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徐有川计划去找魔物尸体, 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村长为人与秀婆婆不同,是个古板排外的家伙。

    只安排村里的青壮年巡逻,倘若听说徐有川的请求, 不仅不会同意, 还有可能告到秀婆婆那儿去。

    徐有川几番尝试, 却连村长的面都没见着,只能暂且作罢。

    因为祭祀时间基本要持续二十来天, 秀婆婆每日天未亮就出门,直到中午日头最盛之时才回来。

    与此同时,徐有川发现大家的态度也变得尤其尊敬。

    不过,只有头一天秀婆婆带回了红太岁,后面他发现, 婆婆每次回来都会裹红围巾, 衣物也非常厚实。

    徐有川尽量表现如常,旁敲侧击打听那具尸体的状况。

    “没见过那么奇怪的尸体,而且味道臭得很!”秀婆婆没有多想,面露嫌恶说道:

    “我的意思是早日处置算了,村长脾气犟不干,可是那些仙家成日在镇上吃酒喝肉,乐不思蜀, 谁还会管一个死了的魔物?”

    “即使生前仍有家人, 也不会来认, 它们不人不鬼,早就和人间没有关系了。”

    秀婆婆语气中对魔物深恶痛绝, 这几乎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发现旁边没有回应,婆婆转过头看向徐有川, 关切地询问道:“我听说你去找村长,有什么事情啊?”

    “不是什么大事。”徐有川笑了笑,状似随意说:“我准备做点小买卖,在镇子上找好位置,所以想着去请示村长……”

    这件事倒是真的,不过并不急于一时。

    现在刚好拿出来当挡箭牌。

    秀婆婆欣慰地看着他,“好,婆婆找个黄道吉日,就带你到山神庙拜一拜,今后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徐有川对此并不抗拒,只是莫名有压力。

    他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比如改善生活,让大家日子过得更舒坦幸福。

    等到了第三天,徐有川觉得不能再拖,打算在当夜解决掉这个令他感到不安的“隐患”。

    他已经想过了,这次行动不能走寻常路。

    夜色浓重,月亮藏进了云层里。

    空旷的地面上,用篷布搭建了一个隔离区,风吹过时发出猎猎声响,从掀起的布条中,可以窥见黑暗中人的轮廓。

    这个时间,看守的村民早已回去,没有人发现有两人悄然地接近这里。

    徐有川等了会儿,表情紧绷,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等确定没有问题,他回头打了个手势,秦觉也由着这份谨慎,有意慢一步上走上前。

    他们顺利来到了篷布里面,黑暗中的温度陡然变凉了。

    中央有一只竹架台,上面裹着条大红色的布。

    徐有川左眼皮一跳。

    他感觉身旁的人走近,轻声说:“我来吧。”

    这次,徐有川没有说什么,眼看着秦觉伸出修长的手指,缓缓掀起了红布的边缘。

    徐有川不禁屏住呼吸,想到婆婆说过的话,这具尸体可能已经变得腐烂。

    只是,空气中的气味并不明显,他猜想可能是夜晚温度较低的原因。

    可是徐有川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因为红布下是一张斯文周正的男性面孔,脸比刚粉刷的墙还要白。

    “怎么可能?”徐有川神情讶异。

    看上去不像是魔物,像是个死不久的人。

    他刚才的注意力全在尸体身上,现在发现秦觉反应有些不对,一瞬不瞬地盯着它。

    徐有川看了看秦觉,再去看尸体,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这个人?”

    不会这么巧吧。

    秦觉很早就步入仙门求道,见到同门应该不是这种表情,那很有可能是……

    “嗯。”秦觉神情不辨情绪,说。

    过了会儿,对方仍没有任何动作。

    “今天才第三天,至少现在见到了,如果这件事情太棘手,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徐有川说。

    “夜长梦多。”

    忽然,他看见秦觉将手覆盖在尸体头顶,发丝无风颤动,紧接着尸体像是受到吸引,发生了变化。

    一缕黑气自它四肢流窜上来,最后漂浮在额头上方,黑气离开的位置迅速腐烂,直到那张脸向下凹陷皮肉脱落。

    空气中飘荡开刺鼻的气味,徐有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些黑气仍残留在魔物尸体里,不受控制,相当于一个暴露踪迹的“记号”。

    只有将其分离出来,才能抹除这具尸体的标志。

    当魔物尸体胸膛融化时,徐有川发现里面空荡荡,没有心脏的部分。

    他头皮一紧,想到是魔气侵蚀的后果。

    突然,徐有川惊悚地看见它张开了嘴巴,上下嘴皮黏连,像是试图张嘴呼喊——

    “咯咯。”魔物脖子以夸张的弧度扭动,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动,紧接着一只上面皮肉腐蚀露出白骨的手,倏地抓住秦觉。

    “桀桀桀……”魔物转头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我……记得你……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你为何出现在此地?”秦觉问。

    “我饿了,这里有食物,我要吃掉他们,现在……就有一个送上门了。”

    奇怪的是魔物没有攻击秦觉,反而像是在筹谋什么,笑声格外的渗人。

    徐有川呆了一瞬,觉得遍体生寒。

    魔物突然“复活”,严格来说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徐有川觉得这魔物不寻常,认为秦觉还会继续盘问,所以忍住本能逃跑的冲动,强撑着留下来。

    但是,当魔物冲他扑过来时,秦眼眸闪过寒芒,将其控制住的一瞬间,打碎了魔物天灵盖。

    “咔嚓”一声魔物不动了,头骨爆开,抓着秦觉的手也变成齑粉。

    魔物显然也极度震惊。

    只是,这个意外使抽离过程终止,半空的魔气倒灌,然后毫无规律地分散开来,最后变弱消失。

    不过有一丝魔气,悄无声息钻进了秦觉的后脖颈。

    徐有川有点发蒙,走过来看了看情况,“现在……它身上没有魔气了?”

    “嗯,没有人会找到它,也不会有人知道它的来历。”

    “那就好。”徐有川松了口气,然后给它重新盖上裹尸布。

    尽管过程发生了意外,还好最后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徐有川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先一步走在他前面,“我们回家吧。”

    秦觉稍微慢了些,但是也跟上了他的脚步。

    最后两人原路返回,路上没有发生其他事,可能是走过一遍,徐有川感觉回程的时间很快。

    这次徐有川先去洗澡,离开之前,还贴心地帮对方检查了换洗衣物和毛巾。

    因为条件有限,两人还是只能挤一张床睡。

    此时,夜深人静,黑暗中静默无言。

    徐有川两手枕在脑后,却有些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魔物的脸,顿时一阵鸡皮疙瘩。

    他觉得今晚是睡不好了。

    什么最后一个?这个疑惑自心间冒出头,然后就挥之不去了。

    “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么?”秦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听不出情绪。

    上,床半个时辰了,徐有川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他却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不正常,好像正纠结着眉毛思考人生难题。

    因为这样的想象很有趣,秦觉有些不忍心打断对方的“努力”。

    但是,又担心他一宿不睡。

    “……”

    黑暗中,睁开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是仇人吗?”徐有川干脆侧过身,看向秦觉说。

    “正是他当年屠了秦家满门。”

    秦觉垂下眼睫,眼眸的幽邃与夜同样浓重。

    徐有川不禁哑然,这就是秦觉当年错放的魔物……让秦觉受千夫所指,沦为仙门叛徒的可恶家伙。

    秦觉忽然牵起一个自嘲的笑,“秦家只剩下我还活着,他自然还记得我。”

    他是最后一个活口。

    犹记那天,家世显赫、风光无限的秦家,大门敞开,却无家仆出来迎接,反而是不明真相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秦觉踏入了面前血河,看到了死者惊惧的遗容,不复生前的华贵与傲慢。

    他的母亲死了。

    那位地位崇高,修为强硬的父亲,却在魔物手上一击毙命。

    这种情况匪夷所思。

    只是,秦觉心中无多少波澜。

    父亲那么怕自己杀了他,觉得将儿子送进云山仙门就万事大吉,可惜天意弄人。

    现在世人都认为凶手是自己,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成全了他?

    修真界以强者为尊,世家内斗不少见,即使作为家主、父亲,也要提防儿子捅刀上位,兄弟之间也勾心斗角,互相残害。

    但凡天赋异禀,都要想方设法往上爬,不然明日就会成为旁人的垫脚石。

    而秦觉正是秦家三代里,唯一的天成道骨,云山掌门曾有过箴言,他将会是整个仙门里的希望。

    不只是云山掌门,秦觉听过许多人说过,自己是他们的希望,可望不可即的天才修士。

    “你是为娘最后一个孩子,无人能和你比。”他生母常常如此说。

    秦觉不清楚此前同胞兄弟姐妹,究竟有多少个。

    也没有人在乎这件小事。

    深宅大院里,漂亮的女人和膝下孩子成群,他也曾有几个异母的手足,而更多的则是进门风光,此后在宅邸中渐渐消失。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只有后山的荒草日复一年地疯长。

    宅院里总是静悄悄的,人们都低着头,假装自己是哑巴,秦觉一年到头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小时候,他偶尔望向四周的朱红高墙。

    直到逐年成长,心底里幼稚的想法褪去,才发现这道道围墙其实拦不住他。

    “……”

    原来被“记住”也不是件好事。

    徐有川知道了魔物尸体的身份,心里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说:“那只魔物看起来知道什么,你……难道不想问清楚吗?”

    秦觉顿了会儿,低声说:

    “对我来说,真相并不重要。”

    只有力量才值得他冒险去追逐。

    徐有川还是过于天真了。

    秦觉眸色微闪,当见到徐有川露出不解之色,这对常人来说无法接受,于是心中思忖,补充了一句道:

    “我心里已有想法,因为现在时机不成熟,所以最好是不要留下它。”

    “这样啊……”徐有川点了点头,暗中松了口气。

    他也不清楚自己担心什么。

    忽然,秦觉皱起眉头,神情露出几分痛苦。

    徐有川呼吸一滞,“你、你怎么了?”他看到对方身边飘荡着一缕鬼魅般的黑雾。

    “有些疼。”

    徐有川不禁暗想,难道是因为那只魔物,使秦觉身上的魔气增加了?

    他心情紧张,“哪儿疼?”

    然后伸出手绕到秦觉后背,碰到了后脖颈的位置时,摸到一只眼睛的形状,凸起的眼球顶着掌心。

    “……”

    徐有川没有发现秦觉也靠近自己,像是试图过来拥抱他。

    他两只手臂顺势搭在对方肩膀,上身向前倾斜,低下头去查看后背的状况。

    借着一缕冷蓝的月光,徐有川看到了诡谲的景象。

    与上次不同,秦觉背后的肌肤表层血肉撑开了,露出的一颗红色眼珠子有自我意识般左右活动。

    可能是心里害怕,他竟然感觉眼珠子在散发红光。

    仿佛少年的身躯里生长着诡异之物。

    “你看,它、它睁开眼睛了……”徐有川吞了吞唾沫,颤抖着声音,说。

    “那怎么办?”

    秦觉声音极轻地喃喃道。

    然后,手臂揽住了他劲瘦的腰,徐有川埋头被眼睛吸引注意时,不知不觉主动往他怀里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徐有川哪知道怎么办。

    他发现与对方距离太近, 于是放弃去关注背后的异象,语气有些疑惑地说:

    “你好像不在意它?如果放任它存在,将来也会让你变成魔物。”

    “因此,需要你帮帮我。”

    徐有川诧异地问:“我能做什么?”

