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桔梗需要静养, 星浆体的事还得与天元互通书信,从长计议。左右闲来无事,由希摇身一变, 重操起了巫女行当。
白衣绯袴的银发少女借来桔梗的弓,几次击退妖怪,在村里声望刷得飞起。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见她爱吃鱼干, 就变着法的投喂。等她好不容易从迷了猫猫眼的鱼干社交中回神, 才忽然发现桔梗家门前多了好多好多人。
这个穿着漂亮鲜艳的红色小袿,那个对着镜面梳妆打理满头青丝, 同一个人一个时辰内在门口晃悠上三四回,总是盯着合拢的大门看。
也不清楚这么个朴实无华、千篇一律的大门有什么好看的。
由希抱着小鱼干,糊里糊涂地推开门回了家。临合上门了, 还能从门缝里瞧见她们似有若无的隐蔽目光。
鼹鼠扒拉着她裤脚:“姬君, 你怎么一点想法也没有?”
由希茫然地眨巴眨巴眼:“想法?什么想法?”
她说着, 顺手从怀里捞出一条小鱼干, 兴高采烈地塞到鼹鼠怀里。
“这是我今天被投喂的小鱼干, 分你一点。”
鼹鼠还是太小了,得多吃些。
鼹鼠噎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就是、就是……”
没什么文化的小妖怪想了半天, 想出来一个词汇, “有人想要偷家!”
半妖少女愣了愣。
她扭头看一眼有五条在的房间, 又瞧了下无聊透顶开始劈柴玩的犬夜叉,最后她蹲下来拍拍它脑袋, 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小猫自信微笑。
“你放心,要是有谁敢来偷菜, 我就把他打回去!”
鼹鼠:“……”
鼹鼠:“不是这个问题!”
姬君哪里都好,就是脑袋瓜, 稍微有点慢了半拍。
它吃力搬来一本书,塞入少主手里。
“这个,你记得瞧一瞧,想办法教一教五条。”
年纪轻轻却懂得很多的小妖怪仔细叮咛了一遍。
由希翻过一瞧,书皮上赫然印着两个大字:
《男德》。
拿着这本《男德》回房时,五条正啪地合上又一本游记。
他近日闲得发慌,这小村落又不比火之国与平安京那般繁盛,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农耕种田就是农耕种田,得以消遣的玩物竟只剩下一些稀奇古怪的游记与话本。
这个词藻浮夸叙事虚浮没一点劲儿,那个写了主角小人得志与恶友狼狈为奸,还有这本,嗤,写的什么乱七八糟不过脑的烂俗情节。
五条少公子与藤原北嫡长子克服千难万险谱写一首旷世绝恋,他没注意翻了一两页,登时眉头拧成打结的绳子,被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
搞什么,他可是正儿八经有软绵绵可爱妻子的人欸!
随手丢开那本写得乱糟糟的游记,五条像大猫伸长身体团住小猫那样,把由希塞进怀里,贴贴蹭蹭,努力吸了两口,口气甜甜的抱怨道:
“啊好无聊,无聊得要死了,也没什么乐子好看……嗯?你手里的是什么?”
浅棕色的封皮,摸上去硬硬的。
五条抽走一瞧,发现这赫然是一本《男德》。
他挑眉,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眼小猫。
半妖少女窝在他怀里,正胡乱拱着找个舒服的好位置,拱得他衣襟凌乱,半晌才惬意地抱着尾巴躺下了。
“是小鼹鼠给我的啦,说要好好教教你。”
由希煞有其事地翻开第一页。
男德第一条:
衣着不可暴露,要衣着整齐,行为举止进退有度。
她扭头瞧一眼五条的衣服——嗯,刚才挺整齐,是被她拱乱的,不算不算。
男德第二条:
婚前要保持贞洁,不与异性过夜。婚后若非必须,不得私下会见其他异性。
小猫再扭头看一看丈夫——嗯,漂漂亮亮根正苗红一枚清白好少年,碰到她前连小手都没和别人牵过,满心扑在找大妖与咒灵打架上,朴素无华得好像情根被拔了一样。
她放心地扭回头,接着往下看。
男德第三条:
少饮酒乃至不饮酒。
由希想了想,五条确实不喝酒。
他酒量不好,碰不了多少就会醉,偶有几次也是她馋瘾上来了,他陪着喝一点助助兴。
第四条:
……
一连翻了几页,五条都完美符合书上所言,堪称男德中的大师,大师中的典范。
她震惊得耳朵都立直了,仰起小脸,眼睛睁得滴溜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这么好一颗优质大白菜,就这样被她吃到手了耶。
少女美滋滋地合上书,吧唧一口很响亮地亲了一下五条的脸,心满意足地砸吧嘴:
“不错,大白菜接着努力。”
五条哼笑一声,惩罚性地捏捏她软软的腰,凉凉问:
“我是大白菜,你是什么?拱菜的小粉猪?”
“才不是!”
她拿头撞了一下他的胸口,鼓着脸颊,不太乐意。
“人家是聪明小猫!才没有拱菜,是大白菜主动要求猫把它吃了的!”
“哦。”五条盯她一会,懒散地笑了一下。
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蓄势待发的雪豹,有点摄人的压迫感。
他舔了下鲜红的唇,拿手拨开她垂在背后的银发,露出一截脂玉般柔软白皙的后脖。
然后他亮出雪白牙齿,很不客气地咬了下去,叼着她皮肉研磨。
由希身体颤了一下。
湿热的舌尖舔过肌肤。
她几乎是本能地耷拉下了耳朵与尾巴,乖乖躺在怀里一动不动。
就像被大猫压住按在身下的小猫那样,纤巧的身体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着,喉咙里冒出软绵绵、带着求饶意味的“咪”。
昏黄的烛火中,那截白腻的后颈泛着朦胧的光晕,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五条揉着她敏.感的尾巴根,声音沙哑,意味深长。
“既然觉得好吃,那就多吃点。”
……
远郊一处地下洞窟内。
全身裹着绷带、仅裸.露一点火烧皮肤的强盗正躺在草席之上。
洞穴仅有墙上固定着两支火把,湿漉漉的地面泛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燃烧的火光照亮洞窟一角。
无数妖怪被强盗腐烂的灵魂与肮脏的邪念所吸引,面目狰狞、嘎吱嘎吱笑着,互相推挤、跌跌撞撞,争先恐后涌入鬼蜘蛛的身体。
“哈、哈哈哈……”
“桀桀桀……”
妖怪与强盗的笑声,渐渐融为一致的嘶哑男声。
在这样渗人扭曲的大笑中——
“嗒”。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了。
穿着黑色狩衣的俊秀青年,笑意轻柔,双眸温和。
他凝视着洞穴内的骇然景象,饶有兴致似的,轻轻侧了下头,摘下斗笠。
“嗯……真奇特,人类吞噬了妖怪,妖怪啃食人类,进而转变成了半妖。”
他指尖抚过额前露出的缝合线,注视着鬼蜘蛛警惕又贪婪、充斥着杀意与恶意的猩红眼珠,忽而微微一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景象。”
该是有多下作肮脏的灵魂,才会引来妖怪,又顺利与其结合?
一定是充斥着世间最令人不齿、最叫人心惊的邪念,野心与欲.望如燎原大火那般,顶顶无耻之徒,才会做到这千年也遇不上一回的奇特场面吧。
这可真是……
“太棒了。”
他用近似于赞赏的口吻,笑眯眯地向男人搭话。
“这般下作的灵魂,想必不仅是妖怪,连咒灵也能吞掉吧。”
用人类、妖怪、咒灵,这世上所有开了智慧的生灵血肉;将咒力、妖力、甚至连灵力也一起吞噬殆尽。
在这样血红土地上浇灌出的怪物,该蕴含多少未知的可能性?
也许不需要天元。
自己就得以看见崭新的,咒力与其他力量杂糅在一起的新形态。
羂索感觉大脑在兴奋的发烫,烫到他指尖忍不住因为亢奋而轻轻颤栗。
“让我们联手。”
羂索朝鬼蜘蛛伸出手,满怀蛊惑意味。
“你若不信,立下束缚也无妨。为了让你变得更完美,为了让我达成心愿……”
“把四魂之玉,抢过来。”
*
“喂。”
很不客气的声音。
由希动动耳朵,懒得搭理,啪嗒啪嗒加快脚步。
“喂!你明明听见了吧?我看到你耳朵动了!”
少女脚步不停,白衣绯袴的身影迅速掠过田野,然后被金瞳犬妖拦下。
“你这家伙,干嘛无视我?”
犬夜叉龇牙咧嘴,由希看了看他,撇嘴:“人家不想和没礼貌的犬妖说话。我有自己的名字。”
“……”犬夜叉噎了一下,尾巴甩了甩,烦躁地抓抓白发,“由希,你不想要四魂之玉吗?”
“不想要。”
她答得干脆利落,反倒叫犬夜叉面色愈发复杂。
由希盯了他两眼,眼神有点纳闷。
犬夜叉天天在嘴上挂着想要四魂之玉,少了她这个竞争对手,理应开心才对,怎么脸色怪怪的?
“有了四魂之玉,就能变成完整的大妖。”犬夜叉说。
由希点头:“我知道啊,但我不需要。”
她不再需要依靠玉来创造容身之所,也无需靠别人的认同来明确己身存在。
这是五条教给她的。
犬夜叉微偏过脸,目光落在她身后桔梗借出的长弓之上,最终什么也没说,嗖地一下又跳走了。
……怪人。
少女满脸茫然地挠挠耳朵,往前走出一步,感觉脚下噗嗤一下,软软的,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挪开脚,发现是一只蜘蛛。
是到了蜘蛛繁殖的季节吗?
