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21.1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第一眼看见的画面是什么?
之前罗莎琳对这个问题没有过一个清楚的答案(女神在上,她的早晨一贯是忙碌地准备去上学或者上班),可是现在, 她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就是现在她看到的这样。
亚瑟兰德沉沉地睡在她的身边, 面颊红润, 呼吸轻柔, 一条白玉雕成似的手臂横在身前, 丰润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地翘起。他平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色长发这时凌乱地散在身上, 可是他瞧起来还是该死地美艳极了。
罗莎琳心里痒痒地想要将睡美人吻醒,可是她也知道昨天从一个白天折腾到晚上,亚瑟兰德大概已经累极了(他的眼尾还残留着一些红晕呢),因此她只是轻轻地吻了吻睡美人的额头,便轻手轻脚地下床去了。
蹑手蹑脚地踱到寝殿的外面,回头看看亚瑟兰德依然睡得安稳香甜,罗莎琳才松了口气,放松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身子。壁炉烧得旺旺的,国王寝殿的温度保持得十分适宜,因此她赤着脚披着睡袍踩在地毯上,也并没有感觉到雪山的寒气——
老实说,这国王居住的大套间实在是舒适极了:白色的宫廷式天篷大床,织锦的长被,床帐漫漫地垂下(更别提里面睡着一个美人)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松脂香气,一片静谧。亚瑟兰德似乎格外钟情于的雪山冷灰白色系。这不难理解。他自己便是雪山幽兰一样的冷白色美人。
也许是爱屋及乌,罗莎琳初到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只觉得这冰冷色调的城堡充斥着蓝幽幽阴森森的冷气,如今倒也觉得,这些银白的金属色,还有灰色纹理的大理石浮雕,天鹅绒质感的白色帘帐,它们素雅,大气,干净,没有“金碧辉煌”的俗气与热闹,反倒真正地使她的内心感到了一种宁静。
她心里暗自笑自己,这可真是西方人爱说的“我心安处是家乡”了(Home is where heart is)。
罗莎琳走到旁边的国王起居厅去,安娜已经在那里挤眉弄眼地等着她了,罗莎琳也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
安娜秘密地一挑眉毛:“你过得不错?”
罗莎琳笑嘻嘻地答:“我过得很好。”
两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都大笑起来。罗莎琳简直觉得,这是自己来到空灵大陆上过得第二舒心的一天(第一大概是成功置换出金属铉的那一天),清晨雪山山巅的阳光下,凯汀斯斯普林斯的空气都显得香甜。
安娜也不含糊,左手塞给她一个纯银铸造的托盘,那上面是一些精致的早餐,右手则往罗莎琳的另一条手臂里挂了两件沉沉的华丽锦缎双排扣长袍。宫殿的内务总理退开半步,笑眯眯地抱起手臂:“陛下他晨起的时候一贯脾气很大,谁都不要见。不过我想你一定是一个特例。”
安娜说着,向着她挤了挤眼睛:“去吧。我打赌他一定想要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里看见你。”
事实上,罗莎琳回到国王寝殿的时机刚刚好:她轻手轻脚地将早餐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再把那两件繁复华丽的丝缎双排扣长袍挂好,转过身去,亚瑟兰德正好懵懵地醒转过来。
伊里斯王瞧着罗莎琳沐浴在清晨阳光中的背影,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句:“爱琳?”
罗莎琳则是慢条斯理地撩开宫廷天篷床的帘帐,施施然在床边坐下,亚瑟兰德愣愣地瞧着她,似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罗莎琳忽然迅速地俯下身来,双手锁住睡美人的脸颊,不给睡美人任何反应的机会,就凶狠而迅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亚瑟兰德只来得及“唔”了一声,剩下的声音便都消失在亲吻里。
这一吻不知道缠绵了多久,直到伊里斯王气喘吁吁地低声告饶,罗莎琳才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放过了他。作为替代的,人族女子将双手撑在伊里斯王的身侧,长发垂下,额头抵在他的额前,在呼吸相闻的一方小天地间,低声地威胁:“说,爱琳是谁,是不是你认识我之前的小情人?”
亚瑟兰德被她突如其来的深吻亲得眼神都乱了,他仰着脸半躺在床上,两颊潮红,眼睛水润迷蒙,语气倒是有了一些委屈与可怜巴巴:“明明是你让我叫你爱琳,你这不讲道理的恶霸。”
罗莎琳一愣,然后抑制不住地躺倒在他身旁大笑起来。笑了好久,她才翻了一个身卷上床去,捧着亚瑟兰德的脸就是一阵揉搓:“我就是恶霸,就是恶霸,谁让你招惹了我了,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亚瑟兰德嘴上“哼”了一声,手臂却悄悄地环在罗莎琳的腰上,牢牢地将她抱紧。他气哼哼地咬了咬嘴唇:“要我不后悔也可以,那,”他面颊微红,转过头去,悄悄地觑了她一眼,“那你得再亲我一下才行。”
罗莎琳就低低地笑了:“好极了,我的美人,正有此意。”
当然很久以后的罗莎琳再回顾自己这时的荒唐,自己也大跌眼镜:那一个旁人眼里为人坦诚爽快,行事却周到有礼有分寸的材料学专家罗博士,谈起恋爱来竟然是这样一副蛮不讲理的土匪模样。
可乐的是,亚瑟兰德这个被土匪强抢的美人竟然也同她玩得闹得乐此不疲。当罗莎琳带着亚瑟兰德闹过一阵又一阵的荒唐事,她看着伊里斯王那水光潋滟的眼睛,咬住她一缕长发的嘴唇,似忍耐又似欢愉的表情,心里终于恍然大悟——
大概,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热恋期。
原来,她竟然也会陷入这样狂热的爱恋。
真好,恋爱原来是这样好的事情。
第22章
Chapter 22
22.1
很久以后, 当罗莎琳再次回想起这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她想,她是真的体验过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
她将日常生活的家当搬进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国王套间,工作室却依然设立在格兰平雪山的深山里。当然亚瑟兰德不会反对她继续工作(事实上,她专心致志工作的样子依旧该死地吸引亚瑟兰德) ,因此格兰平的清晨里,晨起的伊里斯族人常常看见他们优雅矜持的君王环抱着他的爱人,展开双翼飞向她的工作室。
安德烈发誓,他不止一次地听见热恋中的情侣在飞行的途中交换些幼稚至极的无聊对话。比如罗莎琳会说:“我们第一次一同飞行的时候,你可是一把将我从佩加索斯身上撂了下去。我看你那时候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而亚瑟兰德则说:“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笑起来,又是一番耳鬓厮磨,直听得安德烈将一双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过好在这样幼稚的对话没有影响到罗莎琳的工作道德。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在工作室放下,伊里斯王便会回到凯汀斯斯普林斯照常议事(尽管每一个早晨他都对罗莎琳依依不舍),而罗莎琳便也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去。
自从金属铉被提取,铉甲被制作,伊里斯族人对于罗莎琳与老鲁博的非议十分明显地t少了下去。他们开始真正接纳这两个人族的外来者在格兰平雪山里长久地生活——
当然之前伊里斯族对待他们也十分周到有礼, 毕竟伊里斯是纤细温和善良的族群, 但那显然是一种客气的待客之道, 在罗莎琳和鲁博显露出长久留下的打算时,一些族人便显露出了一些颇为困惑的异议与微词。
好在罗莎琳的运气不算太坏, 新金属材料的应用虽然也经历了一些失败, 耗费了不少的时间来研究开发, 终于还是在漫长的寒季过去之后得到了可观的进展。伊里斯族人真心的接纳,也使得罗莎琳更敢于放开手脚地尝试一些新的研究。
她曾经私下里在亚瑟兰德日常办公的图书室和他讨论过:“在我的家乡,我们的文明中有过一段被史学家称作'中世纪'的历史,和空灵大陆目前的状态有一些相像:土地的生产力不算太高,因此人口的增长减缓呈周期性,各族群容易因为匮乏的食物以及生活资源产生混战。大家都想活下去,因此我想,王国之间的战争也很难定义,哪一方是绝对的正义或非正义。”
这样说着,罗莎琳顿了顿,遗憾地说:“可惜我是做高新技术材料的,对物理化学还熟悉一些,想要做农业,还有工程基建,去提高生产力,这些我是真的不在行。冷兵器时代——我是说,我们家乡的文明里将这里现在使用的武器定义为冷兵器——冷兵器时代里,材料学家的作用好像更多的是发挥在军事上。”
虽然亚瑟兰德狂热地陷入前所未有的爱恋,生活节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他也依然记得自己属于君王的职责。当罗莎琳这样与他谈论起家国大事,亚瑟兰德也没有再沉浸在同她亲近的情绪里,而是严肃地思考,琢磨起罗莎琳的表达。
“'冷'兵器,”他沉吟地说,“那么我假定,与它相对的,你们拥有另一种定义下的'热'兵器?”
“是的,”罗莎琳点点头,“冷热的定义不仅仅是温度,而是——我怎么说呢?你这样想:长剑,短剑,匕首,长矛——这些武器的使用,源头的发力来自于使用者自己的肌肉与力量。使用这样的兵器一对一地决斗,输赢的关键主要依靠的还是使用者自己的技巧和体能。而热兵器则不太一样。热兵器是通过使用化学或者物理的方法,储存一些可以短时间内爆发出来的属于物质的能量,代替使用者自身的肌肉力量,因此得以击杀也许比自身更为强大的对方。”
亚瑟兰德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种武器的威力与严重性。他严肃地说:“而你能够制作出这样的武器,爱琳?”
而罗莎琳沉默了一下之后,轻轻地说:“也许可以,兰蒂,但是,”
亚瑟兰德看着她,罗莎琳抬起头来,目光依然是他最熟悉的那一种平静与坚定。她坦诚地说:“但是,我目前并不想做。”
火药,火铳,爆燃物,罗莎琳想,自己拥有这样的思路与眼界上的前景,如果真实地从实用角度切入实验化学这一方面的研究,未尝不能在这一片陌生的空灵大陆上做出威力足够颠覆各族群之间既定实力格局的杀伤性武器。
可是她真的想要将这样的武器,在现在这样文明发展的阶段,带来空灵大陆上吗?
