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背水
“好啊。”
凤栩轻声应话,又自己往内侧挪了挪,给殷无峥留了半张榻,“时辰应当不早了,歇歇吧。”
他的态度过于温和体贴了。
自重逢以来,凤栩的性情大变殷无峥都看在眼里,平日的任他予取予求都带着些近乎自毁的偏执,而近日这般的柔顺乖巧着实罕有。
殷无峥侧身躺在了凤栩让出的空位上,随后一具温热而清瘦的身体便向他靠了过来,殷无峥下意识抬手,将缩进他怀里的凤栩环住,稍有愕然地低声:“凤栩?”
凤栩半贴半伏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鼻尖紧贴着他的心口,殷无峥身上的味道与两年前殊无二致,是说不上名字和味道的淡香,流风回雪般冷冽。
委实不该这样贪心,凤栩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可是真的好累啊。
“殷无峥。”凤栩似叹息般唤他,又小声地说,“要是在两年前,你能这样抱抱我就好了。”
自以为早该无坚不摧,可凤栩还是觉得难过,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殷无峥这样的人,喜欢他时难过,被他喜欢时还是难过,回望与他纠缠的那些年里,竟连哪怕一刻的欢喜也不曾有过。
可凤栩还是念念不忘,因为凤栩知道,他的爱与痛原本就不是殷无峥的错呀。
所以在殷无峥因他所言而短暂沉默的几息之后,凤栩又轻声地说:“你这样舍不得,是喜欢我么,殷无峥?”
重逢后殷无峥对他说过很多话,否认也好,坚定也好,却从没如当年的凤栩一样说出过喜欢,他曾想说,却被凤栩慌乱无措地哭着回绝,可这一次却由凤栩先问了出来。
殷无峥不知凤栩究竟想要什么回应。
可就在他想要说出真心话时,凤栩却没有让他开口,柔软的指腹点在了他的唇上,轻柔如云雾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知道了。”他说,“不必说,你有回头的机会。”
殷无峥都快被凤栩拒绝习惯了,何况他又是现在这幅满身是伤的可怜模样,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到最后也只是轻叹了口气,“那我应当多谢体贴了。”
凤栩诧然地哽住须臾,疑心这不像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委实有悖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的做派。
“不必谢。”凤栩的声音带了点压不住的笑意.
宋家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从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便屹立不倒,出过文臣丞相,笔尖定江山,也出过武将太尉,刀锋平乾坤,即便是大启没落之际,宋家也能在党派林立权利倾轧中将朝堂变成宋家的一言堂,殷无峥固然有雷霆手段,也不能将朝安世家杀尽。
但他可以重用西梁臣,段乔义自如南营后,又因朝安的那场大雨立了功,陛下还明显疏离了晏家,一时不知多少人想要同这位官场新贵搭上线。
是夜,殷无峥将凤栩手上缠着的纱布摘下去。
凤栩手上的伤养了近半个月才好,原本一双漂亮白皙的手如今疤痕遍布,右手除了磨平掌纹的疤之外,还有重逢那晚凤栩拿烛火灼烧手腕留下的痕迹,左手一条疤痕自虎口横穿掌心,周围还有因撕裂而留下的细小伤疤。
精美的白瓷之上,裂痕便显得犹为狰狞。
娇贵的小凤凰二十年来身上都没留下过什么疤痕,却在这两年里伤痕累累,痛苦如烙印般留在他的身上,随处可见。
但凤栩自己不以为意,活动了两下手指,还有心情感慨道:“总算能动一动,手都要僵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周福的禀报:“陛下,段都统求见。”
“让他进来。”殷无峥对外说。
凤栩见怪不怪,他坐在屏风后的内室,偶尔有朝臣觐见,殷无峥也不避讳,就这么坦荡地去外间见段乔义了。
外间的说话声凤栩听得真切,都是段乔义在向殷无峥回禀他这段时日与朝臣结交时私下探听的消息。
“宋承观在朝安城根基太深,四大营对臣也只是表面听命,昨夜郑羡林与其他三营都统设宴邀臣,话里话外都是提醒敲打,他们胸有成竹,可见在他们看来,宋承观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段乔义的语气难掩厌恶,“臣见他们一味劝酒便没敢喝,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倏尔,一声轻笑响起。
段乔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向屏风后走出的素衫青年,一时间有些傻眼,虽说他听闻净麟宫里住着那位,但着实没想到,陛下见他时,这人就在屏风后面听着呢!
许是因夏日炎热,凤栩的长发尽用一支木簪挽起,浅青色衣衫清淡雅致,他缓缓走到段乔义的身前,眉梢微挑。
看看似温和的气质倏尔被矜傲取代,他轻声说:“你该庆幸,没喝下那东西。”
段乔义指尖都麻了,仓促地往后退两步,同陛下疼爱的这位旧主拉开距离。
凤栩不以为意,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位段将军上下打量,倒是比晏颂清那个伪君子顺眼得多,于是便又笑了笑,转身走到了殷无峥身边,堂而皇之地靠在殷无峥手边的桌沿上,双手环肩。
“郑朗卸甲交权,郑羡林也只是任由宋承观差遣的一条狗,他敢对你动手,未必不是宋承观的授意,他和陈文琅至今下落不明,自然也与朝安世家脱不了干系,说到底——”
凤栩忽而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瞧向殷无峥。
“是因为我还活着呀。”
殷无峥不为所动,半张脸都隐在光影之下,侧颜如同一尊精致华美的雕塑,听得凤栩的话后,他蹙起了眉,但不过须臾之间,殷无峥从中听出了些其他的意思。
凤栩还活着,宋承观便有了匡扶凤氏的由头,只要他能翻身——那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屋内刹那间静得针落可闻。
段乔义眼观鼻鼻观心,他哪敢多说半个字,硬是一声不吭。
凤栩见他们两个都不肯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宋承观的根基在朝安,离开朝安城他只会更被动,如今按兵不动只是因为还未能得到机会,只要……给他一个饵。”
最后的几个字音凤栩说得很轻,但眉眼间沉冷的戾色却那样浓烈。
“凤栩。”殷无峥沉声,“别任性,回去。”
凤栩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殷无峥的下颌,就这么堪称放肆地抬起天子的脸,与他对视着,不肯退让半寸。
“不。”他轻柔却坚定地拒绝,声音渐渐地冷了下去,“宋承观没有退路,他只能背水一战,他一定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出手——”
说到此处,凤栩的声音遽然柔和下来,带着些许蛊惑意味地压低了声。
“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你的皇位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殷无峥,大霄的新君,你敢以天为号,怎么变得贪生怕死了呀?”
段乔义在一边听得冷汗都出来了,想告辞又不敢出声,低垂着眼连眼神都不往那边瞄。
“即便以饵诱之,也不是你去。”殷无峥将凤栩那只清瘦的手握住,“你听……”
“那是谁,你么?”凤栩沉声,“殷无峥,你还是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大启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经死了!”
这话无异于在赤裸坦白地告诉殷无峥——你再也不是我渴求着的唯一了。
殷无峥不可避免地怔忡了片刻,但凤栩的神色坚定如旧,他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他想要复仇,想要用仇人的血祭奠死去的亲人和自己。
殷无峥目光中浮现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轻吐出口气,仍旧不见愠色,而是轻声说:“凤栩,只要再等一等……”
“我等不了了!”凤栩猛地抽回手站直身子,他胸膛剧烈起伏数次,才回归平缓,像是冷静了下来,“我还要等多久,等到宋承观寿终正寝吗?!殷无峥,我等太久了。”
没人发觉小凤凰眼底的悲戚与畏惧。
凤栩能感觉到身体的衰败腐朽,从血肉到筋骨,他是坍塌废墟中拼命生根发芽的一株草,却在竭力挣扎等待着阳光再次劈开长夜时日渐衰弱,他害怕等不到那一日,他也不愿就这样烂在这座囚笼中。
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经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可大启的君主还有机会,还有机会选择要如何去死——他可以死在明心殿的那场大火前,可以做为杀死晏颂清的罪人被处决于世间,但他不能就这样平庸而安静地死在这里。
凤栩在殷无峥沉默的注视中,一切脆弱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过,他身着素衣,分明该是狼狈的阶下囚,可他身如岁寒长青的松,掷字清晰地慢声:“我是大启的天子。”
亡国君也是君。
这一句如惊雷般落在殷无峥的心头,他恍然惊觉,眼前这人不再是需要被庇护于羽翼之下的小凤凰了。
他是——皇帝啊。
哪怕落魄,哪怕狼狈,他也会守着凤氏皇族最后的尊严而战。
等待时机背水一战的,不仅仅只有宋承观。
042.前路
殷无峥登基后,废大启旧制中太尉与御史大夫两职,以三省六部而制,另设稽查司,以御史中丞为言官之首,纠察百官功过。
次日早朝后,议政堂内数位官员应召入宫,庄慕青也在其列,他见段乔义神色似乎有些异动,便靠过去低声:“透点风声。”
段乔义神色古怪,沉默了几息之后,扯着庄慕青站远了点,缓缓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开口,"那个废帝……"
庄慕青见他这幅神情,立即正色。
“真他娘的厉害啊……”
庄慕青:“……”
庄慕青:“什么?”
段乔义摆了摆手,用那种“你不懂”的遗憾眼神瞧着庄慕青说:“反正是正事,竖起耳朵听就行了。”
庄慕青面无表情且动作隐晦地踹了他一脚,站到一边去了。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周福“陛下驾到”的通报声,可进来的却不止有殷无峥,他身边还跟着个身着暖云丝绸锦衣、发束白玉冠的青年,那人纵然一副精神不济的孱弱病容,容貌却是清隽玉秀,雅致如画。
一时间众人都开始隐晦地打量,除了段乔义和庄慕青,毕竟他们都见过凤栩,但还是免不得惊诧殷无峥竟然把他也带来了。
凤栩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甚至还先殷无峥一步坐到了椅子上,抬眸瞧见那些官员不可置信的眼神,还说了句:“你们聊你们的,不必管我。”
殷无峥素来冷面无情,更容不得麾下臣不敬,可那青年旁若无人地坐下后,官员们便瞧着他们的新主也若无其事地坐在另一侧。
不少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悚然神情。
殷无峥开门见山:“近来暑气重,听闻朝安城外有座清云宫,正适宜避暑。”
他扫了眼面露不解的官员们,并无解释的意思,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宫中值守交由南营段都统,行宫布防交由禁军,越隽随行护驾。”
原本禁军在晏颂清手中,他一死,便交由了殷无峥的亲卫越隽,如今的禁军才称得上是天子亲卫,因越隽无父无母,是暗卫出身。
段乔义自然应是,越隽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更不会有他言,于是清云宫避暑一事算是敲定,只不过忽而有人沉声道:“臣斗胆,陛下乃天子,您身侧这位……实在举止僭越。”
凤栩抬眸瞧了一眼,见开口那人应当是个武将,年纪不小,眼神中分明藏着杀机。
“晏将军。”殷无峥意有所指,“不必多言。”
凤栩了然,听闻晏家在西梁也是武将世家,晏颂清有个当将军的爹,应当便是眼前这位了。
晏贺心中冷笑,这个时候能出现在殷无峥身边的男子还能有谁?他心里不痛快,刚想继续说话,那始终恹懒垂眸的青年忽而轻声开口:“原来是晏将军,听闻前些日子令郎护驾身亡,真是可惜,还望晏将军节哀呀。”
说着可惜,却是笑意盈盈的。
凤栩这张嘴从来不饶人,当年殷无峥都能叫他气得切齿,晏贺果真一口气堵在心口,他脸色难看道:“与阁下无关!”
亲手抹了晏颂清脖子的凤栩自然而然颔首道,“哦,死得又不是我,自然与我无关了。”
这话相当不客气,晏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怒道:“你!”
“晏将军稍安勿躁。”凤栩打断他的话,单手撑着腮,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闲做派,轻笑了笑说:“天子做事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还是少多管闲事得好,否则不知道的,还当晏将军自视功高,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了。”
晏贺哪里听不出这人夹枪带棒,暗骂了句小畜生,却还是对殷无峥俯首道:“陛下,老臣绝无此意!”
凤栩凉凉地笑了声,“嘴上说说谁不会啊,我还说晏将军心怀不轨想谋反呢。”
官员们倒吸一口冷气,谁也没想到跟在陛下身边的这个青年说话这样不留情面,更何况是被凤栩精准打击的晏贺,他儿子就是因此人而死,新仇旧恨层层叠加,他脸色难看得泛起丝缕的深沉冷意。
“你少妖言惑众!”晏贺沉声,“我随陛下四方征战,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见他又搬出战功说事,分明就是威胁殷无峥出言,但凤栩气人的本事不减当年,当即便轻声讥笑,“想来将军是战功赫赫了,不知将军以为,何谓功高震主啊?”
晏贺脸色都扭曲了,他恨不得当场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却又只能死死压抑,怒火中烧道:“陛下,难道您也这般想么?”
沉默了半晌的殷无峥冷冷抬眸,先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凤栩,慎言。”
又对晏贺淡声道:“晏将军也是,朕尚无话时,晏将军大可不必义愤填膺。”
这话听着委婉,但意思明确——别多管闲事。
在场的官员都是随新主从西梁而来,各个都是开国功臣,但谁都没因凤栩的存在多言,纵然得知其名讳也只是暗自惊诧,皆因这人是陛下亲自带进来的。
晏贺自诩功高,又因丧子不痛快,可并非人人都这般自负,何况晏贺平日里便是这幅蛮横傲慢之态,着实无人能同他交好。
见无人附和,晏贺咬了咬牙,冷哼一声。
凤栩回以一声嗤笑。
待官员们相继退下,段乔义和庄慕青并肩而行。
庄慕青含着笑低声说:“我算是见识到那位的嚣张了,当众将晏贺驳斥出了那副神情来。”
“他那就是自找的不痛快。”段乔义煞有介事,“你是没看见,昨夜里我去跟陛下回禀四大营的事,可看得真切,那位比今日议政堂内还要放肆,陛下连眼都没眨一下,你以为这次去清云行宫是为了谁?”
他们陛下炎日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也没有半个字的抱怨,结果如今说要去清云行宫避暑,看这架势分明还要带上凤栩,庄慕青不觉得陛下是那种为色而兴师动众的性子,那便只有——
“引蛇出洞。”庄慕青缓缓道。
段乔义拂掌叹道:“哎,正是如此。”
庄慕青不解,“那为何说是为了那位?”
“这是那位自个儿说的。”段乔义压低了声,“陛下开始还不愿,两人吵了几句,陛下才同意。”
庄慕青诧异顿住,片刻后才说:“像他的性子。”
火烧明心殿那日,庄慕青便晓得这位年轻的前朝君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也不曾辱没凤氏皇族,这样的人,也当得起凤帝之名。
凤栩还不知殷无峥麾下的两位青年官员对自己赞赏有加,屋里没了旁人后,他那副骄狂的样子顷刻间泄气般地消失,方才的盛气凌人不过是一触即溃的镜中花,而此刻,平静到寂然的凤栩才是原本的他。
“清云行宫多年都不曾有人去过,得着人收拾一番。”凤栩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幼时去过一回,这行宫建在城东,依水而建,清沐河通莲花池…”
他蓦地顿住了,随即又恢复常态,无谓地露出个笑来:“此行说不定还能为你钓着鱼呢。”
“那晚。”殷无峥抿了抿唇,“那晚我并未离开莲池。”
凤栩默然须臾,笑了声:“我知道,我的人守在岸上,若是见你自己乘小舟回去,岂能饶你。”
如今想来,旧事如隔世,凤栩微微垂下眼,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
甫一出议事堂,凤栩往不远处的庄严殿宇与白玉长阶望了一眼,一刹那时光似乎在此刻停滞,岁月流逝,江山易主,但庙堂宫宇恒久地伫立于此,俯瞰着芸芸苍生,即便贵如天子,也不过是时间这条流动长河中转瞬即逝的蜉蝣。
岁月在此向前如淮水般奔流不息,一切刻骨铭心皆会被冲刷打磨成无人知晓的过往,凤栩站在此处,透过命定的数年时光,遥遥望见了当年那场惊鸿初遇。
从西梁远道而来的落魄质子站在长阶之上,而那个恣意嚣张的少年仰视着他,一个漠然,一个热烈,只那么一眼,就注定他们不可能擦肩而过。
遥不可及的是过往,伸手不可触,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刻,这世上众生,无一不被裹挟着前行。
就如那年的莲池,还是阴差阳错,他与殷无峥之间终归还是少了些缘分。
“主子,您瞧什么呢?”允乐见他出神良久,忍不住问出口。
而凤栩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段抓不住的过去,殿宇如旧,长阶犹在,昔时人却早已无处可觅,他连自己都要找不到了,那道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影如春雪,落地即消融,只剩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凤栩伸手抚过眼角,他轻声说:“没什么。”
那是他与殷无峥初遇的地方,宣正殿前,外边便是宣德门,但曾染红白玉的鲜血早已消失了,就像曾辉煌风光的凤氏皇族一般。
别再频频回望,别再念念不忘。
凤栩对自己说,来时路已成定局,他踩着无数血肉走来,而今,也该拿自己的血肉去铺就前路。
043.名分
又过数日,七月初,天子入清云行宫避暑,还带上了被他囚做禁脔的前朝凤帝。
清云行宫与风逸雅致的碧波苑不同,殿宇琼楼,雕栏画栋,一砖一瓦皆奢美精致,也正是因此,当年的卫皇后下令封禁此地,以绝朝安城奢华之风,凤栩幼时来那一回,是七岁时,也只是悄悄偷跑来住了两日而已。
偌大宫宇,固然精美却着实寂寥,如今对清云行宫的记忆虽然已变得模糊,但那时寂静而漫长的夜,凤栩还记得真切。
夜色沉沉,雾云殿窗前摆着梨花木案几,案上雅致物什摆放规整,青瓷瓶,笔墨砚,凤尾烛台上明焰灼灼,却映出凤栩眉眼间浓墨般化不开的阴郁。
殷无峥甫一进门,瞧见凤栩又坐在案几前盯着烛火,他是真怕了凤栩,当即上前将那烛台挪开。
坐榻上的凤栩微微抬眸,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干什么”的疑惑神情。
而后便得到殷无峥俯首而来的轻柔啄吻,他轻声说:“饵已布下,一切都如你所愿。”
凤栩勾着殷无峥的颈要他坐过来,随即翻身跨坐到了殷无峥的身上,与他轻抵着鼻尖,仿若温情厮磨,说出的话却平静而冷酷。
“还不够呢,殷无峥。”呢喃声裹挟着森然的冷意,“才刚开始而已。”
“我会帮你,凤栩,我会帮你…”殷无峥隔衣抚着凤栩伶仃削瘦的后肩,隔着不可逆转的时间,抚着小凤凰身上那些可怖狰狞的旧伤,余下难以宣之于口的话便隐在缠绵的吻中。
我会帮你,所以能不能…信我一次?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答,所以便不必说。
自从发觉凤栩的身子境况大不如前,殷无峥在床笫间便格外克制,他的索求隐忍而温和,凤栩不愿沉沦在这样的温柔中,却忍不住落了泪,又被殷无峥轻吻拭去。
他听见殷无峥唤他的名字,唇齿间的凤栩二字糅进了柔情,却也只剩下不合时宜。
真奇怪啊,凤栩想,他们分明这样亲密,却又像遥远得天各一方。
夜正长,波云诡谲亦不停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时局,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能掀起暗流。
朝安城中的一处宅子里,容貌周正的中年男人坐在屋内,长衫加身,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案上摆着茶,看似是在等人。
不多时,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魁梧身影迈步进来,其容貌赫然便是自西梁而来的晏贺。
“陈大人。”晏贺站在门口,目如鹰隼,“这个时候还敢入城,真是好胆识啊。”
陈文琅抬头缓缓笑说,“晏将军只身而来,也不遑多让。”
“谁告诉你我是只身前来?”晏贺扯了扯唇角,“陈大人莫非还不知自己的项上人头有多值钱?”
陈文琅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他说:“晏将军若真是想要封赏,又岂会同陈某枉费唇舌,令郎的事陈某也有所耳闻,那殷无峥分明就是要过河拆桥,连有功之臣都能杀,晏将军——自古不许将军见太平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
晏贺的脸色遽然难看下去,他冷声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个忠心耿耿的晏将军——”陈文琅拂掌而赞,画风陡然一转,“可晏将军,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人人都懂,既然来了,何必再说这些虚言,不如坐下喝杯茶,如何?”
说得是喝茶,但其意深远。
晏贺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向前走去,坐在了陈文琅对面,陈文琅的笑意蓦地加深。
“这杯茶,你给的诚意不够。”晏贺冷声。
陈文琅不疾不徐地说:“晏将军,你我是各取所需。”
晏贺微微眯眸,沉默了须臾,才说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饵,想必陈尚书不会看不出,逆水行舟又能有几分胜算?”
