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声
凤清韵睁大了眼睛, 顺着龙隐的目光看过去,瞟到那地方放着的毛笔后,他当时汗毛倒立, 后背像是炸开了一样发麻。
龙隐丢下那句威胁后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着看着眼前人。
凤清韵挂着泪珠, 最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顺着他的话动手的。
月光下他几乎不敢睁眼,只能啜泣着被迫抬手揉在自己的花蕊上,那湿漉漉的蔷薇花蜜挂了他一手, 黏腻得让他在心底把龙隐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他面上不敢有任何表示, 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忍着。
对于人类来说,这其实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幕。
最多称得上一句美人拈花一笑,可谓佳景,但要说有多狎昵恐怕是称不上的。
但对于花妖来说, 记忆中数百年没开过花, 一睁眼却就要被登徒子逼着,当着对方的面揉自己的花蕊,还要揉出花蜜来才能善罢甘休, 那冲击力简直大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凤清韵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样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滑落,有些甚至还滴到了他自己的花蕊上, 看起来好不可怜。
可现实很快便给他上了一课, 正所谓以地事秦者如抱薪救火, 割地祈求一夕安寝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 反而只会换来入侵者的变本加厉。
龙隐眼神发暗地看着这一幕,随即勾了勾嘴角, 抬手一招, 下一刻放在远处毛笔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
凤清韵见状浑身一颤,似是不敢相信这人居然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吧
“我已经揉好了……”他咬着牙抬起自己湿漉漉的指尖, 瞪着那人颤声道,“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龙隐闻言一笑,凑上前吻了吻他的鼻尖:“因为本座是说话不算话王八蛋啊……凤宫主在心底不就是这么骂我的吗?”
骤然被戳穿了心事,凤清韵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像是见鬼一样看着眼前人。
龙隐被他的样子逗的忍俊不禁,笑了一下后,托着面前那朵花的花萼,沾着水便扫了上去。
狼毫触及蕊芯的一刹那,就好似直接刺在了他的心头上一样,凤清韵蓦然回神,当即也顾不上什么心声不心声的了,呜咽着攥住了龙隐的手腕。
“不、不行……不能……”面对某人的淫威,凤清韵终于是含着哭腔屈服了,“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他还是没有经验,若是没失忆的凤清韵面对此种情形,他便是咬牙撑到昏厥,也不会说这种话。
毕竟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条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龙心底到底有多少坏水。
可惜眼下的凤清韵对此一无所知,因此直接夸下海口,正中龙隐心意。
龙隐闻言当即挑了挑眉道:“什么都可以?”
凤清韵闻言心下还是一跳,一时间有些打鼓,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最终他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月色之下,那人按着他的后腰,慢条斯理地拆开他的腰带,动作熟稔得好似做过一万遍一样。
凤清韵按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战栗,那人贴在他的脸上小声拷问道:“出了幻境后,为什么就认不出本座了?嗯?”
凤清韵被他逼得简直要发疯,任谁也想不到幻境中的龙神就是魔尊,面对如此质问,他只能瑟缩着摇头:“……我不知道。”
龙隐闻言一哂,也没再逼问,只是继续手下的动作。
凤清韵最喜欢吃荔枝,可他眼下的状况,却像极了被人剥开硬壳的荔枝,露出内里雪白光莹的软肉。
他的上半身被扒了个精光,莹白圆润的肩膀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常年持剑的手臂并不纤细羸弱,反而线条流畅,透着些许干练。
那就像是凤清韵本人一样,外表看似温柔如水,内里却自有一番傲骨。
然而越是这样的美人,被欺负到服软时便越让人心痒。
龙隐见状忍不住在黑暗中笑了笑,他抬手一挥,方才小菜全部被他收了起来,包括那壶还没来得及喝的酒,桌子上一下子变得整齐干净起来。
生冷的月色透过窗子洒了进来,下一刻,凤清韵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愕然地被人放在那桌子上。
微微的凉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凤清韵感觉自己就像一尊玉器,正在月色下被人观摩。
可这尊玉器实在精美得不可方物。
凤清韵上身的布料全部堆在他的臂弯处,层层叠叠得看起来像极了逶迤在旁边床榻上那些数不清的蔷薇花。
龙隐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眼看着凤清韵耳根由白到红,抬手按在那人白皙的腰肢上:“剩下的,就由凤宫主自己来吧,如何?”
凤清韵当即恼羞成怒地按住了他的手腕:“你——”
他想骂这人王八蛋,还想骂他是个不要脸的流氓登徒子。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瞎了哪门子的眼,才会喜欢上他。
然而话到嘴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凤清韵却感觉自己的脑海好似骤然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一样,不痛,却蓦然让他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屋内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龙隐笑意一顿,却见凤清韵怔愣地坐在那里,像极了因失控而蓦然安静下去的人偶。
他的眼神失去了光泽,瞳孔在月光下微微扩散,配上那铺天盖地,几乎填满整个房间的蔷薇花,以及光洁白腻的肩膀,一切都显得那么诱人。
可龙隐挂在嘴边的笑却因此彻底消失,从那人心底听不到任何声音的现状让他紧跟着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而很快,他的预感就成真了。
——药效在此刻失控了。
不是失效,而是失控。
纷乱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上凤清韵的脑海,不同的片段拼接在一起,惹得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天崩面前那断了臂,持着魔刃挡在自己面前的魔尊,和幻境中盘踞在自己身上的龙神交叠。
幻境中血迹斑斑,被人钉死在柱子上的龙,又和眼前人逐渐重叠。
凤清韵蓦然抬手按住龙隐的手腕,瞳孔逐渐收缩,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一尊美到绝伦的艳鬼。
龙隐看到他这幅模样,又听到他脑海中无数纷乱最终归一的声音,心下猛地一跳,随即心头浮现了两个字:完了。
他对自己未来的预知是相当出色的,果不其然,下一刻,凤清韵骤然松开他的手腕,抓着他的衣襟直接翻身而上,那小桌子被撞得散落了一地,发出了咣当一声。
凤清韵却好似没听到一样,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将龙隐按倒在塌间,披着衣襟骑在他的跨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一刻,凤清韵的神色冷得好似天上月,不带丝毫感情。
然而配上周围迤逦了一地的蔷薇,以及光裸如玉般的上半身,却又有种扯神明入人间的香艳与刺激。
龙隐被人按在床榻上,眼看着要被就地正法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笑道:“看来药效过了,凤宫主已经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所以你很遗憾?”凤清韵歪了歪头,拽着他的衣襟猛地一扯,魔尊陛下那件昂贵的布料瞬间便成了破布。
龙隐只感觉自己胸口一凉,还没见过这么凶的小蔷薇,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连忙举手投降道:“宫主说的哪里话,本座有什么可遗憾的?”
“自然是遗憾那好哄好骗又好欺负的小蔷薇不见了。”凤清韵手指微微一动,剑气骤然而出,将他手下所有布料瞬间搅碎,露出了下面坚实的肌肉。
龙隐呼吸一滞,刚想解释点什么,却见那人按着他的肌肉眯了眯眼,直接了当道:“那蛋是我亲生的?平日还要用花蜜温养?”
只能说逗老婆一时爽,事发之后的乐子就大了。
龙隐心下直呼不好,面上当即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拥着那人劲瘦的腰肢服软道:“本座错了。”
凤清韵冷笑道:“龙神怎么可能有错呢。”
听这称呼就知道凤清韵的记忆不仅没有彻底恢复,反而是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
龙隐难得后背一凉,刚想说什么,原本毫无动静的藤蔓突然暴起,直接捆住他的双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床榻之上。
鲜艳的花瓣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凤清韵本人则是轻轻抬手,虚虚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龙隐呼吸一滞,下一刻却见那人微微凑近,扑面而来的花香将他彻底裹了进去。
近在咫尺间,凤清韵披着一肩的青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扯出了一个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喜欢玩毛笔是吗?”
在夜色中,此刻的凤清韵不像是谪仙了,更像是什么漂亮到不可思议的鬼魅,和刚刚那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面对如此危险的花妖,龙隐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还敢火上浇油:“本座若说喜欢……凤宫主打算如何呢?”
凤清韵和他对视了三秒,下一刻,突然嗤笑一声后拿起了那根毛笔,却见上面还带着他自己淌出的花蜜。
而后他就那么拎着毛笔,将那湿漉漉的第一笔下在了龙隐结实的腹肌上,而后慢条斯理地逐渐向下。
龙隐呼吸一滞,这下子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的眼神忍不住一暗,随着那毛笔逐渐向下,眼看着就要勾去腰带时,他的眸子终于控制不住变成了龙目。
那就像是巨大的捕食者在盯着自投罗网还不知死活挑弄祂的猎物。
然而凤清韵根本不怵他,垂眸直接避开了他的凝视,转而用藤蔓上的刺抵着龙隐颈边的大动脉,威胁般让他不许乱动。
他手下动作不减分毫,却在龙隐青筋暴起,即将忍无可忍的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停了动作。
那就像是箭在弦上还绷紧了弓弦,却在关键时刻故意松了力度一样。
龙隐一下子凶相毕露,周身的魔气都有些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堂堂魔尊,居然连这点拷问都经受不住吗?”凤清韵见状勾了勾嘴角,好整以暇地转了转手上的毛笔。
“原来是拷问……本座还以为只是惩罚呢。”龙隐抬头一口咬在他的侧颈,感受到怀中人一僵后,才转为慢条斯理地舔舐,“凤宫主既是审问,那总该告诉本座,审问的内容是什么吧?”
“不然平白无故挨了这么长时间的刑罚,本座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凤清韵冷笑一声,抬手拽着人的头发便把他从自己颈侧拽了出来,直接了当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两瓶孟婆汤下去对你都不起作用?”
凤清韵不是傻子,什么怀蛋揉蕊的,统统不重要,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事情在这里。
——为什么龙隐喝了两瓶孟婆汤一点事没有,而他自己只是喝了半瓶,就失忆了小半夜那么久。
用什么境界修为之类的说法肯定是搪塞不过去的,毕竟凤清韵与他同为渡劫,那孟婆汤都能起作用,没道理龙隐喝了不管用。
龙隐听闻此话,果不其然便是一僵,但他紧跟着硬是挤出来了一个笑容道:“本座可是天道之下第一人……耐药性强点不是情有可原吗?”
“是吗。”凤清韵闻言嗤笑一声,见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索性也懒得多问了。
龙隐还想发挥自己编故事的能力再解释点什么,但显然凤清韵已经不信了,他用主蔓裹着对方的脖子将其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想喝花蜜酒吗?”
“连孟婆汤都药不倒,既然这么能喝,那不如多喝点。”
他话音刚落,支蔓的动作却和他嘴上说法截然相反,一下子松开了龙隐被禁锢住的手腕。
龙隐瞳孔微微缩紧,当即抬手,下一刻,凤清韵却毫无征兆地低下头,从他的手指上叼住他仅剩的那一枚储物戒,缓缓摘了下去。
动作间,微凉的发丝就扫在龙隐的胳膊上,激起了一片涟漪。
然而看得见感受得到却就是吃不到,龙隐忍得肌肉暴起,胳膊上的肌肉坚硬如磐石,一下子讨好到了本就贴在上面的花蕊。
凤清韵浑身一颤,不过很快便装作如无其事地叼着那枚戒指,探出舌尖将它卷进了自己的口中。
下一刻,他对着身下人吹了口气,方才那壶一点未饮的酒便全部倾泻而出,直接浇在了龙隐的身上。
琼浆玉液瞬间洒满了那人的腹肌,把整个床铺都弄得湿漉漉的。
凤清韵随即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地将龙隐那最后一枚储物戒戴在了手上。
是个人都能看出眼下凤清韵的不对劲,他俨然是一副恼怒到了极致,要在沉默中爆发的模样。
而身为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龙隐见状硬是没敢出声,任由那酒液洒他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上挂得尽是晶莹剔透的水珠,将那处本就充血的腹肌衬得越发形状分明起来。
数十朵蔷薇花见状一拥而上,花蕊一点点蹭过肌肉,自然也蹭过了那上面晶莹剔透的酒珠。
宛如烧着般的刺激瞬间攀上了凤清韵的大脑,方才那股游刃有余紧跟着荡然无存,他当即绷紧了神色,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龙隐见状终于忍不住犯欠道:“宫主为了惩罚本座当真是下了血本,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
他话还没说完,挂着酒水的花蕊便一下子堵在了他的嘴上。
“闭嘴。”凤清韵咬牙切齿道。
那充满酒香的琼浆中当真混杂了不少花蜜。
故而两口酒下去,哪怕龙隐差点被呛死,却还是噙着笑意接了。
他心心念念的花蜜酒顺着嘴角往下淌,端的是一副醉卧温柔乡的模样,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几口酒下肚,龙隐蓦然感到了一股燥热从小腹处传来,他顿了一下后蓦然意识到——那不是一般的花蜜,而是凤清韵故意动用妖气催熟出的花蜜!
龙隐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等等——”
“等什么,让你动了么?”凤清韵拽着他的脖子猛地一用力,垂眸轻声道,“不是喜欢喝吗,别浪费,继续。”
言罢他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握着自己一朵花的花萼,亲自捏着龙隐的下巴便把其中的酒液喂了进去。
堂堂魔尊,被自己老婆勾着下巴宛如男宠一样灌酒,呛得忍不住咳嗽。
如此姿态显然很好地取悦了凤清韵,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眸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一汪酒灌完,他抬手擦去龙隐嘴边的酒,期间不忘摸一把那人结实的臂膀,无不满意地赞许道:“那些凡间的男花魁,便是这么被人灌酒的,不过和陛下比起来……方知那些花魁不过沽名钓誉之辈。”
面对如此“夸赞”,龙隐闻言眯了眯眼,一时间连脖子间的逆鳞都显露了出来。
他就那么浑身挂着酒,完全不顾竖在自己脖颈的蔷薇刺,凑上前便危险道:“怎么,凤宫主还见过凡间的男花魁?”
凤清韵撑在他腹肌不言语,只是嫌头发有些乱,耽误事,于是低头咬着那把蔷薇簪,垂眸把头发挽了上去。
酆都的月色有些苍白,照在他的侧脸上,就像是故事中那些吸人精气与人合欢的艳鬼。
直到头发全部挽起,露出光洁的肩头和雪白的脖颈后,凤清韵才轻飘飘地反问道:“若是见过呢?你又待如何?”
龙隐一笑:“不如何,只是凤宫主既见过了花花世界,本座可得好好伺候了,不然被外面那些人勾去了可如何是好啊。”
言罢,他好似为了证明自己“好好伺候”的决心一样,扣着凤清韵的后脑便吻了上来。
凤清韵睫毛微颤,没有躲开,只是垂着眸子任由他亲上来。
然而龙隐说话时端的是一副大房气派,好似当真不在乎那些事一样,可一吻毕,他抵着凤清韵鼻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时,却又忍不住刨根问底道:“那什么男花魁……宫主是什么时候见的?长得比本座英俊吗?”
——他分明在意的不得了。
堂堂魔尊,眼下小心翼翼地沦落到了跟一个男妓比容貌的地步。
凤清韵心下说不出的发软,面上却勾了勾嘴角故意不答,只是那么噙着笑意看着他。
龙隐实在是忍不住,方才喂进去的那几口花蜜酒煨得他腹中燥热不堪。
当他按着凤清韵的后颈打算再一次亲上去时,那人终于侧脸躲开他的吻,紧跟着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之前我带若琳去凡间,看了出折子戏。”
“戏文写得不错,后来我抄了一份寄给宫里,但剩下的都是些降妖除魔的戏目,若琳还想看,我只能去旁边等她。”
他一个妖族,自然不喜欢看这种打杀精怪的戏码,却又不好扶了师妹的兴致,于是便一个人去了旁边的那酒楼。
酒楼从外面看起来灯火辉煌,还是紧邻着街道建的,看起来十分正经。
然而凤清韵进去后才知道里面根本就没他想象得那么正经,虽然不是专业的青楼,但当他坐下后,还是立刻出现了一排清俊的男子供他选择——明面上说的是只陪酒,但凤清韵只是缺乏经验又不是傻子,他起身便要离开。
龙隐眯了眯眼:“然后呢?”
“为首的那男孩儿见我要走,当即便跪在我脚下,求我赏口饭吃。”凤清韵回忆道,“我无奈之下,只好点了出曲,临走时看他可怜,又给了他一块灵石让他赎身回家去。”
此话一出,龙隐就知道情况不妙了:“后来呢?他当真回家了?”
“没有。”凤清韵果不其然地摇了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我一掷千金为他打出了名声,他非但没有回去照顾妹妹,反而当上了那家酒楼的头牌,后来又被南风馆请过去做了花魁。”
龙隐眯了眯眼:“后来你不是回仙宫了吗?这些琐事是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的?”
“……慕寒阳下山游历时听说的。”凤清韵抿了抿唇道,“回来当故事讲给我听,若琳听出了端倪,知道我就是那个一掷千金的冤大头后,慕寒阳听说后非要拽着我下山去跟那男花魁了断……但是见了面,他哭着说自己母亲生病了,妹妹年幼,他也是万不得已,后来那事就不了了之了。”
“姓慕的还跟一个小倌争风吃醋……”龙隐冷哼一声,先是展现了正宫对前任的嘲讽,而后话锋一转,忍不住对那素未谋面的男花魁嘲讽道,“好赌的爹,多病的娘,年幼的妹妹……这种人的话,你倒也真信他。”
凤清韵按在他的胸口,闻言轻轻笑了一下,语气间却带着轻飘飘的危险:“不信他,难道信你这个谎话连篇的混蛋吗?”
龙隐:“……”
龙隐一噎,刚想说什么,一朵蔷薇刚好用花蕊蹭过他脖子下的逆鳞。
逆鳞本就是龙浑身上下最碰不得的地方,龙隐当即一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下一刻,花瓣轻轻移开,凤清韵蓦然低头,在无边的蔷薇花香中,张嘴咬住了那片含着自己花蜜的鳞片。
“——!”
凤清韵叼着那片鳞片,故意用舌尖舔过鳞片根部与脖颈相连的地方,全然不顾那人搭在自己腰间,骤然掐紧的双手。
直到龙隐忍无可忍,在无数藤蔓的攀附下依旧要起身时,凤清韵才蓦然停了嘴上的动作,起身一下子缩紧了藤蔓,居高临下道:“本尊让你动了吗?”
龙隐喉咙一紧,逆鳞上还挂着那人的花蜜,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
这种看得见吃不到,只能被人狠狠拿捏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一下子嗓子冒了火。
可他忍不住喉结微动,吞下唾沫的时候,脑海中却清楚地意识到,这还只是血契反噬未到的时候。
若是当真血契反噬……
他没敢继续往下想,不仅是因为可能的结果让他既兴奋又头皮发麻,更是因为凤清韵见他当真不动了,于是奖励似的探手往下。
龙隐蓦然一僵,此刻的“奖励”对于他来说却像极了惩罚。
他臣服般抬头,吻住了那人的耳朵后低声道:“是我错了,麟霜剑尊大人有大量……让我进去吧,好不好?”
说着不知道他刚好蹭到了哪朵蔷薇花的花蕊,凤清韵轻喘了一下,当即就红了眼角,可面上依旧保持冷淡:“把话说清楚就让你进来……为什么两瓶孟婆汤对你无效,还有你说的那个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意思?”
龙隐闻言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凤清韵见状嗤笑一声,拿起毛笔,颤抖着从自己的花蕊处沾了花蜜,在他的腹肌上又下了一笔,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是杂乱无章的落笔,反而是当真留下了什么字迹。
月色之下看不太清楚凤清韵到底写了什么,只能看到结实的腹肌上亮起了些许水光,龙隐呼吸一滞,莫名的兴奋瞬间冲上大脑。
下一刻却听凤清韵哑声道:“我突然觉得,把你钉在什么地方是对的。”
龙隐被刺激得头皮发麻,嘴上则不怕死道:“何必那么麻烦,直接在本座身上签上你的名字……出去就知道是有主的了。”
堂堂魔尊,幻境中的神明,眼下却收敛了一切锋芒,任由心上人将自己按在身下,甚至还在祈求对方给自己留一个印记。
凤清韵闻言却笑了一下,只是看着龙隐的眼神间,没有丝毫笑意:“留了你就能当真属于我?”
龙隐吻了吻他的嘴角道:“不留也是你的。”
凤清韵却不置可否,歪着他看了他片刻后,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听说你们无情道若是杀了道侣,那死去的道侣便会跟随他一生,甚至能随起飞升。”
“注意用词,小蔷薇。”龙隐抬头讨好般吻了吻他的嘴角,“是他们无情道,本座可不再是无情道中人了。”
凤清韵不为所动,只是垂着眸子看着他,从龙隐的角度看过去,看不清他的脸色。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随手扔了毛笔,抬手虚虚地掐在他的脖子上。
龙隐呼吸一滞,下一刻听到那人语气空灵缥缈,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危险道:“龙隐,我若是杀了你……你也能永远陪在我身边,直至飞升吗?”
龙隐一笑,毫不害怕地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嘴唇,厮磨间低声哄道:“凤宫主舍得杀我?打算怎么杀我?嗯?”
凤清韵垂着眸子不说话,龙隐却拥着他,状似不经意地笑道:“小蔷薇该不会是想……吃了本座吧?”
血蔷薇以血为食,鲜少食肉。
传说只有最被血蔷薇钟爱的猎物,才有被它吞吃入腹的尊荣。
凤清韵闻言一顿,没有否认,反而眯着眼看向身下人:“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什么都知道呢?”
他说着,手上的动作依旧未停,握着毛笔沿着腹肌下面的沟壑轻轻打转,俨然一副严刑逼供的模样。
龙隐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忍得肌肉几乎要和理智一起爆炸,闻言却依旧能扯出一个笑容:“自然是因为你的龙神无所不知。”
凤清韵垂眸道:“是吗,那你说说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他说话间,那些蔷薇花正人畜无害地贴在龙隐面颊上,还有一些正爱不释手地蹭在他的腹肌上。
黏黏糊糊的花蜜混着酒液蹭满了两人的肌肤,端的是一副香艳又暧昧的模样,好似无害到了极致。
然而龙隐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上人,却在此刻无比清楚地听到了凤清韵的心声——
【不愿意说实话的龙好讨厌。】
【好想吃掉祂,连鳞片一起。】
第52章 逆鳞
龙隐听到那声音后却蓦然笑了。
凤清韵见状略显不满地蹙了蹙眉, 拽着他的脖子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我们家小蔷薇可爱,分明想要连鳞片一起吃了本座,”他就那么凑到凤清韵耳边, 分毫不差地低声念出了他的心里话,“却只敢在心底悄悄说。”
凤清韵呼吸一滞, 半晌后眯了眯眼后语气危险道:“……你果然能听见我在想什么。”
龙隐挑了挑眉:“都说了龙神无所——”
他话还没说完,凤清韵蓦然扯紧了自己的藤蔓,那带刺的藤蔓一下子便禁锢住了龙隐的脖子, 骤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荆棘一般的尖刺就那么裹着龙隐的脖子研磨, 好似下一秒就要贯穿他的脖颈一样,娇艳欲滴的花瓣鲜红似血,危险中透着说不出的鬼魅。
厮磨间,花瓣“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脖颈处的逆鳞。
凤清韵以为自己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龙隐却一下子笑了, 蓦然凑上前抵着他的鼻子道:“喜欢?”
他没说喜欢什么,但两人似乎对此心照不宣。
随着药效的加深,凤清韵的脑海就像一张边写边擦的白纸一样, 对于方才发生的事,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于是他也不言语, 只是搂着龙隐的脖子, 细细摩挲着那片与众不同的鳞片。
蔷薇花芬芳的香气扑撒在龙隐的耳边,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充满了爱意,又像是捕食者正在对猎物爱不释手, 充满了杀机。
凤清韵什么都没说, 但龙隐却能清楚地听到他在心里说——
【喜欢。】
【想要。】
龙隐一哂,掐了掐他的脸道:“想要就说, 怎么喝醉了还是这么不诚实?”
下一刻,没等凤清韵回答,他竟抬手捏在了自己颈侧的逆鳞上。
凤清韵见状心下猛地一跳,抬眸想要制止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那人骤然一扯,竟宛如撕纸一般,猛的撕下了自己颈侧的逆鳞。
鲜血瞬间飞溅而出,凤清韵愕然地愣在了原地,他的主蔓则欢欣雀跃地一拥而上,亲昵地裹在了那人的伤口处。
——蛇蛟视逆鳞尚且如护命脉,更何况是龙!
然而龙隐就好似没感受到疼痛,也没察觉到颈侧的鲜血喷涌一样,抬手便将那如黑曜石般的鳞片递到了凤清韵的面前。
凤清韵几乎是大脑空白地,颤抖着双手去接那枚鳞片,入手之间是玉一样的光滑冰冷。
在他的怔愣间,龙隐低头吻了吻他的嘴唇:“是你的了。”
——我也是你的了。
凤清韵心下一颤,突然没由来地想起了幻境中龙隐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拿着本座的心,去见你的心上人吧。】
混乱的记忆在此刻与现实重叠,瞬间搅出了天翻地覆的滋味。
凤清韵死死地攥着那鳞片不说话,龙隐见状,垂眸轻轻掰开他的手,捻了魔息,将那枚逆鳞串成项链戴在了他的身上。
黑金的龙鳞映衬着那片雪白的肌肤,一眼望过去就像是绝美的鲛人被海底的龙用鳞片标记一样。
任谁见了都会知道,这是有主的美人。
偏偏那大美人还在垂眸茫然地看着那枚鳞片,一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烙上烙印的样子。
那一刻,龙隐心底所有阴暗、扭曲的情绪骤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那种磅礴的兴奋几乎压倒了一切,甚至于他自己颈侧的剧痛与鲜血都变得全然不重要起来。
但对于他不重要,对于凤清韵来说,那鲜血的味道可实在是太熟悉了。
甚至没等他本人回神,他的主蔓便迫不及待地裹着龙隐的伤口,小口小口地吮吸起来。
凤清韵被鲜血刺激得蓦然回神,他手中攥着那枚鳞片,看着近在咫尺的龙目,忍不住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其实问出此话的一瞬间,他隐约间已经有了些许猜测,然而孟婆汤的后遗症让他思绪无比纷乱,一时间搞不清楚这里是幻境还是现实。
毕竟幻境的龙神,似乎也有足够的能力窥探到他的心声。
龙隐闻言却不答,只是拢着他的腰身,像是拥着一碰细雪,待便宜占尽后才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头脑一时间有些发胀。
【你是……】他顿了一下,心底冒出了一个很荒谬,却又极端合理的名字——
【】
那个名字,在此方世界甚至不能直白地念出来。
任谁也想不到,原本钟御兰编出来用来糊弄慕寒阳的假话,有朝一日居然成了真。
到底是谎话说上三千遍,便真的出现了名为谎言的神明,还是从始至终,一切都是神明撒的弥天大谎,从而骗过了全天下的所有人。
龙隐听到凤清韵心底的愕然却后一笑,趁着他震惊,攥着他的手腕蓦然用力,一下子颠倒攻势将人按在了床上。
“——!”
凤清韵心头一跳,一个没控制住,主蔓龙隐颈侧尚未愈合的伤口便刺了进去。
“恭喜你,猜对了。”龙隐好似感受不到任何疼一样,低头吻了吻他的唇瓣,顺便不忘低声夸赞道,“我的小蔷薇真聪明。”
猜测被坐实的那一刻,凤清韵瞳孔骤缩。
他是…他是——
那种修真者刻在骨子里的,对规则的敬畏,以及对上苍的恐惧,都在此刻喷涌而出。
过于浓烈的情绪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本就混乱的药效一下子被推上了巅峰,那一刻凤清韵像是醉酒一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就像是为了寻找最后一丝清明般,抬手摸住了胸口那块微冷的龙鳞,却被人借此机会,攥着手腕缓缓向下。
“——!”