罗莎琳说:“先不谈这一种武器在我的家乡被研发制作,是伴随着社会全方位各方各面生产的进步——比如更为成熟的金属工业,还有更加稳定的社会结构——在眼下社会与文明的进程没有进步到那一步的情况下,能不能制作出可以被安全使用的热武器还两说,”
顿了顿,罗莎琳握住亚瑟兰德的手,恳切地说:“即使它真的可以被制作出来,它对空灵大陆各族群带来的影响,也远远不是我能够估量的,兰蒂。武器本身的发明存在也许没有对错,要看使用它的人抱有怎样的目的,可是,在战争频发的空灵大陆,一切文明都还在探索生长。在这样没有定数的情况下,热武器如果落到了不应当掌握它们的人或族群手里,它带来的后果也许会是毁灭性的,兰蒂。就像,”
她想了想,“就像我的家乡里,一种威力更强大的'核'武器一样。”
亚瑟兰德安静地听着。他反握住她的手:“可是,它们最终还是会被制作出来。”
“是的,当然它们最终一定会被制作出来,”罗莎琳点点头,“但是,不应该是由我,不应该是现在,不应该是在这个时代。它会在文明发展到一定规模时由空灵大陆的族群自然地发现——我想,这才更加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我的知识可以推动并加速很多应当被推动并加速的事情的进程,兰蒂,你也知道我渴望为空灵大陆的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是,有些事情如果过于急躁地做出来,有很大可能会与初衷背道而驰。有些东西在发明制作的时候是出于好心,最后却被证明有害。因此,我心里也有一些界限,会认为有些事情可为,而有些事情不可为。我得为我的行为,以及它所有可能带来的后果负责。——不过,”
科学家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不过,陛下,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这是罗莎琳第一次颇为轻快地称呼他为“ Your majesty” ,亚瑟兰德一怔,罗莎琳已经低头将一柄机括弓弩从手袋中拿了出来。
她微笑着说:“虽然有些事不可为,但是另一些符合历史与文明进程的发明创造,我当然愿意它们落在我信任的,热爱和平并可以为这一片空灵大陆带来和平的人手中。 ”
22.2
老实说,自己家乡的历史里,机括类的弓弩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大规模运用在军事上,罗莎琳实在不太记得了。但她想,那差不多是公元前后,冷兵器时代的事,这应该没有问题。
伊里斯族虽然身体柔弱,力量弱小,与世隔绝隐世而居,不与其他的族群起冲突,但他们也是属于天空的天然的侦察兵,熟知空灵大陆上其他族群的军事意向与举动。
因此,罗莎琳知道,机括类的弓弩在空灵大陆上尚还没有被广泛使用,如果配合金属铉制成的轻甲,那么说不定真的可以为和平的推演建立奇功。
看见亚瑟兰德疑惑地望着她手中形状奇特的武器,罗莎琳也没有过多地解释,而是将机括弓弩架在手臂上,装载弩箭,拉满弓弦,让弩箭被挂钩挂留在满弓的位置。
亚瑟兰德当然知道罗莎琳一向是以智慧而非武力见长的人物,她对各类武器的训练与使用也兴致缺缺,并不擅长,可是对于她自己制作出的这一件武器,它的运用似乎却没有使她感到多么艰难。亚瑟兰德看着她瞄准了阳台上的一尊装饰用的小雕塑,手指轻轻一扣,弩箭就在同一个刹那松开,飞射而去。
雕塑四分五裂的一瞬间,伊里斯王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一件武器的威力,以及更重要的,他的爱人亲身示范的,这件武器的优势:它的使用者,并不需要大强度的训练与体能。
远程,轻便,无需过强的力量,这无疑是最为适合伊里斯族人的武器。罗莎琳将机括弓弩轻轻地放在他的大理石办公台上,亚瑟兰德深深地看着他的爱人。
他没有发出任何大惊小怪的感慨。他只是轻轻地将罗莎琳揽在怀里。
“爱琳,”亚瑟兰德哑声说,“谢谢你。”
而罗莎琳将工作上的大事解决汇报完毕,心情也十分舒畅,终于又有心思想一想别的事情。
“那就让我来看一看,”她曲起膝盖,慢慢地摩挲了一下亚瑟兰德的小腿,低声地笑了笑,“你想要怎么谢我啊?”
亚瑟兰德的脸颊“腾”地一下又红了。议事时冰冷高傲而从容的伊里斯王这时局促地转过脸去,后退两步,羞涩地任由爱人将他压制在白天鹅绒的墙壁上,为所欲为。
意乱情迷之际,伊里斯王轻喘一声,无意识地将爱人拥紧。
“成为我的王后吧,爱琳,”他呢喃一般地说,“就让先知的预言实现吧——我好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第23章
Chapter 23
23.1
“ Be my queen, Alyn.”
这一句话说出来,罗莎琳其实有过片刻的清醒。
可惜身前的这一个美人实在该死的太过于迷人——平日里高傲矜持,孤芳自赏的一朵高岭之花,t现在眼含水光,轻颤着,可怜可爱地注视她,而那月光一样丝滑的,议事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色长发在她的掌心之下揉得凌乱,双排扣一向扣得严丝合缝的华丽长袍也散落开来,罗莎琳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溃败的叹息。
“好,”她叹息般地说,“做王后就做王后好了。让我们永远不分开。”
23.2
国王图书室的大门从里面打开的时候,安娜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
看见罗莎琳轻轻地开门出来,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内务总管愣了一下,还没有说出什么,罗莎琳便竖起了一只手指在嘴唇边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安娜愣愣地看着只松松地系了一件外袍的罗莎琳,终于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罗莎琳则小声对她说:“他在美人榻上睡着了,我估计怎么也要一个星时才能醒过来。我回去寝殿为他拿一套新衣裳。我们不要吵他。”
安娜好笑地说:“这个样子,今天下午陛下还怎么召见大祭司。”
“哦, ”罗莎琳理着头发,笑了一下, “我想,海琳娜应当不会介意的。我很确定我们没有耽误任何要紧的工作。事实上,不仅没有耽误,我们还有好几个重大的决策要同她商量。”
“噢?”安娜好奇地看看她, “什么大事?我可不可以提前知道?”
“有的事情还不可以,但这一件大家知道了没有关系,”罗莎琳轻描淡写地说,“有很大可能,我会成为亚瑟兰德的王后了。”
23.3
其实,罗莎琳早在心里明白她自己喜欢了亚瑟兰德的时候,就想起过黑袍子先知的那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罗莎琳·梅菲尔德。”他说,“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事实上,在罗莎琳和亚瑟兰德最初听到这个预言时,两个人的反应几乎都是不可思议与嗤之以鼻——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可是,看看现在的他们两个吧——两个人简直好得就像一个,一刻也不想分开。
罗莎琳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她穿戴整齐,走回国王图书室。亚瑟兰德还在美人榻上沉沉地睡着,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红晕。罗莎琳走到他身边坐下,为他掖了掖被子,然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关于“ Queen”的预言,就算他们坚持不举办什么婚姻神授或者觐见的典礼仪式,以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实质上和“夫妻”“婚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虚名上做文章欺骗自己。
罗莎琳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有很大可能,那黑袍的“先知”是真的看到了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不论罗莎琳与亚瑟兰德作出怎样的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
罗莎琳其实感到困惑极了。
是的,困惑——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困惑。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这本小说了。大祭司海琳娜同她谈过话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有很大的可能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在这样的观念的影响下,周围的一切如同温水煮青蛙,一点一滴地蚕食着她对于这个虚构小说世界真实性的排斥与怀疑。
想一想这些人吧: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鲁博,恃才傲物一心扑在锻造上的安德烈,快言快语爽朗利落的安娜,热情真诚又有些迷糊的埃德蒙,轻灵神秘却似乎拥有自己处事智慧的海琳娜,还有亚瑟兰德——亚瑟兰德。
这一些人已经从小说中没有姓名或匆匆带过的单薄的纸片人物,成为了她真正的同事,朋友,恩人,爱人。罗莎琳清晰地意识到,在富斯特村的时候,她曾经完全无法接纳的这虚构中的“空灵大陆”世界观,已经逐渐地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黑袍先知的预言似乎在逐渐地实现了。
这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她,罗莎琳·梅菲尔德,成为了真实的空灵大陆上的灵魂。
罗莎琳怔怔地注视着亚瑟兰德的睡颜,实在难以避免地想起黑袍先知的那些将尽未尽的预言——尤其是关于她和亚瑟兰德的结局,关于露辛达公主,露辛达女王。
黑袍的先知并没有否认露辛达的存在(他甚至说她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这是什么意思?),那么罗莎琳实在很难不郁闷地想到露辛达母亲的结局:难产而亡。
有那么一个瞬间罗莎琳几乎怀疑,这一位难产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指代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可是,走到现在,以亚瑟兰德对她的钟情与痴心,罗莎琳对他们的感情还是可以有着一份认知和自信。她实在觉得伊里斯王很难再像爱她这样,去爱上一个其他的女子,同那个女子结合并抚育露辛达。
所以,罗莎琳是真的由衷地感到困惑:
如果说,在这异世大陆上决定开展自己的生活与新人生是迫不得已,而同亚瑟兰德相恋,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同她个性相违背的事情:因为她本来也不曾拒绝人生中出现一个伴侣存在的可能性,只是觉得遇见合适的人很难,她也不想要将就,因此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
可是,“生小孩”甚至“难产”这件事就大大不同了。
她是真的很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从家乡穿越到了这个“空灵大陆”,在空灵大陆上开始试着接纳自己,开展自己的工作,爱情,还有人生(虽然她还是常常会觉得恍惚,不可思议与思念)。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况,可以使得她愿意接受“难产”这样的结局,去为了诞育一个孩子,而放弃自己这实在是艰辛得来的第二次的人生与生命呢?
罗莎琳困惑地想,这完全不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和她的个性实在相距太远,背道而驰。
人族女子想事情想得太过于出神,以至于爱人朦朦胧胧地醒来她也没有注意到,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亚瑟兰德的一双手臂已经缠上了她的腰际。罗莎琳“哎”的一声轻呼,被他缠拽得跌在他的身上。她将手臂撑在他身侧,亚瑟兰德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在耳后,不满地咕哝:“想什么事情这么专心,都没有看一看我。”
罗莎琳失笑,伸手点了点他泛红的鼻尖:“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当这个伊里斯的王后。”
听到“ Queen”这一个单词,亚瑟兰德一怔,然后一猛子就抱着她坐起身来,毛茸茸的小毯子滑下他的肩头,露出赤裸的手臂,罗莎琳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我给你拿了衣裳,你别冷到了。”然而亚瑟兰德的手臂紧紧地锁住她的腰身,没有放她离开。
伊里斯王眼神迫切地盯着自己的爱人,深邃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珍重,还有患得患失,与小心翼翼。他说:“你答应了我,做我的王后,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了的。你不能反悔。”
听见亚瑟兰德那因为不确定而发紧发涩的声音,罗莎琳心里软和得一塌糊涂。她轻轻地顺了顺亚瑟兰德散乱的长发,温柔地说:“有了这一番来到空灵大陆的奇遇,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永远将有多远。但是在我能够做出决定的时刻,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
23.4
“在我能够做出决定的时刻,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
听到这一句话,亚瑟兰德紧紧地拥住罗莎琳,低下头来,将脸颊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颈间,久久没有动作。
罗莎琳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回抱他,却触手生凉:他光裸在外的肩颈已经有些发凉了,罗莎琳一惊,赶紧伸手推他:“快把衣裳穿好,要不然又要生病了,你这没有安全感的小东西。”
“我没有安全感,”亚瑟兰德闷闷地说,“是谁的错误造成的?”
