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硕如牛的柏虎,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络腮,“好你个黄口小儿,还诸葛孔明,人长得小小,口气倒是大得很。”

    他逮着秦朝宁,把他的脑袋揉搓了个遍。

    秦朝宁抵不过他的手劲,被薅得晕头转向。

    “叔……叔,诸葛先生确实拿的不是大刀,而是白羽扇。”

    贾廉生怕柏虎手下没点轻重把秦朝宁搞啼哭了,抬手制止他,“好了,老五,别闹过了。”

    听罢,柏虎把秦朝宁放下,见他的脑袋被蹂躏得鸡窝似的,不由得开怀大笑,遂又问他,“你这小子知道得不少呀,哪里偷学来的。”

    “非也、非也,读书人的事怎么叫偷呢。”秦朝宁义正言辞道。

    怕了怕了,这位大佬怕不是至今仍未娶妻生子。这力气,一点都不懂得怜爱幼崽,脑袋都要薅秃了!他缓缓爬下椅子,企图想找个角落自己整理头发。

    反抗不了,我还躲不起么。

    “小家伙,已经启蒙了?”贾廉颇为惊讶。

    作为姜子均的幕僚,盐边县这个军营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不仅军中粮仓是空的,军中的账也是一穷二白。他们今日会路过县里,还是因为去了一趟临聿府城上疏陈情。

    哪怕富庶如冀州,良民亦大多无力举家供养一个读书人,何论边境小县的底层军户。

    闻言,秦朝宁疑惑地朝贾廉眨了眨眼,“叔,您怎会如此想呢。我一个幼丁启蒙作甚。”

    贾廉:“……”

    也对,是他想岔了。

    穷困潦倒如斯的军户,生来又无举试资格,哪里会耗费阖家之力去培养一个无用的读书人,若有家资还不如正经配副铁甲,配柄长枪、大刀,上了战场指不定多活几日。

    他下意识有些许动容,无奈地摸了摸秦朝宁的脑袋,慨叹朝廷的户籍代代传袭制当真是个贻害。以出生论英雄,何其不公、不允、野蛮。

    实际上,一个五岁稚儿的话语,哪怕有点在理,也还不足已被他们看在眼里,当一回事。

    不过,此时因为秦朝宁是盐边县军营土生土长的军户幼丁,加上他并不完全像普通小儿那般懵懂不知事,说话做事稳稳当当,姜子钧三人才适时很自然地和秦朝宁聊了起来。

    他们几人现下的状况是,一方想借此闲聊了解军营的军户们的真实情况,另一方想趁机把军户们的问题说给上层的人听。他们三大一小的意图一拍即合,于是乎,便出现了出人意料地相谈甚洽的一幕。

    秦朝宁用自己的“童言无忌”、“童言童语”,编纂自己的娘亲愁眉不展的话语里提及哪些困况,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傍晚归家忧心忡忡,诸多事情无力施展等作为例子,给三位大人抛出了营地里几个急迫性的问题点:

    一、军营的春耕秋收均是集体计划制,而军营里的铁制农具,老牛皆有数量限制,仍旧沿用旧制不利于提高每户的生产积极性,并局限劳动者对于农业探索创新的积极性。过多干预,过犹不及。

    二、军营现有田地分配制度,不适用于现今营内军户们的现状。因地制宜、推陈出新,快刀斩乱麻才能兼顾春耕时分。时不待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上层应早日下定决定,推行政令。

    三、军营现有军户们已有两年未领过朝廷的半点俸禄,营里已有断粮迹象,若是上层熟视无睹,恐有乱相。若是盐边县军营本是弃营,当初组建营地的初心何为。若是组建盐边县军营的目标仍在,孙子兵法有言: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既要马儿,又要马儿不吃草,何来强兵,何来强将。

    四、军营地处半坡山盆地,四面环山,若是避世而居可守,若是仍图整兵待阵,且不说军户们日常往来县里采办米粮锅碗瓢盆不便,但凡战事吃紧,突发诏令,这一路行军救急,黄花菜都得凉。穷山富路,栈道不修,后患不除。

    五、军营的军户们不仅未有过长时间的正规练兵操练,不成气候,亦从未有过实战才是最大的问题。俗语道,暗潮已到无人会,只有篙师识水痕。不经历战场洗礼的士卒,难成大气候。

    秦朝阳出来上菜时,大堂里众人就是神色十分凝重的模样,几人安静得鸦雀无声,这场景吓得他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疯狂朝秦朝宁使眼色,眨眼皮,秦朝宁一脸无辜,慢悠悠眨巴眨巴着眼。

    秦朝阳:“……”

    真好,无知者无惧,戏文果然是真的。

    无奈下,他硬着头皮捧着食案给几位大人上了五碗腌菜干捞粉。最后一碗碰到桌面,他“咻”地缩回手,即刻转身拔腿往庖厨跑回去。

    可惜……东西太多了,他最少还得跑两趟,才能把菜上完。秦朝阳的内心,掬了一大把弱小无助,不行也得行的泪水。

    这会的秦朝宁一见到开始上菜,他就天真无邪地给三位大佬说道,“几位叔慢慢吃,咱们祥记的腌菜干捞粉可好吃呢!”