陈文琅笑说:“逆水行舟自然不妥,可倘若晏将军能想通…此局胜算尽在你我。”
晏贺并未搭话。
他私底下有过不少的动作,只怕殷无峥已经有所察觉,如今他已对晏家诸多不满,晏贺原本还自持功高劳苦以为殷无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从晏颂清死后,晏贺才发觉殷无峥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迟早会对自己下手。
于是可选的路便不多了。
沉默良久后,晏贺端起茶,缓缓地喝了一口。
陈文琅便也端起茶盏,笑说:“以茶代酒,晏将军,望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接连两日风平浪静,又一日,殷无峥坐在案前办政务,越隽亲自前来回禀。
“行宫外有人探听动静,杀了两个,跑了一个。”暗卫出身的禁军总督常年冷着一张脸,话少却干脆,权当没瞧见靠坐在窗前的前朝废帝。
“嗯,若再有,不必留情。”殷无峥吩咐。
放走一个,能透出去些风声,放走太多便无用了,正所谓过犹不及。
待越隽退下后,凤栩才懒散地笑了声,他颈侧还有殷无峥留下的斑驳吻痕,云白色的轻衫也被他穿出了风情。
凤栩的衣裳是殷无峥挑的,也是他亲手穿上去的,这次来清云行宫凤栩没带随身伺候的太监,殷无峥也不必去上早朝,更不再同官员们议政,这两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鱼咬饵了。”凤栩轻声说,“看来不会让我等太久。”
宋承观是条贪心不足的恶犬,倘若他真要逃跑保命,凤栩还真有可能拿他没什么办法,可偏偏宋承观不愿意放弃他在朝安城这么多年的谋划,不愿放弃他好不容易得来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怕凤栩光明正大地将这盘棋摆下,宋承观也会赌上这么一把。
比其城墙高耸的皇宫,这座无甚遮掩庇护的清云行宫要好下手得多,最要紧的是这里靠近西营,正是都统名为郑羡林的西大营。
殷无峥将堆成山似的折子理好,他在处理朝政上得心应手,却拿凤栩没什么办法。
从前是,现在还是。
“凤栩。”殷无峥忽地开口,“倘若此番事成,往事即了,该向前看。”
凤栩意味不明地笑着说,“哪有那么容易呢。”
近几日都是艳阳高照的天,可清云行宫内弥漫的肃穆气息一日比一日紧绷,住满七日后,天子终于下旨,明日午后启程回宫。
子时刚过,雾云殿外便传来越隽的声音。
他是暗卫,走路悄无声息,于是这说话声也是遽然响起。
“陛下,西大营动了。”
殷无峥与凤栩几乎是同时睁开双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谁都没有睡熟,甚至连衣裳都没脱,明日回宫,今日就是彼此最后的机会,果然,宋承观动手了。
周福在前提着宫灯引路,殷无峥与凤栩登上琼云楼,下方便是入行宫的长阶,再往下——是乌压压身着甲胄的士兵。
敌军马背上坐着个穿着不同的中年将领,西营都统郑羡林在此人身侧,越隽正率兵与他们对峙,凤栩在瞧见敌军统领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蓦地散去了,只剩彻骨的冰寒,是比这夜色还要浓烈的暗。
“陈、文、琅。”凤栩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连尾音都有些轻颤,憎恨与兴奋如火一般将他吞噬。
同时,陈文琅也看见了楼上那道削瘦青竹般的故人,眼神骤然涌上隐晦的暗光,但开口却是义正言辞的:“陛下莫怕,今日我等必斩乱臣贼子,复我大启河山!”
他又高声喝道:“殷无峥,你起兵谋逆,犯下欺君大罪,竟还敢自称为帝,藐视天颜,其罪当诛!今日我等替天行道,诛杀叛臣!”
“杀!杀!杀!”
西营的将士们齐声呼和,似要震破夜空。
然而就在陈文琅下令前的那一刻,凤栩平静的声音如一捧山泉,虽淡却不容忽视。
“谁说他是叛臣?”凤栩望着旧朝的将士们,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曾沾染过当年帝后与太子的血,甚至是那场死在宫变中的忠臣们,而今他们竟然口口声声以诛杀叛臣为名叫嚣,何其可笑。
“禅位诏书是朕亲手所写,殷无峥的皇位乃朕所授,何来谋逆一说,倒是尔等——既然陈大人口口声声自居贤臣,不如先将朕的天子印玺交出,如何?”
陈文琅面色一冷,“陛下定是受奸人所迫——”
“不错。”凤栩气力不足,却仍将字句说得掷地有声,“朕的确受奸人胁迫,尚书陈文琅,太尉宋承观,囚禁天子,窃国夺权,陈文琅!罪不容诛是你,死不足惜也是你!王朝兴衰更迭于史书之上不值一提,朕自认无治国之才,不通为君之道,天下非我凤氏之天下,江山乃是百姓的江山!既无才无能,让位于贤未尝不可!”
“凤氏先祖在上,凤栩让位于殷无峥,心甘情愿,大霄新主,定名垂青史!”
他这样郑重而坚定地肯定了新君的身份,从今日起,大霄新君的皇位名正言顺,再无人能置喙。
044.孤王
琼云楼上,从来都运筹帷幄的殷无峥始料未及,凤栩的所作所为不在计划之中,但他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孱弱削瘦的前朝旧主无畏坚定,他站在高处俯瞰着围宫奸佞,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以自己为垫脚石送殷无峥一条坦途,让所有人都知晓,殷无峥的皇位堂堂正正,他朝史册之上,殷无峥也不必背负谋逆造反的罪名。
谁都不曾料到凤栩会这么做,前朝废帝为新君铺路是前所未有的事,可凤栩就是这样掷地有声地广而告之,将他让位于殷无峥的事昭告天下。
陈文琅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去,他知道凤栩对殷无峥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竟然能离经叛道到这种地步,不仅将凤氏的江山拱手让人,甚至还当众承认让位他人,果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为了个男人竟然这般荒谬。
电光火石之间,陈文琅怒喝:“陛下定是受奸人胁迫!儿郎们,杀进去!”
受世家驱使的兵马如潮水般涌来,越隽率禁军奋勇厮杀,兵戈相接发出尖锐铮鸣,银武甲于月下溅上猩红,凤栩在厮杀中转头看向殷无峥,他似有所怅然,而那情绪也只存在于片刻,须臾过后便化为乌有。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所有了,殷无峥。”他轻声说,“接下来,该换你为我完成夙愿。”
仍是将之当做交易般地口吻,可殷无峥又怎么会不知道,凤栩本不必如此,宋承观和陈文琅同样是殷无峥的心头大患,即使没有凤栩他也不会放过这两人。
凤栩根本不必这样倾尽所有来换。
这从来都不是一场交易,是时隔太久太久之后,殷无峥方才瞧见的凤栩那颗炙热坦诚的痴心。
“凤栩…”殷无峥的神色在一刹那难以言喻,却又瞬时一凛,他蓦地伸手捞过凤栩,一支流矢擦着凤栩的箭而过,若是他再迟一步,那箭便会穿透凤栩的喉咙。
殷无峥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这箭并非乱箭,分明就是冲着要凤栩的命而来的。
殷无峥往下一瞥,正好瞧见又一次搭弓挽箭的郑羡林——方才那支箭正是出自他的手。
计划有出入,他们想要凤栩的命,短短几息之间,殷无峥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他们不仅想借机杀了自己,更想连同凤栩一并葬在这儿,之后……想要个所谓的凤氏皇裔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凤栩神色平静,哪怕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为引蛇出洞,越隽率领的亲兵看似远少于西营,但越隽出身暗卫——殷无峥可不止有明面上这些亲卫,就在刀剑相接之时,无数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自黑夜中浮现,他们是暗处的影子,手中用的并非刀剑,而是弯刀与棱刺,杀人手段更是利落诡谲。
这样一支队伍在正面拼杀的战场上或许用处微小,但眼下越隽的兵马与西营纠缠,便给了暗卫出手的机会,神出鬼没地在战局中夺人性命。
凤栩从殷无峥的怀中抽身站稳,他望向楼阁下的战局,陈文琅虽曾是武将,但到底养尊处优做了两年的兵部尚书,没打上多久,便已显出颓势。
可凤栩的神色却不见欣然,他微微蹙眉,沉声道:“宋承观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这头老狐狸。”
“不碍事,凤栩…”殷无峥话未尽,便听得有人仓促来报。
“陛下!段将军的兵马被晏将军拖延在城门处。”那人语速虽快却并不慌乱,“北营的兵马从行宫后包抄而来,越隽总督让属下来请陛下先行离去。”
殷无峥自然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段乔义手中攥着南营,南营中被并入了不少西梁而来的兵马,晏贺拦不住他多久,何况凤栩还在这里……
殷无峥当机立断,“先走。”
一支亲卫随行护驾,殷无峥带着凤栩从清云行宫的东边的偏门走,前有西营,后有北营,清沐河环朝安流淌,南边便是荷花池,刚出宫门,便是满地的尸首,殷无峥凭借服侍认出,这是之前值守于此的亲卫。
“护驾!”随行的亲卫嘶声喊道。
刹那间,无数弩箭如密雨般射出,亲卫猝不及防下死了大半,殷无峥揽着凤栩躲入门后,凤栩被他按在胸前,恰能听见他胸膛内有力而平稳的搏动。
门缝内可窥外边境况,许多黑衣人出现,殷无峥的亲卫们根本不敌。
“是死士。”凤栩低声说。
殷无峥自己也养着暗卫,怎会瞧不出这些埋伏于此二话不说就下杀手之人的底细,他低声说:“清云行宫不小,你寻个地方暂躲片刻。”
他正要有所动作,却忽地被凤栩按住了肩。
“该暂躲的是你。”凤栩的声音冷静到全无波动,“亡国君本不该活到今日,殷无峥,你要长命百岁。”
“凤栩!”殷无峥因震惊而扬高声,可凤栩却对一同躲进门劫后余生的亲卫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带你们陛下走,等到段将军的援军就安全了!”
与前朝废帝相比,显然是新主更要紧,几个亲卫对视一眼,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便将殷无峥拖着往后走。
“凤栩,你胡闹!”殷无峥从未见过这样的凤栩,他沉静自若地脱去了那身碍事的宽袖袍子,从地上捡了把银光料峭的长剑,机弩绑在他清瘦的腕子上。
他不肯离开,几个亲卫竟也压制不住他,凤栩眉心轻蹙。
“殷无峥,是你别再任性才对。”凤栩说完,后退一步后,对殷无峥微微露出笑,“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吧,殷无峥,我从前不会做这样的事,现在也不会,只不过如今能把宋承观和陈文琅送下去的只有你而已,所以——”
“滚吧,别在这里碍事。”
身形单薄的凤栩气势陡然而变,似乎这两年而来压抑的怨气与憎恨都在这一刹迸发,恨与爱此刻在他身上交织成锐利如刀刃般的锋芒,是复仇也是守护,他猛地推开了那扇宫门——
这样的背影,殷无峥也曾见过一次,是他们相识的第三年,也是分别的那一年。
凤栩纠缠近三年,期间用尽无数手段,那次他命人演了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殷无峥还记得彼时凤栩那个演技拙劣的背影,在漫长而无形的时光中,这两道身影逐渐重合——
他曾对凤栩的真心嗤之以鼻,狠狠插在凤栩心头的那把名为无情的刀,终于在两年后的今日,正中了自己的心口。
“凤栩!!”殷无峥终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他竭力试图挣脱,狠声怒斥:“放肆!还不放开朕!”
凤栩听得见身后的咆哮,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死士都是十里挑一的好身手,当年的靖王也曾读书习武,但他拳脚功夫本就一般,这两年的搓磨下来更是虚弱不堪,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但——
没关系。
哪怕能拖延片刻也好。
他是大启最后一位君王,他不要死得不堪又可笑,他要选择自己的死法——天子即便是死也要坦荡无畏。
何况他死而无憾了。
凤栩靠着机关弩箭杀了两人,之后便是节节败退,他的身上被利刃留下伤痕,每一次挥剑都只能尽力阻挡,他在群攻之下甚至没办法为殷无峥多拖延一点时间,他窥见无数道寒光落下,酸软的手臂抬起,以剑身阻挡锋刃,可自剑鞘传来的巨大压力迫得他膝盖一弯,单膝狠狠砸在石子路上,剑刃已出现缺口,他脊背挺直,握剑的手却在颤。
到此为止了,凤栩有些解脱地想,终于要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就在他已经快握不住剑也撑不住的时候,一道身影迅疾如闪电般出现在死士身后,长剑挥下,眨眼间便杀数人,血色迸溅在他神色森寒冷冽的脸上,凤栩愕然抬眸:“殷无峥…”
殷无峥不语,也并不与死士正面相抗,杀了人便干脆利落地退开,动作飞快揽起凤栩横抱在怀,转头便向行宫内跑。
“殷无峥…”凤栩还有些没回过神,“你怎么…”
殷无峥脸色紧绷,凤栩只能瞧见殷无峥似乎因紧咬后槽牙而绷紧的下颌,却并不答话,他步履生风般跑得飞快,哪怕怀里还抱着个凤栩也依旧稳当,凤栩终于回神,他发现殷无峥并未在行宫内躲藏,而是径直跑向了正在交战的正门。
凤栩还想说什么,却在某一刻神色骤然一变。
熟悉的、令他作呕的渴求正在悄然萌芽,竟然在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凤栩的脸色转眼间灰败下去,他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话来。
“放下我,殷无峥…我宁愿就这么死在这儿!”
殷无峥动作不停,却也已经听出凤栩语气的怪异之处,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中,他甚至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在颤抖,就连方才的生死之间,凤栩都不曾这般畏惧。
可他也仅是轻一抿唇,将抱着凤栩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绝不放手。
045.秘密
段乔义奉命值守皇宫,实为暗中援军,但出城时瞧见拦在路上的晏贺时,段乔义也不觉得意外。
这也是陛下忌惮他的理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眼下这支兵马中除却寻常将士外之人却只听晏贺的命令,而晏贺也曾屡次挪用其他军营的补给军饷,中饱私囊之余便是用以收买人心。
尚未入夜时,甫一得知西营悄无声息地调兵动静,段乔义当即便要出宫——便与晏贺于城门外狭路相逢。
“段都统。”晏贺在马背上冷笑,“陛下既然让你在宫中值守,不知段都统这个时候调兵遣将,是想往哪儿去啊?”
“何必明知故问,晏大人。”
段乔义在夜色中用拇指推开了刀柄,寒刃泛起森冷的光。
他高声喝道:“南营奉命行事,无关人等退开!”
晏贺后方的将士们当即狐疑,皇权至上是刻在他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准则,而新君的杀伐果断有目共睹。
“儿郎们,休听他诡辩!”晏贺手握长枪喝道,“此人违抗谕旨私自调兵,将之拿下!”
晏贺在军中积威甚重,只是一言,方才还慌乱的将士们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对南营亮出兵器。
段乔义目光沉冷地瞧着晏贺,长刀出鞘。
他沉声吩咐:“拔刀。”
南营将士亦纷纷拔出长刀,刀锋直对晏贺与其兵马,就在段乔义遥遥将刀尖指向晏贺时,一支箭冲天而起,在夜空中轰然炸开,刹那浓烟滚滚,如施号令——南营的其他将士就在附近!
段乔义的声音杀机森然,“活捉他。”
夜色晦暗,映得晏贺神色在一刹阴沉下去。
夜幕下的清云行宫浸上了血色,朝代更迭看似只是史书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可新朝往往是由鲜血与性命浇铸而成,仍沉醉在腐朽旧日中风光的权贵不甘心就此失去曾经的奢靡,于是万千将士们的血融进了这片曾历经数次易主的山河。
战场是没道理可讲的地方,没人能做到真正的算无遗策,哪怕殷无峥早有布局,却还是因这批死士而出现疏漏,对方人多势众,杀宫门值守抢占先机,偷袭取巧又杀其亲卫,若非殷无峥躲得快,此刻他也会在宫门前被乱箭射成刺猬。
殷无峥抱着凤栩躲入一处宫殿,藏身在嶙峋假山石之中,而凤栩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遍身冷汗,加之他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裳,殷无峥不知他究竟伤得重不重,外边有死士四处搜寻,他又不敢妄自开口,便凑到凤栩耳边以气音低声:“伤哪儿了?”
凤栩咬紧牙,下颌却在紧绷中细微轻颤,整个人抖得仿若雨中海棠。
他没有应声。
身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流的血不少,真正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是沁入骨血、脏腑乃至于每一寸皮肉中如跗骨之蛆般被啮咬啃食的痛苦。
凤栩在两年里曾经历无数痛苦折磨,但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这种从内而外几乎要将他消融瓦解掉的痛楚,是难以言描的剧痛与空虚渴求,不仅是肉身的痛苦,更是意识的摧折。
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缩紧、移位,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在痉挛,凤栩有些绝望地想倘若世上真有所谓的天命,那他或许……当真是那个不被眷顾之人。
分明不该是今日。
一切精心的算计都在天命前变得可笑又无力。
在殷无峥难掩关切的注视下,凤栩艰难地、缓缓地勾起一个惨然的笑,而后便用沾血的手死死掩住了唇,将痛呼与呜咽都咽了下去,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殷无峥的小臂,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仅仅是一下便松了力道。
他分明没说话,但殷无峥却懂得了他的意思——正事要紧。
殷无峥将凤栩安置在假山石的隐秘角落中,用口型示意:“等我。”
凤栩的手指再一次收紧,像是回应,而后自己松开了手,蜷缩进了假山石的阴影当中。
殷无峥选择退避是因为失了先机,但他不会一直让自己这样被动挨打,哪怕当初身陷朝安,他都能在朝安城暗中布置自己的眼线。
借着浓墨般地夜色,殷无峥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暗处——他的本事并不输于暗卫。
死士们四散搜寻,有人经过殷无峥前方时似乎察觉到微弱的鼻息,心头骤然泛起悚然,可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暗处伸出的修长双手扶住了脖子,那双手灵巧的一扭,黑暗中响起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随即一切归于静寂。
宫外的厮杀仍未休止,宫内则悄无声息地展开另一场屠杀。
但殷无峥不敢离凤栩太远,只徘徊在附近,偶尔会故意露出些许声响,引人前来后再干脆利落地下手,从弃子走到今日的殷无峥对这种事已经十分熟稔,但死士足有上百,殷无峥又因凤栩而束手束脚,暗中斡旋之际仍未占据多少上风。
他心中暗急,凤栩适才的模样分明是有大问题,但此刻危局尚存,殷无峥下手便愈发狠戾。
终于——
殿外的厮杀有了结果,越隽与段乔义也得知陛下退路处守着的亲卫尽已丧命,刚从西营、北营联军之战中取胜的禁军飞快散开在这座行宫中,侥幸未死在殷无峥手下的死士们迎来更加残酷的屠杀,如同瓮中之鳖般被捕杀。
“陛下!”
段乔义与越隽瞧见完好无损的殷无峥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跪地异口同声地说:“属下来迟。”
“无碍。”
殷无峥敷衍地留下两个字,他扔下手中从死士那抢来的剑,大步流星走向层叠摆放的假山石,又吩咐了一声:“传太医。”
他匆忙赶回凤栩的藏身处,瞧见不见光的角落里蜷缩着的那道身影时方才松了口气。
“凤栩,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着,但没有得到回应,就在向前靠近时,殷无峥听到了一声压抑到极低的闷哼,夹杂着痛苦与克制——直到走近,殷无峥的神色骤然怔住。
借微弱的月光,他瞧见凤栩苍白如纸的脸色,他整个人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被冷汗打湿的乌发贴覆在脸颊,乌黑的双眼内盛着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绝望,一只手压在心口,另一只手……抵在假山石尖锐锋利的边缘,五指紧扣着坚硬的山石,指甲折断,掌心抵蹭锋锐的岩石边缘,鲜血顺着山石往下滴落。
右手,疤痕。
殷无峥喉间干涩:“凤栩…”
而凤栩在漫长的等待中,不止这一刻,更是这两年里,在殷无峥那声“我回来了”中,感觉自己等到了属于他最终的审判,大抵是前二十年太过顺心顺意,自宣德门之变后,天命便再也不肯眷顾他,尤其是此刻……心存死志的旧主以这样苟延残喘的姿态活了下来。
凤栩眼中仅有寂灭,他知道他最大的、最不堪的、最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将无处遁形。
殷无峥俯身,将凤栩死死扣在岩石上的手轻柔掰开,他不忍去看凤栩血肉模糊的掌心与残损不堪的指尖,就这么将遍身血汗的凤栩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像是终于打破了凤栩始终坚持着的那层壁垒,不自觉抽搐的指尖攥上了殷无峥的衣衫,凤栩的神情悲切又急迫,他颤声开口:“殷无峥…”
殷无峥动作微顿,“我在。”
像是自觉过于冷淡,又低声说:“别怕,太医很快就来。”
“不……”凤栩从唇齿间挤出的字句都仿佛带着锈腥,“长……长醉……”
他颤抖的字音不甚清晰,殷无峥耐着性子仔细听,才听清凤栩说得是三个字——长醉欢。
长醉欢。
那些电光火石的、从未被留意的细节,此刻却赫然间被殷无峥想起。
“何以逍遥去…唯有长醉欢。”
明心殿大火后,凤栩要见赵院使,那日他与赵院使出门后,隐隐听见寝殿内的凤栩念了一句。
“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那日段乔义的话也在此刻被回忆起。
以往被忽略的东西此刻被凤栩提及,用那样渴求又憎恶的语气,殷无峥隐隐窥探到了凤栩小心藏起的秘密,可无论是什么……他眼中只有凤栩如今的模样,他总以为所见的凤栩已经足够惹人怜惜,而后便又发现凤栩身上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伤。
殷无峥的沉默却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凤栩,他眼中已经不再清明,深藏着的恐惧与痛苦渐渐浮现,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抓殷无峥的衣裳,一字一句近乎破碎般从喉间挤出。
“寝殿……回,回寝殿……”
几个字而已,他说得异常艰难,断断续续。
犹如幼鸟的悲鸣。
“求……”
“求你……”
殷无峥不知道长醉欢是什么,可凤栩的话让他几近木然地顿了片刻,而后竭力忍下事情超出掌控后的惴惴不安,低声应:“好,好。”
“我带你回去,回寝殿。”
046.执念
殷无峥抱着凤栩一路行色匆匆,连前来回禀的越隽和段乔义也没插得上话,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两人的身影远去。
段乔义瞧见凤栩那一身的血,就知道陛下的太医是为谁而传,他轻啧出声,眉心也跟着皱起。
瞧出他的不耐,素来沉默的越隽罕见地开口解释:“凤帝值得陛下挂怀。”
段乔义一愣,越隽是暗卫出身,跟个游魂似的寡言少语,连段乔义都没听他开过几次口,没想到越隽竟是为了凤栩说话。
越隽不知凤栩为殷无峥提剑挡在宫门,可他见过凤帝在琼云楼上如何怒斥陈文琅等旧朝臣,坚决无畏地为殷无峥正名,待他说罢,段乔义也收起了那副不耐的神色。
段乔义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他…是个痴人。”
明心殿前纵火自伤只为护嫂侄,琼云楼上出言为心上人正名,少有人能做到凤栩这样坦荡赤诚,仿佛只要是他认准的人,就能得到凤栩倾尽所有的真心。
可偏偏,这世上从不缺阴谋诡谲,也最不容痴心人。
回到寝殿的那一刻,虚弱颤抖的凤栩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力道大到连殷无峥都招架不住,就像发了疯的垂死挣扎一样。
“放开,放开我…放开我!”
