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妖主

    凤清韵从耳根一路红到脖子, 整个人红了个透彻,宛如熟透了一般。

    狐族向来以玲珑七窍心闻名于世,看到凤清韵的神色后, 青罗当即便猜到了什么。

    他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神色,随即相当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下去:“看来凤宫主已经知道魔尊陛下的苦心了, 祝二位回程一路平安。”

    凤清韵脑海中嗡然作响,难得一句应承的话都没说,只是随便应了两声。

    而后也不知道狐主是什么时候走的, 凤清韵就那么一人面红耳赤地在原地站了良久, 最终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把脸埋在了双手之间。

    倘若情绪能具象化,此刻的他头上恐怕已经要冒热气了。

    但启程之事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而被耽误,凤清韵一个人在屋内消化了良久后, 终于鼓起勇气, 拿着麟霜剑下了山。

    到青丘脚下时,龙隐正站在通天佩前蹙眉观望着什么,似乎还是对昨晚通天佩所映照出的情况耿耿于怀。

    由于昨天是佳酿节, 妖族喝酒向来是一醉方休,那些大妖们因此都被醉倒了, 此刻只有一众小妖站在龙隐脚下叽叽喳喳的。

    龙隐几次不耐烦地看向他们, 却又碍于尽是幼崽不好说什么, 不痛不痒地说了几遍滚, 那些小妖就跟没听见一样。

    堂堂魔尊眼下看起来倒像是个被孩子闹得不耐烦的父亲,凤清韵见状忍俊不禁。

    然而没等那点笑意攀上眉梢, 下一刻, 那人蓦然抬眸看向他。

    猝不及防撞上龙隐的目光后,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 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那些好不容易才在屋内压下去的回忆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整个大脑,使得凤清韵当即红了耳根。

    眼看着红意还有继续向下蔓延的征兆,凤清韵极力控制着没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太过躲闪。

    然而区区几百年的花妖在几万年的某人面前根本不够看,就那么眼神错开的万分之一秒间,龙隐见状当即挑了挑眉,几乎是瞬间便猜出了什么。

    可他故意不开口,就那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似一切都未发生一样。

    待凤清韵踟蹰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通天佩前时,慌慌张张的白若琳拎着剑从青丘上赶了过来。

    她身后还跟着狐主青罗,以及她这几天新认识的几个狐女,其中一位五尾的狐女眉目间好似有些眼熟,让凤清韵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后他蓦然意识到——那是前世狐主传来的玉碟中,被慕寒阳那个友人执意要强娶的狐女。

    狐族每三尾代表一重小境界,那时的她刚好修到六尾,足以称得上一方妖王了。

    却因为慕寒阳那友人趁醉行凶,还有寒阳剑意在手,吓得狐女一连断了三尾才召来狐主庇佑。

    “师兄,前辈。”白若琳满心不舍道,“此去一路多多珍重,我一定会好好练剑,不让你们担心的。”

    凤清韵心念微动,倒是暂时忘了入梦之事,闻言当即嘱咐道:“圣人云有教无类,人妖并无本质之差,留在此地也要遵循此地的规矩,要善待一切与你友好的妖。”

    白若琳连忙道:“师兄放心,我省得!”

    凤清韵又想强调尤其要尊重狐女,可话到嘴边,他看着白若琳那双堪称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后尾巴都快搭到她肩膀上,依旧面不改色微笑的狐女。

    ……要不还是让她小心狐女吧。

    挥别了依依不舍的小师妹和特意前来送客的狐主,两人转身便打算离去。

    可知道他们两人此去行程与妖主有关,腾蛇一族特意派了同族来拉车,妖主也极力表示要把他们送到香丘畔。

    两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上了妖族为他们准备的玉辇,而待他们落座挥别山脚之人,起驾入了天幕后,玉撵之内却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焦躁炙热的空气裹得人透不上气。

