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章寻宁和章姿这么多年互相扶持, 不管是单纯出于家人身份,还是其他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愫,苗烟答应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
本来苗烟也没想过会有什么报酬, 只是章姿竟还留了一手。
那天她们一同去章姿家吃午饭被朱圆和朱子星听说后, 兄妹俩便吵嚷着要过来玩。
第二天来是来了, 却不是空手来的。
两个个头不高的小孩子背着书包,一人从包里拿出一张门票, 分别当面交给她和章寻宁。
朱圆还郑重其事拍拍她们的手说:“苗烟姐姐, 寻宁阿姨, 你们一定要一起手拉手去这里玩哦!”
低头一看,原来是两张青山市新开业的游乐园门票。
苗烟哭笑不得,可能是那天晚宴时朱圆真的以为她和章寻宁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吧,小小年纪, 居然已经有了做和事佬的潜质。
收了两张票, 章寻宁倒也没有拒绝。
没有任何明确的同意的话语,也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眼神交流, 但她们彼此之间就是确定了会一起去游乐园。
到出发那天, 两人不约而同在门口等着对方。
一同去游乐园的那天是个很罕见的好天气, 青山市的夏季要么暴雨倾盆, 要么是炎热酷暑,少见的是一个既没有热得让人烦躁也依旧是晴天的天气。
可能是天公作美吧?
踏入游乐园之前, 两人先去排队检票。这家游乐园刚开业,宣传做得很足, 来玩的人不少, 幸而她们来得早, 没怎么等便轮到了。
一开始凑近检票站的时候,年轻的女检票员还低着头在里面核对着什么, 两只不同的纤细的、漂亮的女性的手伸进去递来游乐园票时,女检票员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女检票员抬头看一眼她们,才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暗含质疑:“你们是情侣吗?”
章寻宁心脏轻跳,苗烟眉梢微扬。
两人均是不置可否。
但也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检票员会有这种误会。
女检票懊恼的捶了一下头:“啊……我真是多余问……你们买了情侣票,一定是情侣吧?”
说着看了看后面,低声自责:“对不起啊,真的很少见到同性情侣,我特别意外,你们一定要加油啊!勇敢面对心意!不要害怕!你们就是最棒的!你们一定会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虽说女检票员是好心,但这乌龙闹得有些太大了。
章寻宁淡声:“你误会了,是家人。”
见章寻宁出言解释,苗烟也象征性撇清一下关系:“嗯,她是我小姨。”
这句刚说完,年轻的女检票比了一个“哒咩”的手势:“不必解释,我都懂!”
毕竟不是情侣的话,怎么可能会用情侣票来游乐园呢!对吧!
说着,检票员还从室内拿出一个比一人份更大些的白色冰淇淋甜筒,微笑着递出来:“这是情侣票的赠品——祝福二位幸福。”
顺便递出了票根。
苗烟打眼一看,票根背面确实有一行小字说是情侣套餐,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章姿应该不至于送她们情侣票吧?
思来想去,应该是朱圆兄妹没太认真细看,章姿可能是只打算给她一人的,都是朱圆这个小和事佬自作主张,才闹出这样的误会。
不过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太大的误会?
从五年前到五年后的现在,只差戳破隔在她们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朦胧的、满含心事的纸,就能够认证彼此的关系。
章寻宁眼见和检票员解释不通,后面的人还在排队,只好先和苗烟一起随着人流往园区里面走。
那个稍微大型一点儿的甜筒是苗烟拿着,虽说今天气温已经不太毒辣,但到底还是在夏季,依然炎热。
她边看地图边吃了一口,看完后抬起眼问章寻宁一句:“先去哪里?”
捕捉到章寻宁视线从她手中甜筒一掠而过,她笑了下,送甜筒到章寻宁唇边:“吃吗?解暑?”
本靠过来一些要看地图,没成想是带着凉气的冰淇淋送了过来,险些蹭到鼻子。
她垂眸,刚想拒绝,苗烟已灵巧地把冰淇淋转了个面,这一面苗烟没有吃过。
“吃吧,别装不热。”苗烟说。
刚才送过去时章寻宁之所以顿了一下,无非是还在避嫌,唯恐两人共吃同一个甜筒成了间接接吻,落实了情侣票的说法。
现在苗烟做得缜密,章寻宁没有办法,微微低头,就着苗烟手中的方向,很轻地尝了一口。
手指合拢挡住垂落的黑发,眼睫随视线一同下落,在眼睑拓出小片阴影。章寻宁生得淡漠是没错,但当淡漠的人视线集中时,却总无端的有种重情之感。
苗烟看她尝甜筒,发觉她这样的姿态很像在接吻。
一手收回甜筒,一手送出地图,苗烟让章寻宁选个地方去:“外面很热,我们可以选点室内的玩,这个海底观光车怎么样?”
她一只手伸手指着,另一只手姿态很自然地将冰淇淋送到口中。
就在交接地图的这片刻功夫,章寻宁看见苗烟的唇瓣印在她的齿印上,免不得心底意乱。
她记得那是十分柔软的、温暖的触感。
章寻宁收回视线,平静道:“那就去这里吧。”
说是海底观光车,其实只是人造景色而已。通过等待区的长廊,抵达上车入口,工作人员为满车乘客一一检查腰带是否扣好。
在这之后便缓慢地发车。
海底观光车并不是什么刺激的项目,恰恰是整个园区除旋转木马之外最温和的设施。
隧道很长,四面八方均是绮丽的投影,如身临其境,一寸寸生动还原着海底景观。粉色珊瑚、吐泡泡的游鱼、大片大片随水波浮动的光。
苗烟抬头看水波纹浮动,海洋的蓝色光影映在她的脸上。她在一片私语声中,以更轻的声音喃喃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出门约会吧?”
章寻宁静了片刻,说:“不是。”
苗烟笑了笑,以为章寻宁是在下意识规避关系。但其实章寻宁那一瞬间脑海里掠过的,是她们曾经那么多年每一个相处的画面。
约会的字面意义,就是事先约定好的会面。
她和苗烟曾有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完成过的也有未完成过的约定。如果这样解释,那她们已经约会过很多次了。
苗烟以为她有些事情已经记不住,但其实将所有事情记得最深刻,也是最清楚的,其实是章寻宁。
虽然章寻宁不想承认,或者说她不敢承认——正因记得太深刻所以才不敢——她也极力使自己不要再去想,可就算用力否认也没用。
事实就是事实,即便装聋作哑,也没有办法改变。
海底观光景色很美,有人忙着看景色,有人忙着看在看景色的人。
但唯一的共同点是,彼此都将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隐藏,暂时留在安全区域内,没有踏出,但也并没有退缩。
那一杆秤在章寻宁心里倾了又倾。
诸多顾虑快要抵不过来自本能的驱使。
人们都说海洋才是最莫测的东西,海底世界变幻无穷,光是两只眼睛去看,有太多无法捕捉到的东西。
苗烟就这样和章寻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字里行间聊得是大海,至于心里想的是什么,那没有人知道。
气氛就停在这样刚刚好的尺度,苗烟一直握在手掌里的手机屏幕倏忽亮了。
因在公共场所,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在这不算太明亮的地方,发光的屏幕成了最瞩目的东西。那来电显示的两个字备注此刻显得如此硕大:苏冉。
可能是要找她过去。
接听键一下一下闪烁着。
苗烟抬起头,笑着看章寻宁,似乎是对这通电话拿不准主意。
——我需要你的首肯或否定。
她的眼神无声传递着这样的讯息。
观光车经过一个小陡坡,模拟海底并不平整的沙坡。浮光掠过章寻宁面孔,是透明的,平静的,美得很安静。
她瞥一眼,问:“你要过去?”
苗烟不置可否。
没几秒钟,章寻宁又道:“观光车还没坐完。”
苗烟唇角忍不住有弧度,手指在接听键上轻轻一划,屏幕熄灭:“嗯,对。”
她凑近章寻宁耳畔,没有包含什么勾引意味,语意纯粹而模糊,也直白而动人:“我还想多延续一会儿这种误会,所以我不去了。”
意有所指入园那会儿被检票员误会是情侣的事。
章寻宁喉头微动,很轻微,几乎无法发觉。
身侧的苗烟被投影的五光十色包围着,海洋绮丽的蓝色光影如水般流动在她面颊,而她笑眼弯弯如月牙。
如同她们真的正在海底对视。
后座是一对真正的情侣,他们正在接吻,起初没什么声音,但难免还是有些细微声响。苗烟听得到,章寻宁自然也听得到。
苗烟竖起一根手指,立在章寻宁唇前,似点非点,又似乎只是表示噤声,她自己的声音也是轻到快要听不见,让人分不清她真正的意图:“你说,我们要不要也这样做呢?”
“要,还是不要呢?”
潜藏起来的水蛇,又再次探出洞穴了。
第062章
好消息是, 章寻宁在想;坏消息是,观光车到站了。
随着这一列车乘客的有序离场,气氛被中止打断。
广播里机械女声在说:“谢谢光临, 欢迎下次再来体验, 祝您拥有一段愉快的旅程……”而另一边, 又有新的游客在启程。
苗烟也和章寻宁一起下车,并肩走在出口处的小厅堂里面。
这种游乐设施建造在室内, 同时为了营造海底气氛, 冷气开得很足。她们之间的话本来就说得很模棱两可, 这会儿散场,那暧昧灼人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些许,方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
冷气更能使人找回理智。
在人前,她们之间依然很体面, 除了那套情侣票是缜密盘算之外的漏洞, 其他找不出任何端倪。
一起出了这个站点,外面就是园区设置的饮料店。饮料店里同样凉爽, 同时做些快餐和甜品, 游客玩得累了, 正好在次稍作休憩。
那只入园拿到的赠品甜筒早已吃完, 苗烟看见这家小店,顺便进去买杯冰可乐。
到了饮品店的收银台, 苗烟付钱后拿到可乐,靠着柜台顺便看了眼消息。方才她挂苏冉电话挂的那么爽快, 原因是早先就已看到过苏冉的短信。
苏冉是个名副其实的话痨, 追肖冰的途中老是拿不定主意, 总是来找她这个场外援助。就在今天早上入园时,苗烟还看见苏冉发来一则讯息:
【急急急, 我给她做了冰豆浆,她全喝完了是什么意思!!】
诸如此类的消息太多,苏冉和肖冰这种不太开窍的恋爱笨蛋总是关心则乱,苗烟有时候也会晚点再回复。
今天看苏冉突如其来打这么个电话,苗烟也以为是因为肖冰的事,毕竟前车之鉴实在太多。但到底放心不下,怕是真的有事,所以还是再看一眼。
没想到就这一眼,苗烟的心脏不受控的收紧。
忽略上面六十几条恋爱笨蛋的苦恼日记,最下面一行简洁易懂:【肖冰好像发现了你父亲的消息,但还不是很确定,需要你们面谈一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单独和她说就行。】
旁边的章寻宁见她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苗烟调整神色,极力看起来轻松:“没事,我先去一趟厕所,小姨你在这里等我,我晚点就过来。”
章寻宁看她,没有深问:“好。”
一进卫生间隔间,苗烟迅速将门反锁,给肖冰回拨了电话。
等待接通时的忙音如锥子,一下又一下敲在苗烟的心上。她的父亲失踪了那么多年,本已不抱什么太大希望,可现在又出现了线索,怎么可能不揪心。
接通那一刻,苗烟听见肖冰熟悉的声线,按捺不住去问:“真的找到了吗?在哪里?”