“凤栩…”
殷无峥只得松开桎梏。
凤栩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他扶着桌子近乎迫不及待地奔向窗前的案几,用血肉模糊的手掀开漆木匣子,从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因为双手颤抖得太厉害,他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之打开,分明只是几个动作而已,凤栩的喘息却粗重急促到仿佛耗尽力气。
他的动作太急切,瓶子里猩红的小药丸忽然洒在了地上。
凤栩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剧烈的痛苦,他顾不得许多,跪下去便捡起一颗,混着灰尘与自己的血匆忙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而后他便骤然失了力气,倚靠着桌腿瘫坐下去。
凤栩在满室昏暗中无处可藏,他的一切都被赤裸地剖开,捧在了殷无峥的眼前,被碾碎的骨头、搅烂的血肉,面目全非的、体无完肤的、碎裂到再也无法拼凑的凤栩。
黯淡而灰败。
殷无峥几乎不敢相信捡起地上药丸往嘴里塞的人是凤栩,是曾经在朝安城中金尊玉贵张扬跋扈的靖王,那个小凤凰被彻彻底底地碾成齑粉,而后重新粘合、拼起,成了如今他眼前的旧朝君王。
在彼此沉默了半晌后,殷无峥缓缓向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凤栩知道他在靠近,他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骤然的解脱中仿佛被撕扯成了两份,一个用惊恐绝望的声音不断哀恸惨叫,叫嚣着逃离,而另一个以蛊惑人心的语调要他承认吧,将一切都说出来,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一个呢?
大家要一起坠入深渊,一起痛不欲生。
凤栩滞涩的思绪仿佛被操控,他缓缓抬起空洞无神的双眸,对上了正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殷无峥的视线。
他正想要开口,尽管自己都尚未想好要说什么,轻柔的触感就落在了脸上,凤栩怔怔地愣住。
——是殷无峥,殷无峥正擦拭他脸上沾染的血迹,温和的、轻柔的。
凤栩就在这时从混沌中寻出了一丝清明,泪珠倏尔从眼角滑落,他别开了脸,哑声说:“殷无峥,你出去吧,我不…”
他话未尽,便被以不容抗拒却足够温和的力道拥了过去。
“凤栩。”殷无峥用柔和而坚决的语气低声说,“你赶不走我的。”
凤栩终于彻底失了气力,他沉默地在殷无峥怀中阖起眸,任由殷无峥小心地将他从地上抱起,挪去了榻上安置,又为他将占满血污的衣裳退下,与死士的交手让凤栩身上又多了许多条刀刃所留的伤,但都只是皮外伤而已,还没有当日被晏颂清伤的左手严重。
唯有留在凤栩右手的伤最惨不忍睹,指甲断裂,指尖破碎,掌心更是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掌心那磨平了掌纹的疤痕从何而来,殷无峥便也知道了。
所以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初次发生,殷无峥有太多事想问。
分别的这些年凤栩究竟经历了什么?
长醉欢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对上凤栩噙着泪与绝望的双眼,殷无峥便一个字都问不出,他怎么忍心在此时提起那些将凤栩生生碾碎又重新拼凑的过去,也做不到逼着凤栩亲口说出来,更何况——他总能查到的。
于是他小心地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擦拭干净,仔细地为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敷药、包扎,就在清理他裸露鲜红血肉的掌心时,凤栩瞧着小心翼翼的殷无峥,木然地开了口:“不必这样小心,殷无峥,我不疼的。”
殷无峥抬眸瞧他,在凤栩麻木的神情中,明白他所言非虚。
而凤栩在对上他的眼神时,竟微微勾起了唇,露出毫无温度的笑。
药效在发作,长醉欢就是这样厉害的东西,能让人不再痛苦,哪怕明知那短暂的欢愉是一触即溃的云雾,却还是令人心甘情愿地在它编织好的幻境中沉沦,意识仿佛坠入深海,在无尽的虚妄与欢愉中不断地下沉。
他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你不想问我么?”
柔暖的烛光落在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内,泛起点点如星火般细碎的微光,那实在太过微弱,照不亮笼罩着凤栩的灰暗长夜。
殷无峥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长醉欢是什么?”
凤栩遽然笑出了声。
“这就是长醉欢。”凤栩指了指自己残破不堪的右手,神情倏尔灵动起来,变得讥诮又阴郁,“千金难换的长醉欢…让人忘记痛苦,堕于欲念,如坠…极乐。”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隔一段时日便出现的怪异举止,还有重逢那夜将手伸向烛火的凤栩,想必都是因长醉欢之故,但殷无峥知道长醉欢的作用绝不仅仅如此,从适才凤栩得不到长醉欢时几近崩溃的反应中,殷无峥窥见了长醉欢的险恶之处。
就在此时,外头收拾完残局的周福禀报太医已到了院子,只不过这次随行而来的并非是赵院使,凤栩便说什么也不肯见,便只能由殷无峥为他处理伤势。
凤栩本该很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可长醉欢让他不受控地亢奋,哪怕代价是清醒后的翻倍虚弱与疲倦。
他换上了干净的雪缎袍子,衬得整个人更苍白如雪。
“陈文琅呢?”凤栩问。
殷无峥微顿,对外唤了声周福。
周福才是殷无峥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与心腹,本该随身保护殷无峥,可这次战局中,殷无峥要他无论如何找机会活捉陈文琅。
“陛下。”进门的周福对凤栩也行了一礼,“幸不辱命,陈文琅与郑羡林都被暂且关押在行宫,越隽已去审宋承观的下落。”
靠坐在软枕上的凤栩猛地坐直身,他原本平静木然的脸上刹那焕起神采,受伤的右手直接按在了榻上。
“抓到他了?”凤栩心中报复的施虐欲翻腾着烧灼理智,却被殷无峥猛地攥着手腕按回了榻上,他也不恼,而是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子,语气因兴奋沁染上压抑不住的颤抖,“把他带来,殷无峥,把陈文琅带来,你答应过我的。”
殷无峥的眼神幽深,牢牢桎梏着凤栩受伤的手,和缓地低声:“别急,我带你去见他。”
凤栩便安分下来,他的意识陷落在五光十色的山霭云雾之间沉浮不定,唯有那么一丝清明而已,因仇恨而烧起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地轻颤,他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轻地应了声:“好啊。”
长醉欢的确让凤栩暂且感知不到痛苦与难过,看似是好事,但在殷无峥看来,这个时候的凤栩还不如适才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会崩溃的他。
但他知道凤栩对陈文琅的憎恨与执念,也不忍回绝凤栩的要求,于是便只能说到做到,亲自带着凤栩去见陈文琅。
清云行宫是为享乐而修建,自然没有专门关押犯人之处,陈文琅等人被关押在一处偏殿,段乔义和越隽连夜审讯,分别将陈文琅和郑羡林单独关押受审,陈文琅正是落在了越隽手里。
行宫不比牢狱刑具那般五花八门,但越隽的手段也不会因刑具而受限,凤栩被殷无峥牵着走到了偏殿,远远站在门口时,便听见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他歪了歪头,阖眸静静听了片刻,才睁开眼叹息般地说:“好听。”
甫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凤栩瞧见了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让他痛恨憎恶到无时无刻不想着撕碎的脸。
越隽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匕首,陈文琅被捆在椅子上,惨白的脸因剧痛而狰狞,十指鲜血淋漓,地上散着剥落的染血指甲,不难看出适才越隽是在做什么。
凤栩终于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并非是长醉欢带给他的虚幻,而是真切的畅快。
047.苦果
“参见陛下。”越隽给殷无峥行礼后,也对凤栩一礼,这才说道:“臣正问他宋承观的下落,尚无结果。段都统也已审过晏贺,正在审郑羡林。”
陈文琅还算有些脑子,他知道自己落在殷无峥手里必死无疑,如今还活着是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东西来,不说还有一线生机,倘若说了才是真的死到临头。
他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嗬嗬地自喉间挤出干涩生锈似的笑,在与凤栩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神色骤然变化。
泛起了某种稠腻的、阴冷的欲,还有高高在上的轻蔑。
“哈……是,是你啊。”陈文琅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潮湿沉冷,恶意森然的两个字自他唇齿间以戏谑的语气念出,“陛、下。”
凤栩的神色却只是亢奋依旧,他往前迈了一步,仔细地将陈文琅凄惨的模样看了又看,随即回以了同样饱含恶意与冰冷的一声笑。
“好久不见,陈大人。”他缓缓地说着,“你不肯说宋太尉的藏身之处,是怕死么?”
陈文琅低低地笑了,声音因疼痛而显得扭曲,“谁不怕死呢,就算是陛下,当年不也为了活下去……跟狗一样摇尾乞怜么?”
当年。
是凤栩最最不堪的那两年。
但凤栩的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他其实连陈文琅说了什么都没听真切,那些恶心的字音模糊得好似远在天边,长醉欢令他神思恍惚,意识正缓缓堕入难以感受到悲伤痛苦的极乐妄境。
所见皆是光怪陆离的滔天黑浪、猩红山岩,恍若地狱般的景象中,混杂着凤栩过往记忆的斑驳碎片,他如同局外者一样地瞧着曾经的自己,风光,落魄,最终化作了如今的他自己——遗留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
于是这一切统统化作急于宣泄的欲,他想要将陈文琅抽筋拔骨凌迟剖心,以此祭奠死在前朝的人,还有……死在前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越隽手中那把染血的匕首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将包扎的纱布染红。
“拿来,给我。”
越隽愣了须臾,下意识看向殷无峥。
殷无峥在短暂的犹豫后微不可闻地轻叹出声,“给他。”
依往日所见,这个时候的凤栩格外偏执,连在榻上都索求无度,谁也劝不了他,何况……小凤凰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
越隽领命,将匕首送到了凤栩血淋淋的手中,凤栩就这么以伤手握紧了刀柄,一步步走向陈文琅。
他自语般低声说:“陈大人怕死,应是还不知何谓……生不如死。”
陈文琅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以至于他的轻蔑都沾染上了自己都不知晓的畏惧,他甚至试图挪动身下的木椅后退,但却只能看着凤栩不断地逼近。
年轻而瘦削的前朝君主带着憎恶与仇恨挥下了刀,长醉欢令他如醉梦中,却也令他不畏疼痛,于是握刀的手淋漓滴落下鲜血,凤栩犹不自知。
与此同时,室内包括越隽在内的人都露出略微诧异的神色。
都是战场上刀光剑影中活下来的人,谁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还是因凤栩的手段而惊诧。
那前朝君主用刀刃一点点磨着陈文琅的手,从指尖开始一丝肉一丝肉地剔,刀刃之下的刮骨声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亲眼瞧着自己被剔去皮肉露出森森沾血人骨的陈文琅,相比于剧痛,恐惧更令他崩溃。
“凤栩!住手!住手啊!!”
“啊——!!”
“你,你…凤栩!!”
陈文琅再没有方才对待凤栩的冷嘲热讽,他的惨痛哀嚎比其方才还要凄惨,许是离得太近,凤栩听得也真切了许多,连长醉欢也难以抹消的郁气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倾泻而出之处,凤栩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呵…呵,哈哈哈…”
初时的低笑逐渐在陈文琅的手逐渐变作掌骨时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他笑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长醉欢的药性尚存,凤栩连悲恸都做不到,他在沉沦起伏的混沌中被迫欢愉,又在其中陷入更深更暗的绝望。
长醉欢,长醉欢,是陈文琅赐予他的末路。
凤栩的恨岂是一只手便能抵消的,他几乎被这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焚尽残躯,就在凤栩笑得手都在发抖,连刀都握不住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有力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凤栩。”低沉的声音响起。
凤栩在浑浑噩噩中顿住,随即那匕首便被人拿走,握着他的手用上了些力气,凤栩就这么被牵着退了两步。
陈文琅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殷无峥将凤栩带回了自己身边,目光在他已经在滴血的指尖瞧了几息,夺走了那把染血的刀刃,才轻声说:“够了,等你伤好了,再将他交给你。”
“我…”
凤栩刚说一个字,便被殷无峥连搂带抱着往外走,还不忘将匕首扔到后边,对后边吩咐:“弄醒他,继续审,找出宋承观来。”
越隽接住匕首,看了看昏死过去的陈文琅和他已经只零星挂着几丝肉的森森掌骨,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微妙神情,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遵命。”
凤栩似有不甘,还想挣扎,却被殷无峥一把抱起强行带走。
回去的一路上,殷无峥一边桎梏不断试图挣脱却力道微弱的凤栩,一边下达一条又一条的谕旨。
“明日回宫,逆贼一同动身,回城后押送入刑部狱中。”
“晏贺入死牢,听候发落。”
“还有…让赵淮生入宫。”
一直到回了之前的寝殿,凤栩还在低声说:“殷无峥,放开我,你放开我——”
"老实点。"殷无峥禁锢得更紧,将人扔到榻上,殷无峥发觉与这个时候的凤栩讲道理根本无用,他听不进去,便干脆以力压制。
先前为凤栩用的伤药与纱布等物件还未收起来,正好替凤栩将右手的伤重新敷药包扎,掌心血肉模糊,痛于此刻的凤栩而言也会被长醉欢扭曲为怪异的欢愉,他反倒安生了下来。
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凤栩不再挣扎,静静地靠在殷无峥怀里——他的味道凤栩已经很熟悉了。
等殷无峥为他将伤口重新包上,低低唤了声“凤栩”却没得回应,再低头去瞧,缩在他怀里的凤栩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凤栩……”
殷无峥又低声,如同叹息,低沉嗓音夹杂着犹为复杂的情绪。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悔的一日,更不曾想过他会有溺于情爱之时,可纵然心如百炼钢,他依旧为凤栩而动容,为他而心软。
当年那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小凤凰眉眼间皆是狡黠,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还回过头来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分明是在说“救你的可是我呀”,生怕别人不晓得这是他故意弄出来的局面,又笨又好笑。
可不过两年的时间,凤栩已经成为了那个可以提剑为他守在宫门的人,当初的稚嫩少年成长为能担当起君主重任的青年,然而在殷无峥看来,这对凤栩而言这算不得好事。
他是破碎的白瓷,而殷无峥连修补都无从下手。
有生以来,殷无峥只在凤栩身上感受过何为挫败。
当年未能让凤栩收手,如今不知如何施以援手,就好像从一开始便错了,凤栩说得没错,他总是迟一步。
迟一步疼他爱他,迟一步回到他身边.
凤栩坠入了一场荒诞诡怪的梦中,呼啸的狂风吹起漫天的鲜血,无际黄沙中铺满折戟断剑,他仿佛是一叶小舟,又或是微小蜉蝣,被裹挟着在充斥死寂与绝望、无边而无际的混沌之中沉浮颠簸,没有来路,没有归处,他被撕碎扯烂,残缺不全的躯壳熔炼成一捧沙石,再被风吹卷着散落,堕入永不见光的深渊。
——粉身碎骨。
凤栩遽然惊醒。
他睁着眼怔怔了好半晌,才发觉自己是在正摇晃赶路的马车里。天子御辇,铺了极厚软的毛毯,上头还垫了层竹面凉席,凤栩头痛欲裂,似冷似热,浑身虚软提不起力气,身上那些伤痛更是在药性褪去后翻倍地找了回来。
尤其是右手,那疼痛凤栩已经很熟悉了,他没有作声,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马车的顶。
而他正枕在一人的腿上,还能嗅到他身上熟悉至极的气息,可若说凤栩此刻最不愿见到谁,那必然也是他……殷无峥。
“凤栩?”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还是烫,赵院使已等在净麟宫,咱们快到了。”
凤栩不应声,而是缓缓阖起眸。
他也从未这样渴求过长醉欢,渴望再回到那场混沌的梦里,粉身碎骨也好,永不超生也好,堕入地狱也好,无论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只要……逃开那道含着关怀与疼惜的眼神。
可药性消失后,深刻入骨的痛楚与哀恸亦如潮水般涌来,蚀骨挖心亦不过如此,凤栩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048.摧折
圣驾回宫便直奔净麟宫,赵淮生早等在这儿,他已经得知凤栩又受了伤,但瞧见被殷无峥抱出来面色惨白木然的凤栩时心头还是猛地一跳。
在看见凤栩掌心的伤口时,赵淮生的脸色顷刻间复杂至极,从头至尾,屋中死寂。
换好药后凤栩便一言不发地面朝里地侧身趟过去,殷无峥抚了下他的鬓发,便起身离开。
赵淮生提着他的木箱,等在院子里,见殷无峥出来,又往远走了走,殷无峥便也跟上去,直到离凤栩的寝宫足够远,两人才停下脚步。
殷无峥本想开门见山,可赵淮生却先他一步开口。
“小殿下掌心的伤,老臣并非初次见着,想必,陛下也知晓因果缘由了。”
殷无峥声音发紧,他说:“是,所以长醉欢是什么?”
赵淮生笑了声,却含着无尽嗤嘲,又叹息道:“长醉欢啊,长醉欢…老臣早年游历四方,曾得见一杂记,里头记着四百余年前,大启的太祖皇帝都还不曾出生时的前朝,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彼时战乱频发,西南边陲有一小国,军中将士不畏生死不惧疼痛,凭借那支无畏无惧的兵马,这小国在狼烟四起的乱世中得以自保,可惜最后还是被兵灾覆灭,皇室遗留一药方,服下此药者,纵是烈火焚身亦无所觉。”
“名为,葬天南。”
“后来,此药流入中原,大受权贵喜爱,将之奉若珍宝,千金难求。”赵淮生的语气陡然染上难抑的愤怒,却又在刹那间变为无力叹息,“此药并非是令人无畏痛觉,服药后,如坠极乐之境,光怪陆离的幻象不辨真假,如梦似乎的欢愉登临极致,欲念疯长,即便是剧痛也难将之唤醒,权贵们沉醉于不存于世的幻境中流连忘返,于是便将这药换了个名字。”
“即为,长醉欢。”
“世间事物此消彼长,既得了好处,就当付代价,只要用过一次长醉欢,余生便再离不得这东西,否则会如何……想必,陛下也见识过了。”
上瘾。
殷无峥脑中浮现了这两个字。
长醉欢会令人上瘾,凤栩离不开长醉欢,但若仅仅如此,只要给他就好了,可看见赵淮生沉重无奈的脸色,殷无峥缓缓说道:“倘若给他呢,会怎么样?”
赵淮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是不忍答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陛下以为,当年西南小国为何而亡,而长醉欢如今也销声匿迹,甚少有人知晓,还有……陛下可还记得赵邝吗?”