那龙鳞被带的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凤清韵被冰得浑身一僵,刚想收手,那人的吻却紧跟着压了下来。
意识到是谁在对他做这一切后,凤清韵呜咽一声,情难自禁地闭了闭眼。
是掌管天地司掌万物的天……
而药效也终于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所谓的前尘尽忘,忘的不仅是曾经发生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孟婆汤起效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当凤清韵再睁眼时,他将会忘记一切发生过的事,包括方才之事。
可就在此刻,他心底却没由来地浮现了钟御兰曾经说过的话语——
【玄武埋于东野,青龙葬于南洋……】
【四象俱死……】
那些仙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
【肢解天道。】
回光返照般,这个念头一出,凤清韵蓦然感觉到了无边的痛苦,他呜咽一声,抬手竭力抓着身上人,无论如何想要让自己把那个念头记下来。
【不可以,不能忘……】
幻境中那可怖的用人柱做成的钉子,还有那从鳞片下渗出的鲜血,与眼前的现实重合。
凤清韵心头几乎是在声声泣血。
可耳边人却在此刻轻声道:“忘了吧。”
——忘了吧,那些沉重的,可怖的过往,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未来,都由我一人背负。
那人的声音就好似有魔力一样,清风顺着床沿吹拂过面,昏昏沉沉间,凤清韵在无边的困意中,感觉自己好似陷入了泥沼,过了半晌,便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了,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昏迷。
明月映照下,屋内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龙隐拥着人一眨不眨地欣赏着这一幕。
对于他而言,那其实是一个很诱人的画面。
血蔷薇根本收不回去的本体铺满了一室,那带着他标记的大美人就那么玉体横陈地躺在花丛中,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看起来安静得像个任人采撷的人偶。
而因为方才的花蜜酒,此刻龙隐的腹部还在隐隐做热。
不知道是龙的本性在暗示他,还是天道本能的霸道在推搡着他,总而言之,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明天起来,今夜的一切他都不会记得。
所以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之事。
毕竟你可是百劫不死的天道。
此方世界,无论是神鬼诸魔,无人可以忤逆你。
所有的理由都被摆在面前,可龙隐却没有动,只是在月色下静静看了那人良久,随即抬手拥住了那个人。
却见那可怜的美人明明被欺负了一晚上,眼下甚至都已经昏迷过去了,手上却依旧不愿松开那枚鳞片。
龙隐见状,心下软得一塌糊涂,刚想低头吻一吻怀中人时,凤清韵不知道在此刻梦到什么,竟从眼角滑下了一滴清泪。
龙隐一愣,随即听到了他在心底泛起的那阵心疼。
难言的爱欲瞬间席卷了他的大脑,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吻去了那人眼角的泪珠,轻轻拥着人靠在了床榻间的无边锦簇中。
酆都没有白天,倘若有人在此地昏睡过去,大抵是算不清楚日月的。
而凤清韵则被迫体验了一把当地的风土人情,他睡得几乎不知今夕是何年,最后是被窗外的喧闹声给吵醒的。
也不知道梦中到底有什么让他流连忘返,苏醒时,凤清韵只感觉眼皮好似重如千钧,他费劲力气抬眸,才勉强睁开双眼。
入目之间先是龙隐带伤的脖子,而后便是无数朵餍足的蔷薇。
凤清韵甚至都没来得及收回本体,便有些茫然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疤痕。
……这人的脖子怎么受伤了?
眼下的他就像是宿醉刚醒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他还是忍不住抬手搭在那人尚未愈合的伤口处。
“醒了?”
随着龙隐开口,凤清韵这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他怀里,而这人似乎从始至终都醒着。
他愣了一下就于是挣扎着想要起来,龙隐见状立刻坐直了身体,扶着他起了身。
凤清韵于是仅穿着一件里衣,蹙眉靠在他怀里,似乎是因为头晕,半闭着眼没有说话。
龙隐见状小心翼翼地抬手替他揉起了太阳穴。
屋内一时安静得可怕,然而凤清韵的脸色却随着呼吸逐渐沉了下去,显然是逐渐想起了什么。
当然,跟着一起沉下去的还有龙隐的心脏。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你……”
然而他一开口,嗓子发哑的程度便让他自己闭上了嘴。
龙隐见状连忙递了杯水到他嘴边,动作间无比殷勤。
凤清韵撩起耳边的发丝,就着他的手低头喝了一口,水中甜丝丝的,他蓦然一顿,骤然抬眸道:“……这是什么?”
龙隐试探般犯欠道:“花蜜水。”
话音刚落,新仇加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凤清韵恼羞成怒间拿着壶就要往他头上砸。
这一看就是彻底恢复了,龙隐连忙陪笑着再次递上那杯水:“错了错了,是沃甘泉,用来补气血的。”
凤清韵见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但喝水期间,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龙隐身上。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
是比这王八蛋欺负自己还要重要的事。
可大脑中就好似被人糊了一块浆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
正当凤清韵沉浸在思索中时,他一抬眸,终于再次瞟到了龙隐脖子上的伤口。
他心下猛地一跳,当即放下手中的茶杯蹙眉道:“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以龙隐渡劫期的修为,整个酆都除了凤清韵,根本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此等伤口。
龙隐见他急成这样,故意不开口,甚至还端起凤清韵刚刚喝过的杯子,低头喝了一口。
然后就被关心则乱的凤清韵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了背上:“……到底怎么回事?!”
都说打人不打脸,凤清韵恼羞成怒扇龙隐耳光的时候纯属用猫垫子给人挠痒,根本不敢下重手。
然而眼下这一巴掌他却是毫无所顾忌,反正又打不到龙隐那张脸上,自然是怎么解气怎么来,故而根本没收力气。
龙隐一口水还没咽下去,直接呛出来半口,差点被打出内伤,于是他当即收了逗弄人地心思,连忙道:“说说说,剑尊手下留情!”
言罢他抬手点了点凤清韵的胸口,刚好点在那枚发硬的龙鳞上,凤清韵一愣,蓦然低头,龙隐立刻趁机为自己申冤道:“本座送个定情信物还平挨一巴掌,实在是冤枉啊。”
经过一晚上的煨烫,昨晚拔下来的龙鳞基本上已经跟他的胸口一个温度了。
以至于凤清韵苏醒后竟未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片龙鳞的存在,直到眼下龙隐抬手,他才愣了一下后将其拿出来。
黑金的龙鳞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好似金属与玉石完美结合的产物。
看到那片龙鳞的一瞬间,凤清韵浑身一震,瞳孔骤缩间,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了这是龙隐身上的哪块鳞片——这是他脖子上的逆鳞!
……怎么会有龙随手把逆鳞穿成串送人?
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才能让一条龙心甘情愿地拔下逆鳞,只为了献给对方做一个毫无意义的挂饰?
凤清韵骤然从心底泛出了一股难言的情绪,连头皮都跟着发麻。
见他看到龙鳞一下子变了脸色,龙隐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于是当即笑道:“这可是凤宫主昨晚哭着闹着指名要的聘礼,还说不给就要吃了本座呢。”
凤清韵一愣,恼羞成怒道:“……你别胡言乱语!”
可他骂完后立刻便后悔了——若不是自己昨晚当真展现出了某种偏好,这片逆鳞恐怕也不会挂在他脖子下面了。
想到这里,凤清韵的面色越发难看下去,就好似在跟自己生气一样。
龙隐见状连忙凑上去哄道:“又怎么了?我的祖宗?”
凤清韵咬牙切齿道:“……我没你这种把逆鳞乱送的孙子!”
“这怎么能说是乱送呢。”龙隐拥着人笑道,“能让我夫人高兴,莫说是一片逆鳞,便是龙心也——”
他话未说完,凤清韵却好似那个被人掀了逆鳞的人一样,当场变了脸色,抬手捂着他的嘴瞪向他:“你还敢提幻境之事……!?”
龙隐隔着手跟他对视,见凤清韵只提幻境不提麟霜剑,便是当真不记得昨晚药效混乱时的记忆,他在心底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面上则连连笑道:“好好好,不提,本座不提便是了。”
言罢,见凤清韵面色还是不好,他于是叹了口气将人往怀中带了带:“这逆鳞是本座心甘情愿取下来的,凤宫主又何必愧疚呢——”
凤清韵原本沉浸在自责中,闻言却一下子品出了些许不对,当即抬眸一眨不眨地看向龙隐。
“喝下孟婆汤的人不是我吗?怎么就让你心甘情愿地摘了逆鳞?”凤清韵当即眯了眯眼打断道,“还有,为什么两瓶孟婆汤对你都不起效?”
龙隐:“……”
哪怕是再擅长编瞎话的龙,此刻也有些汗流浃背了,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许是那卖药的看你出手阔绰又长得好看,不像是回回头找茬的人,于是就故意骗你钱财,那三瓶中可能只有最后一瓶有效——”
这话编出来龙隐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可信,凤清韵又不是傻子,闻言果不其然脸黑到了谷底,一下子从他怀中坐了起来,龙隐见状还想往前凑,却被人抬脚直接踹在了他肩上:“……你给我闭嘴!”
那白皙的右脚配着光裸的脚踝,就那么踩在他肩膀上,从龙隐的角度顺着小腿看过去,甚至还能窥到更加不为人知的隐秘。
龙隐一下子停住了动作,并且乖乖闭上了嘴,只不过在凤清韵没看到的地方,他的喉结几不可见地滑动了几分。
然而凤清韵不知道这些,他甚至以为自己这个动作充满了压迫力,骂完还嫌不解气,于是踩着龙隐的肩膀继续道:“你个谎话连篇的王八蛋……从前世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
然而他越是努力越是适得其反,骂得人恨不得让他多骂两句。
不过堂堂魔尊暴露此等癖好似乎有些有损颜面,于是龙隐装出一副被骂到问心有愧的模样,抬手攥着人的脚踝故作受伤道:“……两世加起来,一句都没有?”
凤清韵抽了一下脚没抽出来,当即恼羞成怒道:“……没有!”
可他心下却在小声道:【有也不告诉你个混蛋】。
龙隐被他可爱得心都化了,面上忍不住想笑,但他的演技却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只见他闻言眼神一下子便暗了下去,随即轻声道;“本座确实不会说话……在幻境之中,亦没人教过我。前世便因此惹恼了宫主,谁曾想今生竟又因此招致嫌恶。”
“宫主若是当真恼了我,那我只能负荆请罪,请下禁言咒以做惩戒了。”
他嘴上说着自己不会说话,一番话说出来却充满了心机,但凡换昨晚失忆的凤清韵来了可能就要信以为真心软了。
然而眼下的凤清韵已经被他骗出经验了,闻言只是冷笑:“是吗?这可是你说的。”
言罢他竟当真抬手施了个禁言咒,龙隐一愣,再想张嘴时却发现自己当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面上难得闪过了几分错愕,凤清韵见状勾了勾嘴角,拍了拍他的脸道:“你果然还是不说话时更惹人欢喜。”
龙隐:“……”
他再一次在凤清韵这里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半晌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说不出话只得用传音道:“凤宫主大人有大量,就是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凤清韵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当即冷笑道:“你再传一次音便多加半天。”
龙隐这下子终于老实了,成了个英俊高大的哑巴。
不过他老实了,外面却在此刻再次传来了响声。
凤清韵闻声抬眸,陡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是就是因为这股动静才被惊醒的。
于是他微微蹙眉,下意识道:“外面怎么了?”
扭头却对上龙隐两手一摊的动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姿态。
凤清韵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脚:“……要你何用。”
然而他嘴上骂完,身上打算起身更衣时,手上却率先动作,珍重无比地把那逆鳞做成的项链放进里衣内后,他才起身披上剑袍,扯着龙隐走出了住处。
酆都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眼下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越发乱做了一团。
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黑压压的夜色下,无数修士在街道上神色匆匆地人来人往,倒颇有些百鬼夜行的意味。
凤清韵拢了拢衣襟,刚想拉个人问下出什么事了,一扭头刚好撞见了昨日那个的妖修。
他眼睛一亮,立刻拦着那妖修道:“阁下,劳烦问一下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街上行人都这么神色匆匆的?”
那妖修闻声扭头,见到是他后当即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然而还没等他的笑容展露出来,再一抬眸便对上了龙隐虎视眈眈的表情,妖修一下子便僵在了原地。
龙隐虽然心下不快到了极致,却碍于被下了禁言咒什么也说不了,只能面色阴郁地瞪着那人。
凤清韵见那妖修被吓得不敢开口,连忙把龙隐拉到了自己身后,抿唇笑了一下道:“家夫已经被我毒哑了,阁下不用怕。”
龙隐:“……”
——毒哑了?!
那妖修愕然睁大了眼睛,心下瞬间掀起了一阵惊涛巨浪。
……又是孟婆汤又是毒哑的,这大美人到底在和他的道侣在玩什么?!
难道他修的是无情道?所以要杀夫证道?
妖修想到这里,再次看向他先前眼中那温温柔柔的美人时,神色间都带上了几分惊恐,好似生怕一个回答让凤清韵不满意,对方便要把自己活刮了一样,连忙道:“……回、回前辈的话,是鬼门提前开了!”
凤清韵微微一怔,抬眸望向那无数人挤过去的地方,果不其然是鬼门的方向。
——鬼门怎么会突然提前开启?
凤清韵心下狐疑,面上却对那妖修笑道:“多谢阁下告知。”
他笑得是让人如沐春风,那妖修却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连忙恭敬地送他离开,低着头不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凤清韵于是按着这妖修的指路,带着龙隐走向了鬼门的方向。
然而到地方后,两人却见鬼门前人山人海,在夜色中看起来就跟无数亡魂排着队要投胎一样,透着股说不出的渗人。
凤清韵眉心一跳,随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打算直接往鬼门方向冲的龙隐。
对上那人疑惑的目光后,他开口道:“先排队看看情况。”
——鬼门非十五而开,分明是大凶,他怀疑有诈。
龙隐闻言一顿,于是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在队伍的末尾站定。
只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原本在排队的修士中,便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而随着这些有心人的观察,他们便逐渐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这用面纱遮盖也盖不住气质的美人,带的竟是个哑巴男人!
在修真界,除非是修闭口禅的佛修,鲜少存在五感不全的人,一般这种人能够入道,要么是世家栽培,要么是大凶极恶,招致天谴之人。
但眼下天道已死,后者几乎绝迹,便也只剩下前者了。
故而不少心思险恶者,当即便将两人当成了世家少爷和他的哑巴仆从,心下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微妙的恶意。
在酆都这种地方,这美人一看就好欺负得不得了。
队伍迟迟没有往前的动静,凤清韵全当没看懂那些恶意的视线,顺便不忘拉龙隐一下,将对方发暗的眼神也给拉了回来。
凤清韵攀着他的胳膊道:“你去前面看看,队伍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龙隐回神挑了挑眉,指了指自己的喉结,凤清韵却轻哼一声,当即推了他一把道:“就这么哑着去,别跟我谈条件。”
龙隐一笑,竟当真顺着他的意思,就那么哑着走了过去。
他们身后排着的一个修为不低的魔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见龙隐终于离开后,他眼下蓦然一暗,心下起了些许打算。
这魔修自诩和那些没什么眼力见的散修不同,自然不会当真以为龙隐是个哑巴,他甚至能看出龙隐是个魔修,更能看出是凤清韵给他下了禁言咒,所以他才说不了话的。
然而哪怕是看出来了,他也压根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只当那是脾气刁钻的貌美小少爷和他手握奴契,只能对他言听计从的魔奴。
修真界本就是修为越高越难生育,故而某些大能一旦有了子嗣便会宠爱异常。
某些家世显赫的小姐少爷确实有比较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一旦暴露,面上便会不好看,所以一般是找魔修或者妖修充当仆从,万一哪天暴露面子上也好圆过去。
但是下禁言咒的玩法,连那魔修都是还是第一次见。
或许这小少爷有什么更加不为人知的爱好吧,那魔修无不带着恶意想到,但若是换一换,把这禁言咒下到那金枝玉叶的小少爷身上会是什么下场呢?
此念头一出,那魔修几乎是当场便泛出了一股兴奋的战栗。
看那金枝玉叶的美人方才对那哑巴的娇蛮态度,恐怕自幼便没经历过什么苦。
但越是这种被人宠出来的没经历过任何苦难的美人,骤然像个小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时,恼羞成怒时才会更美味。
尤其是在床上,连呼救都做不到,只能呜呜咽咽地咬着牙流泪时,想想都让人心下发痒。
想到这里,欲望的驱使下,魔修立刻开始给自己找理由。
像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其实出门在外全靠那任劳任怨的仆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次出行仅带了一个仆从,但眼下那仆从一离身,他基本上便成了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想到这里,那魔修勾了勾嘴角,于是给了自己侍从一个眼神。
那侍从当即了然,抬脚走了过去。
凤清韵正思索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龙隐那么讳莫如深。
然而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面前便压下了一道阴影。
凤清韵一顿,抬眸却见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魔修,对着他说是行了个礼,实际上态度却相当倨傲道:“这位公子,吾主大荒魔王屈尊下辇,特来请您一叙。”
听到大荒魔王的名头,周围排队看热闹的人不知怎的立刻就变了脸色,有些人甚至后退了两步。
唯独先前与凤清韵相熟的妖修闻言,面上闪过了一丝焦急。
“大黄魔王?”唯独凤清韵闻言淡淡道,“没听说过。”
那魔侍闻言蹙了蹙眉,当即道:“我家魔王在魔界坐拥一城之富,有数不尽的仆从妾侍,公子去后,势必不会让你遭受任何委屈。”
凤清韵听了只想笑,但他还是好心提醒道:“承蒙阁下厚爱,但二位所说之事,我还是要等我丈夫回来,和他商议后再做考虑。”
魔侍见他油盐不进,当场气结。
他还想再说什么,那大荒魔王却已经按捺不住了,于是亲自走上前不屑道:“你丈夫?就那个哑巴?”
凤清韵一顿,再抬眸看向他,神色间已经有些不善了:“阁下何事?”
“没什么事,小美人,本王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
那魔修说着,想轻佻地勾起凤清韵下巴,却被那人侧头躲过了,他愣了一下后当即恼羞成怒,抬手勾住了他脖颈上的项链,用力往外一扯,嘴上不忘威胁道:“你那男人回不来了!你若是跟本王回去,或许还能——”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自己手上竟扯出一枚黑金的鳞片,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上面的魔气震得一晃。
……区区一枚鳞片,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魔气?!
那魔王回神后当即恼羞成怒,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于是色厉内荏地嘲讽道:“我当你那哑巴男人是什么,原来是个黑长虫——”
下一刻,一声微妙的如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响起后,鲜血飞溅,周围惊呼声骤起。
眼前的一切画面像是被骤然凝滞了一样。
挂满蔷薇的荆棘藤蔓一瞬间穿透了那魔修的丹田,上面的蔷薇花红得诡艳。
凤清韵坐在那里冷淡地看着那个倒在自己脚下,因为疼痛与震惊而面色扭曲的魔修。
无数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周围有见识广的妖修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血蔷薇——”
众人闻言当即变了脸色。
——血蔷薇可是大凶植株,万年间也少见有能化为人形的。
周围人回神后恨不得退避三舍,一下子便腾出了一片空地。
先前那个狐假虎威的魔侍早就被这一幕吓得面色苍白了,唯独那魔王回神后垂死挣扎,抓着凤清韵的主蔓,吐着血骂道:“在……在鬼城擅杀魔修,你就不怕魔尊降罪——!?”
凤清韵闻言却一哂,意味深长道:“阁下的意思是,你们魔尊会为了你这种废物跟我动手?”
龙隐刚带着人回来便听到了这句话。
一抬眸,却见凤清韵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垂眸宛如看蝼蚁般看着那个被他穿了丹田,正跪在他脚下苟延残喘的魔修。
鲜艳的花苞挂在他身侧,正略显嫌弃地把刚刚抽的血气往外吐,一副挑食到不行的模样。
看得龙隐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你个大言不惭的贱人!本王进过魔宫,当过陛下近侍!”那魔王攥着凤清韵的主蔓叫骂道,“本王可是魔尊亲信!”
“是吗。”
凤清韵戏谑地看了一眼龙隐,刚想说什么,那魔修却不知道是濒死时受求生本能的影响,还是剧痛之下伤到了脑子,总而言之他当即口不择言地又加了一句——
“若知道你个贱人如此对我……魔尊他老人家定不会轻饶于你!”
龙隐:“……”
凤清韵原本似是还能端得住严肃,听到这里却一下子忍俊不禁起来,尤其是对上龙隐那冒火到要杀人的目光后,他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那魔王还以为他是在笑自己,当即怒火中烧,正准备说什么,却感到身边突然压下了一片阴影。
他愣了一下后突然汗毛倒立,当即抬眸,却见这花妖的哑巴丈夫正冷着脸看向他,而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非凡的黄泉侍者。
没等魔王回神,那黄泉侍者竟然率先走上前,对那花妖低头恭敬道:“麟霜剑尊远道而来,吾主感念贵客来访,有失远迎,故而特开鬼门,以表歉意。”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53章 七情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麟霜剑尊”惊呆了。
唯独凤清韵本人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抬眸看向那黄泉族的侍者。
原因无他,此话一出, 他们先前的伪装在此刻算是全部白费了。
凤清韵的身份既已暴露,龙隐的身份便更不用说了。
——这难道是冥主的授意?
凤清韵蹙眉在心底思索之际, 旁边排队的人却已经震惊得头皮发麻了。
那自称大荒魔王的魔修意识到他方才骂了半天哑巴的男奴实际上到底是谁后,直接吓得眼前发白,瞬间倒在了地上, 几乎有进气没出气。
而剩下那些人中, 最震惊的要属先前那个亲眼见到凤清韵买孟婆汤的妖修了。
此刻他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两人。
——又是孟婆汤又是哑药的……渡劫期大能在床上原来喜欢玩这种情趣吗?!而且麟霜剑尊本体居然是血蔷薇?!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清楚孟婆汤的事,但龙隐说不了话是板上钉钉的。
不少人见状于心底不禁浮现了一个念头——原来麟霜剑尊喜欢这种玩法,那就怪不得寒阳剑尊能在道侣大典上被魔尊硬生生抢走道侣了, 恐怕他当真是身有隐疾, 又拉不下面子好好伺候凤清韵,才被对方甩掉的吧。
凤清韵压根不知道自己随手买几瓶孟婆汤居然能造成这样的谣言,要是知道恐怕得给想出这种想法的奇才鼓两下掌。
而眼下, 他的重点全在冥主可能的意图上。毕竟没有冥主的示意,此侍断然不敢当众点明两人的身份。
这一手看似当众高抬他们身份, 但凤清韵总感觉来者不善。
然而白虎之心就在冥主手中, 眼这遭鬼门肯定是不过不行, 至于冥主就算有歹意, 也得过了鬼门见到她之后再说了。
想清楚这点后,凤清韵蓦然收回视线, 好整以暇地起身同那侍者道:“我二人到此本不想惊动冥主, 不过眼下既是冥主盛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请阁下带路吧。”
言罢,他当即将自己的藤蔓从那魔尊丹田处抽了出来。布帛撕裂的声音再次响起,听得周围人面色陡变。
那魔王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着,竟像张纸一样,没有做出丝毫反应。
蔷薇花苞嫌弃地将那不好吃的血吐了出来,鲜血洒了一地,透着股诡异的美感。
众人头皮发麻地看着那裹着面纱,疑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美人径自走到他那男人身旁。
既然身份已经被人点明,其实也没了伪装的必要,凤清韵随手解开伪装,在一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戏谑地看向龙隐,故意放轻了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声和气道:“老人家,怎么不走了?”
龙隐:“……”
魔尊真身蓦然显现,魔息骤起间,不少魔修见状竟连队也不排了,直接拔腿就跑。
在凤清韵掩饰都掩饰不下去的笑意中,龙隐抓着他的手腕便把人往怀里一带。
凤清韵任由他把自己扯过去,嘴角的笑意越发加深了几分,跟着他向鬼门走去。
真身显现后,自然也没了隐藏实力的必要,他们跟着那黄泉侍者一路缩地成尺,不出片刻便到了鬼门前。
负责鬼门登记事务的鬼官早早便等在了那里,见他们过来,当即俯首:“下官拜见麟霜剑尊、魔尊陛下,恕下官有失远迎。”
凤清韵应了一声后又忍不住抬眸看了身旁人一眼,心里想着这人好歹是个魔尊,先前没暴露也就罢了,眼下当着外人的面,毕竟是自己男人,还是得给他几分面子的。
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同那些鬼官见了安,随即略带不情愿地抬手在龙隐喉结上一划,禁言咒便被解开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不要脸的王八蛋一经解除禁制,看都没看那些鬼官一眼,搂着他的腰便要兴师问罪:“凤宫主刚喊本座什么?嗯?”
“……你听错了。”凤清韵忍笑地按在他的脸上。
龙隐危险道:“凤宫主果然早就在嫌本座年纪大了吧?”
“——没有!”凤清韵据理力争道,“都说了没有……马上要过鬼门了,你手脚干净点……龙隐!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凤清韵佯装生气,但他不知道的是,待他过了鬼门见了冥主,那点装出来的怒气便会成真了。
不过眼下,龙隐在他的三令五申下终于收敛了一些。
那负责接待他们的侍者相当有眼色,眼观鼻鼻观心了半晌,见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后,连忙低头道:“过鬼门还有一些手续要办理,还请两位跟我来。”
凤清韵对于黄泉界出入之严苛早有耳闻,闻言也并未觉得冒犯,点了点头后便拉着龙隐往屋内走。
侍者见他如此好说话,连魔尊跟着他都通情达理了三分,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转身带着两人向鬼门走去。
两人跟着那侍者一路畅通无阻,终于走到了鬼门前的第一个关隘。
凤清韵在那疑似衙门的地方站定,抬眸却见牌匾上写着三个字【连缘台】。
正门上斜贴着一道白底红字的封条,上面宛如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念念勿相忘】。
凤清韵脚步一顿,下意识与龙隐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眼底和他一样并无惊异,心下便有底了。
早在前世,凤清韵就对此有所耳闻。
鬼门关对非魂魄状态的来界者设有三道关隘,分别是离魂司、幽魂所和渡魂台。
若是有相伴而来者,则无需经历那三者,反而只需经过合一的关隘,这一关隘便是连缘台。
连缘的本意是为了让进入黄泉的人能够辨明身旁之人,勿在离开黄泉界时,带走本该轮回的生魂,亦或者带走向往朝阳的黄泉族人。
相伴入界者只有过了这一关,才有资格进入黄泉界。
因为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们便算在黄泉后土前验明了正身,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认错身旁人。
自然也就不能再把“是鬼魂化作我的同伴迷惑了我”之类的话当作借口了。
之后若在出界时发现疑似带界内人偷渡擅离的情况,便会招致冥主亲自出手抹杀。
那侍者在连缘台前站定,转身想同两人介绍此程序的意义,却被龙隐抬手制止了:“闲言少叙,直接开始。”
侍者止住话头连连称是,转身带着两人进了连缘台。
却见台府正位上坐着一个无脸的判官,下面摆着一张横长数几尺的桌子,靠近府门的一侧放着两张椅子,而正对面,则坐着一个圆脸的秉笔鬼吏。
那秉笔的鬼吏见二人进来,当即起身恭敬道:“二位请坐。”
两人刚拉开椅子坐下,凤清韵便见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出现了两张红底的宣纸。
上面用黑字写着他们的生辰八字,鬼吏递了毛笔过来道:“还请两位核对一下生辰年月,有无错处。”
——这道程序,实际上便相当于一人过鬼门时要走过的离魂司了。
凤清韵分明已经没了昨晚的记忆,可接过那毛笔后,心下不知为何一跳,说不出的麻意瞬间在胸口荡开。
他一愣,当即扭头看向龙隐,刚好对上那人戏谑的目光。
凤清韵几乎是瞬间他便猜到了这人昨晚趁着他神志不清到底干了什么,一时间怒火中烧,当即在桌子下给了他一脚。
“剑尊饶命,剑尊饶命。”龙隐连忙笑着把自己面前那张红纸推到了凤清韵面前,“你看本座的生辰年月比你可还要小一百年呢,不能以大欺小啊,凤宫主。”
凤清韵一愣,垂眸一看,果然见龙隐的红纸上写的刚好便是他从幻境中出来的那一天,甚至连时辰都分毫不差。
他心下陡然又升起了那句话——他是因自己而诞生于现实的神明。
可想到这里后,凤清韵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那种那些好似忘记了什么的异样再次泛了上来。
他蹙眉看向那张红纸,思索了半天最终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反手将那红纸拍回了龙隐面前:“既没问题就赶紧签字画押,别耽误时间。”
他故作正经的样子,好似方才拿着龙隐生辰八字不放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说完他甚至还欲盖弥彰地拿起毛笔,头也不抬地在自己那张红纸上签了字。
龙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红透耳根却还要故作正经,忍俊不禁地欣赏了半天,眼见着那人签完名字,冷着脸扭头打算找他事时,他才连忙收回视线,低头在自己的红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姓。
鬼吏立刻将两份红纸作为入关文书呈递给了那无脸的判官。
也不知道那判官既无五官,是怎么审阅的,反正在确认无误后,他总算是起了身,抱拳像两人一行礼,两碗热腾腾的黄粱饭便凭空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只不过那黄粱饭上竖直插着两双筷子,顶端还洒了把枸杞,看起来就像是从饭中渗出的鲜血一样,怎么看怎么诡异。
凤清韵见状眼皮一跳,刚想说什么,那鬼吏连忙走下台到他面前恭敬道:“二位的生辰经核对并无出入,眼下还请两位服用黄粱,入梦连缘,验明正身。”
黄粱一梦这个词,说的是某人在家蒸黄粱饭时,不小心睡了一觉,在梦中经历了封侯拜相最终却人去楼空的一生,当他再睁眼时,却发现繁华落尽,不过虚梦一场。
或许这黄粱饭便是由此而来的。
但凤清韵闻言尚有不解:“我二人需要同时吃下这两碗饭吗?”