肖冰说:“还不确定,只是我打听到了一点。各方面描述的话,都和你父亲相似度很高,而且暂时还不能确定具体地点,你得到时候亲自跟我去看才行。”
手里不自觉捏紧手机,很难形容那种心情。
苗烟低声说了一句好,问肖冰什么时候有时间。肖冰回答:“就这几天吧,这个事也不宜拖延。”
又解释:“对了,刚刚我让苏冉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手机没电了,但是了解到了这些消息实在太激动了,就用她手机给你打了电话发了消息……”
苗烟很感谢肖冰,道谢许多,又提议:“下次有时间,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肖冰:“都是我该做的,这也没什么。”
简单讲几句,肖冰又要继续去忙了,遂挂断了电话。
苗烟在隔间里整理了好一会儿的心情,反复在洗手镜前练习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常一些,免得让章寻宁担心。
章寻宁的担心从不在明面上,但以往多年都证实过,章寻宁的担心即便是无声的,也超越了她本身的忧虑。
她不想再让章寻宁那么劳神费心了。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结果苗烟一走出来,警戒顿时又提高到了全新的高度。
章寻宁站在柜台旁边,显然是在等她,但此刻却背对着她的方向。而章寻宁对面的那个男人,面孔无比的眼熟。
那是从回到青山市时就如同苍蝇一样乱转的罗松止。
苗烟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攥住章寻宁手腕,像初识丛林法则的狼狗在护食,神态不善:“你在这里干什么?”
罗松止自从被换下继承人位置之后,虽然还是人模狗样,但不再看着那么礼貌文雅,整个人放纵了许多。
他笑着,却有点阴毒:“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呢,我陪我的女友到游乐园玩一玩,碰见你们只是巧合。”
被罗松止一把拉进怀里的女人有点尴尬,长发遮住面孔,没敢看人。
自苗烟曝光一事之后,罗松止的名声算是烂透了。罗家本来有两个孩子,各自都有优秀之处,罗老爷子本就在犹豫,结果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了章寻宁,罗老爷子爱面子,彻底将继承人换了下来。
现在整个青山市提起罗松止,都如提起过街老鼠一般,不知他怎么还有脸面待下去的。
“倒是你们……”罗松止依然笑着,绅士风度却早已不再,只剩某种古怪的感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又好像没有。
苗烟拧起眉头,罗松止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她们相扣的手腕之间:“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好的有些太过分了?”
“那也不关你事。”苗烟回敬。
罗松止像在看笑话:“怎么可能不关我事啊,你知不知道她当初那么着急找……”
倏忽,章寻宁出言打断:“够了,你该走了。”
语气态度都很强硬。
罗松止的话戛然而止,显得有些滑稽。
因为自己那些盘算,此刻的他在章寻宁面前多少还有点忌惮,只能愠怒,却不敢真的出言不逊。但他安慰自己,很快就要到出头之日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女人似乎很尴尬,毕竟罗松止的事她早有耳闻,没想到真的运气那么背,居然撞上她们二人。她柔声劝罗松止先走,罗松止眼珠转动,不知在想什么,最终还是离开了。
苗烟看着罗松止的背影,微微松了些攥着章寻宁的手。
只是她不太明白一件事——
什么叫当初急着找?找什么?
第063章
翌日, 钱万琪正在自己那家小小的侦探事务所里面哼着歌熬煮咖啡的时候,忽然来了个老熟人。
苗烟推门而入,熟练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 示意钱万琪过来说话, 这家侦探事务所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钱万琪下巴都要惊掉了, 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把这祖宗招惹过来了,赶忙端着咖啡杯过来, 思索了一下, 最后把咖啡放到了苗烟身前, 陪笑道:“怎么了,这是什么风把您刮过来了?”
虽说之前被苗烟那样威胁后钱万琪再也不想和她共事了,但架不住她钱多,已经是算是半个老客户。
钱万琪为钱折腰, 这时候还没等苗烟讲话, 她就已经开始揣测老板的心事了:“是为了让我调查的那件事吗?”
许久之前,苗烟在她这里定下了另一次委托。
钱万琪还以为她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因此自顾自解释道:“取证有点难, 还得再等等, 但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你得多给我一些时间……”
苗烟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她抿一口咖啡, 面上没有浮起往常惯有的笑意,显得有些冷肃:“是另外的事, 你还有没有精力再接一件委托?这次的比较着急。”
避免钱万琪不答应, 苗烟补一句:“随便你开价。”
钱万琪犹豫着, 有点想拒绝,毕竟最近确实很忙, 直到听到苗烟最后一句,她立刻喜笑颜开:“当然了,时间都好说,老板您先讲讲是什么事?”
打开斜挎包搭扣,苗烟拿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最先挑出罗松止那张:“你最近去跟踪一下这个人,看看他都做了什么,然后告诉我。”
钱万琪有点意外,但没有多说什么。
昨天在游乐园偶遇罗松止之后,本来好不容易一同约会游玩的轻松心情被毁得一塌糊涂。苗烟心里当然窝着火,不过最让人费解的是,罗松止说话的内容和语气都很怪异。
就好像很胸有成竹的掌握了什么秘密一样。
从少年时代起,苗烟就极度厌烦这种似乎被人握住命脉的感觉。与其被人牵制,还不如先发制人。
而且说实话,苗烟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罗松止一定是已经在准备行动了,不然绝无可能当着她们的面讲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思及至此,苗烟又道:“跟踪罗松止还有之前那件事要尽快得到结果,我可以多加钱。”
钱万琪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非常理解:“为了老板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每天加班到没时间吃饭也在所不惜……”
讲这些屁话的时候,钱万琪发现苗烟还没有要走的意图,边做笔记边顺口问了句:“老板还有其他要求吗?”
苗烟顿了一下。
气氛安静片刻,直到钱万琪都忍不住抬起头,苗烟才慢慢道:“另外,你查一下我之前拍卖出去的那些画,现在到底在谁的手里。”
这些年来,苗烟不止拍卖过一幅画。
之前举办个人画展的时候,苏冉所提到的那幅画有可能是章寻宁从其他人手里再次买回来的。
但关于这件事其实一直没有定论,苗烟觉得房子再大也不过那么大而已,想要找出一幅尺寸不小的画作,应该不是多难的事情。
没想到就这么一幅画,苗烟愣是没找到,章寻宁倒是藏得很深。
章寻宁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直接问她肯定是问不出任何东西,所以苗烟才出此下策,委托钱万琪来查清。
她想知道章寻宁是不是真的买下了那幅画。
这对她来说意义很特殊。
待钱万琪再次确定了所有委托任务以后,苗烟独自回了章宅。
章宅内一片平静,这正是下班的时刻,庭院里却并没有汽车驶入的发动机声响。
苗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不到章寻宁回来,便叫住佣人询问:“小姨呢?今晚不回来么?”
佣人在原地站住,一愣,似乎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片刻后,佣人给出了万能回答:“今天章女士没有说晚上回不回来,也许是路上堵车有些迟了。”
顺便打个补丁:“不过章女士工作繁忙,偶尔突然需要去应酬也不是没有过,也许是今晚有事情没来得及说。”
苗烟说了一句好,佣人便继续去做家务了。
四下无人,苗烟搬来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做自己的事。
做着做着,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样看着微薄的雨景,倒有些想念章寻宁了。
她想起读书时也是这样,青山市总是多雨,章寻宁得了空闲的时间便去接她放学,十次里有八次,都是她安然伫立在雨幕里的样子。
不过此刻一想到章寻宁,免不得心底涌起点不太好的预感。她的直觉总是很准,五年前临要分开前也是曾这样感到烦躁过。
章寻宁到底去做什么了?
苗烟了解章寻宁,她的小姨做事一向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实在突然又棘手的事情,一定会拨个电话回家通知。
窗外的天快要黑了。
直到吃完了晚饭,苗烟才听见大门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响,她到落地窗前看,车前灯的光束透过雨幕,是章寻宁回来了。
章寻宁从车上下来,保镖大步上前替她撑伞。
只从车前到屋檐下这么片刻功夫,身上旗袍已染了些微潮气。她开了门锁进来,掸了掸衣裙下摆,换双鞋子。
心事重重时,章寻宁倏忽听见拖鞋声响,抬头一看,苗烟扬起灿烂笑意,算是在迎接她回家。
她心里一颤,没忍住偏了偏视线。
年轻人锋芒正盛,她总是架不住。
只能眼看着事情无法克制地发展下去。
“你今晚怎么回来这样晚?去做什么了?”苗烟跟着她进客厅的脚步,笑问,“也不打个电话回家通知一下?”
章寻宁半垂眼睫,遮盖情绪。
她语气淡淡,没有讲实话:“一点小事而已,忘记说了。”
今晚少见的没有吃晚饭,胃里轻微发疼,章寻宁心口也微疼,不知是不是胃病所引起。
她去厨房倒了杯壶里温水,润润喉,也是让胃里不再那么空。
正喝水的功夫,章寻宁顾念着心事,没有分心去注意苗烟。
腰际忽的攀上一双温热的手,掌心滑过她平坦的腹部,水蛇般缠上来,背后也感受到一具曲线分明的身体紧贴上来。
她心神一分,手不自觉抖了抖,水撒了些许。
苗烟还不自觉,熟稔拿了一旁的毛巾擦净,讲她难得粗心大意:“这么不小心,是不是还没吃饭?所以没什么精力?”
她笑了笑,听不出试探意味:“既然如此,我煮面给你吃怎么样?”
如果章寻宁吃过晚饭,那说明事情即便棘手,也还没有太过分。要是晚饭都没吃,那一定是特别让章寻宁牵肠挂肚的事。
章寻宁转过身来,神色平常,说违心话也没变半分神色:“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那水蛇般亲密的缠绕感此刻让她无比清醒。
章寻宁扶在大理石台上的手微微收紧,轻推开苗烟的肩膀:“有些累了,先回房间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
而在她的身后,苗烟安然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讲话,也没有跟上去。
章寻宁自己回了房间,关上房门,罕见的没有把灯点上,而是就着黑暗慢慢换了衣服,安静地躺在床上。
临睡前,她照例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上的消息。
一名较为年轻的女员工传来报表,她点开对话框点击接收。目光不慎上移,她的动作却不自觉停了下来。
这名女员工之前一起同行去看电影,曾问过苗烟几个问题。回来后,女员工主动给章寻宁发了一则视频连接。
那是播出后备受好评的采访,还上过几次热帖。
评论里的人无一不在赞美苗烟,章寻宁不太关注娱乐新闻,但却很清楚这些人一定很喜欢苗烟。也许因为她是自己养大的,章寻宁下意识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苗烟。
苗烟是个很好的小孩,不会有人讨厌她。
起初自己那副冷淡疏离的样子,也是费了心力才做足的样子。
但即便这样努力,依然却在苗烟的靠近下渐渐清醒的沦陷。就在前一天,几乎就在守不住线的边缘。
直到听到今天罗松止找来公司那番威胁的言论,章寻宁才不得不从蜜罐子里醒过来,强迫自己继续面对现实。
诚然罗松止的威胁对她来说没什么作用,但对苗烟呢?