最近,好像经常看见这些小蜘蛛。
……
桔梗最终选择利用四魂之玉的力量,让犬夜叉变成人。
由希正拧着过完凉水的毛巾:“哦,变人啊,也挺好吧?算找到自己的路了。”
她不在意四魂之玉的归属,因此口吻里也透着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意味。
桔梗看了她一会,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的平安符,交到由希湿淋淋的掌心。
银发半妖愣了愣,巫女却已经起身离开,嗓音淡淡:
“你拿着就好,是这段时间替我保护村庄的谢礼。”
第72章
五条这两天精神不太好。
大约是一直需要盯着妖怪的动向导致六眼使用过度, 他卧在榻榻米上躺尸,白绢裹着眼,底下垫着由希特地多要来的一床被褥。
她把过完凉水的毛巾叠成块, 压在他发烫的额头。
躺尸五条哼哼唧唧:“毛巾也太粗糙了。”
“条件有限嘛,稍微忍一下。”
这已经是她在家里找到的,最柔软的毛巾了。虽然毛毛躁躁, 但好在足够干净。
五条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啊不行了, 头好痛、超痛的欸——”
见他这么闹腾,由希也不禁提心吊胆起来。
她摸摸他脸庞, 贴上去蹭蹭,像小猫安慰受伤的同类。
“真的很痛吗?”
五条嘟起嘴巴:“很痛的,要许多个亲亲才能好。”
“……”怎么生病了还没个正经。
由希忍不住剜了嬉皮笑脸的少年一眼, 从怀里掏出块蜂蜜制成的糖, 轻轻放到他手里。
这是从一位行脚商人手里买到的。
说是糖, 更近似于蜂蜜凝固结成的硬块, 比拿来当调味的甘葛口感要更丝滑醇厚。
在这样的小村庄内, 甜滋滋的蜂蜜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行脚商人手上也只有这一点,而光是这一块,就让她花了不少钱, 掏钱袋时还抽着鼻子、眼泪汪汪。
她把蜂蜜糖块喂进五条嘴里, 又亲亲他的脸:
“要快点好起来哦。”
五条眨巴眨巴眼。
安静下来的他肖似一只乖乖翻出雪白肚皮随便让摸的雪豹。
由希端起水盆往屋外走去。
天边晨光熹微。
村里已经生起烟火气, 有扛着锄头要种地的人,也有赶早进城卖菜的摊贩。
由希随着这些人一起步出村。
她听说这附近长着一种对退热很有用的草药, 本想找桔梗带路,但今日桔梗与犬夜叉有约, 天未亮便拿着四魂之玉出了门。
枫睡得熟,由希又不好打扰, 只好独自一人去寻那草药。
她寻了两三个村民问路,心中大致将草药的地方摸清,往溪边一带走去。
只是越往里走,她越觉不对。
太安静了。
林子里别说人声,连鸟雀的啾鸣都听不见。
而往常这林子因为靠近水源,溪流又相对和缓,村里的妇女会拿木盆装衣服抱着过来,在河岸就地一坐开始洗衣。
暗淡天光穿过枝叶罅隙,照亮昏沉前路。
树林阴影中渐渐露出一角衣袍。
鲜艳、殷红。
由希愣了下。
然后是银白长发。
白发金瞳的犬妖身着一袭火红外衣,从林子内走了出来。
……什么呀,原来是犬夜叉啊。
由希心下微松,紧绷的弦放了一点,可不过片刻,浓重的疑惑又袭上心间。
她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少女抽动鼻子仔细分辨,目光从犬妖濡湿暗红的外衣扫过,落到他手心捏着的粉色宝玉上。
四魂之玉。
今早桔梗取出的通灵至宝。
她记得桔梗一早临出门时,那玉在巫女手上显得光华湛湛、剔透通灵,可如今却黯淡无光宝珠蒙尘,浑然瞧不出身为通灵至宝的模样了。
桔梗呢?
她微微蹙眉,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面前怪异的同伴身上。
“犬夜叉,你——”
“鵺。”
伴随着男声落下。
头戴面具的巨大鸟影猛地自身后俯冲而来,刚劲有力的翅膀插入少女单薄肩膀,片片翎羽凿进骨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环绕鸟影的闪电缠上少女身体。
由希咬牙,猛然回身,瞧见黑发青年略显惊讶的面孔。
他轻轻溢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嗯……?没有定住吗?”
“稍微,比我想的要强一点啊。”
面对尾巴耳朵齐齐炸毛、以灵力塑弓逼退己身的半妖,羂索轻柔一笑,神情平静。
他视线越过少女,看向她身后褪去变化之术,重新变为披着白狒狒皮套的男人。
自嫉妒与欲望的火焰中诞生,沐浴世上最肮脏无耻的邪念,以此作为养分浇灌开花的邪恶半妖。
奈落。
“如何?”
羂索看着奈落将四魂之玉囫囵下咽,笑了下,“要吞掉她试试吗?”
……
意识渐渐融入深渊。
由希做了许多抵抗,可终究不敌那个缝合线与变化成犬夜叉的古怪狒狒。
她被奈落吞掉了。
奈落身体内是一望无际,纯粹的黑。
又黑又冷,她一路下坠,看到四周窸窸窣窣涌动的暗影,听见无数妖怪凄厉兴奋矛盾至极的哀嚎。
而这趟下坠的旅程好似没有尽头。
她像跌入深不见底的海洋,每穿过一层洋流,掠过一层瘴气,名为自我的概念就随着消解一分。
并不疼。
只是觉得很累,很想睡觉。
要睡吗……?在这里?
她已经足够努力了。
由希迷迷糊糊地想。
她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而这深海底部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让她不停朝混沌扭曲的深处坠落。
怀里揣着的平安符忽然发出一点光亮。
桔梗注入的灵力化为无形屏障,在妖怪的呓语与层层瘴气之中犹如一颗小型光球,勉强护住了她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灵魂。
“……狂妄……赢吗?六眼。”
“怎么……十影?……杂鱼。”
耳熟的声音让由希恢复一点神智。
纯黑空间忽然发生了剧烈震荡。
一下又一下,经久不息。
是五条。
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拥有四魂之玉的狒狒与会召唤术式的缝合线男人,面对这样的围攻,哪怕是五条,想必也很难占据优势。
她不想让五条死。
也不想让他和自己一样,被奈落吞掉。
可话虽如此,她现在正处于奈落身体内,不仅自身难保还插不上手,全凭桔梗给的平安符护着。
而不消片刻,等到桔梗留存的灵力被耗尽,她就会与奈落同化,成为托举他的根茎。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从内部击溃奈落——
“心脏、保护心脏……”
“玉……四魂之玉,要去保护玉。”
妖怪们发出了混杂着慌乱与贪婪,垂涎三尺又仓皇急切的高亢哀嚎。
心脏,魂玉。
由希蓦然察觉到了奈落的致命弱点。
她清楚记得,奈落吞下了四魂之玉。
它会在哪?是不是……也在这里?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咚。
咚咚。
由希握紧桔梗给的平安符。
在灵力的微弱光芒下,她如一尾回游的鱼,竭力对抗着来自深渊的吸力,随着大波妖怪一同往未知的黑暗前进。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也成为了混沌。
由希分不清自己前进了多久,她心焦如焚,既担心五条,又疑心自己判断失误。
或许,妖怪们根本不是在往四魂之玉与心脏的方向而去。
她不清楚自己耽搁了多久,五条又在外面坚持了多久。
开了弓便没有回头路,现在再茫茫然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去寻,也只不过徒然罢了。
由希只能硬着头皮捉住这一点渺然希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企图找到哪怕一丁点踪迹。
妖怪们停住了。
她低头往下瞧,那阴森森的渗人黑暗中,亮着一丝肉眼极难分辨的黯淡光华。
她努力靠近,将平安符提着往前贴。
灵力照亮球体的光滑表面。
像是遥相呼应一般,球体内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
四魂之玉……
是四魂之玉!她找到了!
由希屏住呼吸,急忙伸手要去捞玉。
然而她手指刚贴上玉的下一秒。
周围的妖怪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之前那样,将她视为“被吞噬同化的无害同类”。
眨眼间凶相毕露。
数不清的妖怪嘶吼着俯冲而下,直直朝她袭来。
而离她最近的,已然将尖利的爪子搭上了玉的另一边,嘴巴大张,牙齿滴落涎水,喷出的腥臭气息叫人几欲作呕。
不行。
不能让给奈落!
