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351
亚连·叶利钦醒来时, 传入耳中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怒骂。
一开始他完全没有听出那是谁发出的声音,甚至听不清那人究竟在喊什么……没办法,如今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分辨这些了。
自从昨天被关进监狱他就没有怎么吃饭,晚上又两次与人搏斗,冒雨逃跑,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当他逃进这个地道时全身上下没有一枚铜币,身上穿着狱警的制服,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把里面的衣服染红……凭借这种显眼形象走到大街上,治安所的人再废物也不会让他逃出庞纳城。
再退一步, 就算逃出去又能怎样?
克拉尔监狱中那个试图对他动手的狱警被谁收买他一清二楚……就算逃出马黎王国,逃到旧大陆,如果那人想让他死,还是会有人顺着找上门……
饥饿、疲惫、寒冷和对黑暗的恐惧如藤蔓般一点点勒紧他的心脏,可这都还不算什么。
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即使是苟延残喘,即使失去所有骄傲……只要能活下去,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条曾被他视为希望的地道,他如此努力摸黑走了那么久,绞尽脑汁想到的、暂时不会被治安所和“基金会”所知的藏身处,居然是一条死路。
在用手触摸过面前的每一块石头后,他终于可以确定, 这条密道已经完全被碎石堵死,就算自己往上爬也无法到对面。
那一瞬间, 亚连·叶利钦真切地听到了代表最后审判的钟声。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 这就是父神为他安排的结局。
没有亲人,没有爱人, 没有朋友,独自一人慢慢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腐败成一摊烂泥……这就是他的结局……
精神上的崩溃和身体上的疲惫终于击倒了他。
他似乎是昏倒了,又似乎是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无法醒来的梦。
他已经记不清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正躺在脏污黏稠的泥潭中,并开始不断下沉。
他不想待在那里,他开始挣扎,可越是挣扎越是无法挣脱。
渐渐地,黑色的泥沼变成了红色的熔岩。
他感觉全身都要燃烧起来,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可这并不能改变他下沉的事实。
最后的最后,当火红色的岩浆灌入口鼻的瞬间,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随后立刻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一开始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毕竟他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之前听到的怒骂声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的都有些分不清——可等他的神志慢慢恢复后,很快便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看到了光。
尽管很微弱,仅仅从坍塌的石头缝隙中露出了一点点,可在地道这种全黑的环境中还是非常显眼……
“……亚连·叶利钦?”他听到石墙的另一面传来一道声音,“是你吗?”
听到他人说出自己名字的瞬间,亚连·叶利钦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将滚烫的额头抵到石墙,感受石头表面的凉意传递到自己的额头,又缓了一会,这才觉得自己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
对面是谁,似乎已经不需要猜了……
那个声音,以及会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大概只有一个人会这样与他说话……
非常诡异的,明明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明明是被人发现了,他此时此刻居然有想要大笑的冲动。
“……弗鲁门阁下……”他干脆把整个身体都靠到了墙上,忍不住发出一声自嘲的笑,“真是没想到,最先找到这里的竟然是您……”
“真的是你——”
对面的声音在瞬间拔高了一个度,但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那道声音的主人很快冷静了下来。
“既然你在越狱后就跑进了圣玛丽安教堂的密道,按照距离算,顶多走一个小时就该走到这里了。”
“可你却在发现这是条死路的情况下还留在这里,没有往回走,只有一种可能……”
“……你被困在这里了。”
亚连·叶利钦听到那人语气肯定道:“为什么?守在这里对你毫无意义,就算折返回去也比待在这里等死好吧?”
听着这话,亚连·叶利钦是真忍不住笑出了声。
“为什么……这不都是拜您那一刀所赐……”
他摸摸自己那被刺伤的肩膀,自嘲道:“您又为什么要在这里与我废话?不该赶紧上去找人把我抓住吗?”
石墙的另一边再次陷入沉寂,过了好几息,他才再次听到那人开口。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亚连·叶利钦。”
那人说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给你一条生路……”
“呵,您真会开玩笑。”
不等那声音说完交易内容,亚连·叶利钦已经发出一声轻蔑的嘲笑:“您觉得您是谁?凭什么觉得您能保住我的命?”
“……我可以撤销对你的指控……”
听到这句话,叶利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指控……指控!您到现在居然还觉得我是因为您的指控才会被关进监狱!才会落到现在这番境地!!”
笑声在瞬间转换成愤怒的嘶吼,仿若野兽的嚎叫声不断在地道中回荡,凄厉的声音t让站在石墙另一边的利昂娜都感到一阵战栗。
“不管您撤不撤销指控我都会死!您能明白吗?!我什至都无法站到法庭上与您当庭对质,就像那些人……就像米切尔森一样……我一定会死在开庭之前!”
利昂娜听到他用又哭又笑的声音说道:“您救不了我,弗鲁门阁下,谁也救不了我!既然他想让我去死,那逃到天涯海角我还是会被追杀,直到我再也无法开口……”
“……你是说,国王陛下?”
利昂娜停顿片刻,继续用笃定的声音说道:“哈蒙·米切尔森,也是陛下下令让你除掉的。”
不等对面回话,她已经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你之所以会写下这些,除了把命案栽赃给白马帮,也是为了遮掩米切尔森临死前留下的线索。”
与她紧绷的身体不同,她的声音如往日般充满笃定和自信。
“''血债(BLOOD)''中''B''是你修改后的结果。”
“他真正想留下的是''王(KING)''的首字母''K''。只不过他还没能完全写完就被打断或者断气了,所以才让你有了修改的余地。”
话音落下,墙壁两边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段时间对利昂娜来说格外漫长……其实,关于哈蒙·米切尔留下的那个字母究竟原本就是“B”还是由另一个字母涂改过来的,她根本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就像现在,即使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更倾向性的答案,可她依然不能确定真正指挥亚连·叶利钦的到底是谁。
是带有“B”的布莱恩首相,还是带有“K”的国王陛下——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能不能让问话顺利下去就要看她有没有押对筹码了。
越来越重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环境中变得更格外清晰,连呼吸都开始放轻。
利昂娜感受到手心变得有些湿润,但她现在根本无暇做出那些多余的动作,生怕自己激动下的一个动作会向对方暴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有多紧张……
“呵……事到如今您还在翻这种旧账……这些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讥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石墙的另一边传来:“米切尔森知道的太多了……虽说他不一定会说出来,但谁让他与白马帮串通了那么多年呢?还帮那些疯子弄到那么多武器……他本就该死!”
赌对了……
利昂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缓缓呼出。
“不只是他,还有被他设计害死的奥尔德里奇警司和安德鲁警员……”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往前迈了一步,沉声道,“难道这些人也一样该死吗?”
“什么……”墙对面的人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声音,“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两个人……而且你也说了,那是米切尔森做的事,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利昂娜几乎要气笑了:“那是米切尔森为了给你们做遮掩他们才会死!奥尔德里奇警司当年已经查到了关于我父亲和妹妹死亡的疑点……他就是因为查到才会被米切尔森这个败类盯上,你怎么有脸说他们的死与你没关系?!”
这次石墙另一边沉默的时间更久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尔比只能听到利昂娜粗重的喘息声。
他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刚想上前一步却听到墙另一边的人开口了。
“……我承认,怀特伯爵的死与我们有关……我……”
那声音似乎卡顿了一下,这才艰难道:“我……我对您父亲和妹妹的死也感到很……愧疚。但我……无法改变陛下的想法……而且说实话,您父亲的死并不能全算在我们头上……”
“哈哈——现在你倒是会把责任撇干净了?!”
利昂娜终于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一拳砸在面前的石墙上,嘶声怒吼道:“就因为一个秘密,一个该死的妹妹!你们就要把我们全家都毒死!父亲的情况我不算清楚……可我的妹妹是全然无辜的!你们凭什么就这样夺走他的性命?!!”
“阁下!”
发觉到利昂娜已经完全失控的谢尔比脸色一变,赶紧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弗鲁门阁下,请您冷静一下……”
“我没有推卸责任,这就是事实!!”
“你以为光凭我,光凭奥斯伯德那个懦弱的家伙就能随意处死一个伯爵吗?你以为光凭他一个人的意愿就能做到吗?!”
墙对面的人似乎比利昂娜还激动,喊话时甚至还有些破音:“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自作聪明的好父亲!自以为掌握了我们的秘密就能左右国王的意愿,强迫他接受他的提案!可他也不想想这些年都是谁掌握了最主要的话语权?奥斯伯德又不是他的父亲,他根本没有能力压住保皇党那些老不死的家伙,也没有能力对抗首相! ”
“这就是一个有阶级的世界,自古以来都是!”
“谁都不会接受那种提案!莱博党人不会,保皇党人更不会!”
男人发出“呵呵”的笑声,近似癫狂的声音透过石缝传过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想要给予所有人公平?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圣人?但圣人从来都是死人才能做!他的死就是他自作聪明的结果——”
“你胡说!”
利昂娜挣脱开那只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手,双目赤红地用手捶上石墙:“他才不是那么卑劣的人!他从来不屑用威胁这种手段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 ”
“哦是吗……是吗?!可这就是我的亲眼所见!”
对面的人同样提高声音吼道:“让我来告诉你他那个可笑的提案是在什么时候提出来的,就是他在看到我和奥斯伯德亲吻后,就在我们分开的下一秒!下一秒!!那不是威胁还能是什么————”
啪。
有那么一瞬间,利昂娜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五感。
仿佛自己正飘浮在半空,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无法触碰到任何事物,甚至无法思考……
“…………亲吻……”
半晌,她的眼珠终于动了下,死死盯住面前的石缝。
“亲吻……你和奥斯伯德……”利昂娜重复着他的话语,声音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和奥斯伯德……你和国王陛下……你和国王陛下!”
她的激动似乎让对面的人愣了一下,继而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般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居然不知道哈哈……你居然不知道!!”
他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完全停不下来。又因为声音太过响亮,似哭非哭的笑声在回声的加持下居然有几分怪诞。
“真是蠢货……我是,他也是!”男人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歇,不知是在笑谁,“但我还是更可怜你!我就要死了,可你还要活着!”