尤其是苗烟已经上过那么多次热帖,倘若罗松止不怀好心将事情颠倒黑白,舆论会对苗烟造成什么样的攻势?
舆论这个东西的威力,章寻宁早在大哥自杀时就已经领略过了。
她生性淡漠,挺得过来,但她的家里人挺不过来。人的心理有时是很脆弱的,只需只言片语,便会绝望崩溃。
章寻宁没办法保证苗烟能够接受,也不能保证苗烟就算一时接受,以后又是否会后悔。
她早不是苗烟那样的年轻人了,苗烟大可以横冲直撞,一腔热血,因为她会在暗处默默为苗烟兜底,她永远是苗烟的后盾。
但扪心自问,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像苗烟那样随心所欲。
年轻人有年长者兜底,她身为年长者,背后不再有任何能够为她撑腰的人,纵使是章姿,她也很清楚那更多的是合作伙伴的关系。
从小到大,她一向是为人兜底的那个。
所以章寻宁不敢赌,唯有在苗烟这件事上,她害怕去赌,害怕有任何赌错的可能性。
她见过太多太多会后悔的人,见过太多太多只是一时兴起的人。新鲜度维持两年三年,四年五年,维持得了一辈子吗?
一旦苗烟真的后悔,她们两个将难以收场。
这是章寻宁最不愿面对的局面。
可章寻宁也知道自己有多么矛盾。
她保持理智,权衡利弊,但孤独而单调的生活了那么久,她也会渴望触碰,渴望接纳,眼下这两种想法不断扯着她,难舍难分,让她的胃病愈发重了,一阵阵抽痛。
章寻宁总是理性的,淡然的。
然而她偶尔也想追从本心一回。
她不知道心里的天秤到底该往哪一边倾斜。
*
自打在游乐园偶遇过罗松止以后,苗烟明显能感受到章寻宁与她相处时更克制了。
虽说半句也不提越线过火,却很明显已经在找回理智。苗烟知道因为五年前章寻宁心里有个结,这个结不好打开,但并非毫无胜算。
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只能被动,只能等待的孩子了,她已长大成人,具有属于自己的锋利的、果决的那一面。
不论是对什么事情,苗烟总是认为应该先发制人。
只有在自己的节奏里才是最安全的。
之前委托钱万琪找画的那个结果,苗烟也并不再那么想等了。
章寻宁如今再推拒她时那种充满犹疑和自我撕扯的克制,苗烟当然可以察觉出来。答案就在她自己心里,她不必在等到答案后再去行动。
私下,苗烟联系了看房子的中介。
章寻宁前些日子那么想让她搬走,现在却不再提这件事,说明她至少此刻是不想看到自己离开。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来一剂猛药,借此治一治章寻宁的心病。
对于淡漠的人,逼一把或许有奇效。
这天,苗烟早已和房东说好要搬去,随意收拾了些行李,便打算拖着行李箱离开章宅。东西自然不用收拾那么妥当,毕竟以后还会回来的。
刚把行李箱搬下楼梯,佣人正巧路过,免不得一阵大惊:“苗小姐,您这是要去做什么,出差还是旅游?”
苗烟继续拖着行李箱往外走:“搬家。”
佣人这时简直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这么突然啊,您有没有和章女士说过,章女士她知道吗?”
苗烟头也不回,步履生风:“这种事有什么好和她说的,我早就是个成年人了,搬出去也理所应当……”
正说着,眼前的门忽然开了。
章寻宁开门,大概听到了她所说的这段话,视线下移,落在她手里拖着的行李箱。
佣人和章寻宁对视,磕巴解释:“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章女士,我真的拦过了……”
旁边的苗烟却笑了,略带点轻佻的含义,极大力度的煽风点火:“小姨今天回得也太早了些,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打算搬出去住了。”
又抿唇笑:“你觉得怎么样?如你所说,我确实该学着更独立一些了。”
一室静默。
章寻宁被她的出其不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064章
从章宅搬出来住后, 苗烟将有相当一段长的空闲的时间。
但苗烟没有利用这段时间休假或是玩乐,接了少量工作的同时,苗烟一直在和肖冰一起到处走访, 希冀着能够找到失踪多年的父亲。
自打那天肖冰打来电话后, 苗烟便和她一同去了大大小小许多地方。
说实话, 父亲失踪已有十几年,苗烟本不太抱有什么期待能够找到, 但这次的消息却突然变得十分灵通, 出乎意料的让人感到些可能性。
可越是这样, 就越让人忐忑。
太过真实的消息反而会让人的心脏提起无法落下,因为这样希望变得太高,一旦最后发现并不如预想一样是个好结果,落空的时候就会越难受。
之后一连好几天, 苗烟和肖冰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不过得益于她们没有放弃, 不停在走动,一些零星的线索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竟然也有了新的发现。
最终她们找到了青山市周边小镇的吴大妈, 这是据说最有可能曾见过苗烟父亲失踪的人。
得到这个消息后, 苗烟连夜赶去了那边, 肖冰因为第二天还有任务,无法分.身, 因此两人暂时分开,苗烟独自行动。
吴大妈在小镇开一家老旧的小超市, 门前微掉的墙皮上是十几年来贴满的广告印章, 苗烟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沉了一口气,拨开帘子往里走。
前一天就已电话联络过, 吴大妈一见苗烟,便问:“你是昨天说要过来找人的那个女生吗?”
苗烟难得有点拘谨,说了一声是,吴大妈请她到超市后面的小隔间坐着,小声嘀咕一句“这年头找人的怎么这么多”,苗烟彼时还没有理解到这句话中的奥妙之感。
吴大妈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慢慢说。
水是温的,苗烟不觉得口渴,所以抿了抿,便开门见山拿出一张图纸,询问她:“十五年前,你有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说来很巧,苗烟是安时市人,父母却都出生于青山市。
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苗烟会有一天要遇见章寻宁,可能就算不是那时候显得那么狼狈的形式,也会在其他情况下互相吸引。
缘分二字,或许不过如此。
吴大妈盯着素描图纸看了会儿,有点犹疑:“确实是有些印象,不过我还不能确定。我只记得十五年前有个看起来有些痴呆的男人路过我家门口,我给了他一碗水和一些食物,后来可能是经过介绍去了其他镇子……”
苗烟父亲具体怎么失踪的,谁也说不准。隐约有个传言说,早上四点多钟天还没亮,看见疑似是苗烟父亲的人和一车人起了争执。
目睹的人因为天太暗看不清,再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开走了,追也追不上。
那天一同失踪的,还有一个早上醒的早偷摸出去玩的小女孩。
过段时间,大家才听闻有团伙作案拐卖人口的新闻,但这一切都晚了,那年还不像现在一样监控遍地,找起人来实在是大海捞针。
又仔细交流询问了一番,吴大妈说得时间点都对得上。
苗烟不自觉屏息,手攥住水杯。
吴大妈道:“这件事我还得再帮你联系联系周围这几个镇子的人,目前肯定是没有……”
话讲到一半,突然被打断。超市门外响起不大不小三声敲门响,苗烟耳廓微动,这样的间隔与轻重,似乎似曾相识。
吴大妈往外看了一眼,只从磨花玻璃里看出一立剪影,看不出是什么人,她朝苗烟快速说了句:“先等等,来客人了。”
苗烟让她先忙。
超市门口处不知交谈了些什么,对话声音模糊,接着是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慢慢近了,能听得出其中一道是高跟鞋声。
嗒、嗒、嗒,走得不疾不徐。
足够熟悉一个人的时候,光凭脚步声便能认出对方。
苗烟抬眼,往隔间门口看去,正巧章寻宁这时掀开帘子,那副透露着疏离的眉眼看过来,四目蓦然相对。
气氛一顿。
今天的巧合真多。
章寻宁垂下眼睛,手放下,帘子垂落,噼啪撞在一起。
从苗烟身侧路过时,目不斜视,两人不过才分开几天,却好像陌不相识。然而方才那一瞬视线不经意交织,又胶着至极,无声对峙。
家人变情人,情人变陌路人。
感情反倒是在趋于平静的表象之下愈演愈烈。
苗烟故意彻底避开视线,手握着被子,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杯子,声响漫不经心,然而听者有意,只觉如同抓痒般扣在心弦。
吴大妈看看苗烟,又看看章寻宁,饶是再外行的人,也能看出气氛不对。
吴大妈问:“你们认识?”
苗烟:“一般认识。”
章寻宁:“嗯。”
极其默契的异口同声,话落,彼此微微诧异,却并没有看向对方。
就连避讳视线交集这一点也如出一辙。
吴大妈松了口气:“那就好,既然这样,我就不多费口舌再讲一遍了,你和她说一下就好。”
听到这话,倒像是章寻宁也是为了父亲的事来的。
苗烟觉得怪异,瞥了眼章寻宁,章寻宁转过头,表情还是那长久不变的淡漠。两人眼神相撞,又触电似的分开。
“好。”苗烟道,“那联络的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吴大妈摇头:“周五那天我给你打电话就行,我等下还有点事要忙,得出门一趟。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先走吧,到时我们再见面。”
这里的主人发话了,没有理由再不走。毕竟找人的事本就麻烦,能愿意帮忙就已经很让人感激了。
同吴大妈寒暄几句,苗烟与章寻宁一起走出超市,在门口停下。
她要搬家搬的突如其来,一点儿也没给章寻宁反应的时间。
那天章寻宁没什么反应,只是停在原地没动,不知是脑袋没转过来还是怎么,就这样愣愣地看她拖行李离开。
苗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向冷静行事、头脑清晰的章寻宁,在那个时刻越茫然、越措手不及越好。
从搬走之后,苗烟就没有再过问任何有关章宅的事情了。她忙着自己的事,晾着章寻宁在一边,两人有许多天未见。
在计划之外的偶遇让苗烟有点意外,她和章寻宁沉默并肩走了会儿,到章寻宁车前停下,两人不约而同一起靠在黑色车门上,没讲话。
苗烟心底在想,章寻宁这几天会是什么心情呢,是像肉眼看见的这样冷漠,还是只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乡间土坡小路上,蝉鸣间或响起。
热风吹来,章寻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唇里点燃了。她抽一根给苗烟,苗烟没有什么以往那样亲昵的举动,自己拿了打火机点上,没黏着人。
一口薄烟吐出,让苗烟感到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是,今天主动破冰的竟是章寻宁:“你最近过得怎样?”