    凤清韵一开始根本不敢看龙隐,他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好不容易勉强压下心头悸动后,抬眸故作镇地要和对方对视时,却一眼撞进了对方略带戏谑的目光。

    就像是龙隐一对上他的眼神,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凤清韵撞上龙隐目光的一瞬间,脑海中轰然一声炸开,而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

    ——这人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却故意不说。

    这下子热意当真顺着凤清韵的耳根一路蔓延到脖子,脑海中紧跟着浮现的却是昨夜梦中,那些旖旎到香艳的画面。

    凤清韵骤然攥紧双手,像是转移注意般瞬间移开了视线,扭头看着外面的云海。

    可他甚至不需要用余光,只用神识便能清楚地感受到龙隐戏谑勾起的嘴角。

    这人明明什么都看透了,却就是故意什么也不说。

    ……这人当真是恶劣极了。

    龙隐明知一切故意不戳透,凤清韵有挑明之心却因为羞耻不愿意开口。

    于是气氛一下子凝滞了下来。

    车内并不算狭窄的空间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变成了梦中被红浸艳的喜床,梦中那股浓稠湿润的味道好似再次弥漫上来,一时间裹得凤清韵透不过气来。

    而就在这种气氛下,龙隐居然毫无征兆且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既然你说随时可以开花,忍得久了对身体不好,这个久大概是多久?”

    看似关切的话语,一带上“开花”二字后便陡然变得暧昧起来。

    此话蓦然在凤清韵耳边炸开,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龙隐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凤清韵的脸皮自然没有龙隐厚,咬着牙半晌才回答道:“……十日左右尚且无碍。”

    龙隐放心地点了点头:“地点有想法吗?”

    凤清韵听到这里勉强故作镇定道:“魔宫内有能完全防止慕寒阳神识探查的地方吗?”

    他自觉此话无懈可击,至少在严肃程度上来说能够欲盖弥彰,可这话里却掩藏着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一个细节——明明天大地大,可他给自己开花的首选却依旧是魔宫。

    这似乎也暗合了昨晚那场抵死缠绵为何会发生在幻境中的魔宫。

    龙隐一顿,勾了勾嘴角道:“防止探查的地方自然是有,但血契相连之下,不可能有完全严丝合缝的地方。”

    “不过就算他感受又如何呢?你且放心开花便是,余下的交由本座处理。”

    他这话说得虽狂但有狂的资本,几乎是让人一听便心生安全感。

    可凤清韵轻声应了一下后,却不敢想当真开花那一日,自己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在梦中,他仗着那人不能动他,故意把花苞在他腹肌上揉开了去蹭花蕊,却还命令对方不许动。

    当时沉浸在梦中的他全凭本性对任何事都不管不顾,而刚苏醒的他只当梦中出现什么人全靠自己的心意,梦里梦外都没仔细思考过堂堂魔尊怎么会被自己几根藤蔓束缚住的问题。

    毕竟只是场梦而已,他身为梦境的主人,自然想如何都可以。

    可当凤清韵意识到那场戏不再是自己的独角戏,正如曾经的幻境也不再是单属于他一人的历练后。

    一切不合理的细节水落石出般突兀的浮现在脑海中。

    ——龙隐分明是魔尊,自己那点根本没用力的藤蔓是怎么捆住他的?

    而待他稍一思索后,如此简单之事几乎是瞬间便有了眉目——那人分明是在忌惮忤逆他后导致梦境崩塌,才竭力隐忍着,顺从了他的一切逗弄。

    奈何梦中的凤清韵只当是自己本事大,见状反而变本加厉,最终惹得那人忍到了极致,分明是笑着,可语气中尽是危险地威胁道:“你就不怕本座到时候让你自己的藤蔓把你捆起来吗?”

    而凤清韵自己当时说的是什么?

    他说——“笑话,本尊的本体还能听你的不成?”