“…………这边……他在这里……”
“听到了……”
对话声伴随着脚步声逼近,靠坐在石墙上的男人看着不远处那越来越亮的灯光不由露出一个笑,操纵着摇晃的身体站起身。
“如果有机会,还希望您能替我报仇……”说罢他又哼笑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嘲道,“开玩笑的……”
砰————
啪
枪响的同时,谢尔比一脚踩灭地上的蜡烛,捡起来,不由分说地拽住还呆愣在原地的利昂娜,开始往回跑。
墙的另一边,两双靴子先后踏到血泊中,其中一人蹲下,分别试了试亚连·叶利钦的鼻息和脉搏,确定其已经死亡后才把尸体扛了起来。
“你下手太快了,我感觉他刚刚不像是自言自语,好像是在跟其他人说话。”
另一人抬起手中的煤油灯,照了照面前的石墙:“该问问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我们的任务是在第一时间击毙他,不让他有任何说话的机会。”扛着尸体的人说道,“这边一路过来都没有藏人的地方,就算真有人也是在另一边,不需要你我操心。”
第352章
352
骤然听到真相, 要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只是比起利昂娜这个当事人,谢尔比作为旁观者能更快从震惊中回过神。
亚连·叶利钦的笑声遮掩了墙另一边的其他声音, 导致他直到枪声响起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不管从哪些方面考虑,王室和教会都不会直接把密道的位置透露给庞纳治安所,就算是已经废弃的密道也不t行。
毕竟治安所内人多眼杂,让他们进入密道抓人就相当于把密道的位置完全对外公开。一旦让那些报社知道,擅自报道出去,难免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所以,此刻会进入密道、还能在没有进行任何审问就将人灭口的只能是“基金会”……
对于这个自己待了近十年的组织谢尔比简直不能更了解。他们一旦开始狩猎就会堵住所有的兔子洞, 即使密道内部有没有坍塌, 圣奥古斯汀教堂这边的入口也一定会被检查。
可这条密道内实在太干净了,整条道中都没有一个岔路口,更别说可以藏人的地方……就算有,现在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找,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着那些人没有下来前率先出去。
被拖着跑出两步,利昂娜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
她隐约听到墙的另一边有人在说什么,可她也意识到现在的情形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逗留。
最后向后面看了一眼,她用力咬了下唇, 转身跟上谢尔比的脚步。
之前放在地上的蜡烛已经被踩灭, 两人现在只能凭借谢尔比手里的那根蜡烛照明。
可同时为了维持照明,他们又不能跑得太快。地道的地面并不算太平整,如果摸黑前行很容易被破损的地面掉落的砖块绊倒, 算下来只会更浪费时间。
二人谁也没说话,似乎都把精力放在双腿上。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了, 谢尔比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那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人, 可也许是因为光线或是角度的原因,他总是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很快, 两人走到了他们来时的螺旋楼梯前。
谢尔比踏上台阶,刚往上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停顿两秒后直接转身,带着利昂娜躲到楼梯的下方的空档蹲下。
“……有人下来了。”
不等利昂娜问出声,他已经把自己的黑外套脱了下来,直接盖到小弗鲁门先生那格外扎眼的金发上,顺手熄灭了手里的蜡烛。
利昂娜被他按着肩膀蹲下,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悄悄用手摸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就有一个摸起来很粗糙的麻布袋子,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她刚想提醒下谢尔比,楼梯上方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你们这完全是白费功夫,就算有逃犯从圣玛丽安那边下来了,他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如此说道,语气明显带着不满:“这条通道在805年的那场大地震后就发生了坍塌,我们比你们更清楚这边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有人从对面过来! ”
“我们只是在按照上面的命令行事,如果您因此感到冒犯我只能在这里先向您道歉。”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如此说道,“如果没有人我们会立刻离开,绝对不会打扰到教堂的正常运营……”
这时肯定不能说话,而且这里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躲藏……但身边的麻布袋子实在让人在意。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利昂娜无法,只能摸黑抓住谢尔比的手,将其按到袋子上做提醒。
谢尔比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犹豫一瞬,他到底没敢像小弗鲁门先生那么直接,只是小心翼翼拽住对方的袖子,将一个东西送到对方手掌中。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个,两个……一共三个人。
如果只有三个倒是不难对付,但如果上面还有守门的同伴就难说了……
很快,脚步声和说话声的主人们已然到达楼梯的最底部,谢尔比不需要探头便能看到有灯光照在了墙壁上。
“你们一直往前走就行,这个通道没有岔路。”老教长随意指了下前面,“我就不跟你们去了。”
“好,谢谢您。”
看着两人的背影,教堂教长有些烦躁地舒出一口气。
他先是在原地来回走了走,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般快步转到楼梯后——
“啊……唔!”
不等他尖叫出声,利昂娜先一步上前将人的嘴捂住,不等对方继续挣扎便亮出了之前从墙壁中找出的账本。
看到账本,老教长终于不动了,继而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利昂娜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凑近在他耳边耳语道:“我会放开您,但您要保证不能大喊大叫,可以吗?”
见教长忙不叠点头,利昂娜也没有为难他,立刻松手后退一步。
“您、您是怎么进来的!”
老教长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大声质问,只能把声音压到最低:“您……他们要找的不会是您……”
“我都听到了,他们不是在找一名逃犯吗?那跟我没关系。”利昂娜小声打断他的话,快速道,“跟您说实话,我只是个喜欢探险的闲人,最近无意中听说了''加冕日神迹''的传说才开始怀疑圣奥古斯汀教堂中也许有密道,这次来主要也是为了印证我的分析结果……实在很巧,没想到一次就找到了… …”
听完她的解释,老教长的脸色倒是稍微好了一点,但总体上看还是很臭,目光往她手里的账本上偏了一瞬:“……既然与您无关,那您为什么要悄悄躲起来?”
“我很讨厌麻烦。如果可以谁都不想惹上麻烦,您说对吧?”
金发青年的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将手中的账本打开,展示到教长面前,又在对方准备伸手拿时缩了回去:“我不想惹麻烦,也无意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她压低声音说道,“希望您能够理解。”
教长与她对视片刻,又看看她手里的账本,总算下了决定。
“……上面还有人,您先到这里躲一下,稍后等他们走了我会来告知您。”他走到楼梯后,高举起油灯朝某个方向示意道,“您先藏到这里… …”
“多谢。”
利昂娜循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点点头,转身后像是想起什么般再次回过头,压低声音道:“今天很多人见过我进入教堂,其中就包括治安所的巴顿总警司。明天我还与他有约,您可千万不能让我爽约啊。”
“呵呵,怎么也不可能让您等到明天……”教长干笑两声,连忙催促道,“请您动作快一点,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
***
楼梯口的动静消失后没多久,与教长一起下密道检查的人显然是空手而归了。
不过他们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两人简单与教长道别就准备离开。
“……等等……”
临走前,一人看了眼神色紧张的教长,突然从楼梯口绕到楼梯后,用手中的煤油灯照了下。
……居然只是一堵墙。
那人有些遗憾地在墙壁前转了圈,最后注意力不可避免的落到对放在墙角的麻布口袋上。
当他打算打开袋子检查一番时,却被一直站在身后的老教长急声制止了。
“不要乱动!”见男人带着狐疑看过来,老教长赶紧解释道,“这是教会存放在这里的东西……而且您看这个袋子的大小,里面也不可能藏人……”
他慌张的样子和一路上都不情愿的态度似乎解释了一切。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教长,用脚踢了几下麻布袋,确定那里没有人后就转身跟上同伴的脚步。
“你回去干什么?”
“没什么,就检查一下……”
说话声随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等到上方的声音完全消失,谢尔比终于听到身边传出一点动静。
“他们都走了?”
利昂娜问道。
谢尔比侧耳倾听片刻,肯定点头:“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好。”他听到旁边的人说道,“搭把手,我们翻回去。”
谢尔比没有问原因,只沉默擦亮一根火柴点燃蜡烛。
此时的他们正处于那堵墙的后面。
如果没有教长指出来并用灯光照明,就算是谢尔比也不会发现楼梯下这面墙的后面居然有个夹层。
恢复照明后两人再次合作爬上墙头,掀开作为伪装的木板,先后跳了出来。
趁着谢尔比把木板恢复原样的时间,利昂娜已经在楼梯口和地道之间走了两个来回,总算找到了一个还算隐蔽的角落——起码如果有人从楼梯口下来,只要不是第一时间往地道这边走就不会被看到。
找好新的藏身处后她朝谢尔比招手示意他过来,借着对方带来的烛光,小弗鲁门先生一言不发地打开了账本,视线快速掠过上面的文字。
虽然是账本,但上面的名字和交易内容一看就是化名,如t果就这么直接交给治安所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不过利昂娜看得很认真,每一页都没有放过,时间就这样在翻页声中一点点流逝。
谢尔比就这样帮她举着蜡烛,看着她的侧颜,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得不说,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老怀特伯爵的真实死因实在让人无法接受……那利昂娜呢?
追寻了三年多的真相终于被揭开,她居然还能如此迅速地调整状态,如此冷静地处理起眼前的危机……
这种应变能力当然值得称赞,但同时,谢尔比也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诡异的割裂感。
就好像上一秒还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所有人都明白会有一场暴雨即将降临时,风突然停了,闪电也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可人们不会因为这样的场景感到安心。
因为遮蔽阳光的乌云还在,即使其他让人害怕的元素消失,只要它还在,那暴雨就必然会降临……
账本翻到一大半时,一阵微弱的震动声让谢尔比再次抬起头,继而快速熄灭了蜡烛。
果不其然,一阵脚步声后教长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们都走了,您可以出来了!”
老教长绕到楼梯后的墙壁前,焦急呼唤道:“弗鲁门阁下?弗鲁门阁下!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利昂娜从装饰柱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他急到想要砸墙的背影,又等了等,确定他身后没有跟其他人后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在这边,布鲁克斯教长。”
她拿着翻开的账本走出,并在老教长即将发作前将账本合上,向前递去:“按照约定,这个还给您。”
老教长似乎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轻易地将东西交出来,但他的反应也不慢,立刻伸手去拿。
“我兑现了承诺,还请您不要让我失望。”
当教长真的去拿时,利昂娜握着账本没有松开,目光沉沉地盯着教长,沉静道:“希望您不要犯那种低级错误。”
“……当然不会,那些人已经走了!”
老教长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但脸上更多的是被反复捉弄的不悦:“您不需要这么试探我,我也不希望这事闹大!”
利昂娜与他对视数秒,终于松开了手。
之后倒是没有出现太多波澜。
有大教堂的教长亲自带路,他们非常顺畅地走出密道,回到地面之上。
不过因为这段“小波折”,教长再也没敢提捐款的事,直接把主仆二人送出西大门后转身就走,看上去真是不想跟这位小弗鲁门先生再产生一点交集。
利昂娜倒是没有在意对方那避之不及的态度,径直迈步走出教堂。
如今已经来到下午四点,再过一个小时又要到晚祷的时间,教堂广场附近慢慢有了不少人。
她如往常般走下高高的台阶,如往常般拦下马车,如往常般对车夫报上自家的地址。
一切都是那样正常,直到马车停靠到了尤默尔大街,直到她走进公寓,脱下自己的外衣,谢尔比都看不出她与往日有什么区别。
“我今天有些累了,要早点休息。只要帕克丝庄园那边没有出突发事件,明天早上不要叫我。”
留下这句话,利昂娜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房门。
第353章
353
利昂娜再次睁开眼时, 面前是一片漫天的黄沙。
沙漠中的风沙太大,她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来处, 甚至无法完全睁开眼睛。
她的视野始终困在脚尖前的一块空地上,艰难向前移动着。
手中的木杖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摸得到的东西,也是她能够在风沙中继续前行的依仗。
可木棍终究只是一根木棍,很快她就被风沙刮倒在地。
就在她即将被黄沙掩埋时,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风沙突然停了下来。
正当利昂娜准备从细沙中爬起身时,一道天光冲破乌云, 直直照到她身上。
那并不是普通的日光……炙热的温度让利昂娜感觉自己的后背快要燃烧起来, 同时又有一股无形的力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用尽全力也只能保持住俯趴在地的姿势,根本无法起身。
「伊乌斯提亚, 我的信使,我在人间的代言人,我现在要求你回到你的故乡巴里,向巴里王传达我的预言。」
天光中,一道缥缈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如此说道:「来自北方的蛮族即将在三日后踏平这片土地。他们会杀死巴里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孩童,掳走他们的财富,最后用他们的头颅盛放美酒作为庆贺……而你,我的孩子,阻止这件事发生是我给予你的使命。」
「你要见到巴里王, 你要劝说他悔悟。」她听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如此说道,「只有他真心忏悔, 才能改变巴里被毁灭的命运。」
忏悔……
被强压在地上的利昂娜发出一声冷笑, 手臂突然迸发出一股力量,开始与那股无形的力量做起对抗。
“凭什么他只需要忏悔就能得到原谅,那因为他的荒唐而死去的无辜者们又算什么?!”
她终于挣脱了那股压在身上的力道,整个人都暴露在了那能把自己燃烧殆尽的天光下。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我不稀罕他的忏悔!我只想要他付出相等的代价!”