“是我的,是我的,”罗莎琳啼笑皆非,索性站起身来,径自将崭新的白色里衣和银灰色长袍子拖了过来,一整个丢在他的身上。她将他拽着站起身来,一边扣上他袍子上那华丽繁复的双排扣,一边说:“不过你也很了解我了,我没有真的下定决t心的时候,我就不会对你作出任何我自己知道我自己不能保证的承诺。但我一旦下定了决心做什么事情,那便也再不会反悔了。所以你别担心,我说不会离开你,就再也不会离开你。……抬起胳膊来,穿腰带。”
亚瑟兰德乖乖地将手臂抬起来,在罗莎琳上前半环抱着他的腰身,将那银丝刺绣的腰带佩好时,伊里斯王忽然双臂一合,倏地扶起罗莎琳的腰际,将她高举在半空中。
罗莎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亚瑟兰德已经不自禁将她高举着转起了圈。伊里斯王几乎是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
“爱琳,”他纵声笑道,“我好快活。”
罗莎琳被他转得晕头转向,可是两个人的长发飞舞着卷在一处,她看见平时清冷孤傲不苟言笑的伊里斯王这时流露出这样开怀忘形的快乐,自己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快放我下来,你这大呆子,”她锤了他的肩膀一下,“我有正事要和你说呢。我们必须得谈谈露辛达。”
第24章
Chapter 24
24.1
“露辛达”这个名字亚瑟兰德当然不是第一次听说。
伊里斯王回忆了一下: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应当还是远在富斯特村,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罗莎琳第一次目睹了真正的屠杀,精神濒临崩溃之下, 想要提出的第一个同他利益置换的条件:露辛达公主。
而第二次,便是在他将罗莎琳囚禁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偏殿里,诘问她一切有关伊里斯族,有关他自身的预言。
那时候罗莎琳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一统空灵大陆的第一位王,露辛达大帝。”
不能说亚瑟兰德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那个时候在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罗莎琳制作出雷登罐,他们在隐蔽的暗处目睹了标志着凯美拉形成文明的格维伊昂沦陷之战,他忙着召开圆桌会议,她开始跟着安德烈学习伊里斯族的锻造——这之后就是玫瑰桉林里发生的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吻。
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在这之后就朝着失控的方向狂奔而去,连亚瑟兰德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如此轻易就能够被爱情支配的人。在因为思念罗莎琳而辗转反侧的深夜里, “露辛达”这个名字轻易被他落在了记忆深处,没有再去翻起。
好在亚瑟兰德第三次再从罗莎琳嘴里听见“露辛达”这个名字时, 他们之间终于还是求得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国王会议室里,隔着一张白色大理石凿成的宽大办公书桌,罗莎琳郑重地坐在亲王贵族与臣工觐见的客位上,同亚瑟兰德相对而坐。她的神情十分严肃,亚瑟兰德也就没有玩闹的意思。
罗莎琳说:“我们必须得谈谈露辛达。”
24.2
罗莎琳曾经也想过,要不要坦白地对亚瑟兰德直言相待:“空灵大陆”是一本中世纪奇幻小说中虚构出的世界。
后来她否认了这一个想法, 纯粹是因为出于对亚瑟兰德的爱:对于这一种除了哲学之外没有任何解决方法的,形而上的“存在”问题, 提出来,也许只会对空灵大陆上的生灵徒增怀疑与苦恼,并没有太大的益处。
事实上,连罗莎琳自己都开始怀疑——她身边如此真实运转着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中的世界吗?
当然这种怀疑只让她陷入了更深刻的头疼里面去,没有带给她任何实打实的进益,因此,她选择稍稍地委婉地转变了说法。罗莎琳说:“我曾经对你说过,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一统空灵大陆的第一位女王,露辛达至尊王。”
说到这里,她的呼吸停顿了一下,但她还是很快地将气息调整过来,继续说道:“我依然相信这一件事有很大可能会发生,原因并不是黑袍的先知将它告诉了我,而是我自己曾经亲自阅读过露辛达女王前半生的传奇。”
亚瑟兰德静静地听着,罗莎琳的双手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在我的家乡里,我曾经偶然间阅读过这么一本《空灵大陆史诗》,它的里面记载了露辛达女王那不平凡的一生。当然那时在我的家乡,我以为它只是一本失落的奇闻轶事,我并不知道空灵大陆,它原来竟然真实地存在着。”
听到这里,亚瑟兰德低声地说:“而这一本有关露辛达的史诗,它同样记叙着露辛达父母的结局。”
罗莎琳点点头,苦笑了一声:“事实上,它只记载了一些有关露辛达父亲的轶事。当然了,那位父亲被称作伊里斯族的君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至于她的母亲,呃,”
说到这里,罗莎琳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的母亲,史诗中只提到这么一句话:伊里斯王对露辛达说,'你的母亲因你而死'。——兰蒂。”
亚瑟兰德低沉地“嗯”了一声,罗莎琳说:“那黑袍的先知同样也曾经对我提起过露辛达。他说,我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所以——”
“所以”什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可是办公桌前后的两个人都沉默下去。他们都知道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露辛达女王会是空灵大陆上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亚瑟兰德无疑是露辛达的父亲。
即使没有开口,只是这样沉默地对视,亚瑟兰德和罗莎琳也都清楚地明白:罗莎琳感到非常困惑与苦恼,因为,她显然并不愿意成为这位史诗中“难产的母亲”。
不知道这样沉默了多久,亚瑟兰德哑声开口:“爱琳。”
罗莎琳望着他,伊里斯王低声说:“你知道,为什么伊里斯一族的繁育十分艰难吗?”
罗莎琳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亚瑟兰德牵唇笑了一下:“这是伊里斯一族最顶级的秘密,但是你是我的妻子,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爱琳。 ”
罗莎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伊里斯王轻声地说:“因为伊里斯族是不寻常的翼人族群,因此,仅仅是普通人族繁衍的方式并不能使得伊里斯族人繁衍生息。大祭司这么多年来寻医问药,也只是发现,当伊里斯具有生育意愿的双方都服用金合欢树果实研磨出的粉末超过一个空灵纪年,他们才有一些较小的可能诞育子嗣。而金合欢树本身并不是容易培育的植物。所以,爱琳。”
罗莎琳听得怔住,而亚瑟兰德安静地,深深地凝视她。
“只要我不服用金合欢,什么怀孕与难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说,“我不在乎什么露辛达,我也不在乎什么子嗣。我只是不能失去你。爱琳。”
24.3
“我只是不能失去你,爱琳。”
这一句话说出来,亚瑟兰德心中的焦躁,惶恐与不安忽然都平静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绕过大理石的办公长桌,走到罗莎琳的这一侧。他在她的身前单膝蹲下身来,轻轻地握住她的双手。
罗莎琳显然还在消化伊里斯族的繁衍秘密,她坐在客椅上,怔怔地低头看他,而亚瑟兰德则仰脸看着自己的爱人,微笑着说:“我们讨论过的:如果一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无论我们在途中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改变它最终的结局,那么,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活在当下,长长久久地过好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罗莎琳怔怔地“噢”了一声,亚瑟兰德的笑容就淡了一些。他有些浮躁地说:“你说过了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你不会为了这一个什么无聊的史诗预言便选择离我而去,是不是?爱琳。”
伊里斯王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患得患失让罗莎琳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她赶紧回握住爱人的双手。
“不会,”她连声说,“当然不会,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傻子。”
亚瑟兰德抿了抿嘴唇,罗莎琳就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只是有点意外,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的解决方法竟然会这样简单。毕竟你知道,普通人族在这个时代的避孕方法有些,呃,麻烦。”
这样说着,她咧嘴乐了一下:“女神在上,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是说,兰蒂,本来我心里真的很烦躁,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才好,这下可真是女神庇佑——这简直比我所t有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我现在是半点也不担心了。”
罗莎琳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快乐地捧起亚瑟兰德的脸,在他的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而这俯身一亲,身子就没能再靠回座椅来——亚瑟兰德伸手一拉,罗莎琳“哎”了一声,就往前一扑,撞在半蹲在地的伊里斯王怀里。这一下冲得亚瑟兰德也顺势向后仰面坐倒在地上,可是他的手臂还是紧紧地,近乎于无赖地锁在罗莎琳的腰上。
国王会客厅的大理石地砖上铺了细软的白色凯美拉皮毛地毯,因此罗莎琳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倒也没有担心亚瑟兰德会撞伤,只是无奈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低头蹭了蹭他的额头。
“听我说,”她又亲了他一下,“听我说,亚瑟兰德·斯图亚特,你这没有安全感的小家伙。”
亚瑟兰德气哼哼地“哼”了一声,罗莎琳笑道:“这个什么所谓的'难产',史诗里也许的确预言它会发生,可是,史诗里可没说它应当在什么时候发生,是不是?兰蒂。你的金合欢可以说是使得我完全豁然开朗——如果我们不去主动选择服用它,那么,我相信,在那所谓'最终结局'的到来之前,我们可以有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将形形色色的人生经历一同走过。知晓了这一个结局方式的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的结局到来的时间,将由我们的自由意志主宰。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兰蒂。我们之间肯定将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而亚瑟兰德只是紧紧地揽住她,半天都没有说话。罗莎琳便也安静地将额头抵在他的额上。
两个人在一处依偎了很久,伊里斯王才轻轻地说:“只有我在,你就不会有难产的那一天,爱琳。永远不会。 You are my queen.你是我的珍宝,你是我的女王。我不能失去你,我也不会失去你。罗莎琳·梅菲尔德。”
24.4
事实上,当亚瑟兰德向罗莎琳解释过金合欢树的效用,罗莎琳意识到她根本不可能在自己不去主动选择的情况下怀孕难产,她简直在一瞬间心情大好。
这场谈话真真正正地击碎了她心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使她卸下了一副重担,于是,当她再低头看着漂亮迷人的伊里斯王,看着那一双楚楚含情的眉眼,心里就开始痒痒地想要做别的坏事了——从一切开始的斯凯莱特厅,到国王套间的寝殿,图书室,乃至如今的会客厅,凯汀斯斯普林斯的炎季来临,它和罗莎琳家乡的春天一样,处处生情。
而罗莎琳工作上的进展也出奇地顺利:金属铉的矿石开始被大规模地开采,轻甲的批量制作被圆桌会议提上议程,同时机括弓弩的打造也在如火如荼地开展中。
一件进攻的武器和一件防守的锁甲都被伊里斯族采纳使用,并且亚瑟兰德愿意尊重她的意愿,将她的成果在必要且适当的情况下,分享给空灵大陆上热爱和平的族群,罗莎琳便暂时地停止了金属材料上偏向应用类的研究,琢磨起有关电子粒子的基础研究——
她一直对此很感兴趣,近来一直停留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图书室,阅读空灵大陆上的相关文献。空灵大陆上的“研究”大多由炼金术大师写成,语言很简洁,逻辑也清晰,罗莎琳站在书架前,完全看得入了迷,以至于根本没有听见亚瑟兰德踱进图书室的脚步声。
直到伊里斯王伸出双手,悄悄地自背后将科学家一把捞进怀里,罗莎琳才吓了一大跳地抬起头来:“兰蒂?”