由希忍住那股反胃的恶臭,瞪视着面前眼若铜铃的蛇妖,毫不相让。
而平安符越是靠近宝玉,宝玉便越褪去浑浊,逐渐有了光彩。
由希脑海里隐隐有了想法。
她整个人,连同手里的平安符一起,尽量贴到了玉的表面。
四魂之玉是巫女翠子与妖怪们的灵魂融合而成,直至现在,翠子也依然在玉内与妖怪们战斗着,至今也分不出结果。
因此四魂之玉一体双面,在心思纯净灵力强大的巫女手上,邪念会被驱散,成为通灵至宝。
但若是落入心思不纯肮脏邪恶的人手中,便会明珠蒙尘,成为助人作恶的那把染血刽子。
要是,这仅有的灵力能唤醒翠子,得到她的帮助……
四魂之玉光芒渐渐变亮。
妖怪们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渴求、贪婪、惧怕、恐慌。
天生对玉的渴望让妖怪不愿离去,对翠子的恐惧却又刻入骨髓。
最终贪婪占据了上风。
哪怕这光彩令它们心生恐惧,将它们焚烧灼痛,也仍与由希一般死死捉住,不肯放手。
两方互不相让,陷入僵持。
正在这时。
空间忽然发生一阵剧烈的动荡。
天塌地陷,摧枯拉朽。
一缕天光乍泄。
妖怪们纷纷仰头,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
趁此机会,由希连忙用力将四魂之玉往后拽——
“喀啦。”
浊雾与辉光不断交替出现,四魂之玉一半被阴影笼罩,一半又散发着轻盈辉光,像被生生切割成了明暗两面。
旋即,它发出了犹如玉器摔落那般的清脆声响。
四魂之玉,在她与妖怪的手上,碎裂成了不等分的大小。
由希看着融入掌心的小半魂玉,本能地愣了一下。
越来越多的妖怪发出不甘的嘶吼,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妖怪组成的黑海漫无边际,她来不及多想,匆匆携着魂玉往光源所在遁去。
她一头扎进了光中。
……
最先看见的,是呆滞的奈落。
白色的狒狒皮套染满血污,满身狼狈,眸光失去神采,不知中了什么邪,与缝合线术师站在一块一动不动,像是被夺取了魂儿。
从奈落身体离开的瞬间,由希找到了奈落藏于深处的心脏。
她利用了平安符内仅剩的最后一丝灵力,让其化为箭矢,冲碎了奈落的心脏。
再然后是熟悉的冷淡梅香。
她被一个冰冷的怀抱接住。
眉目矜贵的少年低头瞧她,银发如雪,闪着水似的浅光。
他垂着眼,睫毛与半张脸被鲜血浸染,露出的肌肤苍白如纸,狩衣沾满血污,浑身瘴气缭绕。
一点殷红顺着鼻腔流下,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抹掉。
“唔……”
他用那只没被鲜血糊住,还闪烁着清透蓝意的六眼仔细端详着由希。
目光从她失去惊喜与血色的小脸划过,五条沾着血珠的雪睫眨了眨,在眼睑又晕下一点浓稠红梅。
丝毫不顾身上那道从肩膀长至小腹的致命伤,他抬手将她摁入怀抱,若无其事地在少女唇角印下一个冰冷而艳丽,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吻。
“我找了你好久。”
他嘀嘀咕咕,甜甜蜜蜜地抱怨,“以后可不能再随便乱跑啦,人家会担心的。”
缝合线男人与奈落心口绽开一线血花,轰然倒地。
不远处,八握剑异戒神将那山脉似的巨影,缓缓爬了起来。
……
清晨的春风潮湿而冰凉。
五条将头靠在由希胸口,很轻很轻地喘息着。他呼出的气、苍白的皮肤、垂落的银发,每一样都像严寒中的凛风,冰寒彻骨。
可那触目惊心的骇人伤势内流出的血却异常滚烫,像起泡的岩浆,光是看着就灼痛眼球,让她无可自抑地流下泪水。
五条术式熔断,无法利用苍做到远距离瞬移。
由希不熟练地借用了四魂之玉的力量,让二人远离战场所在。
少年卧在她怀里,黏糊糊的血肉被浑浊瘴气污染。
她跪坐在地,徒劳地想要止血。
要是,她会反转术式。
要是,她有咒术的才能。
要是……
一颗又一颗的眼泪砸在干涸的血痂上。
她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单薄的肩膀一下一下地颤着,思绪茫茫然,眼里只剩下了白与红,苍白的冰冷与鲜艳的滚烫。
要是……能把五条吃掉就好了。
连露出的森森白骨与灼热的血肉一起,囫囵吞下去。
将所爱之人的一切,爱意也好骨肉也罢,全部嘎吱嘎吱,一点不剩地吃下去,浇灌胃袋。融入己身。
永远不会分开。
也许是在奈落体内被同化,又或许是接触了被污染的四魂之玉,她的理智与感情似乎被一分为二,在极致的空白中,凝视着快要濒临崩溃的自我。
“好想吃掉你啊……”
茫茫林海,翠绿的碧涛下,身影纤瘦的半妖少女呢喃着,脸上露出一丝虚幻且满足的笑意。
“然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
贪欲与食欲,名为爱的怪物从黑匣子里探出了青白的手臂。
她低下头,在哽咽的间隙,迷醉混乱的思维中,看见了五条讶然的表情。
……她刚刚,说了什么?
出匣的怪物被骤然烫了一下,无措仓皇地,又再度缩了回去。
“我、对不起,我好像,从奈落那逃出来后就变得有点奇怪。”
“四魂之玉……用四魂之玉的话,你一定能活下来。”
由希咬牙,伸手就要去取身体里的四魂之玉,却被五条抬手制止。
“欸,哭这么厉害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那种欺负妻子的人渣坏蛋。”
他半阖着眼,口吻散漫,鲜红薄唇噙着点笑,眼神扫向她,带着一种理智到极致的冷静。
少女满面潮湿,银白发丝也被他身上的血染红。
扎眼得厉害。
五条吃力捻起垂落在手边的发梢,本想抹掉鲜血,却没能成功,反而让那最后一丝白也变成了红。
“……”
他眨了下眼,默默收回手。
方才在奈落体内,她灵魂已被同化了大半,此刻能维持与身体的联系继续活动,全靠体内的四魂之玉。
他瘴气缠身,回天乏术。
若是将玉取出给他,不仅由希会死,连四魂之玉也会被污染。
五条看着她赤红的双眼,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看着她残缺的灵魂。
然后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别哭嘛,我可是比你想的还要执着欸。人家做鬼也会死死跟在你后面的,一直,紧——紧地跟着哦。”
既然如此不舍分别,那就两人一起走下去。
无论以何种形式,失去了人性的诅咒也好,只余下爱意本能的怪物也罢。
直至这可怖灼热的爱将彼此彻底吞噬。
天边一缕晨光刺破阴云。
春天的又一个早晨来临了。
春日时分的阳光浸入少年眼球,冰冷的苍蓝好似也沾上了暖和的温度。
五条笑了一下。
那笑容看起来又疯又狂,像是某种违背世间伦理的庞然大物,在漂亮的人皮下傲慢地睁开了俯瞰人世的眼。
五条把她按向自己,张口:
“——”
由希徐徐眨了下眼。
她侧过脸,看见定定注视她的六眼。
浓稠狂气的蓝意闪烁不息,显得格外昳丽迷人。
她被蛊惑着,嘴唇颤抖着,说出那句:
“……我好喜欢你。”
五条摸摸她的脑袋,又去牵她温度正常的手。
在簌簌的竹涛与温暖的春日晨光中,他露出疲倦而释然的表情,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了眼皮。
因爱而生的诅咒,在他的身体里诞生了。
……
当她看见五条,想到的是香甜可口的蜂蜜、盛夏金灿的阳光与鲜掉牙的小鱼干。
坐在侧缘斜倚着朱红廊柱,捏着青梅悠然自得的少年,说要带她去捉世上最鲜最大的鱼。
雪发沾着春樱,眯眼笑的模样漂亮又狡黠,像伸着懒腰晒太阳的毛绒绒小猫咪。
然而她把这样柔软芬芳,叫人一想到就觉得心口痒痒的少年。
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最讨厌,阴暗而扭曲的咒灵。
她让他堕落成了怪物。
她诅咒了五条。
第73章
她带着咒灵五条往村庄的方向走。
一路走来, 没发现魔虚罗,倒是看见了奈落的尸体。
奈落心口破了个大洞,由希翻了翻, 没寻到剩余的四魂之玉。
在他旁边的那具则属于十影术师,脑颅被奇怪地开了个瓢儿,大脑不翼而飞。
她盯着瞧了一会, 平静地在两人身上点了火。
绯色火舌舔舐过裸露在外的青白肌肤, 烧上染血衣襟,啃食两人的面容。
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
做完这些, 她又在四周寻了一遍,想要找到桔梗与犬夜叉。
尽管她明白,四魂之玉落入奈落之手的同时, 也就代表着桔梗凶多吉少。
最后, 她在时代树那发现了被破魔之箭封印的犬夜叉, 与不远处苍白的巫女尸体。
枫亲手送走了桔梗。
小小的黑发女孩对着一捧黄土拜了又拜, 碑上简单刻着桔梗的名字。
然后枫直起身, 清澈的眼睛看着由希。
“我们走吧。”枫说。
由希微微侧过脸。
她面容苍白没有血气,几乎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这些天里迅速消瘦下去,素色小袿寥寥勾出清癯身形。
少女站在春日的和风之中, 却单薄得像是花期开尽、即将凋零的椿花。
给她的房间还腾着, 枫时不时地会来收拾, 由希却很少再回来了。
枫不清楚由希去了哪儿。
那个看起来很好看很漂亮,天神一样的贵族大人也忽然消失不见了。
短短一夕之间, 什么都变了。村庄半毁,姐姐离世, 枫抹掉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拉着半妖的衣袖, 小心问:
“你、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桔梗不在,年幼的枫尚担不起巫女之责,外面妖怪虎视眈眈,村庄又是这副亟待修葺的模样,已经有不少人打算迁徙,前往更安稳的小镇定居。
枫不想走。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姐姐安眠之地。
容颜秀气的半妖低下脸来,看着目露倔强的枫,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会。”
“留多久?”
“等你长大,等我还完桔梗的恩情。”
“……那你,今天能陪着我睡吗?”
半妖沉默良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雾蓝渐渐取代了橘红,春日的又一个晚上来临了。
这次由希呆得稍微久了点。
静谧夜色中,少女独自支着下颌,倚着门框看天上的星星,背脊嶙峋,身影伶仃。
春天的夜晚不怎么冷,风吹进来,撩起少女银白发梢。
枫从被窝里探出个头,盯着少女出神的脸庞许久,终究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由希姐姐,五条大人呢?”