话音落下,惨白的天光骤然消失,她面前的场景再次改变。
她正站在金碧辉煌的王宫中,一脚踏在王座之上。一群手持长矛的卫兵齐齐将兵器指向自己,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利昂娜察觉到他们视线中的异样,顺着视线低头看去,立刻看到自己脚边躺着一具无头尸体。
不知何时,紧握在手中的木杖变成了滴血的长剑,而自己的左手则拎着一颗人头。
这次她看清了,上次那个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样貌的巴里王,这次她终于看到了他的五官。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微微睁大的蓝色眼眸是那样眼熟……
“啊————”
利昂娜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单手抓住左胸口的衣襟,剧烈喘息着。
不知何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上的发丝都沾黏到了眉梢,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梦中满是鲜血的双手与此时手心湿润的感觉重合到一起,两张脸也在此时重叠,一股恶心突然涌上喉头。利昂娜实在没能忍住,偏头干呕起来。
“…………阁下……”
“……弗鲁门阁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可此时的利昂娜根本听不到,或者说,实在无暇给出回应。
“…………”
“失礼了。”
敲门声停顿片刻,谢尔比直接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也是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体。
由于从昨天开始利昂娜就几乎没吃东西,这时候除了一些胃酸也没能呕出什么。可太过起伏的情绪还是伤害了她的身体,在谢尔比扶住她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现在的体温似乎有些偏高……
在利昂娜的恶心感消退,谢尔比立刻扶着她重新靠回床头,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把弄脏的地毯卷起来带下楼,又接好一盆温水端上来……来回数趟,终于把室内的卫生收拾干净后才把早就准备好的早餐端了上来。
“……您先吃点东西吧。”他直接将摆好食物的小餐桌放到了床上,劝说道,“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撑不住的……”
利昂娜擦脸的手顿了下,倒是没有拒绝,把手里的湿毛巾放进水盆后就开始一言不发地用早餐。
这种气氛实在太过诡异……谢尔比看着她机械的动作很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其实能理解这样的情况,正是因为理解,才觉得这种时候不管是安慰还是劝说都不恰当。
利昂娜·弗鲁门并不是一个能轻易被外界影响的人。在遇到这种巨大打击后,比起言语上的安慰她更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解决现状的方法——可这恰恰是谢尔比做不到的。
所有真相揭露的方式都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们都没有丝毫准备……
…………
不,其实之前已经有了一些端倪。
为什么亚连·叶利钦t比他的姐姐更早出现在国王身边,为什么在希维尔子爵夫人去世后他的职位依然没有动摇,为什么夏洛蒂王后会对国王、对亚连·叶利钦表现出那样古怪的态度……真相的一角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只是他们的思维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常理”困住,居然完全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
马黎的国王居然喜欢男人——这个问题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只要被抓到真凭实据是注定会被送上绞刑架的。可如果放在国王身上,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无疑会是一桩丑闻。
可即使马黎国王在王国中的权力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被议会削减大半,现任国王依然享有一项历史悠久的特权——起诉豁免权。
这意味着不管他是否真的参与了那些谋杀,或者犯有鸡|奸|罪,任何人都无法以任何罪名起诉国王,后者自然也不会受到任何刑事上的惩罚。
何况就算被人知晓,马黎王室和政府为了维护王国的颜面也会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不可能让这样的丑闻大范围传开。
国王本人也不是傻子。现在亚连·叶利钦这个最大的隐患已经死了,他又已经结婚并有了王后,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同性恋可太简单了……
“……今天的晨报来了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谢尔比的思考。
他条件反射性地抬起头,下颌刚刚向上仰了一点却莫名顿住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利昂娜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原本还有些麻木的眼神立刻变得锋锐起来。
“我从不会把对我说谎的人留在身边。”赶在谢尔比回答前她率先说道,“如果报纸已经来了,请帮我拿上来。”
谢尔比欲言又止一阵,最后还是照做了。
等他再次回到床边,利昂娜几乎从他手中将报纸夺了过来,前后翻了好几遍,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不算出乎意料,亚连·叶利钦的死被报纸刊登出来了。只是比起实际发生的事,报纸上的报道可以说是非常轻描淡写。
上面完全没提叶利钦爵士与希维尔子爵被杀案的关系,只说他因为在职位中犯了一些错误,被关进监狱待审期间突然杀死狱警试图越狱,最终因反抗抓捕而被击毙……
非常简单的一则讣告,甚至连头版都没有上……如此简单的几行字,仿佛他与他的姐姐、与那些写在讣告栏中的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偶然的、在昨天去世的人……
利昂娜盯着那则讣告看了许久,手用力到把报纸的边缘都握出褶皱,最后忍不住弓着身大笑出声。
“因反抗抓捕而被击毙……谁能说不是呢!”
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直接翻身下床,径直打开衣柜。
“出去。”她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谢尔比,平静道,“我要出门一趟,给我叫一辆出租马车。”
***
对艾安萨王宫中的仆人来说,今天也是极其普通的一天。
国王陛下照常在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处理公务,王后则是按照日程安排开始今天上午的礼仪课,玛格丽特公主则是在自己的会客厅中接见了王立医学院的院长。
“……根据去年的记录作对比,城中患有有关呼吸疾病的患者增多了。”
“不光是消耗病,棉尘症在纺织工中也很常见……比较让我在意的是这些患病的工人年龄不单单是中年人和老人,很多年轻的姑娘的症状也相当严重…… ”
院长将手中的报告递交给大公主殿下,沉声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殿下。有些人是不到十岁就在纺织厂工作,这意味着他们会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吸入棉絮。前天我见到了一位只有十六岁的姑娘,她的棉尘症太过严重以至于到了无法正常生活的地步,而听她的家人说,这并不是一个个例…… ”
玛格丽特蹙眉翻看着手里的报告,闻言点点头:“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事。可如果是因为棉絮导致的疾病,是否可以在口鼻处系一块布,从而防止他们吸入太多棉絮呢?”
“弗朗茨教授也提出过相同的建议,他还制作出了这个。”院长从兜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纱布块,提着缝在两侧的布条将其展开,“他建议工厂的工人可以缝制这样的一块布,用两边的带子系在脑后,这样就能遮住口鼻,不会吸入棉絮了。”
“不错的想法,有找人试过吗?”
“有,可没有人愿意在工作时戴这个。”院长遗憾道,“他们说吸入棉絮至少能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戴上这个会立刻他们喘不上气。”
玛格丽特公主接过他递来的“布块”,按照院长的方式将其戴好,过了一分钟后便摘了下来。
“他们说得没错。我只是坐在这里就已经感到有些呼吸不畅,更别说他们还要工作了。”玛格丽特如此评价道。
“可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薄的布了……”院长苦笑道,“而且纱布的价格也不便宜,又容易损坏,大部分工人并不愿意多出这么一项支出。”
玛格丽特公主沉思半晌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纱布放到一边,重新看起报告:“这件事我记下了,你继续往下说。”
“是,还有……”
叩叩叩————
房间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玛格丽特有些奇怪地看了门口一眼,她的侍女立刻意会,快步走上前开门。
与门外的人简单交谈片刻,侍女很快折返回来。
“弗鲁门阁下传来的消息,叶利钦爵士在昨天因为越狱被当场击杀了……”侍女小声在玛格丽特公主耳边汇报道,“有关这件事,他说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当面与您汇报。”
玛格丽特翻看报告的手一顿,短暂思考数秒后便做出了判断。
“让他进来。”
吩咐完侍女,她对院长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临时有件事要处理,不知您是否能在隔壁稍候片刻。”
公主殿下都这么说了,院长自然也没有什么怨言,恭恭敬敬行过礼后便跟随一位女仆走出会客厅。
他前脚刚离开,利昂娜便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门口。
“这么早就来了,吃没吃早饭?”
玛格丽特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就放下手里的报告,像往常那样随意指了下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说。
“…………”
“我接下来说的可能不太适合您以外的人知道。”
一反常态的,小弗鲁门先生并没有立刻入座,反而挺直脊背站在不远处,垂首道:“请您谅解。”
她的异常终于让玛格丽特放下手中的报告,上下打量她一番后朝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带着室内其他人退了出去。
随着门板闭合的声音响起,会客厅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现在你能说了?”
玛格丽特公主将报告放到一边的茶几上,随手端起一杯茶:“是什么细节,连艾德林都不能听?”
“…………”
过了几息,笔直站在原地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玛格丽特看着她缓缓抬起头,可看过来的眼神却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在此之前,殿下,我有一件事想要问您……”
她听到青年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问道:“关于我父亲的死因……您真的完全不知情吗?”
第354章
354
乒——
杯子被重重搁到桌上的声音打断了利昂娜的话音。
红棕色的茶水溢出, 瞬间打湿了桌布。
“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玛格丽特用手帕轻轻擦去溅到手上的茶水,声音却明显冷淡了下来:“希望你能想好再说。”
“…………”
“昨天, 在他们发现叶利钦爵士并枪杀他之前,我率先找到了他。”
在公主殿下惊讶的目光中,利昂娜强扯出一个笑,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报纸放到桌面上。
“直到他被枪杀前一秒,他都在与我说话。我可以保证,他当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抓捕的动作,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了……”她站直身体后双手背后,右手紧紧扣着左手的手腕,试图用冷静的声音继续陈述下去,“他是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直接被枪杀的。”
玛格丽特从桌上拿起那张已经被叠成巴掌大的报纸,一眼便看到了讣告栏上的名字,眉头也跟t着皱了下。
“……不管之前那些案子是不是他做的,杀死狱警确实是他动的手。”玛格丽特说道,“这样的危险分子,直接枪杀也不能算错。”
利昂娜的左手骤然收紧,闭目沉默两秒才再次睁开眼。
“叶利钦爵士在临死前, 把他做过的所有事全都交代了。”
“包括他亲手杀死希维尔子爵, 马克·辛克莱和哈蒙·米切尔森……以及,与人合谋,用安眠药不为人知的特性杀死希维尔子爵夫人……”
越说到后面, 她的声音愈加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还有,国王陛下与人合谋, 下毒杀死我父亲……”
“你说什么?!”
玛格丽特公主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两步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训斥道:“你怎么敢……”
“因为父亲发现了陛下的秘密。”
“一桩王室的丑闻, 一件会影响王国的名誉、绝对不能公开的秘密……”
“而现在,这个秘密我也知道了。”
利昂娜抬起头,毫无波澜的双眼对上大公主惊怒交加的眼神,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
“我很想知道,公主殿下……如果我知道了我们的国王,马黎王国的君主是一个同性恋者,您会选择杀死我吗?”
骤然听到这些,就算是玛格丽特公主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愣怔片刻才终于明白利昂娜到底说了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反驳,可话还没说出口,一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却让她犹豫了。
玛格丽特用力闭了闭眼,暂时先把那个想法压到心底,这才重新与对面的青年对上视线。
“当然不会。我不会这么做,陛下也不会这么做,更不会有人允许他因为这种理由去谋杀一位伯爵。”她正色道,“比起这个荒谬的说法,我更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相信一个罪犯的话,这不像平日的你……你该冷静下来,再想一想……”
“您觉得我会连挑拨的谎言和实话都分不出来吗?!”
利昂娜一把挥开玛格丽特伸来的手,连续退后两步,一边剧烈喘息一边笑着摇头:“罪犯的话不一定都是谎言,教皇的话也不一定都是真理……我很清楚,殿下,这次他没有说谎……而原因您也想到了,不是吗?为什么夏洛蒂殿下会突然那么害怕,为什么她会对陛下和亚连·叶利钦都感到恐惧,她第一次与国王陛下见面时都没有与他生疏到那种地步……事到如今您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
“住口!”
玛格丽特厉声打断她的话,再开口时声音里明显带上警告的意味:“不管这是不是真的,都不是你在这里撒野的理由!”
“…………”
“你究竟为什么回到庞纳城,为什么要继承你父亲的爵位,为什么要成为怀特伯爵……”大公主上前两步,沉声道,“没有什么事是一蹴而就的,不管是谁都要遵守规则!”
规则……
利昂娜注视着前方的人,思维却开始向上飘,连带着双眼都有一瞬失去了焦距。
“…………遵守规则……”
她无意识地喃喃道,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抽痛的大脑让她痛苦地闭上眼,捂住额头的右手拇指用力按住太阳穴。
一个好人的标准是什么,一个能在社会上立足的成年人应该是什么样——似乎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个答案就无处不在。
从父亲那里、从周围大人的口中、从书本里,她都能得到一个相同的答案。
要给予他人宽容,要克制自己的欲望;
要忠诚对待朋友,要善待父母和子女;
要帮扶穷人,要善待弱者;
学会忍耐,磨砺意志;
要谦逊,要诚实……
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只有心怀正义的人才能成功,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得到所有人的赞扬和认可……只要在道德上没有任何瑕疵,即使经历苦难,依然能够获得公正的对待……
可现实是什么呢?