    ……还真能。

    还有开花后不知会持续多久的血契等着凤清韵,到时候龙隐莫说是让他用藤蔓绑着自己,便是把花全开了用花蜜酿酒也轻而易举。

    哦对,这话自己确实也说过,还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醉酒之后。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凤清韵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几乎是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耳垂红得宛如上好的火玉。

    龙隐见状似是再装不下去地勾了勾嘴角,他尚未开口凤清韵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凤清韵当即转移话题般率先道:“……你方才在通天佩前看了那么久,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下子表情骤然僵住的人换成了龙隐,他回神后当即面无表情道:“没有。”

    凤清韵见这转移话题的办法果然奏效,松了口气之余带上了一点真情实感,不死心地用问:“可上神昨夜确实照出了我二人前世的模样……你当真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龙隐原本只当这人昨晚是喝醉了才表现得那么执念深重。

    谁知道凤清韵对此事简直耿耿于怀到了一定程度。

    他先前就怀疑龙隐是重生而来的,有了那块破玉佩做了背书后他自然是更加肯定了。

    ……什么上神,那块破玉连他自己老婆都守不住,你倒是挺信他。

    但龙隐心底有再多的想法,面上也只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道:“……没有。”

    凤清韵闻言安静了片刻,不过这次眉眼间倒是没有流露出多少失望之色,只是有一点点的希望落空。

    龙隐见状眉心一跳,忍不住道:“本座和你前世认识的魔尊,区别就那么大?”

    “没有。”凤清韵下意识否认,说完后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道,“……但其实也有一点区别。”

    龙隐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凤清韵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想到了前世诸多未念及的细节。

    和世人想象中不同,凤清韵在前世确实在不同场合下,见过龙隐几面,但抛却那些信件往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

    然而也就是这不算多,并且最终都是不欢而散的相见中,哪怕凤清韵一次次被那人气得恼羞成怒,可龙隐最终留给他的印象,却是沉稳二字。

    所以在第一次得知对方身为魔尊,修的竟然是无情道时……凤清韵只是在短暂的诧异后便接受了这个事情。

    虽然沉稳这两个字从表面上来说似乎不该和龙隐联系在一起,但前世的魔尊,比起眼下三百年前的龙隐来说,从性格到周身的气度上都要更稳重一点。

    那不是世人一般意义上的稳重,而是在轻浮之下所掩藏的,哪怕面对天崩时也面不改色,好似窥探一切的游刃有余。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凤清韵面对前世龙隐时……能明显感受到那种被年长者逗弄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他甚至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如果是前世天崩前的龙隐,他绝对不会说出“我是幻境之中的虚妄”这种话来。

    反而更可能说类似“本座可是为你降生的神明,自然无所不能”之类更加夸下海口的话……

    总而言之,前世的魔尊身上多了股眼下龙隐身上没有的东西。

    那并非短短三百年便能留下的岁月烙印,反而像是掌握了某种真相后的沉稳有余。

    凤清韵虽有些迟钝,但莫名就是知道这话说出来,龙隐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于是他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言。

    可哪怕他不说,对面龙隐的面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见他竟像是在回忆后珍藏什么一样不愿开口后,龙隐更是忍无可忍,带着无边的酸气道:“那断了臂的丧家之犬,前世除了为你死之外,还做了什么,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你不是为我而死的。”凤清韵下意识道,“……你是为天下人而死的。”

    龙隐闻言第一反应的荒谬:“这话你自己信吗?魔尊,断臂后为天下人而死?”

    凤清韵不吭声,半晌犹豫道:“其实幻境之后,从你天门外一剑败我到最终天崩,算起来,我可能只见过你十面。”

    言下之意,对前世之人并没有那么了解,故而对前世与现世的差距,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原本是安抚的话,可凤清韵说出口后心下却蓦然一颤,忍不住抿了抿唇。

    龙隐听了倒是果真没那么气了,而后便随口道:“至少大典之前,本座见你就不止区区十面,更何况之后呢。”

    ——他一直在无人处一直注视着自己。

    凤清韵闻言蓦然闭了闭眼眼,心下那根刺一时间扎得更重了。

    不过龙隐继续阴阳怪气道:“至于到底见了多少面,等你的魔尊回来,说不定你就知道了。”

    凤清韵听到他话里的醋味后,心下又没那么疼了,反而有些好笑地睁眼道:“你胡说什么,本就是一个人——”

    “一个伺候你还忙不过来呢。”龙隐却挑了挑眉,“两个不是更好吗?”