由希偏过脸,垂眼看了枫一会,伸出素白手腕,替女孩理顺翘起的鬓发。
她声音平静:“在村外。”
枫愣了愣:“五条大人他——”
“他变成了咒灵。”
“我诅咒了他。”
“……”
枫愈发惊愕。
她虽年幼,但也在桔梗教导下成长,此刻听闻由希所言,一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村里有些人能瞧得见咒灵。由希将五条放在村外,是怕再刺激到已经受惊的他们;极少回来,是因为要陪已经成为咒灵的五条。
那样英姿飒爽、强大非凡的五条大人,怎么会……
枫抿紧唇,仰起面孔,去瞧无波无澜的半妖。
少女眸底映着一点熹微月色。
她敛着眉眼,面容素净,白睫低垂,落在那一点微弱的清辉中,像下起细雪的月夜。
“我诅咒了五条。”
她又说了一遍。
分明是平静如水的语气,枫却从她那双下着细雪的眼睛里,看见了渐渐晕开的水雾。
……
枫入睡后,由希提着桔梗的弓,沐浴着朦胧夜色,悄悄离开了村庄。
因着与枫的约定,她大抵要在此处过上好几年。
由希原是打算再建一处木屋供二人生活,只是这屋子一时半会也修不好,她便寻了处遮风挡雨的山洞,暂时将五条安置于此。
她轻巧无声地走过林间小道,跨过铺着鹅卵石的溪流,在重重清冷的夜幕之下,看见远远伫立在坡头的那抹白影。
“五——”
她下意识地张了口,正待呼出爱人的名字,又忽闻一声怒喝刺破夜空,惊起鸟雀四飞。
眨眼间咒力与咒力两两相撞,激荡不休,气流掀翻竹根,绮丽苍蓝顷刻淹没这深邃月夜。
由希呼吸顿时停了半拍。
她挽弓拉弦,破魔之箭携着璨璨光华射向不速之客。
待逼退来人,她脚尖连点数下地面,不管不顾赶到坡头,挡在爱人面前,横弓冷对作法师打扮的陌生男人。
少女声音很凉,像是一柄淬了火的薄刃:
“我不管你是谁,滚开。”
“……”
法师捂住流血的小腹,堪堪抬眼。
小山似的庞大身影,延伸而出的纯白触手,那比他所见过任何咒灵都要强大的诅咒,规格之外的存在,正居高临下,睁着无数双晴空般的蔚蓝眼珠,齐齐注视着他。
诡异阴暗的咒灵,却因其过于纯白无垢的身姿,竟在这晴好月夜下,显出一种荒诞的圣洁感。
咒灵动了。
干净无暇的触手探了出来,以一种庇护而爱怜的姿态,将面露怒意的少女圈入软绵绵的怀里,温柔地织成了密不透风的茧。
“……”
将一切细枝末节收入眼底的法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目露怜悯。
“你诅咒了自己的爱人。”
说出如此断言的下一秒,一支利箭便“嗖”地疾射而出,削断他鬓发,贴着脖子擦出渗人的殷红血线。
“别让我说第二遍。”
半妖冷冷望着他,嗓音清脆,杀意扑面。
“——滚。”
第三支箭已然搭弦蓄势,正对法师额心。
*
竹影簌簌摇曳。
两人步下山坡。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洒落,照亮一前一后的少女与咒灵。
由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拖拽在地收不进去的触手,抿紧唇,小声问:
“怎么不在山洞里等我?”
咒灵懵懂歪了下头。
她语速飞快:“要是你迷路走丢了怎么办?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还有,如果发生今天这样、今天这样的事……”
要是撞上云游四方的法师或术师,执意要将他袚除,又该怎么办?
最后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她恍然意识到,逼他入两难境地的,正是她自己。
是她将五条亲手从黄泉拽回。
是她让他背弃了人类的身份与术师的荣耀。
也是她让五条跌落凡尘,从捧在手心备受宠爱的漂亮小少爷,变成一无所有、非人扭曲的怪物。
所以他才会被术师盯上,出手袚除。
她怎么能、怎么可以,用埋怨的口吻,去指责他随便乱跑呢?
他本不应受到拘束。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双晕着水雾的眼盯着五条,然后默默将脸埋入他冰冷的怀抱,声音闷闷,带着哽咽。
“……以后,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咒灵好像听出了她的难过。
他抬起青白僵硬的触手,拍一拍由希的背,又将她拉远,把手伸进心口掏呀掏,掏出一株火红艳丽的椿花。
他笨拙地将花放入由希掌心。
蓝眼睛眨巴眨巴,咒灵很乖地看着她。
少女蓦然怔住。
她呆呆抚摸花瓣:“你是,想摘花给我,所以才跑出来……?”
想明白的同时,泪水再也止不住,一颗又一颗地砸落在衣襟。
纵使他现在还不会说话,被术师视为灾厄。
这也是他最本能、最直白的爱意表现。
她摸摸咒灵的心口,将头贴上去。他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呜呜的风穿过萧瑟胸口,她听见里面空旷寂寥的空白音。
半晌,由希吸着鼻子,扬起一个苦涩柔软的微笑。
“好漂亮的花,人家很喜欢。”
第74章
“来定个束缚吧。”
铺着厚厚草席与被褥, 燃着昏黄油灯的山洞内,银发半妖抱起一根干净无瑕的触手放在膝头。
油灯的光照亮她半张面孔。
少女摸摸他软腻的尖端,看着他舒服地眯起眼, 像小猫似的蹭蹭她掌心。
“作为陪伴的谢礼,将来人家会送你一份礼物。”
“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礼物哦。”
她细声细气,笑眼弯弯, 轻轻别过脸, 贴着咒灵漂亮幽暗的苍蓝眼瞳落下一吻。
……
春去秋来,物转星移。
又是一年开春, 枫也长到了及笄之龄。
今日是枫的裳着日。
穿上礼服,束起腰带,将额发结起, 仪式过完, 便算礼成。
女孩也由此迈向成人。
裳着十分重视腰结役, 替女子束腰之人, 通常由德高望重亦或声名显赫之人担当。
枫持来火红腰带, 笑着对由希说:“能帮我系腰结役的人,除了你外不作他想。”
银发半妖垂眼看向枫。
初时还扯着她衣袖直掉眼泪的小女孩,如今已像柳枝那般渐渐抽条, 长成面容清丽、性格坚毅的苗条少女。
枫已经很少再掉眼泪了。
一晃数年, 正如其姐姐桔梗, 枫也成为了合格且受人爱戴的巫女。待裳着日一过,她便要从由希手上接棒, 挑起保护村庄的担子。
艳丽绸缎交至半妖手上,银发女人摩挲了一下柔软面料, 示意枫从蒲团上站起。
然后由希低下头,火红腰带在她素白瘦削的指骨间翻飞闪现。她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地替这个自己照看了数余年的少女,系上最特别的一次腰结。
小鼹鼠坐在枫的肩膀上,爪子捏着木齿梳,艰难为枫顺发。
妆台上摆着枚铜镜。
枫看了一眼镜面中的自己,余光微斜,转而凝视着面庞素净的半妖姐姐。
这数余年间,她年龄渐长,原先还只能仰起脸去拉由希的衣角,这会已只比由希低了半头。
而银发半妖还是那副介于少女与成熟女人之间的模样。
在由希身上,似乎很难见到岁月的流逝。
半妖的寿命虽不比妖怪,却也超出人类一大截。
枫注视着镜内半妖,动了动唇:“你要走了吗?”
当初定下约定之时,划定的期限是待她及笄。
她看见由希手指微顿,轻轻道:“嗯。”
“……”枫抿了抿涂着口脂的唇,“你……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由希没有立即开口。
她系好腰结,抚平褶皱,又端正了腰结位置,直至那结看上去漂漂亮亮了,才放下手,语气平静道:
“去把来时的路再走一遭。”
枫忍不住侧过脸。
她不怕咒灵,这些年里也去看过五条。
郊外一处隐蔽小木屋,四周种着些瓜果花草,内设简简单单,这便是二人的生活居所。
由希端上茶,五条喝下去;由希端上饭,五条也吃。
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像是平凡过日子的普通夫妻。
可咒灵分明无需进食。
于是枫明白了一件事。
——由希仍在追逐着亡者的幻影。
她不清楚这是好是坏。
桔梗耽于责任,将一生献给了四魂之玉,在最后终于决定顺从己心活一回时,又因阴谋与犬夜叉分道扬镳。
枫爱着桔梗,正因如此,她无法指摘由希的做法。
人之性命,不过沧海一粟。
顺应己心而活,总比满怀遗憾与怨恨地死去要好。
裳着结束,镜中黑发少女一身华服,垂眼摸一下腰带,转身去架上取来长弓。
这是桔梗的灵弓。
在枫尚且青涩的年岁间,这把弓大多出借给了暂代巫女之位的由希,数次击退意图不轨前来侵犯的妖魔。
枫将弓交到了由希手上。
“你说自己是为报姐姐恩情才留在村庄,可其实恰恰相反,反倒是我,一直欠着你的恩。”
初见面,她被鹰身鸟妖捉走,满心绝望之际,正是五条与由希出手将她救下。
后来姐姐因奈落阴谋亡故,又是由希接替桔梗使命,照顾她长大,替她护了村庄十年周全。
这十年来,她早已将由希看作另一位家人。
可越是想要亲近,枫越是能察觉到,半妖平静表皮下那颗封闭的心。
数年前那个眉眼鲜活青涩,一言一行灵动娇嗔的半妖少女,好像也永远停滞在了五条大人死去的春日。
由希说,是她诅咒了五条。
可追逐着亡者幻影,抱着苍白回忆不肯松手的由希姐姐,又何尝不是被五条大人所诅咒了呢?