亚瑟兰德不满地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朵,又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长发,小声咕哝道:“看什么东西这么入神,连我进来了都不理我。”
他身材生得高大,这样自背后紧紧地环抱着她不撒手,罗莎琳的整个后背都贴进了他的胸膛,挣脱不开。罗莎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快放开,让我把这个看完。”
而亚瑟兰德却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轻轻地说:“爱琳。”
“嗯?”
“现在我终于不怕你离开了,所以我才这样闹你。”
罗莎琳一怔,亚瑟兰德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之前我需要多么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只在你显露意愿的时候才放纵自己同你亲近。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我如果过多地缠着你,粘着你,会使你恼怒,或者厌烦,因而离我而去。”
短短几句话,其中的情深与黯然听得罗莎琳心下一颤,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放软了语气,低声说:“你松开,我不看了,我陪陪你。真的。”
可是等罗莎琳将查莉的羊皮卷在书架上收好,再回过身去,却看见亚瑟兰德笑得一脸狡黠,那一张漂亮脸孔上全然是计谋得逞的赖皮与得意,看得罗莎琳一怔之后,便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
“好啊你,亚瑟兰德·斯图亚特,”她毫不迟疑地伸手向他的脸上揉去,“你现在可不得了了,我看你不要做伊里斯王了,你去阿拉特的大戏院演苦情戏吧。”
而亚瑟兰德耍赖地将她搂在怀里:“早上的议事太累太辛苦了,我非得要你立刻马上亲我一下,否则我没有进行下一场议事的动力。”
两个人正笑作一团,图书室的窗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没有动力也必须要去紧急议事了,陛下。”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同时吓了一大跳,罗莎琳看见伊里斯王脸上“腾”地升起两片红云。他放开罗莎琳,恼羞得正要发怒,却在看见飞行在半空的族人竟然是神殿大祭司时愕然地收住了声音。
“陛下,”海琳娜轻轻地说,“九日前,炎季第三个月曜轮,无月曜日的伊始,凯美拉人自格维伊昂开始南下,空灵大陆上第一次真正的全族群战争打响了。”
第25章
Chapter 25
25.1
提起“西方中世纪战争”这样的关键词,许多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即是:城堡。
高大笔直的石头城墙,尖顶的塔楼,整齐排列的垛口。
这一种印象背后的原因显而易见:城堡,城墙,还有塔楼是十分有效的防御工事,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建筑一旦建成,就易守难攻;攻城战中,防御的一方往往相对于攻击的一方有着不小的优势。
“攻城战, ”埃德蒙在圆桌上向罗莎琳进一步解释,“在缪尔波恩平原上发生得非常普遍。攻城的方式大多可以归为两个:围困和强攻。而这两种其实对于防御的一方都是有利的。”
强攻不必说了,城堡与城墙天然占据战略高地, 守城的一方往往可以使用少于攻城一方的人手成功抵挡。
至于围困,常常较量的是后方的补给与辎重:谁坚持的时间长,谁便胜利。这一种持久的拉锯战经常两败俱伤,因为城内城外都受到饥饿劳顿的困苦。
“可是,”埃德蒙苦笑了一声, “那是发生在普通人族与普通人族之间的攻城战。对于凯美拉人来说, 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年轻的公爵没有再细说, 但是罗莎琳也明白的。
毕竟,凯美拉人和普通人族体能上的差异是那么明显:当凯美拉人强攻普通人族的堡垒时,他们不怎么需要人族用于攻城的撞车云梯或者投石机,只需要有组织地一部分掩护,一部分进攻,只凭着赤手空拳的蛮力,往往都能将城门活生生地撞开,砸开。
至于对于普通人族攻城士兵伤害不小的防御羽箭,对于凯美拉人来说,效果也不怎么使人满意:如果不能射穿要害,箭阵并不能阻挡皮糙肉厚的凯美拉人前进。
当凯美拉人有了组织,他们便成为天生的身体灵活的骑士,攻击高效的长矛手,刀枪不入的盾牌手,身兼数职,势如破竹。
罗莎琳沉默地看着埃德蒙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不断地向南退去,再退去:
那是一个又一个被凯美拉人南下攻破的阿拉特人族的城市。
年轻的公爵低声说:“这九个无月曜日,凯美拉人连夜行军进攻,当消息传遍空灵大陆时,凯美拉人已经攻破了三座阿拉特王国的城市,直逼阿拉特国都外的唯一防线:帕克维尔城。”
25.2
阿拉特王国是缪尔波恩平原上最大的王国,骑士兵团与雇佣兵作战经验丰富;可是即使t如此,阿拉特王国北部的三座城市依然被凯美拉人轻易地攻下。
战争这样突然而迅猛地爆发,它让空灵大陆上所有的族群都猛地惊醒:尽管所有的族群或多或少都有预料,当凯美拉形成组织和文明,他们的力量将会是强大的,可是当战争真正降临的这一天,空灵大陆的各大族群这才发现,他们还是小视了凯美拉的力量。
罗莎琳站在高高的废弃的塔楼上,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森博利,这是阿拉特北面沦陷失守的城市之一。无月曜日的黑夜里,大地本该漆黑一片,可是阿拉特王国的土地上,野火将漆黑的天空暗暗地染上鲜血的颜色。空气中同样也是浓烟与血液的味道。
罗莎琳不知道这大火连烧了几天几夜,只是废弃的城镇中,连人类嚎哭与惨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远远地望过漆黑辽阔的大地上,只有寂静的死亡,和时不时呼啸如同鬼哭的风声。亚瑟兰德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回去吧,爱琳。”伊里斯王低声说,“你知道,这不是你能阻止的。不要太难受。”
罗莎琳则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她说:“我不是难受,兰蒂——不,我应该说,我不止是难受。”
妻子握住他的手,亚瑟兰德听见她喃喃地说:“我更多的是在想,我应不应当说服你,说服格兰平,去援助阿拉特,援助帕克维尔。”
不等亚瑟兰德回答,罗莎琳忽然被他一个翻身便扑倒在地:“小心!”
25.3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亚瑟兰德的动作太快,罗莎琳还没有反应过来,伊里斯王已经“唰”地拔出长剑,“当”的一声与黑暗中的影子激斗在一起。
罗莎琳被他护在身后,只惊骇了一秒,便立刻冷静下来,爬起身来点燃手中的火把。
废弃的塔楼骤然一亮,罗莎琳这才将来人看得清楚:那是一个脊背同样生着双翼的夜鹰类凯美拉人。
亚瑟兰德是经受过训练的骑士,可惜伊里斯人与凯美拉人天生力量悬殊,伊里斯王又要顾忌着身后的罗莎琳,缠斗之下,很快便有些狼狈地相形见绌— —
直到“嗤”的一声,一缕银芒破空。
鹰类凯美拉人一声惨叫(那是一只雌鹰的声音),她被罗莎琳的机括弓弩射穿了羽翼,亚瑟兰德趁势一剑劈向她的颈间,雌鹰格挡的瞬间,罗莎琳的第二支袖箭“咻”地发出,击中了她的眼睛。
跌坠在塔楼边缘,雌鹰大势已去,眼中的鲜血汩汩不止地流下,口中却恨恨地说:“丢卡笠翁的儿子,皮拉的女儿,或早或晚,你们一定会统统死在我们的蹄爪之下。我确信。”
雌鹰口中含混不清的野兽嘶叫亚瑟兰德没有在意,他一剑便要结果了这个胆敢暗中袭击他妻子的凯美拉,罗莎琳却说:“等一下。”
伊里斯王一怔,他将长剑改为横在雌鹰凯美拉的脖颈间。亚瑟兰德的眼睛紧盯着凯美拉人的动向,嘴里却向罗莎琳说:“爱琳,对恶人的慈悲便是对善者的作恶,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心软。”
“没有,我没有心软,”罗莎琳说,她注视着那委顿在地的雌鹰凯美拉,“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看她这样痛恨人类,死到临头了还在诅咒人族,因此想要问她几句话。”
人族女子这句话说出来,喘息着的雌鹰凯美拉却将一双眼睛从仇恨转为惊愕地看了过来。
她震惊地说:“你这个皮拉的女儿怎么会懂得赫卡缇语?”
25.4
后来罗莎琳知道,“赫卡缇语”是凯美拉创造出的野兽语言,自成体系,凯美拉的狼王将野兽的语言以他们信仰的赫卡缇女神命名。
这时的罗莎琳只是怔了一怔,她心里很快明白:同空灵大陆任何生灵无障碍的语言交流能力是欧珀石带给她的福祉。但是表面上,罗莎琳只是平静地用兽语说:“你是我的俘虏,我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我的问题,你同样也可以选择沉默。”
她这样说着,手持火把站得近了一些。火光照耀下,罗莎琳也终于将这一个雌鹰凯美拉人瞧得清楚:
身形是类似普通人族的身形,有手有脚,个头同她差不多大小,只是雌鹰的背后拥有一双羽毛覆盖的棕黑色双翼,还有腿下是一双脚掌大小的利爪。
这怪物一样的身体形状没有令罗莎琳吃惊,她心中暗暗震惊的是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完完全全的属于鹰类的脸,没有人类的五官,而拥有雌鹰的眼睛与尖锐的喙,长长的羽毛一直盖到脖子上——这是一张动物的脸,可是这张脸上却拥有着属于人类的表情:厌恶,仇恨,惊疑不定,这些神情,完全是属于人类一般的面部表达了。
凯美拉人显然还具有着野兽的特性,和人类算不上趋同(对比亚瑟兰德:伊里斯王除了脊背生着附加的双翼,剩下的一切身体结构组织都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脸庞也是人类的脸庞),但显然的,凯美拉人的精神已经完全可以胜任复杂的情感与语言交流表达。
“我问你,”罗莎琳沉吟了一下,“我确信我们没有过冲突,你如此仇恨我们,是否纯粹只是因为族群的不同,还是有着其他的什么原因?”
25.5
“你如此仇恨我们,是否纯粹只是因为族群的不同?”
罗莎琳其实并没有期待这个凯美拉真正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她将他们当做“类人”看待,就也同时假定了他们具有人类的恶意与狡猾。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雌鹰凯美拉用一只残眼盯着她,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突然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来。
“那我也问你,”她大笑着,用兽语说,“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和一只狮子杀死一只白兔子,它们有什么不同?怎么前者就是邪恶的,后者就是自然法则?”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罗莎琳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而雌鹰凯美拉“嗬嗬”地一边咳血,一边大笑着说:“看一看你现在身上穿着的御寒的皮毛吧,伪善的人类。你在猎杀这一只凯美拉并将它的皮剥下的时候,你有没有问过:它和你有没有冲突?你是不是只是纯粹因为族群的不同,便将它轻易地杀了?”
罗莎琳一默,雌鹰冷笑一声:“这一张皮毛不够的话,你可以亲眼去看一看威廉三世的宫殿里,有多少毛皮大衣挂在他的情妇的衣橱里——有多少凯美拉无辜地死去,只是因为他的情妇们的虚荣与攀比。又或者,你可以看一看他的瓦尔德莫宫殿里,只是为了装饰与漂亮,割下并挂起了多少无辜麋鹿凯美拉的头颅——怎么,人类为了自己的玩乐猎杀我们就是天经地义,我们杀了人,就变成了罪无可赦?”