    此话一出,整个空间瞬间安静了下去。

    凤清韵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像尊好看的玉偶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龙隐。

    ——这人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把事情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说出来?!

    那些被故意压下去,好似无事发生一样的记忆就那么被人以这种戏谑又暧昧的口吻提了出来。

    其实也不算毫无遮掩,他并未直白了当地戳破,但对于本就心照不宣的两人来说,这和戳破也几乎只有一线之差了。

    凤清韵就那么顶着龙隐戏谑的目光僵在那里,片刻后蓦然升起的温度几乎要把他给蒸熟了。

    他一时间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闭了闭眼后刚想就这么戳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玉辇却在此刻突然停了下来。

    两人同时抬眸,隔着翻飞的玉帘看到了一片悬浮在云雾之间,香气弥漫的地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这便是妖主和迴梦妖皇的所在之地了。

    两人同时神色一凛,方才那些暧昧与旖旎,在正事面前暂时被收了起来。

    说是香丘,这处天尽之地更像是在一片漂浮在云海中的岛,分不清四极,甚至连上下都不好说。

    至少从二人的角度望去,白雾皑皑之后,那片岛上似乎上下都有翠绿的植被。

    而送他们前来的腾蛇修为毕竟有限,也只能送到这里了,到达香丘剩下的道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踏上。

    “多谢几位。”凤清韵于是收回目光和驾车的腾蛇道,“请回吧,有消息我会立刻告知妖主。”

    几条腾蛇垂首致礼后,转身架着玉辇消失在了云雾中。

    在正道的古老传说中,能同时看见天梯和天山的人才有一步登天,进而飞升的希望。

    而在妖族的传说中,只有能同时看见香丘正反者,才能踩在香丘之上,获得拜谒妖神,求取仙药进而飞升的机会。

    而按照狐主先前比较隐晦的说法来看,他恐怕是来拜谒过香丘,却不知是缘法不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未能看到完整的香丘,最终自然也没能登岛找到妖主。

    而凤清韵二人刚一迈步,云层便若有所感般缓缓移开,引出了一条绵延的通路。

    两人对视一眼后,沿着那浮空的云路走了不知道多久,脚下蓦然踩在了实处,而后紧跟着凤清韵便感受到周身灵力骤然消失。

    仙气缭绕间,两人却好似来到了死域。

    ——这处看似美妙的天尽头,上面竟毫无真气所言。

    就好似人猛地进入水中一样,虽然根据水性不同,能够存活的时间长短也不尽相同,但如果不出水面换气,肺中的空气总有耗尽的一日,一切最终都将是徒劳。

    而渡劫期修士和普通修士在这处的区别也不过是丹田内多存真气的多少而已。

    普通修士可能百年而亡,渡劫期修士则可能数千年真气才会耗尽。

    但无论如何,一直待在这里,最终的结局只会是寂灭。

    凤清韵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妖主和迴梦妖皇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闭关一千年?

    凤清韵微微蹙眉,心下一跳,蓦然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

    那倒不是什么不祥之兆,但他还是忍不住看向龙隐,对方眯了眯眼,显然也意识到了此地不对劲。

    可最终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致——继续深入。

    事实证明,两人的这个决定几乎是正确的。

    因为沿着那条云雾自然开辟的道路,就那么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到人都快麻木时,凤清韵不知怎的似有所感,就那么随意地抬眸望了一眼。