她的父亲满足了以上所有的条件,而他的兄长,利昂哈特,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去过纽克里斯以外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可他们的结局呢?仅仅是因为那么荒唐的一个理由,他们的生命就那样结束了……而她在查到真凶后却连凶手们的名字都无法公开说出来……
这一切都算什么?又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的事会降临在他们身上?凭什么是别人做出了无法宣之于口的错事,付出代价的却是他们……
越是思考越是痛苦,利昂娜只感觉有把勺子插进了自己的大脑,不停搅动着她的神经和思维。
她听到了一道声音,来自一道内心的心声,一遍一遍敲击着她的脑壳,让她不自觉地张开嘴。
“规则……规则……”
她捂着头,泪水不断从手掌下流出,嘴却诡异地咧开,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所谓的规则,全都是他们为了方便自己行事的手段……”
“因为他们不想要一群对自己有威胁的狼,他们想要自己能够随时掌握对方生死的羊……”
“只是这么简单……只是这么简单!!”
她猛然抬起头,充满血丝和愤恨的双眼让玛格丽特感到一阵心惊,想要上前的脚步也随之顿住。
“既然只有卑鄙者才能得利,只有卑鄙者才能得偿所愿,只有卑鄙者才不会受到伤害……那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在赞扬正义?!”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一个欺骗了所有人的骗局……”
“所谓的善良,所谓的正义……那些他们自古称赞的美德不过是束缚人们的枷锁!”
青年声音逐渐失控,低沉得像是随时爆发的火山:“他们手握道德的锁链,却做着最不道德的事……为什么?!不过就是想用这个替自己扫清前方的障碍、减少竞争对手罢了——”
“利昂哈特·弗鲁门!”
玛格丽特公主再次打断她,这次声音里已然带上怒意:“你还记得你现在在哪里吗?!”
利昂娜的情绪被她的厉喝打断,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她愣愣看着公主殿下的怒容,却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也跟着晃了下。
玛格丽特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距离拉近,她终于意识到对方的身体状况似乎出了问题。
“利昂……利昂!”
她伸手拍了拍她滚烫的脸颊,这才发现这体温明显不正常,赶紧朝门外呼唤自己的侍女:“艾德林!立刻去找……”
“等等……”利昂娜先一步握住公主殿下的手,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提醒道,“我、我自己回去……”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玛格丽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此刻内心也是一团乱麻,见利昂娜还保有理智便也没有拒绝,直接让自己的侍女把人送出王宫。
一阵兵荒马乱后人总算被送走了,可玛格丽特公主的心思却完全回不去了。
她的目光扫过放置在桌上的报告和报纸,最后还是选择拿起了那张报纸。
等侍女返回时,王立医学院的院长已经回到会客厅,继续跟大公主殿下汇报之前的事。
玛格丽特看到自己的侍女回来了,对院长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向侍女询问了下小弗鲁门先生的情况。
“弗鲁门阁下应该是发热了,但他不想让我们请医生,说自己有医生,坚持回家再说……”
侍女一五一十汇报道。
玛格丽特点点头,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其他情绪,只随意抬起茶杯抿了口有些凉掉的茶水。
“……话说回来,叶利钦爵士去世的消息是今天早上才公布的,知道的人应该并不多吧?”
她看向医学院的院长,见对方迷茫摇头,这才朝侍女扬了下下巴:“这种事不该隐瞒。他再怎么说都是跟在陛下身边好几年的贴身侍卫,居然能做出那么出格的事,说明王宫内对侍卫的筛选制度也很有问题。你去跟侍卫团那边说一声,他们必须以此为鉴,我不希望再次看到类似的事发生。”
第355章
355
王宫的另一边, 夏洛蒂王后正像往常一样按照自己的日程上课。
按照日程表的安排,今天的上午是文学课, 下午则有一节新加入的骑术课。
这是玛格丽特公主提出的建议,毕竟夏洛蒂王后看上去确实有些太过瘦弱,近期又被梦魇困扰,如果能每天进行一些t适当运动也有助于睡眠。
经过几天的锻炼后,夏洛蒂终于从这项看上去有些危险的运动中感受到了快乐,如今已经彻底迷上这项运动。
不过因为心中的那个结,她始终不愿意在丈夫骑马散步的时间跟过去, 反而是要听到国王已经回去办公或今天没有去骑马的消息后才会“悄悄”前往花园。
今天她也是这么打算的。
送走教授文学课的老师后她像往常那样独自用过午餐, 稍作休息,便让自己的女仆去打探今天花园那边的情况。
去打探消息的女仆很快就回来了,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国王陛下还在花园, 就跟平时一样,下午一两点就会离开……”
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太明显,别说另外一位女仆艾米丽了,就是夏洛蒂本人都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花园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温声问道,“要是那边有什么不妥今天我就不去了。”
“那倒不是……”
棕发的女仆摇摇头, 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声汇报出自己的见闻:“是陛下身边的那位, 那位叶利钦爵士的事……我听到有人说他死了……”
国王的贴身侍卫死了?
女仆艾米丽惊讶地睁大眼,一时也被这个消息震惊到说不出话。
可室内有一个人的反应比她还要激烈,夏洛蒂王后身后发出“咣当”一声响,沉重的椅子竟是因为主人的动作向后移了两厘米。
“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年轻的王后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魔怔般朝女仆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他不是还在监狱里待审吗?”
“是昨天发生的事, 殿下。昨天凌晨叶利钦爵士杀死了前去查房的狱警,试图越狱, 最后在追捕的时候被击毙了……”
越狱,被击毙……那是治安所做的……
不,不对……她记得庞纳治安所并没有配枪……
“是……是谁击毙的?”王后的声音开始颤抖,“最后杀死他的,是谁?”
“听说是宪兵队的人,殿下。”棕发女仆始终低着头,用细弱的声音说道,“这件事太严重了,当时治安所的人手不足以进行全城搜捕,所以向宪兵队这边借调了一些人手……”
即使心底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可真正听到时夏洛蒂的大脑还是有一瞬的空白。
看着她仿佛被抽去灵魂般呆立在原地,女仆艾米丽顿时从震惊中回过神,赶紧上前扶住王后摇摇欲坠的身体。
“贝拉!你怎么能在殿下面前说这些!”她先是朝自己的同僚抱怨一声,又焦急看向倚靠在自己身上的王后殿下,“殿下,殿下?您感觉怎么样?”
女仆艾米丽的呼声仿佛一个信号,夏洛蒂猛地打了个激灵,右手突然抓住女仆的手臂,力道之大差点引起后者惊呼。
“殿、殿下……”
“他现在在哪儿?”
夏洛蒂用力咬了下下唇,突然抬头看向对面的棕发女仆:“还在花园里吗?”
被称作“贝拉”的女仆愣了下,但还是点了下头:“应该是的……”
得到肯定答案,夏洛蒂不顾女仆们的惊呼,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她越走越快,到后面几乎抛弃了所有马威夫人教给她的东西,提起裙摆小跑着朝自己的目标地点跑去。
夏洛蒂能感受到自己从回廊中跑过时,行走在旁边的侍者和侍卫都会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也能听到身后两位女仆的呼唤声……可她都没有因此停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仿佛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直接做出了指令……
快速奔跑一阵后,她终于来到艾安萨王宫身后的花园。
此时她的丈夫,乌尔里克二世已经结束了今天的日常运动,正一边往回走一边把缰绳扔给跟随在身后的侍卫……
那是一个夏洛蒂稍微有些眼熟、却不知道姓名的侍卫……至于过去那个与丈夫形影不离的男人,真的不见了……
“夏洛蒂?”
乌尔里克二世回过头,突然见到自己的妻子就站在不远处,显然也有些惊讶。
“你怎么来这边了?”他朝夏洛蒂走去,脸上习惯性扬起一个笑,就如世上其他丈夫对妻子那样,向她伸出手臂,“哦对,听说你最近也开始上骑术课了。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你也一定要小心,要是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旁边必须有人跟你一起……”
和善的表情,温柔的声音,还有那张遗传自母亲、漂亮而多情的蓝色眼眸……
明明一切都与一年前没什么区别,但夏洛蒂无论如何也无法像一年前那样……那样轻易地握住他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了……
“…………”
“我听说,叶利钦爵士死了。”
夏洛蒂定定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移开视线,只颤声道:“是你……下令杀了他……”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却还是让周围人听到了。
站在国王身后的侍卫低下头,乌尔里克二世脸上那堪称标准的笑容也随之淡下来。
“圣奈瓦尔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而亚连·叶利钦在被关押的当晚就从监狱越狱,负责看守的狱警一死一伤,光是这点就已经足够他被判死刑了。”
年轻的国王正色道:“这种危险人物怎么能让他四处流窜,当场击毙是他应得的结果。”
十分正气十足的话,不管是谁都无法从这段话中挑出任何错处,可夏洛蒂王后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她的声线更加不稳,一双新绿色的眼眸睁得很大,仿佛是第一次看清面前的男人,“你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那么轻易地……”
“杰拉尔,把佩蒂带回去。”
不等王后的话说完,乌尔里克二世已经转身对新任侍卫比出一个手势:“我有些话要单独跟王后说。”
侍卫很快牵着马应声离开,顺便将指令传达下去,在两个人周围清出一圈无人区。
“…………”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因为他的事反应这么大。”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乌尔里克二世重新看向自己的妻子,表情和声音都如往常般温和:“我以为,知道他死了你会高兴。”
高兴……
当这个词语骤然闯入脑海时,夏洛蒂整个人都是迷茫且茫然的。
她为什么该感到高兴?
难道就因为丈夫那不可告人的情人终于死了,就因为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就该感到高兴?
夏洛蒂不知道其他女人会怎么想,可一个能毫不留情杀死陪伴自己五年的情人、得知对方死后的第二天就能露出这样的笑容,说出那样冷酷的话……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丈夫,是会伴随自己一生的枕边人……只要想到这里,夏洛蒂就会感到恐惧。
从希维尔子爵、子爵夫人到亚连·叶利钦,只要对他来说弊大于利,那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对方……
那她呢?
是不是因为她,或者说她身后的帕鲁本还对他有用,所以他才会对自己还有耐心。
那如果帕鲁本对他没用了,那她会不会也……
就在此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抚上她的额头。
惊恐之下夏洛蒂立刻后退一步,同时条件反射般打算把那只手拍开,可抬起的手还没进行下一步动作就被抓住了。
“别这样,夏洛蒂,周围的人都看着呢……”
乌尔里克握着她的手腕上前一步,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我们的婚礼才过去不到一年,这个时候传出我们不合的消息只会让马黎和帕鲁本都很难堪。”
见她全身僵住,乌尔里克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一点点把妻子举起的手放下,另一只手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
外人看来大概是一段很温馨的互动,可夏洛蒂只感觉那是一条蛇信从额头划过。
巨大的恐惧笼罩下来,她全身上下除了眼睛还能眨动两下根本不敢有其他动作,就那样让对方把自己鬓边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说起来,我们也该考虑下继承人的问题了。”剧烈的心跳声中,夏洛蒂听到他如此说道,“之前是我不好,只想着自己却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听说结晶矿场那边出了点不大不小的摩擦,有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这可对大家都不好……”
他凑近妻子的耳边,温声耳语道:“早点生一个孩子吧,这对你我都好。”t
“不——”
夏洛蒂刚发出一个高昂的音节就因为手腕处传来的疼痛闭上了嘴。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却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颤抖的声音不由带上一丝乞求:“求求您……我……我现在还有些,不适应……再给我一点时间……”
乌尔里克看着她,突然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父亲的意思。”
“他专门写信向我抱怨,为什么他如此健康的女儿来了马黎将近一年都没有怀孕,是否因为我冷待了你,这可真是太冤枉人了。”
他带着王后背过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大家都期望的,也是你作为马黎王后必须履行的义务……况且,你也不想让大公和大公夫人失望吧?”