    秦觉感受着身体的魔气流动, 它们不约而同地汇向背后, 两人肌肤相贴的位置, 逐渐发热,一种强烈的渴求涌现。

    魔气想要品尝鲜血, 如同饥肠辘辘的人面对唾手可得的美食。

    而徐有川也觉察到危险,不过情感上对秦觉的信任压过了害怕,假如秦觉真的想杀他,自己也完全逃不了。

    秦觉下颌抵着他肩膀,“不要离开我。”

    徐有川后退的动作停止, 他也没有想走, 于是等待了一会儿,发现上方的黑雾逐渐回到秦觉体内。

    他感觉那个诡异的印记也消失了。

    徐有川这才长舒了口气。

    根据之前发生的事情,他猜测秦觉变成魔物的契机,可能只有遇到危险时才会触发。

    目前看来魔气强弱跟自身的情感有关,秦觉此时心境安宁,没有恶欲滋养,魔气也就自然而然被削弱。

    “现在不会有麻烦了。”徐有川暗叹道。

    确定了魔物尸体没有威胁, 仙门的人搜查无果也很快就会撤离这里。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片刻后。

    徐有川回到床的另一侧, 继续睡觉。

    心中的石头放下, 他又如常般沉沉睡去,只能在睡梦中会感到莫名的目光注视。

    又过了几天, 魔物的尸体没有人认领,村长便叫人架起火把, 在村子的空地上当众将其烧成了灰烬。

    人们认为火焰能消灭罪恶。

    徐有川闻到魔物身上的独有的异香,他透过人群看到了那燃烧的焰火,却不敢多看第二眼。

    秦觉没什么表情,似是觉得无趣。

    后来,也许是日日朝夕相处,徐有川没有再见到他身上的魔气,而对方性情发生了些细微变化。

    尤其是对于附近的乡民和小孩,都表现得耐心友好。

    秦觉本身就带着独特魅力,其他人也逐渐地接纳、并且与他熟络起来。

    平时闲暇之际,老头老太太们坐在树荫下,有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游戏,其中不苟言笑的少年时而露出温和的笑容。

    徐有川感到些许欣慰,逐渐地忘却了外面潜在的危险,开始满足于现在的平静生活。

    几日后,村长那边有人来告诉他,上次拜托做“买卖”的事情有了头绪。

    说是小镇上有合适的地段,而且不收费。

    他心血来潮,想到这个世界没有红糖糍粑,就翻出了那批黄豆,加上糯米、白糖、红糖开始制作。

    “你觉得这样能卖得出去吗?”他做好了第一份红糖糍粑,带着恳求意见的态度问。

    “当然。”秦觉嗅着甜香的味道,语气笃定道。

    得到“搭档”的肯定,徐有川又多了几分信心。

    接着,有秦觉在旁边打下手,他们很快就制作出来二十份红糖糍粑。

    最初徐有川只是在村子里推销,后来发现效果不错,就增加了采购材料的数量,然后到镇子上正式摆摊。

    今日天气晴朗,街上行人匆匆。

    偶尔有人瞥见他,就循着香气走过来,见简易的小桌上,整齐地码好一份份秀色可餐的糕点,显然有些跃跃欲试。

    “这怎么卖啊?”有人问。

    徐有川的脸被蒲扇挡住,他将它拿开,然后说:“六文钱,可以先试吃,不好吃不收钱。”

    秦觉就在旁边,坐姿较前者正经多了。

    只是听到这六文钱的价格,他还是有些许吃惊。

    即使他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也意识到这个数字非常小,除去材料和人工成本,实际上赚不了什么钱。

    面前的客人试吃过后,果然买了一份,还夸老板手艺好,不输给镇里庆蟹芳斋的招牌。

    徐有川也衷心希望他下次再来。

    对上秦觉疑惑的目光,他误会了其中意思,随意道:

    “蟹芳斋卖的糕点是镇上最好的,招牌至少要十五文钱,我们只卖不到一半的价格,还有的赚。”

    徐有川收着到手的钱,还很高兴。

    秦觉看他“精明”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

    第一份小吃卖出去,后面吸引来不少人,因为新鲜和味道不错,居然也陆续卖出了大半。

    徐有川预计到下午才能收摊,结果中午就全部卖出去了。

    赚到了第一桶金,徐有川没有返回家中吃饭,而是带着秦觉去了当地的集市。

    道路两旁吵吵嚷嚷,汤面的香气隐约飘荡在空中。

    徐有川恰好看到一间馄饨铺子,生意不错,恰好他们去的时候,有一桌的人走了。

    老板拿着抹布过来擦桌子,徐有川一看是个熟人,正是粉刷匠阿牛的表兄阿龙。

    “两位吃什么啊?”阿龙左眼瞎了,笑容满面地问道。

    “来两碗馄饨。”

    “好嘞。”

    阿龙也是从药王谷回来的仆从,和其他人一样,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是普通的客人。

    徐有川已经习惯了,因为这些人已经“忘记”一些事情。

    他和秦觉猜想过,有可能是被仙门扣押时,为了维护药王谷的名声,对他们的记忆暗中动了手脚。

    此时,徐有川只是有些感慨,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不论如何,药王谷的事情该结束了,他们还要过上无数全新的明天。

    而秦觉身上的魔气,他会帮忙隐瞒下去,将这个秘密永远吞进肚子里。

    徐有川心中也有侥幸。

    现在秦觉没有再变成魔物,十天、半个月……过两年,这期间如果都平安无事,是不是可以说魔气不具有危险了?

    徐有川只是个普通人,能想到的可能性仅此而已。

    不过,他想自己会好好守着秦觉,不叫他陷入险境。

    这时候,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

    徐有川不怎么讲究,撸起袖子自顾自地开吃了。

    秦觉视线落在他脸上。

    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透出健康的光泽,五官俊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意气,眼睛里的光彩格外纯粹。

    徐有川察觉他的视线,发现对方仍没有动作,“你也要加辣椒?”

    看到他碗里的辣椒末,于是秦觉没有拒绝。

    徐有川笑眯眯地给他加了半勺。

    等一碗见底,他似有所感地抬头,就看到秦觉也差不多吃完。

    对方神色不变,嘴唇却更殷红了些。

    唇红齿白的,颜色鲜明,徐有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忍住到嘴角的笑意。

    无意间他抬起眼眸,扫了一眼周围的街头巷尾,此时秦觉的身影逐渐地融入到这样的氛围之中。

    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身边有这么个人。

    帮他修墙,一起做红糖糍粑,两人忙完坐下来悠闲地吃馄饨。

    这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假如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好像感觉也不赖。

    徐有川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街上行人匆匆,孩童的追逐和拨浪鼓,汤面的香气飘来,十足的人间烟火气息。

    秦觉凝望着他,心头倏地一跳。

    “一直过下去……”

    这未尝不可。

    若世间没有徐有川,他无所谓成为魔物,但是现在不同,他愿意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再来人世走一遭。

    他亦贪恋这个美好宁静的时刻。

    假如这一切都不变,秦觉可以保证藏好体内的魔气,只要徐有川喜欢,他就陪他过这样细水长流的生活。

    爱屋及乌,他也将捍卫此间一草一木。

    两人从馄饨铺出来,在附近逛了一圈,徐有川用赚到的钱,给秦觉重新买了一件衣裳。

    材质虽然一般,却也比旧衣好些。

    徐有川将剩下的几枚铜钱,装进了钱袋里,顿时觉得还要更努力,赚很多很多钱。

    当初他承诺跟秦觉五五分账,对方最后没有要,所以他现在给对方花钱不觉得心疼。

    日光正盛,周围都是擦身而过的路人。

    忽然,徐有川心里泛起丝异样,他抬起眼眸扫向人群,只见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个身着蓑衣的人。

    天不见下雨,却穿成这样……真是个怪人。

    徐有川收回了视线,接着被一道吆喝声吸引注意。

    “灵丹妙药,包治百病!”

    “算一卦,来算一卦,不准不要钱——”

    原来是个路边的算命先生,穿着道袍携带幢幡,面黄肌瘦,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徐有川经过的时候,对方突然向他搭话说:

    “小兄弟,要不要来算一卦啊?”

    “……没兴趣。”

    算命先生看了看他,又望向秦觉,忽然笑了一下,说:

    “你们不是村里的人吧,为何不回到自己的故乡?”

    徐有川本来想走,听到这话觉得有点意思,于是问:

    “你知道我的故乡在哪儿?”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这位看上去像是“神棍”的老先生会知道吗?

    算命先生眼睛闪过精光,嘿嘿笑了一下,“坐,我给你算上一卦就知道了。”

    “……”

    秦觉目光扫过那些“灵丹妙药”,真假参半,基本上就是忽悠老年人买的东西。

    至于这位算命先生说的话,可信度自然也不高。

    不过,徐有川似乎对此感兴趣。

    秦觉便也打算听听,这先生最后能算出什么。

    徐有川坐在算命先生面前,发现对方的双手异于常人,有六根手指,将龟壳和三枚铜钱拿了出来。

    “算姻缘?”

    徐有川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随后算命先生一番操作,最后看着卦象,然后摸了把胡子,笑呵呵地说道:

    “前生缘,今世缘,丝丝缕缕尽缠绵,千里一线连……流年运势前期大好,奇了,你的命宫临吉星渐远,光芒微弱。”

    “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脸色突然变得严肃,摇了摇头道:

    “命宫守擎羊星、陀罗星,会带来困厄、劫财之苦,相比于姻缘,恐怕要先当心这道命中大坎。哎,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徐有川心想接下来是不是要“花钱消灾”?

    不过,对方却没按套路出牌,而是摆了摆手说:

    “我不收你钱。”

    “这不好吧,而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徐有川狐疑地看着他。

    算命先生沉吟一会儿,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长叹道:

    “吴水楚山千万里,旅魂归到故乡无。”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雨水村里平静如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徐有川卖的红糖糍粑赚到了可观的钱,将房子好好修补了一遍,而且添置了更好的家具。

    有不少仆从回到村子里,其中只有徐有川将日子过得这么红火。

    秀婆婆没有参与这些事, 但是逢人相谈, 听到其他人夸奖艳羡的时候, 仍然觉得面上有光。

    有时候,在干活的时候二人衣裳弄破了, 婆婆便笑盈盈地取走,再拿回来时上面多了几个不显眼的补丁。

    尽管没有明说,秀婆婆也没有赶秦觉走。

    而且,他还给家里帮了不少忙,不论粗活细活, 都没有任何的怨言。

    在乡民们看来, 两人同吃同住,越来越像是一家人。

    时日渐久,因为两人年轻未成家,模样也不错,竟然有人先给徐有川说亲,这天王大的妻子带着自家妹妹,过来串门。

    徐有川正在擦拭新茶壶。

    而秦觉正在院子里晒几本书籍, 那是上次徐有川路过话本铺子, 随便买来送给他解闷的。

    早晨阳光温暖, 将院子里的花草都镀上淡金色光芒。

    徐有川听到门外有人说话,抬头看到是杜燕, 自从上次给她家放羊后,这是第二次见面。

    “嫂子?”他喊了声。

    杜燕笑吟吟地朝他挥手, “川子,现在忙不嘞?”

    “还可以。”

    徐有川发现她身边带着个小姑娘,年纪与他相仿,身材娇小,依偎在杜燕身边不是很明显,好奇地朝这里看了一眼。

    杜燕此前对他多有照顾,徐有川就请她们进来坐下喝茶。

    他感觉杜燕不像是寻常来吃茶聊天,果然聊了一会儿,杜燕就巧妙转进了主题,笑道:

    “川子,你老大不小了,现在日子是红火了,也该多为自己人生大事着想。”

    旁边的小姑娘有些紧张,接着杜燕就拉起她的手,说:

    “你看看我们家蓉蓉,合不合适?”

    因为徐有川知根知底,是个靠谱的,杜燕有心促成这桩亲事,所以直接把人带过来了。

    话说到这里,徐有川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上辈子就是孤家寡人,现在不是没想过成家,要是顺顺利利,也憧憬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嫂子,谢谢你今天过来。”徐有川略作思索,诚恳地说道:

    “这件事我也考虑过,但是我现在开刚刚起家,一穷二白,不好拖累别人家姑娘。”

    话音一落,杜蓉蓉脸颊微红。

    其实杜燕已经带她去相过两段亲事了,屠夫的儿子和年轻的小木匠,但是她都不喜欢。

    面前的徐有川更好一些,但是她能看出来对方不喜欢自己。

    “你这么说,当我们家是嫌贫爱富的人?”杜燕说。

    徐有川连忙摆了摆手,“不是……”

    正当他有些手足无措时,秦觉从外面回来了,目光扫过杜燕,最后落在杜蓉蓉身上。

    从他们之间的气氛中,不难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见到秦觉,杜燕显然收敛了笑容,说:“你俩如今住一起,将来啊,还是要各奔东西的,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秦觉望向了杜燕,说道:

    “我们将来也住一起。”

    “……”

    “这哪里像话啊,川子要娶媳妇的,这屋子里也容不下三个人。”

    杜燕说话并没有恶意,这些都是大家默认的世俗伦理。

    最多是认为秦觉想赖上徐有川,毕竟留在这里管吃管喝,脸皮厚一点也不是做不出来。

    “姐,你少说两句。”杜蓉蓉觉得难为情,扯了下她的衣袖,另找了个借口说:

    “我只是想过来学点手艺。”

    徐有川正犹豫要不要让秦觉先出去,就见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他不禁偏头看了一眼。

    秦觉不是这么没眼力的人,今天有点反常啊。

    因为开始的气氛不太好,又因为杜蓉蓉的打断,杜燕便只能顺着解释缘由,因为徐有川的红糖糍粑卖得不错,所以也想向他学习一二。

    “小蓉,想跟川子学点手艺,将来出嫁啊也能帮衬家里,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徐有川略有些犹豫,其实红糖糍粑做法简单,教起来也简单,只是今天的计划就要暂时搁置了。

    他面色深思,没来得及想到借口,就听到旁边一道淡淡的声音说:

    “他今日还要到镇子里,将昨日备好的材料卖出去。”

    现在徐有川留下来,那些材料就全砸在手里了。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杜燕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现在回去又不太甘心。

    空气沉默了半晌。

    “我也懂得些经营之道,如若不嫌,便由我留下来招待二位。”秦觉态度谦和,不紧不慢地说道。

    “……”徐有川心中有些诧异,秦觉这也太上道了。

    才坐下来没一会儿,就帮他挡掉了杜燕的连珠炮。

    而且,这话也说得很有分寸,既给不会让人感到失礼,还给客人留足面子。

    他自己则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抽身离开了。

    “嫂子,他懂得不比我少。”徐有川脸上露出笑容,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

    然后,徐有川从位子上起身,轻拍了拍秦觉肩膀。

    好兄弟,谢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秦觉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却暗自苦笑。

    徐有川脑子里只有挣钱,而他的情感却产生了危机感,倘若对方知道自己真正意图,还会对自己“道谢”么?

