏萤拿着一盒花样精致的花钿, 躬身询问。

    “不必了。”沈玉娇瞥了眼, 有些疑惑:“不是早就不兴这个了么?如何?还有这么一盒。”

    冬絮在旁整理着白狐裘衣, 闻言接腔道:“娘子在外有所不知,年初的元宵宫宴, 淑妃娘娘也不知哪来的兴致, 贴了一朵梅花花钿, 没想到?得了陛下的称赞, 于是后妃们也纷纷效仿。这事?传到?宫外, 长安城的贵妇小娘子们也都有样学样,现下这花钿又?时兴起来,卖得可不便宜呢。”

    自多?年前元后病逝, 后位一直空置,而育有二?皇子司马缙的杨贤妃与育有三皇子司马泽的郑淑妃, 位列四妃,分庭抗礼, 是后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们二?人?, 贤妃有贤名,代掌凤印, 主持六宫事?。淑妃有盛宠,虽年近四十,皇帝每月去她宫里次数最?多?。

    百姓们没见过淑妃,便将淑妃传成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大美人?,更有甚者,私下传淑妃莫不是狐媚子转世的。不然后宫那么多?十几岁的花儿一般鲜嫩的小妃子,皇帝不去宠爱,偏偏喜欢这么位半老?徐娘,且淑妃伴驾都二?十多?年了,盛宠不断,那非的是顶顶绝色不可。

    但沈玉娇从前随母亲入宫赴宴,曾远远见过那位淑妃娘娘——

    美是美矣,但远称不上绝色,在花团锦簇的后宫里,只?算得中等偏上。

    之所以能二?十多?年盛宠不衰,沈玉娇与阿嫂徐氏私下里猜测,帝王多?薄情,或许皇帝对淑妃有几分真心?

    不论如何?,花钿因淑妃而重新兴起,倒也不意?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沈玉娇实在不爱往脸上贴东西,略施粉黛,轻描眉眼,见发髻梳整得差不多?,便从镜前起身,退到?屏风后穿戴衣裙。

    “腰上别系那么紧,仔细闷着小主子。”

    夏萤和冬絮动作轻柔帮着沈玉娇穿上那条新做的竹月色金缕蹙绣袄裙,她如今肚子大了,去岁做的冬装都不大合适,于是抓紧新裁了两套,方便出门见客穿。

    待裙衫穿好?,冬絮左手拿条赤金盘螭璎珞圈,右手拿着顶赤金坠万事?如意?金锁的项圈走了过来:“娘子,您今日想戴哪个?”

    沈玉娇素日很少带这些流光溢彩的贵重首饰,但想到?一年多?未曾见到?家中亲人?,若穿得太过清雅,叫外祖父他们以为她在裴家过得不好?,岂非叫他们又?添担忧?

    “带锁片的吧,瞧着秀气些。”

    另外那条赤金盘螭璎珞圈看着就沉甸甸的,还镶了好?些宝石,珠光宝气,很是耀眼。

    这款式应该是谢无t?陵喜欢的,那人?就爱这些金灿灿、明晃晃的富贵……

    意?识到?自己脑中所想,沈玉娇面露恍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又?想起他了。

    实在是不该。

    她闭了闭眼,转移注意?力:“时辰也不早了,给我戴上吧。”

    冬絮见自家娘子脸色微妙的变化,只?当?她是站累了,忙上前替她戴着项圈。

    暗扣刚锁上,屏风后也传来男人?平静询问的嗓音:“玉娘,你这边可妥当?了?”

    “就好?了。”

    沈玉娇低头理了理腰间系着的掺金珠线穗子宫绦,轻声应道:“劳烦郎君再等一会?儿。”

    裴瑕站在屏风后,看着那投在屏风轻纱朦朦胧胧的娇小身影,想到?昨夜她依偎在怀中的熟睡模样,嗓音也不禁放缓:“不急,你慢慢来。”

    他负手走到?次间窗前,连排的四扇花窗各雕着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清晨阳光透过窗,一棱一棱洒在青灰色地砖上,也倒映出春花秋月的剪影,纵横错落,别有韵致。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婢子们含笑的夸赞。

    “娘子您这样妆扮可真好?看。”

    “是呢,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裴瑕听得动静,缓缓转身。

    待看到?那由婢子搀扶而出的娇美少/妇,清阔眉宇微动。

    只?见她云鬓高盘,黛眉轻袅,樱唇饱满,内着色泽温婉的竹月色薄袄,外罩着一条白狐裘衣,一圈毛绒绒的白毛围在脖颈。她站在花窗明光处,整个人?好?似都镀上一层柔和光晕,愈发衬得肌肤盛雪,花颜娇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裴瑕好?似都能闻到?她身上那阵轻轻柔柔的清甜馨香。

    他知道她有多?香,抱着有多?软。

    而这温婉美好?的女子,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独属他一人?。

    沈玉娇明显感到?男人?投来的视线变得愈发深沉炽热,待对上那双狭眸,窥见其间似涌动着某种难辨的情绪,她微微一怔。

    定睛再看,男人?眉眼舒展,又?如平日般疏淡温雅:“玉娘。”

    他唤她,朝她伸出手:“过来。”

    大抵是自己的错觉吧?沈玉娇心下思忖,缓步朝他走去:“让郎君久等了。”

    “没多?久。”

    裴瑕看着她将手放在掌心,长指牢牢握住:“手如何?有些凉?”