第356章
356
利昂娜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登上马车不久后。
从坐上马车开始,那种从骨头里渗出的疲惫感便慢慢将她吞没,她没能撑到家,就在马车上失去了意识。
之后的事她实在记不清了。
偶尔她会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叹息,有人将自己扶起来,耐心哄着让她吞咽水和食物,甚至还听到波文愤怒的呵斥声……可那些片段实在太过混杂,混沌的大脑让她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恍惚中,她看到了很多东西。
上一秒她还在铺着棉布的婴儿床上,与另一个婴儿躺在一起;下一秒自己就被一双大手握住两边的腋窝抱起来,脸颊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
她被放到了地上,她开始在房间内爬行,她爬出了房门, 她站了起来,开始在一双手的帮助下一步步向前行走。
不久后,那双手慢慢放开了她,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便能自己行走了。
随着她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视角也开始慢慢上移。
她走出了房子, 来到田野上,行走变为奔跑。
穿过麦田,跨越铁轨,跑过草原……周围的景色一直变换着,她的脚步从未停止。
不知不觉中, 太阳已经升到天空的正上方。
炙热的阳光落到身上时利昂娜感觉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可这片荒野上连一棵树都没有,她只能继续艰难前行着。
利昂娜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在寻找一个目的地,一个必须前往的地方,可“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她已经不记得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甚至开始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往前跑。只有全身的肌肉带着她的身体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仿佛行尸走肉般在旷野中奔跑。
“利昂哈特……”
草叶呼唤着她,她毫不留情地将其挥开。
“莉莉娅……”
风中有人喊着她的教名,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任由其擦着自己的耳畔飘向身后。
“利昂娜……”
一根植物的根茎出现在脚下,在她产生迟疑的瞬间将她绊倒。
利昂娜摔倒在地,不停向前奔跑的动作就这样被打断了。
她双手撑着地面想要再次站起身,可也许是因为运动过度,全身的肌肉都无比酸痛。她尝试了数次后都没有能站起来,终于放弃了,直接向一旁倒下。
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漫天星辰取代了太阳,成为天空的主宰。
夜风吹过,寒冷让利昂娜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她侧躺在地面上,没有焦距的眼睛注视着那根绊倒自己的根茎,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突然,她伸出手紧紧抓住那已经干枯的根茎,想要将其拔出。
只是握上去的瞬间,利昂娜就发现了不对。
与外表看到的不同,当她握住根茎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徒手抓住了一把开刃的细剑,越是用力手掌处传来的痛感便越强。仅仅是抓住它,她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
然而利昂娜却在此时表现出异常的执着。
她死死盯着那不知名植物的根茎,没有因为疼痛而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仿佛要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自己的右手上,只为了把那该死的东西拔出来。
随着她用的力气越来越大,鲜血不断从手掌与根茎之间流出,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渗入泥土。
可不管她怎么如何努力,如何用力,那看似已经枯死的根茎却纹丝未动。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已经这么努力了,明明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可除了伤害到了自己,她却什么都没得到……
“这是一个误区。”
“人生不是爬山,不是靠努力攀爬就能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只要不放弃,总有能实现的一天。”
“它更像是一场赌博。你的努力不是通往成功的台阶,而是增加手中的筹码,以此增加押中的概率。”
“可命运就是那样无常,就算你攒齐了三十七枚筹码,转盘上的小球还是有三十八分之一的概率落到你没有押注的那一格……”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一道影子罩住了利昂娜鲜血淋漓的手。
“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即使付出再多都是徒劳。”
“所以,我的孩子,我一直欣赏你的坚韧,却也为你感到担忧……”
那道声音的主人俯下身,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有时候你需要学会接受现实,学会放手……”
放手……
利昂娜咬紧牙关,握着枯黄根茎的手却越攥越紧。
她怎么能放手……
她做了这么多,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相……她怎么能就这样停下……
“你真的以为杀了他就能解决一切?你真的以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见她始终不愿意松手,那只满是皱纹的手收了回去。
“你心里明白,拉塞尔和利昂哈特的死根本不是因为那么简单而荒唐的理由造成的!你现在抓住的只是冒出来的冰山一角!”那声音跟着严厉起来,“你当然可以用你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刺杀他……那然后呢?你拔得出露出来的这部分,那些深埋在地底的根系早晚还会生长出来!”
“而你的死,你自以为的牺牲,什么都没能改变。”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利昂娜·弗鲁门。”那道声音质问道,“这就是你为自己的选择的结局?”
“……那我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难道就这样放开、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将他们从我的人生中抹除……像一个傻子、像一个畜生般过完下半生吗?!”
利昂娜忽地撑起上身,看向那道坐在轮椅上的人影,沙哑的喊声已经带上了哽咽:“您来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
“我无法帮你做出选择。”
“那是你的人生,也是你自己该做出的决定……”
人影的身形和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完全消散在风中。
“现在想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也没有关系……只是不要忘记,你不能放弃思考……”
“不会思考的人与动物没有区别……只要不放弃思考,你的未来才会有更多可能……”
***
利昂娜是从自己的吸气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时,她脸上已经布满未干的泪痕,湿漉漉的感觉从脸颊蔓延到脖颈,连枕头都被打湿了一大块。
其实不但是枕头,自己穿的衬衫已经变得又潮又皱,明显有了些不太妙的味道,实在不适合继续穿着了。
此时她房间内还拉着窗帘,但并没有日光透进来,想来不是夜晚就是阴天……就是不知道现在是过去了多久……
醒来后,越来越模糊的梦境慢慢将胸口那团汹涌的情绪带走。利昂娜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这才听到房间内似乎还有一股呼吸声从沙发的方向传来。
等到眼睛稍微适应了下黑暗,利昂娜终于看清了那个双腿都翘到扶手外面的人究竟是谁。
看来自己在昏迷中隐约听到的声音没错,波文真的被谢尔比从帕克丝庄园叫过来了——利昂娜一边用盖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擦了下脸一边这样想道。
刚刚苏醒的大脑还有些迟钝,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运作,光是听着这均匀的呼噜声就知道他应该是累坏了。
利昂娜也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这便打算自己去衣柜里找一件干净的衬衫或睡衣换上。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脚刚接触到地毯,双腿就像棉花似的完全使不上力,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
砰————
巨大的声响瞬间打断了室内的呼噜声,不过在波文清醒过来前,卧室的大门已经被人先一步打开了。
借着挂在门口的煤油灯,谢t尔比第一时间看到了还没爬起来的小弗鲁门先生,赶紧上前去搀扶。
这时波文也总算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翻身下来,两人合力把人架回床上。
“吾主保佑……您总算醒了!如果您再昏迷下去我就不得不让姨母过来了……”
波文在确定利昂娜还不需要上厕所后,赶紧把人重新塞回被子里,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些热……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等利昂娜回答,他已经回头招呼起谢尔比:“喂,你,快去厨房拿些吃的,再热点牛奶拿上来!”
谢尔比倒是没有计较对方那相当不礼貌的称呼,老老实实上下楼跑了两遍,不但拿来了食物还点燃了卧室内的灯。
“……我这是睡了多久?”室内亮堂起来后利昂娜感觉大脑也跟着清明了些,端着热牛奶喝了半杯,总算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还有,你怎么就过来了?”
“您还好意思说?我再晚些过来估计就要给您收尸了!”
波文激动之下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完后感觉有些不妥,沉默片刻后才调整好状态,正经说起在这两天发生的事。
原来现在已经是3月8日的晚上,距离她从艾安萨宫中出来已经过去两天。
好在她去找大公主的那天上午谢尔比就察觉到她有些发热,趁她去王宫时从街上叫了个小孩跑腿,往纽克里斯那边拍了封电报,这才让波文乘坐当天的火车赶到庞纳城,及时为她治疗。
“大概情况他已经跟我说了……”
趁着谢尔比再次端起水盆下楼换水时,波文凑到床头对利昂娜说道:“您先不要想太多……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多思多虑反而会让病好得慢……一切等您恢复健康后再说。”
“……嗯,我知道。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利昂娜拍拍波文的肩膀,安慰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先给我拿件衣服,我想把这件衬衫换掉。”
波文也明白她现在的状态肯定不算“没事”,但是真的需要安静的环境休息。
于是他也没再说什么,直接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睡衣递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
利昂娜看着手中的睡衣,脑子里还回荡着波文刚刚说过的话。
身体最重要……不要想太多……
“呵……怎么可能呢……”
她发出一声自嘲的笑,这才将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
第357章
357
利昂娜生病了, 且病得很严重。
这对利昂娜来说是件相当稀奇的事。毕竟与利昂那个病秧子不同,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生过病, 就连冬天跑到雪地里打滚最多只会打两个喷嚏,像现在这样病到全身无力、甚至好几天都下不了床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想要说话却因为嗓子痛而闭嘴,想要看书却因为精神不济被迫放弃,就连睡眠都会因为呼吸不畅和全身的酸痛变得异常困难……而且随着躺在床上的时间增加,利昂娜感觉自己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原来这就是生病的感觉,原来利昂过去的每一天, 都是在这样的感觉中度过的……
看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日光利昂娜忍不住开始回想起过去。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是一个每天都闲不下来的人, 就算是正式开始接受教育之前也一样,精力旺盛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而利昂与她截然相反,他连房间都很少踏出, 稍微在外面多坐一会都会感到疲惫。
为了让兄长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快乐,利昂娜每次在院子里发现什么好东西后都会偷偷带着它们跑回兄长的房间,分享今天自己进行的小小冒险。
利昂哈特每次都很耐心听着她说话,他会背着梅太太和霍恩先生悄悄跟自己一起在床上摆弄那些捡来的石子或松球……直到有一次利昂又生了一场病,梅太太才开始禁止她把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带回利昂的卧室。
当时利昂娜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可在得知那会让兄长生病后她便没有继续那么做。
只是两人约定好,如果再找到有趣的东西时她会在楼下叫利昂哈特的名字,他听到后就会来到窗边,她一样能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兄长……
利昂娜缓缓扶着床头站起身,操纵着依然有些软绵的双腿,一点点移到窗台边。
现在是白天,尽管尤默尔大街上并没有什么小摊贩,但还是有不少行人在街道上行走。
她看到一位老人在女仆的搀扶下走在人行道上,看到夹着公文包匆匆而过的男人,也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正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出门。
两个孩子一边大笑一边追逐着彼此。即使他们在街道的另一边,即使利昂娜现在站在三楼,还是能清晰听到他们的欢笑声……
恍惚中,过去与现在的景象开始重叠。
街道变成草坪,利昂娜似乎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欢快地跑向窗下,不停挥舞着手中的东西。而站在窗边的男孩正努力爬到桌子上,看向窗外的妹妹时神色似乎有一瞬的恍惚。
利昂娜似乎听到他发出一声为不可查的苦笑,可不等利昂娜分辨出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男孩已经露出与往常一般的笑,抬手向窗下的女孩挥动……
啪————
一声微弱的碎裂声从楼上传来,正在打扫楼梯的谢尔比立刻放下手里的抹布,三两步来到三楼,想也没想便直接打开了门。
这次利昂娜倒是没有摔倒,此时她正双手撑着桌面,低着头剧烈喘息着,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但她脚边有一只碎裂的茶杯,深色的茶水洒了一地,显然这就是刚刚声音的来源……
谢尔比站在门口,正在思考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进还是不进,站在窗边的人却率先开口了。
“我真是个混蛋……”他听到她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感受,他的想法……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他在迁就我,为我着想,可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说话间,波文也匆匆从楼下上来了,正好听到最后这句话,顿时跟着陷入沉默。
往事已成定局,死者无法复生。
只有悔意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多,不停折磨着不愿意放弃过去的人。
最后还是谢尔比表示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危险,这才提醒了波文,两人上前将还陷在自己情绪中的人带回床上。
“您真的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波文看着坐在床上、还在发呆的利昂娜,不由叹息道,“您这样病情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最后只会损伤自己的身体……”
他不断重复着与之前相同的话,可利昂娜显然没有听进去。
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失去牵引线的木偶,完全没有动力做任何事……她这样的状态让波文更加心焦,却丝毫没有其他办法。
按照他的经验看,利昂娜的病只是普通的劳累过度,之所以会拖延了一周多都没好,大部分还是精神层面的原因,他过去也不止一次见过相似的病例。
那些病人好不起来并不是因为缺少药物或食物,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根本不想恢复健康,或者说,他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这种案例波文见过也听说过太多次,每一次都会唏嘘感慨一番,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利昂娜身上。
他看着那张平静到麻木的侧脸,不禁想要继续在旁劝说,可好巧不巧,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此时谢尔比还在清理地上的茶杯碎片,而且这人现在还是能不见外人就不见比较好……只是短暂犹豫了一下,波文便转身下楼去开门了。
不过男人下楼的声音还没消失多久,很快楼梯道中又传出一阵快速的上楼声。
“莱勒科侯爵来访。”波文快步走近雇主后小声询问道,“您感觉现在怎么样?要去见他吗?”