    “哎……”杜燕见状还想叫住他,只是徐有川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其实,她的意思是让两人相处了解一下。

    现在却真的变成“学习知识”了,杜燕顿觉没有兴致,自己从旁打听徐有川喜恶无果,最后就拉着杜蓉蓉回去了。

    秦觉独自坐在桌前,日光倾斜在地板上。

    今日送走了一家,以后也会有其他媒人找上门,徐有川现在不喜欢,能确保将来遇到的异性都不心动吗?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

    镇子上,仍然热闹喧嚣。

    这次徐有川自己过来,守着自己的小摊,虽然生意还是一样好,但是他心里总有点空空的。

    可能是因为身边没有秦觉,他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莫名的想念起对方的好。

    正当徐有川百无聊赖时,忽然看到一行身着紫衣的人,从街头走过,一路东看西看。

    他们手里拿的钱袋,里面却是一些漂亮的石头。

    “收灵石吗?”其中一名年轻姑娘,对包子铺的老板说。

    老板见她气度不凡,笑道:

    “我这是小地方,收了也没用,你们不如去前面的悦游酒楼问问。”

    年轻姑娘身边的一名男子,对她说:

    “师姐,我们先去前面找找,人肯定还没有跑远。”

    “……”

    几片紫色衣角从面前掠过,自然没有多看路边的小贩,过了一会儿,徐有川抬起头来,就看到他们进入了悦游酒楼。

    他们看上去也是修行之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标志。

    应该只是一些小门派的弟子,与云山仙门扯不上关系,徐有川心中稍微放松下来。

    不过,他仍然留意那边的动静。

    大约一个时辰后,酒楼门口变得吵吵嚷嚷。

    一名店小二模样的人被扔到了门外。

    紫衣的男子紧追出来,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显然在里面的时候已经动过手了。

    “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信你去问村长!他儿子都十几年没回家了!”

    “可能早就死了!”

    周围很快围拢其他人,底下议论纷纷。

    徐有川心里纳闷,他们这是在找什么人?还是寻某位仇家。

    这本来没什么,只是手段太狠辣高调了,完全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似的。

    不一会儿,人们向旁边散开了。

    那群紫衣人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面无表情,其中的师姐说了一句话,动手的男子就掏出几块碎银丢到地上。

    躺在地上的店小二已不省人事。

    当这行人的身影消失后,集市又重新恢复了经营,基本不会有人去管这种事情,谁会去触仙家的霉头?

    徐有川收回了视线,心中有些发凉。

    他不禁庆幸今日秦觉没跟来,虽然说被认出来的概率极低,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这时候,他开始考虑回到村子里维持生计,虽然收入比不上这里,但是会更安全稳妥一些。

    傍晚时分,徐有川收摊回去。

    忽然阿龙走过来,将只小包袱交给他,面色着急地说:

    “昨天秀婆婆来我这里吃饭,东西落在这里了,可能现在赶不上了……”

    他没有说赶不上会怎么样,但是听上去似乎有些严重。

    徐有川捧着手里的东西,像是个方正的盒子,有些许的重量,里面的东西刚好填满了空间。

    他想到秀婆婆的脾性,必然会很重视这东西。

    时间还早,他给婆婆送过去吧。

    因为这件事比较重要,徐有川让秦觉先吃饭,不用等他,然后就自己离开了家门。

    山神庙的位置有些模糊,他从未去过,找了两个时辰才看到山脚下的一座建筑物。

    两边较低,中间高耸,灰色的砖瓦和泛黄的斑驳墙壁,在墨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庄严厚朴。

    风铃清脆的声音传来,红色的经幡在空中飘舞。

    大门微敞,里面有人跪在地上,似在敬拜一尊崇高的神像。

    徐有川没见到秀婆婆,因为外面有人发现了他,警惕地拦住了他继续前进的脚步。

    他们不允许外人干涉其中。

    徐有川表示理解,老实将包袱交给了对方。

    然后,转身径自回去。

    片刻后,那只包袱被送进了山神庙。

    秀婆婆身着奇异服装,脸上抹着朱砂,描绘出古老的图文,头上戴着一顶羽毛冠。

    身后则跪满了乡民,他们低着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秀婆婆打开了檀木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只布偶人。

    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它的模样与徐有川相似,只是脸上笼罩着一道白雾,那是完全不同的第二张“鬼脸”。

    “四柱八字,五行相性,万物皆有迹可循……用这个人不会有差错。”

    ……

    当徐有川走出一段路后,突然加快了脚步。

    他心脏砰砰直跳,脑门的汗都流下来了,直到走到了村子里的大道上,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其实,去的路上他鬼使神差打开过那只盒子。

    看到了那个与自己相似的布偶人。

    想到婆婆每日用它去祭祀,徐有川就觉得后背汗毛直竖。

    等完全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可能只是当地的“特殊”风俗。

    他用外地人的眼光来看,才会莫名心里害怕。

    这么想着,徐有川已经走过了一条巷子,忽然看到路边有个熟人,居然是杜蓉蓉。

    杜蓉蓉穿着蓝粉色衣裳,长发编成一股辫子,却低着头拿手背抹眼角。

    徐有川犹豫了会儿,然后走上前,问:

    “你怎么还不回家?”

    村里民风淳朴,但是大多数人天黑就不出门了。

    杜蓉蓉眼睛微红,看到是他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说:

    “我不回去了。”

    这话带着赌气的成分,徐有川往她身后看去,发现巷子里头有另一户人家,隐约还能听到杜燕谈笑风生的声音。

    他略作思索,这是又换了一家说亲。

    可能是过程发生了矛盾,这姑娘才自己跑出来了。

    徐有川想到早上的事,又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现在说不出让人家回去的话。

    “那是我姊丈的家,他们才不会管我的死活,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现在只能自己回家了。”杜蓉蓉闷声说。

    然后,她看向了徐有川,“你现在也要回去吗?”

    徐有川顿了下,说:

    “嗯,我送你吧。”

    “好啊。”杜蓉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之间没什么情感纠葛,前面都沉默不语,徐有川发现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随口问道:

    “你自己有心仪的人选吗?”

    杜蓉蓉摇了摇头。

    她其实不想嫁人。一辈子留在这个旮旯小村子,相夫教子,洗衣做饭,而是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见徐有川没有说话,杜蓉蓉尴尬地笑了下,“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好笑……”

    “不,你的想法没错。”

    杜蓉蓉惊讶地看着他。

    “我来到雨水村的时候,也常常想着去闯荡天地,这可能是人类天性里追寻自由的原因。”

    徐有川神情带着几分意气,没有说出追求星辰大海这样中二的话。

    而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她表达赞同之情。

    不过,徐有川已经出去过一趟,如今心头热血凉却了。

    他在乡土田间找到自己的归属感,打算安度余生,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杜蓉蓉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许久陷入了思考。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心情也愉快起来,和徐有川聊天也逐渐熟络。

    “那你呢?我姐说他和你住一起,以后肯定找不到媳妇。”

    徐有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秦觉。

    但是他属实有点听不明白。

    杜蓉蓉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很在意你,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太炙热了,简直令人害怕。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为他操心,徐有川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等送杜蓉蓉到了地方,两人告别,他自己继续朝着前面的路走去,距离到家门口还有一小段路。

    附近已经没人了,晚风吹过远处的高草地。

    突然,他的余光里瞥见什么,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见旁边一片高草地里,站着一个穿着蓑衣的人,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当发现他的视线便转身跑了。

    徐有川心中似有所觉,身体反应快过大脑,已经拔腿追了上去。

    这个人是……

    他上次见过,一定不是巧合。

    可是,当他追进一条胡同时,发现尽头是面红砖墙。

    因为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徐有川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蜿蜒曲折的小道,月光如细盐般铺撒在路面。

    前方有人朝他走来,身影修长挺拔,沐浴在幽幽的月光下。

    “你这是要去哪儿?”徐有川停下脚步,诧异地问。

    秦觉神色沉着,打量了他一会儿,道:

    “你迟迟未回,我自然要出来寻你。”

    但凡徐有川出现的晚一点,秦觉现在已经找到了山神庙里,亲自将这个人接回来。

    徐有川挠了挠头,“路上发生了些事情,所以耽搁了。”

    现在秦觉竟然出来找他,难道他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

    “咕——”

    突然,徐有川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秦觉垂眸望着他的腹部,心里燃起的一簇火苗也熄灭了。

    “我们回去吧,进屋里聊,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徐有川打着哈哈,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回走。

    屋里仍然亮着油灯,只是一桌的饭菜都没动。

    秦觉一直在等他回来。

    徐有川连忙拉他坐下来,给他又是赔不是又是加菜,然后开始埋头狼吞虎咽地干饭。

    最初家里还是他做饭,后面就变了秦觉在做,味道很不错。

    “我路上看见一个怪人,怀疑他在跟踪我,但是追了一路也没看清是谁……”

    徐有川喝了口紫菜蛋花汤,说。

    听完他描述的嫌疑人特征,秦觉微不可见的皱起眉,明显重视这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找到他。”秦觉说。

    “他故意掩藏面容,伪装行为习惯,这么做是担心被你认出身份。”

    闻言,徐有川也陷入了沉思。

    他自己在村子里人缘挺好,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所以完全没有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印象。

    不过他同意找出这个人。

    徐有川差不多吃完,看向空荡荡的院子,“你看到婆婆了吗?”

    “不久前有人过来传话,说婆婆明早才能离开山神庙。”

    “……”

    徐有川没有再追问,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秦觉眸光微动,低声说:

    “有人来了。”

    徐有川目露疑惑,仔细地聆听会儿,似乎篱笆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心中微凛,跟秦觉对视了一眼。

    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跑掉,徐有川自己先出去查看,隔着一道篱笆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灌木丛里黑黢黢的,更远的地方也蒙着层朦胧的影子。

    他紧紧盯着前面一个方向,草丛遮掩的位置像是蹲了个人,徐有川抄起身边的铁锹缓缓靠近。

    忽然,附近的草丛微颤。

    徐有川的心也跟着跳快了一拍,那个人竟然跟的这么紧?