这份恐怖深厚、至死缠绵的爱意,早已化成断不开的因果锁链,将二人死死困在了没有出路的荆棘迷宫之中。
指尖从弓身滑过,枫想起所见种种,一声叹息囫囵咽进胃袋,她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起码,希望这把灵弓能护由希姐姐周全。
“这把弓送给你。”
“倘若哪天你要是觉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
枫顿了顿,扬起一个浅笑,声音温柔:
“那就回家来住。”
“房间会永远为你腾着。”
……
“姬君姬君,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拜别枫后,一只妖怪一只半妖,外加一只咒灵,时隔十年之久,再度踏上了旅程。
今日天气晴好,春日阳光一寸寸填满了树荫罅隙。小鼹鼠坐在少主的肩膀上,扭头去看由希侧脸。
银发半妖白衣绯袴,手中持弓,作一身巫女打扮,素净面容显出一点茫然。
斑驳光影落在她脸上,半妖巫女沉默良久。
她不开口,旁边的咒灵也不发表意见,很安静地等待着,拿触手在她眼皮底下打结,逗她开心。
半晌,由希轻轻呼出一口气。
“把来时的路,都再走一遍吧。”
……
他们绕了点路。
不知是谁散播出了四魂之玉的下落,消息描述得绘声绘色,直指半妖巫女,说是她手里拿着完整的宝物。
妖怪们闻风而动。
由希与五条毫不手软,可天生对玉的渴望让妖怪们失去理性,除掉一只又来一只,前赴后继,奋不顾身。
托妖怪的福,他们换了条路。
也因此,竟造访了无人所知的隐蔽之地。
——死魂虫聚集之地。
这些散发着淡绿莹光、收集着死后亡魂的妖怪,性格温和无害,没有领地意识,也从不与其他妖怪产生冲突,大多出现在人类活动场所附近。
二妖一咒灵误闯死魂虫族群,吓得死魂虫们飞速逃离,空留一汪微波摇曳的温泉。
积年累月的润养,将这汪温泉转变成了滋补灵魂的天材地宝。
五条伸出触手,将由希打横抱起,噗通一声按进温泉。
绮丽的苍蓝眼瞳凑近了,看着淋成落汤鸡、湿发狼狈贴面的银发半妖,咒灵满意地揉揉小猫脑袋,声音嘶哑滞涩,言简意赅:
“修、灵魂。”
她瞧了会咒灵,手从水底捞出,泼了五条一大捧热水。
呆了一月有余,灵魂尚未完全恢复,温泉却已效用渐失。
他们又重新出发。
这里离极寒冰泉不远,走了约有四日,由希再度踏上了皑皑雪山。
西国的极寒雪山与火之国并称天下双绝。
无论酷暑还是早春,这里的山永远是满目苍白,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见不到一丝翠意。
她慢慢往山上爬。
早年间与五条来这时,他们拿了这冰泉主人几尾鱼。
这会再度光顾,那鱼妖立即警惕地瞪大眼,腮腔愤怒地一张一合,尾巴不耐地极速拍打着潭边白雪,激起阵阵细白雪粒。
他看上去快要红温了。
“你来干什么!上次赶尽杀绝还不够,这次又想来捞我的鱼吗!”
鱼妖气急,眼瞪得像铜铃,手里胡乱挥舞着三叉戟,偏又忌惮由希身边的咒灵,声色厉茬、装模作样地恐吓两句,一双小眼睛却不时往咒灵身上瞄。
它原是有名大妖、一方霸主,霸占着这一整座雪山,谁敢来就把谁身上的金银财宝扒下来,再揍趴了丢出去。
久而久之,威名远播,便无人再敢来犯,躺平数钱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偏生十余年前,这个血统不纯的杂种半妖领着个阴阳师,不知道犯什么神经,说是馋他家鱼好久了,要上门来踢馆。
而它居然没打过。
不仅没打过,潭水里的鱼还被洗劫一空。
它躺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冰泉,闪烁着智慧光芒的鱼眼睛里留下了屈辱的泪水。
好不容易休生养息十年,万万没想到,这半妖竟又打上了门。
而且这会,带的既不是妖也不是人。
她带了咒灵。
一个诅咒缠身、深不可测的咒灵。
鱼妖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反复向咒灵投去打量的余光。
那些生长在咒灵触手上的眼睛原本都倦怠地半阖着,这会却像是察觉到了鱼妖隐蔽的视线,忽然一下齐齐张开。
冷淡眸色刺破这雪山中的寒冷凛风,绽出一线与天空同色的绮丽苍蓝。
像是磅礴海水携着雪白浪花倒卷入天,诡异而圣洁。
鱼妖心口猛地一跳,匆匆扭回头颅不敢再看。
“……这泉里照的,是什么?”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鱼妖凝目望去,只见银发半妖已蹲坐在地,双手撑在雪上,探身去瞧泉水里映出的镜像。
白衣绯袴,杏眼红唇,与岸上的自己并无分别。唯一的区别,便是这泉里的她,颈侧多了一小半四魂之玉。
正是她从奈落手中夺来的部分。
那小半四魂之玉埋在她体内,维系着她灵魂的活性。本应纯净无暇的魂玉,她却清楚看见了其中一团状若柳絮的黑暗。
鱼妖瞥去一眼,见到四魂之玉时眼睛一亮,可到底顾及半妖身旁那不知底细的咒灵,只好强压下狂热的渴求,粗声粗气道:
“看了不就知道了吗?四魂之玉被污染了。”
“污染?”
少女低低呢喃,抬起清凌凌的杏眼。
“你这泉,还照得出四魂之玉?”
鱼妖有些不耐,没好气道:“当然。早在我来这之前,这泉就是出了名的‘照妖镜’,传说能照出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与天材地宝。”
也正是出于这个缘由,它才会选择将苦寒雪山作为领地。
“小丫头,你看够没?若是无事就赶紧走,呆在这怪叫鱼心烦。”鱼妖嘀嘀咕咕地开始赶人。
由希没搭理它。
她静静凝视着水中巫女。
在巫女身侧不远,正站着一位出落得光风霁月的少年。
雪发蓝眼,姿容清丽,出尘若九天神子。
可侧目一瞧,岸上那少年所在位置,分明正站着非人的纯白怪物,又哪里有什么天上掉下的神子呢?
心绪繁乱、交替起伏间,由希低眼,望见水面上倒映出的四魂之玉,光华又逐渐黯淡了一些。
暗影犹如水墨化开,渐渐扩大。
她看了许久,最后伸出指尖,探进了冰凉刺骨的泉水之中。
涟漪在她手下荡开,她平静搅乱了少年人的一池幻影。
……
下山时已是夜色初上。
天上飘起了大雪,举目四眺,天地一色,茫茫无边。
疾风裹挟着偌大雪粒汹涌而至,搅得鼹鼠胡子挂霜,硬是睁不开眼。
“姬君、姬君,你没事吧?”
