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楼烬上一次来神界才过去两个月,他骤然觉得自己好像最近往神界跑得有点勤了。
但满打满算也就两三次,还都是拜这个玉冥杯所赐。
临告别,易明稍作犹豫,还是提醒道:“这一阵神界气氛不大对,你处处收敛着点。”
楼烬问:“气氛哪里不大对?”
“就总觉得……好像人人都挺紧张的,”易明说,“最紧张的就是那个龚宁,前两日碰到他,他脸色铁青,连招呼都没打。”
楼烬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大概率是魔君出现在无上宫一事的消息没封住,走漏了出去,公上胥应该也有所动作,所以像易明这种不怎么亲君的神还未曾得知。
这件事很可能意味着数百年来神魔两界的相安无事就此告终,到时候,恐怕就不仅仅只是这两界的事了。
易明又道:“让你徒弟们也小心点吧,特别是那个新来的,感觉他挺冒失的,不比你大弟子八面玲珑。”
楼烬:这不巧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真就是那个新来的。
“不必担心,他……”
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应该……不会再来了。
谢过易明,楼烬拿着玉冥杯往西乐宫去。
越往西乐宫近的地方,住的往往都是跟公上胥来往比较密切的神,而也恰恰因为如此,楼烬愈发能体会到易明口中说的那种“紧张”感。
到了西乐宫,这里破天荒的居然没有仙娥语笑喧阗,四周甚至安静得有点不自然,来往的仙侍也都行色匆匆,见了楼烬,只短暂地屈了一下膝。
楼烬拦住一位仙侍,问道:“陛下可在宫中?”
那仙侍答:“回上仙,在的,但是可能不方便待客,容小仙先去禀报一二可好?”
楼烬于是点点头。
他在原地等着,仙侍前脚刚走,后脚,他所身处的地方则骤然风云变幻,云海渐渐涨了上来,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楼烬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阴魂不散的龚宁。
他暂时没有什么动作,仔细地观察起周遭的变化来。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结界中。
这是龚宁为杀楼烬专门设下的,和无上宫的那个类似,如同囚兽之笼,只要楼烬一走进来就会立马触发,且以他的修为绝对逃脱不了。
而且,这个结界还能压制楼烬的法力,让他不能故技重施,再以裂丹威胁到龚宁。
不久前,楼烬才一入神界,龚宁便敏锐地感知到了。
他很想在楼烬现身的一刹那就出手,但他不能在易明眼皮子底下杀人,不明所以的易明一定会选择帮助自己的挚友。
而且,他也不能惊动公上胥,因为这一切都是未经许可私自而行。
公上胥说过,不能让此事闹大,要瞒着众人暗中调查。
但龚宁不愿那么麻烦。
明明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内鬼,只要严刑拷打,不怕这人吐不出来真相。
于是龚宁一直在等楼烬自投罗网。
这一次,龚宁有必杀的把握和信心。
他甚至不愿就地将楼烬斩杀,而是打着将他生擒的主意,势必要从这姓楼的口中问出一些什么。
龚宁的身影几乎和周遭的云海混为一体,神出鬼没又无迹可查,上一秒结界的光屏才刚落下,下一秒,一道法决已然袭向了楼烬的后心。
楼烬反应极快,横向一闪。
“你就非得杀我?”楼烬远远地问他,看不出什么神色。
“少废话!”龚宁冷声道,提剑便上。
对于龚宁密如雨点的攻击,楼烬且躲且退,还是那一套迎敌之法。
见此情形,龚宁当然以为自己已经占了上风。
但他吃了上次的亏,不再穷追,而是左右上万道剑风打出,成海水吞没之态,铺天盖地,势卷万顷,向楼烬席卷而去。
震耳欲聋的巨声霎时响彻天地!
我看你躲。
龚宁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
你躲得过一道,又如何躲得过这万道讨伐?
远处,楼烬似乎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躲过这一招了。
于是他就不躲也不藏,生生用血肉将这万道白光尽数吃下!
龚宁笑意更甚了。
这一击下去,楼烬断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死了更好,等楼烬死了,那个赴烟没了和他里应外合的奸细,也不过是孤军奋战而已。
如是一想,龚宁又一抬手。
再加一万!
先前的白光还没退去,又添了这么一遭,如同火上又浇烈酒,可龚宁还是觉得不够痛快。
他但凡想到自己在楼烬身上丢的面子,他就恨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
龚宁啧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光如潮水一般渐渐消散。
白光已经将结界里的云雾驱散殆尽,可楼烬却还站在原地,屹立不动。
龚宁以为他就这么站着死了,正要上前,依稀间,却见楼烬好像笑了一下。
他稍一愣神,在这一瞬,楼烬猝然消失。
龚宁还没反应过来,耳后,那一贯云淡风轻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了开这个结界,想必你也要花很多灵力。”
龚宁猛然转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死,”他对着空气冷笑,“当真是我小觑你了。”
“过奖了,也是托你这结界的福。”
楼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龚宁方才是大惊之下脑袋都不灵光了,这会冷静下来,很快分辨出了楼烬的位置。
他提剑而上,化为一道长虹,向虚空一刺,则眼前透明的屏障像布一样被砍碎,终于现出楼烬的身形来。
没想到,这姓楼的还有空施一招障眼法。
但都是雕虫小技,龚宁不屑嗤鼻。
“只会躲算什么真本事,也不嫌丢人?”他嘲讽道。
“我觉得上神比较丢人。”楼烬却笑了,“你看上了我,强求不成,又恼羞成怒,欲杀我而后快,这事合该写成话本子,传颂整个神界的。”
“放屁!”龚宁大怒之下口不择言,“你与魔界勾结,自然应当以死谢罪!”