    他伸出手按在篱笆上,轻轻将其推开,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再继续悄悄地走近。

    此时,他没发现身后秦觉也出来了。

    徐有川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然后用铁锹掀开周围的杂草,看到了背对自己抱着膝盖的人。

    对方浑身酒气,身体颤抖得厉害。

    “二麻子?”他惊讶地说。

    二麻子浑身一震,看也不看就举着双手求饶道:

    “大哥,我一文钱都没有了,再宽限两天,我一定把钱都还给你们……”

    二麻子嗜赌如命,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追债找上门,就只能像老鼠一样到处躲躲藏藏。

    听说他的妻子不堪忍受吊死了,儿子也送了人。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徐有川放下了铁锹,说。

    二麻子眼神惊恐又蒙昧,见到不是追债的顿时长出口气,只是他的一条腿被硬生生打折了,小腿呈现一个不自然的弯度。

    而且衣襟上还染着血迹,刚才应该跟别人搏斗过。

    徐有川不禁皱起眉,他不同情这人,而是担心对方死在这里。

    突然,余光里瞥见一道影子掠过。

    他顿时警铃大作,对身旁的秦觉说:“你先看着他,别让他死了,我到那边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徐有川的背影就窜进了树林。

    秦觉迈开步子经过二麻子,准备也跟上去,却有一只手忽地抓住他的脚踝。

    他微微侧过脸,幽冷的月光落进眼底,冷漠不屑地看向地上烂泥一样的家伙。

    “救我……救救我啊……”

    二麻子忘记了曾经被用刀抵着脖子,此时满脸都是求生欲,“他走了,但是你不能走啊,我现在腿也断了,留在这真的会死人,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赌了,一定洗心革面当个好人,否则……不得好死!”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也可怜可怜我吧。”

    秦觉略作思索,他能感觉附近没有危险,而徐有川也足够应付那个人。

    再想到徐有川最后的嘱托,便放弃追上去。

    秦觉半蹲下来,看着二麻子的腿,然后伸出手动作利落地复位,骨头发出“咔擦”一声。

    “啊!”二麻子脸色涨紫,涕泪横流。

    他脸上露出狠辣之色,接着就发现自己腿骨复原了,顿时又惊又喜,视线不经意越过秦觉的肩膀,看到了那间小瓦房。

    红木的家具圆润光亮,至少值十两银子。

    听说徐有川最近赚了不少钱。

    如果这钱是自己的,该有多好啊……儿子也不至于看不起自己,等拿去还债后,还能给儿子买糖吃。

    人心中的贪欲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遏制。

    二麻子眼里闪过恶毒之色,然后在身后握住匕首,打算从秦觉的后背来个一击毙命。

    “小王八蛋,还敢要挟我!”

    半空中掠过寒光,刀尖却受到无形阻力,无法再前进一寸。

    “这……”二麻子迷茫恐惧地看着这一幕。

    秦觉缓缓抬起头,眼眸如黑雾翻涌褪去,最终被妖冶冰冷的赤红竖瞳取代。

    “你也想杀我?”

    “……”

    接近着,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

    另一边,树林里光线昏暗。

    两人前后追逐,可能是地面湿滑,前面的人奔跑速度明显下降,徐有川看准时机将其扑倒在地。

    “你是谁!”他质问道。

    双方拳脚你来我往,中间他意外掀掉了对方脸上的斗笠。

    徐有川登时愣住了。

    “……齐寿?”

    他竟然还活着。

    齐寿半张脸毁容了,融化的皮肉下看不出原来五官,他被发现身份也不慌,而是扯出一个狰狞丑陋的笑容。

    “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

    徐有川心里顿时发毛,揪住了齐寿的领子,咬牙说:“现在药王谷不在了,你也用不着给谁当狗,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齐寿只是笑着,嘴角的弧度令人不寒而栗。

    下一瞬,徐有川面前扬起阵粉状的东西。

    眼睛顿时传来剧痛,他没去管而是走进粉雾里,但是眼前的齐寿已经消失不见。

    片刻后,徐有川眼前恢复了光明。

    他心中有些忐忑,联想到齐寿的话,连忙赶回去。

    浓重的夜色中,空气里飘来一缕淡淡血气。

    可能是刚才的声音,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他看到之前的位置多了两名青年和杜蓉蓉。

    徐有川并不陌生,那两位正是平时送秀婆婆回来的人。

    只是,此时他们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拦住了秦觉的去路。

    “你们来了正好,看看二麻子伤得严不严重,这是他自找麻烦,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徐有川担心他们误会,却瞥见杜蓉蓉惊恐的表情。

    等他逐渐走近了,就看到这些人脚下踩着血泊,有颗心脏如垃圾般弃在一边,其中还混合着其他器官。

    随着血腥气增大,他看到秦觉面前躺着一具尸体。

    二麻子惊悚的表情定格了,胸腔多了个血窟窿,鲜血四处流淌,大片喷溅在旁边的茵茵草丛上。

    秦觉的衣摆边缘处,沾染了几点未干的血痕。

    “你目无王法、丧心病狂,杀了二麻子还不够,难道要一错再错杀了其他人?!”其中一名青年警惕地盯着他,手里握紧了柄弯刀。

    其实他心里也有点发憷,从未见过这么残忍的手段。

    闻言,徐有川感觉脑袋嗡的一声。

    秦觉……杀人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徐有川想不明白, 为什么秦觉要杀二麻子。

    这其中也许存在某种误会。

    徐有川刚刚走近,那两名青年顿时来回看他们,似乎不动声色间将二人归为一伙了。

    “二麻子……是你杀的?”他没有搭理其他人,而是望向秦觉说。

    这句话并非出于质问, 只是单纯想得到对方的回应。

    尽管眼前景象令人震惊, 但是相比于其他人, 他更担心秦觉现在的情况可能比较危险。

    秦觉眼眸如古井般,深幽不见底。

    这一眼, 徐有川就明白了。

    “解决了一点小麻烦。”秦觉的手收到后面,身边的魔气也几乎消失,其他人瞬间感觉那道若有若无的危机感不见了。

    “我们回屋吧,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他完全没把旁边的人放眼里,也毫无慌张, 似乎更在意徐有川跟自己回去这件事。

    因此更激怒了在场其他人。

    “你……”

    秦觉冷冷看过去, “想好了,这可能是你最后一句。”

    那青年愣住了,手里握着的弯刀迟疑了下,另外一人则先一步上前,大有拼死也要将人制服的架势。

    想到这个可能,徐有川心里着急,说:“等等!”

    “人已经死了, 二位现在想怎么样?”

    两名青年互相看了一眼, 却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说:“这件事性质恶劣,为了避免产生更严重影响, 我们要带他去见村长,让他评评理。”

    不准备报官?

    徐有川疑惑之中, 又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他再次看向秦觉的时候,一时间说不出话,然后语气艰涩地说:

    “只是去见村长,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

    如果今夜这些人都死了,秦觉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徐有川心里祈祷不要发生这种最坏情况。

    双方对峙了片刻,气氛剑拔弩张。

    “我明白了。”秦觉垂下眼眸,轻声说。

    今夜的事情是他不够谨慎,二麻子的死只是其中一环,明知道这后面还有阴谋,他仍然选择步入圈套。

    因为不想让徐有川为难。

    话音落,秦觉真的放弃了“抵抗”。

    空气中的火药味骤然散去,两名青年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两眼茫然,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他们带走了秦觉,只剩下徐有川站在满地鲜血里。

    他心里堵得慌,低头时忽然瞥见血泊里,有一把破烂的匕首。

    今夜发生的整件事,本来就有诸多疑点漏洞,但是因为二麻子的死全然被他忽略了。

    现在想想,从二麻子出现在屋外都很奇怪。

    或者说更早之前,齐寿在监视他的时候……对方现在又会在哪里?

    万般思绪涌现,最后也无法捋清楚,短时间在整个村子里找一个人也不太现实,

    “有川?”

    徐有川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看到走到他旁边的杜蓉蓉。

    杜蓉蓉脸色还有些发白,她指了指身后,小声说:

    “你快回家吧,别让秀婆婆着急了……”

    “好。”

    然后,杜蓉蓉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徐有川看向了另一间瓦房,看到秀婆婆正站在门外,见他看过来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对了,婆婆也许能帮上忙……

    他心中顿时明朗了,快步走了过去。

    不过刚到门前,婆婆侧身走进了屋子。

    徐有川跨进门槛的时候,看到秀婆婆已经泰然坐在桌前,就像是平常坐下来一起吃饭聊天一样。

    不过,桌上并没有食物。

    “小川,这么晚了不睡觉?难得今儿碰见了,婆婆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秀婆婆笑盈盈地看着他,语气又怀念又感叹。

    徐有川心里有些触动,为了村子里的祭祀,秀婆婆一把年纪还要到处走动。

    不知不觉,他也坐到了桌前。

    “婆婆,您辛苦了。”徐有川想了想,又说:

    “等以后不做祭祀,有了空闲,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闻言,秀婆婆笑容微滞,叹道:

    “这次祭祀能够结束,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徐有川意识到这会是最后祭祀,就像是他说的那样,婆婆也一直想要“闲”下来。

    他沉默了会儿,神情有些黯淡,“可是,刚才还发生了件事情,秦觉被他们带到了村长那儿……”

    秀婆婆眼神掠过暗芒,当徐有川抬起头又恢复如常。

    “村长会怎么处置他?”

    “……”

    方才,树林里发生的事情,虽然秀婆婆没有亲眼看到,但是两名青年出来时向她简单概括了情形。

    “哎。”秀婆婆叹了口气,“要是二麻子还活着,一切还好说,就是这人偏偏死了。”

    徐有川皱起眉头,“这件事里面还有一个人,他跟我有过恩怨,也许找到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是村子里的人,穿着蓑衣斗笠,半边脸都被烧毁了。”

    那样一张生面孔,如果曾经在村子里出现过,沿路一定会有人见过他。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秀婆婆面色有些犹豫,复杂地看着他,看上去并不在乎找人这件事。

    面对这样陌生而锐利的目光,徐有川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然后,秀婆婆语气严肃,问道:

    “好孩子,你老实告诉我,小秦真的没有问题吗?”

    徐有川一时哑然。

    有关于秦觉的背景和经历,他都对秀婆婆说过,但是只有魔气的事情始终隐瞒着。

    “婆婆,你……什么意思?”

    “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此前在祭祀的时候,山神老爷说过,村子里还存在另一只魔物。”

    徐有川心中惊讶,难道他们带秦觉去见村长,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他讪笑了两声,说道:“您别开玩笑了……魔物长什么样,我又不是不知道。”

    秀婆婆点了点头,脸色郑重地说道:

    “如果证明小秦没有问题,我会向村长求情,但是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什么事?”

    秀婆婆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上捧着只檀木小盒,“三日后,跟我去参加祭山神仪式。”

    徐有川愣了一下,眼下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

    此时,窗外天色逐渐变亮,烛台上的蜡烛也全部融化。

    秀婆婆转身坐到炕上,眼下青黑,神情疲倦,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老树腐朽的气息。

    由于阴影过重,像内部被虫蚁腐蚀后的空心壳子。

    徐有川自觉不该打扰她休息,只是当快要走出门时,无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从投在墙上的影子看,秀婆婆背对着他,正在低头摆弄小盒,枯瘦的手上从上面拂过。

    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盒子里装着一些土和砂砾,微微鼓起,底下还埋着其他的东西。

    徐有川脚步未停,走了出去。

    秀婆婆低着头,看眼前的土发生变化,黑色的土冒出红色液体,逐渐向周围扩散渗透。

    片刻后,屋里的衣柜微动。

    从后面走出来一个穿蓑衣的人,鞋面上还沾着树林里的泥土,齐寿扶了扶斗笠,笑道:

    “秀婆婆,许久不见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秀婆婆咳嗽了一声, “你藏得这样好,还出来作甚?”

    有胆子在人前露面,现在出事才知道避着人。

    “这是我爹的意思……”齐寿梗了一下,声音也发虚。

    此时全无在药王谷耀武扬威的样子, 如同只是个小辈低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地聆听教诲。

    秀婆婆半点不信, 眼里射出锐利的光,说:

    “你给我记住了, 不要夹带个人仇怨伤害小川,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所做的努力全部都功亏一篑!”

    “这我都懂。”齐寿习惯性露出谄媚笑容,只是在毁容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丑陋。

    “不过看婆婆一直没出手,担心你心软, 才略施小计。”

    他故意找了二麻子的债主, 这几天频繁上门搞破坏,又暗示徐有川家里有钱,等二麻子被打断了腿,自己就能爬到这里。

    “人老了容易糊涂,他是跟胡横很像,但是绝对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啊。”

    提到这个名字,秀婆婆脸上露出几分伤感。

    齐寿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卑劣地笑了笑, 他正要转身离开, 忽然听到秀婆婆最后一声嘱咐:

    “你那边好生看着,也别去招惹他。”

    “……”

    齐寿点了点头, 这倒不必说。

    他还记得昊君道人的惨烈下场,还有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那真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怪胎。

    随着他走出门去,隐约听到秀婆婆口中念念有词:

    “山神老爷……山神老爷保佑……”

    ……

    天光大亮,徐有川回到树林里。

    他发现二麻子的尸体不见了,连草叶上细微的血迹,也无法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徐有川立即想到了村长,只有他会派人回头处理现场。

    这样一来,今夜的消息也没有流传出去。

    可能是收到了命令,他再也没有见过杜蓉蓉,听说是突然生病了在家闭门不出。

    因为要参加祭祀,徐有川三天里不能走出村子,只能吃素食,还要熏香沐浴,他从来没有这么正式讲究过。

    这些流程严格,全程由两名青年把控,天天就杵在外面盯着他。

    徐有川没有太担心秦觉,而是更想知道另一件事情。

    为什么选择他一个外人去祭祀?