鼹鼠差点被风吹倒露出肚皮。
它艰难扒拉住少主的肩膀,努力往前爬,想要用小小的躯体为少女挡风。
然而下一瞬,风雪止息,四周呼啸的风声眨眼变得柔软下来。
鼹鼠愣愣抬眼,发现是一路随同的五条咒灵,伸出了长长软腻的触手,将由希拥入己身怀抱。
干净雪白的触手织成密不透风的茧,将风雪挡在身外。
“冷,我抱你下去。”
五条咒灵摸摸她沾雪的眉眼,看着她湿软的鞋,从底下探出两根触手,一根托住鼹鼠,一根绕过她腿弯,将少女打横抱起。
由希没有吭声。
她低眼看着凑到眼皮底下一点一点,亲昵蹭着她手心的触手。
同外头下的雪一样冰凉,没有生气。
由希沉默半晌,忽而开口:“五条。”
咒灵贴过来,眼睛弯弯,温柔地看着她。
“你——”
她刚刚张口,才冒出一个字,又蓦然止住。
呼出的气结成霜雾,她眼神茫茫然,嘴唇失去血色,素净小脸挂着雪粒,被触手轻轻抹掉。
这天还是太冷了。
她想。
雪太大,铺天盖地的风,那刺骨寒意一路钻呀钻,冻得她手脚僵硬。
冷到极致,便是五脏六腑都开始疼,内脏好像都被揪住黏连在了一起,让她疼得眼睛泛起水雾。
“我的、四魂之玉,已经开始变得浑浊了。”
由希与五条对视着。在那片昳丽苍蓝的注视下,她所有的心思好像都无所遁形。
四魂之玉会变得浑浊的原因,她也清楚。
她怨恨奈落,怨恨十影,憎恶命运。
她诅咒五条,追逐着不可能再出现的幻影,沉湎于早该放手的过去。
她贪得无厌又不知悔改,像吃不饱的饕餮,不知餍足地贪求五条更多的爱。
想要他活过来,想要他多说说话,想要他再带她去捉鱼,想要肌肤相贴感受彼此的温度。
她是如此的自私又贪婪,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她还要狂妄的人了。
可是咒灵无法回应她。
每当她看见五条,摸着他悄无声息的心口,就会感到被烈火焚烧般的痛苦。
越靠近就越不满足,越无法满足就越痛苦。
由希哽咽着,眼里落下透明的泪花。
“等到,四魂之玉快要完全变黑的时候。”
她将脸贴上五条的触手,满面潮湿,露出一个柔软而倦然的笑。
“到那时候。”
“我们就一起走吧。”
第75章
五条眨着眼。
他露出了不满也不赞同的表情, 雪白触手擦拭着她脸上的眼泪。等发现怎么也擦不完后,闹脾气似的“姆姆”两声,贴过去, 拿舌头轻轻卷起她的眼泪。
“不、要。”
浑身无暇若玉的咒灵,吐息带着奇特的清冷梅香,触手扫起地上阵阵雪粒, 像烦躁甩着尾巴的猫。
“不要一起。”五条说。
纵使他变成了咒灵, 身体里也残留着爱她的本能。
肆意洒脱,无所顾忌的少年人在生命走到终点之时, 唯一想要的,是爱人活下去。
咒灵伸出的舌头很冰,一路舔过她面上潮湿, 将才洇出眼眸的热泪一颗又一颗地吞进肚子。
他用触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幼稚又单纯, 好像这样她就不会再想着和他一同离开。
由希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用那双写满了倦意、泛着朦胧水雾的杏眼, 无声地、满怀爱意地, 在这个寒风呼啸的雪夜中,长长久久凝视着他。
……
他们去了梓山。
由希母亲出生的地方。
鼹鼠一路惦念着少主在雪山的那句发言,忧心忡忡, 每天早上念叨晚上念叨, 想要打消少主的危险想法。
对它而言, 这世上除了少主与父母之外,再没什么人是重要的了。
由希浅笑着听小鼹鼠胡扯八扯。
她看起来还是少女模样, 面容却沉静了不少。月光下,她什么都没说, 摸摸鼹鼠的脑袋,把零嘴塞进了小妖怪手里。
数日后, 他们来到了梓山。
这也是由希第一次造访母亲出生之地。
生母早早死去,她没有什么印象,父亲平日对她漠不关心,是以她也不太清楚母亲的事。
父亲与母亲的相遇,是她从家中仆人闲聊得知;母亲生身地,也是她偶然听闻。
她以往没有想法,如今却想着,要在旅程结束前去瞧一瞧。
在那里,她见到了梓山的精灵。
存在悠久,连来历也早已不可考的精灵,言语间却似乎与她母亲相熟。分明没有面孔,口吻里却带着点惦念的意味。
“未遇见那猫妖前,她常来山上玩。”
竹影簌簌映落在梓山精灵那张空无一物的面容上,他一身白色狩衣,微偏首,看向黏在半妖少女身侧,懒散阖眼的纯白咒灵。
“……你与她骨子里很像。”
精灵轻声叹息。
人与巫女。
半妖与咒灵。
名震西国的大巫女不在乎世俗目光,她的女儿也是如此。
好似察觉到精灵的注视,五条睁开一只眼睛,转动眼珠朝精灵看去。
他等了会。
见守山之灵没有攻击意图,他又懒懒地阖上眼,用触手亲昵挽住银发半妖的臂弯。
像团白白的糯米团那样,软绵绵地依偎着她。
梓山精灵也不再看五条。
精灵转身,对着由希说:“生下你之前,她回过这一趟,落下件东西。”
“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给你,算作纪念。”
梓山精灵交付给由希的,是一条镶着翡翠的发带。
那发带似是大巫女贴身所带,翡翠光华内敛,隐隐有灵力流淌。
由希接过发带,将一头长发束起。
离开梓山,下一个目的地却不知要去哪儿。
这一路走来,她始终维持着与五条在一起时的习惯,降妖除魔,做个与阴阳师相配的巫女,这会在梓山停下来休息了会,却突然觉得有点累了。
由希将脸埋进五条冰冷的怀抱,声音闷闷:“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不知不觉,已至初冬。
五条熟练地将她按进自己软绵绵的怀里,干干净净的触手像猫尾巴那样缠上去,亲密地贴贴她。
“都、可以。”
咒灵发出呼噜呼噜、代表满足的咕哝。
她感受着他身上清淡的冷香,闭上眼呢喃:“要不要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呢……?”
找一个山清水秀,远离人世的埋骨之地。
然而好景不长。
深冬时,他们遇见了两面宿傩。
力压藤原三次奇袭,被耗尽法子终于认命的天皇供作新尝祭座上客的诅咒之王。
他生有四目二脸四臂,身形高大无匹,持有两把强大咒具。揣手低眸,身影遮盖日月,阴影铺天盖地笼罩而下。
五条将两面宿傩引走了。
她不似他们那般敏捷,又对五条现状心焦如焚。
两面宿傩虽是人,却比大妖与咒灵还要恐怖。
此前除去藤原安倍,大妖之中也有对其诅咒之王的身份颇有微词,认为不过是人类吹嘘的把戏,亲自寻上门去的。
这其中能活着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
由希忧心五条,追出一阵,又倏忽止步,拧腰侧身,脚下接连数点地面,整个人像燕子展翅那般轻盈,躲过两把突如其来的飞刀咒具。
她搭弓拉弦,凝目望去,只见满天苍白之中,数道身影逐渐显现。
为首之人风流俊秀,双目温和,额前却生有一道古怪的缝合线,勾连脑颅,显眼得紧。
乍见那道缝合线,由希猛然瞳孔紧缩。
内心闪过数道想法,她握弓的手用力到指节泛起青白。
白衣绯袴的巫女瞪视着他,弦上箭蓄势待发,因被注入太多灵力而兴奋地颤栗,角度直指男人额心。
“你是谁!”她厉声呵问。
男人微笑着注视着她,从怀里抽出一颗缺损的四魂之玉。
魂玉在他手上,纯黑如深渊。
男人嗓音轻柔:“好久不见,不认识我了吗?”
“十影的那具身体我还挺喜欢的……真遗憾啊。”
少女松开指尖,箭矢激射而出。
他身后十数位眼神空洞、瞳孔涣散的术师,行走姿势僵硬怪异,举止却像精心排演过一样整齐划一,此刻同时踏步,将男人挡在了身后。
“奈落的灵魂也到手了。虽然超出计划之外,也算不好不坏,勉勉强强吧。”
“下次。”
男人愉悦地笑了一下。
“要记得连大脑也好好破坏掉啊,巫女。”
……
冬寒时分,拥云抱雪。
半妖巫女捂住汩汩流血的腹部,纯白衣襟被鲜血染红,绯袴鲜艳如火。
鼹鼠因为护主心切,险些冲出去被切成鼠片。
她干脆把小妖怪打晕了揣在怀里,好好保护着这只忠诚的小鼠妖。
少女站在冬雪之中,腕骨伶仃,满目怨恨地瞪着面前死而复生的陌生男人。
到底、到底是用了什么?
她分明亲眼看见他倒下,又将他的尸体烧得干干净净,他到底是以何种方法逃脱,换了具新身体重生?
是四魂之玉吗?还是他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术式?
“你到底是谁!”
她声嘶力竭、满怀恨意的冷斥在漫天苍白里回荡。
“我是谁?没有意义的问题。”男人悠悠撩起眼皮。
他轻笑着握紧掌上黑玉。
浑浊不堪的四魂之玉闪烁着一息一息的黑色光芒,像是感应到了失去的部分,正与它遥相呼应。
“要找到你在哪儿,实在太过容易。”
“你一路走来救下的那些人,不过稍微施以一点小恩小惠,就很轻松地从他们口中撬出了你的情报。”
“我听闻五条家的人早与你割席,更是对你将他们家主变成咒灵感到恨之入骨。”
“人类总是如此愚昧……”
他轻轻叹息一声,好似发自真心那般,苦恼地蹙起了眉。
“人、妖、咒灵。这三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支箭倏然射出,穿过他身前术师的眉心,血雾四散,那名被羂索掌控的术师“咚”地一声,双眼无神地倒下。
那枚染红的箭镞紧接着便直冲羂索额心而来。
羂索随手拎过身后又一名术师,将其按到自己身前。
噗嗤。
箭矢刺入骨肉,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
“抱歉。因为觉得你很有趣也很可怜……结果一不小心,稍微说的有点多了。”
羂索丢开已经失去用场的无名术师,甩手,晃去那沿着指尖流淌的血色,悠悠然笑了一下。
身后术师齐齐结印摆阵,羂索目露癫狂,伸手朝她抓来。
“——来,一无所有的半妖,把四魂之玉交给我。”
千钧一发之际。
天空平面忽然扭曲一瞬。
羂索的手没能成功碰到被束缚住的半妖。
他微微一怔,而就是在这短暂的出神之时,由希抓住他贴近身位的机会,拉弓张弦,抵着羂索凑近的身体。
箭矢灌注灵力,蓄着柔软光华的破魔之箭在松弦的刹那,如一尾游上九天的雪白蛟龙,猛然朝羂索射去。
仓促之下,羂索连忙拿魂玉作挡。
“咔啦”。
四魂之玉在他掌心开裂。
——“走!”
伴随着突然响起的一道怒喝,由希手腕被一股大力扯了一下,拉拽着她就要往天上飞。
匆忙间,她只来得及取走地上跌落的那一片四魂之玉,而后脚尖悬空,四周景色倏然倒退。
她被带上了天空。
凛风猎猎,冬雪怒啸着穿梭过耳畔。她眯着眼,在散乱的细雪中,看见将她拖离战场的女子。
——乌鹭亨子。
“你……”
“别说话,省点力气。”
乌鹭亨子速度很快。
早前救下乌鹭性命之时,乌鹭并未提及过己身术式,但既然能从两面宿傩手上逃脱,想来一定有其特别之处。
再结合当下场景,由希也大致猜出了乌鹭的术式。
乌鹭亨子的术式,大约与天空有关。
由希喘.息着,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吃力拉了下乌鹭亨子的手,眼露恳求。
“把我,带到五条那里去。”
乌鹭亨子表情微顿,转过脸看她。半妖少女形容狼狈,鲜血浸红了半张面孔,杏眼黯淡,伤势触目惊心。
乌鹭亨子皱着眉:“两面宿傩领域极为强大,我的领域在他手上甚至撑不过半分钟。你若要去,我不会留在战场帮你。”
由希没有立即回答。
她脑袋发晕,反应了好一会,才听清乌鹭的话,慢半拍地点头。
“这我清楚。你把我送到之后,大可直接离开。”
“……你想好了?”