这是与人分开多时后最常用的一句问候。
百搭而且挑不出错。
苗烟笑了笑,这种笑意并不轻佻,饱含礼貌与克制。越是有礼貌,就越是说明生疏。
她答:“挺好的。”
话尽于此。
章寻宁含着烟嘴,烟雾在她口中过了几个来回,举止仍然端庄,低着眉,可能在想什么,也可能没有。
五年前和苗烟分开,习惯那种一个人的感觉尚且要适应很久。五年后再度重演,这感觉成了结了痂的伤口,碰不得,挠不得,痒却止不了。
想问为什么突然搬走,也想问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怎么也问不出口,胸腔里好像顶着一口气,堵着千言万语讲不出来。
想讲出来,又怕讲出来。
最后话题转了又转,章寻宁回到正题:“你父亲的事,我一直在找,既然你也找到了这里,那么这是你自己的家事,我就不再参与了。”
苗烟“嗯”了一声。
夏季炎热,烟丝发焦,橘红色燃烧在她们的指间。
她们中间隔了半人远距离,不论是姿态还是肢体,亦或是交谈内容,都显得半生不熟,不痛不痒。
心底情绪却各自沉默的涌动,克制使人疏离,疏离却使人渴望靠近,渴望触碰。
这种疏离在苗烟主动搬走后达到了顶峰,以往压抑的情绪似野草般生长,堪堪压在还想要保持体面的面子之下。
俗话说触底反弹,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章寻宁在想着东西,苗烟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
这时候不见章寻宁再主动说话,多半是压着心情守着最后一道线,忍着没讲出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章寻宁的心结没打开,讲了反而也是白讲。
章寻宁倚靠着车门,唇微微动了动,苗烟却在这时将香烟灭了,制止她讲话:“我先回家了。”
“……我送你?”章寻宁拉开车门。
苗烟这次展出切实一点儿的笑意,往另一方向走去:“我自己会开车,我考过驾照的,小姨忘了吗?”
与章寻宁相反方向约二十米处,是苗烟的车。苗烟打开车门,弯腰进主驾驶。
章寻宁哑然,定定看着苗烟离开。
她当然不会忘了。
因为她曾打听过苗烟离家五年时的所有动向,这一举动之下,饱含她五年内克制而隐忍的,不能言说的感情。
即便苗烟此刻不提醒,她也是一定不会忘的。
第065章
也许是得知了苗烟从章寻宁家搬出来的消息, 章姿第一个沉不住气了。
本着一家人就该和和美美的理念,章姿思来想去,琢磨着让两人破冰的事情。即便她不清楚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心结一定还未打开。
为她们操碎了心, 章姿最后想出的办法是将有关于亲戚家女儿的会面提前。
只是让苗烟颇为意外的是, 这次聚会地地点竟然不是章姿的家,而是章寻宁住的宅子。
进了章宅大门, 还是那副老样子。
庭院幽静, 那遮天蔽日的古树仍旧一复一日落着叶子, 佣人拿一把扫帚,慢慢地扫,一扫就是许久。
这里的一切都如章寻宁的作风,沉静而古典。
树下, 佣人停了动作, 忍不住讪笑。离开不过几天,佣人再见她便有些手足无措, 问她:“苗小姐还好吗?”
苗烟今日涂大红唇, 也微微扯出一个笑, 很明艳:“还好。”
佣人想劝, 半天劝不出一个字,再回过神来, 苗烟已大步进了客厅。
苗烟先进客厅看了一圈,地点章寻宁家, 宅子主人却藏在二楼没有下来。
反倒是章姿先代章寻宁尽了地主之谊, 热切笑着迎上来:“哎哟, 好久不见我们苗烟了,快让我看看, 有没有在外面过得不好?”
一开口先奔着这件事。
苗烟笑了笑,任由章姿拉着自己的手寒暄,她道:“我自己已经在外面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只是搬出去住而已,不用这么担心。”
章姿放低了声音,悄声在她耳边:“我当然信你能照顾好自己,只是哪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你搬走一定事出有因,你和你小姨闹了什么矛盾么?”
她嘘声,指楼上:“你也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这几天我都看得出她的不对。”
趁章寻宁还没来得及下楼,章姿赶紧多说几句:“你们以前日子过得不容易,好不容易过得好了些,又分开了五年。你说,有什么比一家人团圆更重要的呢?你小姨有什么不对,你告诉我,我替你说她。”
面上,苗烟只是微微笑着,客气敷衍:“离开小姨的家也并不是因为什么大事,我只是……”
楼梯上传来高跟鞋声响,苗烟抬眸,章寻宁穿一身象牙白旗袍走下来,面容清丽,不食人间烟火状。
既然口中谈论的人已经下来了,苗烟立时闭口不言。
她知道章寻宁肯定听见了前半句,那后半句就不说了。
就是故意存心吊着章寻宁。
章寻宁没有什么表态,身后跟了个和苗烟差不多大年纪的女生。女生见了她,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挺自来熟的挥了挥手。
苗烟也和她挥了挥手,章寻宁倒把这越过她却与陌生人打招呼的举动尽收眼底,面上静静的,心底不知有没有在咀嚼什么滋味。
章姿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那个父母都希望留在青山市发展的亲戚家的女儿,叫洛玟,先前和你介绍过了,是你学妹。”
洛玟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学姐好。”
既然章寻宁和洛玟下楼来了,几人便围到餐桌边吃饭,章姿不再提两人间是否存在什么矛盾,转而把话题侧重到了洛玟身上。
桌上是章姿在为洛玟美言,讲她拿过的奖项,为人的优点,洛玟不像大多数才出社会的大学生,她懂得表现自己,却并不会显得谄媚,那是种很有活力和干劲儿的感觉。
苗烟面上说着夸赞洛玟的话,实则却在留心章寻宁的一举一动。
最近有意晾着她,饭桌上也故意忽视她,不理睬她,进了门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苗烟就是爱在章寻宁雷点上蹦迪。
一顿饭下来,三人谈的融洽,章姿想让章寻宁也说几句,都被苗烟不经意的带了回来。
酒过三巡,愣是没有半点儿接触。
越是不能碰,心底那道结了痂的伤口就愈发的痒。
饭桌上融洽谈到最后,苗烟问洛玟理想的公司是哪家,这问题却被章姿抢先答了,洛玟简直没有插嘴的机会。
苗烟听到章姿给出的方向,不置可否。
这几天她问了问其他人,得知洛玟其实最想待的公司是她之前离家五年间那一家,这和章姿说得有出入。
有些话在其他人面前不好直说,苗烟也没有当众戳破洛玟的想法,只是先应承下来:“既然这样,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这句话本来是该对洛玟说的,只是章寻宁与苗烟座位挨得近,想与洛玟讲话,还要夹着章寻宁。
乍一听,倒好像在和章寻宁说。
章寻宁品茶手一顿,又听洛玟笑着应答,手背不自觉有些绷紧。
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情感在发酵。
章姿:“既然这样,那我们今天先吃到这里,改天再见也好……”
然后又觑了两眼苗烟,章姿有点心虚似的说:“洛玟对水仙花过敏,我家里又恰巧养这个,你们也知道小孩子嘛,很任性的,怎么劝说都不许我丢,所以这几天只好先让洛玟住在寻宁家里了。”
接着是真实意图:“苗烟你要是来找洛玟的话,直接到你小姨这里来找就好了。”
苗烟想笑,觉得章姿坐到这份儿上也真是不容易了。
她睨了一眼章寻宁,章寻宁也掀起眼皮看她,虽整晚没有接触,可视线一旦触碰,便如磁铁般相吸,像必然会发生的某种化学反应。
就在这种隐秘的化学反应间,彼此都较着劲儿,不愿输给对方。
只一眼,便又错开,回归到正常轨迹。
苗烟收回视线时,垂眼想,不知道洛玟住到章家这一步,章寻宁参与了多少呢?
是做了什么,还是仅仅是默许?