    此前他没有过疑惑,但是当见到齐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雨水村不简单了,而且能随意出现在村子里,也许秀婆婆和村长也在隐瞒什么……

    所有的事情,源头都是从他出现在这里开始。

    他的出现真的只是偶然吗?

    徐有川知道和秦觉没办法留下来,但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他心里始终会存着一团迷雾。

    在那两名青年的监视下,他到处游荡,寻找齐寿踪迹,按道理来说这个人应该还在村子里。

    然而第二天,村口出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看,他们是什么人啊?太吓人了……”

    “好像是放高利贷的地头蛇,死了也叫人害怕,啧啧啧。”

    成群结队的乡民围在草丛边上,议论纷纷。

    徐有川心中似有所觉,循声走上前,当看到他身旁的两尊“大佛”,乡民们下意识让开了路。

    他看到草丛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具尸体,四肢被扭曲成了怪异姿势,皮肤呈现灰白色,死亡时间可能就在今天早上。

    “我前两天见过他们……”有一名妇女的声音说。

    徐有川转头看去,发现是香兰,“兰姐,你在哪儿见过他们?”

    香兰想了想,说:“我那天到镇子上看望亲戚,看见了这些人,他们一下子给二麻子好多银钱,让他去赌,也没要抵押……”

    这时候,旁边的王大也说道:

    “这些人死得这样奇怪,凶手会不会不是人……”

    在乡民们看来,只有邪祟魔物才如此凶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杀死。

    “我前天还见过二麻子,现在人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看这二麻子也凶多吉少。”

    “……”

    二麻子生前人嫌狗厌,大家觉得他死了,现在也开始同情可怜他了。

    香兰和附近的人讨论得津津有味,看到旁边沉默的徐有川,便随口问道:

    “川子,这两天怎么不见小秦?”

    “他……”

    “是不是病了?那要小心点,你们这些小年轻,一个个身体都不好,最近倒下去不少。”

    徐有川默然不语。

    当他转身走了之后,人们的议论还在继续,忽然有人压低声音,说:

    “村长儿子离家整整八年,现在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你们知道秦觉到底是什么人吗?”

    因为草丛五具无名尸体,引起了乡民们的注意,而即使报了官府也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没有人去动他们。

    久而久之,这些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变了好几个版本。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知道了秦觉在村长那儿,本来以为只是得罪了人,顶多算是比较倒霉。

    但是,因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让死去的六个人疑似跟他有了牵扯。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一夜之间, 村子里暗潮涌动。

    因为时间早摊贩不多,一家刚做好的豆腐冒着浓郁香气,还有生意不错的馄饨铺,此时已经坐了两三桌人。

    “昨天那件事有眉目了, 听说村长抓到人了。”有人说。

    那件“事”人人心照不宣, 同桌的相识都向他投去目光, 好像都在好奇他知道些什么。

    这人故作神秘,过了会儿笑说:

    “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说的, 他刚好前两天被招到村长那儿,也不叫他除草盖房子,只是要他一日三顿送饭。”

    “送饭?”

    “对,他说村长家里有个‘客人’,让他什么都不要问不要说,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我朋友昨天晚上送饭去,看到了他的真容……有三头六臂,比见鬼还可怕。朋友吓得不干了,早上就拿了钱跑出来……”

    “……”

    因为这人说得绘声绘色,光怪陆离,容易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毫无根据。

    “你朋友真的瞧见了?”一名体态臃肿的婶子, 狐疑地问。

    “只是远远从窗子外面看到, 但是千真万确!”

    “六子, 那个朋友不会就是你吧?”

    六子噎了一下,“不是, 不是……”然后将凌乱的发丝捋到后面,埋头吃下已经冷掉的馄饨汤。

    桌上其他人已经吃完, 此时起身散了。

    片刻后,徐有川从街上经过。

    他没有太在意周围,而是在想自己事,因为知道二麻子死之前发生了什么。

    二麻子受人怂恿出现在他家附近,当时或许是想对秦觉不利,结果自食恶果才出现了那种情形。

    让他对此更肯定的,是昨天从五具尸体现场离开后,再次见到了齐寿。

    齐寿光明正大出现在他跟前,不过附近的村民都见怪不怪。

    “你还敢出现?”徐有川说。

    齐寿笑了笑,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我在自己家,有什么不敢?”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的俗家姓是邝……”

    齐寿只是道人赐名,他本来也是雨水村人,还是村长早年远走他乡的小儿子。

    徐有川握紧了拳头,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整件事情已经有头绪。

    他没打算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也没有被惹怒,只是估摸着时间,回去继续接受熏香沐浴。

    今夜过寅时,他就要前往山神庙。

    现在,徐有川在屋里坐不住,于是出来走走,想要再多看看这个地方和人。

    想到这里,他感觉有视线看过来,抬头看去却见大家各做各的事。

    人们看似在做自己的事,其实都悄悄打量他。

    这次,徐有川自己坐在馄饨铺。

    一碗吃完,起身之前却被阿龙叫住,对方脸色有些犹豫。

    “川子,这么着急走啊?”

    徐有川觉得他话里有话,“不急,有什么事吗?”

    阿龙局促地搓了搓手,看他一眼,“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在说,你一点都不好奇是谁干的吗?”

    徐有川沉默了下,他略有耳闻,但觉得那些“故事”都是以讹传讹。

    “我听说秦觉是……那个淮北家族的人。”

    徐有川心里一跳。

    淮北是个好地方,只是阿龙明显不是要谈论那的美景繁华。

    阿龙左右看看,然后以手掩口对他说:

    “他和魔物合伙杀了人,一直被仙家追缉,现在逃到了咱们村,是不是也要害了我们?”

    徐有川听得出来,他说的是淮北秦家的血案。

    说话间,阿龙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

    “你不会跟他狼狈为奸,对村子做不利的事情吧?你想想秀婆婆对你的恩情,没有她,你早死了……”

    登时,有数道目光看过来。

    好像回答错一句,就能把他吃了。

    “没有这回事。”徐有川说。

    闻言,阿龙才笑着松开了他。

    对方的笑容和以前不一样,多了分难以察觉的戒备,也许在他看来徐有川只是没有危险而已。

    路上,徐有川遇到了王大。

    对方态度冷淡,对他视而不见,正指挥两人拉一辆板车,上面装着刚摘下的莴笋。

    王大在一家茶水铺子里坐下来。

    老板端水过来,王大仰头喝干,两人看着徐有川背影说了一番话。

    “我怎么知道……”

    早知道这两人有问题,他当时肯定不会救回来。

    王大万分懊悔,于是多喝了一碗。

    徐有川走了一会儿,就兴致缺缺地回去了,他回屋的时候桌上摆了丰盛菜,除了年关之外这可能是唯一一次。

    身后两名青年走了,他走进屋里疑惑地问:

    “婆婆,今天是什么日子?”

    秀婆婆露出慈爱的笑容,“等子时过后,你就不能吃任何东西了,所以让人做了一顿晚饭。”

    “好孩子,快过来。”她坐在屋檐下等阴影里,朝徐有川招了招手。

    徐有川心中顿时感觉明朗,其他人都变了,只有秀婆婆仍然还对他好。

    他在对面坐下,看着秀婆婆小口喝着汤。

    秀婆婆今天胃口不错,已经吃了几口,见他不动筷子还问:

    “你这孩子,整天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我……见到了齐寿。”

    秀婆婆夹菜动作凝滞一瞬,然后不甚在意地笑道:

    “小邝啊,他八年没回家了,也就是命大才活了下来,脸上是吓人了一些,但也是个可怜人。”

    徐有川心里有些失望,低声说:“您什么都知道?”

    不管是齐寿回来,还是帮他隐瞒,秀婆婆全都一清二楚,蒙在鼓里的人只有他和秦觉。

    秀婆婆眼里异样的光芒闪动,在阴影交替的脸庞上有种强烈对比感。

    “孩子,你也不是完全诚实。”

    “……”

    “我们雨水村,每年都会送合适的人到药王谷,到了那里就是药王谷的人,除非仙家点头,不能再回来。”

    徐有川头皮有些发麻,“可是他们都会死。”

    “这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即使死在里面,也是死得其所。”

    “那些被选中的人,他们……自己知道吗?”

    “他们父母知情。”

    这是秀婆婆第一次说这类事,语气却格外的平和,甚至是麻木的。

    徐有川此时明白了。

    本来他们不能回来的,可是他偏偏错误地活着回来了。

    徐有川呼出了气息,有些发冷,说:

    “你打算纠正这个错误,最好是让我以死谢罪?”

    他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面对这位曾经慈祥的老者,无家可归的时候收留了自己。

    尽管世道艰险,这个小家还是给了他上辈子没有过的温暖。

    秀婆婆脸上露出惊讶,还有几分复杂之色。

    她不由得叹了一声,“婆婆在你心里就这么坏?放宽心,我绝不会伤你性命。”

    后面的话,秀婆婆没有再解释。

    徐有川却听出一丝异常,他想起了上次看到的东西,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拿布偶人祭祀?”

    “……”

    秀婆婆突然笑了,精神奕奕的样子,她的目光让徐有川觉得浑身不适。

    好像他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

    秀婆婆显然知道他偷看的事,也不气恼,而是说:

    “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也没有怎么样不是吗?”

    “……”

    “那我就不去。”徐有川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准备走人,忽然听到身后婆婆叫住他。

    “小川。”

    秀婆婆佝偻着背,咳嗽的时候颤抖得厉害,像是根快要断裂的朽木。

    “婆婆没几天好活了,心里就一件遗憾,如果不能完成死也不能瞑目……”

    徐有川握了握拳头,过了一会儿,说:“您应该也听说最近的事了吧,我想知道村长能证明秦觉有问题吗?”

    秀婆婆知道齐寿,也许早就知道秦觉身上的魔气。

    “不能,等祭祀完成后会放了他。”

    “……”徐有川侧过身看过来,眼眸明亮,说:

    “现在就放了他,我还会跟你去祭祀,过后我就带他离开这里。”

    他也欠秀婆婆一份恩情,如果能帮上忙就当是报恩了。

    秀婆婆没有说话,脸色有些莫名。

    ……

    村长某家院内。

    一棵梨树旁边有张石桌,上面摆放着只棋盘,边缘处是斑驳的锈迹,因为招待客人才从陈年的箱底拿出来的玩意。

    而下棋的人始终只有一个,修长匀净的手指落下一子。

    即使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秦觉也完全视若无睹。

    因为魔气侵蚀加快,体内的黑气与血液在不停沸腾,他倘若仔细去想,就能从一片猩红的雾气中,看到徐有川。

    从他们的口型中分辨出来,他想要放弃一切跟自己离开雨水村。

    秦觉微微勾起唇角。

    无论何时,只有徐有川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只是,当看到檀木盒时,联想到两人说的话,忽然秦觉神情变得深沉。

    布偶人?

    秦觉嗅到阴谋和利益的气息,还有一个藏得很好……但是现在没必要解决他。

    他心间思绪翻转,隐约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事到如今不如顺势而为,至于结果能否如他们所愿,那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徐有川不来,他自然会去找他。

    正当秦觉陷入思绪之际,有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端着碗羹汤过来,说:“这是村长让人煲的,滋阴补阳。”

    这村长人还算朴实,但是有个特点,喜欢煲汤。

    不管秦觉喝不喝,每天都要叫人送过来,还都不重样。

    实际上,青年已经做好准备,过半个时辰就过来端走倒掉。

    不过,这次秦觉却像是感兴趣,从他手中接过来。

    “砰!”瓦罐从青年手中脱落,摔到了地上。

    “这是何意?”秦觉抬起眼眸,冷冷地质问道。

    “……”青年张了张嘴,“我以为你想……”

    他想到了院子里三头六臂的传言,差点以为秦觉想对自己下死手。

    青年满头大汗,连连道歉,然后弯下腰打算去收拾。

    只是,一瞬间他身体晃了下倒在了地上。

    秦觉看也不看,起身从旁边经过,径自朝着院门外走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夜静悄悄的, 满地月华如水。

    徐有川和一群人走在路上,左右跟着两名青年,他们身披红色斗篷,手中持灰色绣着图腾的经幡。

    秀婆婆走在最前面, 双手捧着只香炉, 烟雾袅袅。

    空气中飘荡着香火、泥土的气味。

    因为视线昏暗, 他发现这条路自己没走过,一路上乌漆麻黑, 只有秀婆婆手中的香炉散发出光芒。

    明明只是三根香,光芒却奇异的清晰,有种越烧越旺的感觉。

    又走了一会儿,前方终于出现了山神庙。

    门口的位置围了许多人。

    山神祭祀不是少部分人的活动,乡民们都可以自愿过来沾沾“福气”, 据说在这个时刻向山神祈愿最灵验。

    徐有川只能看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却有种被数道目光强烈注视的直觉。

    像是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

    那些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忽然想起出门之前,秀婆婆答应了请求,接着这两名青年就来催促他们走,因此没来得及详细询问。

    这时候,秀婆婆发现后面没人跟上,于是回头看向徐有川。

    “婆婆,事情怎么样了?”