利昂娜的眼珠随着他的话动了下,沉默数秒后微微颔首。
“侯爵阁下拜访,还是要见一下……”她偏头咳嗽两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请他稍等片刻,等我换好衣服就下去。”
***
会客厅中,莱勒科侯爵站在壁炉前看着一张照片。
随着年纪的增大,他的视力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问题,就连t相片上那人的面容都有些看不清了。
好在相片是放在一个可以移动的相框中,他拿起来后调整了下自己与相片的距离,用力眯起眼,总算看清了相片。
黑白的相片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人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沙发中,手肘轻松搁在扶手上,仰头望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整个人的姿态都很放松;男人则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手搭在沙发椅背上,一只手则撑在沙发扶手上,与女人另一只手交叠在一起。
很显然,这是一张年轻夫妇的新婚照。可与莱勒科侯爵见过的大部分新婚照不同,相片中的两人都只有侧脸。
他们在拍照时一直注视着彼此,女人和男人嘴角都带着幸福的弧度——要知道那时候湿版摄影法还没有出现,要顺利照出这张银版照片两人可是需要保持不动至少二十分钟[*1]——实在很难想象,这两人是怎么做到注视彼此那么长时间却还能保持不动的……
老侯爵摇摇头,将相片放回原位,又打量起壁炉上的另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非常诡异的相片……如果骤然让孩子看到,也许是一张会让孩子做噩梦的“恐怖”画面。
莱勒科侯爵只大概能看出相片中的主角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孩子,他们都坐在床上,可两人的身体还算清晰,两颗脑袋却像是晃出了好几个残影,一眼看去仿佛是两个长了三个脑袋的怪物……
“……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
“当时我们根本没有耐心在半个小时内完全不做任何动作,这才照出了这么一张奇怪的照片……”
正在莱勒科侯爵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手中相片的时候,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趁老侯爵没有反应过来,利昂娜已经从他手中拿走相片。
“我不是很喜欢这张照片,但我的……妹妹很喜欢,坚持让父亲把它留了下来。”利昂娜这么说着,视线在那诡异的画面上停留了两秒,这才将其放回原位,“很抱歉吓到您了,但我们的合影确实不太多。”
莱勒科侯爵打量着这个有段时间没见的后辈,心中惊讶对方居然在短短一个月里瘦了这么多。再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眼中顿时增添了一分不忍。
“这次来我是有件事要通知你……不过我想,你大概也有心理准备了……”
老侯爵沉沉叹出一口气,再次看向面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时眼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最近出了项新规定,为了杜绝像多弗爵士那种事再次发生,现在所有内阁成员的私人秘书都要经过考核才能上任。”老侯爵说道,“首相大人私下向我暗示过……我想,今年第一次议会时我可能很难把你重新带进去了。”
也许是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自己这位老友之子,他紧接着补充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反正再过一年你就要二十岁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动在上议院获得一个席位。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身体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利昂娜对这样的结果倒不是很意外,但关于老侯爵的后半句话她并不是很赞同。
按照近几年的发展看,上议院所拥有的权力正在一点点被侵蚀,到现在他们差不多就只有审核通过提案的权力了。想要真正去做实事的人、就算是贵族之后也会想尽办法进入负责提出提案的下议院。
就像她的父亲,就算有想要改变现状的心,作为上议院议员的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提出改革的提案,只能迂回去找别的办法……
脑内再次传来一阵刺痛,利昂娜忍不住紧闭上眼。
莱勒科侯爵察觉到她的异样,赶紧将人扶到一旁的沙发上坐好,又扬声让正在准备茶水的波文去拿一点酒水。
“不用,我没事……”
利昂娜慢慢等待那阵抽痛感一点点退去,这才睁开眼,直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老侯爵。
“也许您不知道……其实很久以前,我就从父亲那里听说过您的名字。”
“他说您是庞纳城中为数不多能与他交好的人,即使他的很多想法您并不支持,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连原因都不听就直接否决……”
对上老侯爵有些颤动的眼眸,她顿了顿,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道:“所以我愿意相信您,您不会参与到谋杀他的案子里。”
话音落下,莱勒科侯爵的脸部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但下一秒整张脸就被他用手盖住。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低头捂住双眼,像是自言自语地嗫嚅道:“我劝过他……我劝过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的提案太激进了,就那样提交上去不但不会通过,他也会被所有人认定为眼中钉……”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老侯爵放下手,唇上的胡须颤动了下,“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大胆,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对一个伯爵下手……”
“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更加适合处决一位伯爵的''盟友''。”
顶着老侯爵震惊的目光,利昂娜淡淡道:“我想,那天负责威胁男管家霍顿、让他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应当是维尔薇特公主殿下。”
第358章
358
没有什么比一位王室成员开口更有分量。
更何况维尔薇特公主是国王陛下的亲姑姑, 如此接近的血缘关系更增添了说服力,也对霍顿这个小小的男管家更有威慑力。
而为什么要把毒下在“丰收之酒”中,道理就更简单了。
一个是按照传统,那杯酒是需要在场每一个人都喝一口,下在那里会相对减少坐在餐桌边的客人们的嫌疑……而第二点也许会带着些阴谋论,但在利昂娜看来,可能性丝毫不比第一个理由小。
当时弗鲁门家的两个孩子都满十五岁了,正好是可以出入社交界的年龄。
除了她作为弗鲁门家的小姐要开始参加一年一度的庞纳社交季外,她的兄长也是时候作为怀特伯爵的继承人出入一些正式场合了。
因为利昂哈特的身体常年不太好,除了假扮成他的利昂娜在公学里待过两周,他几乎没有与外界的同龄人有什么来往——这就导致那时候的“利昂哈特·弗鲁门”在外人的印象里一直是个非常模糊的形象。
而一个没有接受过马黎精英教育的少年,一个由拉塞尔·弗鲁门亲手教育长大的伯爵继承人,他的思想会偏向哪边简直不言而喻。
既然产生“危险想法”的怀特伯爵要铲除,那顺便杀死一个也许继承了他想法的继承人也是一种更保险的做法。
至于“莉莉娅·弗鲁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在一天之内便要失去所有依仗的可怜女孩,他们愿意给予她适当的怜悯,所以当时维尔薇特公主才会出声制止“弗鲁门小姐”喝下毒酒。
然而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弗鲁门家的双胞胎居然如此大胆, 竟然敢在狩猎季这种正式场合公然对调身份。
又有谁能想到, 本该被“放过一马”的“弗鲁门小姐”死掉了,反而是常年宣称“体弱多病”的“伯爵继承人”活了下来。
可机会错过就是错过,那些人就是再大胆也不敢继续对幸存下来的伯爵继承人动手, 更不要说后来“他”还获得了玛格丽特公主的保护……所以后来他们也只能用“没有愿意做推荐人”卡住“他”,尽可能拖延“他”继承爵位的时间……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拉塞尔的结局你已经看到了, 如果你继续走他的老路, 只会得到相同的结果……”
莱勒科侯爵摇摇头,眼中满是无力和悲伤:“他们已经成功过一次,你把他们逼急了未必不会再来第二次……可你有什么呢?如果连你都死了,连愿意为你追究的人都没有了……”
“你就听我一次,放弃吧。”
“为了你的父亲,为了你的妹妹……你不要再执着于这件事了……”他说道,“拉塞尔那样爱你,他如果还站在这里,也不会希望你用自己的性命来给他们复仇……”
所有事已经说开,莱勒科侯爵的劝说词几乎没有变,语气却比之前都真情实感。
利昂娜相信他说这些确实是发自真心,是从一位长辈的角度劝说自己……
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还是……
金发青年忍不住掩嘴咳嗽起来,原本还有t些惨白的脸色都因为剧烈的咳嗽变红润了些。
“我明白……咳……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不过我很好奇,您之前说的一句话……”
咳嗽缓过来后,她突然转了一个话题:“您说我父亲的提案''太激进了'',却没有全盘否定……那我可不可以认为,您其实也赞同他的方向,只是对其中要用的''力道''并不赞同?”
莱勒科侯爵大概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沉默半晌后还是点了点头。
“任何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税收,你不可能因为觉得税率不合理就简单粗暴地调高或调低税率,这样只会导致人们的集体抗议,严重的话还会引发流血事件,历史上这种事可并不少见。”老侯爵试图向眼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解释清其中的道理,“而且即使出现严重的流血事件,你想要改变的事也不一定会真正解决……看看百年前罗兰的那次革命,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心中的''正义''被推上了断头台?他们连国王都杀了!结果呢?现在的罗兰变成百年前那些人想要的模样了吗?”
利昂娜再次轻咳两声,同时摇头:“可到底是有了一些改变……至少他们的当权者可以切实明白,如果对人民的压迫到达极限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既然我们都看到了,也该明白,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大革命未必不会再次上演……”
“利昂哈特!”莱勒科侯爵厉声打断她的话,警告道,“不是所有话都该说出来,你这样实在是……”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界定标准我很清楚。可是侯爵阁下,有些难听的话总要有人说出来。”
利昂娜抬起头,静静注视着对面的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不说,你不说,所有人都不说,所有人都装聋作哑,那事情就永远无法得到解决。”
“我赞成您说的,如果能避免严重的流血事件,将改革的进程拉长也不是不可以……可没有''开始'',一切都只是空想……”
“马黎议会内的办事效率您比我更清楚。看看他们对莱姆河的治理就知道了,如果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也许现在他们还不会下定决心去重修下水道……”
她忍着喉咙中传出的痒意,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我不明白,侯爵阁下……您为什么有那样的自信,觉得他们会在全面冲突爆发前选择让渡出自己的利益,主动按下''开始''的按钮?您为什么会觉得……如果一个比父亲更保守一点、不那么激进的人出现,想要''开始''时,他们不会再次下手呢?”
“没有牺牲就没有进步……他曾经说过,如果是为了创造更好的未来,他愿意为他坚信的东西献出生命……”
低声重复起这句话,利昂娜只觉得十分讽刺,直接向后靠进沙发中。
“可惜,他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
沉默再次在房间中蔓延开来。莱勒科侯爵张张嘴,却无法吐出一个字。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找了一个借口后便匆匆离开。
利昂娜看了眼那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便收回视线,整个人裹着披毯彻底倒进沙发里,双眼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纽克里斯吧。”
“''谢莉琳小姐''还在生病,你不能离开太久……”
沉默半晌后她小声呢喃道,像是跟波文说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且,我也想回家了……”
***
时间转眼走到三月末,随着议院的大门即将再次打开,前往艾安萨王宫的访客也开始增多。
最近王宫内部倒是传出一则好消息——大概适应了马黎的环境,那位来自异国的年轻王后终于与国王陛下的关系开始亲密起来。
两人不但会时常一起就寝,连午饭时间国王都会特地来找王后一起用餐,甚至还会亲自带着王后去花园骑马散步。
“他们总算有点新婚夫妇的样子了。”
“之前陛下那么说我就觉得实在太胡闹,偏偏你还站在他那边,我都不好说什么……”
躺在床上的亚历克斯亲王偏头咳嗽了两声,这才缓缓对坐在床头的侄女说道:“旧大陆上十四五岁就结婚生孩子的女人可不少,庞纳城中厉害的医生也有很多,没道理要再等两三年……不但王室其他人会私下议论,帕鲁本那边也会怀疑我们的诚意,到时候烦恼的还是他自己……”
老亲王叹息一声,看向窗外:“我无法陪你们太长时间了,之后的路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去走……”
“别这么说,叔父。”玛格丽特双手握住老人的手,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手心的温度传递给那只冰凉的手,“您只是感冒了,等天气暖和自然会好。 ”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老亲王摇摇头,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侄女的手背,“你要记住,记住你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
“……当然,我从来没有忘记。”
不管叔父说了什么,玛格丽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如往常别无二致的浅笑。直到老人的脸上出现疲态,她才起身告辞。
“……大公主殿下最近有些不太寻常的动作。”
玛格丽特走后,负责服侍老亲王的侍者为他倒了杯水,小声汇报道:“她派人去了趟佛玫兰郡,还与布林恩公爵夫人有些书信来往,好像是在打探伽利尔……”
话说到一半,靠坐在床头的老亲王已经抬起一只手,侍者立刻闭上了嘴。
“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做什么。”
“她现有的权力来自王室,来自她的父亲和弟弟……玛格丽特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亚历克斯亲王疲惫地闭上眼,就当侍者以为他就要这样睡过去时又听到他开口了。
“这场病总也不好也实在让人烦躁。”老人闭着眼命令道,“通知研究院那边,让马什医生过来一趟。”
***
玛格丽特从叔父的宅邸出来后很快便登上马车,不急不缓地往王宫驶去。
“这是刚刚收到的……”
马车中,公主的侍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不过公爵夫人那边还没有什么消息,也许她真的不知情……”
玛格丽特接过信,拆开后一目十行地读完,很快便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
“那边不用再查下去了,把人都撤回来吧。”
大公主将信重新交给侍女保管,视线移向窗外。
尽管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常年跟在她身边的侍女还是感受到了她话语中的冷意,只低头将信接回来,没有再说话。
马车一路驶回艾安萨宫,刚刚停稳,就有一位侍卫上前,向公主殿下传达了国王陛下的邀请。
玛格丽特看着眼前这个前来传令的侍卫,突然问了一句:“现在这个时间,陛下不应该和王后一起去花园骑马吗?”