苗烟觉得只是默许的可能性比较大。
章姿先走一步,叮嘱苗烟留下再和洛玟聊聊天,苗烟没拂她的面子,坐了下来,没有走得那么决绝。
钓着人也得分轻重缓急。
章姿说让她再和洛玟聊聊天,实际是想让苗烟和章寻宁多聊聊。没想到苗烟这样懂得变通的人现在这么一板一眼,只要章寻宁不讲话,便只跟洛玟说话。
聊着聊着,洛玟可能也觉得不对劲,主动把话题牵到章寻宁身上:“话说,读大学时早就听说过学姐你的传闻,但没听过你还有章总这个家人,我第一次听家里人提起,大吃一惊呢。”
苗烟扫一眼章寻宁,章寻宁不动如山,没有插话的意图。
她轻描淡写地笑着,却着实大大添了一把火:“普通家人而已,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到处说。”
章寻宁抬眼看她。
苗烟不畏章寻宁威压,无所谓的直视她。
洛玟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她看了看章寻宁脸色,急着补救:“不过,学姐你回到青山市来肯定是为了章总吧?不然首都待遇那样好,学姐肯定不会放弃的嘛。”
苗烟:“也不是,单纯觉得青山市节奏比首都慢一些,所以就回来了。”
完了,洛玟想,怎么还越说火药味越重了。
章寻宁放下手中报纸,洛玟不敢再把话扯到她们之间的关系。
为缓和气氛,洛玟闲话几句苗烟毕业后学校里发生的一些趣事,苗烟跟着聊了几句。
苗烟这人最擅长逢场作戏,笑起来明艳动人,眼神和笑容都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天生像在勾着人。
那边章寻宁早已不再读报,苗烟这幅模样,一眼便收入眼底。
青山市的雨季从来名不虚传,就这么会儿聊天的功夫,天上突兀浇下倾盆大雨,没给人一点儿缓冲的时间。
苗烟和洛玟谈话声渐渐小了,不约而同看窗外大雨。
章寻宁看一眼佣人,佣人会意,去后厨端来了几道点心,都是适宜夏季吃的。
端上来后,佣人开口挽留:“这下雨天的,天色也晚了,苗小姐不如就留下来吃些饭后甜点,直接住下别走了。”
苗烟一打眼,曾经的记忆回笼。
她初中那阵子最爱吃甜食,也许是因长身体的缘故。到了夏季,她老在糕点店前走不动路,那会儿她们日子有些艰难,章寻宁却不吝啬,总是买给她吃。
佣人端上来这几样,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
不过现在的苗烟可不是以前的苗烟了,她现在沉得住气,比章寻宁还沉得住气。
苗烟笑了笑,委婉拒绝了。不等佣人再做什么,苗烟问人要了伞:“工作什么相关的都在家里面,不得不回去,先失陪了。”
和前段时间赖着不走的地痞流氓型不同,苗烟一转身就消失在雨幕里,身影显得那么干脆利落。
章寻宁看她远去背影,没有讲什么,佣人却先忧心忡忡道:“苗小姐顶着大雨也要先离开这里,真是不知道要怎样留她才好……”
章宅内一时间唯有雨声。
章寻宁看雨幕重重,视线也许是落在苗烟离去的方向。
片刻,章寻宁道:“东西都收了吧,也该睡觉了。”
她从沙发起身,一向淡漠的五官看不出心绪变化。高跟鞋敲响台阶,她兀自回了二楼卧室。
沙发上,洛玟大气不敢出,最终抱着手机吭哧吭哧给好朋友打字发消息:【劲爆!某知名老总其实也面临家庭代沟问题!】
想想章寻宁那清瘦的背影,洛玟还加了一句自己的脑补:
【空巢老人急需年轻人关爱!】
第066章
苗烟答应帮洛玟的事当然不会忘记, 只是对于这件事并没有着急,她决定先放任洛玟自己去寻找方向。
最适合自己的道路,一定是要自己去寻找的, 苗烟向来是这样想的。
一晃眼, 周五很快就到了。
寻找父亲这件事苗烟前前后后也筹备了几年之久, 如今真的要再与失散多年的亲人见面,未免感觉到有些不太真实。
怀着忐忑和不安的心情, 第一次与父亲见面, 却并没有太过近距离的接触。
吴大妈几经周转后联络到朋友, 询问下,得知苗父所在的地方是个小小镇子,民风淳朴,村民都讲苗父失忆已久, 脑袋不大灵光, 怕乍一见面,倒把他吓到了。
隔得远远的, 苗烟见苗父做些简单的手工活, 村民说他来时就是不记事的, 思维也缓慢了些, 但听得懂话,这些年给了他维持吃喝的一些活儿, 算是好心帮扶他了。
周五那天见面并没有太久,不过已经有了第一次, 第二次再见便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苗烟预想过很多次真正的见面, 但真正发生后, 心情却难得变得平静。
那是一种好不容易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大家都说苗父最近一二年隐约有恢复记忆的苗头,脑袋也比以前灵光了, 只是苗烟与他面对面,他还是没大记起来。
只是见了苗烟便忍不住反复提起,说自己有个妻子,他的妻子很美很美。
他说记不起她是谁,但很想念她。
少年时期那几年苗烟几乎不掉眼泪,那时生活没有保障,现实里拥有的一切都显得随时会不翼而飞,所以心性不得不需要变得无坚不摧。
没想到现在成年已久,反而比以前要脆弱了些。
苗烟听见苗父说“很想念她”这句话时,没忍住,有了鼻子发酸的感觉,但最终还是忍忍,展出个笑。
也不知道倘若父亲得知母亲早已不在了,会是怎样的表现。
后来,苗烟有空便往那边跑,村民私下也与她商量过,觉得苗父记忆恢复得是越来越好了,但还是不能够辨认谁是谁。
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维持下去,曾经失去过,再遇见之后,即便是些略显陌生的接触,也会觉得已经足够。
然而事情的转折比苗烟想的要快,有一日再度见面时,苗烟忽的感觉苗父一下安静了许多。
苗父年纪大了,不像寻常中年人那样有人照顾,这些年来风吹雨打都是独自扛着,他两鬓早已生白,那沉默的眼神盯着人,有种很奇异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的感觉。
苗烟那天没讲话,两人面对面坐了一下午,一个字也没说过。
下一次再去,村民们说苗父愿意和苗烟一起走了,说是“要回家”,苗父说自己想家了,看样子记忆复苏的进程比想象的要快。
但在离开这里之前,苗父还想再做点最后的道别,因此回家的日子定在了另一天。
苗父怎样和村民道别的,苗烟并不知道。
她来接苗父的时候,已经是苗父收拾好所有东□□自等待她的时候了。苗烟带苗父往离开这里的路上走,吴大妈跟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没走出几步,苗烟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车停在树荫之下。
章寻宁站在车门边上,凝眉抽着烟,吐烟时很慢,像老电影里的慢动作。见了苗烟出来,那凝着的面孔才放松些,轻轻甩了甩手,灭了烟,示意她和苗父上车。
之前在超市的时候苗烟听章寻宁说这是她的家事自己不会再参与,苗烟理所当然的以为章寻宁不会再出现在有关于苗父的事情里面。
毕竟她亲爱的小姨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呢。
她没想到章寻宁还真破天荒的主动来了,而且一声不吭。
吴大妈眯着眼睛确认了半天,才惊讶的一睁眼,朝苗烟说:“我自作主张了,我想着你父亲也是她的老师,就跟她讲你们今天要回家,我真没想到她会来。”
苗烟心说,章寻宁心思变幻莫测,谁猜得到。
她说没事:“那您先回去吧,她看样子在等我。”
吴大妈走了另一条路,章寻宁还倚靠在车边,静静等苗烟过来。
苗烟明知她在等自己,却故意和苗父从章寻宁面前经过,看样子是要对章寻宁视而不见。
哪想擦肩而过之时,一双微凉的手桎梏住她手腕,扯住她,那力道不准许她再漠视下去。
苗烟转过头,露出个极温柔的笑:“怎么?”
章寻宁沉默了下:“你没开车,我接你回去。”
气氛又开始僵持,彼此气场不服输的对峙。
苗父开口,打破了这种氛围:“这是……你的朋友吗?看着有些眼熟。”
苗烟对她们之间关系闭口不答,章寻宁也知道苗父的状况,三言两语简洁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姓章,那年您和老师一起资助过我。”
苗父尽力回想,最终道:“抱歉,很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但是对于你,我确实有些印象,我妻子好像提起过……”
每次讲话,苗父都围绕着苗母。
但凡是现在还有些记忆的事情,都是苗母带来的。苗烟有时候都不敢想有一天父亲知道母亲不在了会是怎样的。
看了看,苗烟见苗父和章寻宁有话可说,没有再推托章寻宁送她回去。
上了车,冷气开得没那么大。苗烟回想起攀上她手腕的那种微凉的、细腻的肌肤触感,不知道章寻宁怎么会这样容易发凉。
夏天抱着,可能会有消暑的作用。
当然这仅仅是猜想而已。
苗烟系了安全带,听苗父和章寻宁讲了几句闲话,车内便开始沉默。
大约进了市区,苗烟突兀地问章寻宁一句:“不是说不来了吗?”指关于苗父的事情。
章寻宁握着方向盘,视线专注路况:“……有些放心不下。”
苗烟点点头,偏过脖颈去看窗外绿树成荫。
还是像以前那样,总把她当小孩子,总怕她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章寻宁是关心则乱,所以时至今日还未曾完全了解苗烟早可以独立的一面。
有时候两人之间的误会,也是由此而来。
苗烟不想章寻宁再把自己当小孩对待,她是个大人了,她已经成熟。
开车驶进苗烟租住的公寓小区内,章寻宁在她报的楼道号停下。
苗父先下了车,章寻宁默然看着这栋楼,心里可能是在评估,也可能是在担心。
苗烟待父亲下车后,自己也勾住车门把手,打算离开。
就在这一瞬,章寻宁转过头来,微微倾身,抿着唇,眼神欲说还休。她从前座回过头来,两人距离便很近,清浅的呼吸拂过,似羽毛般轻。
章寻宁顿了下,问:“你就住这里?”
苗烟笑着,点醒她:“亲爱的小姨,现在我住在哪里其实和你没有关系。”
话落,推门而出。
苗烟现在非常不好哄,她早不是读书时那个一盘糕点,一句放低姿态的话就能哄好的小孩。
她要看章寻宁无法克制的那一面。
禁欲者破戒,才是最有趣的反应。
*
回到楼上,苗烟先帮苗父安顿行李。
因为本来就没想真的搬走,苗烟选公寓选的没那么仔细,小区环境和室内装修差不多就行。
章寻宁方才在打量,可能是觉得这里不是最适合她住的地方。
家里冰箱空着,苗烟点了外面,然后父女二人便静静坐着。
父女多年未见,却并没有太多能够叙旧的,毕竟苗父记忆缺失,能不能彻底回想起来都是个问题。
蔬菜和水果外卖到了以后,苗父抢着先去接了,自顾自拿到厨房里,显然是习惯了做饭炒菜这些事由他来做,开始洗菜切菜,苗烟想拿过来都不知道怎么拿。
没办法,只好在一边打下手。
看苗父刀功依旧不减的样子,苗烟有点出神。
很多很多年以前,父亲也是这样的。母亲对做饭不太开窍,从她记事起就是父亲做饭做家务,母亲喜欢带着她看诗词歌赋,虽然她总是更爱随手涂鸦。
正式这样轻松融洽的家庭氛围,滋养出了苗烟这种遇到困境也不会放弃的性格。她要强,开朗,不爱掉眼泪,总是能逢凶化吉。
这一切都是因为从小得到的都是来自父母的百分百的爱意和肯定。围绕着她的,从来都是正向反馈。
她靠着橱柜看父亲取调料,上手帮了帮忙。
苗父笑:“哎,我还真是一把老骨头了,拿东西都要确认半天。”
苗烟说哪有的事。
没想到交流起来,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自然。
就这样不断回忆着从前,苗烟突如其来的想到一件事。
大家都说良好的童年治愈一生,她这样乐观的性格是因父母的培养,那章寻宁生来淡漠,到底是因为后天影响,还是基因遗传,故而生性如此?
凡事都是有原因的,苗烟想知道章寻宁以前的经历,从五年前就迫切的想了解。
章寻宁有长辈架子,不愿示弱,总以淡漠将过去的经历掩饰得很好。她筑起心墙,就没人能够勘破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刚才那个女人,看起来你对她有些印象,她是个怎样的人,你还记不记得?”苗烟脑袋一抽,忍不住问。
苗父顿住了,思索半晌道:“她姓章,是叫章寻宁对吧?”
苗烟:“对。”
苗父有些苦恼,最后说:“说实话,我一回想起这些,要么是觉得一片空白,要么是觉得雾蒙蒙的。”
“我只记得她和你母亲关系不错,她读大学时,还是我们资助了她一段时间。其余的,我现在想不起来。”
资助过一段时间?
苗烟有点儿纳闷,章家在章寻宁读大学时还没有垮倒,即便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读大学的钱也拿不出来,章寻宁曾经竟有需要人资助的境遇么?
那时候的章寻宁大约也是很青涩的,但有些遗憾,苗烟并没见过那样的章寻宁。她遇见章寻宁时,章寻宁早就是个心性稳如磐石的大人了。
塑造她这样性格的过去,苗烟从未参与。
在苗烟还没有独当一面、却早已情窦初开的年纪,总是对此感到无法言说的遗憾。
正思索这个问题时,苗父又叹了声:“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苗烟一愣,琢磨为什么这样讲。
苗父的记忆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时章家尚未垮台。
那么苗父说的可怜指的是什么?