    秀婆婆回头与青年对视, 交换了一个信息, 然后说:

    “我已经差人去村长家了。”

    不等徐有川再问, 继续说道:

    “现在时辰已到,不能耽搁了, 快随我进来吧。”

    山神庙大门敞开,乡民们自觉退到两旁, 表情冷漠地看着徐有川。

    他觉得眼前的大门很高,于是迈进了门槛,看到了里面一尊黑漆漆的神像,因为太高只能仰望才能看清真容。

    上次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

    此时心境截然不同,徐有川也多了几分胆战心惊,当得知雨水村和药王谷的紧密关系后,他早已有了个大胆猜想。

    当真的看到“神像”的面目,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尊惟惟妙惟肖的昊君道人雕像。

    徐有川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乍一看仿佛和雕像对视了,睁大的铜铃眼睛蕴含怒火。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只是尊神似的雕像。

    昊君道人的魂魄根本逃不出来。

    当周围的莲花灯亮起来,整个空间也照得清晰无比,四面墙壁上绘着颜色鲜艳的图画,像是在描绘一个村子出现瘟疫,祈求神明,最后得到拯救的故事。

    再去看面前的神像,也只是死气沉沉的木头桩子。

    只是,他发现壁画上的神明和神像不一样。

    徐有川心中微动,“壁画上的才是……山神?”

    秀婆婆将香炉放在桌上,声线有些沙哑,说:

    “你的灵性很高,应该想到了这一点,山神其实是药王谷从前的主人,传承过继给如今的昊君仙家后,便有了这尊新的‘神像’。”

    “……”徐有川不禁哑然。

    昊君道人这是鸠占鹊巢,强迫乡民们用香火供奉信仰自己。

    他心中猜想,乡民们实际供奉的还是真正的山神。

    此时,徐有川心里也有些紧张,默数着时间流逝,按道理来说秦觉现在获得自由,应该也会前往山神庙。

    如果能看到他,自己心里也安心些。

    不知不觉,秦觉在他心里也有着特殊位置,但是他又不由得想,会不会对方现在已经自行离开了……

    如今在乡民中处处受限,视秦觉为洪水猛兽,对方完全没有必要只身来找他。

    正当徐有川思绪飘远之际,突然听庙门外面传来乱嚷嚷的声音。

    “他、他怎么来了!!”

    “快去通知村长,他家小儿子不是会仙术吗?让他来降妖除魔!”

    虽然这么说,面前的乡民们都身体诚实地闪开了。

    朝他们缓缓走来的少年,周身带着一分无法言说的邪性。

    秦觉与平时无异,身上也没有血腥气,眸光冰冷,视线扫过面前露出惧色的人们。

    一张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他并不感到意外,这样的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这些人曾经的良善的示好和接纳,都只是与他没有利益相关,现在流言四起,人们多数愚昧,群起而攻反而合乎常理。

    然而,人群里有人向他投掷“暗器”。

    一颗臭鸡蛋与他擦肩而过砸到地上,散发出刺鼻气味。

    “秀婆婆出来了——”

    人们退开了一些,徐有川跟着秀婆婆出来,对于他的出现有人在窃窃私语。

    “六条人命,证据确凿,不是他杀的还能有谁,难道这也要包庇吗……”

    徐有川觉得如芒在背,这些人口中的证据充分,听上去足以确定秦觉就是滥杀无辜的人。

    而他现在不站在“正义”一边,就会成为下一个恶人。

    他站在人群里沉默不语时,逐渐被两旁身影遮掩,周围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向他身上倾轧过来,快要将自己微弱的光亮同化。

    “什么证据?”

    话音一落,人群忽然安静了瞬间。

    徐有川转过身看他们,“二麻子是先有杀人之心,自己自食恶果,另外六个人死的时候,秦觉被拘在村长家里,不可能是他。”

    “你们害怕魔物,但是扪心自问他真想杀人,有谁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他其实能够理解人心中的恐惧,乡民们担心秦觉是魔物伤害他们,所以想要先一步将其置于死地。

    与他们不同,徐有川却担心秦觉体内魔物复苏的那一刻,属于他的意识将彻底消亡。

    “……”

    当其他人在看徐有川的时候,秦觉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背影。

    徐有川站在他身前,眼眸灼灼如火。

    秦觉想不到他会这么做。

    乡民们没有证据,其实徐有川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些义正严辞的话语,全都是他自己的推测,因为语气格外坚定而乍一听很唬人。

    秦觉完全不在乎,心中被一种情绪占据。

    面对众人的背叛谩骂,他以为仍然是孤身一人,现在……却有人站在他身边,并且无条件地信任偏袒他。

    这些人看来徐有川也是个乡野村夫,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可是他本质上就与他们截然不同。

    “够了。”秀婆婆突然开口,中止了这场喧哗。

    周遭顿时安静如鸡,乡民们对她有着极高的敬意。

    “怎么回事?”秀婆婆看向人群中一名青年,对方满头大汗,窘迫地回答道:

    “他打晕了全部看守的人,一路来到这里,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啊。”

    秀婆婆卸了面上的伪装,目光闪动锐利光芒,看向了让祭祀突生变故的罪魁祸首。

    “你想要什么?”她问。

    徐有川稍微侧了身,也看向秦觉。

    秦觉不闪不避,勾起唇角道:

    “我想进庙里。”

    闻言,秀婆婆脸色终于变了,呵斥道:

    “这不符合礼法,没有允许不能进山神庙,况且你身上的魔气,也会使山神老爷不高兴。”

    “……”

    这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注意到秦觉的变化,发出小声的低呼。

    徐有川距离比较近,看到了秦觉后背缠绕着一缕黑雾。

    隐隐约约,裹挟着猩红的眼睛。

    “看他后面是什么……邪气异象,他一定会变成魔物——”

    “烧死他,烧死他!”

    徐有川心里涌现一丝不安,想劝秦觉在外面等,他不觉得一时半会儿会出事。

    可是,秦觉却表现得有些执拗。

    “魔气……不会构成威胁。”他低声说道,夹杂着几分讥诮的笑意。

    秀婆婆也皱起眉头,“你怎么证明?”

    然后,秦觉就做出了一个令人惊骇的举动。

    他将手掌心放在胸膛上,垂眸思索,随即指尖稍微使力,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没入一片血肉。

    鲜血浸湿了衣襟,背后的黑雾疾速逃跑,却又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秦觉低着头,寻了会儿之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颗沾满血的眼珠躺在手心上,似是已经“死”去。

    “现在……能进庙了吗?”

    “……”秀婆婆也吓了一跳,她脸色苍白,用尽全部意志力离开那颗眼球,然后看向了面前这个疯子。

    秦觉眼底戾气翻涌,瞳孔变得与常人不同,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若是这些人妄图加害自己,他也会像杀了二麻子一样杀了他们。

    片刻后。

    秦觉此人太难缠。

    秀婆婆看了看天色,脸上显出些许着急,心中迅速权衡了利弊之后,默许了让秦觉一同进庙。

    徐有川和秦觉踏入庙门,外面乌泱泱无人吭声。

    他脑袋仍是一片空白。

    余光里,他瞥见秦觉胸膛,发现上面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值得秦觉做到这种地步?

    徐有川想问一问,但是因为环境没有机会。

    有一瞬间,他以为秦觉变成魔物了。

    可是,秦觉看上去还是清醒冷静的,但是此时此刻已经无法停下,甚至所有人都没办法悬崖勒马了。

    烛火光芒柔和,映照得壁画栩栩如生。

    秦觉目光掠过面前的神像,脸上闪过一丝嘲弄,随即敛眸掩去了这道情绪。

    假如徐有川再去看神像,就会发现他眼睛闭上了。

    庙里有人摆上了一些蜡烛,几个灰衣人盘坐成一圈,秀婆婆则坐在中间,面前是那只香炉。

    上面的三根供香,即将烧尽。

    祭祀开始的时候,他们需要念一些深奥的经文,随着声音起伏,神像前的烛火跳跃的速度加快。

    徐有川觉得脑袋发涨,头晕眼花。

    恍惚间,他听到了沉闷的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还有一道洪亮的撞钟声音。

    “咚——”

    徐有川视野里恢复清晰,看到了秀婆婆朝他招手。

    于是他走过去,在对方面前跟着弯下身打坐。

    这时候,他才发现有点不对。

    看着秀婆婆在眼前闭眼打坐,一副巍然不动,他忽然发现身边围成圈的灰衣人不见了。

    那群灰衣人去哪儿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切忌分神, 要心无杂念。”

    秀婆婆闭着眼睛,语调慢悠悠地对他说。

    徐有川定了定心神,忽然想到刚才的念经声也跟着没了,也许身边的人消失也和这道声音有关。

    虽然看不见, 但是他能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

    那些灰衣人没有消失, 而是一圈圈地绕着他走动, 他自己却看不到。

    徐有川一边想着,他看向了秀婆婆, 对方念起了其他经文,因为语速过快完全听不出在说什么。

    而且,他感觉周围的声音再次出现了,而且距离自己极近,脖子后面吹过一阵冷风。

    整个过程很漫长枯燥, 窗外的天色仍然黑暗, 徐有川无法分辨真正过了多久。

    直到他听到窗外的风在呼号,即使如此,秀婆婆像是没有注意到,她面色严厉,提高了念经的声音。

    那阵风从徐有川身边经过,然后他看到案台上的供品被“吃掉”了。

    “孩子,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空气中响起细小的咀嚼声音, 像是老鼠在暗地里啃啮食物。

    秀婆婆已经睁开眼睛, 笑容平和。

    徐有川也开门见山, “可以说说,您想利用我做什么吗?”

    他现在不得不承认, 当初自己出现在雨水村,秀婆婆是出于某种目的才捡他回家。

    秀婆婆似乎不准备瞒着, 因为现在事已成局,任何人都无法阻拦这场“祭祀”。

    “噼里啪啦——”

    在香炉的旁边,有人放下了一只金色的盆,里面装满了水,而水里居然在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

    徐有川目光微凝,发现火焰的本体是只布偶。

    “这要从很多年前说起……”秀婆婆语气有些遥远,娓娓道来。

    “多年前,我为了给王家的孩子做法事,逆天改命救回了一条性命,但是报应还是来了,落在我年幼的乖孙身上……他走了以后,他的父母也埋怨我,不久后也跟着走了。”

    徐有川听得心惊肉跳,“你想找回那孩子?”

    听上去婆婆的孙子已经没了,死人又怎么能复生。

    秀婆婆神情安详,看着水盆中的幽绿火焰,喃喃道:“我已经做了许多的尝试,直到有了一个方法能够招回他的魂魄。”

    徐有川不知道她怎么做到,却察觉一丝不寻常,“我会出现在雨水村是因为你,而且我不是第一个?”

    “呵呵——”

    秀婆婆眼里光芒闪烁,低声笑道:

    “没错,你是第十三个,却和我的横儿最相像。”

    徐有川心里五味杂陈,他还来不及难受,忽然发现盆子里的火焰消失了,布偶身上却无烧毁的痕迹。

    而且,从它的肚子里飘出一缕幽绿色的气体。

    最后在秀婆婆边上停留,隐约浮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神态看上去像是依偎着亲人低头啜泣。

    “婆婆,我好冷……”

    秀婆婆脸上露出慈祥笑容,安慰说:

    “乖,再等等。”

    “……”

    徐有川觉得脊背发凉,他知道秀婆婆想干什么了。

    因为这孩子早已身死骨消,却还残留一缕魂魄,所以秀婆婆想拿自己当自己孙子的“新身体”。

    他想到秀婆婆放不下自己孙子,没想到方式竟然这么荒谬。

    这时,秀婆婆才想起他在边上,“孩子,你还有话想说吗?”