    而后他便看到了让自己永生难忘的情形——一颗巨大到荫天蔽日的树木堪称顶天立地地伫立在道路的尽头,而在树冠之间,则隐隐约约露着些许诡异的黑色。

    看清楚那抹黑的一瞬间,凤清韵整个人一下子僵在原地,从指尖一路凉到了心口。

    那熟悉的,黑洞般可怖的窟窿,就那么嵌在宛如仙境般的天幕上,巨大的对比简直是地狱和仙界的照应。

    可相较于前世与曾经遗迹中所见的,掉了半边天一样的天崩,此刻的黑洞小的宛如老鼠洞,一时间显得有些滑稽,可在场没一个人能笑得出来的。

    凤清韵万万没想到,再次遇到天崩,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而在那细小到宛如幼崽的天崩旁边,除了那棵妖树之外,还有一根好似天柱般的东西伫立在那里,只不过经年持久,那天柱好似已经被腐蚀了,上面斑驳无比。

    而在那天柱之上,凤清韵蓦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熟悉感——那是玄武足,是被秘境中那个黑衣剑修砍下后用来支撑天幕的玄武足。

    而在此刻,一道温柔的,堪称娓娓道来的女声缓缓响起,拉回了凤清韵的些许注意:“贵客远道而来,请恕我等有失远迎。”

    ——我等?

    没等凤清韵想清此话所饱含的意义,下一刻,巨大遮蔽天幕的树冠中,一只紫色的蜘蛛从中而出,随即挂着丝网再次淹没在树冠中。

    一来二去的翻飞间,凤清韵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目的——她在用自身蛛丝织出网,企图修补那点天崩。

    ——此一树一蛛,便是妖主苏云洲,和迴梦妖皇芈织云。

    哪怕她们一言不发,可一切的真相还是在此幕无需多言的情形下,终于得到了揭露。

    凤清韵为此感受到了两世以来前所未有的震惊。

    原来上古的天崩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原来他以为的,三百年后才将降临,原本可以未雨绸缪所避免的天崩,早就近在咫尺了。

    传言本体为上古樟树的妖主苏云洲,不知是因何等机缘巧合来到香丘,窥探到这一幕后,竟毅然决然选择留下,用她的本体撑着岌岌可危的天幕,取代了早已被腐蚀的玄武足。

    她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扛着全天下的希望,撑了一千年。

    而传说中那个从她本体琥珀中诞生的,半辈子都在因为囚困之仇而追杀她的迴梦妖皇,竟也不知为何找到此处,就那么一言不发地陪着她,不断用妖气化作锦缎,徒劳地补着天幕。

    而在此毫无灵气可言的香丘之上,她们的妖气在一日日的弥补中散开,直至维持不住人形,化为本体。

    她们就在这处几乎无人可进来的天尽头处,硬生生为天下人撑了一千年,却连一点声息都没有露出来。

    直至三百年后精疲力尽,轰然倒下,天崩随即席卷人间。

    那些享受了千年太平的人族在酒足饭饱后说着什么非我族类。

    可天道已死千载后,其余众生依旧在为自己找寻出路。

    凤清韵脑海中不禁再次浮现出了那句话——

    “大道无为,众生自渡。”

    第32章 开花

    参天大树, 一眼望过去堪称一望无际。

    凤清韵从那股震撼中缓了半晌,才勉强艰涩地开口道:“我二人受狐主所托不请自来……还请妖主与妖皇海涵。”

    “能有道友不远万里来拜访我们,自是感激不尽, 何谈海涵。那小狐狸果然一直在担心我们,可惜香丘内外不通往来, 我只知道他曾到过香丘之外,却无法回应于他,真是抱歉。”妖主轻声道, “二位既来, 回去时若有机会,麻烦告诉他一二,我二人无恙,让他放心。”

    “这是自然, 请二位放心。”

    凤清韵说完后有心想问既然我和龙隐尚且能全身而退, 您二位为何不能离开后,告知天下人,亦或者告知狐主一声再做打算呢。

    可当他抬眸再一次看到天幕间那道黑影时, 心下一颤,一时间什么都懂了。

    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才忍不住问道:“您二位若是暂时离开……这处天崩会立刻蔓延吗?”