“非也。”那鬼吏摇了摇头解释道,“率先吃下这碗饭的人自然会率先进入梦境,紧跟着服用黄粱饭的则会成为前者辨别的对象。”
“待到前者辨别完成后,梦境便会倒错,角色翻转,待两位都完成辨别之事后,鬼门自开。”
凤清韵闻言了然。
若在梦境中都能分出谁是同去之人,出关时便没有任何借口故意抛下或者替换身边人了。
鬼吏见他们已经明白,便开口道:“二位打算谁先服用此饭?”
龙隐刚想自信开口,便被凤清韵蓦然打断了:“我先。”
龙隐一顿,扭头对上那人略显倔强的目光后,顿了一下便改口笑道:“好好好,那便请宫主先吧。”
凤清韵瞪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低头端起了那碗渗人的饭,拿起筷子便吃了一口。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饭的口感居然相当不错,入口之间还带着少有的米香,比修真界那些动辄多少灵石的灵米要好吃不少。
见他一口下肚,龙隐也跟着端起了面前的饭碗。
鬼吏见状开口解释道:“黄粱饭一般会以如梦者的三魂七魄为基础创造梦境,进而模拟魂魄伪装成人的状态。”
“故而二位入梦时,可能会有种灵魂被撕扯的微妙感,甚至会感到类似一体夺魂的混乱状态,但这是正常情况,两位不用担心,更不要强行破开梦境,以造成连缘失败。”
凤清韵吃到一半的动作蓦然顿住了,听到“一体多魂”四个字后,他突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以至于嘴里的米饭都不香了。
他甚至感受到了旁边那王八蛋戏谑的目光,但覆水难收,他只能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随即低头把自己那碗饭吃完了。
黄粱饭起效的时间比凤清韵想象中要快。
他刚把碗筷放下,还没回神,便觉得眼前的一切顿了一下,而后整个世界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下一刻,整个衙门好似蓦然融化了一样,紧跟着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不清的波纹在周围荡开,凤清韵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衙门逐渐融化,而后复原整合变成了另一处让他熟悉而头皮发麻的地方——镜宫。
而且这还不是一般的镜宫,只见无数面熟悉的镜子同时清晰地倒映出凤清韵愕然的神色。
——这是龙隐之前搞的那个全是镜子的宫殿!
而正对着凤清韵的八面镜子中,却或站或坐着八个人,其中有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人——那是龙隐的龙身形态。
眼下那八人正或戏谑,或含笑地看着他。
那副画面简直离谱到了极致。
凤清韵一时间吓得后背发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下意识想扭头就跑。
过了足足半晌他才蓦然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的心悸后,抬脚随便走到了一面镜子前。
他在镜子前站定,几乎不敢去看其中人的眼睛,犹豫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抬手想去触碰那面镜子时,镜子里的龙隐竟然笑了一下开口道:“凤宫主这么快便确定本座是谁了?”
凤清韵其实压根没确定,只是胡猜的,但这人一开口,却让凤清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和本体微妙的不同,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那人见状笑得更开心了:“说说看,本座是谁?”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笃定道:“……你不是本体,是心魔。”
“猜对了,真聪明。”那心魔夸赞后,笑得居然有些灿烂,一下子还有些少年气,“那不妨再猜猜,本座是你心上人的哪个心魔呢?”
凤清韵被他笑得一晃,刚想开口,却听那心魔“好心”提醒道:“七情分别对应七个心魔,猜错一个可就出不去了,所以要慎重哦,小蔷薇。”
凤清韵一愣,随即蓦然变了脸色,紧跟意识到了这心魔话里的意思——他需要辨明这七尊心魔与本体之中,到底谁才是本尊,以及,七尊心魔到底对应着七情中的哪一个,他才能从梦境中出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凤清韵回神后脸都绿了,心头陡然升起了一股匪夷所思感——怎么到自己这里难度就蓦然提升了?!
以龙隐的三魂七魄构成的梦境,那便说明这八个分明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地猜出来?
黄泉女难不成当真与他有仇?!
面对如此难度,凤清韵几乎是一下子便哽住了。
眼见着他面色越来越难看,那心魔含笑,竟从镜子中伸出来了一只手,颇有风度地放在了凤清韵面前:“需要给点提示吗,小蔷薇?”
凤清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递出来的手,一时间根本不敢接。
“怕什么。”那心魔却笑道,“本座可是七情中最不愿折腾你的一个了。”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抬眸看向那镜中含笑的心魔。
而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一咬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抬手毅然决然地握了上去。
耀眼的光芒瞬间从镜面上炸开,凤清韵被闪得下意识闭上了眼。
下一刻,耳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喜庆得不像样子,但听起来却不大像是结婚的场合,反而更像是——
“殿下,殿下!马上要破壳了!”
凤清韵茫然地睁开眼,还没适应情况便被不知道什么人塞了一颗熟悉的蛋,在一众热闹的氛围中,他眼睁睁看着那蛋破了个口子。
周围人当即喜气洋洋道:“生了生了,是个公主!是个公主!”
“恭贺殿下喜得公主!”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凤清韵震惊而茫然地抬眸,却见自己正躺在魔宫的寝殿内,周围站着一众无脸的魔侍,不过通过那些人的衣服和动作,他勉强能认出来那似乎就是龙隐座下的四大魔皇。
离得最近最高兴的那个应该是月锦书。
然而没等他细看,他手中那颗蛋终于彻底破壳了,一团烟雾一样的软团从中爬了出来,咿呀咿呀地一头撞进他怀中。
凤清韵茫然地抱着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软团。
她抬手抓着凤清韵胸口的龙鳞便开始玩,然而玩了没一会儿,龙鳞“啪”一下打在了她脸上。
“……”
凤清韵骤然回神,心下直呼不好,连忙把她抱起来准备哄。
奈何话还没出口,那小团子便委屈至极地把脸往他怀里一塞,张嘴就开始哭,晶莹剔透的小脸一下子哭成了一个泪包,蹭得凤清韵满怀的泪水。
旁边人见状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这些幻影实际上就跟梦中的指引一样,凤清韵对幻境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但也没经历过这种养孩子的幻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闻言下意识喂起了妖气,柔声哄道:“乖宝宝,不哭了。”
可那白团子却怎么也不吃,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
旁边的侍者见状急得团团转:“哎呀,公主破壳后再用妖气哺育好像不行了,有些不消化了。”
“那得喂什么?”
“好像得喂奶吧……鲛人应该也要喝奶吧?”
“毕竟小公主是吃着殿下妖气长大的,现在看来也得殿下喂了。”
凤清韵抱着那团龙隐臆想出来的女儿,还没意识到这些人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便蓦然感受到了胸口微妙的湿润,而后整个人一下子便僵在了床上。
回过神后他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意识到了这梦境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一时间彻底是不迷茫了,满心只剩下了恼羞成怒,抬眸对着寝殿门口便骂道:“……龙隐!你给我滚进来!”
那些侍者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殿下,方才您已经让陛下滚出去面壁思过了,眼下恐怕他——”
他们话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连忙扭头,看到来者后连忙低头道:“陛下!”“参加陛下!”
龙隐笑着走了进来,完全不像是刚面壁思过完的样子。
凤清韵几乎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
他在这人身上看到的笑,不是得意就是促狭,总而言之总带点别的色彩。
唯独眼下不一样——那是单纯而直白的喜悦。
原来对于龙隐来说,这就是让他最高兴的事吗?不是飞升,也不是窥得大道……
凤清韵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怔,尚未回神,那人顺势坐在他的身旁,无比自然地接过了怀中那团软软的鲛人。
那团子到了他手中后不知怎的便不哭了,要不是身在梦中由他主导,凤清韵都怀疑这便宜爹是不是把她给捏晕过去了。
下一刻,那人就那么一手拥着他臆想中的鲛人闺女,一手拥着凤清韵,低头在他颈侧深吸了一口气,张嘴便是耍流氓:“凤宫主身上怎么连奶香都是蔷薇的味道?”
凤清韵闻言如遭雷劈,回神后当即感觉自己刚刚的心软都喂了狗,一时间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拽着怀中人的脖子企图把他扔出去:“哪有什么……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不是本体,是七情喜的心魔……你个王八蛋别在这里傻乐了,给本尊滚出去!”
兜头挨了一顿骂,那人闻言却一笑,似乎被骂得心满意足了一样,低头亲了他一口,在挨巴掌之前又一笑,随即抱着那软团陡然消散了。
原本喜气洋洋的幻境也跟着全数消弭。
——就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凤清韵前一秒还在怒气冲冲,此刻却是一愣,心下蓦然升起了些许不真实感。
然而没等他细想,熟悉的微妙眩晕感便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已经有经验的他跟着闭上了眼,安静地等着回到镜宫。
不过下一刻他再睁眼时,却并未和他想象的一样回到那间布满镜子的宫殿。
反而在入目之间,他率先看见了一个熟悉而让他厌恶的面容——一脸深情的慕寒阳。
凤清韵一愣,厌恶之情油然而生,他正准备起身时却陡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一低头,脸色骤变——他上半身竟赤裸,不知道哪来的艳红喜袍已经褪到了腰间,露出了那截劲瘦雪白的腰肢,而那腰肢之上,眼下还掐着一双熟悉的手!
掐着他腰的身后人似乎不满意于他的走神,在此刻恰到好处地低头,带着怒气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凤清韵呜咽一声后终于在极度的羞耻中蓦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哪里了,他颤抖着地抬眸,果不其然看见慕寒阳身后那熟悉的篱笆和熟悉的夜色,更听到这人以一副令人作呕的深情语气道:“玉娘,我爱上了我的师弟。”
“——!”
凤清韵脸上当即一阵红一阵白,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他又回到了在麒麟遗迹的那个夜晚。
只不过在这个梦里,龙隐施加的不再是单向隔音咒,而是单向隔离咒。
单向隔离咒顾名思义,从慕寒阳那一边向内看依旧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从屋内往外,凤清韵不仅能听到外面人所说的一切,甚至还能看到外面的一切。
——对于凤清韵来说,这和当着慕寒阳的面被折腾也没什么区别了。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幻境,可巨大的羞耻感还是瞬间吞没了他的理智,惹得他当即闭上眼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身后人却在此刻不由分说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感受着眼下恍若暴露在幕天席地间的羞耻。
外面的“慕寒阳”还在喋喋不休道:“清韵曾经说,他会喜欢我一辈子。”
“可玉娘,清韵的一辈子真的好短啊。”
凤清韵紧紧地闭着眼,耳垂红得几乎要滴血,被迫抬起的脖颈宛如折颈的天鹅,带着一种脆弱到让人凌虐的美感。
在这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下,凤清韵手上用力,按着身后人掐在自己腰上的手腕,指尖都按得发白了。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幻境中的情况,大脑飞转地思索着身后人的名字。
或许真如同“喜”所说的那样,第一个幻境之所以由他选择,而且还能简单无比地解除,恐怕就是因为那本就是最不忍心折腾他的心魔留给他的礼物。
而紧跟着到来的幻境却不再任由他选择,反而根据什么自动生成了下一个幻境,直接将他裹挟进来。
但到底是根据什么呢……
凤清韵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身后危险而滚烫的热意,红着眼角思索着一切。
无情道斩七情而入道,七情…情绪……
恰在此刻,好似有一道光在脑海中闪过一样,凤清韵陡然想起来,自己在刚刚那个幻境即将结束时,脑海中最浓烈的情绪是——“怒”。
意识到这一点后,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好似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样,抓着龙隐的手腕蓦然扭头,开口便想喊出心魔的名字:“你是——”
然而身后人似乎并不想就那么让他轻而易举的离开。
凤清韵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从后一把捂住嘴,呜咽着按在了那宛如单向镜面般的结界上。
“——!?”
凤清韵猝不及防看到了外面的一切,整个人就像被按到了一面单向透视的镜子上一样,肩膀与胸口的肌肤直接被挤压得微妙变了形,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
身后人则好似压抑着滔天的怒气一般,将他死死按在结界上后,低头于他耳边哑声道:“把花放出来。”
凤清韵瞳孔骤缩,意识到他的想法后一下子软了腰身,俯趴在结界上忍不住在心底将龙隐骂了个狗血淋头。
【衣冠禽兽的王八蛋……!】
然而他刚把话骂到一半,屋里竟然紧跟着响起了第三道声音。
——“在心底骂人也是没用的,小蔷薇。他让你把花放出来,就乖乖放出来吧,不照做的话,恐怕会很惨哦。”
这简直跟闹鬼没什么区别,凤清韵斑驳着泪水的脸陡然抬眸,悚然间却对上了一对熟悉的暗紫色龙目。
“当然。”那心魔见他看过来,当即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你也可以向我求救。”
——一个幻境怎么会有两个心魔?!
凤清韵整个人都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傻了。
再给他十个脑袋他也想不出为什么两个心魔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幻境中。
他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两个心魔的身份,却碍于被人捂着嘴,根本开不了口。
无论怎么看,这两个都是七情中最危险的存在。
凤清韵惊恐地吞了吞口水,却因为嘴被身后人死死地捂着,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疑似呜咽的声响。
他的大脑几乎要被羞耻和难言的恐慌给烧坏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了,只能含着泪,略带哀求地望向那个紫眸的心魔,然而对方只是笑着看向他,继续重复道:“想让本座帮你?可以啊,只要你开口求一下,本座什么都答应你。”
这几乎成了一个悖论,他要求凤清韵开口求助才愿意帮他,可没有他的帮忙,凤清韵根本挣脱不了那红眸心魔的钳制。
情况一下子僵持了下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闭了闭眼,含着泪光妥协般放出了一根最细也是最稚嫩的支蔓,那上面甚至还有几朵没彻底绽放的花苞。
可怜的花苞甚至还没长熟,就被本体放出来示弱,企图以此蒙混过关了。
而凤清韵这一招似乎见效了。
身后红眼的心魔见状一顿,随即果真松开了他的嘴,转而探向了他才放出来的藤蔓。
凤清韵见状当即向那紫眸的心魔伸手:“救救——”
那心魔似乎早有预料,笑着上前握住了伸出的手,十指相扣间,却抬起另一只手抵在了他的嘴唇上:“嘘,小声点,别让本体听到了,他说不定会来一起欺负你。”
……什么?!
凤清韵愕然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再想张嘴,却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心魔给他下了禁言咒!
凤清韵面色骤变,回神后羞愤欲绝地看向眼前人,一副被人骗了感情又骗身子的模样。
那紫眸的心魔见状乐不可支,笑着勾起他的下巴,抵着他的鼻尖道:“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啊,小蔷薇?”
凤清韵气结,咬牙含泪瞪着他,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他看起来已经把龙隐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了,却因为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因此只能像个貌美的小哑巴一样,被夹着逼到绝路。
眼看着角色翻转,却见那紫眸心魔笑意更浓了,掐着凤清韵的下巴笑道:“说起来,小蔷薇先前好像唤过本座什么来着——”
凤清韵闻言一僵,心下瞬间升起了一股发毛且不详的感觉,一时间冷汗都冒出来了。
“想起来了,”紫眸的心魔笑着抵在他的脸颊上,亲昵地抓起手边那稚嫩到还未完全绽放的花苞,轻轻一碾道:“好像是——老人家?”
“……!”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心魔挑了挑眉,掐着他的花苞问道:“本座很老吗?”
凤清韵没想到这不要脸的心魔居然连未成熟的花苞都欺负,闻言立刻含着泪颤抖地摇了摇头。
“好了,别哭别哭,本座只是问问,又没有真的生气。”那紫眸心魔见他哭得如此可怜,连忙抬手温柔地擦去了他脸颊的泪珠,然而紧跟着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后面那个,本座可能就没办法保证他不生气了。”
凤清韵一愣,陡然想起来身后的似乎便是代表着愤怒的心魔,他后背发凉间当即扭头,对上了那带着冰冷怒火的红眸时,整个人瞬间被吓得一僵,一时间感觉天都塌了,恨不得直接死一次。
下一秒,身后面色冷质的心魔却做出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动作——他也和那紫眸心魔一样,抬手抓住了他的支蔓,然而他却并未止步于此,反而将同一根支蔓上的两朵花苞交叠在一起——
“唔唔——呜!”
第54章 惧与悲
凤清韵几百岁的道行怎么也没想过还有这种玩法, 眼泪瞬间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看起来好不可怜。
多重刺激之下,他只恨不得自己就此昏死过去, 可他眼下不但昏不过去,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只能像个真正的小哑巴一样呜咽。
而紫瞳心魔见状还笑着把玩着他手中那朵花苞道:“认错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吧,小蔷薇?”
凤清韵闻言实在是撑不住了,当即胡乱点了点头, 挂着泪珠放出了自己真正的本体——那株成熟而娇艳欲滴的主蔓。
他寄希望于满足名为欲望的心魔, 以平息愤怒的怒火。
然而有时候人越是退让,反而越会换得对方的得寸进尺。
本体放出来的一瞬间,两个心魔几乎是同时抬眸,随即不约而同地抬手, 拢住主蔓上离他们最近的蔷薇花。
凤清韵浑身一颤, 骤然闭上了眼睛。
或成熟或稚嫩的花苞被四只手捏在其中把玩,而他身后就是幻境所化的慕寒阳,以及一览无余的院子, 那毫无遮蔽,宛如幕天席地般的错觉让凤清韵几乎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忍不住在床榻上蜷缩成了一团。
可仅是把玩似乎对于那两个心魔来说还是不够, 至少对于代表欲念的心魔来说, 远远不够。
凤清韵眼睁睁看着那紫眸的心魔勾了勾嘴角, 他心下猛地一跳,直呼不好。
下一刻, 果不其然, 那人托着他的花萼往旁边轻轻一拽,便将整朵花贴在了那单向透明的结界上。
“——!”
结界的感觉有一些像冰冷光滑的镜面, 凤清韵登时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头皮发麻间,忍不住想要闭合花瓣,却被人用指腹强行展开,袒露着花蕊,挂着花蜜强行按在结界上磨开。
若只是单纯的类似镜面也就罢了,然而单向透明的特征,总会给人带来一种被当众揉开花蕊的巨大羞耻。
生理上与心理上的双重刺激,让凤清韵被折腾得宛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哪怕是在床上都直想跪不住。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的下巴被人抬起,看着他泪珠挂满脸颊的可怜模样,那紫眸心魔不由得一笑。
凤清韵当即含着泪对他怒目而视,可实际上心头却是颤抖着,对接下来未知之事的难言恐惧,让他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似是看出了他心头的恐惧,那心魔竟在一笑后,抬手解了他嘴上的禁锢。
凤清韵前一秒还在对他怒目而视,下一秒却在短暂的怔愣后有些惊疑不定。
他还以为又是这心魔下的套,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光洁的后背上按上了一只熟悉而炙热的手,凤清韵被烫得蓦然回神,却见面前那紫眸心魔笑道:“现在能认出我们了吗,小蔷薇?”
凤清韵头皮发麻,脱口而出道:“能……”
心魔贴在他的脸上,以一种蛊惑的姿态道:“能就唤出来。”
——【你们是代表欲望与愤怒的心魔。】
凤清韵脱口而出自己的心声,与他正对的紫眸心魔一笑:“恭喜你,答对了”。
身后的红眸心魔抬手绕过脖颈,托着他的脸颊细细摩挲间,终于低头在他耳边说出了今晚的第二句话:“再会,我的小蔷薇。”
两人的声色实际上是一样的,只不过红眸心魔的语调听起来更低沉,就像是压抑着无数怒火一般。
凤清韵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在心中直呼自己根本不想跟他们再会。
不过随着他唤出两人的名字,幻境紧跟着出现了变化,凤清韵尚未从那种被两人夹击的胆战心惊中回神,再抬眸时,便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片黑暗中。
凤清韵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后,才扶着腰勉强在一片黑暗中站定,只不过他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结束了?
是第二个幻境结束,还是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凤清韵很快便否认了后面那个猜测,毕竟眼下才过去三个心魔,不带本体也该还有四个心魔,事情不可能这么快全部结束。
凤清韵心下腹诽之际,起身沿着黑暗向前走去。
四周空空荡荡,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光线。
凤清韵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到,龙隐修个无情道居然能把自己修成这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也算是四海八荒独一份。
想到这里,他心思俨然无瑕到了一种记吃不记打的境界,分明刚还被人折腾成那样,眼下换了个地方,他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但很快凤清韵就笑不出来了,他在黑暗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前面总算出现了一些微妙的亮光,而他周身的幻境也从彻底的虚无,变成了缺乏光线的黑暗。
凤清韵抬手间甚至能触碰到石壁,脚下也能明显感觉到有了道路,他甚至感觉这条路有些熟悉,但猛地又有些想不起来。
直到走到道路尽头,看清楚那副画面的一瞬间,凤清韵当即便僵在了原地。
——神明的心底,也会有恐惧吗?
凤清韵曾经不得而知,而眼下却看到了一地的鲜血,和盘踞在爱人身上的,龙神的尸体。
乱石零落一地,这是凤清韵从幻境中出来后,第一次以完完全全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一切。
以凤清韵在幻境中弥留之时的经验看,自己应当是死于窒息,而眼下的一幕也证明了这一切。
他看到“自己”安安静静地靠在龙的怀抱中,面如姣好,宛如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异样。
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盘踞在他身上的龙却被山石砸得鳞开肉绽,鲜血刺目。
龙身之上本就深深嵌着七枚钉子,拔去后露出的伤口狰狞异常,再次遭受落石,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地方几乎被砸穿了。
血肉模糊间,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具完整的尸体,说是被分割的尸首或许更为恰当一点。
一地的狼藉间,凤清韵整个人甚至有些大悲大痛前的茫然,直到他绊到了什么,他才猛地低头,看到了那是一节断掉的龙角。
四分五裂,横尸遍野。身为神明的所有体面在此刻荡然无存。
——祂恐惧的是这个吗?
不,凤清韵在如潮水的悲伤中否认了这个想法,并且紧跟着明白了龙隐心中最真实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他恐惧的不是死亡,不是死亡后失去体面,而是死亡依旧没能换来爱人的生命。
凤清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一种情绪,低头捡起了那截龙角,而后他茫然地走到那具尸体旁,颤抖着抬手,入手之间却摸到了一片狰狞的血肉。
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却没由来地浮现了几个大字——【肢解而死】。
哪怕是失去记忆,这几个字的冲击依旧是巨大的,凤清韵心下蓦然泛出了难以言喻的悲恸。
他不顾鲜血狰狞伏在龙鳞上,因此蹭了一脸的血污,配上因为泪意而通红的眼睛,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一双无形的手捧起他的脸,轻轻擦去了他的泪珠。
凤清韵一愣,耳边随即响起了一道低声:“好了,乖,别哭了,怎么哭得像个死了夫君的小寡夫呢。”
凤清韵蓦然含着泪光抬眸,却未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他心下猛地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疑似宿命一样的慌张感。
“龙隐……你在哪?”他惊疑不定地颤声道,“……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本座一直在你身边,别怕。”那道声音低语道,“唤出我的名字后,去下一个地方吧。”
凤清韵闻言却第一次生出了不愿开口的念头,那股悲伤与说不出的惶恐几乎彻底地包裹了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在耳畔那声音不断地催促下,他才终于抚着狰狞的龙身,低声啜泣着唤出了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中的畏惧】。
“乖。”一道清风似是奖励般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别怕。”
凤清韵死死地环着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闭眼感受着山洞的融化,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念头。
——你到底是在让我别害怕,还是让你自己别害怕呢?你到底在害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个可能的念头一出,凤清韵竟蓦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下的悲恸直上云霄,几乎掩盖过了所有的情绪。他甚至因此已经猜到了下一个心魔会是谁。
凤清韵埋首在龙鳞间缓了良久,想强撑着压下心悸,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猜到,最让龙隐悲伤的事到底是什么。
山洞和他怀中的龙尸一起消失,幻境紧跟着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而当凤清韵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居然是一处熟悉无比的地方——仙宫正门。
只不过和他印象中井然有序的模样不同,眼下的仙宫外人来人往,仙气缭绕。
无数修真者腾云驾雾而来,凤清韵见状一愣,紧跟着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后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那是前世,龙隐选择放弃抢婚的那场道侣大典。
这场大典凤清韵自己不知道在回忆或者梦中经历了多少次,但他却从未经历过龙隐的视角。
他眼睁睁看着龙隐伪装了气息与外貌后,一人走过热闹的人群,径自走向仙宫。
周围的一切都是喧闹喜庆的,却好似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人来迎接他,也没有人能看到他。
直到龙隐走过天门,走到仙宫正殿外时,柳无才带着笑脸迎了上来,只不过迎的却是于他擦肩而过的另一个人:“宋前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姓宋的修士只是一个化神期修士,却能得到仙宫如此殷切的照应,闻言自然是连忙带笑回应:“柳道友,别来无恙,恭贺贵宫大喜!”
两人自然而然地殷切攀谈起来,而龙隐堂堂魔尊,却只能隐匿踪迹,只身走过人群,没有一人上来迎接。
而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收到凤清韵给他的请帖。
这里没有人欢迎他。
在前世,对于凤清韵来说,结婚要不要请魔尊几乎是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甚至全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对于今生的凤清韵来说,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龙隐在那场大典上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站在那里,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可每次想到这种事情,他的心脏就忍不住抽痛,只能以一种逃避且安慰的方式揣测到,以龙隐那种桀骜不羁的性格,哪怕是放手,恐怕也是洒脱的。
然而时至今日,凤清韵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没有人能在心上人和他人的道侣大典上做到洒脱,魔尊也不例外。
大典之上仙乐缭绕,高朋满座,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只有龙隐一人是安静的。
他的面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可他只是平白站在那里,就足以让凤清韵心碎了。
他就像一个不合时宜却又故作坦荡的过客,匆匆来看一眼不属于他的心上人。
他似乎看不到身处在幻境之中凝望他的凤清韵,哪怕凤清韵陪着他在酒席间坐下,他也未察觉到分毫。
看着周围人言笑晏晏,龙隐却一句话未说,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天幕,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龙隐终于收回视线,紧跟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把莲花簪。
和那把桃花簪不同,这把莲花簪的雕刻水准似乎尚有些生疏,但清透的颜色一看就是好玉。
凤清韵见状一愣,随即如遭雷震般僵在那里,心脏像是被一把刀狠狠插进去了一样难受。
——原来从幻境出来后,他的龙便心心念念着要送他簪子……原来他雕的并非只有一个桃花簪。
可直到凤清韵大婚,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花。
而最终凤清韵也没能收到这把莲花簪。
或许正如龙隐曾经所说的那样,簪子一旦在大典上送出去,只会给凤清韵期待已久的大典造成不可磨灭的污点,倒不如不送的好。
最终凤清韵眼睁睁看着他摩挲了那莲花簪片刻后,却在最后一声钟声响起时,终于笑了一下,低头把那簪子放回了怀中。
远处天阶之上,前世的凤清韵笑得幸福而喜悦。
而近在咫尺间,今生的凤清韵眼泪却决堤而出。
接下来整场大典堪称宾主尽欢,然而觥筹交错间,龙隐好似和整场宴会格格不入。
但他依旧没有走,依旧在那个角落里坐着。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天阶上的那人笑靥如花,看着他和他的心上人回到寝殿。
他就那么坐着,直至夜幕降临,月色洒满整个仙宫。
所有宾客宴尽而归,而龙隐依旧没有走。
凤清韵旁边看得心下宛如刀绞,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在他的新婚之夜,于月色下静静坐了一晚的其实并不止他一个人。
宾客散尽,那人就那么坐在满场的萧瑟中,和他看着同一轮月亮,安安静静地呆了一晚上。
凤清韵隔着水光看向他,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了一个让他心下钝痛的想法——坐在这里的时候,龙隐在想什么呢?
在他眼中,他的心上人分明正在得偿所愿地洞房花烛,那时的龙隐,心头到底在想什么呢?
凤清韵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人一遍又一遍地将那枚莲花簪拿出来,最终在晨光熹微时,可能是因为心底那一点点的不甘与不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把那簪子放在了已经无人的礼台上,一如日后一般,在簪下压了一页纸,上面写的是——【祝卿安好,一路顺遂】。
而后他深深地望了远处一眼后,转身走出了仙宫。
没有人来送他,他亦没能看到东升的旭日,送他的只有些许晨光。
凤清韵终于忍无可忍,抬手要去拿那个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指尖穿过那把莲花簪。
心头剧痛之下,他甚至没由来地升起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是莲花呢?
如望莲台窥云端……说什么龙神无所不能,你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吗,龙隐?
那一刻凤清韵几乎从心底生起了一股微妙的迁怒,迁怒于龙隐那因爱生怖的让步,迁怒于他的“怯懦”。
可没等他彻底将那股情绪发泄出来,一大清早便奉命前来收拾残局的柳无与花盈一起从远处走了过来。
两人闲聊着什么走到礼台旁,看见上面东西的一瞬间,两人俱是一愣,花盈紧跟着便道:“……礼台上好像有把簪子!”