黑夜中,夜鹰凯美拉一只受伤的眼睛落下血泪来,另一只眼睛这样盯着罗莎琳,她口中那冷嘲热讽的大笑声,逐渐变得哽咽,最终成为了一种绝望与悲怆的哀鸣。
“你说啊,”雌鹰流下混合着鲜血的眼泪,笑着说,“你回答我啊,皮拉的女儿。”
第26章
Chapter 26
26.1
这是无月曜日的深夜, 漆黑的天空被火光映出暗暗的红色,浓烟漫天。
罗莎琳站在高高的塔楼上,耳边是鬼哭一样的风的呼啸, 呼吸间是血和硝烟的气息。
在这炼狱一样的环境里,罗莎琳平静地注视着雌鹰凯美拉人,火把的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那里面的光谈不上深恶痛绝,也没有圣母的怜悯。罗莎琳看上去似乎可以理解雌鹰的初衷,但某种程度上并不赞同她的做法。
“你这样诘问我,雌鹰,”罗莎琳平静地说,“大概是想动摇我对阿拉特王国援助的正当性吧。”
这样说着,罗莎琳忽然笑了一下。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的内心里没有坚定的信念,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雌鹰。我愿意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愿意听一听不同意见的话。”
当然雌鹰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意思,只是颇为轻蔑地看着人族的t女子,表情十分明显地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狡辩出些什么”。罗莎琳只是平静地说:“我先回答你,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和一只狮子杀死一只白兔子,这里面的正当性——我的答案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杀生,这是自然的法则;而并非为了自身危急存亡的做下的杀生,则是作恶与滥杀。”
听见罗莎琳真的认真回答她的问题,雌鹰凯美拉显然有些意外,实打实地愣了愣。而罗莎琳则是继续说道:“所以,在我的看法里,如果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是为了饥饿濒死时的猎食,或者反抗来自人类的屠杀,那么这是自然的法则,是为了生存而无可避免的厮杀;狮子为了觅食猎杀白兔子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不会指责这样的行为是邪恶的。也许你认为我是在狡辩,但是,雌鹰,我生活在格兰平雪山里,没有我身上的这一件皮毛,我一定会在极地雪山的严寒天气里冻死。所以,在纺织工业没有成熟到能够生产出替代品的时候,我不认为,我为了自己的生存而猎取必需的皮草,这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雌鹰沉默不语,罗莎琳将眼光投在远处的野火上。她的声音很轻,但是里面却有一种平静的力量:“人类猎杀动物,为了取暖生存,这不是错处。凯美拉猎杀人类,为了食物果腹,也不是错处。但是与之相对的,我也同意你说的,阿拉特国王和他的情妇们为了虚荣与漂亮,为了凌驾他人之上的快感,为了不是生存必要的战利品与装饰品,去打猎,去滥杀,去屠戮,这就是作恶。这是对生命的不敬。”
罗莎琳这样说,雌鹰凯美拉终于开口回答她。她说,嗓音变得有些低沉和沙哑:“既然你也认为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是不应当被正当化的,你就应当明白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仇恨,不应该阻止我们南下的脚步。”
罗莎琳平静地说:“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错误的,他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剥夺了无辜者的生命,他应当被阻止并惩罚——可是,看一看你们发起的战争吧,你们难道不是在做同一样的事吗?你们为了仇恨,为了泄愤,甚至为了快意,为了兴奋,为了将其他族群踩在脚下,一雪前耻,对村镇里的那么多无辜者进行屠杀,滥杀,为杀而杀,你们和阿拉特的王室有什么不同?你们是不是同样应当被阻止并惩罚?”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一些情绪起伏了。罗莎琳定定地看着雌鹰凯美拉,只看得对方有些不适地扭开头去。人族女子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亲眼见过你们对无辜村落的屠杀。我亲眼见过的。无辜的牧羊人,医官,还有我的邻居,朋友,他们被你们纯粹为了泄愤地撕碎。杰茜卡,她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她不应该就这样死去。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尽管去杀死阿拉特王和他的情妇们,我不在乎。可是你们连续屠杀三座城池,屠杀了无数无辜的人,你以为我会轻易动摇付出全力阻止的你们的心?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凯美拉。”
对着雌鹰说出这样的话,罗莎琳自己的心中也是一片坚定坦荡。
罗莎琳说:“屠杀与劫掠的战争阵营,它有正义,有邪恶。如今我支持阿拉特,并不简单地因为我是人类。如果如今发动战争的,去屠杀滥杀的,是阿拉特人族,那么我同样会站在阿拉特人族的对立面。我愿意支持正义,我也相信,正义终将胜利。凯美拉,你们形成了分工合作,语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还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26.2
“你们形成了分工合作,语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还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这一句轻轻的话语落下,雌鹰凯美拉剧烈地挣扎起来,亚瑟兰德的长剑在她的脖颈上威胁地割出一道血痕。
雌鹰凯美拉哑声说:“你们的文明与正义是什么?你们的文明不过也是强者可以任意欺凌弱者的一个丛林。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正义。”
尽管面前的兽人还在嘴硬,罗莎琳显然已经听出了对方强自维持的的外强中干,以及那色厉内荏之下掩盖的彷徨。
但罗莎琳没有嘲讽她,只是平静地回答:“如果人类的正义是强者可以欺凌弱者,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作为强者杀了作为弱者的你?你知道这不是我们追求的答案。”
雌鹰凯美拉说:“你并不比我强。”
罗莎琳忽然笑了:“这就对了。”
凯美拉一愣,罗莎琳微笑着说:“论单打独斗,我不比你强,可是我的头脑使我能够制造出机括弓弩,以及身上的铉甲铠甲。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强者并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雌鹰凯美拉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微哑,“所以你说,我们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是的,”罗莎琳说,“事实上,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26.3
“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句话说完以后,雌鹰凯美拉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这沉默之中,罗莎琳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
雌鹰一怔:“什么?”
罗莎琳说:“谢谢你愿意将翎羽中藏匿着的匕首放下。”
雌鹰现在的错愕更加真实,罗莎琳就微微地笑了:“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想要故意激怒我们,拖延时间,最好能使我们在谈话中放松警惕,以达到你找到机会偷袭的目的。可是,”
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凯美拉兽人:“可是,在听完我的话之后,我看见你将藏在羽翼背后想要偷袭的匕首悄悄地,慢慢地松开放下了。”
话已经说开到这一步,被制住的雌鹰凯美拉终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慢慢地将身后那一双淌血的双翼展开——没有受伤的那一侧,末端的翎羽里卷着一只小而锋利的匕首。
“是的,”她慢慢地说,“我将它松开了。”
看见这一柄匕首,亚瑟兰德面色一凝,长剑更加逼近凯美拉的咽喉,罗莎琳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亚瑟兰德进一步的动作。
她认真地凝视雌鹰的眼睛:“我不是过度仁慈的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你愿意主动将匕首放下,那么,你便不再是威胁我生存的生灵,你的性命就不应当由我夺取。如果你执意依然要握紧匕首,杀死我,那么如我所言,危急存亡的关头,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存,我也不会迟疑地告诉亚瑟兰德去先一步割破你的喉咙。”
“皮拉的女儿,”雌鹰说,“没有用的。”
罗莎琳看着她。雌鹰微微低下头去:“我是巡视巡逻的岗哨。今夜是月曜轮三的最后一个无月曜日,狼王已经做下了决定,要在月曜重归天际之前,借漆黑的夜色掩护,连夜突袭帕克维尔。”
话音落下,正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轰”的巨响。塔楼上的三个人都倏地扭过头去。
空灵纪年386年,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的最后一个无月曜t日,凯美拉大军同阿拉特王国的最后一战终于在漆黑的夜色里打响,兵临城下。
第27章
Chapter 27
27.1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在飞往帕克维尔城的途中都没怎么说话。
为了不惊动凯美拉兽人的大军,两个人选择从人马族的弗恩宁顿大森林上方取道绕路飞过,因此将飞行的时间拉长了一些。
空灵大陆上的无月曜日没有月光,星辰也隐去了光耀,山川潜伏了身形。四周一片漆黑的深夜里,两个人这样飞行着,仿佛沉浸在一汪无边无际的墨水中。空气中一片安静,只听见亚瑟兰德的羽翼有规律地扇动的声音。
打横抱起罗莎琳的飞行方式,亚瑟兰德已经很熟悉了,而亚瑟兰德怀中的罗莎琳通常会快活地张望着前方,或者瞧着亚瑟兰德,高兴地同他说话。可是这时,她揽着伊里斯王的脖子,闭着眼睛,只是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颈窝里。
她这样无声地向他贴近,亚瑟兰德终于低声地打破了沉默。
“爱琳。”他说。
“嗯。”
“你知道, ”伊里斯王轻声说,“如果你坚持, 我们不是不可以同格兰平的圆桌骑士们商议, 请求他们同意派兵驰援帕克维尔。”
罗莎琳只是苦笑了一声。
“我知道, 兰蒂。”她说,“我知道你愿意为了我这样做。但是, ”
她停了停, 才说:“我当然愿意为了我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与信念付出我的一切, 包括我的生命。可是你,亚瑟兰德, 还有伊里斯的朋友们,对于你们,我很犹豫:我无法坚定地游说你们,让你们去为了我个人心目中认为是对的事情而付出。”
说到这里,罗莎琳抑制不住地想起那一本《空灵大陆史诗》里,露辛达公主同亚瑟兰德王的各持己见。
亚瑟兰德说:“战争是野心家的游戏,我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是伊里斯族的王,我不选择将族人置入危险的境地。”
而露辛达则说:“如果只是某一个族群,为了掠夺,为了统治,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妄图践踏并奴役其他的族群,这样的战争,则有正义,有非正义。打击非正义是空灵大陆上所有族群共同的责任。”
——理智上,罗莎琳认同露辛达:阻止战争,阻止非正义,这是她心目中所认为的正确的事情,这是她愿意为之努力奋斗付出信念。
当然这也并不只是一种纯粹崇高的道德理想,它也有着为自身利益的长远考量:自古以来,唇亡齿寒,今天放任残暴的劫掠者屠戮他人,不去加以阻止,明天,那劫掠者就会将屠刀挥到到自己的族群身上来。
可是,罗莎琳深深地叹了口气。
格兰平雪山上,凯汀斯斯普林斯城里,生活着那么多温柔,和平,孱弱,并不适宜参加战争的伊里斯翼人。
安娜,安德烈,埃德蒙,海琳娜,亚瑟兰德,他们勤劳工作,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他们热情接待作为客人的她,他们真诚接纳作为格兰平一员的她。他们是她的邻居,朋友,同事,恩人,爱人。
罗莎琳终于真正理解了小说中,亚瑟兰德王的选择。
太难了,她也同样做不到。
她做不到将这些人的安危置于险境。
罗莎琳也许是一个好的科学家,但她自问成为不了一个好的领导者。理智上她认为露辛达是正确的,可是情感上,罗莎琳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意志坚定地去全力游说格兰平参战驰援阿拉特。
奉献自身诚然是高尚而难以做到的事情(罗莎琳自问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是,为了更广大的空灵大陆全族群的利益,去做出决策,去承担决策下可能带来的必要的自身以外的牺牲,这也许是更艰难的一件事。
罗莎琳想,这可能就是露辛达最终可以成为空灵大陆上第一位英明果决的大帝王的原因。因为露辛达,她能够做到罗莎琳,亚瑟兰德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
这是不是也是很久以后,罗莎琳最终在必要的时刻,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诞育露辛达的原因?