    对于他直截了当地称呼那处黑洞为天崩, 妖主似乎并不意外, 反而以无比轻描淡写的语气, 描绘着如地狱一般的图景:“没错,一旦我和织云离开, 顷刻之间, 这处只有方寸大小的天崩,须臾之间便会席卷三界。”

    凤清韵虽然早有猜测, 可闻言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后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却一直在不停劳作的蜘蛛。

    传说迴梦妖皇是妖主先天树脂凝结的琥珀之中,被禁锢了上万年的上古蜘蛛。

    她在未生灵智前爬到妖主身上,却被树脂所囚,就这么过了数万年,直到妖主感应化形的那一日,琥珀才被迴梦妖皇完全吸收。

    巧就巧在两妖在这一日同时得道,但迴梦妖皇因为禁锢在琥珀之中,少了万年修行,被迫和妖主处于同一修行起点。

    因此她固执地认为妖主与她欠下因果,故而不断追杀妖主,直至两人的行踪同时消失在天下人的视野中。

    当时很多人都猜测,说妖主与迴梦妖皇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亦或者是从妖主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所以才终于停止追杀,总算斩断了这段孽缘。

    也有人无不嘲讽地揣测道,若是没有妖主,迴梦妖皇当真早早得道,或许早就死在了那场上古大战中,哪还有作威作福的今天,她早该偷着乐才对。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

    因果颠倒间,两妖倒成了一对孽缘。

    而无论因为何种缘由,两妖至今共守天崩,至今已有一千年矣。

    凤清韵心下蓦然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不过相较于他的有感而发,在旁边观察了半晌的龙隐,问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了:“此处天崩遗迹,你们恐怕早便发现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

    妖主对他的冒犯并无太大反应,许是知道魔尊喜怒无常,亦或者树妖本就天生脾气温和。

    “我本就是诞生于香丘的樟树,此处虽光水充足,可没有灵气,我本不该化形。”

    此话一出,便让凤清韵又有了些许震惊。

    灵气确实是妖族化形的必要条件,过往的几百年间,他还没听说过哪位妖修是在完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获得灵智而化形的。

    不过很快,妖主苏云洲便解释了这一问题的缘由:“二位所见的这道天柱,其实是上古时期四象之一,玄武所留下的一足。但我并不知玄武死后,是谁将它的四足化为天柱支撑天维,因此天柱落下之时,我还只是一株未化形的树。”

    “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化形,但托天柱的福,我的本体自动汲取它未尽的生气……可也是因此,是我将本该身为天柱的玄武足腐蚀殆尽,最终成了妖主。”

    说到这里,苏云洲顿了一下后才叹气道:“故而我和坐落于香丘的天柱间,隐约间有一丝因果相伴的感应。”

    “但这丝感应因为香丘特殊的环境而变得十分微弱,当我感受到天柱将倾,匆匆赶来时,事情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我只来得及在香丘外匆匆给织云留下一道传讯,而待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时,天柱刚好倾斜,那被它堵住的天崩,几乎是瞬间便有蔓延的迹象。”

    “我顾不得其他,立刻用本体去遮盖,可哪怕我受世人抬举为妖主,以我一妖之力,也只够遮挡片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织云发现不对赶到,用妖丝勉强堵住那天崩……而后一晃,便是千年了。”

    苏云洲将整个故事讲完后,空气中蓦然陷入了宁静。

    凤清韵以一种难言的心情抬眸看着天幕处那抹黑洞。

    哪怕是两位妖皇以如此勤勤恳恳的姿态修补了近千年,此刻那处黑洞却依旧没有缩小的迹象,反而已经扩大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

    龙隐蹙眉道:“你既是因玄武足而生,四象死于上古之战,那么上古那场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清楚。”

    妖主苏云洲犹豫了一下道:“对于上古大战,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是隐约知道,似乎一切的端由,是有什么人要争抢什么。”

    这和遗迹中看到的迹象似乎有一些微妙的重合,凤清韵立刻回神道:“——争抢什么?”