即便早有猜测,在想起赵邝那副骨瘦如柴疯癫无状的样子时,殷无峥的心还是跌入了谷底。
赵淮生苦笑道:“长醉欢的代价…远远超出它所带来的益处,它令人如醉梦中,也能侵蚀人的智识,它能令人无畏苦痛,也能赋予新的苦楚。小殿下的身子日渐衰败,筋骨、血髓、皮肉,他已用了长醉欢近在两年,初时,他每月只服用一次也不会发作,之后便是二十日、十五日,直到有朝一日……或许会每日,或许会每个时辰,但老臣无从知晓,因为……”
他顶着殷无峥愈发阴沉的神色,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没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殷无峥终于感受到长醉欢的险恶之处,它用欢愉换取人命,先令人体会无上极乐,再收取代价——将身体侵蚀殆尽,更恶毒的是还会令人上瘾,用过一次便摆脱不掉。
而凤栩……他早知自己活不长久。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日沉默瞧向窗外时的眼神,他在瞧什么呢,亘古永恒的江山,巍巍屹立的皇宫,遥遥漂浮的云雾,还是……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属于自己的末路。
“怎么救他?”殷无峥问。
赵淮生便说:“很简单,却没人能做到。”
殷无峥紧盯着赵淮生的脸,企图从他遍布无奈的神色间寻出一丝别的可能性。
但最终,赵淮生缓缓道:“不再服用长醉欢,只这一条路。”
只不过他不等殷无峥开口,便苦笑着补充道:“但小殿下做不到的…没人能做到,服用过长醉欢的人无一人能得善终,陛下,戒断此药无异于抽筋拔骨,那些人最终不是中途屈服,便是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受苦,长醉欢便是如此了,老臣也曾劝过,可小殿下说什么也不肯,老臣也知道,这委实太过为难他,可……”
之后的话赵淮生没说出口。
殷无峥却明白,可倘若这样下去,凤栩必定难逃一死。
而且死得犹为不堪。
如此便不难明白,为何凤栩执着于赴死,他想要为自己择一条帝王该有的末途,他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终点再坦然赴死,重逢那日身着赤色金龙衮袍的凤栩便是如此,若不是因为陈文琅和宋承观逃脱,凤栩不会再让自己苟活这么多时日。
殷无峥站在凤栩寝殿的门外良久,一时间竟不敢推开这扇门。
——太迟了。
凤栩反复说过的这句话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他到此刻才懂,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的确是太迟了,可说出这句话的凤栩在期待什么呢,有没有那么一刻……被困在宫中求助无门的小凤凰在盼着有人能来帮他一把。
半晌,屋里传出虚弱的轻声:“你在门前杵着做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殷无峥微怔,犹豫片刻后才伸出手,甫一进门,便瞧见凤栩不知何时从卧榻上下来了,他又坐到平日里最常去的靠窗短榻上,窗外日光正好,他纤瘦的影落在地上,而光则洒落于他眉间,晕开柔和的暖意。
凤栩若无其事地瞧了过来,就好像在行宫的事情没发生过。
他瞧着殷无峥,竟微微露出了个笑。
“赵院使都告诉你了吧。”凤栩慢吞吞地说,“长醉欢是陈文琅带进宫的,比起床笫间的欲,似乎折磨我、看我低头讨饶更能让他满足愉悦,可我不肯,到最后他大抵也觉得索然无味,便让孙善喜逼我吃下了长醉欢,那时我还不知这东西的厉害,以为……他是终于懒得用那些手段,想对我用药了。”
凤栩似乎是太过虚弱,一口气说一大段话后不由得顿了顿,略略喘了口气,才接着说。
“我与他说,倘若我清醒后发觉他对我做了什么,那我必定自尽,宋承观还需要我这位皇帝陛下,陈文琅一直只用刑却不敢碰我,正是顾忌这个,可那次……他没再气急败坏,而是对着我笑。”
凤栩说着便露出失神的神情来。
他至今还记得陈文琅那时的神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玩味而森然,眼睛里都浸着戏谑与恶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拔去喙与尖爪困于网中的小鸟,在听得凤栩的威胁后,他只是语调轻快地说:“放心,你这样的美人得不到固然可惜……可总有一日,你会跪着求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骨气、尊严,这些无用的东西都会被你跪在膝下,这可比在榻上得到你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说不定到那时……”
他的语气仿佛阴冷潮湿的蛇一般将凤栩束缚、缠裹,在最后一句轻声中,将凤栩拖入由虚幻欢愉构造出的地狱中。
“你会哭着求我疼你呢。”
凤栩忽而顿住,恍惚了须臾后,他抬眸瞧向殷无峥,轻声:“你能过来一点么?”
殷无峥没料到凤栩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不会拒绝,他走到凤栩身边,凤栩便用不曾受伤的左手去扯他的衣角,牵着殷无峥一起坐在榻上,原本靠着软枕的凤栩便靠进了他的怀里,在触碰到殷无峥温热的躯体时,凤栩才能感觉到那缠绕着他的、如影随形的阴冷正渐渐褪去。
“直到,长醉欢第一次发作。”凤栩将脸颊贴在殷无峥的心口,身子细微地颤了颤,“我终于明白陈文琅的话……狱中刑罚不敌其万一,没人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殷无峥。”
他最后唤出那个名字时,声音颤抖得厉害。
而后便是自嘲的笑,“我跪了,陈文琅一语成谶,不仅是他……孙善喜也借此折辱于我,那个老太监,殷无峥……我曾跪在他面前求他。”
温热濡湿的泪再一次沾湿了殷无峥的衣襟,可他束手无策,过去留在凤栩身上的一切无可挽回。
凤栩自然是骄傲的,当年他本可以对西梁来的质子用更多手段,但他的权势却只用在了那些死缠烂打的小花招上,那两年也一样,只要他愿意委身于陈文琅,哪怕稍稍顺从一些,或许可以活得更轻松些,可他不肯,他咬着牙不肯俯首——可是长醉欢,令他连仅存的骄傲也碎了。
即便陈文琅这般责难,凤栩也不肯温驯,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怀里,他曾口口声声说“不再喜欢”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
殷无峥一动不动,连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滞,千头万绪地交织扭结,最后只剩两个字——凤栩。
仍旧喜欢他却命不久矣的、在他怀中落泪的凤栩。
049.好梦
“对不起,凤栩。”
殷无峥轻轻地说,他想起赵院使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长醉欢之苦,苦的不仅是他,还有身边人。”
凤栩被捧起了脸,满面的泪痕与湿润的眼尾都无从遮掩,他与殷无峥对视着,而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心,随之而来的还有殷无峥低声的呢喃:“……对不起。”
“殷无峥。”凤栩颤着声唤他,声音发紧还有些磕绊,“我不…我做不到的…”
“凤栩…”殷无峥低低地唤,声音刹那间柔和下来,“阿栩。”
凤栩蓦地怔住,直愣愣地瞧着他,清透的眸子内尚有未散的怅惘。
殷无峥与他额心相抵,目光真挚而坦荡,他在凤栩的狐疑不定中低声说:“我喜欢你,阿栩。”
凤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个字摄去了,在曾纠缠的三年里,凤栩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场景,可大抵是时移世易,当年的期盼之于此刻成为了现实,凤栩却没有丝毫希冀成真的欢喜,他只觉得无力与悲伤,莹彻乌润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
“不要。”凤栩摇了摇头,轻而决绝地低声,“我不要。”
凤栩从殷无峥怀里挣脱出来,他身上还有伤,殷无峥也不敢强来,只能任由凤栩抽身退走,缩回靠窗的方向,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后说:“长醉欢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凤栩,你真的想死么?”
凤栩却只用漆黑如墨的双眸瞧着他,那其中是殷无峥也不明白的情绪,痛苦与自嘲交织成翻涌的浪潮,而最终一切都平息如死寂。
他听见凤栩轻轻地说了句:“你不明白。”
殷无峥说不出话。
他自然不明白。
他从未体会过凤栩所经历的痛苦,更不曾感受过长醉欢带给凤栩的绝望,没有感同身受,又怎会明白凤栩此刻但求一死的心。
可他想要凤栩活着。
在苦痛中沉浮至今的小凤凰等来了朝安城的天亮,他该振翅于九天之上,而不是这样认命地与旧朝一同走向覆灭.
回到净麟宫后不久,殷无峥便离开去处理政务,他是天子,何况此刻叛乱刚刚平息,还有主谋尚未落网,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地陪在凤栩身边。
只剩允乐伺候受了伤的主子。
凤栩知道这次清云行宫变数诸多,没将这个年纪尚小的小太监带去,见允乐端来了药,他虽觉着无甚意义,但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宫人,便将药喝尽,在允乐退出去之前,凤栩忽而叫住他。
“允乐。”
允乐一顿,立刻转过身来问:“主子,怎么了?”
凤栩问:“你想出宫么?”
允乐愣了愣,才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回主子,咱们这样的人…在哪都是一样的,出去了,也未必比在宫中过得好。”
风浔沉默须臾后轻轻颔首,随即说:“你去罢,叫赵院使来见我。”
“是。”
允乐退出去后不久,赵淮生便应召而来。
凤栩轻声问:“你是不是都告诉他了?”
“…是。”赵淮生面色复杂,“小殿下…”
“也不妨事,只是…”凤栩清瘦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却又好似有些倦怠,“我还想多活一段时日,再为我准备一些长醉欢吧。”
当年凤栩被困时,孙善喜常常为折磨他,待他发作也不肯立即去告知陈文琅,而是要他煎熬上几个时辰,好在赵淮生精于此道,凭借凤栩给的半颗药丸对比古籍,硬是研制出了长醉欢来偷偷予他,方才让凤栩不至于早早便受不了崩溃自尽。
赵淮生叹了口气,“小殿下应当知道,老臣为何……告知他这些。”
凤栩弯起唇角,“我知道。”
他当然知晓,长醉欢是他的催命符,赵邝就是他的下场,所以他才想着要给自己个体面些的死法,赵淮生将这些对殷无峥和盘托出,也不过是寄希望于殷无峥能救一救他罢了。
“赵院使,我知道你的好意。”凤栩抬起自己的右手,轻叹,“可我不是已经试过了么,这就是结果,赵院使,我做不到的,相比于因长醉欢发作而自尽,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至少活到宋承观那个老东西的死期。”
赵淮生的脸色一时间复杂至极,他虽然不曾亲身试过,可这两年来四处搜集有关长醉欢的消息,他很清楚从无人能戒断长醉欢意味着什么。
彼此无言缄默良久后,赵淮生终是叹道:“老臣明白了。”
凤栩如愿,当即冁然而笑,“那谢谢你了,赵院使,倘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赵淮生眼眶发酸,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你还笑得出来。”
“我自然笑得出来了。”凤栩笑吟吟地应,“凤栩有生以来,欢愉多,苦难少,二十年风光换两年落魄,算起来也值了,时至今日……我憾恨有之,却不敌往日欢喜,他日盖棺之时,也能安然长眠。”
“那殷无峥呢?”赵淮生情急之下喊了当今陛下的名讳,只是屋中的两人谁都不在意这个,“小殿下,你当年那样喜欢他,如今正是两情相悦,只要你过了这关,来日唯有坦途啊!”
“殷无峥……”
凤栩因他的话而怔怔失神,少顷,他又无奈地笑了笑,“那就是我们缘分浅薄了,其实若无这场变故,我也不见得会喜欢他至今。”
人总是需要些念想,才能在那样压抑绝望的长夜中活下来,凤栩从不敢回想那些死在宫变中的亲人,每一次回望,都能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他们的样子。
鲜血,灰败,死亡,只有这些。
于是他便只能在孤寂中回想起恋慕了三年的人,他将殷无峥这个名字反复念在唇舌之间,又将之捧在心尖上,即便他们之间连片刻温情都不曾有过,却已是凤栩为数不多能回味的甘。
日久天长的念念不忘,凤栩对殷无峥的爱念不仅未曾随分别的两年时光淡薄,反倒是堆积得愈发深厚。
但如今的凤栩已经不再是当年“想要就必须得到”的靖王,他欢喜殷无峥,愿意委身于他,愿意为他正名,也愿意……为他而死,这已经是凤栩能给出的全部了。
所以三年纠缠也好,两情相悦也罢,都只剩缘分浅薄这四个字了.
质子入城,赐居宫中,当年的殷无峥便住在绮澜苑,随偏僻了些,却是雅致清幽处,海棠花期时,满院红海棠缤纷绮丽,美如画卷仙境。
凤栩在绮澜苑中花叶交织的缝隙中,瞧见那道被掩映着的身影,削瘦却挺拔,是即便藏入鞘中也仍旧锋锐的刀刃。
是场梦啊。
凤栩在瞧见那人站在树下眉眼含笑时便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场梦,他当年也曾见过绮澜苑的满树繁花,只可惜与他赏花之人不解风情,连半个笑也不肯施舍予他。
在梦中便可以肆意而为,没有那些束缚于身的枷锁,凤栩毫无顾忌地奔向那道身影——
簌簌花瓣纷繁如雨,凤栩在花雨之中被殷无峥抱了个满怀。
“殷无峥——”凤栩笑意灿然,一如当年矜骄明媚的小凤凰,肆意地去与殷无峥面颊相贴,“你在这里呀。”
“嗯,我在这里。”殷无峥近乎纵容地偏首吻在他脸颊上,轻声说,“我接住你了,凤栩。”
凤栩握了握右手,掌心没有疤痕,连茧子都少,是两年前凤栩的手——他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掌送到殷无峥的唇边,娇气又狡黠地小声念叨着:“好疼呀,殷无峥,我手好疼。”
殷无峥便轻轻吹了两下,与他玩这样无趣又幼稚的把戏。
凤栩怔了怔,忽地落下泪来,但唇角仍旧勾着笑,他哽咽道:“不够,还得亲一下才能不疼。”
殷无峥便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凤栩的眼泪止不住,他抽了抽鼻子,呢喃着说:“我留疤了,殷无峥。”
殷无峥便抱着他,为他轻轻擦去泪珠,轻声问:“哪里有?”
“哪里都有。”凤栩在一场梦中放肆地宣泄自己的委屈与不甘,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哭得颤抖,撒娇似的抱怨,“还很疼,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还想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殷无峥,你怎么这样讨厌啊。”
“嗯,我怎么这么坏。”殷无峥任劳任怨地哄他,“惹阿栩伤心了。”
凤栩泪眼迷离地抬头瞧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去抚他的眉眼,喃喃道:“可我不想你伤心,殷无峥,不要喜欢我了。”
绮澜苑与红海棠都在这一刻扭曲为虚无,连带着眼前的殷无峥,他的身影渐渐模糊,随即化作漫天的海棠随风而去,凤栩在原地伸出了手,却攥了满手的空落。
凤栩缓缓睁开眼,屋内烛光昏暗,他瞧见了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面孔,殷无峥正躺在他身侧。
四下静谧。
殷无峥覆着茧子的指腹蹭过了凤栩的眼角,轻声说:“梦见什么了?哭得我衣襟都湿透了。”
凤栩阖起眸,冷静而克制地轻声说:“是好梦。”
050.海棠
绮澜苑海棠的花期已过了,凤栩有两年未曾见过红云浮枝头的景,往日难忆,去日苦多,没想到竟会在梦中再见一次。
当年绮澜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临天下,时间流逝无声无形却令人猝不及防,所谓的时移世易其实有时也不过一刹而已。
转瞬之间,尽是前尘。
天还不亮,凤栩却没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伤口都在疼,浑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嚣着他服下长醉欢堕入幻梦,长醉欢就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只要吃下过一次,便会令血肉之躯铭记,时时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难中解脱的极乐欢愉,倘若不肯,便会在最终期限来临之时成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为人的尊严与骄傲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过一会儿殷无峥便该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从无一日耽搁,就连在清云行宫的那些日子里,朝政公务也一样不落。
“皇宫真的很大。”凤栩忽而轻声。
殷无峥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他们之间从没有无意义地闲聊,无论是两年前还是重逢后。
凤栩便自顾自地说:“父皇的后宫中只有母后,深宫那些院子便闲置下来,只留了洒扫宫人,哪怕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还是有许多院子不曾去过,绮澜苑偏远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绮澜苑竟有满树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云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艳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开在枝头,恰到好处的艳而不俗。”
昏暗中殷无峥瞧不见凤栩的神情,却听得出他仿若陷入追忆般地失神。
他入城时正逢春日,是海棠的花期,海棠花期短,不过几日而已,他正好赶上,却不料那也是凤栩的初次得见,而殷无峥彼时也并未察觉,最娇艳的海棠从来不在绮澜苑的枝头。
殷无峥摸索着握住了凤栩微凉的指尖。
分明是夏日,从前的凤栩怕热,天一热便恨不得将自己都浸成冰鉴,可如今他浑身都好似玉一般温凉。
“明年春日。”殷无峥说,“绮澜苑的海棠会重开,我们去看。”
他在许下一个有关来日的承诺。
而凤栩只是笑了声,“明年呀…”
他们都清楚,再这样下去,凤栩或许都活不过这半年。
“海棠的花期太短了。”凤栩又低声,又似无意般问道,“从你来朝安城开始,就已经在布局谋划江山了吧?”
殷无峥顿了顿,便当做没听见他前一句话。
"应当说,是从来朝安城之前。"他回答。
殷无峥在西梁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图谋了母亲一族的家业,另娶妻生子,他这个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反倒成了碍眼的那个,就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也正因此,殷无峥早慧冷淡,也早早地明白,世人所谓的感情都是无用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利是真。
他图谋的从来不止是西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整个江山,他要坐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俯瞰众生。
“那看来你我的运气还不错。”凤栩的语气中竟含着笑,“若是没有宋承观,要造反逼宫的那个就成了你,那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对那些佞臣,只要恨就够了,可若是爱恨交织,凤栩都不敢想那会有多痛。
殷无峥一时无话。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前朝的帝后太子都只是绊脚石而已,如今留下凤栩……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凤栩,那他是否又愿意为了凤栩而放过他的亲人?
那是尚未发生的事,殷无峥自己也理不清,正一团乱之际,他想起凤栩的那句“我不喜欢你了”,寥寥几字却如惊雷落在心口,殷无峥遽然间明悟。
——他会的。
他不想伤害凤栩,更不想凤栩伤心,所以他会放过凤栩的亲人。
“不会的。”殷无峥撑起身,轻轻在凤栩脸颊落下一吻,“凤栩,朝代更迭必是以人命堆砌,两军交战难免伤亡,他们或许会怨我、恨我带来战火,但我不会让你恨我。”
片刻后,凤栩感叹般地笑说:“原来是这样的。”
“什么?”殷无峥微怔。
凤栩用左手将他推开些,“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动情也是冷的,没想到是这样。”
这真的很不殷无峥。
凤栩觉得他果然还是不了解殷无峥,总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冷酷得想块石头,却没想到真温柔起来,也能叫人招架不住。
殷无峥顺势躺了回去,只是还攥着凤栩的腕,指腹贴在他的脉关,感受细弱却清晰的搏动。
“我自己也没料到。”
殷无峥笑了声,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凤栩如出一辙,而后才倏尔反应过来,他也鲜少这样笑。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出声。
连凤栩都忍不住偏过头去瞧他,夜色尚浓,屋内没点烛火,昏暗一片中他只能瞧见殷无峥侧颜的影。
轮廓分明,山根高挺,唇却薄,虽然俊美,却是副薄情冷淡的长相,即使此刻瞧不真切,但凤栩知道他的冷淡严苛犹如冰霜般堆积于眉眼间,纵然年轻也不妨碍他叫人望之生畏的威仪,当年初见时的惊鸿一面,在两年里凤栩无数次绝望中回忆念想之下,早已成为刻在他心上的烙痕,比身上每一处伤疤都要深重。
即便有朝一日躯壳湮灭,骨肉腐朽,散入尘埃之时,也绝不会忘怀。
他忽地朝殷无峥侧过身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顽劣。
殷无峥也由着他,轻声问:“做什么?”
回应是轻柔的一声:“快上朝了,你再歇一会儿。”
“好。”殷无峥知道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可他不想深究,凤栩这样主动的与他亲密便已经足够。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凤栩的神情竟有些难过,他静静瞧了殷无峥许久,才无声地启唇。
他说:“我永远爱你。”.
次日晌午后,凤栩一觉醒来,发现他常坐短榻上的案几摆了盆矮海棠,红海棠娇艳欲滴,开得正盛。
凤栩从来都没有遛鸟赏花的闲情逸致,唯一几次文雅地月下赏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结果也都殊无二致,被冷着脸的殷无峥搅和得不欢而散。
盛夏七月,不该是海棠花的花期,他只当是花房用了什么手段,拖延了海棠开花的时间,并未多做在意。
一日过去了,海棠仍旧开着。
两日过去了。花瓣依旧娇艳。
直到凤栩撑不住偷偷吃了颗长醉欢,这海棠也没有颓败枯萎的意思,极其顽固地开在枝头,像一簇簇艳烈的火苗。
用午膳时,凤栩的药劲才堪堪过去,长醉欢抽空了他的精气神,恹懒地单手撑着下巴,余光不住地瞥那株海棠,又瞄向吃相斯文贵气的殷无峥。这人在礼数仪态上也挑不出差池。
“殷无峥。”凤栩终于忍不住用干干净净的汤勺指了指那盆娇艳海棠,“那是盆什么东西?”
殷无峥用帕子擦了擦嘴,言简意赅地答:“海棠。”
凤栩哽住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哦,海棠啊,花期好像不太对…”
“这就是它的花期,没什么不对。”殷无峥语气笃定。
凤栩:“……”
“它不是短命的花。”殷无峥意有所指地说完,瞧向凤栩那碗一口没动的药膳。
凤栩脾胃虚弱武藏不调,他便陪着凤栩一起清汤寡水,知道这人的脾性整日滴水不进的情况也是有的,便干脆每日都在饭点来与凤栩一同用膳,便于盯着。
其实不过是一朵花而已,凤栩以海棠自比,也不过是想告诉殷无峥他时日无多,谁料想殷无峥弄了盆这么怪异的花来,于是他便久违地从殷无峥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于是当场将那药膳往外一推,垂眸道:“吃不下。”
从前最不喜凤栩这幅娇气矜骄模样的殷无峥并未说什么,而是坐到了凤栩旁边,亲自端起瓷盅,舀起一勺喂到凤栩嘴边,轻声说:“好歹吃一些。”
这分明就是好言好语地哄着。
凤栩不由得愣了片刻,才迟疑地衔住汤勺,将药膳粥一点点吮干净。
他们曾在榻上亲昵至极,数翻云雨缠绵,但殷无峥这样近乎纵容疼爱的举止还是头回,凤栩几经犹豫,却也还是难以自控地想放纵这么一回,于是便不再吭声,垂着眼一口接一口地任由殷无峥喂。
尽管如此,也只吃了小半盅而已,眼见着凤栩眉心轻蹙,似乎咽不下去,殷无峥也不再强求,将瓷盅放到一边去。
凤栩三餐不定,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凤栩耳尖微红,移开视线后仓促问道:“那海棠是怎么回事?”