苗烟往窗外望去,追寻着章寻宁方才停车的位置,没想到目光掠过,那辆黑车还是沉静地停在那里。
她意外,挑了挑眉。
第067章
自那天将苗父搬来的事安顿好后, 苗烟又着手准备去为苗父体检的事。
据当地人的说辞和苗父仅剩下的些微记忆来推断,事情经过大概是苗父逃出来时磕到了头,伤势不算很轻, 因此导致脑部出现了问题。
虽然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去, 苗父的脑部问题并没有进一步加重, 但苗烟到底还是不放心。
苗母突然的病症使苗烟很没有安全感,总是忍不住去想假使她当年早些发现端倪会不会是另外的结果。
也正因此, 她觉得这一生里该做的事、想做的事, 都要尽快去做, 绝不能拖延。
把苗父安顿好以后,苗烟为苗父安排了全面的体检,以防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
在医院忙前忙后花了些日子,检查报告里苗父的各项指标没什么问题, 也没生病, 早年受到过剧烈撞击的头部幸运的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失忆这一点可能很难治了。
医生说, 她可以多带父亲去以前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熟悉的环境也许能刺激病人记忆的恢复, 但时间过去了很久都没有完全好转的迹象, 对于记忆全部复原,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现在苗父对任何事情的记忆都很模糊, 像隔着一层水雾看玻璃瓶里的事物,但唯独对苗母的事情格外敏锐。
从接苗父回家后, 苗父总是在想苗母在哪里。
苗父曾问过苗烟, 这个公寓是不是她和母亲现在的家, 还旁敲侧击问过母亲是否早已改嫁。
触及后面的话题,苗父不禁显得有些忐忑, 苗烟只能勉强扯出点笑,想法子转移话题。
现在偶尔她自己回想起母亲的病逝,都会觉得梦一样不真实,更遑论是思维本就不如以前灵敏的苗父。
也许是因记忆缺失,苗父底气并没有那么足,所以当遇见苗烟避而不答时,也会有些失落,但没有刨根问底。
私下里,曾辗转反侧而焦灼过好几个夜晚,这些都没有让苗烟知道。
既然父亲身体健康,陪伴他熟悉一段新环境之后,苗烟开始为洛玟的事情奔波起来。
也就是在为洛玟规划前途时,一通来自钱万琪的电话打了进来。
苗烟这天正在卧室电脑前与洛玟打字交谈,钱万琪电话来得突然,但苗烟并不意外,她先让洛玟等一等,然后接了电话。
“老板,你之前让我查的罗松止的事情,我查了个大概,你先听听,”钱万琪电话那头有点吵,“我最近跟踪他挺久的,感觉他应该是生活不太如意,总是买酒寻欢,女友换了好几个。”
“之前还听人说他挺彬彬有礼的,我纳闷他转变怎么这么大,查了一下,好像是他同父异母的那个妹妹快要完全取代了他的位置,老板你之前放出的消息刚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罗松止也有些异常行为,跟踪他的时候我查出他前一段还找人跟踪了你们。”
钱万琪声音放低,报了个日期,“就在那天晚上,他去找过老板你的小姨,在你小姨的公司待了挺久,这个地方我很难混进去,所以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
“在这之后他隔三差五就去您小姨公司,具体的原因,我觉得您直接去问章女士好像更方便。”
苗烟默了下,心说就是问章寻宁不方便才来找你查的。
不过有了这个大致的方向,苗烟也不难琢磨出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罗松止会突然找人跟踪她和章寻宁,一般来说,常人不会这么轻易就下定论的。
说完这个事之后,苗烟又问她前一段让她找证据的事情都弄好没有,钱万琪说都找好了,明天就能当面交给她。
通话最后,钱万琪有点犹豫,好像是觉得丢脸,但半天还是说:“那个,老板,至于你说买画的人是谁那件事,我查了挺久的,但是没查出来,不过您放心,再多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搞定。”
钱万琪本来觉得这件事是最好查的,但是真动起手来却发现,这事比查罗松止还麻烦,那个匿名买家把东西转手了很多次,目的就是掩盖她的身份。
憋了半天,钱万琪在电话里憋出一句:“老板,你是不是得罪谁了啊?”
不然这个匿名买家怎么像职业间谍一样难查啊!
听到这件事是这个结果,苗烟忍不住勾了勾唇,查清罗松止的事情之后她心情本来就好,这时候更是确定了匿名买家很可能就是章寻宁。
毕竟这世界上除了章寻宁,还有谁会对一幅画做这么大费周章的保密处理呢。背地里章寻宁能耐倒是挺大,能把一幅画的来路去处折腾得这么密不透风。
怎么面对面的时候不见她这么威风?
*
得到两个好消息的这天晚上,苗烟约定和洛玟前去参加一个聚会。
聚会规模不大,只是几个熟人一起闲聊打发时间而已。本着章姿的叮嘱,苗烟顺手把洛玟带上了。
包厢里的人和章姿也很熟悉,这些人见了洛玟,忍不住露出长辈般的微笑,多和洛玟说了会儿话。
章姿一定是提前和这些人暗示过什么,她们聊天的方向都是不断在和洛玟说在青山市发展有多么便利,前景多么好,洛玟即便大大方方的来了,但多少也有些招架不住。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苗烟也弄清楚了洛玟的心事。
洛玟独自思考了几天才敢和苗烟说,她其实并不想在青山市本地发展,之所以表面上没有反驳章姿,是因为觉得长辈这样帮她考虑也是煞费苦心。
但从本心出发,她更想留在读大学时的那个城市。
而她最期待进入的公司是苗烟的前司,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如此愿意在章姿的介绍下与苗烟相识。
综合考虑几番之后,苗烟觉得洛玟自己的想法也许是更好的。老一辈的人都更盼望子女生活安定,洛玟去离家那样远的地方工作,放心不下也是在所难免。
私下里,苗烟替洛玟铺了些路,暂时还没有告诉章姿。
这顿饭是应章姿请求而来,饭桌上洛玟对苗烟投来求助眼神时,苗烟笑了笑出言替她不动声色挡了那些劝导,洛玟这才松了口气。
这顿饭到很晚才散,苗烟为了帮洛玟挡长辈的劝导没少喝酒,酒劲儿还没完全上来就已经有点儿发晕了。
出了餐厅,因是深夜,路上车辆行人都少,估计这个点儿都回家去睡觉了。
洛玟看出她有些醉,请她先回家,苗烟执意要送洛玟回章宅。
这是个才出社会不久的女生,苗烟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保证她安然无恙回家,见说不过,洛玟便上了苗烟拦下的出租车,两人一同往章宅过去。
一如记忆里那样,章宅跟着章寻宁的作息走,熄灯的时间很早,这功夫只在客厅留了个小灯,整幢房子浸在一片黑里,几乎不透出什么光亮来。
洛玟有钥匙,开了门,还想请苗烟进去坐坐:“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学姐你就住在这里吧……”
苗烟站在门口,酒劲儿上涌,阵阵发晕,她轻轻摇了摇头,笑说:“我回去住,我看着你进去就走了。”
然而冷不防,一道清冷女声传来:“醉成这样,别走了。”
朦胧暗光里,章寻宁披着披肩,扶着楼梯栏杆,站在客厅深处。即便看不出她隐匿在晦暗中的神色,也能感到那双视线的威压。
意外的,向来及早休息的章寻宁到了现在还没有睡。
第068章
灯火俱暗, 这句“别走了”,倏忽变得如此耐人寻味。
苗烟抱臂,站着没走。
也许是头太昏沉, 她将肩膀靠在门框上, 歪着头, 几缕长而卷的黑发垂在脸边,夜空的光亮在她身后照来。
她噙着笑, 醉意上涌时双颊也酡红, 却衬一对黑色眼仁更明亮。
一副懒怠又放松的模样。
“‘别走了’, 为什么?”
轻轻在唇齿间过一遍章寻宁的话,苗烟反问。
她在玄关处靠着门,不急不缓,是好整以暇的姿态。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谁也分不清她是不是在逢场作戏。
几天前, 也是在那里懒散的把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任性的、恣意妄为的,有了什么想法便要横冲直撞, 从不让人省心的苗烟, 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紧绷的那个人, 又变成了章寻宁。
章寻宁掌心微攥, 拧眉看苗烟这副样子。
从一开始,她不过是想下楼喝杯水, 没想会真的这么巧遇见洛玟同苗烟回家。
一打开门,隔了几米远的距离, 也闻得到那股酒精气味, 虽不难闻, 却扰人心烦。
这种心烦在看见苗烟那张醉酒后不自觉媚态的面庞时又过了一个高峰。
这句反问为什么,她们都很清楚不是真的在问字面意义上的为什么。
不是为了一句“怕你夜深回家危险”、“怕你醉酒不能独自照顾好自己”, 不是为了这种表面到不能再表面的原因。
苗烟在问更深层的缘由。
是讨厌她和别人喝醉成这幅样子产生了嫉妒的心理,还是那难以压制的情感终于翻滚起难挨的感觉?
然而,章寻宁只能抿紧唇,她怕任何一个字难以控制的从口中蹦出来。
洛玟还在场,她不能这么没有顾忌。
苗烟却是百无禁忌,她逼不出想要的回答,便懒懒一垂眸:“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留在这里住是不方便的,我父亲还在家里等我。”
又是回绝。
章寻宁发觉苗烟在给自己下套,不论自己是说还是不说,苗烟都决定了要走。
就在两人隔几米远隐秘的交锋时,洛玟正站在旁边楞楞发呆。她没看出这问题为什么要问,章寻宁又为什么不答,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电灯泡了?
思及至此,洛玟试探道:“那个,我先上楼了。”
话落便一溜烟跑了。
看着洛玟提着包跑路的样子,苗烟一捋长发,转身就走。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却感到一道身形紧跟不放。苗烟微侧头,章寻宁还是拧着眉的模样,一言不发盯住她眼眸。
章寻宁压着火气,平直吐出几个字:“夜深了,我送你。”
苗烟倒也没有拒绝,她现在学得聪明,只要是章寻宁给予的,全部照收不误。但章寻宁想试探的,却闭口不答。
章寻宁取了车来,苗烟正好不必再亲自打车,倒很方便。
两人无言上了车,苗烟昏昏倚靠在车座靠背上,章寻宁似乎一路生闷气,只专注于开车,半个字不说。
因太过静谧,酒意不减,快要到苗烟所租住的公寓住宅时,苗烟已到了半睡半醒的程度,头往下点着。
章寻宁熄了火,没着急叫醒她,只是沉默的盯着苗烟看。
座椅上,苗烟困顿异常,似梦非梦,忽而一只纤细素手轻轻搭上她下颌,那微凉触感如蛇,把她弄得一激灵,猛地清醒了。
她睁着醉眼望去,章寻宁不施粉黛、白净如瓷的面庞近在咫尺,近得像一个朦胧的梦。
下巴被扳过来的触感却又这么真实。
这个夜晚真的很安静。
静得没有蝉鸣声,没有雨声,没有风声,只有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声,闷闷的,自己才听得到,其他人无法察觉。
她们都是如此。
半晌,章寻宁开了口,嗓音因这句话吐得艰难而微哑:“……到底为什么搬走?”