“想好了。”
由希抹了把染红视野的血,眨了下眼,口吻坚定。
“请你把我送去五条那。”
*
树林横斜,土地下陷。
以五条与两面宿傩为中心,四周狼藉一片,遍布着咒力残秽与术式痕迹。
战场附近,乌鹭亨子将由希轻轻放下。
“你真的想好了?”
由希点头:“你走吧。”
“……啧,随你便。”乌鹭亨子好似对她的冥顽不灵感到气恼,重重咋了下舌。
这位日月星进队的队长双手抱胸,偏过脸,转身走出两步,顿了顿,没忍住偏过脸,拿余光扫一眼步履蹒跚的半妖巫女。
银发少女一步一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单薄身体,缓慢却坚定地,往爱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
乌鹭亨子心烦意乱地揉乱了长发。
由希很快就看见了五条。
死后被身怀四魂之玉的她所诅咒的五条,实力远比生前要强大许多。
可两面宿傩的反转术式对于咒灵来说,同样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大杀器。
五条与两面宿傩战得难舍难分。
他们似乎正处于领域展开后的术式熔断期,两面宿傩没有用出斩击与灶,五条也没有施展苍,只是单纯以咒力附着身体,进行纯粹的肉搏战。
然而即便如此,那拳脚间漏出的罡风也是如此的叫人胆战心惊。
咒力扫到之处,树木纷纷拦腰折断,伞盖如倾倒而下的葱郁绿瀑。
纯白咒灵看见了自己的爱人。
柔顺银发黏连着瓷白脖颈,小小一只蹒跚而来,满身鲜血,狼狈不堪。
磅礴恐怖的咒力爆发了。
咒灵陷入了狂暴。
两面宿傩被突然爆发的咒力削掉两只手臂,又被重重击倒。地面震颤悲鸣,庞大躯体倒飞出去,一路砸进岩石尖锐的山体。
与此同时,五条迅速游向由希,将小小的半妖巫女抱入自己怀中。
断掉的触手在咒力的作用下飞速再生,喷洒着紫红血液的横截面创口很快变得平整,软绵绵的触手一下一下,笨拙执拗地抹去她脸上沾着的血。
无数条触手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像一个纯白的茧。
咒灵最心爱的、最珍贵的宝藏。
被他死死地藏在了自己身体底下。
“五——”
她刚刚开口想要说话,熟悉的女声蓦然又插了进来。
“我说你们,谈情说爱还是留到之后吧。赶紧抓住我的手!”
由希讶然望去,发现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乌鹭亨子。
萧瑟冬风中,乌鹭亨子面露不耐。
……
趁着两面宿傩术式熔断,乌鹭亨子利用天空术式,将他们带离了战场。
风雪交加,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了他们留下的行踪,咒力残秽又被由希细心地拿灵力净化掉。
直至确认两面宿傩他们彻底追不上来,乌鹭亨子才将他们放下来。
“你要死了。”
乌鹭亨子如此断言。
银发半妖伤势很重,脏器应该有多处破裂。倘若她没猜错,由希此刻还能活动,全凭体内的四魂之玉。
少女面色平静。
她好似浑然不在意,哪怕当面被人指出即将步入黄泉,她也依然十分冷静。只是垂眼注视着掌心那一片从羂索手上抢来的四魂碎片。
碎片漆黑浑浊。
她睫毛颤了颤,忽然开口:“劳烦你,再送我一程吧。”
……
乌鹭亨子将她送到了离此处最近的伊代家。
临离别时,由希对着乌鹭诚恳道谢。
乌鹭亨子看了她一会,摆摆手,肆意洒脱。
“你们的恩,我算是还清了。”
送走乌鹭,由希敲响了伊代的大门。
幸而虽是夜晚,伊代仍有人值守。
听得下人来报,伊代匆忙披上外衣出门,提着灯笼往前一递,灼灼火光映亮少女苍白如纸的面庞。
她倚靠在门框上,呼吸急促,胸口大幅起伏着,白衣染血,单薄如即将枯败的椿花。
伊代大惊。
他匆忙将人迎入宅邸,又着手吩咐让下人去请医师,一时间伊代宅邸灯火辉煌。
“不用麻烦了。”
八角灯笼照亮一方雪夜,少女半张面孔被隐在檐下阴影,纤细手腕抬起,轻抚着旁侧空气。
伊代看不见那里有什么。
他只知道那里散发着阵阵寒气,莫名叫他如坐针毡,浑身寒毛直竖,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他匆匆撇下眼,不敢细看。
“你在信上说,你建了一个神社。”她低低问。
伊代颔首:“正如信上所言,鄙人对巫女与五条大人心存感激,也是因此而建的神社。”
“那……”
由希闭了闭眼,忽而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她咳得又急又猛,血沫染红了白霜。伊代见状,连忙想要起身帮忙:
“巫女大人!”
然而他没能往前。
无形的屏障阻止了他。
少女平复呼吸,抬起一双有点涣散的杏眼,直直望向伊代。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她张开掌心。
里面赫然是一枚浑浊的四魂碎片。
“——和我立下束缚,保护好它。”
……
由希在神社布下了御币。
四魂碎片被装在妆奁内,端放在神龛之中,御币组成的灵力阵法则压制着魂玉的浊气。
她已经没有净化四魂之玉的余力了。
“等过段时日,一切平息下来,你与鼹鼠带着四魂碎片去往梓山。”她冷静叮嘱。
梓山乃灵脉汇聚之地,灵气旺盛,又孕育出了守山之灵。在至纯灵气的滋养下,虽要花些年岁,倒也能慢慢褪去碎片上的浊气。
只要尚有一片纯净的碎片,其余浑浊的部分便还有救。
“至于我身体里的……”
她垂下眼,摸摸颈侧,雪睫在眼睑落下一片剪影。
“我会带走它们。”
“我死之后,记得把尸体烧干净。”
哪怕要坠入炼狱,她也绝不会让那个人如愿以偿。
“姬君……!”
鼹鼠揉了把泪汪汪的蛋花眼,胡子捉急得一颤一颤。它拿小爪子扒拉着少主的衣袂,既痛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又不想与少主分开。
银发巫女温柔地摸了下鼹鼠的头。
“抱歉啊,说好要带你挣大钱吃大餐的。倘若你有意,那就跟着伊代吧。”
察觉到少女请求的目光,伊代连忙应声:“如果、如果鼹鼠大人不嫌弃的话。”
他瞧不见咒灵与擅长隐身之法的妖怪,但对于普通小妖,倒是瞧得清楚。
“还有,这把弓。”
由希解下身后长弓,抚摸着御神木所制的弓身。
她眼波柔软:
“这把弓,你记得交还给枫。如果枫不愿收……那便一块送去梓山吧。”
交代完后事,风雪初歇,月落日升。
天边一抹杂糅着霞光的鱼肚白,不知不觉已是第二日清晨。
她留下一路同行的鼹鼠,与五条离开了伊代家。
五条带着她上了山。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
“真漂亮啊……”
由希依偎在五条怀里,注视着在那山峦起伏之中渐渐升起的太阳,眸底映着鲜艳的金灿色。
五条默不作声地拥紧了她。
她吸了下鼻子:“……让你一路陪了我这么久,对不起。”
她执意追逐着星辰陨落的幻影,作茧自缚,自作自受,落得如此下场。
纯白无暇的触手伸出来,摸摸她的脸,然后五条低下头,亲亲她的唇角,声音嘶哑模糊:
“没、有。”
由希哽咽着笑了笑。
茫茫雪山上,她捏紧手心特意留下的一支破魔之箭。
这趟如梦似幻的旅程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
“五条。”
她小小地吸了下气,忍住一阵又一阵的尖锐疼痛,抬起泪光闪闪的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疲倦又濒临解脱的微笑。
“我要带你一起走了。”由希说。
咒灵没什么抗拒。
他乖顺地低下头,绮丽的苍蓝眼瞳温柔而包容地看着她,像引颈就戮的鹿,等待着爱人的宣判。
她亲手诅咒他,也该亲手让他得到自由。
破魔之箭亮起湛湛光辉。
少女反手执箭,在那抹深深凝视的苍蓝中,眷恋地亲了一下他的眼尾,伸手抱住了咒灵。
蕴含灵力的箭矢从后至前,同时贯穿咒灵与巫女。
温热的红喷洒而出,淌落成血色的泊。
“……很早之前,说的礼物。”
天地一色的苍茫雪白中,迎着冬日初升的暖阳,她依偎着五条,姿态亲密无间。
由希想起那本初识时写下的猫猫日记。
彼时她初出茅庐,满怀雄心壮志,誓要骑在心比天高的阴阳师头上,也让他尝尝当宠物的滋味。
回想起这些青涩岁月,她胸口起伏,费劲地、短促地笑了一下。
“下次,你变猫的话,我来养你。”
“还有。”
由希注视着被灵力净化,即将从诅咒中脱身的爱人。
他漂亮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她,未曾移开分毫,宝石般的眼睛流淌着璨璨微茫,倒映着她的面容。
她凑上去,拿唇瓣贴贴他的。
“到时候,你要好好活着,可千万别再犯傻啦。”
“我把我的命分你一半。”
旭日照破阴云,暖融融的晨光泼洒而下。
少女看着终于挣脱束缚,不再是咒灵形态的恋人,唇角轻轻扬了一下,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困倦地阖上了眼。
“——我爱你。”
这次,一定不是诅咒。
她愿意给他世上最好的祝福。
……
银发半妖在苍白的冬季中,孤单地陷入了永眠。
她闭着眼,睫毛被照得金灿,用来束发的那块通透翡翠倏忽掠过流光。
敛于玉石中的灵力轻柔抚过少女面庞,渐渐汇集到埋于她体内的四魂之玉处。
浑浊大半的四魂之玉,在灵力的温养下,恢复了明亮光华。
……
云消雪霁。
在那翻腾的,如云似海的浓白雾气当中,西园寺由希压抑着微弱的低泣,鬓发被泪水打湿,哽咽着睁开了眼。
她看见一双漂亮清透,如无垠苍穹的蓝眸。
那个生命早已停止在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被诅咒畸变成咒灵的雪发阴阳师,在这一次,终于长成了她未曾见过的、风华正盛的青年样貌。
第76章
“哭什么欸。”
五条悟有点无奈, 抬掌抹去由希哗啦啦往下掉的小金豆。
她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眼里蓄着水,抽抽噎噎, 一副被狠狠拷打过的悲伤猫猫头模样。没控制好,还哭急了岔了气。
西园寺由希一边冒着鼻涕泡泡,一边不住地开始打嗝。
“五、悟, 五条——”
她颠三倒四, 口齿不清,显然脑子里混乱极了, 连名字都不知道叫哪个好。
五条悟低头,看她死死抓住自己教师制服衣襟、用力到指骨发白的小手,把她揣起来放到自己大腿上, 又俯身箍住她细弱腰肢。
小小一只, 恰好能完全揽入他的怀抱。
眼罩早被他摘了随手丢在一边, 雪发青年贴过去, 亲昵蹭蹭由希湿漉漉的脸蛋, 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新的眼罩,充当纸巾, 捏住她鼻子给她擤鼻涕。
“好啦, 脸都哭得脏脏的了。事情都过去了, 人家就在这里哦?”