他们很快便看到了簪子下面的那页纸,柳无拿起簪子后,低头念道:“祝卿安好……一路顺遂?”
这纸上没头没尾,既没落款也没抬头,可两人见状后,不知为何,心底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股猜测——这肯定不是给慕寒阳的。
柳无的脸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像是硬生生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难看。
而花盈则忍不住道:“这是……哪位道友给师娘的吧?”
“什么道友!”柳无却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比他师尊还要生气,“大喜的日子送这种东西……分明是不知道从哪来的登徒子!”
言罢他握着那玉簪,抬手便往地上摔去。
“大师兄,等等——”花盈是丹修,对玉石之类的相当敏感,然而她话未说完,那簪子便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玉渣洒满了一地,柳无沉着面色看向那碰碎玉,语气发冷道:“歹人的东西,不摔还等什么?”
花盈恨铁不成钢地哎呀一声,连忙俯身去捡,捡起来后仅看了两眼,她便一下子愣住了。
柳无似是对这东西耿耿于怀,当即道:“怎么了?”
“……这可是天山玉!”花盈拿着那碎渣震惊道,“你就这么把它给砸了?!”
她连大师兄都忘记喊了,而柳无闻言也没呵斥她,反而也是一愣——“天山玉?!”
两人茫然地捧着那捧碎玉,忐忑不安地愣了良久,最终还是花盈忍不住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无论是谁送来的,都得拿给师娘……”
“不行!”柳无却当即否认道,“谁知道这是哪个登徒子送的,还是拿给师尊以做定夺!”
花盈闻言,神色间难得出现了些许犹豫,不过最终她却点了点头:“……也好,长辈的事我们还是别掺和了。”
言罢两人捧着碎玉,拿着那张字帖便向正殿走去。
而凤清韵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后,电光石火间,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为什么前世慕寒阳对龙隐的态度那么抵触,因为他早就知道大典之时龙隐来过!
千金难求的天山玉就那么碎做了一地,可前世的凤清韵却连碎渣都未能看到,甚至包括那页纸,恐怕都尽数被慕寒阳藏了起来。
而过了数百年,龙隐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才得到的另外一块天山玉,刚送到凤清韵的桌子上不到几息的时间,便也被他随手砸碎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那些灼烈的情感,却和那桃花簪一样碎得彻底,以至于无人问津。
然而对于那些错过,龙隐却从始至终没有提过一个字。
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今生既已得偿所愿,他的小蔷薇又遭受了那么多的苦痛,那么前世所有遗憾与苦果,便全部由他一个人吞下。
凤清韵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礼台,在朝阳光辉倾撒下,心下骤然泛起了万千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酸胀与苦痛。
泪水几乎洒满了他的脸庞,甚至模糊了他的视线,以至于周围发生微妙变化时,他甚至未能回过神。
凤清韵哭到一半再抬眼时,才发现自己正坐在艳红的床榻上。
沿着面颊滑下的泪珠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后,陡然抬眸看向周围的一切。
却见熟悉而喜庆的寝殿映入眼帘,桌上还摆着烧了一半的龙凤烛。
那曾经是凤清韵无比期待的洞房花烛夜,可眼下,无论是那鲜艳的床帷还是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无比讽刺。
凤清韵蓦然起身,披着艳红的喜服直接冲出了寝殿。
慕寒阳因他昨晚提及心上人之事被气得恼羞成怒,眼下早已不见了踪影。
柳无和花盈两人拿着那捧碎玉和那页纸,找遍了仙宫也没找到慕寒阳,正苦于走投无路时,转身竟一下子撞上了嫁衣似血,眼角却泛着红的凤清韵。
他那副样子实在是美到了极致,仿佛刚刚在新婚之夜被丈夫之外的人欺辱了一样。
柳无一下子看呆了,整个人蓦然僵在了原地,可他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却是把戴了储物戒的手往后背,嘴上欲盖弥彰道:“师娘,您怎么……”
然而他话音未落,下一刻,凤清韵竟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一声脆响过后,整个世界好似都安静了下来。
柳无几乎被他打懵了,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时间也不唤师娘了:“师叔——?!”
凤清韵不答,只见他指尖微光一闪,便从柳无的储物戒中夺走了那页纸。
花盈也跟着吓得发颤:“师、师叔?”
凤清韵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攥着那张纸骤然飞奔向远处。
朝阳的光辉好似给他披上了一层金纱,他披着血红的喜服,用尽了灵力向龙隐离开的方向赶去。
他以为自己要紧赶慢赶才能追上那人,未曾想他只是从仙门而出,缩地了不到十寸,便直接在山脚下的树林间撞上了那人。
凤清韵蓦然一愣,骤然顿住了脚步。
而看到他过来,那人似是从未想过他会来,也跟着怔在了原地,眉眼间难得带上了几分愕然。
月色下,凤清韵穿着鲜艳的喜服,美得恍若神祇,然而眼角却是红的,面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好不可怜。
龙隐心下一跳,当即脱口而出道:“怎么了,慕寒阳欺负你了?”
可话一出口他紧跟着便是一顿,因为他蓦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凤清韵闻言盈着泪不说话,只是攥着那张纸点头又摇头,而后再控制不住般,泪珠不断地往下淌。
那泪就好似砸在龙隐的心头一样,他难得有些手足无措,可当他瞟到那张纸的一瞬间,他当即一僵,心头紧跟着便生出了几分懊恼:“……他看到本座留的东西,所以因此跟你吵架了?”
凤清韵又挂着泪摇了摇头。
哪怕是七情中主掌悲的心魔,见他如此模样,心下还是碎成了一团,当即收了所有情绪低声哄道:“那到底是怎么了?”
凤清韵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泪流满面,脑海中却忍不住想到——为什么分明能缩地成寸的魔尊,会用脚一步又一步地走在这条道路上?
他难道是在期冀什么人的挽留吗?
可前世的龙隐终归是什么也没有等到,就那么孑然一身地下了山,若无其事般回了魔界。
而等到他再次来到仙宫时,迎接他的却是断臂与天崩。
是穷尽道心与生命,方换来的一线生机。
他穷极一生,似是在竭尽全力地弥补那于幻境之中,同归于尽的噩梦。
他要他的心上人活下去,要他的玉娘能和思慕之人一起飞升,共赴大道,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包括他自己,都不足一提。
可眼下,凤清韵却披着喜服拦在他面前,挂着泪哭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擦了擦眼泪开口道:“……你不是来抢婚的吗?”
龙隐一怔,喉咙一紧间竟没能说出任何话语。
而凤清韵似乎也没想等他回答,说完便不由分说地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递出了一只手。
所有的苦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如蜜水一样的甘甜。
凤清韵含着眼泪笑了一下,就那么举着手,像是在圆谁的一个旧梦:
“我跟你走。”
第55章 天道(掉马)
朝阳之下, 阳光像是给人笼上了一层金纱。
凤清韵自己都不知道在心魔,或者说在龙隐眼中,他这一刻到底有多好看。
那人怔了一下后猛地攥住他的手, 用力一扯便将人直接拽到了怀里。
凤清韵挂着泪想抬手抱他,右手却被人十指相握地扣着, 最终他只能抬起左手攀上了面前人的肩膀,埋首在他的颈窝中轻轻啜泣。
那人闻声低头吻掉了他眼角的泪珠:“哭什么?”
凤清韵含着泪摇了摇头:“……你从来没告诉我,你还给我雕过莲花簪。”
言罢他深吸了一口气, 压着哽咽道:“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见它一眼……它就碎了。”
“一个簪子而已, 碎了便碎了。”那人闻言立刻哄道,“回去再给你雕一个便是了,别哭了,乖。”
哪怕是代表悲伤的心魔, 此刻也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凤清韵, 反而柔声哄着他。
然而他越是如此,凤清韵便越想掉泪。
而心魔也就那么抱着他,不厌其烦地不知道哄了多久, 久到太阳已经攀上了树梢时,凤清韵才终于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好了, 唤出我的名字吧。”那人轻声道, “欠你的簪子, 回头一定还给你。”
凤清韵哽咽道:“……说好了。”
那人郑重道:“嗯, 说好了。”
凤清韵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含着泪低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那几个字眼出口的一瞬间, 阳光便紧跟着发生了微妙的扭曲,凤清韵的心好似也跟着扭曲了一瞬。
有那么一刻, 他难以克制地想到,若是没有重生,若是没有再来……
那他刚刚其实已经走过了龙隐充满遗憾而无人所知的一生。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心下陡然被难以言喻的酸胀给占据了。
前所未有的爱意占满了他的思绪,过度的情绪几乎抽离了他的灵魂。
他闭眼时甚至忍不住庆幸地想到,无论如何,接下来都该是代表爱的幻境,他的心已经碎作了一地,实在是经不起龙隐这么折腾了。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感受过的浓烈情绪几乎撕碎了他的一切理智,可很快凤清韵便意识到,“喜”的话是真的。
只有第一个幻境简单而轻快,剩下的幻境再没一个像前者那么轻松愉悦了。
当凤清韵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无边的荒野之上。
不详而阴沉的黄昏下,他的脸上还挂着刚刚哭出来的泪痕,一时间有些茫然,抬眸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见周围宛如蛮荒的大地上狼烟四起,一眼望过去竟和前世天崩时有着类似的模样,甚至比前世还要触目惊心。
四处尽是战火,一眼望过去尽是白骨露野,一个活人都没看见。
凤清韵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好似有什么沉寂万年的隐秘要在此刻揭露一样。
……这居然是代表爱的幻境吗?
他惊疑不定地走在那不能称之为道路的道路上,周围的植被包括地貌都和他认识中有些不同。
凤清韵下意识以为这是曾经那场幻境中,在自己进入之前时,龙隐曾经经历的事,可他走着走着却发现了不对劲——那场孕育龙神的幻境之中是没有灵气的,可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却到处都是逸散且磅礴的灵气。
——这到底是哪?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凤清韵蹙眉走到了一处乱石前,抬手擦了擦眼角干涸的泪痕,一扭头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龙隐穿着黑色的剑袍,用左手支着剑靠坐在乱石堆上,眼睛几乎已经失去了焦距。
而他的右臂则一如天崩之前那样,已经断掉,此刻正在往下淌血。
然而最让凤清韵心惊的是龙隐身上那件熟悉的剑袍——那是玄武秘境中,他所见到的那个黑衣剑修所穿的那件!
凤清韵像一棵古树一样僵在那里。
所有的线索好似一粒粒珠子,在此刻全部被串了起来。
那因为孟婆汤而被忘记的真相几乎呼之欲出,可凤清韵还是不明白,先前的玄武秘境中虽然离得很远,但他能确定的是,龙隐分明和那修士长得完全不一样,眼下怎么又会……
脑海间有什么情绪,伴随着胸口的剧痛,压得凤清韵喘不过气来。
不过就在他怔愣间,黄昏之下,大荒之上,一个人影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的手里似乎拎着什么,身后又似乎缀着什么,整个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臃肿。
凤清韵下意识回神,当即走上前紧张地挡在龙隐面前。
而等到那人走近后,他才看清楚——那人手中拎着一颗看不清容颜的头颅,身后则缀着三条鲜血淋漓的尾巴。
凤清韵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然而下一秒,那狐妖走到龙隐面前开口便不客气道:“天道——”
此话一出,凤清韵浑身一震,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僵硬地扭过头,看向那个断臂的人。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狐妖却随手把那颗头扔到了龙隐面前:“你爱找谁匡扶天下就找谁吧,本王不干了。”
但说完他也没走,只是转身找了块离龙隐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凤清韵却见那人拖着三条布满血污的尾巴,隐约间能看出曾经的雪白,而剩下六尾竟不知道被谁从根处截断了。
龙隐闻言瞳孔稍微恢复了些许神智,紧跟着他终于略带虚弱地开了口,语气却和凤清韵记忆中的龙隐完全不同:“……为什么不干了?”
那更像是……他幻想中,龙隐可能存在的少年模样。
“杀不完。”天狐指了指地上的那颗头,靠在石头上道,“仙之人兮列如麻……”
少年天道闻言却嗤笑一声:“杀不完便不杀了?通天呢?那你怎么不直接跟他一块儿殉情算了。”
向来脾气暴躁的天狐,眼下听了这话却一言不发。
少年天道缓了片刻,握着剑有些不解地扭头,却见那天狐沉默着从怀中掏出了什么——那是一捧碎掉的玉佩。
天道见状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以一种理所当然且平静的语气道:“通天死了,你成寡夫了。”
“本王一直很好奇,像你这种无情无心的天道,是怎么修成人形的。”天狐冷着脸道,“哪一天你那宝贝蔷薇要是化形了,听到你这么会说话,一定会跑去另觅新主的。”
……他们在说什么?
可在场的人根本看不见因为狐妖一句话而愣在原地的凤清韵,少年天道听到天狐骂他的话后却只是一笑。
紧跟着,在凤清韵颤抖的目光中,天道松开了他的剑,用仅剩的那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浅金色的种子,在落日的余晖中照了照,一种期待又遗憾的语气道:“……我不是它的主人,而且我恐怕也等不到它化形的那天了。”
眼下的龙隐和凤清韵记忆中并不一样,他的神色间带着少年人的桀骜不驯,却又带着些许穷途末路的无可奈何。
天狐没有接天道的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拼着手里碎成一摊的玉佩。
那本就渐近黄昏的落日终归是落了山,也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照常升起。
仙人的头颅在天道和天狐之间的地方化成了一摊血水,在冷质的月光下,显得诡异而苍凉。
大地之上荒芜一片,好似最后一抹生机也随着夕阳的落幕而消失殆尽了。
断臂的血滴在大荒之地上,可那少年天道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样。
过了片刻,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挣扎着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金色的种子放在了自己的断臂处,接下了那不断淌下的鲜血。
拼玉佩拼到心碎的天狐终于回神,匪夷所思地看向这一幕,过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我总算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输了。”
天道没搭理他。
“天道化形,飞升便能证得神位,享受正果,听起来多么震撼人心。”但天狐却不管那些,反而继续嘲讽道,“谁知道所谓的天道实际上是个疯子,临死前竟抱着一枚种子生离死别。”
面对他的嘲讽,那断臂的少年天道不为所动,只是在种子吸收完鲜血后,轻轻擦了擦那枚种子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化形吗?”
天狐只是为了嘲讽他而已,对他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闻言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碎玉。
奈何少年天道也完全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地道:“世人都说大道无情,可我确实因它而生的。”
“它是血蔷薇,出生便需要鲜血浇灌,没有血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芽。”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关注它,我眼看着它从河水漂向大海,被海风卷到湖泊,又被山林间的风吹向天际。”
“可它依旧坚韧地活着。”
“我原本以为一粒种子而已,能活下去肯定是全凭运气,可有一次它险些被鸟吞噬,它情急之下动用了自己的所有灵气,将自己的颜色变成了金色,因此被人当作金瓜子捡了回去,躲过了一劫。”
少年天道轻轻擦着他的蔷薇种子:“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它是有灵性的。”
“自我观察它开始,它便没碰过一滴血。身为血蔷薇,按理来说它早该因为缺乏养分而死去,可它却硬靠着吸收月华活了下来。”
天道顿了一下后,在将死之时,却回忆起了自己诞生之事——“我是受它的坚韧所感,才诞生于世的。”
天道生出的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念头便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间,能让一粒种子以如此坚韧的姿态活下去?
我也想去看看。
而后就像所有灵妖精怪产生神智的过程一样,天道竟也化了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实体。
一颗血蔷薇种子,求生的本能竟然撼动了天道,甚至惹得天地为之动容,大道为它而化形。
可它却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它只是一颗隐约会一点引气之法,实际上却连神智都未开的血蔷薇种子而已。
天道化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那枚蔷薇种子,而后日日用鲜血浇灌。
可惜一百年过去了,他的小蔷薇就当真跟一颗实心的金瓜子一样,一点发芽的意思也没有。
天狐听完这个故事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剩无几的尾巴毛都要扎起来了:“……不是,你有病吧,那只是颗种子而已,又不是你老婆!”
少年天道一下子沉了脸,当场反唇相讥道:“你手里那也只是枚玉佩而已。”
互相往对方心坎上戳的下场,就是此话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石堆,一下子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天狐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中的碎玉,少年天道则收回视线看向了他手中的种子。
他已经养了这枚种子很久了,可它好似饿了太久了,连天道的血也喂不饱它,一点发芽的迹象也没有。
然而天道并不气馁,只是有些遗憾,遗憾于直到他断臂血尽而死,它也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天道是不会死的,只会再次回到那种四大皆空,混沌一片的状态。
但“他”是会死的,他死后,哪怕万年之后天道再次受什么人什么事所感而化形,可能化成的人也不再是他了,到那时候,更没人会记得他的小蔷薇。
天道有点遗憾,越是遗憾,他便越是想把未来的一切都在此刻找补回来。
然而天狐似是对他刚刚说自己道侣之事耿耿于怀,他托着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拼着手中的碎玉,安静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嘲讽道:“……喂了那么多血也没见长出个芽来,要么是嫌你丑,要么就是块开不了花的石头,别白费力了。”
少年天道却很认真地否认道:“它不是石头,我窥探过了,它未来会是一株很漂亮的小蔷薇。”
他是天道,哪怕眼下四肢尽断,可神权尚在,窥探这种事情的能力还是不容置疑的。
天狐闻言也没在这上面反驳他,而是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再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看不到,反正马上就要死了。”
这话简直是往天道的心窝上捅,他闻言一下子沉默了。
过了半晌,他不知道给自己又找了什么念想,逐渐溃散的瞳孔竟微微一亮:“我看不到,总有人能看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得给它取个名字,这样哪怕将来被哪个人随便捡了去,也不敢轻易欺负他。”
“你自己都没名字,还给一个种子取名字。”天狐断了六条尾巴,其实也离死不远了,拼了半天也没能把那块玉佩拼回去,他因此心情很差,于是张嘴便嘲讽道,“取了名字又如何,等到将来被人捡去种出来,肯定高高兴兴地贴着别人喊主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天道只是蹙眉看着那枚种子:“都说了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该有主人……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不能让捡到它的人给它下奴契。”
他说着一扭头道:“……之前人族是不是专门针对你们妖族搞出了什么血契,那血契有办法在开始之前就预防避免吗?”
“——你想的也太远了。”天狐一针见血道,“天上地下的蚂蚁都快死绝了,哪还有来者欺负它啊。”
天道却摇了摇头道:“……会有后来人的。”
天狐看着他宛如看一个疯子,见他执意如此后,也懒得再劝什么,于是开口道:“你先把血放出来,浇在那种子上面……”
然而说着说着,月色逐渐被雾气所笼罩,黑暗之中,天狐的声音已经有些外强中干了。
龙隐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地剖开了刚刚有一丝愈合迹象的伤口,任由血涌出来,浇在那金色的种子上:“然后呢?”
“然后动用灵气将血写成一道咒……”天狐说着念出了一串咒文。
天道用血跟着写了下去,然而写到一半,那天狐却没音了。
“……狐狸?老狐狸?”
天道喊了几声没人应,忍不住“啧”了一下扬声道:“——青丘缘!”
“……别吵!”天狐蹙眉道,“剩下的咒语本王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你不是要给你的宝贝蔷薇取名字么,趁着本王想的时间赶紧取……”
说完,他那边便没了声音,似乎当真是沉默下去回忆咒语了。
天道闻言顿了一下,过了半晌在黑暗中开口道:“它是我化形第一天,在凤梧台上找到的。”
“那一日我听到仙乐阵阵,伴清风而来。”
“凰族的族长说我是应运而生,那仙乐是在邀我去天界登神,可我却觉得那一切都是为它而来的。”
说到这里,天道顿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道:“我想好了,我的小蔷薇就叫凤清韵。”
他觉得自己起了一个绝妙的名字,说出口之后,却没有人任何人称赞,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他天道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一顿,其实此刻他也有些失温了,扭头时都有些艰难,好不容易扭过去,面前还是一片黑暗。
他眯着眼睛辨别了半天,才勉强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围着一枚碎掉的通天玉佩,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里。
它的六条尾巴齐根而断,血流了一地,仅剩的三条牢牢地裹着那碰碎玉。
——那脾气暴躁的天狐妖主,终究是和他寡言的道侣死在了一起,而直到最终,他也没能将他的道侣拼好。
血契的覆盖咒还悬而未决地挂在半空中,可已经没人知道下半截咒语是什么了。
龙隐一言不发地看了那两妖的尸身良久,最终死马当活马医,在那半截咒语中写上了他给他的小蔷薇新起好的名字,而后便将那咒语缓缓落在了那粒金色的种子上。
淡淡的光晕伴随着咒语落下,天道期待着在自己临死前能看到奇迹,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颗种子依旧安安静静地躺敢在他的手心,一点回应也没有。
最终,天道自嘲般地笑了笑,低头吻了吻那枚金色的种子。
太阳照常升起了,晨光熹微间,天道抬起手,将那枚他用鲜血浇灌快一百年的种子掷向了东方。
朝阳的光辉倾撒在大地上,无数道神识瞬间从周围涌来。
天道却好似什么都未察觉到一样,拖着断臂起身,靠着那仅剩的一根手臂,将那两妖掩埋在了山谷间。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转身,终于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神色间带着些许恐惧与愤恨的仙人。
“本座等了你们一晚上,未曾想你们竟如此废物,到现在才找上门。”少年天道的语气和日后凤清韵熟识的龙隐还有些许差别,但在说话不中听方面却已经有了些许雏形,“你们是一起过来领死,还是挨个来?”
为首者闻言汗毛倒立,嘴上却不示弱地回道:“你不过是小世界的天道而已,如今麒麟已死……你和行尸走肉无甚区别,束手就擒吧!”
天道闻言只是冷笑:“本座为什么要对你们这帮杂碎束手就擒?”
其他仙人怒道:“你身为天道而化形,看似为此方世界引来无上功德,降下万千灵脉,但实际上呢?!”
“区区一个小世界,万年间竟有数百渡劫,什么叫德不配位?这便是德不配位!”
“水满则溢,过犹不及,你身为天道却不顾百姓安危,眼下民不聊生,灾难与祸患皆由你的私欲而起!”
“若并非你贪恋红尘,执意苟活于世,哪有今日之景?眼下四象俱死,肢解而死不过是你既定的终局,不若引颈就戮,此方世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因我而起?”少年天道左手持剑,轻轻一挥,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他必死无疑的仙人竟被他吓得当即往后一退。
天道见状当即露出了嘲讽的笑意:“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你们这些在仙界蝇营狗苟却依旧证不得神位,因此只能来下界哄抢夺食的杂碎而起的吗?”
“天上神位八千人,除通天外,本座不曾听闻有哪位神祇降世。”少年天道带着极端的恶意嘲讽道,“看看你们这群人下界后宛如恶狗夺骨头一样的下贱模样,在天上时恐怕也与仙畜无疑吧?”
那些仙人闻言大怒,当即寄出无数仙器,整片大陆几乎瞬间便被蒸发成了空气!
“你以为你便是天道又能如何?!”为首者怒极反笑,“天崩已至,天道将倾!”
少年天道冷笑着看向那些仙人:“天道不灭,尔等仙与人俱死。”
言罢,他似是懒得再多说什么一样,只是轻描淡写地收了剑。
他方才放下那么多嘲讽之话,俨然不像是要引颈就戮的样子,众仙人见状惊疑不定,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死于肢解?”天道见他们如此瑟缩,当即嗤笑一声,“本座的死法如何,恐怕轮不到你们这帮渣滓决定!”
此话一出,所有仙人瞬间意识到了他的打算,当即变了脸色。
“不好,他恐怕是要自爆——!”
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了。
巨大的潮涌突然伴随着无穷的光线炸开,谁也没想到因为求生而化出人身的天道,最终竟会选择自毁根基,悍然自爆。
天道自爆的声势几乎大到压倒了天地,连日月都为之失色。
那些靠得最近的仙人几乎瞬间便被炸得神魂俱灭,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而剩下那些因为怕死而躲在远处,打算等到恶战结束后再出手的仙人因此躲过一劫,但他们最终也成了根基尽碎,只能靠着仙器苟延残喘的残仙。
而那些死去仙人的尸首,则化作养料落在了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勉强修补了上面的痕迹。
战火将大地揉成了一团,最终天道自爆,又将一切还给了天地。
只可惜直至自爆,他也没来得及看他的小蔷薇一眼。
他甚至还没有名字,便再次归于了寂灭。
世界归于了宁静,残存下来的低阶修士又经过千年的修行,终于到达渡劫后,却紧跟着发现了“天道已死”的真相。
于是天下悲恸,天下人既悲痛于天道寂灭,又绝望于他们自己彻底定格的命运。
飞升无望,哪怕身为渡劫,万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但实际上天道本就因运而生,此方世界气运不绝,则天道不死。
只不过哪怕自爆而亡,天道那所剩无几的残魂,也不愿回归本位,当真就那么死去。
于是他靠着仅余下的一线生机,硬是撑出了一个隔绝一切的幻境,企图不靠天地气运,仅靠幻境之力重塑肉身。
而这因为贪图生机,而不愿归位化作混沌的天道残魂,在幻境中失去所有记忆,却依旧凭借着本能推演了数万年,企图为此方世界求一条生路。
祂似是不愿面对被赐福者背叛的命运,于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结果。
失去一切记忆的祂自然也就不知道,祂的蔷薇种子其实只差了一点点就能种出来了。
然而世间万物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哪怕是天道,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也只能眼睁睁被卷入其中。
事情最终果真如天狐所言,天道精心呵护了百年的种子,却在即将发芽时,迎来了天道的终结。
最终在千年后,那粒种子被人族的一个皇子捡了去。
那小皇子如获至宝地拿着那枚金色的种子给他师尊看,师尊却告诉他,这是血蔷薇的种子,只有用血浇灌,才能发芽。
那人一下子犹豫。
他自由出生在皇家,从小到大受的都是众星捧月似的教育,如今一朝入了仙门,自然不愿为一粒小小的血蔷薇种子,伤及父母所赐的体肤。
他为此犹豫了足足三天,但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决定割一点血试一试,若是种不出来,那便把种子再丢回去。
未曾想刚种下的第二天,他只来得及浇灌了几滴血,那种子就好像和他有缘分一样,当即便发了芽,一眼将他认做了最亲近的人,用纤细的嫩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皇子大喜过望之际,心下却不仅因为他母妃遭遇过的事情,生出了些许阴暗的想法来——妖族都是无心的生灵,只有将他们长久捆在身边,才能真正拥有他们。
于是就因为这点偏见,那人便毅然决然地给刚发芽,连神智都懵懵懂懂的血蔷薇下了血契。
可血契下到一半,不知道是他修为不够还是蔷薇太年幼的缘故,咒语竟硬是卡在那一步迟迟落不下去。
那小皇子死死地蹙着眉,面色都因为真气的抽空而有些发白了,却不敢去找他的师尊询问细节,生怕师尊得知后处罚于他。
最终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这半成品一样的血契埋藏在了蔷薇幼苗的血脉中,只等它开花那日,再想办法补全血契。
其实对于一般的妖族而言,若是血脉中蕴藏着完整的血契,不需要契主主动诱发,他们便能感觉到血契的存在,就像今生血契覆盖后凤清韵所经历的那样。
然而前世的凤清韵终其一生都未能体会到血契压制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运气好或者天赋异禀。
可直到今日,他才蓦然意识到,不是的。
他的所有苦难都被那人早早预料到了。
可那人用鲜血浇灌了他百年,最终却连见他都没能见他一面,便死在了上古那场大战中。
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错把歹人当成了辛苦浇灌他的养育者,就那么痴心错付了五百余年。
凤清韵心下痛得已经麻木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人在极端的悲恸之下是哭不出来的。
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他就那么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天道于幻境的混沌中修养了整整一万年,才终于应幻境中百姓所念修得了龙身。
而后的一切他便都知道了。
失去了一切记忆的天道,再次选择了相信他的子民,再一次被背叛,被人用活祭的人柱生桩当作祭钉,钉在了石窟的石柱上。
而后祂终于见到了他曾经念念不忘想要见一眼的小蔷薇。
可最终祂却没能认出祂的蔷薇来,而祂的蔷薇,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条为他而死的幻境龙神,才是他作为种子时真正的养育者。
在那场幻境中,对面相见不相识的又何止凤清韵和钟御兰。
那远隔万水千山,经历千秋万载而最终错过的旧梦,终究也未能圆满。
凤清韵眼看着龙窟坍塌,眼看着钟御兰受幻境所迫麻木着神色,眼中却带着无尽哀伤地放下了第一捧火。
火光席卷了村庄,席卷了大山,最终席卷了整个幻境。
而后魔尊从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唤道:“小蔷薇。”
——那隔了万年的呼唤终于在此刻响起,凤清韵终于再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无声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波涛般的情绪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有无数想说的话涌上心头。
他想问他的天道,濒死时他是否当真遭遇了肢解之痛,还想问他,他养育自己的百年间,到底流了多少血,割了多少次手。
然而那些问题都太苦了。
苦到凤清韵甚至问不出口,苦到他根本不敢面对那可能的结果。
最终千言万语,只在凤清韵心头汇作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天狐妖主不是曾经说过,你身为天道化身却没有名字吗,那为什么从幻境中一诞生,天下人便都知道魔尊名为龙隐。
可他一张口,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丢人地泪如雨下,若不是他闭嘴的及时,恐怕嘴里紧跟着便会发出几声哽咽。
那人见状连忙心疼地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泪:“怎么一见面就把你惹哭了?”