侍卫:“夏洛蒂殿下今天有些身体不适,所有行程都取消了。而且陛下那边也来了客人,没有时间去陪王后殿下……”
玛格丽特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但还是点点头,跟着侍卫前往王宫的办公区域。
一行人很快来到国王的办公室,大门打开,室内除了国王本人外还有一个鬓角有些花白、大概五六十岁的男人。
玛格丽特看着他向自己行礼,又盯着人看了半晌,终于露出一个笑。
“原来是西米勒斯先生。”她先朝自己的弟弟行过礼,直接走到沙发另一边坐下,“真是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被称作“西米勒斯”的男人似乎被她漫不经心的话刺了下,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但很快就恢复镇定。
“托您的福,公主殿下,我过的很好……”男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像只骄傲的斗鸡般扬起下巴,“希望您这些年也一切都好!”
玛格丽特无意与这个蠢货多说话,直接看向自己的弟弟:“听说您找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坐在两人中间的国王陛下看起来有些坐立难安,他先是对长姐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又让室内的侍卫和侍从都离开房间,这才终于说起正事。
“是这样……西米勒斯爵士不久前刚刚从旧大陆回来,想着好久没回家了,就想回去看看……”
“他早就不是爵士了,陛下。 ”玛格丽特毫不客气地打断弟弟的话,纠正道,“他的头衔是父亲亲自下令剥夺的,您忘记了吗?”
国王显然被这话噎了下t ,不过见坐在另一侧的男人又要发火,他立刻抬手做出安抚的动作,示意对方少安毋躁。
“我当然记得……但那都过去很久了,而你们到底是一家人……”见长姐的眼神再次变得锋锐起来,国王赶紧转换了话题,“总而言之,西米勒斯先生这次带回了一个好消息,他与布林大教堂那边搭上了线,那边愿意让乔瑟夫葬进布林大教堂里……”
“你动了他的墓?”
不等国王说完,玛格丽特已经站起身,看向对面男人时再也没有遮掩眼中的怒意和憎恶:“你居然敢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擅自动他的墓?!”
“你都不再为乔瑟夫服丧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外面逛,想来也早忘了他这个丈夫了吧!”男人也跟着站起身,毫不畏惧地回讽道,“但我可不一样,他就算死了我也是他血脉相连的叔叔!我帮我侄子把墓迁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有什么错?!”
“你————”
“好了!你们都听我说完!”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乌尔里克也跟着起身喝止。
“迁墓的事先放到一边,现在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年轻的国王深吸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看向自己的长姐。
“有一件事我需要先向您确认……玛格姐姐。您的丈夫,前任威瑞迪安公爵,乔瑟夫·西米勒斯真的是死于疾病吗?”
第359章
359
骤然听到弟弟的质问, 玛格丽特明显怔愣了一下。不过在短暂的空白后,她的目光明显阴沉下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似乎被气笑了,不答反问道,“难道您想说他不是病死,而是被人谋杀的?”
“哈!她承认了!”
站在另一边的西米勒斯先生刚听到“谋杀”这个词,仿佛打了兴奋剂般激动起来,直接用手指向对面的女人:“一般人谁会最先想到谋杀?除非是凶手本人!”
就算玛格丽特一贯不喜欢与蠢货交流,此时也不可避免地被他激怒。
“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我出言不逊。”她目光的焦点终于转向对面的男人, 声音渐沉, “把你的手放下。”
大公主的声音不大,语气也颇为冷淡,可与她对上视线的瞬间男人向前指的手指还是不自觉地缩起。
“……谁说我没有证据?”
西米勒斯先生讪讪放下手,也许是觉得这样有点丢人,他又将手背到身后,挺直脊背道:“正常人死去后骨头都是白色的,而乔瑟夫的骨头居然有好几处都变黑了!这绝对不正常,绝对是中毒导致的!”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比拥有行医执照的医生都厉害了?”玛格丽特公主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驳斥道,“乔瑟夫去世前身体就一直不好,胃热病反复发作了将近一年,这点公爵府中所有人都知道,当时为他开药和书写死亡证明的医生都在,确定了死因才下葬。现在你一句''骨头是黑的''就要推翻他们的结论,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听她这么说,西米勒斯先生脸上居然不见任何愤怒,反而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许得意的表情。
“咳咳,关于这件事,我想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也许是为了保全长姐的颜面,乌尔里克二世赶紧轻咳两声打断西米勒斯即将出口的话,从桌上拾起两张文件递给自己的姐姐。
玛格丽特公主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件,快速扫了遍上面的内容,目光在第二页的结尾处顿住。
这是一份由格鲁普国立医学院出具的检验报告——这家医学院虽然不如由王室资助的王立医学院有名,但也是马黎王国境内比较有名的医学院,其出具的报告自然也有一定的权威性。
而在报告最后的结论栏中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表明被送来检验的头发里确实含有砷。且根据含量推测,死者应当是在死前的一段时间就开始接触或服用含砷的物质,这才会在骨头里积累了那么多毒素。
“如果您信不过格鲁普医学院的检验结果,想要自己找人查验也可以,反正乔瑟夫的尸骨都完整保留着。”西米勒斯先生看着像是愣住的大公主殿下,无不得意地说道,“不过检验的过程必须公开透明,最好是把样本分给好几家医学院和教授检查,以免有人为了讨好什么人动手脚……”
“注意你的用词!”
听到男人说“样本”时乌尔里克二世便有些听不下去了,不等对方说完就打断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弄得尽人皆知!”
这么说着,他又看向自己的姐姐,语带安抚:“砷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我听说有很多治皮肤病的常用药里都有……”
看着气氛正走向缓和,西米勒斯先生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一句“乔瑟夫又没有皮肤病”,被年轻的国王陛下瞪了一眼才彻底闭上嘴。
“……总而言之,我相信玛格姐姐与这件事无关。”见自己的长姐看着报告面露恍惚,乌尔里克二世目光顿时变得更加关切,“只是我记得你与乔瑟夫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他的死另有蹊跷还是需要告诉你一声……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想要查也不容易。究竟要不要把这件事重新翻出来查,还是看你的意思。”
自从看到丈夫尸骨的检验报告后,玛格丽特公主就仿佛一座石雕般一动不动,就连西米勒斯先生的讽刺都懒得理会。
国王又轻声呼唤了两次她的名字,玛格丽特才眨了两下眼,重新有了动作。
“如果是砷中毒,我想你们倒是不需要去查了。”
大公主将报告放到一边,缓缓坐回沙发:“我大概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国王闻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西米勒斯则反应更加强烈,嗤笑一声:“怎么,公主殿下这是终于要承认了吗?”
“如果你那么迫切地想要博得他人的关注,我真心建议你换一个职业。比如去马戏团做个小丑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等对面的男人反应过来,玛格丽特干脆看向自己的弟弟:“也许你还记得,乔瑟夫一直有制作动物标本的爱好。”
年轻的国王完全没想到话题为什么会跳跃到这里,但还是在回忆片刻后点点头:“对,我记得公爵府中还有一个专门的展示厅。那些标本做得太逼真了,我一度以为都是真的……”
“您突然转移话题做什么?”西米勒斯先生迫不及待地插嘴道,“这与乔瑟夫中毒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这次玛格丽特公主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直接平铺直叙地说道:“制作标本使用的防腐膏和防腐粉都有砷,而乔瑟夫一向宝贝他那些标本,制作过程中完全不允许其他人插手。”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他这项爱好可是在我们结婚之前就有了,这点很多人都知道……至于制作标本用的材料里到底有没有砷,你们可以去市面上买一点拿去做检测。”
短短两句话说完,室内立刻变得落针可闻。
乌尔里克二世的视线已经从自己姐姐身上转移到被她放回茶几的报告上,西米勒斯则是足足愣了快十秒,整张脸忽地涨红。
“你……那也肯定是你往他的材料里加大了分量!!”
西米勒斯似是完全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声音骤然增大:“普通人谁会知道防腐粉里有砷这种事?而且乔瑟夫过去也一直在自己做标本,人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偏偏你嫁过去不到两年就出事了!”
“你也说了,他在我们结婚前就开始有这样的爱好,而砷的毒素是可以积累的,否则你们也不会从他的尸体里提取出来。”
比起男人越拔越高的质问声和通红的脸色,玛格丽特公主的姿态被衬得十分淡然。
“任何的毒药都有一个致死量。既然砷可以在人体内累积,那到达了一个临界点从而导致死亡,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她不急不缓,用仿佛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 “如果乔瑟夫确实是死于砷中毒,那他的死就更算不到我身上了。”
她越淡定,西米勒斯的呼吸声就越粗重,最后一句脏话几乎脱口而出:“你这个毒——”
“够了!给我闭嘴t!”
乌尔里克二世终于开口打断了男人的话,看向对方时的眼神也带上了怒意:“我也有些好奇,你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在我的面前侮辱我的姐姐! ”
“现在,给我出去。”年轻的国王指向门外,声音冷淡道,“今天的事如果你敢向外说出一个字,你自己想想后果。”
被突然下了逐客令的西米勒斯顿时像只掐住脖子的大鹅,脸颊涨得更红。
他张了下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对上国王警告的视线还是闭上了嘴,直接转身走出房间。
随着男人离开,室内只剩下姐弟二人后,乌尔里克二世的表情顿时软化了不少。
“请相信我,玛格姐姐,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样……”
看着弟弟那欲言又止的样子,玛格丽特在心中冷笑一声,干脆戳破他的心思:“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趁现在问了吧。这件事不有个了解,大家都不能安心。”
“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玛格姐姐,我从前都不知道你对那些可怕的毒物很有研究……”乌尔里克二世踌躇一阵,最后还是选择直接说出来, “可既然你都知道长期接触那些含砷的药物到一定程度会导致死亡,又为什么不阻止乔瑟夫……”
玛格丽特深深看了弟弟一眼,很是无奈地叹口气:“我之前也不知道那么多,这些都是我最近新看到的一本书上写的。”
“居然还有这种书?”国王陛下立刻来了兴趣,“叫什么名字?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是一本还在编撰的书,我收到的也只是一部分的初稿。”
玛格丽特解释道:“也许您还记得怀特伯爵,他的一位朋友在目睹一些命案后突发奇想,想要把世界各地、从古到今验尸官们的验尸经验整理并验证一遍,将正确的经验合订成一本书,然后交给庞纳治安所中的人学习,也许这样能提高他们办案的效率。”
乌尔里克二世稍微想了下便明白了其中的益处,顿时面露赞叹:“这可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之前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样的好事我们应该大力支持才对!对了,那人是一个人在做吗?还是已经把这个提案上交给皇家医学会了?”