殷无峥便答:“是四季海棠,花房的人说倘若养得好了,花落后还会再开,一年四季皆为花期。”
他要凤栩明白,海棠并非短命花,而他也绝非薄命人。
051.戒断
嫣红海棠为净麟宫添了几分生气,凤栩每每靠坐软塌时,便能嗅着清雅柔和的淡香,倒是殷无峥这几日也忙得厉害,有时整夜都不会回净麟宫,但用膳的时辰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每次都能亲自来瞧着凤栩吃下去才作罢。
但却从未提及长醉欢,哪怕发现凤栩又服药也并不多说什么,又过半月,桂月清秋,清瘦苍白的凤栩竟生生被养回了些许的肉,不再那么单薄纤弱,他这般孱弱也并非只因长醉欢而起,更是因心中郁郁,无心饮食,而且连清云行宫那一战所受的皮肉伤也都只剩疤痕,其中以右手最为严重,是精致美玉上再难雕琢的瑕疵。
这日殷无峥从议政堂回来后便坐在净麟宫的案几前看折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栩坐在短榻上,伸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纤薄的花瓣,那艳至妖异的红衬得他指尖白皙如玉。
“你的事都办完了?”凤栩突兀问道。
殷无峥“嗯”了一声,清云行宫平叛看似只捉了晏贺陈文琅等人,但他顺藤摸瓜处置了不少人,就连那些为晏贺求情的官员也降了罪,或是降职或是罚俸,如今的朝堂才瞧着顺眼些。
“你要怎么处置晏贺?”凤栩像是随口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海棠花上。
“晏贺有功杀不得,罢免官位,遣送还乡。”殷无峥将一本折子合起放到一边,在停顿了片刻后,才添上后半句,“但他贪的军饷得吐出来。”
凤栩轻笑了声。
撤了官职送回西梁也就罢了,可要他将贪的银子还回来,与断晏贺的生路也无甚差别。
他就说面冷心也冷的殷无峥怎会对晏贺网开一面,原是在这儿等着呢,且所作所为都合情也合理,任谁瞧了都挑不出错处,甚至还能赞他一句仁德明君。
凤栩便又问:“那陈文琅呢?”
殷无峥神色如旧,平静道:“还在审,他定然知道宋承观的下落。”
凤栩“哦”了一声,神色看似也没什么变化,但清瘦的指尖却在轻颤,甚至不受控地碾碎了一朵海棠,鲜红的汁液将指尖沁染上艳色,而他犹不知晓般,目光发空,不知望着哪处虚无之境。
片刻后,凤栩轻如云雾般地问:“你今日不走了?”
殷无峥动作一顿,他并未抬头,只“嗯”一声当做回应。
房中霎时陷入寂然,唯有凤栩愈发不受控的喘息声渐渐清晰,他掌心里攥着那朵碎掉的花,忽地——凤栩骤然起身往内室走去。
他脚步愈发匆忙,称得上是急不可耐地翻出了一个小瓷瓶,从中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正待送人口中,手腕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钳住。
“殷无峥?”凤栩声音发颤。
而那只手的主人坚决且不容反抗地从他手中拿走了那颗药,又夺走了瓷瓶,凤栩抗拒的力道微弱如蚍蜉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将那颗药丸重新放回瓷瓶中,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凤栩忽地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从今日殷无峥寸步不离净麟宫时,他便已经有所猜测,而如今所有的猜想都已成了毋庸置疑的现实——殷无峥要他戒断长醉欢。
他看着殷无峥将那白瓷瓶放回了摆放铜镜案几的抽屉里,而后又将地上的凤栩横抱起来回到榻上去,他在凤栩耳边轻声说,“别怕,会给你的。”
凤栩浑身上下都颤得不成样子,哪怕长醉欢还并未发作到难以忍受的状态,可他实在害怕,那是能将筋骨拆分剥皮刮肉的痛苦,他开口,近乎央求:“不…我不想,还给我吧。”
“好。”殷无峥却答应了。
凤栩一怔。
殷无峥轻轻吻在他脸颊,低声说:“熬过今日就还给你,十二个时辰而已,阿栩,你能做到的,对么?”
他的声音那样低缓轻柔,咫尺间仿若情人的轻语呢喃,却将凤栩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泯灭。
凤栩不知长醉欢的瘾要多久才能缓解,但有一次孙善喜足足拖了一整日才将陈文琅找来,凤栩也在那一日里死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凤栩不住地摇头,还试图从殷无峥的桎梏中挣脱,“我做不到,殷无峥…别逼我,放开,放开!”
等待痛苦来临就已经让凤栩失态崩溃,他的声音中含了哭腔与畏惧,连刑狱中的酷刑都忍受过来的凤栩却因长醉欢而惊恐至此,殷无峥默不作声地将他环紧,凤栩的每一声都如钝刀落在心口研磨,他也好疼,却不及凤栩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而凤栩也在殷无峥的禁锢与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的挣扎渐弱,像一只没了生气的木偶,静静等待着属于他的末日。
“阿栩,别去想它。”殷无峥的声音依旧平稳,可蹙起的眉与紧绷的面色却证明了他心中并不平静,但还是竭力地引导着,“与我说说话吧。”
他从未想过放弃凤栩,任由他被长醉欢夺去性命,除了忙于政事外,这几日都在与赵淮生研究这事。
但凤栩的反应比殷无峥预料得还要差,他的害怕和抗拒显而易见,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会儿更是惨白如霜。
“说什么?”凤栩褪去血色的唇轻颤了颤,又勾起无奈的笑,“我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
情爱是最致命的软肋,长醉欢致幻又上瘾,带来的痛苦原本只加诸于凤栩自己身上,可现在殷无峥知道了,殷无峥喜欢他,于是便也要被扯进这片苦海中来。
殷无峥垂眼便瞧见他的笑。
凤栩总是在笑,笑得却又那么难过,如同艳红的虞美人,乍一看明艳美丽,可仔细端详时便能发现,那花瓣上沁着猩红的血。
“陆青梧母子在皎玉殿。”殷无峥说,“你可以为了他们死,就能为了他们活。”
始终木然的凤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睁大双眼,猛地伸手攥住了殷无峥的衣襟,咬牙狠声:“你威胁我。”
“是。”殷无峥坦然认下,他知道凤栩有多难熬,却不得不在他令他痛苦的那把火上添了柴,“你若是有个万一,那对母子就会给你陪葬,所以凤栩,你能做到的。”
凤栩像是听见了极其荒谬的事情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因长醉欢带来的痛苦而低低地闷哼了声,才艰难道:“这就是你的喜欢?你明知道……”
“阿栩。”殷无峥的声音听上去与他要做的事情一样的冷硬,丝毫不容情,“我喜欢你,倘若没有你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比谁都明白死去的人没有悲欢,那只留给活着的人,你既无所知,我又何必在乎那对母子的死活?”
殷无峥说得坦荡,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所行之道仅有对错而已,无谓人情与否,唯有凤栩是唯一特殊的。
凤栩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有痛苦的喘息,他在殷无峥怀里蜷缩着试图抵抗溶血蚀骨般地痛苦,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地渴求长醉欢,仿佛得不到便要将凤栩整个人拆开拼凑再碾碎一般,足足过了半晌,他才从浪潮般地痛楚中吐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冷笑。
“这就是……你的,你的喜欢么…?”
“喜欢就要得到。”殷无峥说得理所当然。
凤栩抬眸,瞧见正低眸的殷无峥,彼此视线交织,他竟从殷无峥的神色中窥见堪称柔和的神情。
下一刻,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这是你教我的,凤栩。”
凤栩已经说不出话,只要张口便是难以压抑的痛哼,喘息凌乱而粗重,他松开了殷无峥的衣裳,双手死死压在自己的心口,眉峰紧蹙,阖齿咬着唇,哪怕是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不曾让他露出这样痛苦隐忍的神情,可长醉欢的瘾岂是寻常?
凤栩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开始挣扎,但手脚却忽而不受控地剧烈颤抖起来,随即变为抽搐、痉挛,连始终压抑着的痛苦也溢出口,甚至不消多时便变为了凄厉的惨叫哀嚎,殷无峥别无他法,只能翻身将凤栩压在身下,将他双腕死死扣在榻上,他耳边尽是凤栩凄惨的叫声,那原本清琅如玉的声音此刻竟如泣血般声嘶力竭,他看见凤栩在哭,那张已经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只剩下了不堪与狼狈。
再寻不到半分如琉璃般少年郎的影子。
“凤栩…”殷无峥的轻唤在这样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中犹为无力苍白,他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哪怕已经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竟还是如当年那个卑微弱小的质子一样无力。
哪怕早有准备,可亲眼看见已经彻底崩溃破碎的凤栩,殷无峥怎能做到无动于衷,这是他唯一在乎的、喜欢的人,这世上仅凤栩一人而已。
“殷…无峥!”凤栩咬字含糊地唤他,在惨烈的痛呼声中,他的眼神犹如抓到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求你…求你…给…给我!长…”
殷无峥终于露出了不忍的哀伤神色,他将凤栩两只因痉挛而屈曲的手腕禁锢在一起,空出一只手颤抖着缓缓伸出去,而后,覆上了凤栩那双湿漉的、充满祈求的双眼。
“…对不起。”他的回绝也在发颤。
052.恶果
凤栩只觉得意识沉浮于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身体几次被拆骨断筋般地撕烂,又重新拼凑出一个残破的他,仿若轮回一般不得解脱。
那具温热的身躯始终环抱着他,可凤栩还是觉得难熬,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被痛苦延长,一切爱意安抚在这样的磋磨摧折中都无济于事,从没有什么能让凤栩绝望到想要自我了断,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没有,遭逢巨变寄人篱下也没有。
可长醉欢却如一把剔骨刀,将小凤凰的傲骨一块一块地剜了出去,留下鲜血淋漓的一具躯壳,却还是不肯放过他,要将这最后的一点血肉也生生地耗尽。
十二个时辰,凤栩一直记得,他知道殷无峥是铁了心不会放过他,便时不时地在痛苦间隙用颤抖的哭腔问:“还有…多久…?”
“很快了,阿栩。”
无论凤栩问多少次,殷无峥都这样答复他,就好像当真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折磨。
长醉欢能令人如登极乐,便能让人如坠地狱,尤其是在体会过它带来的欢愉之后,哪怕明知是虚妄也会沉溺其中,更别提经历过上瘾发作后,就如同得以从苦海中抽身,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明知长醉欢是一条死路,却还是无人能活下来。
凤栩也是一样,十二个时辰……他就能得到长醉欢,只要再撑一撑……
怀着解脱的念头,凤栩在无数次崩溃后终于力竭,他仍旧能感觉到痛,却再没了力气挣扎,身体还在不受控地痉挛抽搐,连喘息都变得虚弱,好在那凌迟碎骨般地痛苦正在缓缓减弱,凤栩在不知死去活来多少次后,思绪滞涩,脑中空空。
覆着双眼的那只手被拿开,凤栩睁开眼,便瞧见了透窗而入的光,他神色怔怔,用嘶哑到不成样子的声音问:“什么,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凤栩便感觉喉咙撕裂般的疼,甚至带着腥甜的血气。
殷无峥就这么躺在了他身边,将凤栩紧紧揽在怀中,他掌心沾满了凤栩的泪与汗,两人俱是一身的狼狈与倦怠。
“阿栩,十四个时辰了。”殷无峥低哑道,“第一次,你撑过来了。”
十四个时辰。
凤栩又愣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泪已哭干了,眼角疼得厉害,只似哭又似笑地“啊”了一声,才说:“你骗我。”
他早该知道的,殷无峥这样狡猾又恶劣,怎会真的将长醉欢还给他。
可殷无峥就这么吻在了他的耳畔,低声说:“我爱你。”
人心真是易变,从前那样厌恶他的人,如今竟然在说爱,凤栩缓缓阖起眼,不再瞧那明媚而温暖的日光,用沉默来积攒力气,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给我个痛快吧,殷无峥。”
回应是殷无峥倏尔收紧的怀抱,与一声压抑着记起复杂情绪的低哑拒绝,“绝不。”
断然又决绝。
凤栩似乎是发出了声气若游丝的笑,而后便再无声息。
殷无峥垂眼瞧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惨白,唯有眼角泛红,乌发蓬乱,满面泪痕,一身衣裳也折腾得不成样子,可见这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来的折磨究竟有多难熬。
“凤栩,凤栩?”他唤了两声。
凤栩没回应,是累得昏睡了过去。
殷无峥始终紧绷的神色终于猛地松懈下来,曾经不眠不休行军赶路时都不曾露过半分疲色,可这十四个时辰下来,殷无峥却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拥着凤栩阖眸小憩,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又睁开眼,却已经收敛起所有的倦怠神色,在凤栩面颊轻轻落下一吻后便轻手轻脚地下榻。
整理好衣冠后出门的刹那,他又变为那个不苟言笑严苛冷淡的天子。
“去把伺候凤栩的奴才叫回来。”殷无峥对等候在外的周福吩咐,而后便向偏殿走去。
凤栩在昨日晌午前发作,如今已是隔日的未时,他昨日便吩咐让赵院使来净麟宫候着,待他进偏殿,果然瞧见赵淮生正在院子里头煎药。
“参见陛下。”赵淮生行了礼,苦笑道:“药热着呢,待他醒了服下即可,饭食也得备好,他撑过这一遭不容易。”
昨日凤栩叫得那样撕心裂肺,净麟宫里的下人都被殷无峥支开,只剩下周福和赵淮生,他在偏殿里也听得真切,几次担心凤栩挺不过来,也忧心殷无峥撑不下去,但好在这一遭到底是过来了。
“只是第一次。”殷无峥说,“倘若一直不给他长醉欢,他能撑多久?”
他的神色瞧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赵淮生还是发觉平日里衣冠规整的帝王如今袖袍褶皱,细枝末节处全然没有素日的严谨苛刻,但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没有长醉欢不会危及他的身体,反倒是好事,只是怕瘾头上来,他熬不过。”赵淮生沉吟,又无奈道:“长醉欢是如何配置的老臣再清楚不过,但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谁戒断此物,倘若这次过去等下次发作,便是最好,怕只怕一日得不到长醉欢,他便要这样煎熬一日,这样下去,即便长醉欢不再侵蚀,那血肉之躯也撑不了多久。”
如今朝安城知道长醉欢的人也甚少,更别提用过的,尤其是陈文琅一党,明知此物不是好东西,又怎会拥在自己身上?如赵邝之辈,怕也是被操控的傀儡。
“赵邝呢?”殷无峥问。
赵淮生摇了摇头,“他太迟了,已然神志不清,不过是撑了一盏茶时间,他就险些只剩一口气。”
殷无峥微微蹙眉。
自从得知凤栩为长醉欢所苦,他便想到了当日朝堂失态的赵邝都统,派人将之带了过来用以尝试戒断长醉欢,可惜赵邝服下长醉欢的时间似乎比凤栩要久许多,已被抽空了血肉精气,脏腑枯竭,更是时时刻刻陷入幻境中难以自拔,已是疯癫无状,如今依赵淮生的意思,看来从他身上是难以试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既然无用,便不必管他了。”殷无峥冷声,“盯着陈文琅。”
赵淮生应了声“是”,又说:“吃得多,成瘾便快,陈文琅连续用了这么多日,也是时候了,其实陛下何以急于这几日……若是等陈文琅那边有结果,也更有把握些。”
殷无峥却平静道:“无所谓把握与否,凤栩的身子经不住拖,无论如何,此举势在必行,早一日总比晚一日要好,至于陈文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其他的,都只是顺带而已。”
赵淮生无言以对,却也知道殷无峥说得不错。
无论长醉欢发作起来如何,想要凤栩活下去,便不能让他再吃,结果都是一样的。
“照顾好他。”殷无峥又吩咐,“周福会留在此处,若有事命他去寻朕即可。”
赵淮生也唯有应是。
殷无峥毕竟是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凤栩这十几个时辰已是难得,甚至为此耽搁了一日的早朝,他尚有政事要办,前朝的官员们虽奇怪陛下为何罢朝一日,但接到宫中谕旨召见时纷纷入宫与天子议政.
宫中地牢,原是关押犯了错的妃嫔之处,后又用于处置宫中奴才,只不过已经闲置了多年。
陈文琅躺在干草堆里,一身衣裳尽是干涸的血迹,被凤栩硬生生剔了血肉的手掌已经消失,腕子下空荡荡的,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偏偏自己却不觉得痛似的,遍布血污的脸上笑意堪称疯癫,双眼无神空洞,口中振振有词却没一个字说得真切。
他正堕在那如梦似幻的极乐之中,但很快,极致的欢愉被虫蚂蚀骨的痛楚取代,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可神色间却依旧不见清明,连滚带爬地在方寸地牢中来回转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长醉……长醉欢……给我……"
他疯了一样不顾满身地伤痛爬来爬去,两条腿无力地拖在身后,在地牢内爬行许久后,陈文琅还存着一丝清明神智,似乎猛地明白过来了什么,随即畏惧到几近崩溃地嘶声大吼:“不,不!长醉欢,给我长醉欢!”
曾强加于凤栩身上的痛苦,终究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地牢内响起回声,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很快,地牢内便传出一阵似乎痛苦到极致的崩溃哭嚎声。
连凤栩这样挨过无数酷刑都不肯折腰的人,在长醉欢发作时都不得不向孙善喜之流跪求,遑论是陈文琅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殷无峥将朝政处理好后便已是深夜,地牢那边来人禀报陈文琅几次意图自尽,均未得逞。
这般惜命之人都忍不住要自尽,想必是当真被折磨怕了,殷无峥在心中冷笑。
这才几日?这怎么够?凤栩如今的痛苦都拜陈文琅所赐,殷无峥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做成人彘腌进酒坛子里去,怎能叫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别让他死了。”殷无峥冷声吩咐,平静而残酷地下令,“隔三日给他一颗。”
他要让陈文琅在极乐与极苦间尝着何谓报应。
053.故人
殷无峥命屋内伺候的允乐出去,而后自己坐到了榻上。
凤栩就躺在那,像一尊漂亮又遍布裂痕的玉雕,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甚至连平日里的假笑都没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内空泛无物,也不曾瞧殷无峥一眼。
但殷无峥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大抵是凤栩此生的磨难终于快要到尽头了,长醉欢的瘾并未如同最坏的猜测那样一刻不停,而是给了凤栩喘息休养的时间,看似是要等到下一次该服用长醉欢的日子才会发作。
“想去看看陈文琅吗?”他问。
凤栩终于有了些反应,缓缓转头,看向了殷无峥,眼中的恨意戾气令得眉心阴郁更浓烈。
“去。”
因为嘶哑,说得很小声,却是切齿拊心。
灼灼烛火落在眉睫之上,照不出半分暖色,怨与恨让他好似地狱厉鬼般,苍白且阴冷,一双漆墨眸子泛起森然如刀刃般的冷芒。
“好。”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扶起来,对外吩咐了声:“送进来。”
外边候着的宫人便端着早备好的饭食送进来,另有人利落地在榻上安置了一张檀木小炕桌,做工精致的粥点纷纷摆上。
“吃些东西,再吃过药,带你去看他。”殷无峥极体贴地将软枕放在了凤栩身后,照顾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
凤栩有些怔愣。
殷无峥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会高兴的。”
即便是父母与兄长都不曾这样照料过他,凤栩一时间难以回神,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拿起了银筷,却蓦地瞧见指尖的一抹红。
他放下筷子摊开手,掌心也沁着绯色,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攥了朵海棠,如今花早已不知蹭到了哪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始终不愿回想的记忆却如奔腾不息的海水般翻涌而来,如阴冷触足般将他死死缠缚,凤栩隐隐感觉到了蚀骨钻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狼狈哭求的懦弱模样,好似变得不再是自己,脆弱不堪到无论在他面前的是谁,为了长醉欢他都能跪下去卑微祈求一个解脱。
那是我么?凤栩自问,那个因长醉欢而哭嚎着祈求的废物,仿佛自私卑劣又懦弱的另一个自己。
他本该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过来,再俯视着企图操控他的长醉欢说句“不过如此”,可最终他还是那样不堪地求饶认输。
一败涂地。
凤栩忽然觉得恶心,长时间不曾进食的脏腑一阵痉挛。
他蓦地掩着唇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呕到流了泪。
殷无峥因凤栩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措手不及,只能揽着他轻轻地拍背。
凤栩呕了半晌方止,他猛地将搂着自己的男人推开,又伸手将那小炕桌掀到地上去。
倏尔一声巨响,瓷器碎裂,吃食也洒了满地,凤栩对着满地的狼藉,醒来后始终平静的情绪就这么猝然崩溃。
“别碰我,别碰我!”凤栩猛地挥手,打开了殷无峥伸向自己的手,他厌恶眼前的一切,更厌恶那个无能懦弱的自己。
“为什么啊,殷无峥…”
凤栩伸手掩住了脸,似是要将不堪的自己一并掩住,殷无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瞧着他。
他可以说出一万种对凤栩有利的原因,可他心里清楚,这出自于他卑劣又自私的爱,于是到嘴边的千言万语也只剩下一句话——
“我不想失去你。”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凤栩,我不想失去你。”
凤栩终于抬起脸,他这次没有哭,只是用那样哀伤又绝望的神情,似是苦笑般呢喃,“可你从未拥有过我。”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缄默。
“你曾经有机会。”凤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残存的海棠花色,分不清被碾碎的究竟是花,还是他自己。
“迟了就是迟了,天命要我家破人亡不得善终,我已经认了呀。”凤栩茫然又痛苦地低声说,“我已经…认了,可种下的孽缘却不肯放过我…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便仿佛在刹那间失了始终撑着他的那口心气,眉眼如旧,人却颓丧了下去。过了许久,他对殷无峥说:“随你罢。”
那句孽缘殷无峥听得最真切,连他也觉得这两字用来概括他与凤栩的五年再合适不过,但即便是如此,殷无峥也不想放手,万人之上的高位与至高无上的权利他都得到了,可真正坐在龙椅上,隔着冕旒去俯瞰群臣之际,殷无峥觉得索然无味。
就好像这么些年的筹谋算计得了想要的结果后,也不过如此,偌大的江山浩浩渺渺,他四顾眺望之际却只能瞧见云霭重重,而那其中唯一鲜亮冶艳的颜色——竟是旧忆中的那人。
从两年前那次连道别都没有的分离至今,殷无峥都难能忘了朝安城的小凤凰,只是没料到重逢后竟是这样。
他看着垂着脑袋半点当年气焰也不见的凤栩,无计可施,也无所适从,他知道凤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无峥也想攥在手里。
最终他也只是将凤栩打横抱了起来,轻声说:“沐浴的热水备好了,只是想你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
殷无峥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将一身狼狈洗去的凤栩像黑夜中纤弱却妖冶的花,乌发垂散在身后,清隽又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孱弱了。
“陈文琅在哪?”凤栩问。
好歹他还是在乎仇人下场的,殷无峥瞧他那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又想抱着他走,却被凤栩侧身躲开了,便也只能作罢,亲自提着灯在前边给凤栩引路。
凤栩早想过陈文琅过得不会很好,但才进地牢便听见里头凄惨无比的嚎叫声,直到他真正看见陈文琅,不由得愣了愣。
陈文琅并未被用刑,甚至连之前的伤都被好好地处理过,断手的腕子也被纱布包了起来,只是人被锁链死死束缚在木架上,不断地扭动挣扎,嘴里的惨叫也异常凄厉。
“是长醉欢。”殷无峥将宫灯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里便多了些许亮光。
凤栩便骤然明白了缘由,长醉欢的瘾上来有多痛苦没人比凤栩更清楚,眼下的确没人对陈文琅用刑,但陈文琅还是逃不开极刑,于是心中郁气终于得以宣泄,凤栩如寂灭星火般的眼神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转头看向殷无峥,说:“你终于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但宋承观的下落审出来了么?”