她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亚瑟兰德则低声地说:“铉甲,机括弓弩,对于人马族的慷慨共享,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爱琳。就如同你说的,我们做到所有我们能够做到的,就已经问心无愧了。”
“是的。”罗莎琳在爱人的怀抱中轻轻点头,“不要担心我,兰蒂,我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心:我做不到游说格兰平参战。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也知道这就是我能做的极限了。兰蒂。”
“嗯。”
“我会留在帕克维尔,直到战争结束。”罗莎琳说。
而亚瑟兰德只是简单地回答:“我知道。”
罗莎琳揽住爱人的手紧了一紧,而亚瑟兰德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伊里斯的君王会为他的臣民做出保存自身闭门不出的决策。”他安静地说,“但是亚瑟兰德·斯图亚特会站在他的爱人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的,”罗莎琳仰起头来,在亚瑟兰德的嘴唇上落下一个短促而结实的亲吻,“不要担心,兰蒂。记得吗?露辛达还远没有到来呢,我和你,我们两个的安危,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27.2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降临在帕克维尔城南翼的城墙时,整座城市都静悄悄的,除了零星的灯火,只偶尔有一两声听不真切的低低的哭泣声。
亚瑟兰德低声说:“帕克维尔是阿拉特国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城市——攻破帕克维尔城,便能直接挥刀指向威廉三世所在的瓦尔德莫城堡。如今,能走的人早已经在北方三城沦陷时候已经逃亡至南边的埃尔顿王国了,帕克维尔城留下的,都是一些拖家带口,没有人力财力远行的普通人家。”
如今城里显然实施了宵禁,除了巡逻的守城骑士,平日里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的大城市,现在漆黑死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人心惶惶的苍凉气息。
“不止如此。”有人说,“阿拉特王,威廉三世,他已经向守城军下达了命令,如果帕克维尔城破了,他将先于凯美拉人放火烧城,他发誓,不将阿拉特王国任何的财富落在凯美拉人的手中。”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同时看向城墙上前来迎接的人,对方向着他们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感谢你及时的报讯,伊里斯王。我是阿尔弗莱德·维萨科斯公爵,已沦陷的森博利城的领主。陛下将守卫帕克维尔的任务交给了我。”
27.3
大战在即,帕克维尔全城戒严,罗莎琳与亚瑟兰德来不及摸清楚帕克维尔城的内部构造,也来不及同每一位守城的阿拉特骑士与将领招呼见过,便匆匆地赶到了北面城墙的城头,去观察凯美拉兽人的动向。
帕克维尔城身处阿拉特王国的腹地,正是缪尔波恩平原最为平坦旷阔的沃土。
如果是一个晴朗的天气,这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北远眺,罗莎琳将可以看到一片平坦开阔地势:一望无垠的荒野上,野草在炎季里会微微地泛黄,它们会随风飘荡,荡出一片旷阔的好风光——那原本应当让人的胸腔之中,生发出一种豪爽的舒畅。
可是,这无月曜日的深夜里,原本应当亮起零星点点灯火的村庄与农田这时候是漆黑死寂的一片,只偶尔有野火暗暗地“劈啪”地燃烧。
凯美拉人借着漆黑的夜色,静悄悄地伏在帕克维尔北面的荒野上。天空与大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昏暗,黑的云低低地压在城墙上,剑拔弩张。
罗莎琳束起了长发,佩上了铉甲与手臂上的□□,站在亚瑟兰德身侧。大战一触即发,她偏头瞧了瞧帕克维尔城头守城的将领:
长剑,头盔,锁子甲,许多人眼中都有着猩红的血丝。维萨科斯公爵满面的胡茬,看上去也不是很好,但他依然肃然地站立在城墙的垛口旁边。夜风猎猎地吹起阿拉特王国的旌旗,旌旗的一角拂在公爵身边一位年轻t的女骑士身上。
女骑士显然属于已经沦陷的森博利骑士团,她还穿着佩着森博利肩章的甲胄。一头脏乱的红发被头盔压下,女骑士的左脸颊上还留着一道伤口;明明自己的精神也很紧绷,可是注意到罗莎琳的目光,大约以为她是害怕了,女骑士还是牵了牵嘴角,向着她露出一个宽慰的,“不要害怕”的微笑。
生死关头就在下一刻了,这年轻的骑士什么都没有说,她身边守城的骑士与军士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彼此深深地对视,再决然地转回头去,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罗莎琳心中微酸,然而不等她生发更多的触动,黑暗一片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长长的,肃杀的,低沉的号角声响——
凯美拉兽人的大军跨越荒野,举起兵刃,终于在突然爆发的喊杀声中,杀向城墙,强攻帕克维尔北关。
第28章
Chapter 28
28.1
寂静的黑夜被野兽冲杀的嚎叫声撕破了。凯美拉大军人头涌动,浩浩荡荡,仿佛黑色的潮水一样,向着帕克维尔城的北城墙倾泻而来。
“凯美拉兽人声称他们拥有十万人的军队, 这里面有虚张声势的成份, ”罗莎琳向维萨科斯公爵冷静地说, “伊里斯王与我从高地飞过, 根据他们的方阵粗略估算过, 这次前来攻打帕克维尔的, 大约有五六万凯美拉兽人——我想, 他们全部的兵力都在这里了。”
维萨科斯公爵点点头:“这是因为狼王想要通过夜里奇袭强攻,而不是合围,所以将全部的凯美拉都放在了北面的城墙。”
顿了顿,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公爵低下头来, 郑重地说:“感谢你,我尊敬的伊里斯王, 伊里斯王后。我们预料到了凯美拉人的狼子野心,但是没有意料到他们不需要喘息, 选择连夜强攻帕克维尔。如果没有你们传递书信, ”
年迈的公爵抿了抿嘴唇, 没有再说下去。
城墙外,凯美拉人的嚎喊声越来越近, “叮叮当当”的金属砍在城门与城墙的声音响起;公爵站在垛口旁一抬手,沉声说:“弓箭手准备,听我口令。”
箭阵向雨水一样朝着城墙下飞落而去,可是凯美拉人只是滞了一滞,随即像是被疼痛刺激了,更加激烈地撞向城门。
罗莎琳站在城墙上注视着这一切,心里一动,沉声说:“公爵。”
维萨科斯公爵看看她,罗莎琳说:“凯美拉人天生皮糙肉厚,羽箭对他们起到的作用十分微小。可能也因为这样,他们并没有披着锁子甲——所以, ”
她这样说着,从亚瑟兰德手中接过一支羽箭,向上浇了一些桐油,用火石点燃,眼光老辣的老公爵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皮糙肉厚,不披铠甲,但是他们的皮毛易燃。”
公爵一抬手,他身边那左脸颊上带伤的女骑士急急地向自己的骑士侍从下令,一刻没有耽误,弓箭手后方的守城军立刻开始紧张而有序地提供火箭。而第一轮火箭下落,城墙下的惨叫声的确立刻响了起来。皮肉与羽毛烧焦的味道升上空气,哀嚎声此起彼伏。罗莎琳猝然地闭了闭眼睛。
虽然这是她的想法,可是真正实施的那一刻,心里却没有半点的快意,只有一些轻茫又沉重的东西。
一轮又一轮的火箭下去,大火燃烧起来,将帕克维尔的城头渲染上一片红色。火光将寒冷的深夜烧热了,罗莎琳却看得心里生寒。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炼狱,这就是炼狱了吧。
“爱琳,”亚瑟兰德沉声说,“火箭有效果。几轮火箭下来,狼王派出的攻城先锋已经被消耗了不少——我想至少消耗了上千。而我们几乎没有伤亡。他已经在紧急整理剩下的前锋,应该在思考对策了。”
罗莎琳轻轻地说:“帕克维尔的守城军有多少人?”
亚瑟兰德还没有说话,旁边那脸上有伤的年轻骑士却回转过头来,身上的锁子甲“当”的一响,她在准备火箭的间隙回答了罗莎琳:“帕克维尔如今留下的军士不到两万,国王麾下的精锐骑士团骑兵有三千。”
罗莎琳抿了抿嘴唇,她没有再说话,亚瑟兰德知道她心中的忧虑。
帕克维尔早在最初的格维伊昂沦陷之时,就已经有不少人逃往埃尔顿王国,雇佣兵几乎没有剩下,如今剩下不到两万的军士,已经是阿拉特王国腹地领地能够整合出的所有人手了。
凯美拉兽人有五六万,就算火箭消耗了上千先锋,对方依然在人数上有着绝对的优势。
三倍啊,罗莎琳忧虑地想,不仅仅是倍数上的差异,而是绝对值上多了近四五万人,耗也将帕克维尔耗下来了——
“小心!”
轰然一声巨响,亚瑟兰德猛地扑过来,倏地展开双翼,揽着罗莎琳飞掠开来。
罗莎琳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过去,一块巨石正砸在她刚刚站立的城墙位置,将垛口砸出了一个大坑。她失声说:“凯美拉人学会使用攻城工具了!”
28.2
标志着凯美拉兽人彼此之间形成合作的格维伊昂沦陷之战,罗莎琳是亲自见过的。
那个时候的野兽凯美拉,是活生生地踩着彼此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踏上格维伊昂的城墙。
可是看一看现在的凯美拉人:
高高的云梯被推着搭在城墙上,四轮的冲车逼近城门,凯美拉人口中呼喝着,随着“咚,咚”的声音,裹着铁皮的撞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城门上,罗莎琳几乎可以听见闸门松裂的声响。
而凯美拉手中的投石机,它们更是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罗莎琳回头看着刚刚自己站立的石头城墙,那里如今被砸出了一个缺口。
刚刚还在冲她微笑的年轻骑士伏倒在巨大的石块下,口中流血,眼睛半睁半闭,眼见是活不成了。罗莎琳喉咙发堵,眼眶中终于涌上一些眼泪。
亚瑟兰德揽着她飞向空中,左右躲避着流箭和石块,而凯美拉人终于攀着云梯,与城墙上的守城军短兵相接,一时间金属“叮叮当当”地激烈相撞,垛口旁,弓箭手后撤,盾牌手与长矛手列阵向前。
凯美拉人的前锋虽然被火油与火箭消耗了不少,但是攻城工具的运用,终于还是对帕克维尔的守城军开始造成伤亡。
虽然双方伤亡类似,甚至城头被长矛手掀翻的凯美拉人还要更多一些,可是再这样下去情况依然不好:毕竟凯美拉的数量大大超过帕克维尔的守城军,这样发展下去,凯美拉人很大可能会将帕克维尔城墙上的所有兵士活生生地耗死。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心里清楚的事,维萨科斯公爵心里也明白。罗莎琳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公爵披上战甲,拔出骑士长剑。她颤声说:“公爵要背水一战了。”
东侧城墙,暗门打开,只听见骑士兵团的战马长长地向天嘶叫,马蹄声急促地,仿佛擂鼓一样地响过,维萨科斯公爵一马当先,高高地举起长剑,从侧面冲向凯美拉人的攻城阵,高声喊道:“为了盖亚女神,为了阿拉特,为了帕克维尔,杀!”