那天聚会上苗烟和章姿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的缘由,终究还是把章寻宁勾住了。
如果不是今晚见苗烟那副烂醉的样子,章寻宁可能也不会真的问出口。但偏偏阴差阳错,章寻宁就是撞见了。
她一直劝自己苗烟离开自己,离开章宅,减少那些和自己的纠缠,不再有那些容易被人当成把柄的绯色缠绵,就是对苗烟很好的一件事。
章寻宁为苗烟着想,极力克制着自己。
她反复告诉自己,苗烟既然想走了,那便彻底放她走吧,想的时候只是去看看,解一下思念,也就足够了。
然而今晚章寻宁却在想,苗烟离开了自己,就是为了去过这种在无用的酒局上喝得烂醉、及时行乐的生活么?
有一个声音开始不冷静的,情绪化的冒了出来。
万般都是路,这条路未必就更好。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出现,很危险,很可怕。
但更危险的是——
夜色下,狭小车厢里,苗烟微微伸手,便按住她近在咫尺的心房,而后吐出一句极轻的话:“你自己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苗烟莞尔笑,看向她。
章寻宁喉头微动。
心口处传来掌心的温度。
同样的,苗烟也能感受到心跳节奏。
昏暗路灯下,树影婆娑,车子早已熄火,这一方小小空间内是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两人探出座椅,面与面相对,侧颜轮廓背着光,浸在一片黑暗,似一纸黑色剪影,像电影般定格。
闷热雨季是潮湿的,空气也黏稠,使人想起那年逼仄房间里曾情不自禁的交换过的长吻。
那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了。
气氛停滞两三秒,苗烟收回手腕,转身推开车门,章寻宁感到心口一轻,温度冷却下去,掌心已然不在。
开了车门后,迅速涌进冷风。
温度的下降使人清醒,夜深的疲乏使人意识模糊。两种相左的感觉混杂在一起,章寻宁默然地想,方才是苗烟的醉话吗?
还是真心的问句?
怎么分清?
冷静自持如章寻宁,也难得生出半分茫然。
与苗烟一同下了车,章寻宁要将她送到楼上,亲眼看着进了家门才会安心些。苗烟却拦住她,说自己一个人走就好了。
哪想迈台阶时一个不稳,章寻宁皱眉,还是稳稳当当扶她上去。
直到进电梯,也是章寻宁从苗烟手中接过了卡,替苗烟刷的。夏季冷气到处都开得很足,晚上微凉,电梯厢内却更冷。
章寻宁侧目,苗烟倦倦的垂着眼睫,脸颊醉酒的红晕未消。
看起来真的醉了。
出电梯门时,苗烟脚步略有虚浮,半个身子靠章寻宁借力。倘若要不是章寻宁跟着送上来,这功夫她可能已经倒在哪个角落开始睡觉了。
站在门口拨弄钥匙时,章寻宁问苗烟几次哪个是她家钥匙,苗烟看了好久,醉得眼前发花,没选出来,章寻宁气不打一处来,最后还是敲了门请苗父来开的。
苗父一开门,本想迎接苗烟,结果意外又和章寻宁撞上视线,这突然多出个人,倒让苗父也意外的愣了。
章寻宁只是点头致意:“她喝醉了,送她回家。”
说着把人从自己身上过到苗父身上,由苗父搀苗烟回卧室。毕竟这里她没来过,也不知道哪个是苗烟的房间。
不管是什么,苗烟这人可一个字都没和她透露。
苗父疑惑,但还是接过苗烟往回走。
他记得晚上参与聚会的没有这个人吧?怎么绕来绕去,竟然是她送苗烟回家的?
太复杂了,苗父想不明白。
待放好苗烟出来之后,苗父见章寻宁利落的在厨房里煮醒酒汤。他歉意道:“这样晚了,就不麻烦你了吧。”
章寻宁顾着手中的东西,来不及分神:“没事,您不用担心。以前几年里,我这样照顾她照顾惯了,做完这个喂她喝下我就走了。”
又补:“您去睡觉吧,我很快就弄好了。”
苗父道谢几句,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思来想去,还是回房睡觉了。
这帮年轻人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掺和。
只在厨房点着灯,章寻宁忙前忙后,盛了汤出来,耳朵里听见拖鞋拖沓声,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毫无预兆。
始作俑者眼睛都没睁开,一副又困又醉的单纯样子,两只胳膊紧紧纠缠着她,上半身完全靠在她身上。
章寻宁想起苗父还在家,一紧张,先把汤放下了,便要推苗烟,就这么一刹那,苗父已经闻声而来:“怎么了?”
苗烟醉着,说不出话,说了也都是些嘟嘟囔囔的胡话。
章寻宁看向苗父,替苗烟解释:“没事,她可能是睡糊涂了。”
苗父连声:“给你添麻烦了。”
也就是这时,苗烟在她耳边含糊说着醉话,只有两人能听见:“亲……要亲亲……”
章寻宁背后顿时汗毛倒竖。
想了办法把苗父先劝回去,章寻宁浑身冷汗,觉得自己天生的冤家就是苗烟,人生里少有的几次狼狈,全都和她挂钩。
这要是真的被苗父听到……章寻宁不敢去想。
章寻宁低声呵斥她:“你疯了,你忘了你父亲还在家?”
没得到回答。
章寻宁低头,苗烟竟已沉沉睡在她肩头,呼吸平稳,看样子也许是刚才在卧室半梦半醒听到厨房声音故而出来。
此刻惊险过去,一见苗烟安宁的睡相,章寻宁立时又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叹了口气,将苗烟扶回卧室,只能认栽了。
第069章
那晚章寻宁将苗烟扶回卧室, 见她是真入睡了,便不再想打扰她的好眠。
将醒酒汤放在冰箱,留了纸条让苗烟醒来喝下, 章寻宁如和苗父所说的那样, 如约回到了章宅, 并不逗留。
翌日忙了一白天,章寻宁没见苗烟再来找洛玟, 也没听洛玟提起苗烟。
故而自然以为是她昨天在外面沾花惹草, 今天在家休养, 倒是挺正常的一件事。
到天黑,章寻宁看了看腕表,换身衣服出去赴约。
她今晚本不想去谈这个合同的,但老朋友力荐她过去。不论怎么讨厌对方暴发户做派将地点设置在风花雪月的场所, 也不得不给老友卖个面子。
今晚不过是走个排场, 她不喝酒,早就等下要找个什么借口离开, 免得和这群肤浅之辈有什么太深的交集。
到会所门口, 章寻宁接了熟人的电话, 熟人在那边赔笑:“章董, 您到了吗?”
章寻宁往里面走:“到了。”
熟人说了一长串:“这地方是不大好,有些吵, 您放心,咱们就在这儿吃一会儿, 一会儿就走, 我那个朋友爱吵闹, 您见谅……”
那边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赔罪的话,却发现章寻宁一个字也没说。
狐疑时, 对面试探着问了一句:“您还在听吗?”
章寻宁猛地回神:“嗯,我先挂了,马上就到。”
说着,心不在焉将电话挂断,视线却黏着一个人身上,死死盯着。
看来是昨晚嫌沾花惹草得不够,苗烟竟有出现在这种地方。
擅自以为她在修养,倒是自己太小瞧她了。
就这么爱玩?
快步走过去,章寻宁一把拉住苗烟手腕,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苗烟回过身,见是章寻宁,挺意外的。不过意外不过一秒,她又收拾好表情,无懈可击。
苗烟笑:“小姨你不是也在这里么,我为什么不能在?”
章寻宁忍了又忍,拽她到隐秘角落:“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什么高级的会所,低俗,某些事情根本上不了台面。章寻宁不知道苗烟为什么来这里,出于下意识的担心或是某种难以启齿的妒火,她难得失态的低声呵斥。
面前的女人喝得烂醉的面孔似乎还近在眼前。
一个轻佻的、散发着成熟香气的年轻女性,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地说着撩拨的话语。某种程度上,章寻宁恍惚觉得苗烟倒真有可能会做出那些寻欢作乐的事情。
苗烟抽回了手,呛她:“当然知道啊,就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才来的。”
那柔软的手从她掌心抽开时,她的冷静似乎也被抽离。
那火气都快要压不住了,章寻宁双目紧追苗烟表情,却还只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怎么,她的意思难道是她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昨晚那声音又开始冒头。
万般都是路,倘若放任苗烟离开,苗烟选择的是这种东西,那甚至还不如……
然而不等她想完,苗烟错开她,没有什么留恋意味:“我还有个重要的人要见,抱歉,让让,你挡我路了。”
章寻宁想使力气拽住她,然而苗烟灵巧如鱼,似必然会与她错过的游鱼,混入人群如得了水般自由,片刻便消失不见。
许久后,熟人在走廊里遇见她。
本想上来开个玩笑讲她这样守时的人竟然有一天会迟到,没想到便对上的是一副沉沉的脸:“不是说马上……哎哟,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真神奇,章寻宁这种寡淡的性子竟还会生气?
熟人都有些好奇是谁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章寻宁敛起情绪。
然而开口却是与今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你认得这里的老板么?”
熟人摸不着头脑:“倒是认识,怎么了?”
章寻宁:“我见一面,就当认识个朋友了。”
“顺便拜托她帮我查个房间号。”
熟人震惊。
至今还没见过把章寻宁这样的人惹得这么大费周章的人呢。
而章寻宁脑海里只是一直盘旋着一个想法——
重要的人,是怎么个重要法儿?
*
与章寻宁分别后,苗烟到三楼和今晚要见的幕后推手见面。
推开那扇包厢门,门后是浓重的烟雾缭绕,香烟气味略呛人。
往里探头,一个穿宽大黑色西服的女人靠在最墙边的沙发上。仔细去看,那女人的脸很白,几乎是病态般的白,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味道。
苗烟从包里取出一套文件,表情不如平时那样轻佻随性。她开门见山,和包厢里的女人直接进入公事公办的节奏里。
几句交谈过后。
“你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苗烟压低身体,将文件放在茶几上,用手指骨节敲了敲。
那女人的脸从阴影里探出来,指间夹着烟,吞云吐雾,眉间是沉沉的,看着倒有半分渗人。
因突然的倾身向前,那藏在阴暗里的五官全然露在光亮之下。
这是罗松止继母所生的后妹,名为罗书妤。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想尽办法要把对方斗下台。
这就是苗烟的杀手锏。
有些事她不好做,也做不来,那么心狠手辣的事自然要交给手黑的人。
恰巧罗书妤足够不择手段。
苗烟将从钱万琪那里收集到的证据交给罗书妤,这是双赢的局面,苗烟在托人联络罗书妤之前,就已经确定罗书妤不会拒绝她的邀请。
大约是满意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罗书妤弯了下唇角:“谢谢,那么你想要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苗烟把这么大一条鱼拱手让给她,势必也想从她手中拿到些什么东西,罗书妤在等苗烟开口。
包厢灯光晦暗,苗烟面目低垂,皮笑肉不笑,平白使人背后一凉。
她语气善良,没讲什么狠话:“你看着来就好了,你最想怎么对待罗松止,那就怎么去办吧。”
看似并没有交代什么,罗书妤却已经会意。
她微笑,让苗烟放心。
章寻宁把她当成尚未能够独当一面的小孩对待,因此总是下意识把她藏起来,把事情藏起来,一个人闷声去解决,害怕她受到任何波及。
若想解决这样的症结,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章寻宁越想把她藏起来,她偏要露出头。章寻宁越想闷声把事情解决得一了百了,她偏要在明面上声势浩大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得罪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让章寻宁从内心有所转变,也只能是这样,才能使她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对等。
任何恋爱的开端,双方的身份一定都要是对等的。
但凡天秤上有一人是弱势,那便注定这场恋爱博弈会东倒西斜。
苗烟在慢慢加筹码,她要彻底和章寻宁站在同一高度。
她们两人都是速战速决的类型,话讲到这里,便不再需要多说了。
不知想到什么可能是彻底解决掉那个哥哥心情比较放松,她语调也稍轻快些,话变得多了:“那个女人还在等你吧?”