“快了。”殷无峥说,“放心,谁都跑不了。”
凤栩瞥了眼已经被折磨到意识恍惚的陈文琅,心想宋承观这个女婿倒是也有点骨气,这幅狼狈样子了都没把有关宋承观的消息吐出来,不过也是,不说尚且能活,怕是还拿在外头如同过街老鼠似的宋承观当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后,凤栩不经意瞥见了天边凄清的月,今夜是个好天气,他也是第一次扛过长醉欢发作,从前最长不过一日而已,却原来只要再坚持两个时辰,他便不必在孙善喜那个老阉人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只差两个时辰。
但如今倒也无所谓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岖。
凤栩没觉得重获新生,他只对下一次的发作赶到恐惧,从心底无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惧将要到来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宫也变得陌生,凤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觉得好累,他终于没了力气,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但在意识消散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再一次从净麟宫的寝殿醒来时,凤栩已经要对自己究竟还要活多久而感到厌倦,他能感觉到腹中饥饿,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曾经听兄长说过,没有人会在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饿死,如今的凤栩却想要反驳他,会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只有活着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还亮着,便又阖起眼来。
凤栩听见了开门的的声音,便拖着虚弱的身子翻了个身——他暂且不想听见殷无峥说话,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凤栩没料到,开口的是一道裹挟惊喜的女人声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陆青梧。
凤栩愕然睁开眼,猛地撑着身子就坐了起来,却因太过虚弱而眼前发黑,又狼狈地迭了回去。
“你……”凤栩半撑着身子扶住额角,还没等他说什么,陆青梧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来,一边扶着一边低声说:“别急,慢一些坐起来。”
陆青梧是将门出身的嫡女,执剑时飒落,平日里又温柔,凤栩从前很喜欢这个与兄长一样疼爱纵容他的嫂子。
他坐稳后缓了口气,再瞧陆青梧时,也做不出声色俱厉的陌生样子来,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忽地伸手指向摆着铜镜的桌案,“珠钗在第二层抽屉的匣子里,那是哥亲手做给你的。”
陆青梧闻言一顿,目光发怔地瞧着眼前苍白瘦弱的凤栩,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几乎要认不出了,从凤栩一开口,便更加陌生。
054.血脉
“阿栩。”陆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怜惜又心痛地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呀。”
凤栩笑了笑,并未回应这句话。
能威胁到陆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经除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殷无峥,他杀不了殷无峥,便只能按殷无峥说的活下去,只要他活着,陆青梧母子便不会有事。
过去与故人都不应当停留于此地,凤栩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凤家人命不好,连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没松开手,一直攥着那支钗,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给你的。”
陆青梧当真是个坚韧的女子,她眼眶红了一圈,不知是为早逝的丈夫,还是为眼前大变模样的小叔,在凤栩温和平静的注视下,她道了声“好”,便起身去寻来了那支珠钗。
她将钗插入纨成髻的乌发间,又坐回了床榻的边缘,将一碗清粥端起来,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对凤栩说:“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来吃些东西吧,殷……”
陆青梧一顿,像是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须臾后才叹道:“他说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着才最要紧,你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凤栩愣了愣,他听得出陆青梧似乎误会了什么,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靖王嚣张跋扈,连当朝太傅的胡子也敢拽,气得先生们吹眉毛瞪眼睛,书是读不进去半分,祸是少闯不了一点,但唯独在父母兄嫂面前,凤栩乖得像个兔子。
他不愿被陆青梧瞧出什么来,纵然没什么食欲,还是伸手接过那碗粥,面色平静地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
陆青梧的心情却更复杂起来,她这小叔少年时便惯会装乖讨巧,可怎么着也比现在这安静到像个冰块儿似的要好,凤栩绝口不提这两年来的遭遇,她也没法开口询问,两相沉默到凤栩将粥吃完。
“阿栩。”陆青梧将空了的碗勺放到一边去,柔声问道:“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栩知道她是想问殷无峥,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别说朝安城,连外边的人都晓得他对殷无峥死缠烂打,反倒被人家厌恶得避之不及,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于是他便只笑着开口,说了两个字:“孽缘。”
见陆青梧刹那无言的脸色,凤栩又笑了声,“你们当初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么?虽然迟了些,但我好歹是明白了。”
长辈没少对他说过莫强求,可少年郎蛮劲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哪里能顾得上什么强求不强求的。
陆青梧也无奈,轻声说:“我瞧他对你还算上心。”
她也曾有过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自然知道真心欢喜一人是何模样,殷无峥固然冷酷严苛,但他提及凤栩时的不自知的柔和神色骗不了人,尽管陆青梧不知当初说什么也不肯给幼弟一个好脸色的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但在她看来,总不是什么坏事。
可凤栩却不以为然。
孽缘既然称得上一个孽字,便知定然是不得善终,何况殷无峥如今还用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威胁他,凤栩将难以宣之于口的苦咽下去,对长嫂笑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陆青梧欲言又止,可瞧见凤栩清瘦苍白的脸和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声腔温和:“那你歇歇,晚些我带怀瑾来看你。”
凤栩本想说不必了,他其实并不想见故人,可又怕陆青梧起疑,便只能缄默不语。
大抵人多是如此,落魄时再想起往日风光来,便是恍如隔世,只剩万般怅然。
陆青梧刚出净麟宫,便瞧见不远处站在树荫下的殷无峥,她收起了在凤栩面前的温和柔婉,气质陡然清冷锐利,只不过还没开口,便瞧见殷无峥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空着的瓷盅上,甚至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但他并不打算跟陆青梧多说什么,只以吩咐的口吻说:“这几日,多来看看他。”
“不必你说,但阿栩是怎么一回事?”陆青梧并非什么都看不出,凤栩如今清瘦得厉害,想是遭了罪,可他性情之变才最让陆青梧忧心,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而凤栩的变化显而易见。
见殷无峥不语,陆青梧沉声道:“我知你如今贵为天子,可当年阿栩对你的心思人尽皆知,你却视阿栩为洪水猛兽壁避如蛇蝎,现下这又什么意思?”
眼前这女子是凤栩在乎的人,殷无峥本该对她客气些——但那就不是殷无峥了。
陆青梧的死活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殷无峥才不在乎这对母子,之所以这两人还活着,是因为凤栩在乎他们,仅此而已,所以他所作所为自然也无需对陆青梧说明。
殷无峥冷声道:“与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事。”
陆青梧一怔。
她瞧得出殷无峥待凤栩不同,可伴君如伴虎,遑论凤栩如今又是这样的暮气沉沉,故而才想探探殷无峥的口风,却没料到这人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然而不等她再问,殷无峥便已经命令似的说:“凤栩心思郁郁,身子也弱,他在乎你,便会听你的话,所以多来瞧一瞧他。”
凤栩自然是在乎陆青梧的,长醉欢发作的那一次,殷无峥敢肯定凤栩是动了自尽心思的,哪怕有他压制,但只要被他抓着机会,谁都救不了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可偏偏因陆青梧母子,凤栩哪怕再痛不欲生都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他在乎陆青梧母子,更在乎死去的亲人,在乎到可以替凤怀瑾成为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在乎到可以因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咽下能将自己逼到自尽的痛苦,在乎到……让殷无峥妒忌。
但殷无峥别无选择,他甚至应当庆幸,这世上还有能够威胁到凤栩的人,否则他即便君临天下又能如何?
谁都留不住一心想死的人.
自那日陆青梧出现在净麟宫后,她便当真日日带着凤怀瑾来,凤栩再心思沉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只不过他未料到凤怀瑾竟然这样聪慧灵巧,分明还不满三周岁呢,便已经学会如何撒娇卖乖,贴着凤栩的掌心音调柔软地唤“小叔”,那与兄长格外相似的眉眼中,凤栩还隐隐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连陆青梧都忍不住打趣笑说:“他是当真像小叔。”
凤瑜是矜贵端庄的太子,也是凤栩眼中温和强大的兄长,只不过凤怀瑾的样貌与父亲像了个十成十,性情却像极了凤栩,一双眸子满是无辜地眨呀眨,该闯的祸倒是一样不落。
凤栩也惊奇,他在凤怀瑾的眉眼中窥见了故人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是曾经的他,恶名满朝安的靖王。
或许血脉当真是这般微妙的东西,凤栩从前只觉得这是兄长与嫂嫂竭力留下的一个孩子而已,代替凤怀瑾成为皇帝也不过是爱屋及乌,无非是兄长疼他,他也愿为了兄长牺牲,可真正与凤怀瑾接触后,凤栩才发觉,哪怕没有兄长,为了这个小侄儿,他也是愿意的。
瞧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小家伙,凤栩弯了弯唇角,他靠坐在窗边的短榻上,一只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的花盆,从窗子里往外瞧,终日沉闷的净麟宫似乎也因凤怀瑾的嬉笑声而鲜活起来。
“怎么整日在屋子里?”陆青梧不知何时进了门,“昨夜下了雨,今日外头也不算热,阿栩,也出去走走吧?”
“不了。”凤栩瞧过去,见陆青梧端着药来。
这几日殷无峥只在夜里回来,倒是陆青梧和凤怀瑾日日都来,凤栩也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不曾索要蜜饯果子,陆青梧瞧得神色复杂。
幼弟娇气,她老早就知道,也惊诧于父皇母后和夫君竟会养出这么一个逍遥王来,但好在凤栩不惹人烦,彼此间也算是客气,她可是见识过这位主儿因感染风寒服药时的模样,一脸的苦大仇深,仿佛那药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喝一碗药,能吃两碟点心。
但她还是将准备好的蜜饯摆出来,轻声说:“以前少一颗都不行,现在是不喜欢了?赵院使也是,怎么成日里叫你吃这些药。”
凤栩没接这话,他今日格外沉默,时常走神,像是因什么事而忧心忡忡,拿起蜜饯吃得也敷衍,一点点地啃。
陆青梧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却突然瞧见凤栩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饯掉在了小炕桌上,而凤栩也面色骤变,低哑道:“带怀瑾回去吧,嫂子。”
“阿栩,你怎么了?”陆青梧眉头一皱,她哪能瞧不出凤栩的态度不对劲。
可凤栩却直接对外吩咐道:“来人,送他们走。”
陆青梧还没机会说话,便被突兀现身的暗卫请了出去,连带着在院子里玩的凤怀瑾。
055.私心
长醉欢发作的时间很规律,七日一次,只是凤栩过得浑浑噩噩,又许是有意逃避不愿去想,待察觉不对时才想起是日子到了。
越是抗拒就越是害怕,凤栩从来不是怯懦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提着一把剑硬生生杀出城去送走了陆青梧母子,更不会在陈文琅的酷刑折磨下死咬着牙扛,但长醉欢不同,那些伤痛只能撕烂他的血肉,可长醉欢却能掰断他的傲骨。
它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
凤栩恨死那个陌生的自己了,可他没有办法,他从短榻上下来,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到了内室去,将自己团起来裹进了被子里头,密不透风。
大霄建国后新君推恩变法,削藩收权,一条一条政令从中书省下达,经由门下省审批,再由尚书省与其辖六部官员分别执行,殷无峥听闻净麟宫的消息时,刚好是议政后去净麟宫的路上,他不敢耽搁,直奔净麟宫而来,才一进门,便发觉屋子里是出乎他意料的安静。
殷无峥几乎是在瞬间慌了起来,直至他瞧见榻上的小鼓包,才猛地松了口气,回过神后才发现掌心一片湿腻,是惊出了冷汗。
凤栩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可他不想动,长醉欢的发作并非立即折磨的人生不如死,而是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细嚼慢咽地将人蚕食,初时或许还会觉得不过如此,但渐渐地就会知道这东西的恶毒之处,如今的凤栩就是在等待处刑的缓慢过程,刚吃下去不久的那碗粥也在脏腑内翻腾着。
现在天还热,凤栩的被纵然轻薄,但人这么捂着也不是回事,殷无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缩成一小团的凤栩从被子里强行弄了出来,果然见他汗涔涔的,却没遭到什么反抗,连被抱在怀里,凤栩也都没什么反应,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怎么样,很难受?”殷无峥将凤栩脸上濡湿的乱发拨开,露出那张清瘦苍白却俊朗的脸。
凤栩生得很好看,明眸皓齿,五官清隽柔和,笑时的梨涡也可爱,当年在长阶上初见时,一眼惊艳的不仅只有凤栩,殷无峥也曾因那俊俏明媚的少年郎有过片刻的失神。
可如今的凤栩憔悴苍白,也少了少年意气,听见殷无峥的话的反应也木然,轻哼出了个笑,“挺好的。”
殷无峥知道凤栩怨他,但不要紧,只要凤栩活下去,他们之间就还有来日方长。
他问过赵院使有没有法子能让凤栩更轻松些,哪怕让他晕着也比清醒着熬过去要好,但赵院使也别无他法,长醉欢是他配置的,他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其中有几味便是配置房间那些软骨散的东西,凤栩根本碰不得,否则只会功亏一篑。
将人打晕就更不行了,凤栩原就虚弱,总不能七日打晕一次,长醉欢还没戒断,凤栩就要被打出毛病来了。
所以还是只能熬着,熬过去就赢了。
凤栩的情绪很萎靡,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知道那时候我为何总躲着你么?”
他甚少提起从前,凤栩也不愿提,这个时候他说起来,凤栩心里就更难过,他垂眼自嘲地低声道:“讨厌我,还要再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一遍?”
“不是。”
殷无峥的否认出乎凤栩的意料,甚至于对将要到来的折磨都暂且无暇顾及,凤栩终于抬眸,目光狐疑,“你说什么?”
殷无峥对他的厌恶凤栩早早就知道,他从殷无峥冰冷的眼神中无数次读懂了抗拒与嫌弃,但现在殷无峥却否认了。
四目相对,殷无峥低头亲了亲凤栩的鼻尖,“应当说不止是,我看不惯你骄纵跋扈,看不惯你不学无术,但是凤栩,真正让我退避三舍的……是因为嫉妒啊。”
凤栩难掩惊诧地睁大了眼,又听殷无峥苦笑了声。
他的声音很轻,却也如同自嘲。
“我嫉妒你有父母兄长的疼爱,嫉妒你父母慈爱兄友弟恭,嫉妒你能肆无忌惮任性妄为,阿栩,你知道么,天下间再珍贵的珠宝玉器都配不上朝安城的小凤凰,你是大启最耀眼的珍宝,好像天生就该坦坦荡荡地活得光芒万丈。”
凤栩心中陡然生出怪异的感觉,惊疑不定与莫名的情绪飞快将整颗心都填满,他从来不知在殷无峥眼中的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不相信你的话,又嫉妒能被你真心相待的人,但是阿栩……记得么,我说过,你招惹不起我的。”
凤栩当然还记得。
那次他给殷无峥下了药,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他也是第一回用,尽管故作镇定可其实吓得手都发麻,结果到最后还被殷无峥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榻上,也不知是该为算计落空而挫败还是因逃过一劫而欣喜,也正是那一次,殷无峥眼神狠戾的吓人,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顿语气阴冷地说:“凤栩,别再来撩拨我,你招惹不起。”
但越是如此,凤栩就越是死缠烂打,一方面是因气恼,另一方面……是因为哪怕被殷无峥掐着脖子凶,他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欲念。
也不知中了药的到底是谁,他比殷无峥还要兴奋。
过去与现在重合,殷无峥那双眸子内的情绪依旧幽深,他轻轻捧起凤栩的脸,低声说:“我很早就想打个笼子,将朝安城最肆意无拘的小凤凰装进去,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我的,只能对着我笑,对着我撒娇。”
殷无峥毫无遮掩地将自己最阴暗低劣地想法剖出来,他的艳羡与妒忌,他的不堪与欲望,都这样原原本本地捧到了凤栩的面前。
西梁受尽不公的嫡长子走到今日,岂会是什么良善之人?阴谋算计殷无峥得心应手,他活在最不堪的黑暗中,可这只小凤凰却不知死活地对他纠缠不清,所有的厌恶与冷漠都不过是妒忌渴求的借口,殷无峥低头吻上怔愣失神的凤栩,熟稔地撬开唇齿。
分明是温柔到循序渐进的吻,可凤栩却觉得自己被死死禁锢住任人品尝,他逃不了。
他从来都抗拒不了殷无峥的亲近,哪怕是他所给予的痛也好,凤栩都疯狂又贪婪的迷恋,这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再次被放开时,凤栩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水润泛红,靠在殷无峥怀里竭力平复下凌乱的喘息,有些无措地试图将自己蜷起来。
而殷无峥的视线扫过他时在双腿间刻意一顿,才轻声说:“阿栩,你每次因我而动情,我都很高兴。”
他坦诚得让一向放得开的凤栩都觉得羞涩,一时间连骨子里的痛痒都仿佛淡了许多,他愣愣地看着殷无峥,只觉得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不等他说话,殷无峥便又吻了吻他的唇。
“所以现在,小凤凰落入了我的笼子里,我不会再让你飞出去了。”
分明是这样轻柔的吻,说出的话却带着偏执的狠,凤栩觉得自己仿佛真是被栓了根链子的小雀,落入殷无峥早早准备好的陷阱笼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他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甚至连自己都不知何时将双手环上殷无峥脖子的。
再缱绻缠绵,长醉欢的瘾也不会因此消失,凤栩终于还是因不断加重的痛楚而蹙起眉,他慌乱地靠着殷无峥瑟瑟发抖,无论殷无峥的强硬与亲吻拥抱给了他多少安全感,在真正的痛苦到来之时,凤栩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他伏在殷无峥肩头哽咽哀求。
“放过我吧…殷无峥,殷无峥,求你…”
长醉欢发作起来便如万蚁蚀骨一般,筋脉血肉都仿佛要被生生撕碎扯烂,凤栩只想要“”个解脱,无论是得到长醉欢坠入欢愉的梦,还是就此了结一切,但殷无峥死死地控制着他,像是当真将小凤凰关进囚笼一般,在凤栩的身子痉挛抽搐时,如上次那般将他压制在榻上,无论凤栩如何哭求也不为所动,直至受不住的凤栩开始在惨叫的间隙开始口不择言,又因痉挛而口齿不清。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好疼啊殷无峥,救救我…”
“给我一颗,就一颗…就这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殷无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说恨时也情真意切,泛红的眼中疯狂而又憎恶的情绪翻涌如潮,扭曲的脸上恨意也显而易见,殷无峥麻木而平静地听着凤栩的惨叫与叱骂,在他疼到话都说不出的时候,才呢喃似的轻声:“那就恨我吧凤栩,我只要你活着。”
哀求也好,痛骂也罢,殷无峥统统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充满爱怜,却又好似蕴着比此刻的凤栩还要歇斯底里的某种情绪。
净麟宫内是一场酷刑,抱着凤怀瑾的陆青梧被周福拦在离净麟宫很远的宫道上,他恭敬而又冷淡地说:“姑娘,小主子那边自有陛下照看,您还是带着小少爷回去吧。”
陆青梧不是傻子,方才凤栩分明就是不对劲,而这些人匆忙将她带走后,她便瞧见殷无峥匆匆忙忙地进了净麟宫。
“阿栩到底怎么了?”她冷声。
周福不为所动地沉默下来。
陆青梧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她知道凤栩一定是出事了。
056.欢喜
有周福和禁军守着,谁也不得靠近净麟宫,连贴身伺候凤栩的允乐都被驱出了宫。
陆青梧问不出什么便抱着孩子不肯走,最后还是周福劝说:“小主子今儿是不会见您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明个儿再来。”
她就是站再久也没用,周福心里明镜似的,按时辰一算,明日早朝怕是都上不了,陆青梧见状,犹豫良久,才带着凤怀瑾离开。
十四个时辰。
凤栩纵然心里有数,可这十四个时辰有多难熬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从血肉中剜出来,但长醉欢先一步碾碎了他的骨头,凤栩只能向殷无峥求助,无果后便是声嘶力竭地怒骂,而他说的那些话……
清醒后,凤栩自己都不愿回想,他也不愿想起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十四个时辰的,总之再一睁眼时,外头夜色正浓,屋里燃着烛火,殷无峥正躺在他身边,连身上穿着的玄龙袍子都没脱。
时间应当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记着长醉欢发作时,殷无峥穿得还不是这身衣裳,而且他身上清爽干净,显然是有人在他昏睡时给他洗净了身子,还换了身衣裳。
自从殷无峥对他展露出保护欲后,同样出现的还有占有欲,殷无峥不会允许任何人看见他的身子,所以伺候着他沐浴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凤栩在微弱昏暗的烛光下凝望近在咫尺的殷无峥,哪怕是睡着,殷无峥眉眼间经年累月积存下的严苛冷峻也丝毫不减,从前他执迷于得到殷无峥时,哥哥多次劝过,还曾说过殷无峥的面相瞧着就是个薄情郎,要凤栩收收心,那时的凤栩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如今的凤栩觉得哥哥说得也不尽然对。
殷无峥并不薄情。
他只是不轻易动情而已,或许是因母族的仇恨,又或许是因朝不保夕的危机,甚至还要他隐忍的野心,桩桩件件都让殷无峥急切地在那条坎坷路上向前走,他没时间为朝安城的一只小凤凰而停留,凤栩也追不上始终往前的殷无峥。
但现在殷无峥为他而回首。
凤栩漫长而沉默地凝实着这个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俊美坚韧的男人,但世间缘分又岂是能预见的东西,不过是一眼,殷无峥就入了他的心。
可凤栩又觉得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长醉欢已经把他从里至外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从他开始畏惧的那一刻起,凤栩就知道他输了。
熬不过去的,那样的煎熬痛苦,他熬不过去的。
凤栩忍不住想,说喜欢他的殷无峥还会记着他么?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殷无峥还会记着曾经笨拙地喜欢着他的凤栩么?