三千骑士“唰”地抽出长剑,同样高喊着:“杀!”
凯美拉人到底是形状各异的兽人,并不熟悉人族的步兵与骑兵作战方阵,被破釜沉舟的骑士兵团从侧翼撕开一个口子,一时间既要向南攻城,又要应对东面的骑士,手忙脚乱中,云梯也被推倒,凯美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时间,双方都杀红了眼睛,喊声将天边的黑云都震得开始颤动。罗莎琳在半空中按住亚瑟兰德揽在自己肋下的手背。
“兰蒂,”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却坚定,“我们穿了铉甲,所以不会被羽箭伤到,也依然可以飞行。”
亚瑟兰德十分清楚她想要做什么,伊里斯王将手臂紧了紧,沉声说:“我们飞行的位置太高,这个距离,机括弓弩无法发挥它的威力。爱琳你不要逞强。”
“不,”罗莎琳迅速地说,“我从火箭得到了灵感。我们不往下降落,用火攻。我们回到城墙后方,拿到一些桐油炸物,点燃它们,并从西面抛到凯美拉人的阵中去——炸物的质量很轻,如果由我点燃,兰蒂你的翅膀可以负担得起。”
亚瑟兰德一怔,在明白的同时便t双翼发力,疾速飞掠向城墙的方向。罗莎琳以为自己点燃炸物的手会颤抖,可是竟然没有,她近乎于冷静地同亚瑟兰德配合,将炸物点燃,抛下,再点燃,抛下,那双手镇定得出奇,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火攻对于凯美拉人十分有效,眼看着凯美拉人三面作战,伤亡激增,阵中战车上的凯美拉狼王一跃而下,手爪上的利刃在身体的左右两侧削过,一路毫无阻碍地,转瞬之间就杀到维萨科斯公爵的战马前——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飞行在半空中,将狼王这闪电一样快速的动作收在眼底,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警告,就看见狼王骤然之间暴起,亮出利刃一样的手爪,精准无误地从头盔与锁子甲之间,割断了维萨科斯公爵的喉咙。
罗莎琳眼睁睁地看着年长的公爵战至最后一刻,哪怕是身首分离的一瞬间,手中的长剑依然顽强地“唰”地掷入了一个凯美拉人的后背心。
骑士兵团无法以一敌十,更何况对方的能力并不在骑士之下。眼看着银甲的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围攻,战死,罗莎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能拼命地,迅速地点燃再抛下一个一个的爆燃物,手掌被烫伤也感受不到,即使感受到了也顾不得。
三千骑士全军覆没,却也在东翼击杀了近三倍的凯美拉。城墙上的守城军士死伤过半,城墙下尸体堆积,双方是同样的哀鸿遍野。再加上西侧罗莎琳与亚瑟兰德制空的火攻,凯美拉大军数量锐减,只剩下了来时的一半。
可是,尽管凯美拉人的消耗巨大,但是维萨科斯公爵战死,帕克维尔守城军的精锐尽出,已经打至了最后一张底牌,城墙之上,只剩下寥寥几千的守城军士。
所有人都清楚,帕克维尔抵挡不住这剩下的三万凯美拉人了。
亚瑟兰德背后的双翼已经被流箭擦出无数的伤口,罗莎琳的双臂也燎出了无数的烫伤,她飞行在半空中,看着大势已去却依然在奋力拼杀的帕克维尔北城墙,内心第一次生发出了绝望——
是的,绝望。
哪怕她降临在全然陌生的空灵大陆,哪怕她的世界观被全然颠覆,哪怕她得知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乡,她都没有生发出现在这样的,无力的,深深的绝望。
一直噙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罗莎琳含泪握住亚瑟兰德的手臂,她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帕克维尔的城墙上传来阿拉特军士的惊呼——
“快看,那飞行在夜空中的,是什么人?”
第29章
Chapter 29
29.1
伊里斯翼人骑士团的降落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陆地上震耳欲聋的杀声掩盖了夜空中伊里斯翼人翅膀扇动的声音, 翼人骑士团轻灵地出现在战场的上空。
伊里斯翼人那得天独厚的制空能力在战场上是很可怖的:
即使是罗莎琳这样并不擅长作战的人,同亚瑟兰德一同飞行在半空时,那笨拙的投下燃烧物火攻的法子也起到了一些奇效。
而当真真正正擅长作战的伊里斯骑士们在半空中列阵, 挽起弓箭, 点燃远程距离攻击的火箭, 陆地上的凯美拉兽人的攻城阵型被猝不及防地拦腰截断, 前锋后继无人, 立刻变得无比狼狈而被动。
黑的夜色之中,罗莎琳看不清楚凯美拉狼王的脸色,但是她看见他挥了一挥手,有凯美拉人登上云梯,试图用弓箭向半空的伊里斯人反攻。罗莎琳的脸上还挂着一些眼泪,这时却呜咽地又哭又笑起来。
“兰蒂, ”她哭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的工作有了用处。”
“当然,爱琳,当然, ”亚瑟兰德哑声说, “铉甲的发明,对于伊里斯人的助益是决定性的。”
在金属铉没有被发现并制作成铉甲之前,铁制铠甲的密度与重量对于伊里斯人的负荷相当沉重:翼人的作战并不类似于陆地上的骑士,再重的铠甲也可以由来自大地的支撑力支持,对于伊里斯翼人而言,一切的重量都要由伊里斯战士自身的双翼负担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身体轻盈的伊里斯人就面对了相对尴尬的作战境地:
他们孱弱细薄的身体如果不佩铠甲,轻易就会被来自地面战车与云梯的箭矢重伤——这正是狼王试图做的事;可是,如果仔细地将全身佩上黑铁或青铜制成的锁子甲,大部分伊里斯人的双翼又无法长时间地支撑这样庞大的重量。一旦下落在大地上,失去高空远距离的制空优势,力量薄弱的伊里斯人几乎没有任何赢得战斗的胜算。
因此,轻盈的金属铉制成的铉甲显然极大地改变了伊里斯人的作战情况:
它轻薄,结实,抵挡住了大部分来自云梯与战车的箭矢,与其同时,它也没有给伊里斯人战士的双翼造成太大的负担,使他们可以长时间地飞行战斗。
亚瑟兰德带着罗莎琳降落在帕克维尔的北城墙上时,海琳娜已经拄着法杖在城墙上伫立了一会。
看见一身狼狈狼藉的罗莎琳,大祭司轻轻点头,向她致歉:“对不起,罗莎琳。埃德蒙与我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终于说服了塞缪尔,选择加入帕克维尔保卫战。”
埃德蒙正带着伊里斯骑士们在前线的半空中挽弓搭箭,老塞缪尔也是其中一员。罗莎琳连连摇手:“这是哪里的话?完全不需要道歉。”
海琳娜则莞尔一笑:“塞缪尔答应出征的条件是:只允许埃德蒙带领完全自愿前往帕克维尔的伊里斯骑士,而不能够强迫任何人的意愿,并且,所有出征的伊里斯骑士必须由安德烈配备最精良的铉甲与机括弓弩——罗茜,你不要觉得老塞缪尔顽固。他的确是保守了一些,但是他自己也终于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帕克维尔保卫战的上空。”
罗莎琳喉咙哽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海琳娜的手,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长嘶:
佩加索斯飞跃到她的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白色的飞马身上也披好了漂亮的银色铉甲。海琳娜微笑着说:“安德烈说,这些铉甲是他能够出的一份力,包括佩加索斯身上的特制铉甲——他相信,你一定愿意与佩加索斯一起,加入战斗。”
罗莎琳惊喜地抱住佩加索斯的脖子,转头看向亚瑟兰德。
其实人族女子现在的样子真的很糟糕:束起来的长发已经被火星烧得发尾焦枯,脸颊还有手上有不少的擦伤和烫伤,本该是银色的铉甲上沾满了灰扑扑的焦炭灰,还有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鲜血。
她前不久才有眼泪流下,泪痕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滑稽的斑驳,但她的眼睛可真亮啊,比全月曜日的奥莱恩星还要明亮。
“兰蒂,”罗莎琳说,“你经受过训练,懂得伊里斯骑士的阵型,你应当去加入埃德和塞缪尔。我有佩加索斯,我可以与佩加索斯一起继续之前的爆燃物攻击。”
而亚瑟兰德没有反对。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在火光冲天,喊杀声一片的城墙上,简短地说:“你向我保证——当战争结束,你会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当然我会的。”罗莎琳微笑,“感谢女神,我从来没有这样感谢过'露辛达'的存在——她让我确信,战争结束,你也会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29.2
很久以后,当狼王与露辛达谈论起四百年前的那一场帕克维尔保卫之战,他一边仰头喝了一口苦艾草酒,一边摇着头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从你的母亲嘴里听到两个表达方式,”他说,“一个是'哀兵必胜',另外一个是'骄兵必败'。”
从最一开始的格维伊昂,到一路势如破竹,连着拿下格维伊昂南方的三座阿拉特城池,很久以后的狼王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他错误地认为,帕克维尔的攻克同样不会拥有多大的难度。
他是骁勇无敌的狼王,论单枪匹马的单打独斗,伍德兰迪荒林里没有凯美拉是他的对手,因此他也得到凯美拉兽人们的尊敬,他们服从他的领导。
后来他明白,他虽然成为开t智的凯美拉兽人的领导者,可是毕竟没有真正地统领过规模庞大的军阵;格维伊昂以及南方三城的沦陷,依靠的是凯美拉兽人绝对的数量与力量上的碾压,而不是战略与战术上的优胜。
这些是后来的狼王想明白的事,现在战争中的狼王心里只是升起了一股子的暴躁: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该死的,软弱无比的,飞在天上的白鸽子,竟然并不畏惧箭矢的攻击。
虽然这些白鸽子的绝对数量不多,但是他们的到来意味着援军,意味着希望。狼王清楚地看见,帕克维尔的北城墙上,守城的阿拉特军士们显而易见地振奋起来,更加奋力地挥动手中的长矛与刀剑,倾尽全力地拼杀。
狼王眯了眯眼睛,紧紧地盯住领头的那两只白鸽子,正要呼喝负责通讯的雌鹰,一支狼牙弩箭忽然擦过他的脸颊——
“别再想着偷袭亚瑟与埃德,”人马族的族长从斜刺里冲出,手里长箭连发,冲着狼王森森地笑了一笑,“你的对手应当是我。”
配备着铉甲与机括弓弩的五千人马族战士从西面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连夜赶路,终于在黎明之前抵达了帕克维尔的战场。
亚瑟兰德同意将铉甲与机括弓弩与人马族分享,他唯一的条件即是:“受到铉甲与机括弓弩助益的人马族,也要在必要的时候,为和平作出助益。这是我的王后的意愿,同样也是我的意愿。”
很久以后,空灵大陆的史诗中,史官们一致同意,格维伊昂沦陷之战标志了凯美拉兽人文明的形成,而帕克维尔保卫之战,则被定义为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
这是空灵大陆历史上的第一次,由阿拉特人族,伊里斯翼人,还有人马族,这些不同的族群形成合作联手的抗争,它让所有观望中的族群见识到了:原来,战场之上,各有所长的族群们守望相助,交互配合,竟然可以爆发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威力:
明明守城的人族只剩下不足千人,明明飞在半空中的伊里斯人数量还不及凯美拉大军的半个小方阵,明明人马族日夜兼程赶路已经有些疲惫。
明明如此,可是,当三方开始默契地配合,由伊里斯翼人于半空中一段一段地截断凯美拉兽人,分而化之;在城墙上的阿拉特守城军士则远程发出羽箭,为人马族的骑兵掩护,保证人马族没有后顾之忧地,可以将被伊里斯翼人截断分化的凯美拉一一击杀。
这是凯美拉兽人第一次遇见不同族群与兵种达成的协同作战,没有战略与战术的兽人虽然数量庞大,然而被三方敌人分而化之,越来越陷入被动,难以靠近帕克维尔城墙;兽人落入下风,颓势尽显。
城墙边,陆地上,半空中,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睛,倒下的凯美拉兽人越来越多,已经有发觉不对的兽人回头望向狼王的方向。
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狼王愤恨而不甘心的表情,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见狼王咬着牙齿的声音——
但是他终于还是吹响了象征着撤退的号角。