    “对,但到底要争抢什么,我却并不清楚。”苏云洲叹了口气道,“你我同为妖族,剑尊应该明白,妖在生出灵智之前,是不该有记忆的。”

    “可能是受玄武足影响,我隐约能记起一些上古之事的片段,可这些片段并不全。”

    “也或许正是因此,我才能侥幸逃过那场劫难。”

    在场众人都知道妖主所说的劫难到底是什么——上古大战期间,金丹以上修士几乎全部战死。

    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造成了修真界前所未有的断代,时至今日,无论是人族、妖族还是魔界,不全的遗落功法数不胜数。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幸存下来,或许苏云洲确实是足够幸运。

    凤清韵为此叹了口气,见妖主似乎给不出太多信息后,他原本打算就此道出来此的目的。

    但苏云洲思索了片刻后,又犹豫着开口道:“不过在那些记忆片段中,其实我隐约间倒是听到过一句话……”

    凤清韵精神一振:“什么话?”

    妖主缓缓道:“有一个很空灵的声音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此小世界已成气候,断不可留,势必要斩草除根。】”

    此话一出,凤清韵瞳孔骤缩,隐约间好似窥探到了什么一样,心脏猛地一停。

    龙隐微微蹙眉,缓缓道:“小世界已成气候……”

    “没错,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有不知道什么人提到过这几个字。”妖主轻声道,“佛道曾将天下称为三千世界,又称娑婆世界。他们认为除此方世界外,还有诸多类似而不胜枚举的其他世界。可如今西天传承一半灭于上古之战,另一半湮灭在三界之中,已没人再信这种话了。”

    龙隐不答,只是看了眼凤清韵。

    凤清韵轻声道:“妖主的意思是……?”

    “我觉得……或许西天那些和尚的信仰是对的。我们这处世界,不过仅是宇宙之一隅,三千界中一瞬。”

    “或许是上古时,此方世界诞生了什么足以掀起其他世界之人哄抢的宝物,正所谓怀璧其罪,最终召来了无数祸患——此世界飞升之法断绝,同其他世界往来之法亦断。”

    “此刻的此方世界,就像是一颗被牢牢封存的琥珀。其中的乾坤就算再大,被人扔在大海中后,消亡也不过是须臾之事。”

    “我们这些所谓渡劫,如今看来,或许只是残缺不堪的小世界中,几个比较大的蝼蚁而已。”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娓娓道来的猜测却堪称残酷,一时间颇有振聋发聩之感。

    凤清韵心下震颤,整个香丘蓦然陷入了再次的沉默。

    可龙隐最终却满不在乎地嗤笑道:“若当真只认自己为蝼蚁,你又为何要效圣人之法而补天?”

    “——那自然是因为,修行本就修的是逆天而行。”一道前所未有的,冷质而嘲讽的女声响起,“你们听她放屁,不中用的天道已经死了,自己不争飞升之法,难不成坐以待毙吗?”

    “还有你打比喻就打比喻,别老拿什么琥珀虫子打比方!虫子也有让你枯木烂柯的那一天!”

    妖主闻言似乎轻笑了一下:“我可没说虫子,是你敏感罢了。不过织云有一言说得极对,只有在天崩之前找到飞升之法,此方世界才有转机。可以我二人现在的情况……此事恐怕要劳烦剩下的道友了。”

    “我等定竭尽所能。”凤清韵舌尖苦涩,最终忍不住道:“但据我所知……三百年后,便是天崩。”

    苏云洲闻言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震惊:“以我二人现在之妖力,差不多也只够这些时日了,不过还是多谢二位将如此重要之事告知于我等。”

    凤清韵喉咙一哽,半晌低声道:“不……是我们这些一无所知还坐享其成的该感谢二位才对。”

    听到他说话的语气,龙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而妖主活了数千年,几乎一眼便看出了凤清韵的想法:“剑尊难不成是想留下来代替我们?”