想着想着,凤栩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黯然地垂下眼,心想我可真是个懦夫。
偏偏在这会儿,殷无峥醒了,他睁开眼就瞧见凤栩红着眼眶一副失神的模样,便伸手将与他隔了段距离的凤栩捞了过来,轻轻吻在他唇角,低声称赞:“小凤凰,很厉害。”
凤栩咬着牙不作声。
他想说我根本不厉害,我要撑不住了,我好痛苦,放过我吧。
可他瞧见了殷无峥强撑着不肯显露出却仍旧露了端倪的倦怠,凤栩真的太喜欢殷无峥,倘若是从前的凤栩必然不会在乎殷无峥的想法,可现在的凤栩已经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倘若异位处之,他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受这样的苦而无能为力,一定也要心痛死了。
可能怎么办呢。
世事无常,错过才是常态。
殷无峥似乎也从彼此短暂的沉默中品出了什么,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头发,在挫败中轻声安慰:“会好的。”
不知是说给凤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在凤栩痛苦至极地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在他崩溃惨叫间隙中说出的那句“我恨死你了”,殷无峥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甚至也会因此有过片刻的怀疑——这样做真的能让凤栩活下来么?
可很快他就将这个念头掐灭。
他不能犹豫,不能迟疑,否则还陷在苦海中的凤栩要怎么办呢?他该将凤栩拉出来,而不是一同溺进去。
殷无峥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也从不知原来喜欢竟然也能让人这样难过,那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至今的五年,凤栩都在这样痛么?
靠在他肩头的凤栩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早朝去了么?”
殷无峥原本想糊弄过去,却又怕凤栩会多想,便叹了口气说:“没有,召了朝臣入宫议政,也是一样的。”
“才刚坐上龙椅几日,就要做昏君了。”凤栩的声音低哑又虚弱,他安安生生地窝在殷无峥的怀里,也可能是没力气再挣扎了,他用那种认了命的语气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宋承观的例子在前,官员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要做个玩物丧志的昏君,难保哪日他们不会将你从龙椅上推下去另觅明主。”
这段话太长,凤栩越说声音越小,甚至说到后来连吐字都变得吃力,嘶哑的嗓子只能勉强听出来字音。
殷无峥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凤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与他说正事,甚至是这种太傅与先生们常用的、古板的说教之词。
“放心。”殷无峥低声说,“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下面一直备着。”
凤栩的饭食和药一直都是备着的,长醉欢不发作时他也不爱吃东西,更何况只要一发作,他便有十几个时辰不能进食,殷无峥生怕本就虚弱的凤栩熬不住。
不怎么愿意配合的凤栩这次却没说什么,他好像真的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戒断长醉欢的过程,他将粥点吃干净后,又痛快地喝完了那碗补元气的药汤,可还没等殷无峥松口气,凤栩本就苍白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来,他伏在榻边狼狈地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呕了出来。
殷无峥猝不及防,刚想要唤人来收拾,但凤栩自己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说:“抱歉,都吐出去了,所以灶房还有其他的么?”
就在这一刹那,殷无峥怔怔地愣在了原地,还未来得及升起的那丁点儿欣喜倏尔散去,凤栩的话也如利箭精准而残忍地将他的心穿了个千疮百孔。
而凤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勉强撑起身子坐好,自顾自地对外边吩咐了一句:“进来收拾干净。”
直到允乐带着人将屋子收拾好,凤栩问了还有没有热着的粥和药,允乐点了点头说:“备着呢,您……”
“送来吧。”凤栩平静道。
长醉欢令凤栩的脏腑极其虚弱,故而这种情况也在赵淮生的意料之中,净麟宫内便时常备着吃食,但凤栩的反应却让殷无峥隐隐觉得不好,他宁愿凤栩闹一闹,至少还有些活人的气儿在身上。
于是在凤栩又要将一碗粥都吃净之前,殷无峥夺过了那半碗,轻声说:“你脾胃虚弱,少吃一些,待饿了再吃。”
“好。”凤栩很乖顺地轻轻点头,又问:“那药呢?”
殷无峥沉默须臾,“缓一缓再吃吧。”
凤栩便又点点头,这次他只吃了几口,倒是没有太过难受,随即自己缩回了榻上,全程都是十分配合且乖巧。
他瞧着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殷无峥,轻声说:“睡一会儿吧,应当能睡会儿再去上朝。”
凤栩体贴得与长醉欢发作时的他判若两人,也同从前跋扈张狂的靖王截然不同,殷无峥躺到榻上去,将凤栩揽入了怀,不过半月而已,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的凤栩比之前更瘦,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会被勒断,殷无峥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拥着。
“睡吧。”凤栩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唇,低声道:“好,你也睡。”
凤栩便当真不再开口,他瞧着殷无峥阖起眸,平和的目光便一点点地黯下去,变为毫无生气的木然。
他在渴求长醉欢。
不止是在长醉欢的瘾发作时,尝过长醉欢的人再难抽身,并不只是因戒断的痛苦,还有长醉欢那足以令人沉溺的怪异欢愉感,尤其是——当他尝过戒断的痛苦后。
长醉欢的诱惑便更加不受控地如野草般疯长,这也是长醉欢隐秘的恶毒之处,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人堕入它编织好的梦中去,那是以美梦为装饰的地狱。
凤栩强行压抑着发自心底的渴望,他阖起眼缩进了殷无峥的怀里,心中算着日子,是下一次长醉欢发作的日子。
只是想一想,凤栩就已经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着抗拒,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有人宁愿在长醉欢的侵蚀下死去也离不开半点,这东西实在是……如影随形。
无论怎样都摆脱不掉。
“阿栩。”殷无峥忽而唤道。
凤栩“嗯”了一声。
殷无峥便轻声说:“梦里有什么,我会给你,别怕长醉欢。”
凤栩失神地想,他梦中的欢愉都是难以追回的旧日啊。
057.无缘
凤栩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已经二十多日没碰过长醉欢,本该因此而好起来的身子却仍旧像枯萎的花。
从第二次之后本就不爱开口的凤栩便更加沉默,甚至连时常挂在脸上半真半假的笑都少见,但他又极为温顺,不再像第一次发作后不肯进食不肯吃药,可他的乖顺过头和更加沉默却让殷无峥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凤栩的确认了,但戒断长醉欢令他比之前一心求死时痛苦太多,赵淮生也只能叹息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从心底抗拒这件事,却又不得不接受,就像大启倾颓之日,凤栩不是不难过,他只是没办法。
就连几次询问的陆青梧最后都吃了闭门羹,凤栩不肯再见她了,除了能随意出入净麟宫的殷无峥外,连伺候他的允乐都不许进门。
殷无峥也别无他法,凤栩犹如绷紧的弦一般岌岌可危,而真正让他发觉凤栩已经在平静的假象中濒临崩溃的,是他从凤栩枕下发现的一片碎瓷。
晏颂清就是死在了这东西上。
凤栩爱玩,更喜欢舞枪弄棒,但拳脚功夫上多是写花架子,何况他这两年来身子虚弱,晏颂清本不至于死在他手里,可凤栩的招数实在令人难以预料,谁能想到一片碎瓷也能杀人?
而现在,凤栩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藏了片碎瓷。
若不是殷无峥意外挪了下枕头想给凤栩垫背靠着,还发现不了这下边藏着的碎瓷。
坐在榻上的凤栩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任由殷无峥沉默注视,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自顾自平卧在内侧,淡淡道:“一条退路而已,殷无峥,我也不是刀枪不入的。”
他的退路是什么已经不必明说。
殷无峥拿走了给凤栩防身用的匕首和弩箭,却阻止不了让凤栩求死的根源,他又能做什么呢?
凤栩听见殷无峥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后他便被拥入了温热的怀抱。
“还有两日。”殷无峥轻声说。
果然,凤栩僵硬了一瞬,没有作声。
还有两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凤栩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不愿去想。
偏偏殷无峥又在这个时候提起,凤栩始终压抑着的焦灼开始蔓延,连喘息都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他翻过了身正对着殷无峥,又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缩着,凤栩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害怕。
而他唯一能依附的只有身旁的男人,凤栩颤抖地伸出手去攀上了殷无峥的肩,又将脸颊贴到他颈窝去,像是借此寻求庇护的弱小幼雀。
他好怕。
殷无峥只是沉默着将凤栩抱紧,一下一下地轻抚他伶仃细瘦的肩背,却又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被赋予无尽苦难的凤栩正躲在他的怀里想要求得安慰与保护,可偏偏凤栩所经受的苦难也有他亲手赠予的一部分,凤栩明知道,还是躲进了他的怀里。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殷无峥…”
凤栩轻轻地唤,他纵然竭力隐忍,但声音还是有着细微的轻颤。
“我在。”殷无峥应他。
短暂地沉默后,凤栩摸索着将唇印在了殷无峥的颈侧,他轻轻浅浅地吻着,呢喃道:“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的确是很久了。
凤栩如今这个样子,殷无峥哪里还能想其他的呢,他只求凤栩能好好地活着,不必再受这些苦痛折磨。
但心上人有意撩拨,殷无峥尚且没从心疼中回神,便本能地被他撩出欲念来,于是匆忙低下头,将额心与凤栩相抵,阻止了他的吻。
“阿栩。”殷无峥神情复杂,“你…”
凤栩却不想听他说其他的,仰起脸便吻在了殷无峥的唇上,含糊的字音从彼此厮磨的吻中传出,他在唤殷无峥的名字。
凤栩已经要在等待长醉欢折磨的过程中发疯了。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声音也带着哽咽,这是凤栩平时难得一见的脆弱,他的恐惧从骨子里向外蔓延,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时间也变得难熬,他已经想不到还能怎么逃避。
殷无峥又何尝不明白,他将怀中不断蹭来贴去的凤栩环紧,同样温柔而耐心地回应了他的吻与恐惧。
“好。”他答应下来,轻柔地替凤栩吻去眼角濡湿,低声对他说:“只想着我吧凤栩,至少现在,想着我就好。”
至少在这一刻,凤栩想要暂且忘记那些糟糕的东西,这世上的风霜雨雪都好似被殷无峥的怀抱与亲吻隔绝在外。
殷无峥在这里,殷无峥爱着他。
缠绵缱绻的亲昵让凤栩真切地感受到他被爱着。
没有时时刻刻威胁他性命的长醉欢,更没有那些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的痛苦,仿佛他还是心里只想着能与殷无峥恩爱到老的小凤凰,大启也还没有被风雨倾轧。
哪怕只是偷来的片刻也好。
凤栩终于在随时逼近犹如巨石压身的威胁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是从殷无峥身上得到的,在曾经漫长而煎熬的两年里,他只能凭着虚无的幻想坚持,可现在殷无峥在他身边,如他千百次辗转如梦时那般地说爱他。
待殷无峥为凤栩重新沐浴后,那清瘦纤弱的青年已经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哪怕已经足够克制,但对于如今虚弱的凤栩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情潮褪去,那张本该明艳漂亮的脸便渐渐苍白下去。
凤栩躺在殷无峥怀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点了几盏灯烛,明晃晃的。
凤栩便缓缓抬起手,借着烛火去瞧自己苍白纤细的右手,还有遍布掌心的疤。
一只比他手掌大了一圈的手忽然伸出去,将凤栩的手轻轻握住,十指相扣,便将掌心狰狞的疤痕尽掩住了。
“是不是不好看?”凤栩低声问。
殷无峥将那只手握紧,不等他回话,凤栩便又慢吞吞地说:“我惯用右手,长醉欢第一次发作时出乎了我的预料,便将手按在了凳子腿的断面上,这疤就留下了,还有这里…”
他牵着殷无峥的手轻触自己的左肋。
那里有一道再明显不过的刀疤。
“虽不甘心,可实在是难熬,我曾自我了断过,也就是那次之后,宋承观终于不许陈文琅再入宫乱来。”
陈文琅折磨凤栩多在隐秘角落,譬如指甲缝隙这种细微之处,而凤栩身上留下的伤痕,大多是自己动的手,如此殷无峥也便明白,为何凤栩的背上没什么伤,宋承观又怎会不知陈文琅在打皇帝的主意,可他连自己的女婿在府中养男妾都不管,又怎会在乎一个傀儡皇帝。
最后阻止陈文琅,也不过是怕凤栩真的死了,从而影响到他好不容易挟天子而得来的权势。
“阿栩。”殷无峥的心痛怜惜尽在这一声轻唤中,他不知要怎样换回那个无暇白玉似的凤栩,但他想守住如今已经碎裂的玉璧,他轻声说:“这些伤痕是凤氏天子刻在骨中的荣耀,他从未向佞臣俯首折腰,而我的阿栩…我的阿栩一直很好看,是朝安城最漂亮的小凤凰,该付出代价的不是你,你要长命百岁,好好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坦然快活,这才是你的去路。”
我的阿栩。
凤栩因这四个字怔怔良久。
他也想应下来,想放出豪言壮语,可凤栩太了解自己,就如同长醉欢发作时他分明不想对殷无峥说出那些话,可长醉欢仿佛将最阴暗的他逼了出来,说的、做的全然都由不得他。
凤栩埋在殷无峥怀里,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
殷无峥是在刚换上的衣襟被浸湿后,才发觉凤栩没睡着,还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阿栩…”殷无峥喉间发哽。
凤栩轻轻抽泣了一声,忽地抬起头来瞧着殷无峥,近乎急切地说:“可我、可我不想…不要继续了好不好?风光也好落魄也罢,这世间喜乐悲苦我尽已尝过了呀,就这一次,殷无峥,就这一次,我生不由己,可死总不能那样不堪,只这次…就遂了我的愿吧。”
他哭得好委屈,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脸上没什么血色,可眼眶却红得可怜。
殷无峥总是会因他心软的,因为喜欢,因为在乎,他轻轻吻在凤栩的眼角,没有回答,却轻声说:“我明白得是太迟了,阿栩,当年若是旁的人那般放肆,我早剁了他的手。”
他对凤栩的心软早有端倪,只是自己都不曾发觉。
凤栩怔了怔,欢喜之余又觉得难过,原来从那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两情相悦了啊。
他曾心心念念的梦,殷无峥早已为他圆了,凤栩含泪低声:“情深不寿,早有定数…殷无峥,是我福薄,今生命该如此。”
余下便是沉默。
就在凤栩以为殷无峥不会再开口时,他却轻声允准了。
“好。”殷无峥的声音平缓低沉,他说,“两日后,我会把长醉欢给你,凤栩,我答应你。”
凤栩忍住了呜咽,他阖眸埋在殷无峥的怀里,心里却在想——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吧。
058.威胁
自殷无峥应承下来,凤栩才终于从畏惧焦灼中缓过来,他自然也痛恨如牵丝般操控他的长醉欢,却更痛恨发作时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即便忘不掉家破人亡的痛,大启的最后一位皇帝也要堂堂正正地坦然赴死,而非因熬不过长醉欢而无能自尽。
凤栩早为自己选定了结局。
晨风和煦,凤栩在廊下凭栏而坐,一袭云白锦袍如似皎月落人间。
殷无峥进门来瞧见的便是公子捻枝,雅如丹青,神色却淡如沉潭,比起当年的骄狂,如今的凤栩并非收敛,而是从狂变成了疯,可殷无峥知道,从见血就皱眉的靖王成了如今谋算武将性命的废帝,他这一路何其艰难。
凤栩瞧见殷无峥时微诧扬眉,“这么早?”
这个时辰应当是才下早朝,殷无峥往日会留官员在议政堂谈论国事,大启末路的两年里江山为世家所控,万民皆苦,如今殷无峥接了这样大一个烂摊子。难免要多费心,故而见他这么早来,凤栩才诧异。
“怕你等久了。”殷无峥说话间已走到了石子路的尽头。
凤栩就坐在那,沉默下来,又不以为意般微微笑了笑,“叫人送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正事要紧,你如今是皇帝了,岂可随性。”
这样的话从前的凤栩是说不出的,他只会又娇又狂地要殷无峥多陪陪他,如今有几分真心也只有自己知晓,今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的时间,而两日前殷无峥曾答应过他,不再逼他戒断长醉欢,还会将药还回来。
果然,殷无峥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极为眼熟的瓷瓶。
凤栩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
长醉欢赐予他无上极乐,又将他拖入人间炼狱,可凤栩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他有多恨,能活到今日都有长醉欢的一份功劳在其中,就在他伸手要将瓷瓶接过来时,殷无峥却将其一收。
凤栩眉心轻蹙,“做什么?”
他就知道殷无峥没那么容易妥协,这人说一不二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领教。
可殷无峥只是言简意赅地对他说:“进去再给你。”
凤栩隐隐觉得殷无峥不会这么轻易将药还给他,但还是起身走回屋去,坐在了平日最常窝着的靠窗软塌上,向殷无峥伸出了手,“你答应过我的,殷无峥,君无戏言,还给我吧。”
殷无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凤栩心中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来。
可殷无峥确实是将那瓷瓶交到了他的手上,凤栩打开一瞧,里头正是猩红的小药丸,是长醉欢不错。
“凤栩。”殷无峥忽而唤他。
凤栩本打算提前服下免得长醉欢发作,却因殷无峥的声音微顿,他抬眸又笑了笑,“怎么了?”
“往事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更改。”殷无峥似是轻叹了口气,“我逼你活着,不尽然是对,因长醉欢之苦我不曾受过。”
而后他摊开手,那掌心正放着一粒似血般猩红的药丸。
凤栩骤然间明白了殷无峥想做什么,刹那脸上血色尽褪,愕然之际,又听得殷无峥的轻声。
他说:“赵淮生说长醉欢之苦,苦的还有身边人,我却觉得不然,我所承受不及你万一,凤栩,当年殷无峥不懂情爱,有负于你,今日,我与你共苦。”
每个字凤栩都听得真真切切,也让他浑身的血都渐渐凉了下去,他攥着瓷瓶的手开始颤抖,骨节也隐隐泛白。
原来这就是殷无峥的喜欢,一如飞蛾扑火般可笑愚蠢,分明是最城府深沉运筹帷幄的人,却说出要与他共苦这样的话来,凤栩内心的恶劣阴郁作祟,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呢?殷无峥一句轻描淡写地“我要你活着”就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不如就由他吃下去吧,如此日后这条绝路上,至少有人相陪。
可就在殷无峥抬起手的一瞬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
凤栩手中的瓷瓶落了地摔得粉碎,长醉欢也随之洒了满地,可凤栩全然顾不得了,他踉跄着扑上去死死拽住了殷无峥的手。
“不,殷无峥。”凤栩的眼眶红了,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声也在颤,“不能,你不能吃,殷无峥,你会死的。”
殷无峥怔了须臾,才在心中想着,凤栩怎么会不爱他呢?