他之所以会震怒,是因为楼烬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
龚宁位列上神首班,六界之中从来没有他想得又得不到的人,连公上胥在和离后都对他一直念念不忘,这姓楼的又凭什么?!
“我本还想看在你的相貌上留你一命,”龚宁怒极反笑,“现在看来,是我太过仁慈!”
楼烬挑了挑眉,“你真能鬼扯。”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龚宁。
龚宁的攻击再不留一分情面,虽然他身上有一半的法力都被他设下的结界而牵着,但剩下的那一半已经绰绰有余。
他倾全力而出,以剑破虹,在半空画了一道满圆,贯地而坠!
“受死吧!!”龚宁怒吼。
铛——
随着这声震响,剑端竟应声而折!
龚宁不可置信地看着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楼烬,剑头坠落在他的脚边。甚至还弹了两下。
叮当——
“你、你居然——!!”
龚宁骇目惊心。
“托您的福,飞升了。”楼烬道,“又托这结界的福,刚好能对付你。”
龚宁登时满面惨白,他根本不相信,上次见面只不过是两个月之前,当时楼烬明明还只是上仙!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龚宁的一双眼干涩至极,连眼珠都再转不动。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楼烬真的已然成神,那么设若今日他做的事真的传到公上胥的耳朵里,他真的就要玩完了。
这可是弑神。
杀一个仙无所谓,十个仙也无所谓,可……可楼烬如果真的是神……
他会因此落罪,受普天之下最重的神罚,甚至可能会被剔去神骨,烙上罪枷,永生永世流放冲虚殿!
所以,留给龚宁的只有一条路。
他决不能让楼烬活着走出结界!
龚宁的面上,五官渐渐狰狞。
楼烬很快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自然也不会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劝他收手。
两道霸道至极的神力就此撞在一起,楼烬亦用出了全力,在他的身后,一条金鳞巨龙腾空而出,折射出炫目又瑰丽的金光。
伴随着一声苍茫的龙吟,结界被从内部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龚宁飞出去了数万里,他慌忙收回灵力,在空中勉强稳住身形。
再看去时,哪里还能见得到楼烬的踪影。
一切就此结束,万籁俱寂。
龚宁浑身的衣衫已经被血完全浸透,这是他自己的血。他低下头,腹部还深深嵌着一枚龙鳞。
他想把鳞片拔下来,然而只要稍稍一碰,刺骨的疼痛就会贯彻他的天灵。
龚宁不敢再动了。
他接连呕出好几口血,那些血淌在地上,倒映着他瞠目结舌的脸。
良久,他才找回神志,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无上宫里走去。
直到现在,他都是恍惚的。
龙鳞。
这个楼烬,到底是什么人?!
-----
龚宁在无上宫外等了足足五个时辰,公上胥才有空见他。
彼时龚宁正一手捂着腹部,那里正汩汩不断淌出鲜血,无论如何施法都止不住。
“陛下……”
扑通一声,龚宁重重跪在地上。
公上胥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你这一身是……怎么弄的?”
“是楼烬,”龚宁艰难开口,“他……要杀我。”
“他要杀你?”公上胥一怔,“他怎么可能杀得了你?”
“他和魔界勾结,从魔界那里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好处,以至于功法大涨,现在已经飞升成神……他要取我性命,我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龚宁气若游丝。
“你先别说话了,”公上胥眉头深深皱起,“疗伤重要。”
他将龚宁抱起来,自然而然看到了龚宁腹部的那枚龙鳞,指尖轻轻抚了上去,稍作停顿,将鳞片拔了下来。
一大股血涌了出来,龚宁痛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公上胥将龚宁安置好,看着手心躺着的那片龙鳞,愣了好一会。
随后,他快步走到西乐宫内的一片小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湖底,连接着另一方洞天。
这是一片桃林,林中设一小亭,亭中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
那人头戴斗笠,轻纱掩面,手底下是一把古琴,随着指尖的波动,悠悠弦音穿林而来。
公上胥上前跪下,道:“清元前辈。”
此时的公上胥和以往都不同,凝重二字几乎写在了他的脸上。
闻言,那人抬起头,向公上胥所在的地方看了过来。
这是一个老妪,岁月的纵横深深刻在了她的皮肤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来了。”清元道。
公上胥站起身,将手中的龙鳞递了过去,“前辈,这是不是你说的……”
在看到龙鳞的一刹那,清元的神色兀然一变。
“……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公上胥道,“您认认,这是不是如炼前辈的那一枚?”
清元颤抖着将龙鳞接了过去,指尖在边缘缓慢地摩挲着。
她沉默了很久,才道:“他早已经死了,你又何必骗我?”
“我怎敢骗您。他当年受了那样的冤屈,最后含恨而终,如果真的是他,我们——”
“他已经死了。”清元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公上胥,她笃然道,“我亲眼见到的,他已经死了。”
公上胥还要说什么,清元却站起了身,不愿再听。
她整个佝偻的身躯都在抖,掩面的轻纱也在一下一下晃着。
见她如此,公上胥也明白,这是逐客令。
尽管还有很多想问的,但他不能忤逆清元,于是只好恭恭敬敬地告离,走出了桃林。
是时风起,吹落了千万朵桃花。
清元握紧了手中的金鳞。
锋利的边缘将她掌心划破,一滴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淌了下来。
滴答——
—第一卷·相由心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