凯美拉兽人的攻城之战,失败了。
黎明在凯美拉撤退号角响起的这一刻来临。
朝阳破开云层,霞光喷薄而出,天亮了。
第30章
Chapter 30
30.1
这是空灵纪年386年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的第九个无月曜日,这注定是一个将要被史官们记入空灵大陆史诗的日子。但是对于伊里斯的亚瑟兰德王而言,这一天的意义远远不止“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胜利。
凯美拉大势已去,在阿拉特守城军,伊里斯翼人,以及人马族三方的合围下,狼王无法承担将所有已经开智的凯美拉兽人都消耗在帕克维尔的城墙下这样的后果。
他率领着残余的一万多凯美拉部众,开始向北面的森博利城撤退。
黎明的曦光照耀着大地,守城联军爆发出天摇地动的欢呼,而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也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不等她和同伴们一同发出畅快的欢呼,人族女子赫然注意到,凯美拉大军撤退之后的,那尸横遍野的荒野上,狼狈的硝烟之间,竟然跌坐着一个小小的后背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孩童——
不等她反应过来,罗莎琳已经下意识地驱使着佩加索斯,向着那小孩子的方向飞掠而去。
就在她将那小孩子一把捞进怀抱的同一个瞬间,凯美拉埋伏的箭阵被触发,刹那之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包围着小孩子的方向飞过来,罗莎琳下意识地伏下头去,将小孩子护在自己的胸腹之间。
预料之中的伤亡并没有来临,熹微的黎明晨光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扇着翅膀挡在罗莎琳的身前。
罗莎琳惊愕地抬起头来,雌鹰凯美拉用她那巨大的棕色双翼挥开了埋伏阵的箭矢,挡在了罗莎琳身前。
在倒下之前,雌鹰向着罗莎琳笑了一下。
“这是毒蛇老九的计谋。”她说, “伊里斯王后,我曾经向狼王如实地传达过你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地相信了: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30.2
“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想法?罗莎琳震惊地看着眼前舍命救她的雌鹰凯美拉,混乱地想,她的什么想法,值得她用性命来实践?
哦,是了,是她对雌鹰说过:
——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
——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些想法走马灯一样地在罗莎琳的脑海中闪过,她惊怔地看着那为了保护她,而在埋伏的箭阵中身负重伤的雌鹰凯美拉。
而雌鹰只是向着罗莎琳笑了一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伊里斯王后,狼王他其实不坏,他其实真的也在思考——只是你要知道,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到'强者保护弱者'的文明,我们需要时间。狼王需要时间,凯美拉需要时间。”
罗莎琳嘴唇微张,雌鹰咳嗽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毒蛇老九献出这个计谋,是为了验证你口中的'文明'。他说,如果人族真的如同他们嘴里所说的一样高尚,那么我们就将人族以外的族群里的老弱病残者丢到战场上,施加埋伏,看看他们的强者是否真的会言行合一地,去拯救这些拖后腿的弱者。”
说到这里,雌鹰再也支持不住她身中无数羽箭的身体。她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咳嗽两声,喙里出血,眼看着活不成了。
“不要误会,”雌鹰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过度仁慈的人,伊里斯王后。我救你也有条件。我对自己说,你如果能豁出性命救这个孩子,那我就豁出性命救你——这说明你的言行合一,你是真的值得拯救的人。如果你口中的守望相助的那一种文明真的存在,如果你真的愿意为了那样的文明与和平奋斗,我真的希望,你在日后,会同样,同样善待凯美……”
善待什么,雌鹰凯美拉没能再完整地说出来。她竭力想要吐出“ Chi-me-ra”的最后一个音节,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你——”
罗莎琳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短促的音节,一支细小的弩箭忽然“咻”的一声,从不知从什么地方疾速地飞了出来。
那支小箭发出的距离与角度如此刁钻,罗莎琳怔怔地低下头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喉咙之间就传来一阵剧痛。
在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跌下佩加索斯的一刹那,她才恍然地明白:
原来,那支小箭来自于那个小小的孩童身上t 。它准确无误地透过铉甲的缝隙,贯穿了她的喉咙。
30.3
罗莎琳从佩加索斯身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还下意识地记得将那个背生双翼的伊里斯族孩子托举起来,让自己的身体垫在小孩子身下。
而两个人这样自半空中跌下来,呼啸的风撩起小孩子的衣摆,罗莎琳看见孩子身上捆住的机关弓弩,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原来,毒蛇凯美拉的埋伏与暗器不止藏在旁边的箭阵中。
这狠辣的,见血封喉的最后一箭,被藏在面前这弱小的,亟待被拯救的,茫然无知的孩童身上,给予孩童的拯救者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罗莎琳重重地摔落在地,怀里那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小孩子本来都唬得傻了,哭都忘记了哭,直到猩红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才激回神智,吓得放声地哭叫起来。
佩加索斯仰天长长地悲嘶了一声,直向着天空中正在欢呼的伊里斯骑士团飞去,而罗莎琳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眼前离她最近的是雌鹰凯美拉的尸体。
不止这一具尸体,雌鹰身后,倒着无数血迹斑斑的羚羊,原牛,云豹,薮猫。
再远一点,还能看见阿拉特骑士的尸体,维萨科斯公爵不知道躺在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后还有无数的从城墙上坠落的守城军士。
人马族同样有一些轻微的牺牲,罗莎琳努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天上的伊里斯翼人一族有没有伤亡——
当然,当然有伤亡,她神思涣散地想,就是她自己啊。
她是伊里斯族的王后,她躺在了这里。各族群的尸体凌乱地堆积在一起,而她自己,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她却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她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她也会伤,也会死。战争原来不会饶过任何人。
罗莎琳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发出任何的动作,任何的声音。她流着眼泪想,原来,战争中的死亡是这么的痛苦,也是这么的简单。
一条生命的流逝,自己的生命的流逝,就在这么痛苦挣扎的几秒钟之间。
而她最恨最不甘心的,是她连亚瑟兰德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她根本无法像小说与影视剧中那些最终牺牲的正面角色一样,准确地倒在亲人或爱人的怀里,微笑着流着眼泪,用手扶上他的脸庞,同他道别。
罗莎琳本来以为,自己和亚瑟兰德已经足够心意相通,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多说的了。
可是,真正到了离别的这一刻,她却恍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竟然还有这么这么多的话,想要同他说——
她想要告诉他,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请他一定不要自责。
她想,这场悲剧的责任,泰半应当落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地认为,露辛达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这个角色应当死于“难产”,所以,她根本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争会是她生命的终点,他们之间会出现这样仓促的,谁也没能意料到的结局。
她也想要告诉他,她是真的很爱他,她在他的身边获得了几近忘形的快乐,她在格兰平也收获了充实的人生。这一场空灵大陆上的奇异冒险,她并没有后悔来过。
她还想要告诉他,请不要让这一切改变他,不要迁怒任何无辜的人,不要成为《空灵大陆史诗》中那一个冷漠而没有心的“伊里斯王”。请保持他那颗赤诚又可爱的心灵,继续成为一位发展而不是拖累空灵大陆文明进程的君王——
她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归属感,终于认为身边的这些人不再是扁平的小说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灵魂。
罗莎琳有这么多的话想说啊,可是她向着亚瑟兰德的方向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耳中最后听到的,是伊里斯王那遥远的,惊痛若狂的嘶喊——
罗莎琳死了。
30.4
空灵大陆386年,当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照耀空灵大陆,当第一个半月曜日的黎明穿过阿拉特的大地,盖亚女神倾听到了阿拉特勇士的号啕,阿尔缇弥斯女神与伊里斯女神同样感应到了人马与伊里斯信徒的祈祷。帕克维尔最终被英勇的勇士保护,有些人召开庆典,有些人陷入哀悼。
遥远的格兰平神殿上,海琳娜祭司虔诚地匍匐在圣坛之下,埃德蒙公爵在她的身旁恸哭。年轻勇士的泪水浸湿了血迹斑斑的铠甲。信徒们向伟大而全知全能的女神吟唱起凄婉的哀歌。
“我伟大的神明啊,我们如此虔诚地向您祀祭,您的祭坛从来没有缺失过甘醇的祭酒与雪白的祭烟。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依然需要泪如雨下地埋葬同伴的遗体,为什么逝者的丈夫,妻子,父母和儿女不能再同他们说上一句温柔的叮咛,为什么被您庇护的子民要遭受生生不息的苦难,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伊里斯女神怜悯地回答:“我的孩子,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你们会痛彻心扉,你们会彻夜不眠,但是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在太阳无数次升起,高悬,降落,或者隐匿的某一个时刻,每一位生灵都会步上伊里斯勇士的后尘;这就是命运最终的归宿,谁也不能够幸免。旧的生灵的逝去,新的生灵降临,就如同寒季来临,树叶落入大地,炎季伊始,枝条抽发新绿。死去的生灵为新降生的生灵创造出更美好的存续,就如同伊里斯的王后在战场为拯救露辛达公主而献出生命。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生命的存在与延续,就是它本来的意义。”
——《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01·100—09),露辛达至尊王诞生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