凤清韵摇了摇头,忍了半晌,才终于含着哭腔问出方才那个问题。
那人一愣,随即笑了一下:“我从幻境中诞生,身为人身降临的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理所当然该叫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怎么,你反而不记得了?”
凤清韵闻言一怔,而后莫名地便意识到了什么。
——龙是他在幻境中见到龙神时,对祂的第一印象。
而“隐”则是代指天道隐匿。
【不要被发现,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发芽长大,活到我能报答你的时候,让我好好地见你一面。】
——那是他作为种子,跟着少年天道颠沛流离时产生的唯一能够称之为念头的想法。
这一念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着岁月更迭,依旧铭刻在他的潜意识中不曾褪色。
两厢叠加,便成了龙隐的名字。
可那些埋藏在上古的旧事,就好似被风吹散的沙粒一样,消散在天涯海角,没有人记起过。
正如凤清韵不记得那从断臂中浇灌他的鲜血一样,龙隐也并不知道,他耿耿于怀在别人手里长了几百年的蔷薇,本就是他的。
只是他们都忘了而已。
眼泪再次从凤清韵的眼眶中决堤而出,这次任由那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凤清韵就那么一边掉眼泪一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分明是代表爱的心魔,可天道对待凤清韵的姿态却显得有些生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哄。
过了良久,还是凤清韵自己缓了下来,紧跟着带着哭腔开口道:“所以那次在玄武遗迹中,我看到的人……其实就是你……”
那人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回答道:“对,其实玄武死后不久,便是你刚刚看到的一幕了。”
他并未把话彻底说透,可凤清韵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玄武死后不久,他便因此断了右臂。
可在此之前,他为了支撑天崩,却只能亲手斩下玄武四足以支天幕。
——这和亲自给自己凌迟,又有什么区别?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心下像是被千万片刀刮过一样,几乎渗出了鲜血。
过了良久,他才问出了心头的另一个问题:“……可那时的你,为什么和现在长得不一样?”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周身随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气质和面貌都没变,只是衣着打扮从魔尊,变成了凤清韵刚刚在幻境中看到的少年天道。
只不过那张脸和曾经玄武遗迹中的样子不同,依旧是凤清韵熟悉的魔尊龙隐的样子。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作为代表爱的心魔,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竟有些说不出的少年感,“上古时,那老狐狸和他那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总是拿此事开涮,久而久之我也觉得你不愿意发芽……是因为不喜欢我的长相。”
“所以后来从幻境中再次化形时,虽然我没有记忆,但还是按照你潜意识中最喜欢的样子化了形。”
凤清韵心下一颤,不可思议地抬眸。
少年天道笑了一下,无比诚实道:
“我只是想让你多喜欢我一些。”
第56章 厌恶
那一句话说出口, 凤清韵闻言竟如遭雷劈般僵在了那里。
他的心下陡然间升起了万千思绪,浓烈的情绪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揉碎了。
——【因为我本就是因为你而生的神明。】
原来龙隐骗了他那么多,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骗过他。
那支离破碎的天道, 是因为他而再次化形的。
祂的名姓外貌,皆是按照凤清韵内心所偏爱的模样而化。
可祂费尽心思, 哪怕是身为天道,最终却也没能在前世得到凤清韵的半点垂怜。
原来感情真的有先来后到。
可明明他才是先到者。
凤清韵几乎肝肠寸断,哭得嗓子都要哑了, 可龙隐本人对那些遗憾而悔恨的过往似乎并没有那么在乎, 也许是如今拥抱着心上人的甜,足以掩盖曾经的一切悲苦,让所有的过往都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可凤清韵在乎,而且在乎得不得了。
他死死地抓着天道, 丢人的痛哭流涕之余, 心下却在颤抖间生出了一丝对龙隐的微妙怨恨。
——他明明是天道,为什么要把自己过得这么苦?
喜欢就说,不愿意就抢不就好了?
哪怕没有恢复记忆,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把他抢回魔宫关个几百年, 自己不自然就爱上他了, 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大度啊?
凤清韵和龙隐的不同, 在这里彰显的淋漓尽致。
明明是魔尊, 却因为天道的本质,以为爱是成全。
然而对于凤清韵来说, 哪怕修了正道, 哪怕成为万人敬仰的麟霜剑尊,在他身为妖的本能中, 无论如何,爱都应该是占有。
所以他曾经在意慕寒阳的心上人,却还是在对方求婚时满心答应和他结成道侣。
倘若一开始种出他的人就是龙隐,爱意滋生下,他本该早就开花了,可惜没有如果。
凤清韵流着泪几乎要把自己揉碎到那人怀中,心底浓烈的爱与不甘几乎转化为了微妙的恨意。
只可惜正常的怨天尤人他都做不到,因为天道就站在他面前,所以他只能把一切埋怨都落在这人身上。
最终却没舍得开口。
他的天道实在是太苦了,苦到除了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凤清韵哭成这样,少年天道忍不住拥着他吻去了他的泪珠。
可正因为他是还不曾有名姓时天道的化身,是最纯净的,不掺杂任何欲望的爱的心魔,连一个吻,他做得都没有先前那些心魔一样熟练,反而有些生疏。
——因为哪怕身为代表爱的心魔,他却从未见过凤清韵化形后的模样。
凤清韵的眼泪突然更汹涌了,见这样哄不好,天道手足无措间,最终决定换种方式:“小蔷薇,别哭了,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方才的那些事,连本体自己都还没记起来。”
凤清韵一愣,果然被转移了些许注意,有些茫然地抬头:“……你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的。”少年天道摇了摇头,“白虎之心就在黄泉女手中,眼下应该近在咫尺。所以我受白虎之心所感,想起来了这些事,但他是见过你师尊后,才逐渐觉醒天道之力的,眼下信息又这么杂,他的记忆应该并未恢复全。”
凤清韵隐约间有了种不详的预感:“……但你既已知道了自己为天道之事,为什么一直遮遮掩掩地不告诉我?”
天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应该是故意不说的,不过具体为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凤清韵心底那股不详的预感更重了,泪珠盈在眼角,眼看着又要滑下去。
他今天哭的次数已经多到超越数百年的总和了,可他还是忍不住。
天道见状,为了哄心上人,他不但背叛了其他心魔,甚至连自己的本体都能出卖:“好了,别哭了,我看他们老骗你,实在气不过,现在我连本体都没想起的事情都偷偷告诉你了……乖,咱们不委屈,不哭了,好不好?”
然而他越是如此,凤清韵心下发麻间,却越是忍不住想流泪,带着哭腔回道:“我不信,肯定又是哄我的……你总是骗我。”
“那是他们骗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哄骗你是因为私情,只有我不愿意。”天道抵着凤清韵的额头轻声道,“因为我本就代表,祂从诞生那一刻起对你毫无保留的爱。”
凤清韵愣了一下后,情绪突然像是决了堤一样,整个人蓦然间崩溃了。
——【拿着本座的心,去见你的心上人吧。】
【本座的小蔷薇不会是天道偏爱之人吧?】
【凤宫主能有重生之殊荣,自然和我等不同,说不定是天道对你有所青睐呢,本座自然比不了。】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原来从始至终,他真的是天道偏爱之人。
而他的龙,他的天道,也早就把祂的心交给了自己。
只是他一辈子都不曾知道而已。
凤清韵听到此话后忍无可忍,抬手死死地搂着那人,埋在他的颈间哭成了一团。
天道小心翼翼地拥着他,像是拥着一捧一不注意就会化掉到雪。
凤清韵流了半天泪后,在他脖颈处哽咽道:“你既然不会撒谎……那你告诉我,你所说的无人会死的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天道闻言一下子笑了,低头吻了吻他的面颊:“都哭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算计我啊……是看我最好欺负吗,小蔷薇?”
凤清韵流着泪不答,只是勾着他的脖子看他。
那双天道乞求了数万年,如今终于完完全全落在他身上的眼睛,就那么盈着为他而生的眼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没人能顶得住他这么看,天道也不一样,于是他几乎是瞬间便投降了。
“别哭了,乖。”天道拥着他轻声回答道,“但你问的我确实不知道,这你恐怕得去问本体了。”
但凤清韵闻言显然不信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依旧环着他的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天道实在是受不住了,只能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再透露一些……我隐约间知道,本体的想法如果当真被你知道了,你恐怕会很生气……所以他才不敢说。”
他话还没说完,凤清韵当即便冷下了脸,看起来已经在生气边缘了。
天道见状一笑,讨好般低声道:“你会惩罚我吗,小蔷薇?”
他分明为了哄老婆连自己都能出卖,却依旧未能换来凤清韵的心软。
“会。”凤清韵一边毅然决然地擦着眼泪,一边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含着哭腔的话,“……你等着,我一定让你这辈子都不敢再跟我撒谎。”
“好凶啊,吓死我了。”天道闻言却一下子笑了,“不过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爱你。”
凤清韵搂着他的脖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个王八蛋,瞒我瞒到现在……我恨死你了。”
他嘴上说着恨,眼底却盈着泪水。
而天道分明听见他心底在说——【我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天道心下瞬间化成了一团水。
他明明可以像先前那样,为了讨凤清韵的欢心,直接说出自己能听到对方心声的事情。
但他在此刻却耍了一个小小的心机,凤清韵没有问,他便没有主动说。
这也并未违背他先前所说的事情,毕竟他只是没说而已,又没有撒谎欺骗凤清韵。
这成了天道隐瞒下来的唯一一个秘密,他当然知道凤清韵知道真相后会如何生气。
但没有办法,哪怕他是天道,哪怕他是代表爱的心魔,但他本质上还是那个恶劣的,忍不住想要逗弄他的小蔷薇的魔尊。
“好了,时间不早了。”他拥着他魂牵梦绕了万年的心上人,抬手轻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泪珠,“喊出我的名字吧,小蔷薇。”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了句什么。
天道一愣,随即蓦然笑了,他的身后是支离破碎的大荒与龙窟,面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好似曾经经历的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
因为他的心上人刚刚说的是——“我爱你。”
他将他的名字藏于话间,又将不加丝毫掩饰的爱意送给他。
只这一句,便足以抚平那数万年的绝望与遗憾。
幻境随之而分崩离析,连带着那含笑的,少年天道一起。
斑驳的岁月匆匆而过,正如年轮般增长开来,而后被什么人一刀砍下,戛然而止。
所有的悲欢与彷徨,所有的遗憾与伤痛,全部埋在了幻境之下。
曾经无人问津,但这一次,凤清韵记得。
他抬手不知道多少次擦干眼角的泪水。
在这个幻境中,他哭得次数已经多到超越了两世的总和。
可他隐约中总有一种预感——他为龙隐而流的泪,远远还没有到头。
碎作一地的幻境逐渐拼凑成了下一个幻境的模样,凤清韵一边擦着泪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眼下七情已经过去了六个,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憎恶。
凤清韵抽了抽气,他原本以为龙隐憎恶的会是慕寒阳,他甚至做好了再次见到那张让人恶心的脸的准备。
可幻境碎片逐渐复原后,既没有像先前山洞内那样的黑暗,也没有出现其他场景,反而出现了一片白光——就像曾经的麒麟幻境那样。
凤清韵擦泪的动作戛然而止,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而没等他回神,就在这一片白光之中,一人竟拔刀骤起,对着另一个人悍然劈了下去!
“——!”
凤清韵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随即瞳孔骤缩,心脏突然提到了喉咙处。
却见悍然的刀气之中,那是龙隐的心魔正在持刀劈向龙隐本体!
但龙隐本人并未坐以待毙,他冷着神色挥刀出鞘,两把魔刃当即撞在了一起,在纯净无声的幻境中,骤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见一击不中,两人竟像两头狼王狭路相逢不死不休般,挥刀便要斩出下一式!
凤清韵见状蓦然回神,当即拔剑出鞘,麟霜剑既出,霜寒千里,几乎是眨眼间便架在了心魔的魔刃上。
金属相撞的铮然声响起,凤清韵蓦然抬眸,刚想说什么,却见直直地撞上了心魔眼底那尚未收回去的极端厌恶。
他见状猛地一惊,所有的话一下子全部卡在了嗓子眼。
——那种疯狂与厌恶甚至到了一种极端自毁的地步,看得凤清韵心惊肉跳。
但心魔见到是他后,眼下一惊,好似生怕伤到他一样,当即便收了刀刃,紧跟着也收了眼底的情绪。
这便说明……他方才的厌恶并非是对凤清韵而生的,恰恰相反,那浓烈的厌恶与憎恨,全是因他的本体而生。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对自己露出这种神色?
凤清韵心头瞬间掀起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堂堂魔尊,堂堂天道化身……他最厌恶的,怎么会是自己呢?
分明只有极度自卑自恨之人才会如此,他为什么……
然而没等凤清韵想明白,下一刻,那心魔见有凤清韵阻拦杀不了本体,索性抬手,竟直接打算自刎!
电光石火间,凤清韵蓦然明白了一切——龙隐憎恶的是那个让心上人落入歹人之手,明明身为天道却护不了任何人周全的自己。
凤清韵看到眼前一幕,脑海中却陡然浮现了先前天道自爆的画面,当即热血上涌,千钧一发之际,什么话从他口中喊了出来,蓦然在整个空间中炸开。
在刀刃触及到心魔的前一秒,时空好似因凤清韵的几个字而凝滞了一样,突然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心魔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身体却从指尖处开始裂解,最终他一句话没有和凤清韵说,便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凤清韵死死地攥着麟霜剑,直到心魔消散的那一刻,才从那种宛如被魇住的情况中回过神,随即紧跟着意识到——他刚刚情急之下喊出的是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之中,司掌“厌恶”的心魔。
而随着凤清韵的指认,最后一个心魔因他的认出而消散,偌大的空间中,终于仅剩下了他和身后的龙隐本体。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龙隐,凤清韵本该哭着扑到对方怀里狠狠地骂他一顿,然后再好好地和他相认,将那人还不曾想起的他们的曾经,一点点地讲给他。
可凤清韵却站在那里,攥着麟霜剑迟迟没有动。
因为随着心魔的消散,他的心底突然在隐约间升起了一个猜测,一个关于龙隐所谓的“飞升之法”的,可怖的猜测。
——他的龙本就是天道,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牺牲,主动合于天道后再帮他复活,他只需要找齐四象之心后,直接亲自回归正位,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是钟御兰骗了他。
她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三份,每一份都以为自己保留的那份记忆才是真相。
而凤清韵曾经以为,自己听到的内容是真的,慕寒阳与龙隐得知的内容都是假的。
可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自己和慕寒阳听到的故事一样,都是被篡改了些许细节的假象。
只有龙隐听到的才是真相。
这其实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钟御兰会“编”出天道化形这看似荒谬的谎言来诓骗慕寒阳,因为她本就知道,天道化形并非谎言,而是真相。
只有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仙人相信,慕寒阳才是天道化身,那真正的天道化身,才能因此获得休养生息,重振旗鼓的机会。
至于钟御兰费尽心思,为凤清韵特意编出的谎言,实际上只是为了让他好受一些而已。
自己牺牲和道侣牺牲,哪怕此刻就放在凤清韵面前让他去选,他也会选前者。
钟御兰正是知道此事,所以才编出来了第二个谎话。
只不过她和凤清韵说的话中并非完全是假,至少那一句——“天道之心选择了你”便不是假话。
可她没料到的是,堂堂天道化身,只因为心上人靠在怀中掉了几滴泪,就一个没忍住,把所有事情都给全盘托出了。
哪怕他当时知道的并不全,但凤清韵又不是傻子,一旦明白龙隐便是天道化身这最重要的关键后,其他一些细节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剑尊可能也想不到天道居然有如此惧内的时候,眼下若能看到这一幕,恐怕也要沉默了。
至此,哪怕龙隐一言未发,凤清韵却几乎猜出了他的意图——找齐四象之心,而后亲自回归道统,正坐莲台,以御外敌。
这听着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没有任何人会死去的好办法。
但……若当真这么完美,上古之时四象俱在,天道化身为什么不直接选择此法呢?
祂为什么宁愿经受肢解的痛苦,甚至宁愿自爆,也要重构出一个幻境,哪怕在其中经历万年,也不愿当真回归正位呢?
——因为回归正位,“他”就相当于被抹杀了。天道自然不死,可也不再是那愿意用鲜血滋养凤清韵百年的人了。
故而“他”哪怕拼尽最后一丝生机,也要为自己搏一个作为独立个体活下去的可能,搏一个可能的,能见到他的蔷薇的机会。
可如今,在歌舞升平,形式似乎一片大好的今天,龙隐却打算放弃他从一贯之的信念了。
是为了天下苍生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凤清韵不知道。
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
只要一想到某种可能,他便被过于充沛的情绪刺激得忍不住闭了闭眼。
那不单单是酸胀或者酥麻,更多的是恼怒,是难以平息的怒火。
如果真的……如果龙隐真的打算那么做……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攥在麟霜剑上,压得指腹发白,俨然是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前兆。
身后人见状,似是被他的沉默搞得有些惶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凤宫主半晌不愿回头,这是见了心魔,因为他们的丑陋而厌弃本座了吗?”
“……丑陋?”凤清韵背对着他,以一种难言的平静收了麟霜剑,“我倒是觉得,他们比你本人坦诚得多,也可爱得多。”
听到他如此夸自己的心魔,龙隐忍不住眯了眯眼,有些不满地抬起魔刃拍了拍自己的手:“可爱?方才那个可是想杀了本座,凤宫主连心疼都不说,反而偏爱那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凤清韵毫无征兆地突然扭头,抬脚走到了他面前,随即一把握住了他尚未收回去的魔刃。
“——!”
龙隐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收起刀刃,却又怕抽回魔刃伤到他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可凤清韵就像是发泄一样,垂着眸子硬是加深了手上的力度,任由魔刃割开自己的手心,鲜血瞬间便涌了出来。
他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珠,明明眼角还带着刚哭过的红痕,整个人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只有血滴在地上的微妙水声,让龙隐忍不住喉咙发紧,一动也不敢动。
凤清韵就那么攥着他的魔刃,任由血流了一地,垂眸轻声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在心如刀绞地跟你说话呢?”
龙隐呼吸一滞,下一刻却听那人继续轻声道:“但我再疼,恐怕也没你疼吧……龙隐。”
“天道肢解之痛,比之我,百倍何如?”
龙隐蓦然一僵,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气压着低下了头颅一样,带着肉眼可见的慌张道:“……谁告诉你的?”
凤清韵红着眼角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不是无所不知吗?不如猜猜看。”
龙隐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哪个心魔抵不住美人计所以什么都招了。
他在心中暗骂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东西,面上则胆战心惊地企图把那魔刃从凤清韵手中往外抽。
见凤清韵并无阻止的意思,他才松了口气,彻底将魔刃收回去后,抬手将人拥到怀中,柔声哄道:“那只是心魔而已,他们知道的又不全,本座其实早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好机会……”
凤清韵挂着泪轻声打断:“谎话连篇。”
龙隐便像是再次被下了禁言咒一样,一下子没了动静。
凤清韵轻轻低头,从外人的角度看,就好像是投怀送抱般,把自己塞进了对方的怀里。
龙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收紧了手上的动作。
而那人紧跟着便抬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胸口,似是在感受他心脏的跳动,又像是因为过于浓烈的情绪,恨不得将那颗心当真掏出来归自己所有,这样他就哪也去不了了。
“龙隐。”那泪痕尚未干涸的大美人就那么靠在他怀中道,“……你的心魔可比你诚实多了。”
龙隐因此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叫来者不善,一时间心下发毛,不由得飞速思考心魔到底会跟凤清韵说些什么。
眼下四象之心两人其实只得其二,故而龙隐所能掌握的天道权能还处于一种半遗失状况。
白虎之心在黄泉女手中,而此刻的幻境又是因黄泉界的黄粱饭所生,故而他某个心魔可能受到白虎之心影响,想起来了什么有关天道的事情,但他的本体却并不知道。
对此,龙隐企图通过窥探凤清韵心声的方式来探听一二,可当他小心翼翼地发动此项权能时,他却蓦然发现——他什么也听不到。
凤清韵的心声在一片荒芜之中,寂静得可怕。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听得人心下发麻。
而明面之上,那看似毫无其他念想的大美人则带着蔷薇花香,就那么以一种依靠的姿态靠在他怀中,似是爱惨了他的模样。
——麟霜剑尊自幼坚韧独立,自然不会有这种姿态。
可被刺激到恨不得将他吞食入腹的血蔷薇会。
蔷薇本就是攀附外物而生的植物,血蔷薇花妖更是世间罕见,但一旦出现,便以可怖与妖艳闻名八荒的凶植。
而此刻,那看似无害到摇摇欲坠的大美人,就那么靠在龙隐怀中,以一种床笫私语的口气轻声道:“龙隐……我很生气。”
他话中却不带丝毫怒意,反而还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
但龙隐依旧听得汗毛倒立,恨不得当即负荆请罪当场坦白:“其实本座真的——”
“嘘——”凤清韵却竖起一根指头抵在他的嘴唇前,紧跟着低声道,“我不需要你道歉,撒谎的人总要为此付出代价。”
“曾经的我付过了,这次该你了。”
言罢他轻轻凑上前吻住了龙隐,在那人一动也不敢动的紧张中呢喃道:“我会让你印象深刻到哪怕是下辈子……都不敢再跟我说一句谎话。”
第57章 倒转
凤清韵这句话堪称威胁中的威胁, 龙隐闻言心下猛地一跳,可没等他做出反应,他便紧跟着感觉怀中一空——凤清韵已经辨别过了他的所有心魔, 并且认出了他的本体。
那么接下来,角色翻转, 轮到龙隐去辨认他了。
龙隐安安静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蓦然笑了一下。
凤清韵那句凶巴巴的狠话落在他眼中却可爱得不能再可爱了,就像是一把刷子般扫在他的心头, 让他在微妙的担惊受怕之余, 却又忍不住浮现了一丝难言的期待与兴奋。
——他的小蔷薇打算用什么手段让他毕生难忘的呢?
而后他忍不住抬眸,看向了眼前逐渐浮现的场景。
这种程度的幻境对于从幻境中诞生,此刻还执掌一半天道权柄的龙神来说,简直相当于完全透明的水平。
虽然无法掌握幻境, 但猜到它接下来的走向还是不难的。
龙隐清楚地知道, 凤清韵和他是不同的。
他的蔷薇心思纯净到没有任何心魔,幻境因他的三魂七魄而生,又不能凭空捏造, 自然也映不出他的心魔。
三魂七魄中的七魄本就对应七情,只是一般人是由七魄中的一魄或者几魄对应的七情衍生心魔, 而龙隐身为天道化身兼幻境龙神, 自然更特殊一点, 直接化了七尊心魔出来。
不过很难说这是否和上古时他被肢解而死的死法有无关系, 只不过这些纯属龙隐本人都搞不清真伪的猜测,就更不能告诉凤清韵了。
而对于凤清韵来说, 他没有心魔, 幻境便不能根据他的七魄来进行衍生。
不过除了七魄,人妖鬼魔其实还有三魂——也就是所谓的天魂、地魂、人魂三魂。
天魂又称胎光, 对应着万物生灵最初的本源,也代表着一个人最纯净最质朴的向往,主轮回的便是此魂。
地魂又称因果魂,传说在阴曹地府时,凡人称量罪孽时,称量的便是地魂的重量。
而人魂又称幽精,主导人的思维,而更直白一些的说法——它其实代表的便是一个人抛却杂念之后,最理智的模样。
而和可以被分割开来的七魄不同的是,三魂除非死亡,否则无法分割。
也就是说如果要以三魂为基础创造幻境,那就不存在什么本体不本体的情况了。
三魂主导之下的每一个凤清韵都是本体,只是占主魂的魂魄不同,展现出来的性格可能也会有一些微妙的差异。
比如说,传说天魂主导之下的人纯善而温和,不存在任何负面情绪。
龙隐脚下的幻境最终在不断变化中,归一成了一团暖光。
龙隐向着那团光走去,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踏在了一处石板上。
那团温和的白光在他踏上去的那一刻瞬间炸开,登时便炸成了一方足以以假乱真的小世界。
当龙隐回头去看时,却发现他方才踩上的,赫然便是仙宫的正门外的石板。
他心下轻轻一跳,却见天上正飘着小雪。
眼下似乎是初雪的季节,仙宫门口几个童子低着头在扫雪,可石板还是有些滑。
龙隐顺着记忆中的道路,穿过仙宫正殿外的演武场,又走过剑阁,终于在一处盖满了雪的松柏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却陌生的身影。
他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正站在风雪中绷着脸一板一眼地练剑。
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凤清韵,是他错过的,那人的少年模样。
龙隐怔然地站在那里看了良久,雪突然下大了,有些甚至落到了少年的睫毛上。
龙隐终于喉结微动,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清韵。”
少年一愣,蓦然停下手中剑法,于雪中扭头,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来者:“这位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叫清韵?你认识我吗?”
自然是认识的,甚至连清韵二字都是龙隐为他起的。
可惜深陷幻境中的凤清韵忘了,而龙隐还没记起。
龙隐被他一声哥哥唤得心下发软,走上前抬手替他扶去了一肩的风雪后才调侃道:“怎么不唤叔叔?”
凤清韵此刻比他矮了半个身子,只能仰着头看向他,可他话里却完全是不怯场的理直气壮:“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喊你叔叔呢。”
龙隐一愣,随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语气一下子嚣张起来:“本座很好看吗?”
凤清韵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地肯定道:“你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比我师兄还要好看。”
对于眼下的少年来说,拿师兄夸人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的夸赞了。
然而龙隐闻言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下去之余,自动忽略后面那句话,随即竟直接抬手将少年抱了起来。
“——!”
凤清韵吓了一跳,当即松了剑环住了他的脖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哥哥,你干什么抱我?”
天魂主导之下的凤清韵实在是可爱到了一定境界,对偏爱之人更是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龙隐心下软成一片,抱着他轻声哄道:“哥哥带你下山去玩好不好?”
凤清韵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可紧跟着似乎又想起什么般,犹豫了下去:“……师兄不让我跟别人玩,他会生气的。”
龙隐只是蛊惑道:“提什么师兄,别管那些外人,就说你愿意跟我下山吗?”
凤清韵顿了一下,最终小声道:“……愿意。”
龙隐于是勾了勾嘴角道:“这不就对了。”
于是他也没用魔息,就那么抱着人一步一步地,沿着他曾经走过的路下山去了。
冬雪下得小了一些,临近年关,山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喜气洋洋的。
凤清韵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绚烂的人间烟火,刚到山下便被迷了眼,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亮晶晶的。
甚至龙隐只是给他买了个糖葫芦,还没来得及展示身为魔尊的硬实力,凤清韵便一下子沦陷了,瞬间被哄得找不着北了。
龙隐见状心下几乎要化了,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窃喜,隔了半晌才忍不住道:“小剑尊之前难道没吃过糖葫芦?”
“没有。”凤清韵握着糖葫芦摇了摇头,“师兄不给我吃这些,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
糖葫芦似是好吃到他连经文都背错了。
“好了好了,”龙隐连忙打断,趁机给人上眼药道,“别背了小剑尊,你师兄就是个王八蛋,他就是想圈养你,不让看外面世界有多好,才一直不让你下山的。”
凤清韵当即蹙眉,扭头看向他道:“师兄不是王——”
然而他话说到一半,那张完完全全照着他喜好长得脸就那么近在咫尺地挑了挑眉。
吃人嘴短又色迷心窍的凤清韵见状一下子沉默了。
他安静了片刻后,红着耳根低头吃了最后那颗糖葫芦。
龙隐忍俊不禁道:“小剑尊,你就这么喜欢本座这张脸吗?”
凤清韵脸上有些热:“我没——”
他刚想反驳,说话间嘴中的糖衣却被他咬得裂开,山楂的酸味瞬间便涌了出来。
凤清韵本就喜欢吃甜的,眼下猝不及防尝到酸味,一下子被酸得蹙了眉,脸跟着皱成了一团,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龙隐见状连忙道:“太酸了就别吃了,吐出来本座再给你买别的。”
凤清韵却噙着那口山楂执意摇了摇头,眼底都快被酸出眼泪了,却依旧忍着将其吞了下去。
龙隐心疼得微微蹙眉,拍着他的背不解道:“一根糖葫芦而已,何必把自己勉强成这样?”