    “幺儿要去庖厨了”,话题再沉,秦朝宁是一点儿都没被影响到心情。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轻快。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问题都是大人的,关小孩什么事!感觉几位大人都是好人呢!~

    姜子均、贾廉、柏虎和秦朝宁这会的心境则截然相反。他们此刻的内心都挺沉重的,觉得手上的筷子都仿佛有几十斤重似的。

    那种一下子知道得太多了,窟窿怎么补都补不上,想想就顾此失彼的感觉,真是不太好受。

    片刻沉默后,还是姜子钧先开口,“大家吃吧,这可是那小家伙一个劲说好吃的招牌菜呢。”

    闻言,柏虎和贾廉这才捧起碗大口吃粉。

    不过,这粉一入口的酸辣鲜香,确实好吃。由于赶了路,他们早就饥肠辘辘,眼下每人均是几口就吃光了一整碗的粉。

    等砂锅腌笃笋被端上来的时候,他们各自已经吃完了两碗腌菜干捞粉,各式腌菜小菜同样也吃了不少。

    木桌上,热腾腾的砂锅里,浓白鲜香的汤汁咕噜噜地冒着泡,大块的毛笋和腌肉散发着浅浅油光,瞬间又让他们食指大动。

    柏虎吸了吸鼻子,朝又想溜走的秦朝阳说道,“再来碗腌菜干捞粉,新鲜的各式腌菜另外打包十坛我带走,其中毛笋做的三种小菜各要两坛。”

    虽然毛笋新做的那三样小菜还不够入味,他可以回去放两三天,等腌入味了再吃。

    “再来每人一碗吧”,姜子钧补充道,“各式腌菜凑个三十坛,其中你们店里新做的香辣笋、酸笋、泡椒笋各五坛。”

    秦朝阳:“!”

    天呐!几位大人为何突然看上去这般眉慈善目?他们的身上好像闪着银两的光芒呀!

    秦朝阳的脸蛋半点藏不住心事,神情须臾间就变了,从发自内心的惧怕到坦坦荡荡的喜出望外,眉眼舒展得不行。

    说起来也怪哉,听完这外带坛子腌菜的量,姜子钧几人在他眼里就似乎眨眼间染上了“心善”、“爱民如子”、“富有”、“眼光独到”、“大好人”的光环,让人不由得一眼便心生欢喜、崇拜。

    他已经没有了畏惧退缩的情绪,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好的!好的!小的立马去收拾整理。”

    祥记的几人,这消息听到后最开心的,还数钱掌柜。

    他在庖厨立即放下了柴火,然后洗了三遍手,才亲自带着秦朝阳把坛子腌菜整理出来,还把密封好的坛子的外壁重新擦了一遍才放进几个箩筐里。

    随后,他和秦朝阳把几个箩筐搬出去大堂,给三位贵客过目。

    他一一把箩筐拉到姜子钧等人的面前,给他们说明是哪种腌菜。“几位客官,可需咱们给您送至营地里?”

    “无需,稍后自有人来领。”柏虎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等他们三人向老李结完账,祥记的几人都出来了大门处恭送他们离开。

    姜子钧三人:“……”

    秦朝宁热情地挥手,“叔,下次路过再来吃粉,吃腌笃笋呀!下次祥记还有新鲜菜款哒!”

    柏虎上马前朝秦朝宁招手,“小家伙,过来。”

    秦朝宁立马嗒嗒嗒地跑了上前,笑容璨烂得很,积极问道,“叔,有何吩咐!”

    柏虎被他这没心没肺的小表情弄得有一丁点儿手痒,没忍住又薅了他的脑袋一把。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塞给秦朝宁,“这是几位叔奖赏你的“故事”说得好的银子。收好了归家后交给父亲娘亲,可听懂了?”

    闻言,秦朝宁几乎是一瞬间就瞪大了圆溜溜的双眸,仰着脑袋看着对于他而言无比高大的柏虎。

    不过,虽然他很震惊,他的小手还是把钱袋子紧紧抱在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

    柏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又薅了薅他的脑袋,“叔走了,你可别把袋子弄丢了。”

    话毕,他就一跃跳上马背,朝着姜子钧和贾廉的方向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