    “有么?还好?吧。”沈玉娇道:“应该是换衣裙有点凉,现下裘衣都裹上了,很快就暖了。”

    裴瑕垂下眼,就近又?打量她一番:“这裙色很衬你。”

    她肤白,眉眼清丽,穿浅色衣裙,更如美玉般端庄清雅。

    沈玉娇听他认真夸赞,双颊微染绯色,低下眉眼:“多?谢郎君。”

    “马车已在外候着了,走吧。”

    “好?。”

    夫妻俩十指相扣地出了门。

    今日随行?伺候的夏萤和冬絮跟在后头,望着前头那对璧人?般配的背影,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郎君待娘子可真好?呢。”

    “可不是嘛,这样好?的姻缘,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也能安心了。”

    李府位于西市的延寿坊,从永宁坊坐马车过去,巳时三刻才到?。

    待那辆挂着裴府灯笼的马车平平稳稳停在李府门前,立刻有奴仆上前,放杌凳的,牵马的,站边随时等候吩咐的。

    这李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主李从鹤现为从三品秘书监,掌国朝藏书典籍。他与嫡妻罗氏共诞有一子二?女,嫡长子李集,现任四品的太常少卿,与妻共有二?子。次女李嫣娘,嫁与勇威候府齐家的二?房嫡子,幼女李婷娘即为沈玉娇生母,嫁与原丞相家长子沈徽。另外与姨娘生的两个庶子,皆外任当?差,鲜少回长安。

    沈玉娇踩着杌凳下车,隔着帷帽轻纱,就看到?亲舅父与两位舅家表兄已在门口候着。

    一年多?未见,再度相逢,沈玉娇眼眶微红。

    “舅父,大表兄,二?表兄。”

    她与裴瑕上前,朝李集父子三人?见礼。

    昨日裴瑕派人?上门打招呼时,李集便知外甥女已有孕在身,但亲眼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依旧不免恍惚。还是身旁的长子提醒一声,李集才忙抬手:“快快起来,你如今身子重,不必如此多?礼。”

    “玉娇妹妹。”两位表兄也都朝沈玉娇回了个礼,眸中皆一片复杂情绪。

    裴瑕也是头一回正式上门拜见妻子这边的长辈,他直身抬袖,与李集父子三人?挹礼:“河东裴瑕拜见舅父与两位妻兄,初次见面,往后还请舅父与两位妻兄多?多?指教。”

    “裴郎君客气了。”

    李集父子三人?回了礼,又?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位盛名在外的裴氏君子。

    只?见他身形颀长,容色清俊,一身月魄色锦袍,头戴白玉冠,腰系蹀躞带,外披着件宽大玄色鹤氅,举手投足间既有世家子弟的华贵从容,又?有一派腹有诗书的文人?清正之气。

    与自家外甥女/表妹站在一起,无论谁瞧见,都得赞一句鸾凤和鸣,天作之合。

    沈文正公当?真是慧眼如炬,给孙女挑了位好?郎婿啊。

    李家父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想着,起码第一眼,他们对这位初次登门的年轻郎婿,挑不出半点不妥。

    “我表字守真,舅父和两位妻兄唤我守真便是。”裴瑕温声道。

    “裴守真……”

    李集抚须:“你这表字是何?人?所赐?可是取自‘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

    “表字是先考在世时定下,正是取自舅父引言。”

    裴瑕乃裴茂与王氏独子,且是未来的裴氏宗子,夫妻俩对这个孩子既疼爱,又?寄予厚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君子比德于玉,王氏原想给儿子取名为珏。

    裴茂却定下个瑕。

    瑕,美玉有疵之意?——

    裴茂认为这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人?,除非是神坛上的菩萨神仙,或是史书上记载的无私奉献的圣贤。

    做菩萨不可能,成为圣贤又?太难、太苦。

    相较于苛刻的完美无瑕,他更希望儿子能做个不那么完美,有深情、有真气的儿郎。

    于是在定下“瑕”这个大名时,又?提前与他取好?了“守真”这个表字。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若不是提前取好?这表字,等到?裴瑕及冠时再取,他也没那个机会?了。

    同为人?父,李集也理解裴茂对子嗣的期望,再看裴瑕端方有礼、从容不迫的模样,以及他先前所作的那些锦绣文章,心里更添几分欣赏:“你也不算辜负令尊给你取的这个字。”

    说着,又?和蔼看向?沈玉娇:“你外祖、外祖母和舅母打从知晓你来长安,便一直盼着你,快入内见见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