待那酸劲过去,凤清韵才轻声回答道:“……下次可能就吃不到了。”
龙隐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灯火阑珊之下,凤清韵说完那句话后再次咬上了下一颗山楂。
他明明被酸得不住地掉眼泪,却还是要执意将那串糖葫芦吃完。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幸福与欢愉只是昙花一现,待龙隐走后,便不会再有人带他下山了。
所以他要倍加珍惜。
龙隐见状只觉得心下像是被什么人猛攥了一把一样,待凤清韵将那糖葫芦吃完,他突然抱着怀中人一言不发地向那集市走去,而后在凤清韵惊愕的目光中,几乎将整个集市买过来了一遍。
商贩为此纷纷侧目,凤清韵被看得一下子红了耳根。
可当那些琳琅满目的点心小吃全部摆在面前后,他几乎是立刻便将他人的目光抛之脑后了。
其实那些只是连凡人都吃过,甚至都吃腻了的普通零食,凤清韵见了却眼睛发直,好似看到了什么这辈子没见过的珍宝一样。
然而他自幼辟谷,哪怕这次放开了吃,最终也没吃掉多少。
正当他颇为遗憾地看着剩下的那些点心时,龙隐竟一抬手,将那些没吃完的点心蔬果全部装在了自己的储物戒中,而后连带着其中无数灵器丹药,一起套在了凤清韵的无名指上。
“——!”
凤清韵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抽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能。”龙隐却一下子打断了他的妄自菲薄,于灯火之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你值得。”
凤清韵蓦然愣住了。
——你可是我求了两世才求来的小蔷薇,自是值得我倾尽所有来爱你。
龙隐在他的怔愣中掐了掐他的脸颊,于灯火下柔声道:“从今往后,本座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怕。”
少年凤清韵并不知道“别怕”到底指的是什么。
毕竟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完全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事情。
他最终还是受宠若惊地收下了那枚戒指,然而他却没由来地感觉,送出戒指的人似乎比收到戒指的他更要高兴。
那人其实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灯火之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可凤清韵不知怎的,见到他如此模样,心下却无端地泛起了一股心疼。
他好似在努力地找回什么失去的东西,明知是虚妄,明知是幻境,可好梦正酣,他却依旧不愿苏醒。
之后的时间像是被加速了一样,龙隐眼睁睁看着他的少年缓缓长大,看着他出落得霞姿月韵,英姿勃发间惹来万千瞩目。
而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什么平行世界才会发生的事一样,连梦都不敢做得这么美好。
少年逐渐在那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成了青年,在这期间,凤清韵收到的礼物哪怕只用储物戒装,那些戒指也几乎要堆得和他人一样高了。
他于是就像是个仓鼠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戒指藏在自己的寝殿里,每次下山回来都要坐在床上数一遍。
可就这么数着数着,不知何时怦然心动,有什么事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凤清韵刚满一百岁那天,其实只能算株勉强成年的小蔷薇,却在当夜发现自己竟长出了花苞。
他当时正在看那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察觉到自己长出花苞的一瞬间,他心如擂鼓地躺在床上,怔愣了良久终于意识到了那代表了什么,随即面色通红,几乎要冒烟般埋首在了枕头中,迟迟未敢起来。
但情窦初开又撞上两情相悦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
以仙宫的富庶,凤清韵本不该被什么东西打动。
然而那人却在他结婴当日,送了他一把剑。
那剑出鞘的一瞬间,剑光直冲云霄,映得万物失色,连他师尊见了都跟着怔了几秒。
凤清韵拿着剑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回神后不顾身后人的呼唤,扭头便往山下冲去。
那人果然没走远,好似故意站在那里等他一样。
“龙隐——!”凤清韵拦住他当即直呼其名道,“你站住!你送我的这剑到底是什么来历?”
龙隐挑了挑眉不答反问:“怎么,小剑尊不喜欢?”
凤清韵脸一热,下意识道:“我还不是剑尊,你别总……”
然而那称呼里的亲昵意味实在是太重量,让他直接拒绝,他又有些做不到,只能抱着剑低头道:“……师尊说无功不受禄,太贵重的东西不能收。”
但他话虽那么说,却抱着那剑死死不愿松手:“所以,这剑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
龙隐见状一下子笑了:“不是什么贵重材质,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在凤清韵略带焦急的目光中,终于说出了下半句:“——是本座的心。”
凤清韵抱着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他回神后当即羞红了脸,还以为这人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拿剑逗他。
龙隐见状故意挑了挑眉道:“小剑尊若是不想要,那就把本座的心还回来吧。”
凤清韵一下子连耳根都热了,当即抱紧了剑,红着脸撂下一句“你爱说不说”后,扭头便逃也似的奔回了仙宫。
空留那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笑。
然而羞恼归羞恼,生气归生气,凤清韵回到仙宫不到两天,便收到了那人送进来的几封书信。
上面写的话语简直让人没眼看,什么“为夫有错,清韵勿恼”、“卿卿含苞,可借一观”,总而言之各种字眼看得凤清韵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脖子处,恨不得当即把头埋在被褥下面。
可他就是这么没见识,就是这么好哄。
一百年间,他从未见过对他这么好的人,以至于从床褥间抬起头后,他十分不争气地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便彻底把什么师兄不师兄的抛到脑后了,羞赧但高兴地和人下山了。
只不过凤清韵下山下得实在是太勤快了些,连慕寒阳都看出了不对劲,心思嫉妒间,却又被剑尊三令五申不许出手,只能特意派白若琳跟着凤清韵一起下山。
白若琳本就喜欢热闹,得了任务自是吵着闹着要跟她师兄下山,凤清韵推了几次,这次终于是没办法,只得把她也带下了山。
白若琳下山前便吵闹着要听戏,可真到了地方,那里唱得却是些男欢女爱,咿咿呀呀的戏,她不喜欢,便百无聊赖地靠在那里开始打哈欠。
然而凤清韵听了那出戏文后,却不知怎的心如擂鼓,整个人一下子怔愣地站在了那里。
他不再像前世一样哀伤怅然,反而心下砰砰直跳,低头握笔时都有些握不稳。
好不容易抄完戏文,他忍不住红着耳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围,似是在找什么人。
“……师兄?”小姑娘不喜欢看这些情啊爱啊的,困得擦了擦眼睛,但一看到她师兄似乎要走,她当即便回神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大师兄说让我看住你,不让你下山去找坏人。”
“……不是坏人。”
——那是我的心上人。
可后半句话终究还是因为害臊,没能在师妹面前说出来。
白若琳困得又打了个哈欠,刚想说什么,戏台上却紧跟着演起了三打白骨精的戏码,她眼睛一下子便亮了起来。
凤清韵见状松了口气,随即像故事中的孙大圣一样,在他的小师妹身旁画了一个圈,低声道:“你先在这里看着,师兄去去就回来。”
小姑娘早就把她大师兄的嘱托忘到了爪哇国,头也不回地嗯嗯两声。
凤清韵拿着刚刚抄好的诗句,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人群。
他走在车水马龙的灯火下,像是在找什么人,然而他转了整整一圈也没有找到,正当他略显焦急时,一扭头却直接撞在了什么人怀里。
“——!”
那人含笑的声音响起:“这是哪来的小美人?又是投怀又是送抱的,你心上人知道吗?”
私会的羞赧混杂着喜悦浮上心头,凤清韵面颊一下子更红了,连忙从他怀里抬起头:“……你从哪冒出来的?”
龙隐挑了挑眉道:“本座无处不在。”
凤清韵看见他这幅不着调逗自己的模样就来气,抬手给了他一下。
“错了错了,”龙隐连忙笑着攥住了他的手腕,“还望小剑尊饶命。”
凤清韵恼羞成怒间还想说什么,下一刻却见那人抬手在他发间插了什么。
他蓦然一愣,抬手一摸却发现那似乎是枚簪子,取下来一看,只见那是枚晶莹剔透的蔷薇花簪,只不过尚未盛放,依旧是花苞的模样。
凤清韵见状一下子被他臊红了脸,龙隐当即笑道:“怎么样,喜欢吗?”
凤清韵被人平白无故占了便宜,面上红得不行,却不好说什么,只是摩挲着那簪子尾端的花苞,轻声埋怨道:“好好的天山玉……怎么被你糟蹋成这样了。”
龙隐挑了挑眉道:“送本座的心上人,这怎么能算糟蹋呢。”
凤清韵拿着那簪子小声道:“……就是糟蹋。”
可他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死死地攥着那把簪子,没有松手。
龙隐见状一笑,随即没等凤清韵反应过来,便抬手从他怀中抽出那页纸:“这是什么?”
凤清韵蓦然回神,面上登时好似烧起来了一样,劈手就要去夺:“哎,你等等——”
“怎么?”龙隐眯了眯眼,一下子凑到他面前,“这不是给本座的?”
凤清韵呼吸一滞,半晌轻声道:“……是。”
“是不就得了,那有什么不能看的。”龙隐说着低头道,“让本座看看,本座的小蔷薇到底给本座写了什么。”
凤清韵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人便自顾自地念了出来:“山无棱,江水为竭——”
哪怕身在幻境中,忘却了现实发生的一切,听到上面的字句被人念出来的那一刻,刻在凤清韵骨子里的过往还是让他下意识心下一紧——龙隐会不会因此嫌弃自己?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最后一个字念完,凤清韵攥紧手中的簪子,世界都好似跟着安静了下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人却笑了一下道:“你还小,还不知道什么叫一辈子。”
凤清韵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下意识想说自己不小了,可那人紧跟着便话锋一转道:“但本座答应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说着他当着凤清韵的面扬了扬手上的纸张,低声道:“以此为证,天地为媒,小剑尊若是反悔,可算是始乱终弃,要抛弃糟糠之夫了。”
说完,那曾经被人恼羞成怒撕去的字迹诗词,却被眼前人如珍宝般郑重地叠好,收了起来。
凤清韵一怔,在灯火下一眨不眨地看着龙隐,半晌憋出一句:“……我不小了,我都已经长出花苞了。”
可冲动之间话一出口,凤清韵登时便后悔了,耳根紧跟着红透了。
“是是是。”那人闻言笑盈盈道,“那能亲你一下吗,已经长大的小先生?”
凤清韵被他一个称呼臊得脸红,可最终还是颤抖着睫毛,轻轻点了点头。
灯火阑珊间,两人之间的缝隙逐渐消弭,直至光也不能穿透他们。
那个吻持续的时间不长,因为凤清韵接吻后就跟被魇住了一样,靠在龙隐怀里久久没有吭声。
龙隐一怔,轻轻松开他,在光晕下看着他:“……怎么了?”
凤清韵摇了摇头,睫毛轻颤,在灯火之下宛如幻梦中的蝶尾。
过了半晌,他才像是梦呓般小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要是能早点遇到你该有多好。”
如果是你把我养大的该多好。
那该是很好很长的一生。
是不曾有遗憾,也不曾有错过的一辈子。
可惜没有如果,梦散了,人也就该醒来了。
龙隐抬手将凤清韵的发丝挑起,别在耳后。
他就那么在灯火下看了怀中人片刻,而后语气缱绻但笃定道:“你想起来了。”
“……这么快就发现了?”凤清韵抿着唇轻笑了一下,“不过倒也合理,毕竟你可是天道嘛。”
他话里带着调侃,却并无怨恨与愤怒,反而异常平和。
龙隐却还是忍不住喉结微动,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半晌,见那人并未生气后,当即松了口气,转而调侃道:“怎么说想起来了就想起来了,契机是什么……吻吗?”
凤清韵不答,只是在灯火葳蕤下柔和着神色看他笑。
龙隐忍不住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间低声道:“只要亲了就能恢复记忆……凤宫主倒越发像传闻故事里的精怪了。”
先前威胁龙隐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凤清韵似乎消失了,眼下的他闻言,只是温柔异常地反问道:“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恐怕一目了然吧?”
龙隐在月光下拥着他,试探地凑上前,那人果然躲都不躲,他于是忍不住吻了吻他的嘴唇道:“都说天魂主导下的人纯净而温柔……果然名不虚传。”
听到他的夸赞,凤清韵只是垂着眸子任由他亲吻揉弄,眉眼间一点生气的迹象也没有。
龙隐见状忍不住犯欠:“先前之事……凤宫主果真不生气吗?”
凤清韵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眸色一下子因为笑意而潋滟开来:“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把话说得实在是温柔到了极致,龙隐活了两辈子都没从凤清韵嘴里听到过这种话,听完后心下软成了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不需要凤清韵开口询问,他自己都想直接把一切事全盘托出了。
然而越是温柔越是危险,龙隐深谙此道,好不容易坚定守住了本心,想动动手脚窥探一二,却发现天魂主导之下,凤清韵的心思竟纯净无瑕到宛如璞玉一般,洁白得没有一丝痕迹。
龙隐见状只好搂着他的腰将人往怀中一带,低声道:“既是心疼本座,那凤宫主能不能偷偷告诉本座,出了幻境之后,你又打算如何惩罚本座呢?”
凤清韵抬眸望着他,温柔得像是一捧水:“那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所谓的,不会有任何人死去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龙隐一顿,随即笑道:“我说凤宫主今天怎么这么温柔,原来是在这等着套我话呢。”
“我以前不温柔吗?”凤清韵低着头一笑,抬手戳着他的胸口,“不愿意跟我说就不用说了。”
“但正如你所言,天魂主导之下,现在的我可是最好说话的了。”凤清韵勾着他的脖子,轻轻点在他的喉结上,“你现在坦白,说不准还能从轻发落,若是不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可想好了。”
“本座想好了。”龙隐却想都不带想地便直截了当道,“本座倒想看看,凤宫主所谓的让本座下辈子都不敢撒谎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他过于利落的拒绝让凤清韵都沉默了,半晌后,凤清韵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其实我一直想问……魔尊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龙隐轻轻攥住他搭在自己喉结上的手,闻言一笑道:“比如?”
“……比如我现在要是给你一巴掌,”凤清韵垂眸轻声道,“我感觉你反而会更兴奋。”
“是吗?”龙隐一顿,低头笑着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那不如凤宫主现在来一巴掌试试看?”
然而天魂纯净无瑕,连怨怒之气都没有,自然也不会真给他一巴掌。
“不试。”凤清韵抿唇一笑,笑得很纯,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纯,“等下自然有人赏你,不必急着跟我讨。”
龙隐呼吸一滞,忍不住吻了吻他光洁的手背:“那能劳烦宫主通融通融,待会儿下手打得轻一点吗?”
“那可不行,毕竟——”凤清韵却好似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闻言勾了勾嘴角,轻轻点了点他的喉结道,“你分明喜欢的很。”
龙隐呼吸一滞,喉结忍不住上下一滚,刚想说什么,却感觉怀中人蓦然一轻——宛如轻飘飘的云一样消散了。
幻境随之分崩离析。
那就像是月宫的仙人降临人间,匆匆圆了谁的一个梦后抽身离去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月光不再洒在龙隐的身上后,他再度堕入了黑暗。
就和曾经在龙窟内经历过的无数个日夜一样,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与黑暗。
人在无边的长夜中,最先遗忘的是四肢的位置,而后遗忘的便是身体,最终则是心脏。
传说一个人的一生中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肉体的湮灭,第二次则是真正的死亡——被彻底遗忘。
好在一片黑暗中,龙隐并未迎来真正的消亡,哪怕所有人都遗忘了他,依旧有一个人还站在原地等他。
微妙的光斑于眼前缓缓荡开,可龙隐并未能看清楚眼前事,五感之中率先恢复的反而是嗅觉——前所未有浓烈的蔷薇花香近在咫尺,热切得扑撒在他的面前。
紧跟着而来的是巨大的窒息感。
他似乎躺在什么地方,身上压着什么东西,而嘴上则被什么层层叠叠,柔软又湿润的东西牢牢地盖着,几乎要将他彻底溺死在其中。
龙隐回神后才意识到,那是鲜艳而怒放的蔷薇花。
蔷薇藤蔓的荆棘亲昵地裹在他的身上,不过似乎因为过于亲昵了,稍微一划,便在他裸露的腹肌上留下来一道伤口,紧跟着便流出来鲜血。
但很快,那点血便被一只手蘸了起来,临抬起前,那只手不往轻轻按了一把那坚硬的腹肌。
龙隐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动不了脖子,只能用余光瞟见一抹惊人的白,而后他轻轻抬眸,整个人当即呼吸一滞——
却见那披着青色的衣袍,半边身子暴露在空气中的大美人,正叼着指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神色间晦暗不明,嘴角还带着指尖抹上的血渍,而后一截殷红的舌尖轻轻舔过那点血,绮丽得不像样子。
龙隐缓了良久终于意识到除了盖在嘴上的花苞外,压在自己脸侧那柔软且微热的又是哪个部位。
——那是凤清韵白皙柔软的大腿。
第58章 地魂
柔软的腿肉因为长久暴露在空气中而显得有些凉, 只有贴在脸颊的那一小部分带着一丝热意。
就像是本就寒凉的精怪妖鬼被人用体温煨热了一样,透着股诡异的暧昧。
龙隐甚至不需要动用魔息,只一眼, 便猜出了此刻凤清韵的状态——眼下占据他主魂位置的应该是传言中司掌一切阴暗面的地魂。
相传万物死后,跨过奈何桥称量其一生罪孽深浅时, 称量得便是承载一切的地魂。
若是罪孽颇深,最终下地狱受刑的也是地魂。
无论此传言是真是假,都足以说明一个问题——一个人所有负面的情绪几乎全部压在地魂之上。
若是地魂占据主魂, 主导出来的表现将会和天魂截然相反, 就比如眼下。
凤清韵舔去唇边的鲜血,居高临下地看着龙隐。
他并未着任何里衣,身上的青色衣袍几乎滑到了手肘处,雪白圆润的肩头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 整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称不上端庄。
龙隐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乡砸懵了, 硬是忍得青筋暴起,才控制住自己没直接掐着身上人的腰将他掀下来。
这确实考验人的意志力,龙隐思维都跟着迟钝了几分, 缓了半晌才想到动用天道之力去窥探身上人的心声。
然而和方才完全听不到心声的天魂不同,龙隐刚刚动用相关神权, 数不清的声音便立刻在他脑海中炸开——
【好想吃掉他。】
【喜欢。】【吃掉……】
【好饿……】
那话语之中近乎扭曲的爱意听得龙隐头皮发麻, 比直接刺激更加强烈的兴奋感瞬间席卷了他的一切理智。
然而在那数不清的心声之中, “爱”其实并未占据情绪的主要位置, 愤怒才是——
【为什么要选择成全呢?】
【为什么要那么无私呢?】
【关起来不就没有那些事了。】
【关起来……】【吃掉。】
无数极端的情绪掺杂在颠三倒四的言语之中,听得人头皮发麻。
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地魂本就主人的一切阴暗面, 怨与恨才是地魂的本色。
然而任由心下翻江倒海,无数情绪翻涌而起, 但最终凤清韵并没有将此宣之于口。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龙隐,咽下嘴边的鲜血后歪了歪头道:“醒了?”
龙隐没有说话,当然,以他眼下被无数蔷薇堵着嘴的情况来看,他也说不出话来。
按理来说他要么该感到恐惧,再不济也该感到紧张,可眼下他心底升起的只有兴奋,而且是巨大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兴奋。
因为凤清韵的状况和他是不一样的。
凤清韵没有心魔,所以无论是天魂、地魂还是人魂,本质都是他的本体,起到主导作用的魂魄不同,表现出的状况也不同。
所以和龙隐那种被心魔刻意放大的情绪不同,凤清韵眼下所表露的,就是他最本质的情绪。
——他就是因爱生恨,恼怒到恨不得将龙隐吞吃入腹,让他这辈子都离不开自己,这样自然也就不会说谎了。
只不过这些压抑而浓烈的情绪,往日只有龙隐欺负狠了,他才会表现出了一丁点,完全不像眼下这么直白。
在很多志怪小说中,书生往往因皮囊而爱上那些惑人心魄的妖,却又在对方流露出妖的本质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跪下求饶,再没了曾经的旖旎。
然而龙隐眼下却被刺激得心头发麻,宛如电流般的刺激攀上脑髓,几乎超过了过往所有刺激的总和。
——凤清韵最浓烈的恨与爱,都因他而生,都只因他而生。
此念头一出,哪怕四肢被藤蔓所束缚,龙隐竟忍无可忍,不顾那几乎扎在他肌肉中的荆棘,抬手便掐住了身上人的腰。
藤蔓来不及收回去,瞬间便扎进了他手臂的肌肉中,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凤清韵似乎被这种宁愿皮开肉绽也要占自己便宜的大无畏精神给震惊到了,不由得一怔。
下一刻,他被人抓着腰猛地往下一按,整个人立刻回了神:“你干——”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那人蓦然咬住他的花瓣,趁他颤抖间,用舌尖将盖在嘴上的整个花苞一下子推到了一边,转而扣着他的大腿往下一压——竟一口咬在了他的腿侧!
“——!”
凤清韵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攀在龙隐肩头的荆棘警告般刺进了他的肌肉中,鲜血顺着肌肉纹路便流了下来。
凤清韵本人则是抬脚就要踹他,然而龙隐就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掐着那人踹过来的腿,猛地一拽便将人直接按在了身下。
情况陡然颠倒,凤清韵似是没想到猎物还能有如此动作,猝不及防间一下子被摔懵了。
地魂本就是不吃苦的性格,回神后当即恼羞成怒,凶巴巴地就要抬眸算账。
谁知道他一抬头却直直地撞上了龙隐布满鲜血的腹肌,于是蓦然僵在了原地。
却见龙隐肩膀处渗出的鲜血顺着肌肉的纹理一路往下,刚好流到形状分明的腹肌上,勾勒出优越流畅的线条。
凤清韵怔愣间无意识地看直了眼,甚至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那是浇灌了他一百年的天道之血,哪怕脑海不记得,可他身体内的本能却还记得。
甚至不算那些虚无缥缈的上古之事,哪怕只按今生算,他也早就尝过了血中的甜头。
地魂本就是主导本性的魂魄,更不用说那血还刚好流在腹肌的沟壑间,简直就是珍馐配玉碟,凤清韵见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堂堂天道,眼下又是出血又是出卖色相,眼见好不容易生了效,自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随即抬手,捏着身下人的下巴轻轻一抬。
一滴血顺势滴在凤清韵的嘴角上,他下意识舔了一口,鲜血的味道就像是炸在了他的味蕾上一样,瞬间席卷了所剩无几的理智。
于是甚至不用龙隐开口蛊惑,他便忍不住凑上前,任由肩头的衣衫滑落,垂眸轻轻低头舔掉了腹肌上的那股血。
殷红的舌尖舔舐在男人的肌肉上,带来的触感就像是小猫舔食一样,柔软中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然而进食者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到底有多煽情,神色间不带丝毫暧昧,反而透着股对食物的本能喜爱,那种近乎纯真的模样,刺激得龙隐喉咙发紧,忍不住抬手摸向他的后颈。
被打扰到进食的凤清韵蹙了蹙眉,吞下嘴中的鲜血后不满地抬眸看向他。
那个自下而上的角度实在不像吞血,反而更像是在吞别的什么东西。
龙隐见状喉结微动,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按着这人的后脑好好教教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幅表情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然而幻境的目的就是让人沉沦其中,忘却本心。
龙隐硬生生咬住牙关,用了半晌时间才好不容易把持住,而后终于问出了萦绕在心头地问题:“……凤宫主这是把本座关在哪了?”
周围白茫茫一片,能看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蔷薇花,以及跪坐在他身前的凤清韵。
凤清韵不答,抬手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低头又舔了一口他人鱼线上的鲜血,只把人舔得呼吸发直后,才垂着眸子以一副轻描淡写地姿态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龙隐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抬眸神色晦暗地看向身上人,紧跟着便眯眼抛出了一个无比炸裂的疑问:“你是不喜欢这里,还是不喜欢我?”
给龙隐十个脑袋他也想不出自己会有一天被凤清韵逼问这种问题,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凤宫主这话问的可真让本座伤心啊。”他抬手将人拥到怀中,低头想去吻凤清韵的嘴唇,却被蔷薇一下子挡在了面上,只能抵着花瓣轻声道,“本座对宫主之心,还不够天地可鉴吗?”
凤清韵闻言抬手轻轻抚摸住他的脸颊,那动作不像是爱抚,反而更像是威胁:“那你问这是哪做什么?想离开这里?”
有些道理跟地魂主导之下的凤清韵是讲不通的,地魂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几乎不可能为外物所动。
原本主要顺着他的话多哄几句,一切说不定也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龙隐也是犯欠,越是软的他越不愿意欺负,越是硬得一点就炸,他反而越想点一下试试:“本座若当真要走呢,凤宫主打算如何?”
“当真把我抽筋拔骨,吞吃入腹吗?”
凤清韵闻言呼吸一滞,垂着眸子半晌没有说话。
龙隐犯完欠见状心下一跳,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他当即抱着人哄道:“逗你呢,凤宫主就是把本座关到天荒地老,本座也心甘情愿。”
他说话时肩膀甚至还在往外渗血,看起来颇有些为了哄老婆不要命的架势。
“你果然要走。”然而凤清韵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靠在他怀里自顾自地轻声道,“……现在不是你养育我,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时候了。”
都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龙隐正沉浸在这甜蜜的苦恼中无法自拔时,闻言却一下子一顿,当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什么?”
凤清韵不答,藤蔓攀上龙隐的脖子,他拽着藤蔓强迫龙隐抬起头,就那么近在咫尺地小声质问道:“既是说好了要等我发芽,为什么又把我扔给别人?”
他轻轻摸着龙隐的喉结呢喃道:“可真是好无私的天道啊。”
换做往日,面对他如此模样,龙隐只会觉得刺激又兴奋,然而眼下他的大脑却几乎要炸了:“不是,麻烦凤宫主说清楚……什么养育你?”
“……你连这些都不记得了。”凤清韵垂眸,眸底的情绪异常浓烈,紧跟着得出了一个让龙隐瞠目结舌的结论——“你果然是不想要我了,所以才把我扔出去的。”
龙隐:“……”
刚被砸了个惊天重磅,尚且没思考明白扭头又平白无故被扣了口大锅,龙隐实在是冤枉到了极点。
眼下未从幻境出去,心魔没有归位,龙隐又不是凤清韵,心思纯彻到三魂根本没办法得到分割。
龙隐记忆不全,只是从钟御兰那里隐约知道自己在上古应该是肢解而亡,却不知道他实际上是在濒死时遭受肢解之痛,最终死于自爆,三魂七魄碎得比肢解还要彻底。
因此他哪怕在幻境之中休养数万年,但还是留下了三魂七魄不稳的后遗症。
故而他眼下是当真不知道其他心魔到底跟凤清韵说了什么。
不过眼看着凤清韵周身的气场已经危险到了极点,龙隐再顾不得其他,当即抬起双手表示投降:“……冤枉啊凤宫主,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就是给我一万个脑袋,我也不舍得将你扔出去啊。”
凤清韵闻言却只是冷笑,显然是不信龙隐的鬼话,一时间笑得龙隐心都凉了半截,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难不成他当真在什么时候扔过凤清韵?
不可能啊,无论是幻境之中还是前世现实之下,他都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龙隐大脑飞速旋转期间,企图走捷径从凤清韵的心声中窥探到真相,可惜地魂简直和天魂是两个极端,眼下凤清韵的心声杂乱无章到根本听不清任何话语。
龙隐心下狂跳不止,脑海中不住思索。
但见他面色几转还是犹豫不定,凤清韵终于彻底沉下了脸,抓着藤蔓就要收紧上面的荆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龙隐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战栗的猜测,于是当即开口道:“等等等等……本座想起来了!”
凤清韵拽着藤蔓打算继续收紧的动作一顿,垂眸看着他,语气不善道:“你想起什么了?”
龙隐抓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没能等到你发芽……实在对不起,小蔷薇。”
龙隐难得说了句人话,话一出口,看凤清韵猛地一怔的神色,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蓦然松了口气之余,龙隐心底紧跟着后知后觉地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
就像是偷来的一抹甜,缓缓在心头荡开一样。
——原来从始至终,他本就是我的。
这个念头一出,龙隐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可凤清韵看见他笑,却蓦然回神并且一下子拉了脸色,拽着藤蔓猛地一用力,陡然将人拽到面前,语气阴郁道:“……有什么好笑的?”
龙隐一怔,搂着人为自己喊冤的:“小祖宗,本座又怎么了?笑也犯天条吗?”
凤清韵蹙眉看着他,眼底的悲伤却浓郁到怎么也挥之不去:“你不难过吗?”
龙隐一愣,蓦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人捷足先登,鸠占鹊巢,你难道不难受吗,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龙隐心下揪成了一团,过了半晌才泛出一股后知后觉的疼来。
他含着满腔的苦涩,于心底默念到——我自然是开心于,原来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并非白费力,你只是忘记了而已,并非是不爱我。
我更高兴于至少濒死之时没有连累你,至少……没有因为一己私欲,将你带到幻境中经受那上万年的苦难。
万千思绪浮上心头,可这些话说出来恐怕又要惹他的小蔷薇生气了。
故而最终龙隐什么也没说,只是拥着凤清韵发自内心道:“……对不起,小蔷薇。”
凤清韵声音发紧:“你对不起我什么?”