话题转得快,苗烟微愣。
但很快,苗烟就意识到罗书妤指的是章寻宁,也许是来时曾撞见过她与章寻宁在走廊里的纠缠。
苗烟免得多讲多错,遂只是“嗯”了一声。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不过,”罗书妤苍白的面上露出点笑,“她好像要等不及了?”
顿了一下,苗烟推门,没有再继续有关章寻宁的话题。
她离开烟雾缭绕的包厢。
和罗书妤合作确实高效且愉快,但那阴郁的气氛却使人不适。
说到底,这世界上只有和章寻宁相处才会让她感到天生的心安。
离开会所前,苗烟想去一趟洗手间。
为打造纸醉金迷的氛围,走廊里灯光极暗,人群挨挨挤挤,辨不清方向。苗烟逆着人流,朝路牌走去。
也就在这一瞬分心的功夫,她感到手腕上一阵微凉且细腻的触感。
回头,章寻宁眉目压着,是表露不快的前兆。
糜烂艳俗的音乐躁动中,章寻宁干净的声音在她耳边掠过:“……去这里。”
轻如羽毛刮过。
苗烟耳廓一痒。
第070章
再回过神来, 她们已置身于无人包厢。
会所走廊里那些扰人嘈杂的声音已被隔绝在外,处于这间漆黑包厢内,听外面一切声音都闷闷的。
章寻宁说话声音轻轻淡淡, 手下力度却不容小觑。
方才一进来, 章寻宁一把利落关了门, 落了锁,苗烟被她向后一折, 胳膊受人钳制, 上身结结实实压在金属门扇上。
苗烟微痛, 轻轻嘶声。
有许多次她都在想,章寻宁看着清瘦,怎么做到力气还能这样大的。
每次想捉她手腕,都能捉得那样稳。
身后, 是紧贴在她身体上的女性的柔软与冷冽。这两种本该相反的感觉, 倒在章寻宁身上结合得很好。
在她带着那点冷冷威压讲话时,总是莫名很吸引人。
章寻宁气息吹过她耳廓处:“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带着点不怎么高雅的酒气, 激得苗烟抵在墙上的指腹一紧。越是冷着面孔的人, 生起气来就越是使人着迷。
而在章寻宁视角, 她不安心了一个晚上。先是去找这里的老板查了包厢号, 吃饭时却又一直心不在焉,本想说不沾酒, 然而烦躁心情作祟,酒精成了消遣。
要怪只能怪苗烟总是在她的雷区蹦迪。
这种情绪受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快。
苗烟挣了挣手腕, 脱不开章寻宁的禁锢。
她向后转了转头:“你就是这么问人话的?起码也得让我先转过身再说吧?”
那堵在她身后的身体动了动, 章寻宁自觉失态, 让了步,手也松开。
苗烟转过身来, 低着头,握了握被轻微勒痛的手腕,暗想今天的事以后一定要还回去。
脱离被人压制的狼狈姿态,苗烟又变得漫不经心。
她移开目光,看起来不大耐烦:“当然是有事要办啊。”
潜台词:关你什么事,我们是什么关系你问这么多。
语气搪塞程度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章寻宁攥了攥掌心,到底压抑着没发作。
这是什么意思?打发她快点走么?然后放她一个人在这到处都是危险的风月场里?
“……我是在问你,你来见谁。”章寻宁探出修长手指,挡住苗烟身后门把手,肢体语言很明显是:不说就别走。
苗烟笑:“不是说我父亲回来后那些就都是我的家事了吗?听你那样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撇清关系呢。”
“怎么现在还是这么在意我啊?”
语调上扬疑惑,看似是问句,实则却是个极其轻佻的肯定句。
“……”
章寻宁抿紧唇,对这番说法似乎有些抵触,反而抿唇又抿,最终没有推翻苗烟所定下的结论。
似乎有轻嗤一声,苗烟艳红指甲划过她肩膀,引起战栗:“你连我在哪个包厢都能知道,那房间里的人是谁,你顺便去问问不就也知道了吗?”
又是直白了当戳出她的心事。
“你觉得这风月场里的人会有几分真心,我让你走,不是让你到这里自毁前程的。”
平复那被苗烟撩拨起来的情绪,章寻宁冷冷道。
但这番告诫到底是毫无杂念的,还是道貌岸然、以借口掩饰那心底的妒火,章寻宁也有些分不清了。
至少就在今夜,她不想分得那么清。
静了半晌,苗烟才开口。
计谋早已筹划好,是为章寻宁量身定制,她抛下鱼饵:“我来这里当然是有要紧事要做的,我来见的人你也知道,是罗书妤。她有大把的医疗人脉,治我父亲的失忆,见她总是没错的。”
这当然不是实话,可惜章寻宁不知道。
她眉间沟壑愈发深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罗书妤是怎样的人,做事不择手段,接触她,你觉得自己会有好下场吗。”
苗烟心里门清儿罗书妤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把一众排挤她的亲戚的生活都搞得鸡飞狗跳,换句话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种女人确实该敬而远之——或者说,苗烟觉得章寻宁为了让她规避风险,一定会想法子让她敬而远之。
所以在听章寻宁这样讲话时,苗烟知道她一定是咬上了勾。
她依旧垂着眼,将鬓边发丝理到耳后,无端生出点需要人保护的弱势:“那不然呢,我不找罗书妤,难道找你吗?你认识这方面的人?你愿意帮我?”
这委曲求全的样子,半点看不出是她方才在跟罗书妤合谋。
包厢内沉默半晌,走廊里躁动鼓点敲着墙壁。
苗烟拨开章寻宁的手,按在门把,语气姿态都像要去赴汤蹈火,隐忍得很:“那我先走了,罗书妤还在等着我。”
哪有什么人还在等着她,都是编给章寻宁听的而已。
缓慢按下把手之时,章寻宁拦住她。
两个字冷冷从她口中吐出:
“认识。”
*
苗烟那天在会所的激将法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第二天,章寻宁就已联系了青山市关于这方面最有名的专家。
不过这天一同去医院的,还有章姿。
章姿听说章寻宁要和苗烟为了苗父的事情到医院来,怕她们两个把苗父夹在中间闹不愉快,因此立马主动加入,说自己也要去医院看看脑袋。
提及原因,章姿都是五十多岁的人精了还挺会装傻充愣的,说是要去医院检查检查,预防老年痴呆。
于是这次医院之行成了四个人一起。
在医院门口一汇合,章姿与苗父见了面,立刻亲亲热热上前去寒暄。
苗父不怎么会场面话,更何况这时年老了,加上脑袋不太灵光,有点不好意思道,只有点拘谨地答着。
说不过三句,章姿就图穷匕见,为章寻宁好好美言了一番,把她知道的关于章寻宁的有点全讲了一遍,还有章寻宁和苗烟之间的患难之交等等,吧啦吧啦说了一堆。
苗烟嘴角一抽,意识到章姿这次硬要插进来是做什么。
原来是想通过软化自己的父亲,达成让父亲接纳章寻宁,然后她们两人便不得不奉命和好的局面。
怎么说呢,槽点略多,但可以理解。
只是这场面乍一看起来——倒有种亲家见面分外推销自家人的喜感。
余光一瞥,苗烟见被章姿推销的那个淡淡站着,波澜不惊的样子。视线转回,苗烟不由得耸肩。
章寻宁还真是很心安理得的被推销啊。
进医院后,不论是挂号还是排队,章姿都津津有味和苗父讲着章寻宁和苗烟之间的事情,推销章寻宁推销到嘴皮子都要起火了。
一路上,章姿全程没提自己要看医生的事,苗烟和章寻宁也懒得戳破她。
苗父的病情即便是专家来看,其实统共也还是那几句叮嘱。
放松心情,多运动,定期体检,多去以前熟悉的环境看看,和以前的人多接触接触,刺激大脑恢复记忆。
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可能性也许真的不是很大,但也不想放弃任何希望。
又是一顿奔波做检查,出医院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四人行走在医院板油路上,往停车场方向去。
章姿走着走着,忽然开口:“诶,我突然想到苗烟你以前不是安时市人么?要不,你带着你父亲回那边去住一段时间,说不定有助于恢复记忆呢。”
简直是意外之喜,苗烟方才还在思考要如何引入这件事,没想到章姿竟不谋而合主动将话讲了出来。
本以为章姿会成为电灯泡,现在这样看,好像她硬插进她们之间,反而是件好事。
苗烟藏好自己的小算盘,语气照常:“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我和父亲还有母亲以前一直住在安时市,只是后来搬走了。那边的房子我已经安排好了,等时间合适就打算回去住一段。”
章姿思维敏锐,一下抓住可乘之机,她眼睛咕噜咕噜转,有点贼心的看了看章寻宁。
然后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事啊,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寻宁你一定可以帮忙的吧?”
在人群中,章寻宁向来是最安静的那一个。
她不紧不慢跟着走,这时忽然被提及,难免有些古怪道:“我?”
乍一听,没听出什么必要关联。
章姿大脑飞速运转,一阵瞎编:“对啊,你和苗烟父亲不是曾经挺熟的吗,这次苗烟回安时市,你跟着一起回去多好啊,你们两个都在,他肯定会想起来的更快的。”
又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场面话。
然而章寻宁下意识去看一眼苗烟,捕捉她的反应。
苗烟也在看她。
也许是感觉再劝劝有戏,章姿补充道:“寻宁啊,你之前忙了那么久,不休息也不好的,这次去安时市就当休假吧,要不我真怕你哪天累坏了。”
黄昏光下,章寻宁面庞是安宁娴静的。
她们彼此因章姿的话而对视,明明中间隔了一人远,如非常陌生,却又极为默契的领悟到对方的意思。
视线别开。
苗烟开口,报了个日期:“车票订好了,我们那天出发。”
没有任何暗示意味,讲话语气就如今天天气真好那样随性,似乎也不打算一定让章寻宁陪她一起去。
但章寻宁知道——
她的言下之意是,你可以在那天去找我。
成年人的暗示,总是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