西园寺由希吸了下鼻子。
她好像想说什么,但啪地一声。
鼻涕泡破碎了。
她露出了流泪猫猫头。
“对、对不起……我、嗝——”
五条悟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指腹抹了又抹,最后捏住西园寺潮湿的面孔, 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叹息。
“唔, 虽然哭脸是很可爱啦,倒不如说局限在特定的某方面,我还挺喜欢你泪汪汪的求饶表情……但并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哭得这么惨啊。”
“说到底,原本也不是你的错啦。Don't mind.”
她眼睛红红的点头,可表情却像完全没听进去,恹恹耷拉着眼,将脑袋埋进他宽阔胸口。
“把你变成咒灵,对不起。”
五条悟眨了下眼。
他没说什么,调整了下姿势,让勇当鸵鸟的西园寺由希靠得更舒服了点,然后腾出一只手,一下一下拍着由希背脊替她顺气。
男人的口吻褪去了含笑的游刃有余,转而变得认真严肃起来。
“那个啊,有责任心是件好事,但也不要太过纵容那家伙。”
“那小子,完全就是仗着喜欢所以在不管不顾地随便乱来欸?”
想要把对方整个吞下去融入骨血,以至于怎么都不愿放手欲壑难填的,到底是谁呢?
不想被忘记,才不要被丢下,诅咒也无所谓,最好是用尽方法刻在骨肉里,反正绝对不会让她有甩脱的机会。
——说真的,这家伙也未免太过阴湿了吧?是什么跌进水潭溺死的失足男水鬼吗?
以现在五条老师成熟靠谱的大人眼光来看,压根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鬼嘛。
西园寺由希动动耳朵,将脸埋在他胸口胡乱蹭了一通,把眼泪蹭干了,才吸吸通红的鼻子,小声:
“也差不多嘛。”
“什么?”五条悟低头看她。
她瞅瞅五条悟,眼神飘了一下:“那如果,我之后参加聚会发现别的好看帅哥,他又问我要联系方式——”
嘎吱嘎吱。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磨牙声。
皮笑肉不笑的猫咧着一口大白牙,箍住她腰肢的手背青筋暴起,笑得很恐怖很阴沉。
“你看嘛!”她立即指出五条悟的盲点,这和前世水鬼有什么区别!
“没有哦,人家天生就是这样的微笑唇啦。”
“哪有人的微笑唇这么恐怖!好像整容大失败了一样!”
“……”
成熟靠谱的大人五条悟盯了她一会,看出她在竭力以调转注意力的方式平复心绪。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别担心,不会再重蹈覆辙的。”
眼见西园寺由希抬眼看他,他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把人按进自己怀里。
以往种种,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变成猫的理由,被空间斩击中却从濒死状态恢复的疑惑,已经全部解开。
因为她分出了半条命给他。
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诅咒。
而是名为爱的束缚与祝福。
横跨千年时光长河,最后终如两人所期冀那般,将彼此融入对方的生命与血肉,从此密不可分。
五条悟将轮廓英挺的下颌搁置在由希发旋,轻轻蹭了蹭她细软的长发,蓝眸微垂。
曾经长久地,化为亡灵注视着心爱妻子的术师,困囿于一副非人的身躯之中,看着她日渐一日消瘦。
看着她用那双下起朦胧细雨的眼,渴望而痛苦地凝视自己。
他笨拙地拿触手去抹妻子脸上的泪花,却怎么也抹不掉。
他拿触手打成奇奇怪怪的结,想逗她开心,半妖少女却哽咽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明明已经如此贴近,明明就在她身侧,可他却觉得那距离如此遥远,身心都被难填的欲壑与渴求所灼烧。
因爱而生的怪物,却无法回应爱意。
五条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次要打出的,可是超级正统的Happy Ending哦?”
青年俯身,含笑啄了一下由希湿漉漉的脸颊。
……
下山的时候,五条悟变成了猫。
掉完马甲后他干脆连装也懒得装,好大一只纯白猫咪,十分熟练地跳进她怀里,小爪子不怀好意放在胸口,呼噜呼噜地开始踩奶。
西园寺由希狐疑低头,看见一双布灵布灵、无辜漂亮的蓝宝石大眼睛。
她眼神逐渐变得微妙。
怎么说呢……是因为前世做过一回猫妖的缘故吗?
以她现在的目光来看,五条猫毛发丰盈干净,体型很大,肌肉强劲很会捕猎,身体素质十分健康强大。
在猫界里,应该算是不可多得的良配吧。
她揉一把五条猫的下巴,大猫配合地仰头,惬意眯起了眼。
浓雾散去,梓山精灵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一侧,远远地看着他们。
西园寺由希停下脚步,抿紧唇,有点警惕地看他。
这算是通过试炼了吗?
她不清楚。
梓山精灵惯会考验人心,可方才她与五条悟所经历的,与其说是试炼,不如说是将前世过往原原本本地还原在他们脸上。
“你们走吧。”
梓山精灵瞧了他们一会,转过了身体。
“只是记得一点。”
“四魂之玉虽是宝物,但也会使些伎俩引诱人心,蛊惑宿主向其许愿。一旦心智被惑失去理性,就会被困在玉里,永远也无法解脱。”
梓山精灵离开了。
最后一点踪影消失在葱郁林间。
西园寺由希原地站了会,又迈开脚步。这会没走多久,她就看见了眉头紧锁的七海建人,与无头苍蝇一样胡乱转圈的清水直子。
听见脚步声,两人齐齐抬头。
银发女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清水直子眼睛一亮,惊呼一声:“由希姐姐!”
喊完了,又含着泡泪猛地冲过来,但碍于由希怀里揣着只大猫,清水直子只好呆在由希身侧,眼巴巴地看着她。
七海建人紧随其后,微微敛眸端详了两眼,目光落在由希红红的眼眶上,眉头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发生什么事了?”他沉声问,“我与清水小姐不过走出两个台阶,就忽然失去了你们的踪迹。”
清水直子也很急切:“我和七海先生回头找了你们好久,可是一直没找到,雾这么浓,你们手上又没有指路的灯,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要是把救命恩人害死在梓山,她一辈子都会愧疚难安。
呜咽着发泄完情绪,清水直子抬起袖子抹其眼泪。也正是这时候,冲昏头脑的惊喜逐渐褪去,她好似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
她终于注意到还少了一个人。
“……五条先生呢?”清水直子往四周张望几眼,愣了下。
女学生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写满了懊恼与忐忑,西园寺由希勉强在大猫体重的强压之下腾出一只手,揉了下清水直子的脑袋。
“别担心,梓山精灵没对我们做什么,我们也没有受伤,都好好的。”
“至于悟……”
她掂了掂怀中的大只猫咪,顿了一下,还是把它举了起来。
“悟在这里。”
五条猫抬起粉噗噗的肉球,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啊?”
五条先生……猫,可是、人?
清水直子看看猫又瞧瞧由希,表情逐渐空白。
西园寺由希安慰两句,又看向七海建人。
男人眸光清明雪亮,许是因为真的找了他们很久,一向用发胶梳理整齐的短发也乱了,在狭长眼眸旁落下一点鎏金。
他看了她一会,像是在分辨她的状态。
确定她无恙之后,金发青年眉心微展,眸色沉静地冲她点了点头。
西园寺由希歉意一笑,还没等说什么,一条毛绒绒的长尾巴忽然甩上了她的脸。
尾巴竖得比鸡毛掸子还要直,毛毛天女散花一样左扫右扫的长条猫,转过半张猫脸,娇娇柔柔捧起脑袋,非常无辜地看着她。
甚至还十分没有羞耻感的,动用了小猫咪独有的眼神攻势。
她:“……”
西园寺由希狼狈而沉默地吐出几根猫毛。
自家的猫,除了宠,还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