龙隐喉结微动,斟酌道:“对不起事出紧急之下就那么将你扔了出去,我本该给你好好寻一个良善之家的——”
“你给我闭嘴!”
凤清韵听了他这话却当即怒火中烧,没等他说完,抬手就想扇他。
龙隐见状蓦然闭上了嘴。
可凤清韵手抬到一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骤然止住动作,就那么悬在空中凝滞了半晌,最终竟一改方向,转手摘下了自己的花苞!
“——!”
龙隐骤然睁大了眼睛,当即心疼到了极致,然而没等他说什么,下一秒那花苞就直接塞在了他嘴里,而后无数蔷薇花铺天盖地压来,恨不得当即将他淹没。
然而这次龙隐宁愿溺死也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凤清韵再气到去摘自己的花。
凤清韵含泪带着怒气隔着蔷薇花看向他,心底却忍不住泛起了一股难言的委屈。
不是委屈于自己的想法得不到重视,而是委屈于这人总是太过于重视他,就像眼下这般,只是摘了花苞便心疼的动都不敢动了,但他却从未想过,自己到底会不会心疼。
他从未像眼下这样清楚地明白,龙隐的一切悔意,一切不甘,甚至一切痛苦,都并非因他自己而生,而是皆由凤清韵前世的悔意而生。
他只是悔恨于没能给他的小蔷薇寻找一个真心对他的人,而并非后悔于没能用手段强取豪夺,早和他的小蔷薇相认。
那如果呢,凤清韵却忍不住在心底问道,如果自己当真遇到了一个在世俗意义上算得上好的那样一个人,他难道就甘心吗?
如果凤清韵不曾后悔,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会有来世,亦不会有今日。
凤清韵永远不会知道,有那样一个人养过他一百年,正如那把他从未见过的莲花簪一样。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就能甘心忍受,数万年光阴而过,剜鳞肢解之痛后,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别人在一起呢?
凤清韵想不明白。
天道果真是天底下最没有私心的存在,龙隐也不愧是天地大爱的化身。
可越是如此,凤清韵却越是从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恨意,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恨谁。
那恨实在是刻骨铭心,浓烈到足以凝结他一切纷繁的思绪,汇聚成一股清晰到足以让龙隐听到的心声——
【我宁愿和你在幻境中遭受万年风雨,宁愿和你一起被钉死在石柱之上,也不要长于他人之手,去看那根植于你的苦难之中的虚假美好。】
【可你却总是这样,总是自以为地将大多数人认为的好给我,却从未没想过,在你痛苦之时,我一无所知且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时,回头又是何种心如刀割。】
【我好恨你啊,龙隐。】
龙隐闻言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那铺天盖地,足以压灭一切的情绪几乎裹挟住了他的所有思绪。
可大音希声,凤清韵竟一个字没说,就那么含着泪对龙隐怒目而视,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龙隐蓦然闭了闭眼,拥着怀中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座知道了。”
凤清韵含着泪蹙眉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待我们从幻境出去,本座便把一切全盘托出……”龙隐低头吻了吻他湿润的眼角,“包括你一直想知道的,无人会死的飞升之法。”
凤清韵闻言瞳孔骤缩,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
真相就在面前,可哪怕是地魂主导之下,他也有些不敢面对。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道:“……无人会死,也包括你吗?”
“包不包括,得看凤宫主了。”龙隐却一笑,“若是宫主实在爱本座爱得深入骨髓,本座又怎敢孤身赴死啊,那岂不是让我的小蔷薇守寡吗?”
凤清韵有些拿不准他到底说的是真还是假,但心下还是忍不住要去相信,不过嘴上则就是另一种态度了:“……你拿什么保证?”
“本座可是天道化身,这还不够担保吗?”龙隐挑了挑眉,又抬起手道,“那不如以性命担保——”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凤清韵当即拥着他的肩膀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地含泪骂道,“……我恨死你了,你个自以为是的天道。”
龙隐闻言却是一笑,随即在他的手下闷声道:“可是我爱你。”
龙隐难得会说话了一次,几乎是往人心坎上戳:“从你还不记得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爱你了。”
这话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凤清韵突然安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等了万年的希冀终于在此刻圆满了一样,地魂天生的怒气与怨气甚至都要被这一句话哄得消散了。
然而龙隐见状却恰合时宜地犯起了欠,他抓着凤清韵的手腕往旁边轻轻一拉,凑上前便要讨吻:“可就算本座一片真心向明月,奈何凤宫主明月照沟渠,居然还怀疑本座的感情,本座真是冤枉啊。”
“胡言乱语,你哪来那么早的真心。”凤清韵蓦然回神,别过头不让他亲,还要红着耳根骂他,“……而且哪个世界的天道能像你这么变态,连颗种子都能爱上。”
龙隐心情一好就开始嘴欠,笑盈盈道:“是是是,本座原本是登徒子王八蛋,眼下又成了变态,只有我们凤宫主高洁傲岸。”
他说着说着,却牵着凤清韵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上:“虽然凤宫主把本座脱成这样绑在这里,又是吃又是咬的,但依旧是光风霁月,无人可——”
凤清韵被他臊得恼羞成怒:“……你给我闭嘴!”
龙隐理直气壮地索吻:“你亲我一口我就闭嘴。”
凤清韵睫毛颤抖着看向他他,眼底尽是怒意:“……你认得出我吗,凭什么就随便让我亲你?”
“地魂直白坦荡,”龙隐贴着他的额头低语道,“本座喜欢得紧,怎么会认不出呢。”
凤清韵看了他三秒,紧跟着冷不丁抛出了一个问题:“是吗?那你喜欢天魂还是地魂?”
龙隐:“……”
这简直是个送命题,一下子把堂堂天道变成了哑巴。
凤清韵看到他这幅蠢样,好似终于占了回上风一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手下一用力,勾着那人的脖子便将他拽了下来:“本尊逗你的,看你那紧张的德行,还天道呢。”
“我可不像你一样自卑。”他搂着龙隐的脖子,垂眸霸道且理所当然道,“三魂七魄俱是我,你别无他选。”
自卑……
这可能是天道从化形到现在,第一个说他自卑的人。
龙隐竟别无反驳的余地,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蓦然笑了。
在这段感情之中,他不就是因为自卑才一遍又一遍地踟蹰,一遍又一遍地放弃。
其实凤清韵骂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他确实是个不敢面对失败,所以只能率先放弃的懦夫。
见他半晌不说话,凤清韵似是猜到了他在心中说什么,当即蹙眉给了他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龙隐蓦然回神连声道:“有有有。”
凤清韵神色不善地看着他,语气危险道:“你以后还敢吗?”
他没说敢什么,龙隐却立刻心照不宣地悟了,当即拥着人陪笑道:“凤宫主厚爱……本座又岂敢再妄自菲薄呢?”
凤清韵闻言眯了眯眼,似是不信。
“以后真的不会了。”龙隐见状当即道,“我向我的小蔷薇保证。”
凤清韵抿了抿唇,看了他三秒后,突然凑上前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吻,随即没好气道:“记得你说过的话,出去之后坦白,别忘了。”
龙隐拥着他一笑:“剑尊宽宏大量,看在本座如此识时务的份上,能从宽吗?”
“你想得美。”凤清韵冷哼一声,“一样都少不了你。”
龙隐还想说点什么为自己争取从宽,怀中人却一手死死地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吭声。
而也没等到龙隐再说什么,下一刻,凤清韵便像是泡沫一样,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缓缓从他怀中消散了。
幻境随之破碎,那满地的蔷薇花临消散之前不忘蹭过龙隐的裸露在外的肌肉,看起来当真是喜欢得紧。
龙隐见状忍不住一笑,随即抬眸看向眼前支离破碎的幻境。
地魂既已归位,如此一来,仅剩的便只有一个人魂了。
传言人魂代表着思维与理性,人魂主导之下,所有正面与负面的情绪都不足以影响一个人对自身利益的考量。
那将会是完全抛却情绪干扰的凤清韵,龙隐实在也想见识见识,极度理性之下的小蔷薇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然而此念头一出,没等他擅自在心头将其具象化,整个幻境便骤然一闪,随即幻化出了新的一方世界。
龙隐刚一睁开眼,便直直地撞上了一对淌着蜡油的龙凤花烛,那蜡油在烛光下微微发亮,红得像血,顺着桌角一路淌到了地上。
龙隐盯着那桌下的油光看了片刻,紧跟着才意识到那并非蜡油,而是真正的鲜血。
他眉心一跳,当即抬眸,却见无边艳丽的喜色之下,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拎着剑背对着他,他身上穿着雪白的剑袍,整个人和周围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而他的剑下,似乎有什么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龙隐垂眸一看,却见那竟是穿着喜服的慕寒阳,而如今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凤清韵持着剑轻轻侧身,脸颊上还溅着鲜血,就那么带着无边的冷意看向龙隐。
龙隐喉咙一紧。
下一刻,凤清韵竟拎着剑向他走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龙隐几乎以为,他的小蔷薇已经因爱生恨到要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的地步了。
不过好在最终凤清韵在他面前站定时,并没有那么做。
仙宫的月色向来漂亮,守在店门外的童子隐约听到了什么,一抬眸,却见两位宫主的寝殿内,龙凤烛隔着窗户一晃,有两道人影紧跟着靠在了一起。
童子于是松了口气,心道原来是慕宫主和凤宫主在双修,那就没什么好看的了,非礼勿视。
寝殿之内,一地的血色之间,不知道哪来的咿呀声中,将龙凤烛的烛光于夜色间摇摇欲坠,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熄灭了。
七日之后,天下皆惊。
“听说了吗?……那仙宫之主慕寒阳,竟死在了和他师弟的洞房花烛夜当日!”
“肯定是凤清韵杀夫证道——”
“……嘘!可别乱说,仙宫对外的说法分明是寒阳剑尊新婚当夜,功法相冲爆体而亡。”
“正道魁首怎么可能死于功法相冲?!凤清韵这妖物根本就是装都懒得装一下!仙宫就没人敢说什么,任由他一手遮天吗!”
“唉,寒阳剑尊死都死了……仙宫总要有人执掌,白宫主自幼是凤清韵养大的,他眼下当然一手遮天,谁敢说什么?”
此话一出,替慕寒阳愤愤不平之人,倒一下子无话可说起来。
确实如此,慕寒阳虽死,可白若琳都没说什么,无论是按仙宫内部之事算,还是按渡劫期之间的龃龉算,都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来插嘴。
寒阳剑尊头七当日,无数修士前来仙宫吊唁。
却见仙宫上下一片缟素,弟子们面容纷纷面色哀伤,慕寒阳那几个嫡传弟子更是眼眶通红,如丧考妣。
不少来者都是第一次见仙宫如此素白一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但哪怕他们心下有万千腹诽,面上也一句话不敢多言。
仙宫的正殿被当作了灵堂,夜深,外面跪了一片慕寒阳的嫡系弟子,柳无眼眶发红地跪在最前端,眼见天色不早,他擦了擦眼泪同花盈道:“时间不早了,你也守一天了,先回去修炼吧。我和师娘在这里守着就好,师尊回来也有照应。”
花盈起身,摇摇欲坠地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转头没见到凤清韵,不由得道:“……师娘人呢?”
旁边一弟子道:“我刚见凤宫主好像是进灵堂了。”
柳无闻言神色间闪过了一丝哀伤:“……师娘和师尊伉俪情深,骤然遭遇此等变故,恐怕比我等还要悲痛。”
花盈听了却不知怎的心下发慌,忍了又忍还是不禁小声道:“大师兄,可我总感觉师尊之事——”
柳无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当即变了脸色低声:“师娘悲伤之情你我尽睹,莫要胡说!”
“……是。”花盈抿了抿唇垂眸道,“是师妹失言。”
“你回去修炼吧。”柳无甩了一下袖子,“我陪着师娘便好。”
花盈闻言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怪异,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才蓦然意识到柳无话中怪异的点到底在哪里——他说的不是他陪着师尊便好,而是“陪着师娘”……
灵堂之外,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清风吹过,弟子们依旧安安静静地守着灵,没有任何异样。
可柳无不知为何,待了片刻后总是心神不宁,隐约之间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样。
这种情绪实在是太过浓烈了,最终他忍不住起身,避开身后昏昏欲睡的弟子后,小心翼翼地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从他师尊遗留的储物袋中发现的那枚珠子,随即蹑手蹑脚的走到灵堂外。
却见正殿本该严丝合缝的大门不知道何时开了一个口子,柳无心下一跳,刚走到门缝边,却听到里面竟果真传来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甚至隐约间,那动静中还带着黏腻而暧昧的水声。
柳无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顾不得其他,当即透过门缝向其中窥视,却见——
贡品洒了一地,而他的师娘,那死了道侣后便越发寡言少语的麟霜剑尊,此刻正靠坐在他名义上的新丧了的道侣的贡台上,披着雪白的衣袂,赤着脚踩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上。
男人掐着那白皙的大腿埋首其间,不知道在做什么。
从柳无的角度只能看到凤清韵蓦然颤了一下,随即咬着手背轻轻垂眸,看着那以一副臣服姿态半跪在他面前的男人,半晌才压抑着难耐冷声道:“你是狗吗?再乱咬就滚出去……!”
第59章 人魂
柳无蓦然睁大了眼睛, 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磅礴的怒火直冲上他的脑门。
今日可是他师尊的头七,他们怎么能……怎么敢——?!
可没等柳无怒火中烧, 微妙的响声突然在他耳边炸开,他蓦然便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啪嗒——”
所有怒气瞬间从柳无脑海中蒸发,他就那么在原地惊恐地站了良久,直到一阵夜风吹过, 透过门缝隐约看进去, 他才意识到那并非是什么人的脚步声,而是贡台上的瓜果掉在凤清韵手边的声音。
柳无吓得喉咙发紧,惊落了一身的冷汗后,透过门缝, 却刚好看见那男人从凤清韵身前抬起了头。
看清那男人容颜的一瞬间, 柳无瞳孔骤缩——魔尊龙隐?!
怎么会是魔尊?!
堂堂仙宫之主,正道魁首的葬礼上……他的未亡人竟被魔尊压着在灵堂如此苟合!
柳无目眦欲裂,可一墙之隔的地方, 里面暧昧的气氛不减反增。
“快些做什么?”魔尊分明是半跪在凤清韵面前,说出的话却丝毫不显下风, “劳烦剑尊说明白一些, 本座愚钝, 听不甚明白。”
凤清韵眯着眼看了他半晌, 似是被他惹得不耐烦了,竟抬手轻飘飘地拍在了他的脸颊上, 不重, 像是用肉垫在拍人,可下手之后的响声却是清脆的, 连门外的柳无都听得一清二楚。
“听不明白就滚。”
冷如玉质的声音响起,柳无闻言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堂堂魔尊居然就这么平白挨了一耳光,他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生怕下一刻那传闻中桀骜不驯,性情暴虐的魔尊就要翻脸。
未曾想那魔尊不但不恼反而一笑,甚至还握着凤清韵的手腕,贴在自己的脸侧道:“声音这么响,你那些弟子可都在外面跪着呢,小心他们听到。”
凤清韵冷淡道:“那些不是我的弟子,听到又能如何。”
魔尊却一笑,低头吻了吻他的腿侧,厮磨间调侃道:“不是你的弟子,他们怎么唤你师娘呢?”
“你不高兴?”凤清韵被他亲得腿上一颤,顺势夹着他的脖颈,缓缓往下一压道,“也是,欠你个名分,那不如本尊喊他们进来,让他们挨个唤你师尊如何?”
柳无呼吸一滞,当即出离的愤怒了。
——他们这群刚没了师尊的弟子,竟成了凤清韵哄魔尊开心的工具!
偏偏魔尊听了这却不屑一笑:“本座要那群白眼狼当徒弟干什么。”
言罢,他掐着凤清韵的大腿便低头一吻,不知道咬到了哪里,换来那人猛地一颤,连指尖都跟着战栗了三分。
“至于名分……”龙隐抬着他的腿弯低声道,“给与不给,皆是君恩,本座又岂敢奢求呢?”
凤清韵眯了眯眼,似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取悦到了,于是踩在他的脊背上,仰头任由他亲了半晌,才轻轻喘着气道:“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点做正事……”
魔尊闻言一笑:“遵命。”
言罢他便从地上起了身。
然而魔尊实在是过于高大了,待他彻底站起来后,几乎是完全遮住了凤清韵的身影,从柳无那角度看去,仅能看到他的师娘从魔尊身旁探出的一条修长白皙的腿。
那腿被人用手狠狠地掐住,哪怕是最丰腴的地方似也不堪一握,被人掐得微微陷入手中不说,那大片的肌肤简直白得晃眼,美得刺目。
可除此之外的所有细节俱被魔尊挡了个严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柳无见状,心头油然升起了一股无边的恼怒——那分明是他师尊新丧之地,分明是……
可任由愤怒在心头宣泄,他却没有胆量去出声打破那一切。
——那可是疑似杀了他师尊的凤清韵以及魔道至尊龙隐,两个渡劫期加在一起,恐怕十个他也不够看的。
莫说动弹,柳无眼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人发现。
其实眼下最好的抉择是就此逃跑,全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可他的腿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样,根本动不了。
内里的喘息声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花香从门缝中逸散出来。
一只手无力地攀上魔尊的肩头,似是情动到了极致,手指发白地按在那人的肩膀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传来了一声掺杂着颤抖的啜泣:“龙、龙隐……”
而后便是咣当一声——慕寒阳的灵牌被那魔尊在兴奋之下随手扫在了地上。
而后凤清韵整个人被龙隐死死地按在怀中,所有的声音俱被堵在了嘴中,只剩下那条白皙的腿软软地挂在他身边不住地痉挛。
柳无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愤怒、恐惧、难以置信以及微妙的刺激彻底占据了他的大脑,剥夺了他的理智。
以至于等到他发现内里安静下来,紧跟着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凤清韵攀在魔尊的肩头,正冷着眸子隔着门缝看向他。
柳无蓦然僵在了原地,浑身的力气好似一瞬间被全部抽走了一样,一下子动弹不得。
那人的眼角还带着红,可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冰冷。
魔尊正环着他的腰细细摩挲,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看到柳无的那一瞬间,那男人的眼神之中并无异色,反而带着某种微妙而戏谑的恶意,像是在看一条连吠叫都不敢的狗。
柳无一下子如坠冰窟,整个人蓦然僵在了原地——被发现了!
怎么办……怎么办?!
魔尊会不会杀了他?
此念头一出,他浑身的血就像是凝固了一样,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可凤清韵并未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他好似并不在意对方会不会跑出去昭告天下,反而垂着那被泪浸透的睫毛喘着气缓了片刻。
期间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发红的嘴唇,龙隐见状,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头吻了上去。
凤清韵没有躲,垂着眸子任由他亲完,才终于披着衣袍推了推身上人,待他遮住身上的一切痕迹后,他才抬眸朝着门口轻轻勾了勾手。
柳无一愣,随即竟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忘记了方才的一切惊恐,魔怔一般推门走了进去。
灵堂内的蜡烛十分昏暗,瓜果贡品洒了一地,可配上无边的花香,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糜芳。
“把门关上。”凤清韵轻声道。
然后柳无就真的反手把门关上了。
他其实听到心底有个声音,似乎在说——他该做点什么的,至少为了他的师尊慕寒阳,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拔出剑……用出他教过你的一招一式——!
然而紧跟着,柳无便意识到——慕寒阳没有教过他任何剑招,他的所有剑法,俱是凤清韵交给他的。
往日,温柔和善的对待下,他反倒忘了那些恩情。
可直到今日,当凤清韵冷着神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他骨子里的慕强终于让他想起来了一切,恨不得当即跪倒在地。
魔尊就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底不加丝毫掩饰的嘲讽让他恼怒,可那人宛如深渊一般不可窥探的实力又让他胆寒。
柳无无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屋内没有人说话,只有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可笑。
柳无以为凤清韵会威胁或者劝告他不要出去声张此事,却没料到那人拢好了衣襟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慕寒阳的储物戒中只有碎掉的簪子,没有那张纸,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什么簪子?什么纸?
柳无站在他面前,大脑飞速旋转,冷汗直流间,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说的是大典那晚什么人放在礼台上的簪子和文书!
意识到这点后,柳无想也没想便下意识狡辩道:“不、不是我——”
然而可能是他迟疑的时间太长,最终给出的答案又不尽人意,凤清韵闻言一下子失了拷问下去的兴致。
“罢了。”柳无只听见自己耳边耳边蓦然响起了那人性质缺缺的冷声,“无所谓了。”
……什么叫无所谓了?
没等柳无想清楚,他突然感觉胸口一凉。
他不可思议地缓缓低头,却见那把熟悉的,曾经教过他无数次剑法的麟霜剑,就那么插在他的胸口处。
“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师尊,就下去陪他吧。”
他那位亲手将他养大的师叔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便抽出了麟霜剑。
柳无浑身发冷地跌倒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拎着滴血的宝剑,转身对那魔尊道:“他拿过的东西,我不想要了。”
“你再给我写一张。”
魔尊一下子笑了,凑上前拥住他的腰道:“莫说是一张,就是一百张也写。”
“我不要一百张,只要一张。不过你之前写的内容我不喜欢。”凤清韵颐指气使道,“这次你给我换一个。”
那魔尊低声道:“写什么?”
凤清韵靠在他怀中低头说了句什么,可柳无已经彻底听不到了。
——“就写,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这还不好说嘛,”龙隐闻言一笑,“拿笔来,本座现在就写。”
“我话还没说完呢。”然而人魂主导之下的凤清韵冷静异常,“写完这句,再在下面另起一行发誓——
“你会以人身,即我能看到的状态,永远陪在我身边。”
“除此之外的任何形式都不算数。”
凤清韵此话落地,整个殿内的空气都好似凝滞了一番,蓦然安静了下去。
龙隐缓缓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向怀中人,刚好对上了他冰冷而坚定的目光。
——他猜到了。
龙隐第一反应想到的却是自己方才因为没顶住美人计亲下去的那一刻,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
“怎么?”凤清韵见他半晌未说话,抬手抓着他的衣襟往下一拽,“你是不敢写吗?”
龙隐蓦然回神,却见凤清韵背后就是慕寒阳雪白的灵柩,还有被两人弄得七零八落的贡台。
前一个惹他不高兴的丈夫已经被他一剑送走了。
眼下这个若是给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恐怕也快了。
龙隐当即眉心一跳,立刻绞尽脑汁地想找点东西搪塞:“其实——”
他其实了半晌没其实出个所以然,正焦头烂额时,身后却陡然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骤然停在了殿外。
“大师兄,您的魂灯怎么突然灭——”
那人话音未落,便冒冒失失地推开了正殿大门,看清楚殿内的一幕后,他蓦然僵在了原地。
——来的是慕寒阳的二弟子,卫昉。
“你们——!”
凤清韵闻声淡淡地抬起眸子,一地的血迹之中,他手上剑锋之上的血光亦未干涸。
“果然是你!”卫昉惊愕之后进而怒极,当即指着凤清韵骂道,“师尊果然是死在你这贱人手中,师尊所言果真不错——”
“妖族果真是恶毒下贱之物!”
他盛怒之下骂完,颤抖着摸出传声玉符就要捏碎。
龙隐闻言蓦然沉下脸,指尖魔息骤起,正准备拔刀,谁曾想下一刻剑光骤起,鲜血四溅。
卫昉惊愕地捏着玉符咒,另一只手则好似反应迟缓一样,过了半晌才抬起按在自己鲜血直流的脖颈上。
他震惊地看着凤清韵,似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敢在慕寒阳灵堂之内连杀对方两名弟子。
可眼下再震惊什么都晚了,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便身子一软,和他的大师兄一起长眠在了血泊之中。
凤清韵拎着剑,睫毛都没动一下,宛如刚刚只是杀了一只鸡,扭头便和龙隐道:“你方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所谓的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模样?”
龙隐丝毫不怀疑,自己但凡说错了一句话,凤清韵下一剑捅的可能就是他了。
天魂说的果然是实话,他确实是三魂之中最好说话的了。
龙隐想到这里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在凤清韵此种状态之下将事情全盘托出。
否则,以人魂的脾气,强行将两人留在幻境之中也不是不可能。
见他半晌不说话,凤清韵果然失去了耐心,下一刻便将麟霜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月光之下,那剑锋也冷得宛如月色,冰得龙隐当即回神,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宫主手下留情,本座先前既是答应你出幻境之后如实告知,便不会食言。”
凤清韵却冷冷道:“为什么非要等到出幻境?怎么,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龙隐:“……”
……这要命的问题怎么还能来第二次的?
然而凤清韵此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像是疑问,反倒像是信誓旦旦的反问。
他似乎笃定了哪怕自己拿着剑架在这人脖子上,这人也依旧爱惨了自己。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满地鲜血,背后灵柩,刚刚耳鬓厮磨过的心上人下一秒就要因一句不合取自己性命,这对别人称得上极端恐怖的威胁,对龙隐却是极端要命的美人计。
若不是情况不对,他甚至恨不得当即将人搂到怀里将一切事情全盘托出。
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在幻境之中,尤其是在人魂主导的幻境之中将一切坦白。
若是当真说了,凤清韵闻言恐怕宁愿把他困死在这个幻境中,也不愿意让他出去。
为此,龙隐只能发挥一贯的哄人天赋,汗流浃背地开始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本座只是觉得,幻境之中毕竟主魂倒错,长久以往下去对你身体不好。”
“黄粱一梦本就是黄泉秘术,在此处呆的时间久了可能会导致魂魄分离,本座是担心宫主的身体,宫主怎么反倒来倒打一耙呢?”
这话倒也不算假,毕竟龙隐本人就七魄颠沛,对此深有经历,自然不想凤清韵再跟着他遭受此事。
凤清韵闻言眯了眯眼,似是有些动摇,龙隐见状连忙又添了一把火道:“出去之后,本座自当将一切全盘托出,待听完之后,无论凤宫主想拿本座如何,本座都任君施为,绝无怨言。”
龙隐虽然哄人的谎话张嘴就来,但他当真承诺凤清韵的事,好似还并未食言过。
凤清韵听到这里终于收回了麟霜剑,冷冷道:“最好如此,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他话音刚落,缟素穆然的仙宫一下子消散在了天地之间,幻境在此刻终于尽数破碎。
原本无边的黑夜被黄泉界特有的昏黄天空所取代,一轮暗红色的上弦月挂在天际,映照着桥下的忘川。
——两人从幻境出来后,不知为何竟跨过了鬼门,直接站在了奈何桥边。
幻境对魂魄确实具有一定的冲击作用,凤清韵垂眸缓了片刻,才从那种魂魄被撕扯融合的眩晕感中回过神。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眸,冷冰冰地看向身旁人。
龙隐喉咙微动,胆战心惊地看向他。
心魔回炉,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一切,不仅包括那波澜起伏的上古之事,更包括……
怒与欲按着凤清韵,抵在隔音咒上,不顾那人的哭求而对他所做的一切事情。
……当真是造孽啊。
龙隐喉结微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随即故作自然地开口道:“……奈何桥,忘川水,看来那两碗饭直接将我们送到冥界了,倒是免了许多麻烦。”
然而凤清韵根本不吃他这套。
“所以你现在可以说了。”凤清韵冷冷道,“所谓的无人死去的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他的语气出离的平静,面对如此神态的凤清韵,若不是周围昏暗诡异的黄泉氛围,龙隐恐怕会以为两人还没出幻境,眼下占据主魂位置的还是凤清韵的人魂。
龙隐喉结微动,企图耍赖拖延时间:“……凤宫主确定要本座在这里说?虽然黄泉界入关之法严密,但也说不准是否有仙人渗透——”
可他话音未落,凤清韵竟蓦然拔出了麟霜剑!
而后就那么在鬼门旁不足三里的地方悍然挥下一剑!磅礴的剑光瞬间从中心炸开,一下子将黄泉界昏黄的天幕都给衬得好似白昼。
“——!”
龙隐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一剑是朝着他来的。
好在那声势浩大到令人心惊的一剑,最终只是在两人身旁劈开了一个用剑意化成的结界。
“便是你可以说了,”凤清韵的语气依旧平和,仿佛刚刚一剑差点把鬼门关劈开的人不是他一样,“办法到底是什么?”
眼见着凤清韵已经把所有退路给堵死了,龙隐退无可退之下,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开口道:“——找齐四象之心,收归天道之权,而后本座亲自回归正位,合于大道……此法之下,只有姓慕的可能因为做饵而身死,除此之外无人伤亡。”
凤清韵显然不信事情能有这么简单:“合于大道是什么意思?”
龙隐看着他,似乎生怕这人下一秒就拎剑把他捅个对穿,见他暂时没有此意后才缓缓道:“合于大道……指的便是消弭于天地之间,自此以后,再无踪迹,亦无人问津。”
此话一出,整个世界好似都跟着安静了下去。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什么滔天的情绪:“——再无踪迹,亦无人问津又是什么意思?”