    “我不可能配合你。”

    徐有川明白,秀婆婆对自己好,其中或许有补偿的心理,更多的是打他这具身躯的主意。

    曾经说不伤害他,单纯是不伤害这具躯体而已。

    他不再抱有期待,准备随时中止这场“祭祀”活动。

    只是,当想走的时候,忽然感觉脚下被人抓住,一些白雾状的人形从供台下来,控制了他。

    “!”徐有川下意识看向秦觉的方向,仿佛周围被屏障隔离,只能依稀看见秦觉的影子。

    屏障里面有问题,使外面的人也没有发觉。

    而附近的空气流动加剧,有磅礴的灵力翻涌,完全不是秀婆婆能招来的东西,更不是属于秦觉。

    徐有川正在挣脱周围灵体,忽然瞥见地上的水盆,将其踢翻了,顿时打湿了地面。

    秀婆婆抬头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个好孩子……”

    她枯瘦的手握紧了布偶,只听身旁幽绿色灵体发出声痛呼,这个时候周遭的环境突然变化。

    “屏障”出现了裂纹,其他灵体顿时退散,徐有川沿着裂痕出去。

    见状,身后的秀婆婆大喝道:

    “不,你不能走——”

    怎么会这样?这“屏障”本能持续到祭祀完成,这是山神老爷保证的事情。

    还是……山神老爷反悔了?

    秀婆婆思及此,顿时脸色灰白,当看到那道幽绿的魂体被“吸走”,她连忙起身跟了出去。

    不知何时,庙宇内充斥着红光。

    徐有川一出去,就看到秦觉站在神像下面,身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浑身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秦觉?”

    闻言,对方身形动了动,然后回头看向了他,是一双阴冷怪邪的赤红竖瞳。

    秦觉脸上的血管扩张,像是雪白瓷器上的裂痕。

    此时此刻,徐有川也顾不得那么多,他语气有几分急切,说道:

    “秀婆婆想拿我的身体给她孙子用,我没有答应,在她出来之前,我们先走吧。”

    外面耳目众多,他们也可以从后门走。

    可是,徐有川却看到那道幽绿魂体,被秦觉稳稳攥在手心里。

    秦觉垂眸打量它,看着它挣扎就像看蝼蚁般,“凭你就想占领他的身体?”

    幽绿魂体只是一个记忆片段,没有自我意识,也不可能作出回答。

    此时,秀婆婆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脸上显出恶狠狠的表情。

    “放开我孙儿!”

    秦觉嘴角扬起一个轻笑,指尖微动,“还你。”然后动作随意地将其抛了回去。

    只是,当魂体落到秀婆婆身前,却已经因为力量消失而坍缩成微弱一点光。

    秀婆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补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散。

    布偶瞬间变成了碎片,符纸和头发散落一地。

    “山神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救救我的孙儿,许诺您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我愿意将灵魂献给您。”

    秀婆婆在地上哭嚎,神经质地念叨着。

    徐有川连忙回头,不打算再去看,但是他看到大门口此时站了一排人。

    正是那些灰衣人,脸上带着青铜面具。

    不过,很快他发现他们不是想阻拦,而是因为这个行为有特殊意义。

    徐有川顺着他们目光,发现那是神像的位置。

    视野里的红光变得炙热如火,恍惚间如烧的很旺的丹炉,焰火的颜色从橙红,变成了冷紫。

    这是丹药即将出炉的征兆。

    不过,徐有川却没看到丹药,而是从中飘出一缕浓稠的雾气,袅袅地升到半空中。

    越过了丹炉房的天花板,飘到了山神庙的神像面前。

    神像脸上蒙着白雾,逐渐凝成了实体,双目充满怒火和狠毒的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徐有川脚底的寒气直往上窜,这是一种生理上的恐惧。

    他知道这是昊君道人。

    道人……逃出来了,也许是来抓他们回去。

    “恭迎道爷——”

    门口其中有个灰衣人摘了面具,露出了齐寿的脸,他朝着神像跪下来,虔诚地磕了个头。

    道人目光扫视了一圈,落在徐有川身上。

    “你们倒是过得逍遥。”道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怪笑了两声。

    “现在自觉回去请罪,从前的事情可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

    “不留情?”秦觉嗤笑了一声,冷冷地望着他。

    昊君道人触及到这视线,顿时觉得像是受到压制,秦觉的嚣张姿态令他极为不满。

    道人狠狠瞪着他,说:

    “你觉得三番两次使用魔气,就不会遭到反噬吗?”

    他认为秦觉还是惜命,不可能跟自己玉石俱焚。

    秦觉对此不甚在意,望向了门口的灰衣人,说:

    “你为秀婆婆的孙子招魂,条件是让她举行祭祀,村长和乡民也会大力支持,但是秀婆婆没想到被欺骗了,你要的祭祀其实是由齐寿筹备。”

    还有一个祭祀?

    徐有川心中有些诧异,很快他就发现道人的问题。

    道人并不是真正逃出来,而是通过某种介质,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番作态完全是在装腔作势。

    “哼哼。”

    道人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话音落,齐寿突然从后面袭击秦觉,其他灰衣人也一拥而上。

    他们头顶漂浮着一道道白雾,全都来自上方神像,仿佛是道人在传输出去力量。

    齐寿如有神助,露出欣喜奸猾之色,他要趁这个机会一雪前耻。

    短时间,居然没有在秦觉手上落败。

    徐有川心里涌现些许不妙,道人既然还没有逃出来,这么做必然是有助于脱身,或者能够增强力量。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夺舍。

    徐有川正想提醒秦觉,忽然察觉身后有东西接近,一缕白雾缠绕了膝盖,瞬间将他拖拽在地。

    他拼命挣脱它的控制,可是白雾扯也扯不断,踢也踢不开。

    一点点将他拖到了神像……透过缭绕的雾气,他定睛一看,只见底下竟有一个缺口。

    看上去是人为打造,设计隐蔽,很有可能在祭祀之前就存在,而现在正派上用场了。

    徐有川觉得不可思议。

    不会……

    道人想要夺舍的人是自己吧?

    如此想着,他心中又觉得悲凉,刚才竭力躲过一劫,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滑向最坏的结局。

    如果自己更强一些,就不会谁都想上他身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咔嚓”一声, 齐寿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手臂被抓住,随着力道骨肉分离。

    血淋淋的臂膀被丢弃在地,他痛得龇牙咧嘴, 连连后退。

    “道爷……救我!”齐寿扯着嗓子喊道。

    只是, 道人现在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上次溜得挺快。”

    齐寿看向秦觉阴沉的面容, 顿时愕然地说:“你、你竟然发现了,为什么……”

    难道从火海里活下来, 不是因为自己命大……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眼前就被喷涌的鲜血遮挡,紧接着天旋地转脑袋咕噜噜地掉在地上。

    周围其他灰衣人顿时犹豫了,没有立即发动攻击。

    “可恶,竖子太猖狂——”

    道人暴怒的声音传来, 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

    神像面前附着的白雾颤了颤, 他的目光扫向在场的人,表情带着几分癫狂,说:

    “你们都是吾的信徒,献祭灵魂,将获得永生……”

    徐有川身上裹挟着白雾,被拖进了神像下方的缺口,视野里一片黑暗, 浑身也动弹不得。

    外面的打斗声消失了。

    徐有川抬起头, 看向缺口的一道缝隙, 只见秀婆婆跪在地上,表情十分麻木。

    秀婆婆动作不变, 眼球却变成灰色。

    而其他的灰衣人也是同样,没有半点挣扎, 自身的灵魂就被抽取出来,飞向了神像。

    道人吸收了魂体中的力量,脸上的白雾增加,逐渐向下蔓延至神像其他地方。

    “我有了更多的力量,现在……只差最后一样东西。”

    ——他需要一具新的身体。

    然后,就可以出来报仇。

    突然,道人察觉到了一道红光,他眯起了眼睛。

    这里最大的变数就是秦觉。

    但是道人却不担忧,现在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很难再成气候。

    “我知道了你的弱点,你威胁不了我。”

    秦觉站在神像前,赤红的竖瞳闪烁寒芒,脸颊沾染了鲜血,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罗刹恶鬼。

    这尊神像也处处透出诡异。

    同处于画面之中,一时分不清是哪个更邪恶。

    秦觉唇角微翘,讥诮地笑了笑道:

    “你以为有了其他身体,就不会死了么?”

    说话间,他一步步地走向神像。

    整尊神像上面已经笼罩了层白雾,一团团地凝结成型,活动的时候就像是沸腾的泡沫。

    道人紧紧盯着他,过了会儿突然怪笑了一下。

    “你少唬我,我知道你害怕什么。”

    上次秦觉没有杀了自己,道人就明白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么做。

    道人带着几分嘲弄,说:

    “就算你是疯子,也怕变成魔物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胸有成竹,料定了这番推论的正确性,因为秦觉不敢跟他玉石俱焚。

    全都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神像的缺口下面,白雾萦绕在徐有川身上,而且正在渗透他的表层肌肤,汗水从额头滑落。

    他的意识变得模糊,逐渐无法感知四肢。

    有一缕魂魄从胸腔溢出来,然后白雾取而代之钻进去,就像是往一只人偶里填充棉花。

    这个过程很缓慢,而且视角变成在身体上空。

    在痛苦中徐有川又感到两分茫然,不知自己将会何去何从。

    秦觉的脚步声在眼前停下。

    “你想多了。”

    “……”

    不知发生了什么,徐有川感觉一阵地动山摇的,两股力量在这小小的庙宇里,陡然碰撞。

    那些白雾像是突然遇到了阻力,外面削弱了许多,从而他身上的也全都飞了出去。

    徐有川感觉身体顿时轻松。

    他也发现道人开始力不从心,有一缕雾气颤颤巍巍地回来,徐有见状连忙往缺口处跑。

    突然,神像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出现许多裂痕,在他躲避不及时,神像碎成了无数片向外炸开了。

    一瞬间,雾气又钻到了他胸腔里。

    “还有一次机会……还有一次……”

    道人苍老沙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也许是因为穷途末路,这道力量比之前更加强大。

    情急之下,徐有川想抓住身边任何东西。

    他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臂。

    庙宇满地狼藉,墙壁也破了个大洞。

    “道人要夺舍我的身体,他已经开始了……”徐有川眼前有着重影,看不清秦觉此时的模样。

    没有发现对方完全不是人了。

    “别担心。”秦觉的声音平静,说:

    “好好睡一觉,他不会得逞。”

    伴随着阴凉的气息,徐有川感觉眼皮沉重,夺舍的痛苦已经消失,他逐渐失去了意识。

    在此之前,他看到了胸腔散发出淡绿的光。

    有什么东西与他完成了融合。

    在这光芒出现之后,那道白雾就与其脱离,飘到了半空中,并传来了道人歇斯力竭的笑声:

    “你这是自寻死路,最多一百天,你的下场就会和我一样……”

    随后,秦觉攥住了这道白雾,将其碾碎。

    徐有川闭上了眼睛。

    只是最后看到的一缕红,却如梦魇般钻入了梦境。

    ……

    在无边的寂静黑暗中,有一团微弱的红光。

    徐有川似乎受到了吸引,朝着它走过去,他发现这是一棵森森白骨化成的巨树,树杈上应该结着“果实”,却被黑暗覆盖。

    红光的来源是一团缠绕的丝线,徐有川不得不找到其中一头,将它剥开。

    “刺啦。”当丝线被扯断时,徐有川的动作更急切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里面包裹着的面孔。

    苍白的脸颊,鸦羽的睫毛颤了颤。

    徐有川心情顿时欣喜,等待着秦觉睁开眼睛,只是他的目光却被对方身前吸引。

    沉重的红线缠绕裹挟之下,仍有道奇异的红光透出,每当光亮一分,面前的丝线就断落一根。

    直到它完全的出现在他眼前。

    秦觉胸膛的肌肤透明,能看到清晰血管,还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当徐有川注视它的时候,心脏外面的薄膜也有东西探出,里面也有东西在“看”着他。

    这是……

    徐有川不由得后退一步,看向了所处的天空,灰暗而湿冷。

    他的意识开始回拢,发现自己不在人间了。

    这里是……魔域。

    如果他没有看错,眼前的东西只能是魔胎。

    魔胎这个词只是外界的说法,没有人知道它真正是什么,徐有川也只在原著小说的结局看到过它。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徐有川脑海里只剩下这个问题,但是周围的场景疾速消散,最后他成功睁开了眼睛。