玛格丽特:“那人的身份有些……他曾经是位外科医生,但因为一次截肢手术中出了差错,已经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只是他的个人人品我信得过,所以打算过段时间,等他再多写出一点再向您汇报。”
乌尔里克二世沉吟片刻,有些不太理解地摇摇头:“我听说截肢本来就是失败率很高的手术,一次失败就被吊销执照这也太严格了一些……”
玛格丽特沉默片刻,还是委婉提醒了一下:“您还记得莎利斯伯爵的长子手术失败的那件事吗?”
“当然记得,那件事可是……”
将几年前听到的传闻和现在的消息结合起来,国王陛下刚露出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又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他还真是倒霉。”
“能在被吊销医生执照之后还想出这种方式为王国的医学做贡献,他也是一个很值得敬佩的人。虽然不能公开支持,但我也愿意为他的研究提供一些便利……”乌尔里克二世如此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先看看他写的东西值不值得。”
“这样再好不过。他送过来的初稿就放在我的房间里,稍后我会让人送给您。”
“也不用那么麻烦,直接让你的侍女去拿就好。”年轻的国王笑着说道,“正好我们一起看看,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还没看过这种类型的书呢。”
***
因为之后的“读书讨论会”,玛格丽特足足与弟弟聊了三个多小时才从房间中出来。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她欣赏了片刻廊外的夕阳,这才带着侍女走回王宫寝室区。
“对了,夏洛蒂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回到自己的房间,趁着女仆替自己解下裙撑时玛格丽特总算想起刚回来时听到的消息,顺便询问自己的侍女。
“那边说王后殿下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哭了,作息也变得很规律,只是时常会看着窗外发呆……”侍女压低声音回道,“听说夏洛蒂殿下又给帕鲁本大公夫人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太清楚,不过这次陛下没有扣押,让她寄出去了……”
玛格丽特点点头,在女仆的服侍换上下午茶袍。
“让她注意一些,有什么情况及时通报。”她从全身镜中看向自己的侍女,“一旦有突发情况,要把保护王后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
侍女应是,与女仆一起捧起公主殿下换下的外裙,走到外间交给对方打理。
等她回来时,玛格丽特已经坐到了写字台前,快速写好了一封信。
“把信交给皮埃尔,让他转交给怀特伯爵。”玛格丽特在信封上写上一行地址,盖上火漆印,“不用太避着人,让他们看到。”
与需要长期居住在雇主家中的女仆男仆不同,女性王室成员的侍女通常都由贵族家的女儿担任。
除非跟随雇主外出,平时公主殿下不出王宫的时候她们也会在晚上返回自己的家中。
今日当值的侍女露易丝收到公主殿下的命令,看了眼室内钟表上的时间后在心中计算一番,很快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宫。
她没有带手包,只披了一件披肩就准备离开。可今天下午的风有些大,年轻侍女一路按着帽子行走的样子在外人看来缺少一些端庄,冒失中带着一点可爱。
变故发生在她打算登上马车的那一刻。随着女人的一声惊呼,一封信从她的披肩中滑出,跟着风飞向远处。
周围路过的一队侍卫听到她的求助声立刻上前帮忙,其中一位年轻侍卫动作比较灵敏,趁着晚风暂歇的空当抓住了那封信,小跑着将其抵还给还站在马车边的侍女。
“多谢。”
侍女露易丝接过信检查一番,明显松下一口气,再也不敢大意,捏着信封登上了马车。
等马车驶出王宫,侍卫队队长才朝那位帮了大忙的年轻侍卫招招手,小声询问:“刚刚那封信里有什么,注意到信封上写了什么吗?”
年轻侍卫愣了下,但还是习惯性服从了长官的命令,回答道:“没什么,应该只有一页纸……地址我没仔细看,好像是寄往怀特郡的……”
队长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招来自己的副手让他继续带领队伍巡逻,自己却快步朝王宫内走去。
第360章
360
自从听说利昂娜一行人即将回到帕克丝庄园后,整个庄园似乎都活了过来。
梅太太脸上难得见到了笑容,开始指挥平时都没什么工作的几位女仆一起大扫除。
尤利娅太太更是非常激动。她将近一个月“没看到”自己的儿子,自从收到电报后就开始在厨房忙活,准备为许久不见的雇主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不过大家的兴奋没有持续太久,在看到满脸病容的利昂娜在男仆“托马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后,梅太太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趁着众人都在用晚餐时她把自己的侄子拎到一边,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后,不禁也跟着陷入沉默。
霍恩先生确实不是杀死雇主的真凶——这个认知终于让她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那个结解开了,但真相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多少轻松,也能理解为什么小主人迟迟无法从打击中走出来。
不管前任怀特伯爵多么怜悯穷人,他本身的出身就注定他必须站到贵族那一边。
换句话说,站在现在的马黎王国里,他只要真的想要改变现状, 想要做些实事,那他就不能放弃自己的贵族身份……可他要做的,偏偏又会影响整个上层阶级的利益。
他的身份注定他不会得到大部分劳工阶级的信任,他做的事注定会遭受贵族和资本家的怨恨。
所以在最后,当国王心中的天平也开始倾斜后, 他会以那种形式去世似乎也并不是不可想象的。
可无论谁对谁错, 逝者已逝,如果复仇的代价是献出她的性命和未来,就算会对不起自己曾经的主人, 梅太太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小主人要那样做……
看向面前的紧闭的房门,老妇不由再次叹息一声t。
自从利昂娜从庞纳城中回来已经过去十天。这十天里她的病算是慢慢有了好转, 除了被凉风吹到后会咳嗽几声, 倒是可以下地走路了。
不过比起身体情况,她的精神状态更加令人担心。这十天她几乎是把自己关在了利昂哈特的旧房间里看书,除了一些必要交流几乎不跟人说话……这让梅太太回想起了四年前那场意外之后,她也曾这样自我封闭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情感上,梅太太当然不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继续这样消沉下去,可作为一位专业的女管家,她其实不该对主人的行为进行过多干涉……
就在老妇人站在门口陷入沉思时,一道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内的沉默。
负责打理怀特伯爵家财产的经纪人皮埃尔先生匆匆上楼,看到梅太太后眼前一亮,赶紧快走两步上前:“日安,梅太太。请问弗鲁门阁下现在在哪里? ”
他的声音有些大,梅太太先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轻声道:“弗鲁门阁下正在休息……”
“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皮埃尔先生焦急道,“是庞纳城那边,玛格丽特殿下那边来信了……”
因为之前的事,梅太太不可避免地对王室成员产生了一些抵触,此时听到玛格丽特公主的名字立刻蹙起眉。
不过没等她说些什么,原本紧闭的房门却打开了,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小弗鲁门先生还在生病、且最近都不愿意见人的事,居住在帕克丝庄园中的人都清楚。皮埃尔先生也没有一定要进入室内的意思,直接把信递过去,只等着对方阅读完毕后给出一个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站在门外的两人谁都没有再出声,只默契而安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皮埃尔心中默念的数字数到一百,房间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许久没有露面的小弗鲁门先生站在门口,脸颊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消瘦了一些,此时双眉紧皱,严肃的表情倒让她显得都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麻烦你给大公主殿下拍一封电报,我会尽快返回庞纳城。”她轻咳一声,用还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过我还需要准备一下,最晚明天晚上,希望她能理解……”
皮埃尔先生收到回复便快步离开了,但梅太太还没有走。
利昂娜对上老妇那满双含担忧的眼睛,抿着唇移开视线,沉默片刻后才下定决心般看了回来。
“这些天让您担心了,我已经没事了……”她像小时候那样牵住老妇的指尖,脸部的肌肉尽量放柔和,轻声说道,“您可以放心,我不会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这次玛格丽特殿下有些棘手事需要我的帮助……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梅太太看着她那似乎已经恢复到往日状态的笑容,心口却像是被什么揪住般难受,手指不由蜷缩起来,将对面人的手握紧自己的掌心。
“……您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老人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闭上眼,伸出另一只手盖到利昂娜的手背上,低头缓缓道:“我知道我的话不能改变什么,可我只是希望您能……想想您的母亲。她真的很不容易……她原本身体就不太好,能生下你们,能看到你们出生,她很高兴,她说看着你们躺在她怀里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所以请您不要……一定不要……”
“我明白,梅太太。”
利昂娜回握住老妇人的手,低声承诺道:“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安全回来。”
***
3月28日,随着第一次议会正式召开,今年的庞纳社交季也随之拉开序幕。
尽管每年的社交季的重点活动都集中在四月末到五月,可这丝毫不影响许多从旧大陆度假回来的小姐贵妇们现在来到庞纳城,提前为今年的社交活动做准备。
这次从中央火车站出来时,利昂娜明显能感觉到街上的气氛热闹了不少。
尽管庞纳城依然是那个弥漫着烟雾、很难看到蓝天的庞纳城,但忙碌的人群还是久违地让她感受到一丝生气。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明明只是离开了半个月,她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迷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利昂娜就因为手指碰到口袋里的信封而清醒过来。
尽管上次与大公主见面算是不欢而散,但冷静下来后,利昂娜也明白玛格丽特公主不太可能是知情者。
当时她的丈夫刚刚离世不到两年,正是需要低调的时候,更何况玛格丽特当年算是被国王“逐出”庞纳城的,就算她愿意做这种“脏活”,乌尔里克二世也未必敢把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这个曾经让自己感到威胁的胞姐手里。
只是想通归想通,利昂娜心中那层对王室成员的迁怒却不会那么快消除。
这次如果不是大公主主动写信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到多久才会自我消化掉那些负面情绪。
玛格丽特公主的信中其实并没有详细写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烦,空白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我需要你,立刻来见我”,仅此而已。
可利昂娜明白,越是简短的消息往往意味着情况越严重——虽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对方是为了继续之前那没有结果的对话,故意用这种看起来很严重的短讯把她逼回庞纳城——但一旦是真的有危险,而她因为心中的那些别扭延误了时间,那她事后必定会更加后悔。
繁杂的思绪让她的大脑再次抽疼了一下,利昂娜上车的脚步跟着顿了下,忍不住再次按住太阳穴。
“……您的头还在疼吗?”跟在身后的波文拎着行李箱,有些担心地看向她,“实在不行您先回公寓里休息一下,明天去王宫也是一样的。”
利昂娜静静等到那股刺痛感过去才缓缓:“不……说好最晚今天那就是今天,不能食言。”
波文知道自己说不动她,又看了看另一边已经把行李箱放到马车上方的黑皮肤男仆,最后还是带着满腹忧虑跟着登上马车。
工作日的午后街道并不算拥堵,很快马车就来到艾安萨王宫门前。
利昂娜原本想要车上的另外两人先回尤默尔大街的公寓等待,可基于她上次直接在车上昏迷的经历,两人脸上都露出不赞成的表情。
“您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等在这里,一旦发生什么也方便把您接回去。”波文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理由,并看向坐在对面的黑皮肤男仆,“我想作为一位合格的男仆,应该可以''独自''把行李安全送到公寓。你说是吧,''托马斯''?”
他咬字的重音实在太明显,原本半垂着头的男仆不由抬眼看过来。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有时候老老实实等在门口可什么都做不了。”
谢尔比转头看向正准备下车的雇主,深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退让:“艾安萨王宫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一旦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利文朗先生一个人会很难应对… …”
波文闻言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刻愤怒到想要撸袖子:“你什么意——”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都在这里待着吧。”
利昂娜不想听他们继续争吵什么废话,正好她看到大公主殿下的侍女已经走到了王宫门口,直接开门跳下马车。
随着马车门被关上,两个男人在车厢里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十分安静。
“对了,你们谁要走谁要留下我不管,但租赁马车的价格你们自己去跟车夫谈。”
下一秒,小弗鲁门先生又突然快速打开车门,补充说道:“我不知道会进去多长时间,要是车夫想离开,需要重新找车,你们记得把放在车顶的行李取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