龙隐喉结微动,继续道:“天道化形本就是逆天而为,实际上是因果倒错之事,所以才会在引来无尽福泽的同时招致天崩。”
“天道本不该化形,故而本座若是身死,此方世界便会自行修正曾经所发生过的一切——曾经有关天道化身的一切痕迹,会尽数从天下所有的地方,包括所有人的脑海中抹去。”
凤清韵闻言登时如坠冰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做不到思考:“从所有人的脑海中……抹去?”
“对。”
龙隐似是不忍心说出这句话,可他最终还是道:
“——没有人会记得我,就如同我不曾来过一样。”
凤清韵闻言只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凝固了,整个人冰冷到了极致,连面色都出现了几分空白。
“不过——”龙隐生怕他控制不出情绪,连忙话音一转道,“不过正如凡人之死一共有两次,身死若是无人记得,才是当真的道消。”
“天道亦是如此。”
“便是将来,天道之身虽覆灭,万古之事虽尽埋于地下,但只要有一个人能想起我的名字——”
“天道便会再临于世。”
那宛如戳进心口的寒冰,听了此话后勉强被暖化了几分,凤清韵心下再次跳动了几分,抬眸时却有些不信任地看向对方。
“这次本座真的没有骗你,小蔷薇。”龙隐难得认真道,“只要有人记得,只要你能记得我……我便能再次回到人间。”
凤清韵喉结微动,好似梦呓一样质问道:“……当真?”
“当真。”龙隐捧着他的脸低声道,“本座发誓。”
可凤清韵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既如此简单,那你上古之时,为何不愿赴死?”
“一是因为四象零落,本座自爆之后,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寻找四象之心,以归本位了。”
“二则是因为那些仙人有几句话骂的倒是不错。”龙隐毫不吝啬地谩骂着自己,“本座确实是贪生怕死之徒。”
“上古之时,所有见过本座之人,俱死在了那场战争之中。”
“就算有一二幸存者,本座若当真身死,他们亦不会记得我。”
“——我若当真归于本位,没有任何人会记得我,与身死道消无异。”
凤清韵心下骤然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痛,好似要将他刚刚拼凑完整的灵魂都给撕碎一般,痛得他胃中痉挛。
“但眼下不同了。”龙隐见状连忙捧着凤清韵的脸,认真地垂眸看着他,“我相信,我的小蔷薇一定能想起我来,所以我甘愿赴死。”
他端的是一副深情且坚定的样子,说着便要落下一吻。
凤清韵带着无边的酸楚和心疼,忍不住半阖着眼,抬头就要迎上那人落下来的吻。
可正当两人的唇舌即将交融的那一刻,凤清韵心下却猛地一跳。
……不对。
既然龙隐早知此法——
凤清韵蓦然抬眸,眼底骤然闪过了一道凌厉的光:“你既然相信我能想起你来,那之前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将实情告诉我?”
龙隐的心脏一下子不跳了,整个人就那么捧着凤清韵的脸僵在了原地。
凤清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底凝缩着无边的怒气,无比肯定地一字一顿道:“你想让我忘了你,然后一个人去飞升。”
——完蛋。
看到龙隐面色的一瞬间,凤清韵立刻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说什么相信自己一定能想起来,所以甘愿赴死……这人其实从始至终就没想过告诉他这件事!
极端的恼怒混杂着难言的委屈陡然攀上心头,但凤清韵反而在如此浓烈的情绪中,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这太符合龙隐的性格了。
没有记忆,没有痕迹,甚至在全天下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情况下,要他的小蔷薇仅凭借爱意,在无边的虚无中摸到一点点往日的影子,这该有多难?
就算凤清韵当真能想起来,但谁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呢?
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上万年,甚至十万年?
龙隐怎么可能舍得让他在忘却一切前尘的情况下,困在一个小世界中,只为守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呢。
所以他选择不留希望。
没有希望,凤清韵就会在猝不及防的遗忘下,彻底忘记一切。
甚至因为他不留希望,所以在最后一刻凤清韵猛然意识到真相时,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愕然的,甚至是恼怒的。
而当爱意不占上风时,遗忘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从那以后,他的小蔷薇便会成为天道归位后,此方世界第一个飞升之人,以他的天赋、实力与心境,飞升仙界后,也定能证得神位,永享极乐。
至于龙隐此人,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毕竟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记得他,包括凤清韵。
想明白了龙隐的一切规划后,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
他以为在幻境中经历了七情六欲后,他已经不会那么简单地流泪了。
可此刻,混杂着不甘、委屈、恼怒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
……凭什么?这人凭什么能这么残忍?!
凤清韵甚至做好了面对龙隐可能决意赴死的准备,他只是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两人再一起想办法。
毕竟他曾经也起过为天下人赴死的念头,可哪怕他牺牲之心最坚决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让龙隐忘记他!
然而这人却想让自己彻底忘了他,甚至想将他存在的一切痕迹,都从凤清韵的生命中抹去!
自此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世界上存在过一个名叫龙隐的魔尊,不会有人记得幻境中曾有一尊为了天下人而被钉在石柱之上的龙神。
更不会有人记得,麟霜剑尊凤清韵曾有过一个为他放血剖心的道侣。
不对……
凤清韵心下几乎泣血地想到这里,却茫然地一顿。
——不是道侣,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办道侣大典。
哪怕幻境中走过那么多场喜宴,入过那么多次洞房,可现实之中,他们还没来得及办一场婚礼,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给龙隐一个名分,这人便做好了抛下自己的准备。
如此残忍。
他连那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念想,都不愿给自己留下。
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麻木的,凤清韵甚至还有心思计算——这一点点的念想,到底有多长时间呢?
他很快便计算出来了——不足一年。
从重生之日算起,至今不足一年。
多么可悲。
不足一年。
哪怕对于渡劫之中最为年轻的凤清韵来说,这点时间都不过一瞬,甚至不足一场闭关的时间。
而就算对于凡人来说,一年的夫妻也能称得上新婚燕尔。
可他就这么一点点念想,这人也要夺走。
“……所以你原本的意思便是让我忘了你,”凤清韵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些许压抑到极致的颤抖,“然后一个人去飞升,对吗?”
龙隐喉结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
凤清韵见状蓦然闭了闭眼,胸口本就压抑的情绪瞬间到了一口几乎要爆炸的程度。
他突然不想去找什么黄泉女了,也不想要白虎之心了。
——他只想让这王八蛋付出代价。
凤清韵睁开眼睛后,怒极反笑,说出口的话好似掺杂着血泪:“当真是大爱无疆啊,天道……”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语气冷得像是掺了上万年的怨恨:“龙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岸?”
眼看着他情绪已经不对到了极点,龙隐原本想着装孙子任骂的法子,在眼下恐怕也不好使了。
正当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打算开口哄老婆时,血脉之中却陡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龙隐整个人一僵,随即蓦然变了脸色。
——血契反噬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降临了!
第60章 冥主
原本古井无波的血脉中突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意, 紧跟着就像被硬生生刻上了什么烙印一样,龙隐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臣服。
他再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态,然而血脉之中发生的变化, 凤清韵身为角色倒转之后的契主,自然比他感受更清楚。
凤清韵蓦然笑了, 只不过笑间尽是冰冷之色。
原本还打算一硬到底的龙隐终于扛不住,喉咙发紧地为自己辩白道:“本座并没有宫主口中所言的那么无私……”
“至少最终还是因为一己私欲,将飞升之法告知于你了, 若当真如凤宫主所言那么无私, 本座大可以坚持到底——”
他自己都感觉这话说的有些无力。
“坚持到底?你也不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凤清韵冷笑一声,当即戳穿道,“你分明是哄不下去,不得已才开口承认的, 装什么情圣。”
龙隐:“……”
一下子老底都被揭穿了, 龙隐实在是无话可说到汗流浃背了。
凤清韵冷着脸收了手中的麟霜剑,然而那并非是偃旗息鼓的动作,龙隐见状心下蓦然泛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秒凤清韵便抬起右手按在他的喉结上,语气冰冷地命令道:“忍着。”
言罢, 下一刻, 他抬手一道箴言咒便直接打在龙隐身上。
——血契只是能强迫受契方在行动上听从契主的一切要求, 却并不能强迫对方说出真心话。
而眼下, 这一点不够完美的地方竟也被凤清韵给解决了。
若不是不合时宜,龙隐几乎想给凤清韵鼓个掌, 可惜箴言咒落在他自己身上时, 他一时间连笑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血契发作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刚好撞上凤清韵的霉头, 龙隐当然可以硬靠天道之威压下这点小小的反噬,但然后呢?
然后将本就生气的凤清韵再惹个大火出来,一怒之下当真把他踹了,他恐怕要悔青肠子了,图什么呢。
多方忖度之下,堂堂魔尊,堂堂天道化身,眼下就好似被人套了项圈一样,只能保持沉默等人开口拷问。
凤清韵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抬手拽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扯,不过提问的语气竟然显得有些平和:“说吧,你原本为什么不打算告诉我?”
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龙隐陡然闭上了眼,嘴上却控制不住道:“……因为我怕你执念于此,哪怕失去记忆后,还要为此挣扎痛苦千万年,不得飞升……难登极乐。”
狡辩了良久的斧子总算是落下了,结界内瞬间安静得鸦雀无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凤清韵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开口:“你管仙界叫做极乐吗?”
“堂堂天道,蠢如鹿豕……若仙界当真极乐,又为何会有仙人下界,作乱于此?”
此话简直掷地有声,龙隐哑口无言。
“——况且就算是当真极乐,你以为我就会喜欢吗?”这几乎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凤清韵单方面的气结谩骂,“你把自己的痛苦放在何地……又把我的想法放在何地?”
“我在你眼里就还是那颗没思想没能力的种子?!”
龙隐见他气成这样,当即否认道:“——自然不是!”
凤清韵含着冷怒看着他,看起来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不说话,箴言咒却还在起作用,龙隐咽下喉咙处的苦涩被迫继续回答道:“我的痛苦……并不重要。”
“……不重要,好。”凤清韵的每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怒极反笑道,“不愧是天道,肢解之痛不足为惧,粉身碎骨也不足为惧。”
可他说到最后,却话锋一转道:“——可你就没想过,除了锥骨剜心之痛,世界还有别的痛苦吗?”
龙隐闻言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用天道权能去窥探凤清韵心中所想。
——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尝过甜头之后,再让你眼睁睁看着。
意识到凤清韵打算的一瞬间,龙隐蓦然变了脸色。
他原本做好了挨骂挨罚,甚至凤清韵在气急败坏之下用藤蔓锢着他吸血的准备。
可万万没想到凤清韵居然……
——他的小蔷薇到底是从哪学来的这种方法?!
眼见龙隐面色几遍,凤清韵眼神深不见底地走到他面前,抬手自然无比地掐住那人的脖子,感受着掌心贴在对方动脉上的感觉:“说了我会让你哪怕到下辈子,也不敢再骗我——”
然而他还未说完,结界外便蓦然响起来一道急匆匆的声音——“麟霜剑尊,魔尊陛下——二位可在此处?”
凤清韵像是被打扰到了一样,当即冷下面色不虞地抬起眸子。
然而那鬼侍还在喋喋不休:“引魂香已灭,二位恐怕已从幻梦中苏醒,若当真在此,吾主命我将两位带过灵宫,晚了便要治在下的罪……还请两位赏脸!”
凤清韵:“……”
他便是再怒极攻心,也不会当真迁怒于一个无辜之人。
龙隐闻言于心下直给这个鬼侍鼓掌,面上则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静,一句话不敢多说,生怕箴言咒之下多说多错,将来再被罚的更狠。
凤清韵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抬手一挥,结界骤然消散。
“……二位!”那没眼色的鬼侍见两人骤然出现,当即大喜过望,“恭喜二位顺利从梦中苏醒,吾主已在宫中恭候多时了,还请二位……呃——”
那鬼侍话还没说完,凤清韵便扭头一言不发地看向他,面色之冰冷将那鬼侍吓了一跳,一时间冷汗直冒——不是说麟霜剑尊脾气极好吗?眼下这宛如玉面罗刹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刚刚打断了剑尊什么重要的事?
鬼侍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而传言中桀骜不驯的魔尊,看起来却似乎好说话得很,见状清了清嗓子,不怕死的上前扶住了凤清韵的肩膀:“既是冥主盛邀,那便走吧。”
凤清韵没动,反而凉凉地掀了他一眼:“站住。”
此话一出,血契骤然发作,龙隐就好似被什么缰绳勒住了一般,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鬼侍刚准备恭迎,余光瞟见这一幕后心下一惊,当即惊疑不定地低下了头。
龙隐深吸了一口气道:“……宫主有何指示?”
凤清韵冷冷道:“没什么指示,只是试试本尊说话管用不管用。”
龙隐一噎:“……那试下来的结果,宫主可还满意?”
“满意。”凤清韵凉飕飕地回道,“你要是一直都能这么听话就好了,能少费我不少力气。”
龙隐:“……”
听他话里的意思,若千秋万世之后,后人发现了一个能对魔修起作用的血契,那发明人恐怕便是凤清韵了。
不过眼下,对于凤清韵来说,血契在手,那种空落落的恐慌总算消退了几分。
他于是终于扭头看向那个低着头恨不得让自己消失的鬼侍:“带路。”
出了鬼门关便是奈何桥,而过了奈何桥,便是正儿八经的黄泉地域了。
两人跟着鬼侍跨过奈何桥,走在黄泉界的大道之上,阴风怒号间,却见道路两旁俱是坟冢。
那其实是黄泉人的住处,一个坟冢便是一个小的洞府,只不过在黄泉界昏黄的天空下望过去,着实是有些吓人。
一行人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冥主的灵宫前。
可说是宫殿,那处地方看过去反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帝王陵墓。
而直到这一刻在灵宫前站定,凤清韵也终于知道那昏黄色的天空像什么了——像墓穴之中,盖在墓顶的黄土。
凤清韵见状眉心一跳,总算抽出了些许心思,蹙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黄泉女的来历其实一直是修真界的一个谜,没人知道她的原身到底是什么。
可眼下这幅陵墓为宫的模样,却让凤清韵没由来地想起来了一则传说——
传言上古之时,尸祖便是人族帝王尸首所化,万年不腐后修成尸魔,屠十城,杀尽苍生,而后怨气冲天下,以证得渡劫尊位。
但最终这位威名赫赫的尸祖却在飞升之时,因杀孽过重,被黄泉水裹挟而去,最终不知去向。
其实大部分魔修、鬼修甚至杀孽过重的妖修,在飞升之前都会想办法洗去身上的杀孽,以避免天劫降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赫赫有名的尸祖竟然就那么带着一身杀孽企图飞升,整个故事听起来异常离奇。
不过截止如今,所有看似是有所目的而编纂出的传闻,到最终都有定数,故而这一次,凤清韵没再将那个念头轻轻放下,而是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了一个荒谬无比的猜测。
而很快,他的猜测便得到了应验。
鬼侍于灵宫前站定,低头道:“灵宫已至,吾主威重,在下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凤清韵闻言微微蹙眉,看得那鬼侍心惊肉跳。
但好在最终他并未说什么,抬脚便迈进了灵宫,龙隐紧跟其后,像个尽职尽责的哑巴侍卫一样跟了上去。
整个灵宫俨然便是一座巨大的陵墓,狭长而压抑的墓道一眼望不到头,凤清韵走着走着,本就不快的心情一下子阴郁到了极致。
而当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墓道尽头,一切都豁然开朗时,凤清韵心底那种不快却随之达到了顶峰——却见之内正殿放着一尊棺椁,而棺椁之后的高台之上,则坐着一个身着华服,头顶戴胜的女子。
那是上古人族女帝的标志性衣着。
然而她周身尽是死气,四肢干枯,宛如槁木,眼珠之间更是一片漆黑——此则是死后尸体瞳孔扩散至最大的模样。
华贵的服饰与枯朽诡异的躯干拼接在一切,看的人汗毛倒立。
然而这却不是凤清韵不快的原因,他之所以不快,完全是因为刚被龙隐惹怒,情绪达到了巅峰却被人骤然打断,被迫压着怒火走了这么长的墓道来见冥主,对方却连座都不愿意下,眼见着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而后发生的事,也几乎是完美地证明了凤清韵的想法——
“朕在此恭候二位多时了。”眼见着两人已经到了殿前,那女子却依旧没有起身,只是扶着手上的戒指,傲慢道,“不知朕送的大礼,二位可否满意?”
凤清韵闻言当即便眯了眯眼:“久闻冥主大名,只是不知,冥主所谓的是什么大礼?在下和愚夫似乎没有收到。”
冥主闻言一笑,枯槁的皮肤拉扯起来分外可怖:“大礼指的自然是——剑尊枕边人的身份了。”
凤清韵闻言心下一跳,陡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而后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黄泉女语气森然道:“肢解而不亡,爆体而不灭,不愧是天道,着实让朕佩服。”
——她怎么会知道龙隐道身份?!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第一反应却不是质问龙隐,而是当即拔出了麟霜剑,神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你是仙人?”
“朕并非天上那群废物,剑尊不必如此紧张。”黄泉女闻言却一笑,“若非有朕,剑尊恐怕还不知道枕边人的真面目吧?眼下何必以怨报德呢。”
她话虽如此,语气却带着讥讽,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里的不善:“万年不见,天道竟惧内到如此地步,连回应一二也不敢吗?”
凤清韵眯了眯眼,龙隐终于开了口:“本座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箴言咒尚未解除,所以他当真不认识黄泉女。
“天道权柄未全,你自然不知道朕在说什么。”黄泉女摸着戒指轻描淡写道,“三万年前,朕因杀孽过重,于飞升时遭遇九天雷劫,兵解之时受天道所点化,于此镇守黄泉水,以抵换杀孽,寻求超脱。”
凤清韵闻言一怔——三万年前,别说化形了,天道甚至连思维都尚未产生,完全是一团冰冷的秩序。
而紧跟着,他蓦然便明白了黄泉女眼下一切态度的来由。
说是让尸祖镇守黄泉以洗杀孽,但以她身上罪孽深重的程度,三万年能洗干净已经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可尽管如此,她势必不会感到庆幸,反而会滋生出怨恨。
尸魔本就是大凶大怨之物,兵解不成,得以侥幸保留性命的那一刻,她对天道应该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然而当镇守黄泉一百年,一千年后,怨念恐怕就会开始在她心头滋生了。
而当时间长河的尺度被拉扯到上万甚至数万年时,那些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在尸魔心中已经留不下任何痕迹了。
她能记起的只有怨恨与愤怒。
——是天道将她禁锢在此地,是天道让她落得如此下场。
她早就忘了,若不是她自己杀孽过重,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凤清韵能理解她的一切想法,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代表他要体谅。
——他本就一肚子气,此人竟还拿龙隐化形之前所做的事来对他们冷嘲热讽,更何况那事完全无可指摘。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在龙隐蓦然投来的略显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勉强压住了心底那股不快,并未接黄泉女的挑衅。
因为他转而又意识到了一件一直以来没想明白的事。
——怪不得前世之时,黄泉女刚一失踪,黄泉水便直接倒灌入人间。
又怪不得在玄武遗迹之时,分明只见天崩而未见黄泉水倒灌。
从始至终,天崩和黄泉水倒灌就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前世之时只是黄泉女“恰好”在天崩之前失踪,而后导致了黄泉水都紊乱而已。
只不过——天底下当真有那么多恰好吗?
以黄泉女对飞升的渴望程度,若是有仙人愿意出手帮她,她会管天下人的死活吗?
答案是不会。
似是为了验证凤清韵的猜测一样,黄泉女紧跟着开口道:“如今贵客与恩公终于远到而来,朕却有失迎接,还请二位见谅。”
她口口声声说是恩公,语气间却带着无边的冰冷,甚至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
凤清韵神色不善地眯了眯眼,龙隐则懒得和她说这么多,直接了当道:“既是三万年前的天道,和本座又有什么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一万年前,朕终于洗净杀孽,即将飞升之时——”黄泉女带着笑容,语气之间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天道竟然化形了!”
“而后招来了九天十界的仙人降世,通天之路就此断绝——”
“俱是因为你,朕才又在此枯冢之地待了万余年!”
“也是因为你,天下枯骨游魂别无去处,聚以此地化为黄泉一族,锢得朕心烦意乱,修为难以再进一步!”
凤清韵眉心一跳,陡然意识到——原来黄泉一族,便是那些死于上古之战时,流窜于天地之间的亡魂。
彼时天道刚刚倾覆,而新的轮回之所又尚未建起,诸多亡魂无处可去,只得凭借本能来到死气弥漫的黄泉界。
只不过魂魄长久离体,没有容器,再庞大的修为也无处容身,待到记忆和修为一起散尽后,祂们便只能成为了一种类似鬼修却又毫无法力的存在——也就是黄泉族了。
凤清韵想到此处,心下随之一顿,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念头——那位天狐与他的道侣通天佩,是否也在此界呢?
可没等他细想,黄泉女便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索,以一副森然的语气道:“而如今,朕的杀孽早已彻底洗清了,却还是被禁锢在这黄泉之地不得飞升……为什么?”
她情绪骤起,刚想说什么,凤清韵却回神打断道:“自然是因为那些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难不成还因为旁的什么?”
黄泉女蓦然一愣,随即冷笑道:“剑尊倒会颠倒黑白,若不是你的好道侣一意孤行不愿回归本位,又哪来这么多事端?!”
凤清韵本就心情不好,闻言索性也不演了,冷笑道:“从天道化形至仙人感应,期间至少过去一百余年,因天道馈赠而飞升的大能如过江之鲫,也正是因此才换来天上那些仙人的警觉进而下界。”
“这期间既然有多到足以引起仙人注意的飞升之人,可其中为何没有您呢,冥主大人?”
“所谓的尸祖,怨天尤人之后,原来就只有这点实力吗?”
凤清韵的话就像是一把剑,蓦然戳在了黄泉女的心头。
她面色骤变,一把攥在扶手上,当即带着怒色起身:“你——”
凤清韵冷冷地和她对视。
黄泉女似乎没料到传闻中温和寡淡的麟霜剑尊竟如此伶牙俐齿,一时间面色几变,最终勉强冷笑道:“剑尊倒是伶牙俐齿,但您着实不必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和朕在这里打擂台。”
此话一出,凤清韵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黄泉女见状一笑,站在高台之上胜券在握地转了转戒指:“朕知道你们是为了白虎之心而来的,但朕若是将白虎之心交出来——”
她扭头对龙隐道:“你舍得回归本位吗,天道?”
出于箴言咒,龙隐蹙眉当即便要说什么,凤清韵却冷着脸蓦然抬手,一下子解了他的箴言咒。
黄泉女见状了然道:“看来你的好道侣是不舍得了。那不如朕这个好人做到底,在此毁了白虎之心,成全二位伉俪之情,岂不美哉?”
此话一出,场上俱是一静。
“你在威胁本座?”没了箴言咒,龙隐闻言眯了眯眼道,“你若是有此魄力,早在得到白虎之心的那一刻便将其毁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做出此局让本座想起来一切?”
“你所图的,无非就是让本座心甘情愿赴死,而后以通天道,送你飞升罢了,何必在此遮遮掩掩。”
黄泉女听了他一针见血的言语就,蓦然抬眸阴郁地看向他。
龙隐冷声道:“不用在这遮遮掩掩,你不如直接说个清楚,你到底要如何才愿意交出白虎之心?”
前面铺垫了那么久,黄泉女闻言也没再演下去,直接显露出了真正的目的:“那朕便告诉你们——朕要做天道归位之后,飞升的第一人。”
原本的飞升第一人在龙隐心中早有人选,闻言他只想冷笑此人的痴心妄想。
可没等他笑出声,凤清韵却替他答应了下来:“可以。”
龙隐呼吸一滞,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凤清韵从来没打算当什么飞升第一人。
听凤清韵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黄泉女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朕还有第二个条件——”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凤清韵的脾气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还是压着火气问道:“什么?”
“剑尊您需要在天道真正归位之前,留在黄泉界。”黄泉女说着笑了一下,“当然,朕自不会亏待了您,这点还请剑尊放心。”
此话一出,灵宫之内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龙隐缓缓抬眸,就像是一头骤然被触碰到逆鳞的龙,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黄泉女见状却丝毫不怵,反而一笑,语气之间理所应当道:“剑尊若不留下来,你用什么向朕保证飞升的承诺?”
“若是朕放他走,你因为他而流连世间,不愿意合于大道又当如何?”
“你别忘了,三万年前,你本该因杀孽被雷劫劈做焦土。”龙隐眼神冰冷,语气森然道,“若非兵解之时偶遇天道机缘,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黄泉女一笑:“能不能都是朕应得的,如今杀孽既散,二位又能拿朕如何呢?”
眼看着龙隐沉下的脸色,黄泉女以为两人因白虎之心要投鼠忌器,嘴角不禁上扬,炫耀一般将白虎之心抛起滚落:“况且白虎之心在朕手中,天道权柄亦在此处,二位——”
“冥主似乎搞错了一件事。”凤清韵却在此刻冷不丁打断,“你想要让我做人质,就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黄泉女闻言一愣,随即讥讽地一笑道:“剑尊不愿意?那也没办法,谁让你偏偏爱上了一个将死之人——”
她大放厥词时,并未注意到龙隐闻言一下子微妙起来的神色,就像是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硬是要去触霉头的替死鬼。
“与其待你的短命鬼身死道消之后空悲切,”她举着白虎之心替凤清韵感叹道,“不如早做——”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下一刻,剑光乍现,黄泉女的神色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所以本尊才说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凤清韵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拔出了麟霜剑,“一个区区连杀孽都洗不清的尸魔,修行三万年依旧不得飞升的废物——也配来威胁本尊?”
凤清韵说着蓦然抬手,一剑既出之下,那凛冽的剑气竟直接劈开了整座灵宫!
巨大的轰鸣声中,黄泉界独有的昏黄天幕一下子映照在了黄泉女的头顶,衬得她面色惨白,瞳仁惊恐之间黑到了极致。
她震惊地僵在原地,似是不相信这人竟是传言中温和纯善到没脾气的麟霜剑尊。
然而不容她有丝毫怔愣,下一刻,凤清韵竟持着那把麟霜剑拾阶而上,向她走了过来!
“——你做什么?!”黄泉女惊恐道。
凤清韵不为所动,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剑意像是苍穹一样笼罩而下,恐惧几乎爬满了黄泉女那颗不会跳动的心脏。
她情急之下反手一挥,当即慌不择路地举起白虎之心,和玄武心的土色不同,白虎之心哪怕在幽暗的黄泉界依旧熠熠生辉,看起来光彩夺目。
黄泉女举起那颗宝石一般的心脏,目眦欲裂道:“你就不怕朕玉石俱焚吗?!”
凤清韵闻言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裹挟着无穷凛冽的剑意,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同为渡劫期修为,黄泉女在极端恐惧之下放出的一切鬼气,竟如草纸一样被那些剑气轻描淡写地割开。
她就像个手无寸铁的人间帝王一样,被那剑意震得丝毫不能动弹,心下的骇然之情几乎到了极点。
不可能……他不过是一个几百岁的剑修……怎会有如此实力?!
灵宫巨大的裂缝之下,冥主不像冥主,倒像是走投无路的孤魂野鬼,而凤清韵反倒象是传闻中审判孤魂,渡送野鬼的玉面阎王。
眼看着那人没有受到丝毫阻力便在她面前站定,抬剑就要向她劈下之时,千钧一发之际,黄泉女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扬声道:“白虎之心既碎——你那道侣便要再次经历剜骨噬心之痛!你当真舍得?!”
即将落下的麟霜剑果然一顿,黄泉女呼吸一滞,随即以为自己拿捏到了凤清韵真正的软肋,正准备大喜过望,然而得意的笑容还未攀上嘴角,下一刻,冰冷的剑锋便落在了她的颈侧。
“无妨。”凤清韵冷冷道,“天道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他连死都不怕,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不用你替本尊操心。”
龙隐:“……”
黄泉女面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是没想到凤清韵会这么回答。
麟霜剑锋利异常,几乎是瞬间便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在极端的恐惧之下,黄泉女当即攥紧了白虎之心,歇斯底里道:“你若杀了朕……天道权柄将再难回到他手中!”
“况且你就不怕朕将天道化身之事公之于众,让你们彻底不得安稳吗?!”
凤清韵闻言平静道:“我巴不得他永远都不要拿回什么狗屁权柄。”
“至于后者——你之后尽可以试试,前提是你还有以后。”他说着轻描淡写地将麟霜剑压低了几分,语气冰冷道,“现在,要么你把白虎之心交出来,要么你和白虎之心一起死,天下人为你陪葬,也不算负了尸祖之名。”
凤清韵垂眸看着她,眸底不带丝毫温度:“本尊等下还有家务事需要料理,所以——”
“三个数之内选不出结果来,那本尊便亲自帮你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