    天光大亮,一缕日光穿过破碎的墙,落在身前的地面上。

    秦觉就在他身边,仍然在沉睡当中。

    看着地上满地的神像碎片,还有遍地的尸体、断肢,他确定昊君道人真的死透了。

    一百天……

    他想到了对方最后的话语,整颗心也跟着悬起。

    过了一会儿,徐有川挣扎着从废墟起来,来到秦觉面前,伸出了颤抖的手指,碰了碰对方的额头。

    冰凉刺骨,就像一块冰。

    没有温度、脉搏,但是……有心跳。

    徐有川证明了心中猜想,颓然地放下了手臂,良久的静默,突然抬起了脑袋。

    他感觉胸膛凝着团气,同时身体也发生了一些细小的变化。

    那是从道人魂体中脱离的灵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他产生这个疑惑时,脑海里就浮现了一段信息:

    诸位慕灵弟子牢记,若我身死道消,看到此遗书者能得到秘境,他人抢夺则天打雷劈尤其邓波……松清山……

    徐有川不禁感到诧异,这应该是道人身上的传承。

    他心里涌现一个念头,随即尝试去接触着团气,很快气团形成了一望无际的墨黑色海域。

    这应该就是修士的“丹田”。

    还不是初入仙门的程度,从修为力量上看不止是筑基。

    他更在意脑海里那段信息,震惊地发现那是一个秘境的传承信息,而且还是个在原著剧情中后期至关重要的秘境。

    据说在那里能找到任何法宝,有一个能成功“净化”魔胎。

    正当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忽然感觉腹部刺痛,低头朝靠在自己膝上的少年看去。

    因为两人紧挨着,衣物细小的摩擦声也被忽视。

    “……”

    徐有川皱紧了眉头,但是对方却不留情,指尖划破他腹部的肌肤,鲜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来。

    最要命的不是皮肉伤,而是入侵的魔气。

    如果不是徐有川体内的丹田保护,现在已经当场毙命,他用力将对方推开,抬起手背抹去下巴的鲜血。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尽管很难接受,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对方没有一分人性的话,他根本无法将其带到秘境,最后世界上只是多了一个魔域的杀人傀儡。

    秦觉低头舔舐了指尖血渍,微微眯起眼睛。

    这鲜血的味道太美味,本能想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直到品出血中灵力交融的气息。

    忽然,他眼里浮现一丝疑惑,舔舐的动作凝滞。

    秦觉垂下了双手,眼眸里没有光采,此时此刻与一具行尸走肉毫无二致。

    无可救药,无可挽回。

    “对……对不起。”

    秦觉感到魔气汇聚到眼睛,他的双手掩面逐渐放到眼前,一种强烈的攻击性驱使着他亲自“消除”它。

    但是,徐有川却抓住了他的手。

    “你挖了眼睛也没用,魔气不会消失。”

    秦觉手臂颤了颤,感觉到他炙热的温度,更能切实地领悟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而自己……刚才差点杀了他。

    魔气彻底融合的结果,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料,想到徐有川可能因自己而死,心脏也紧跟着剧烈颤抖。

    “我想,一个方法会有用。”徐有川说。

    当他说出口时,神情没有半点犹豫。

    徐有川不想放弃秦觉,也不想让对方自暴自弃,于是此刻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们一起去寻找秘境,或许还能找回道骨。

    秦觉双手背在身后,小心地擦拭衣摆,将上面的血渍擦干净,过了会儿,低声说道:

    “……你还能相信我吗?”

    “嗯。”

    第40章 第四十章

    从道人力量中得到的秘境信息, 虽说里面的传承本该归信息所得者,但是因为修真界的“风俗习惯”,总会有人半路打劫。

    等到秘境开启的最后一天,谁活到了最后传承就归谁。

    当徐有川和秦觉走在街道上, 家家门户紧闭, 仿佛害怕一露面就被某种妖风吹走似的。

    不久后, 他们就走出了村子很远的地方。

    身后有一座荒山上,能隐约看到墓碑的轮廓, 它们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

    徐有川回过头,脚下愈发轻松,看向眼前未知而更加开阔的道路。

    他会有意无意地观察秦觉,对方因为眼睛魔气灼伤,暂时性失去了视力, 便用布条蒙住了眼睛。

    不过, 秦觉只是无法视物,当他指引方向后便能步履自如。

    徐有川昨晚已经适应了丹田,只是对于其中的灵力使用不甚了解,此时看着茫茫的前路心中思忖。

    如果光靠人力财力,光是去买匹马就要花不少时间。

    他拉住秦觉的胳膊,心中去感受丹田内灵气,然后脑海里想了要去哪儿……去哪儿……

    遥远的, 热闹的地方。

    然后, 他就感觉全身被一道灵气笼罩, 脚下变得轻飘飘,过了会儿再睁开眼睛, 已经和秦觉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某个州。

    身边是隐蔽的巷子,没人发现他们“从天而降”。

    “果然很方便啊……”徐有川看着双手, 感慨地说道。

    不过他认为自己能掌握力量还很少 ,丹田之中的灵气还需要慢慢地探索,对他们将来的路程来说有着重要帮助。

    徐有川想到这里,看向了身旁的少年。

    自从秦觉舔舐了他的血液后,就没有再表现出攻击性。

    对方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可是一旦有人和他接触,就会发现他身上的“问题”。

    “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那家客栈,先休息一夜再出发。”

    “嗯。”秦觉轻笑了笑,“一切由你安排。”

    徐有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为了使自己放心,一路上都不会做任何影响自己的决定。

    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

    秦觉透过白色朦胧布条,看到了他的背影,只是影影绰绰,却像是已经烙印在心上。

    他知道徐有川继承了道人的修为。

    若不是如此,他的身体就会被其成功夺舍,这两种结果都有可能发生,所以秦觉察觉后设法避免后一种。

    即使最后他只能成为魔物,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况且,徐有川还要带他去松清秘境,于是好奇那个能够净化魔气的方法……

    午后的时刻,日光炎炎。

    四海客栈内已经坐了几桌人,徐有川跟掌柜办了入住,对方问他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房啊?”

    掌柜看他的打扮,脸上流露出一分轻视。

    徐有川摸着鼓鼓钱袋,想到两人一直同住,让秦觉委屈了很长时间,于是这次准备分开住。

    “对。”

    说完,他就毫不犹豫掏出了一块碎银。

    “够不够?”

    掌柜表情发生微妙变化,然后笑容更深了,热情地说:“当然够,您给给多了,小店住房还是很实惠的……”

    徐有川接过找回的银钱,就跟秦觉先后走上了二楼。

    当走到楼上时,从阑干看出去,能看到客栈内的全貌,下面坐的几桌人里面服饰和口音不尽相同。

    徐有川注意到其中一桌,他们身着紫色制服,举止间飘逸如风,能看出来都是修行之人。

    他上次在镇子上见过一群紫衣人,这应该是同一门派里的弟子。

    两人各自走进房中。

    徐有川自己熟悉身边环境,吃完饭的时候,想起来还有事情还跟秦觉商量。

    于是,他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进来。”

    徐有川坐到了桌前,说起了有关路线的事情。

    他听掌柜说这里是雍州,有漫长的历史,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时常会出现不同族人和各类奇人异士。

    白天安全,到了晚上就不一定了。

    “这次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研究地形路线,我只能看到一段信息提示……”徐有川皱着眉头,喃喃地说道。

    他将自己脑海里看到的秘境信息,一字不落告诉了秦觉。

    闻言,秦觉神情若有所思。

    “这段信息是一把‘钥匙’。”他说。

    “哦?”

    “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提前‘打开’。”

    徐有川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以说,如果他没有去找秘境,世上也不会有人发现它的信息早已外露。

    两人对这段信息一通分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秘境就在“松清山”附近,只是这个名字不常见,甚至可能在远离人间的世外之地。

    满世界找一座山头,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一百天……去掉路程,现在还有九十七天。

    这个数字就像块石头,压在徐有川心上,一时间默然不语。

    秦觉看出他的担忧,轻声说道:

    “‘松清’二字源于一种花,常常生长在北方,我们可以循着它往北走。”

    徐有川也想不到更好的路线,于是点了点头:

    “好,我们明天出发。”

    暂时商量完,徐有川就起身回去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着装潢华丽的天花板。

    徐有川摸出了钱袋,数了数发现还有不少,其实就算是现在花光了也没关系。

    因为这钱不是他自己的。

    他闭上眼睛,找到了自己一缕“神识”,穿过层层云雾来到了一方宽阔的介子空间。

    里面有一排排灰扑扑橱柜,几乎都是成品的丹药,还有一些藏书和金银财宝。

    这是徐有川偶然发现的。

    他想到药王谷什么都没有,原来全都藏在了这里。

    徐有川心想现在落在自己手里,这些东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如此想着,徐有川又从里面出来,回到了一望无垠的丹田灵海。

    这片灵海已经充斥全身经脉,洗去了他原本杂乱的气息。

    现在他进行修炼是没有问题的。

    徐有川从头开始,尝试去跟灵力接触融合,直到最后觉得掌心浮现了一道轻盈的力量。

    他顿觉成就感满满,心中也有了信心。

    这番丹田内的摸索锻炼结束,徐有川神识归拢,一整天的奔波的疲倦涌上头脑,几乎是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就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徐有川听到了一道细微声音。

    周围一片黑暗,现在已经是夜晚,他发现自己耳力能听到更远的地方,整间客栈此刻格外寂静。

    “嘎吱”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徐有川屏住呼吸,暗中调整了攻击姿势,如果入侵者现身,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先发制人。

    一个颀长的影子出现,缓缓地靠近床边。

    徐有川紧紧盯着那片黑暗。

    下一瞬,对方却没有从里面走出来,忽然他察觉身后多了另一道气息。

    对方用手掌心捂住他的嘴巴,在他准备反击之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是我。”

    徐有川感觉到唇上冰凉,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点了点头,目光疑惑。

    是秦觉……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因为距离得很近,他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冷香,中和了那种冰凉的感觉,心里也稍微抚平了些。

    秦觉稍微松开手掌,有意保持了距离。

    徐有川感觉到一道危险的气息,不由得看向秦觉身后,纸窗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影子。

    看上去是人的形状,体态臃肿肥胖,显得头部过小,身上层层叠叠的肉垂下来,手臂陷在肉里面很不明显。

    完全不是人类。

    徐有川不由得屏住呼吸,当看到那怪物弯下腰查看时,他下意识地拉秦觉蹲下来。

    因为动作有点紧急,秦觉又提前察觉低下头,微凉的唇擦过他的下巴,一瞬间心间掠过奇异的感觉。

    黑暗中,呼出的气息温热,与若有若无的冷香交融。

    他们后背有只柜子掩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徐有川心想刚才只是个意外,只是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不知道外面的脚步声是何时远去。

    他余光里去观察秦觉,发现对方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徐有川顿时暗中松了口气。

    他猜想是因为刚才那怪物,秦觉才会躲到他的房间,所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种妖,力量和邪祟差不多。”

    秦觉也循着他的目光,说道。

    他的经历和徐有川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徐有川自然是深信不疑,也没想过这妖没有进房间,怎么秦觉还要跑到他这里。

    等了片刻,徐有川以为外面已经平静。

    突然,走廊上又有几道兵刃交接的声音。

    “你们好好找,别影响客栈的客人,务必明天启程之前抓住妖怪,千万不要让其他门派看笑话。”

    “试炼会上的麻烦,凭什么由于我们负责,谭高不是云山代表吗?他怎么不自己来!”

    通过他们的声音,徐有川判断正是白日看到的紫衣人。

    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惊讶,因为“谭高”此人是原著里的重要男配,前期看不起男主段玄感,后面见证了各种高光成了男主忠实迷弟。

    试炼会是一年一次的门派联合比赛,就是不知道他们这是准备去参加,还是到了返程的时间。

    等外面的嘈杂消失后,徐有川和秦觉站了起来,他不小心扯开了对方的蒙眼的布条。

    掌心轻盈柔滑。

    “不好意思……”徐有川笑了笑,上前一步说:“我给你重新戴上吧。”

    “嗯。”秦觉敛着眼眸,道。

    他身后恰好是桌子,退无可退,徐有川走过去两手绕过太阳穴,然后稍微侧过脸有意无意避开了对方。

    忽然,门口有人出现,声音中气十足地问:

    “有人在里面吗?”

    徐有川正好打了个结,手中动作顿了顿。

    他身体紧绷起来,心想外面的人还没抓住“妖”,可能发现“妖”路过所以过来查看。

    正当他想犹豫要不要开口,忽然感觉后背上覆着一只掌心。

    秦觉掀起眼眸,却也没说话。

    “……”

    门外的人驻足片刻,迟迟没听到有人回应,抬头看见里面两道重叠的影子,气氛旖旎。

    此人面色微红,暗自嘀咕了一声,然后就识趣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