长醉欢让凤栩吃尽苦头,也能让爱他的人心如刀割,而殷无峥也明白得太迟,直至如今在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自重逢后凤栩所有的冷漠与每一句拒绝,都是在无人知晓处沁着心血的爱。
因为还爱他,所以在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之际不肯表明心迹。
他轻轻握住了凤栩颤栗的腕,却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游刃有余,对上凤栩盈满惊惶的眸子时,殷无峥甚至有片刻的不忍——他在利用凤栩的爱。
凤栩真的很好懂,至少他所有的反应至此都在殷无峥的预料之中,他赌凤栩对他的爱不输于父母兄长,于是低头说道:“我从不畏死,可你因长醉欢而断了生路,我便也愿为你舍去性命,什么轮回来世我一个字都不信,阿栩,我只要今生。”
“余下的路我想与你同行,无论走多久,都是我们的一辈子。”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殷无峥固然是在威胁凤栩,他也确实早做好了与凤栩一同赴死的准备,登临高位又如何?天下从不缺明君,没了他殷无峥自然还有旁人做得龙椅,可凤栩已经在这条路上行单只影如孤鸿般走了两年,他追上来,只瞧见到处都是小凤凰的血,而余下的路,他是真心想陪凤栩一起走的。
无论是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凤栩知道殷无峥绝非玩笑,倘若他今日服下了长醉欢,殷无峥定然也会陪他一起,他到底还是将殷无峥一起拖进了不见天光的深渊。
“你真是……”凤栩小声哽咽着,“我不该贪心的,早在西梁军入城的那日,倘若我死在那日——”
“阿栩——”
殷无峥打断了他,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凤栩的额心,珍视又似安抚,他轻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啊。”
凤栩倏尔无话。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他心安理得地活在父母与兄长构建出的镜花水月,张扬跋扈威逼利诱地要殷无峥爱自己,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不知人间疾苦,守不住大启的江山,如今更是逼得殷无峥也要一脚踏上这条绝路。
“我……”凤栩阖起眸来,松开了殷无峥的手,颓丧地耷拉着脑袋,他轻声说:“把我绑起来吧。”
殷无峥一愣,“你……”
“把我绑起来吧。”凤栩低垂着头,声音平静,眼泪却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了下来,他说,“我不吃长醉欢了。”
殷无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凤栩捞进怀里来抱着,轻声说:“我陪着你,阿栩。”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长醉欢发作的预兆,他本能地开始恐惧,颤抖着说:“我不想见你,谁也不想见,把我绑起来吧,我就在这里……等时辰到了,你再回来。”
长醉欢发作时的自己太狼狈了,那不像他,凤栩不想任何人看见那时的自己,更何况还是殷无峥,而他也太了解自己,即便嘴上说着不吃,可真正逼到那个地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渴求长醉欢,无论是哭求还是威胁,得不到便会如之前一般对殷无峥斥责怒骂。
——那太不堪了。
“阿栩……”
殷无峥还想在说什么,他怀里的凤栩却已经挣扎了出来,抱着自己缩到墙角,将脸埋进了臂弯里,闷声说:“要么把我绑起来以后出去,要么我会捡起地上的长醉欢吃下去,殷无峥,我只这一个要求。”
殷无峥别无他法。
凤栩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回到了榻上去,而外头的周福也因殷无峥的吩咐,寻了质地柔软却韧性极佳的布料来。
他被严严实实地困住了双腿,两只手也被栓在头顶的床栏上,殷无峥几乎将他整个人禁锢得动都动不了,更别提挣脱。
凤栩脸色苍白,正细微地颤抖,长醉欢的瘾如期而至,自骨髓中泛起的疼渐渐复苏,他咬了咬牙,继续下逐客令:“出去,院子里也是……谁都不许进来。”
这是凤栩第一次出自于本心想要对抗长醉欢,他知道自己会有多狼狈,于是不许任何人看见。
“好。”殷无峥到底还是应下了,可临走之前,他轻轻握了一下凤栩的手,对他说:“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再强求,不必再强撑。”
凤栩唇角掀起一抹苦笑,他阖起眸,低声道:“倘若真不强求,又何必要自寻死路,殷无峥,你总是能赢我。”
只要对上殷无峥,凤栩便不战而败,正如今日,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也堕入苦海炼狱?
他何尝不知殷无峥是在赌,可偏偏殷无峥得到了最重要的筹码——爱。
凤栩还是很怕,可他更怕连累殷无峥。
059.相配
哪怕已有决心,可真正发作起来,凤栩还是在漫长的煎熬中感觉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朝安城娇生惯养的小凤凰在两年里学会了恨,而这恨意在长醉欢发作的折磨中攀至顶峰,他甚至后悔当初让孙善喜死得太轻松,他该像陈文琅一样也好生尝尝这滋味才对。
长醉欢曾为他淡化的痛苦都在发作时翻倍地还了回来,凤栩因殷无峥而生出想要与长醉欢争一次的心。
可真的太痛了——
殷无峥,真是个混账。
凤栩在神志不清时苦笑地想着,这个人无论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总是能让他痛。
可凤栩又好喜欢他,两年的时光,思念与欢喜被他酿入其中,至今他的爱已如世间最醇香的酒,在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情况下,悄悄为这具行尸走肉内同样枯萎的灵魂落下甘霖。
他曾因求不得而苦,如今便因得偿所愿而坚不可摧。
比其在寝殿内苦苦挣扎煎熬的凤栩,殷无峥就背对着门板坐在廊下的地上,他听着凤栩痛苦至极的嘶哑叫声,也终于在不自觉的回望过去中感受到心痛如摧。
沦陷于情爱中愚不可及——他曾这样冷眼看待热忱赤诚的凤栩。
可只有当自己也深陷其中时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何谓心不由己,不知道第几次,他在凤栩的惨叫声中感觉自己也要坚持不下去了,心想不如就遂了他罢——
不过是死而已,小凤凰不会再孤翼只影,而他这半生沉浮不定,也想不如就这么算了,是生是死他都陪凤栩走这一遭。
我们不继续了——
他多少次想冲进去对凤栩这么说。
可殷无峥知道这是凤栩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他便只能将一切都咽下去,后脑抵在门板上,麻木地等着,殷无峥想倘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就请让凤栩的痛苦早日终结,小凤凰坦荡率真,无愧于天地,他委实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门内是苦海,门外也非岸,当凤栩声音弱下去已是十几个时辰后的事,殷无峥在周福的提醒下换上了帝王衮袍,戴上了明珠冕旒,临走时还吩咐不许任何人进院子,这一日虽然天子并未罢朝,但满朝文武却发觉高坐龙椅的陛下格外沉默,神色也沉冷,甚至于早朝后将议政推迟到下午,急匆匆地便离开。
庄慕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下朝后拦住了周福,将人带去角落中低声询问道:“陛下近来是怎么回事?已有两次不上朝,今日又这般行色匆匆,是不是……同那位有关?”
他跟随了个什么样的主子心里自然清楚,有时庄慕青也会觉得殷无峥实在冷漠理智过了头,好像这世间万物都无法得他片刻垂青,唯有凤栩是不同的,能让天子罢朝,庄慕青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人。
而周福笑了笑,说道:“大人怎会有此一问?”
庄慕青低啧一声,无奈道:“陛下对晏家下手太狠已引得不少武将不满,又有朝安城世家余孽在朝中明里暗里地兴风作浪,近来因陛下罢朝一事,私底下不少官员都议论纷纷,我心中实在不安,才寻总管问上一问,陛下如今在朝安根基不稳,还需谨慎些才是,总管深得陛下信任,能否从旁规劝?”
周福沉吟须臾,而后露出惯有的谦和笑意,轻声说:“还请大人放心,陛下行事都有他的道理,而前朝不宁,自有老奴与诸位大人为陛下分忧。”
最后一句话,周福说得很轻,却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杀意。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太监总管,他是殷无峥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心腹,朝中的官员们为天子办明处的事,那他便为陛下解暗处的忧。
听得周福这么说,庄慕青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所以后宫里那位只怕当真是出了什么事,但周福却觉得陛下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庄慕青在外不晓得,可周福却清楚那位小主子对陛下有多重要,更知道凤栩此刻的处境说是岌岌可危也不为过,他私心里不愿陛下高处不胜寒地孤寂一生,多少也对小主子一番痴情有所怜惜。
周福笑说了句“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后才离去。
而此刻净麟宫外,赵淮生也被从偏殿中带了出来,他站在院子外头来回踱步,直至殷无峥有些疲惫地走出院子说:“过去了。”
他身上的帝王衮袍还没换下去,庄严的冕旒后露出略有倦色的神情,每每凤栩被长醉欢折磨一次,殷无峥都觉得比当年快马行军三日三夜还要累。
赵淮生听后也猛地松了口气,他抚着心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是好事,这次是他主动不吃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殷无峥也知道该高兴,可他实在笑不出来,沉默片刻后问道:“要多久,才能让他彻底摆脱长醉欢的控制?”
提及此事,赵淮生刚露出来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瞒陛下,正如老臣之前所说,究竟要多久,老臣心里也没底,毕竟这事……实在是没有先例,倘若陛下能撑过去,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太医从来不敢与皇帝这么说话,毕竟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可他更不敢对殷无峥有所隐瞒,便也只能实话实说。
在瞧见殷无峥神色一闪而过的阴郁时,赵淮生的心都悬了起来——他很清楚这位是做得出让太医给凤栩殉葬这种事来的。
但好在殷无峥还用得上他,只是在良久的缄默后,才轻声说:“就没什么办法……让他别这么痛苦么?”
赵淮生也因此而无话,他沉默着摇了摇头,长醉欢唯一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便是服用后逐渐侵蚀身体,好在凤栩此刻戒断还不算太晚,他的身体尚能恢复生机,但瘾头发作时却并不是身体上真切的损伤——那似乎是一种从心底生出的痛苦,如千万虫蚁啮咬啃噬,也就没有能缓解的法子。
赵淮生不是没想过,可他是真的无能为力,长醉欢曾经用虚幻的欢愉为凤栩抹去痛苦,如今凤栩便得将当初未曾受过的苦翻倍地承受下来,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某种公平,但对于凤栩而言,这所谓的公平也实在是太过不公。
殷无峥见状也不再提起,只说道:“过一个时辰再进来。”
他抬手将象征帝王身份的冕旒随手摘下,抛给一旁战战兢兢的允乐,而后转身向寝殿内走去,这段时日以来都是他亲自照顾凤栩,从沐浴到更衣。
寝殿内的凤栩晕在榻上,被褥已然乱得一片狼藉,被束缚在其中的凤栩蜷缩着,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铺在榻上,他整个人都很苍白,孱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星点烛火,可他又那么坚韧,有一次从世间最极致的痛苦中熬了过来。
殷无峥为他解开双手双脚的束缚,哪怕是再柔软不过的布料,也在剧烈挣扎下让纤细苍白的腕与踝蹭出血痕,殷无峥依次吻过那些新伤,像是要隔着两年的岁月,去吻那个已受尽摧折的灵魂。
凤栩是在沐浴后不久醒来的,屋子里只有清淡的冷香,他身上也干净清爽,睁着眼许久,昏迷前那近乎碎骨削肉的痛苦中渐渐地回神。
他稍稍偏头,看见屏风后端坐着的那道身影——殷无峥应当是在处理政事。
凤栩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分明没发出什么响动,可外间的殷无峥却倏尔顿住,而后猛地起身快步入内——
“阿栩。”殷无峥快步走到榻前,又忽然顿住,最终俯身在坐起来的凤栩额心轻轻落下一吻,带着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凤栩在心里苦笑,他还是很难过,没人能在经历那样的折磨后平静无事,可他看见了殷无峥眼下的淡青。
他应当也已经很疲惫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凤栩也是在这两年里才明白,当年的母后对抗朝安世家的举动多有魄力,她是从民间而来的皇后,也是真正为民办事的贤后,只可惜这世上容不下那样好的人,世家藏污纳垢,也容不下这样一位皇后。
高贵的身份,同样代表着更沉重的责任。
凤栩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叫人送饭食和药来吧。”
但其实并不想吃,凤栩瞧见什么都恶心。
殷无峥瞧得出,一碗粥而已他吃得几次皱眉,好似在隐忍着什么,最终殷无峥将剩下的半碗的粥拿走,他低声说:“不想吃便不吃罢,凤栩,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凤栩愣住了片刻。
殷无峥又说:“任性一些也无妨。”
哪怕是强行吃下去,凤栩也还是在日渐清瘦,倒不如让他顺心一些,倘若不想吃,那就先放一放。
凤栩堪堪回神,“你这是…?”
“我只是想通了。”殷无峥蜷指轻轻蹭过凤栩的脸颊,珍视而温和,“顺其自然罢,想你活得再轻松些。”
凤栩已经背负了许多,而活着不该成为他的负担,殷无峥在凤栩的退步中也明白了什么,他说:“莫强求,也是你告诉我的。”
莫强求。
是凤栩不再执着旧日,殷无峥也不再逼迫他活着,他们用了五年的时间,坎坷又艰难地磨合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世上最相配。
060.明君
凤栩从良久的怔愣中回神,也仿佛从漫长的两年中猛地卸下了无形的担子,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一头栽进了殷无峥的怀里。
“殷无峥…”凤栩小声地念他的名字,他甚至疑心此刻也是长醉欢赐予的幻梦。
否则怎会让他轻飘飘的欢喜到几欲落泪。
殷无峥摸着凤栩伶仃清瘦的蝴蝶骨,轻而郑重地说:“对不起,两年前让你伤心,两年后也让你难过,但以后都不会了。”
凤栩说不出话,便伏在殷无峥怀里轻轻摇头。
两年前他咎由自取,两年后的痛苦也不是殷无峥赐予,忍下了哽咽,他才低低地说:“没有的,两年前不怪你……现在,现在也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殷无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抚过,既酸涩,又欢喜。
他蓦地想起某日夜里,凤栩也曾念叨过的话。
——那也挺好。
——好什么?
——你对我挺好。
这只小凤凰……怎么能笨成这样呢?
“凤栩…”殷无峥伸手轻轻拨开凤栩面颊上的几根长发,他不再是当年带着稚气的少年郎,长开的眉眼清隽又漂亮,但此刻的神情却与当年倔强执拗的凤栩如出一辙,坦荡荡的澄澈,明湖般干净。
殷无峥骤然间明白他险些失去了什么。
他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又哽在了喉间,最终成为印在凤栩脸颊上的一个啄吻。
凤栩蜷指轻蹭了蹭自己被吻的地方,他何尝不觉得此刻如梦似幻,可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的温度与心跳,于是更加贪恋地依偎在殷无峥的心口。
“两年前我待你也不好。”凤栩似是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三年里都将喜欢当恩赐,当我与你处境相同时,才明白那时我所谓的喜欢于你而言是什么,殷无峥,我曾经怨过你,又觉得这样好没道理。”
他还是虚弱,话一说多,到最后声音便轻得有些低不可闻,于是便稍微顿住喘口气,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重逢以后…”
“我舍不得你。”殷无峥轻柔地打断了凤栩的话。
自重逢后凤栩曾问过数次,直至此刻殷无峥才终于说出真心话,他当然是舍不得凤栩的,与其说是凤栩与他的交易,倒不如说那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台阶,他从来都不想杀凤栩,哪怕明知应当,也不想做。
凤栩鼻尖又一酸,他轻轻啜泣了一声,“你怎么偏偏…”
“偏偏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么?”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后颈,“我知道太迟了,我的小凤凰已经累了,所以没关系,无论结果怎样都没关系。”
从凤栩为了他让求了许久的长醉欢洒落满地时,殷无峥便明白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凤栩想好好活着,他便陪他好好活着,凤栩不愿再受折磨,那同生共死也未尝不可。
殷无峥的爱深沉而不顾一切。
但凤栩还是让殷无峥出乎意料,他低声说:“有关系的,殷无峥,你是皇帝了,许多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许多白姓的日子也在你的一道诏令之下,天子位高权重,掌生杀大权,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苍生黎民,你既然做了皇帝得到了权利,就得担起整个天下,而不是只在乎一个我。”
殷无峥怔怔无言。
他想往上爬,想要权利地位,为的自然不是什么天下太平的抱负,他从西梁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不顾一切地争夺江山,为的不过是私心,是野心。
他要站在最高处,让曾俯视他的人跪着死,他要天下权,要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以霄为国号,以天自比。
殷无峥无师自通地拿捏人心,却没人教过他要怎样做一个好皇帝。
“你是天下人的皇帝。”凤栩在殷无峥的怀里抬起脸,神情意外的有些乖,“我和父皇都不是称职的皇帝,父皇有母后为他周旋时,宋太尉尚且有所顾忌,可我坐上龙椅后,只能瞧着宋太尉与朝安世家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他们吃着百姓的肉、喝着他们的血,用子民的性命铺出纸醉金迷的寻欢场,旧朝已死,新朝当立,你是大霄的皇帝,当以百姓、以国事为重,殷无峥,与天下人相比,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殷无峥想说不是,凤栩在他这里怎么会是微不足道的?全天下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凤栩。
可凤栩要他做个好皇帝。
“我听你的。”殷无峥低头吻了吻凤栩的唇角,又没忍住添上一句,“但你也很重要。”
凤栩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重新埋进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对殷无峥的一直都有幼兽守护领地般的占有欲,可这两年来从父母编织的好梦中醒来后,凤栩才明白俗事万千,人活一世,绝非只有一个情字,他本以为见过许多肮脏事,却没想到撕开世家那层华贵的表象后,内里竟是那般污浊不堪。
科举士子苦读半生,能轻易被人换掉试题,那些生来便在青云路上的人毫不犹豫夺走旁人的心血继续扶摇直上。
天灾之下求的赈灾银,还没出朝安便被官员瓜分一空,可笑的是他们堆了满院子的金玉珠宝无处可用,而受灾地饿殍千里户户挂白。
可他无能为力。
也明白为何母后非要与朝安世家对着干,他的母亲与兄长想要惠泽苍生,也正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抱了一会儿,等凤栩喝下补身子的药后,又躺回榻上睡着了,赵淮生也只说是好事,凤栩这身子元气亏损太重,多睡一些恢复得便快一些,他得攒足精力才能应对长醉欢下一次的发作。
而殷无峥则对着自己钦定的新法沉思良久,他推行政令意图变法,便是想让如今并不安稳的大霄更便于治理,至于那些寻常百姓,他并未多做在意,倒是庄慕青隐晦地提起过几次,新法严苛,只恐百姓不堪其重。
思虑良久,殷无峥忽然唤来周福,吩咐道:“去寻大启先皇后与太子撰写的田税水利新法,还有市易商贸相关,朕瞧瞧。”
当年文慧皇后大肆变法,她的儿子册封太子后也与其一心,母子二人与彼时的御史大夫赵玉章等一干朝臣激进推行新法,为农商争利,以至于世家不满,以宋承观为首的守旧派官员纷纷反对,最后更是将赵玉章陆鹤年等官员,更是连帝后也未能逃脱那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太子亲卫为护送妻儿与弟弟离开,凤瑜手无寸铁地死在宫门外。
或许他也不曾想到,受尽宠爱的幼弟会回到朝安城,担起大启的江山。
想起凤栩,殷无峥素来冷硬的心便不自觉地柔软,又有些羞愧。
他曾轻视于凤栩的不知人间疾苦,以为生来便金尊玉贵的小凤凰哪里懂得旁人的艰辛,却没想到真正忧国忧民的竟也是这只小凤凰,也许当初无论是文慧皇后还是他都看走了眼。
凤栩并非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倘若尽心教导,他未必不如当年的太子凤瑜,也未必不会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圣德明君。
然而此刻被殷无峥誉为有机会名垂千古的明君凤栩正在陆青梧面前低眉顺眼,他以身子不适为托词解释这段日子的闭门不见,可陆青梧是拿他当亲弟弟疼的,眼瞧着凤栩愈发形容憔悴,她怎么能信凤栩那套草稿似的说辞?
凤栩靠在软塌上叹了口气,“真的,殷无峥待我也好,我弄死了晏颂清,他还能帮我收拾晏颂清他爹,赵院使说我伤了元气,补药正一碗接一碗地送过来,待补回来也就无碍了。”
“凤栩。”陆青梧木着脸,深吸了口气,指着他怒道:“少说屁话!”
凤栩被骂得愣了愣。
陆青梧是兵部尚书陆鹤年的女儿,虽是将门出身,却也端庄得体,连往日教训他都是拐着弯地挖苦嘲讽,这还是他头回听见陆青梧这么简单粗暴地怒斥,一时间竟还有点新鲜。
“你几时也学会这种话了?”凤栩轻轻眨了眨眼,“从前还不许我说呢。”
陆青梧:“……”
她被凤栩这幅装乖耍赖的模样气笑了,“你可真是——”
“哎…”凤栩立刻出声打断她,扶着额角夸张地蹙眉轻哼着:“不行,头疼——”
陆青梧又无言以对了。
可她却隐隐觉得这次愿意再见她的凤栩又有了点变化,之前那个开口闭口语气淡如冷水的凤栩只让她觉得陌生,如今这个才更像她熟悉的那个幼弟。
陆青梧也更笃定,这段时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凤栩不愿说,她再强逼也无用,便也只能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先疼着,凡事心里有数就是,还有…”
陆青梧忽而顿了顿。
她目光复杂地又叹,“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其定数,江山易主不怪你。”
陆青梧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殷无峥固然夺了天下,可彼时大启的江山早就千疮百孔,这事儿怪不到他,更怪不得在宫中苦苦支撑了两年的凤栩。
她刚说完,允乐忽而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怀里还抱着正小声啜泣的凤怀瑾,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陆青梧面色一变。
懒散歪在榻上的凤栩也骤然直起身来,气势陡然生变,神色间戾气翻涌。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