    凤清韵没有说话,却几乎是默认了。

    “剑尊不必如此。”苏云洲缓声道,“我欠玄武因果,天柱将倾,自该由我补天,至于织云——”

    “哼。”那道冷如清泉的女声再次冷笑道,“本座只是想看你的死相罢了。”

    灵植出身的妖主闻言只是一笑,似是早就习惯了这位迴梦妖皇的脾气。

    “所以这里有我们二人便够了。”苏云洲柔声道,“剩下还有更重要之事,便拜托二位了。”

    凤清韵眼眶一酸,再次低声道:“……我二人一定不负所托。”

    “其实剑尊不必把我们看得那么惨。”似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苏云洲又轻笑了一下道,“在下本体只是一棵树,便是再在这里呆三百年,也只是做个梦的功夫而已,更何况还有老朋友陪着——”

    “谁是你老朋友。”迴梦妖皇蓦然开口打断道,“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老树妖。”

    妖主似是笑了一下,没接话,她就那么“看”了情绪不振的凤清韵片刻后,蓦然转移话题般笑道:“剑尊莫不是要开花了吧?”

    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前辈,在看即将成年的后辈一样。

    凤清韵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很坦荡地承认道:“……嗯,是要开花了,只是还没决定好去处。”

    “那您二位就更不用跟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呆在这里了。剑尊不过数百岁,以您的潜质,早些回去开花,将来说不定不需要任何方式,便能直接触碰飞升之道。”苏云洲规劝道,“原本我还想多问些事,但现在想来,有些事,哪怕是知道了也没什么意趣,还不如不知道为好。”

    “毕竟修仙之人,能走上这条道路的,大部分都是信命而不认命。”

    她的话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前辈指点,不知二位还知道什么关于上古战争之事,此事恐怕和飞升之法有关。”

    苏云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的已经全部说尽了,我不过是借由玄武余韵窥探过上古一隅而已。”

    “若说有什么当真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幸存者——”

    “也合该在黄泉界。”

    ——黄泉界两尊渡劫,一尊为司掌死后世界的冥主,一尊为司掌轮回之事的阎罗王。

    天道死后,轮回的权柄落入黄泉界手中。

    传闻司掌轮回的阎罗王,便是某个掌握轮回之力的上古大能濒死时,抠出来扔在三途彼岸的一对眼珠。

    其中的左眼化为阎罗,右眼则化为了轮回池。

    其二者本为一体,共同司掌轮回。

    既然阎罗王曾是上古大能的眼珠,想必祂恐怕也窥探过什么。

    “我曾经也想过去黄泉界走一趟,可天不待人。”苏云洲轻声道,“这桩事,便只能落在二位的肩头了。”

    没等凤清韵再客气,妖主话音一转道:“方才剑尊所言,准备开花却没决定好去处是什么意思?”

    凤清韵迟疑了片刻,最终以模糊的词句解释道,自己因为一些缘由,需要在一密闭到不可被任何人探查的地方开花。

    苏云洲闻言后了然,也并未询问这一缘由是什么,而是话音一转道:“既然如此,二位贵客远道而来,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贵重的谢礼,这是我树脂所结的最后一块琥珀。”

    “此琥珀可撑起一方小世界,可隔绝任何外物,想必对二位接下来的行程有所裨益。”

    她话音刚落,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便飘落在凤清韵面前。

    凤清韵没想到自己带个话还能收到礼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龙隐倒是来者不拒,见状直接抬手替他收了。

    而下一刻,那全程不怎么爱说话的迴梦妖皇,竟也一言不发地用丝线垂下了一团东西。

    龙隐挑了挑眉,依旧来者不拒地收入了囊中。

    凤清韵见状心下蓦然泛起了千层浪,久久不能言语。

    龙隐好似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什么一样,收了东西后也不开口提告别之事,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而后果不其然的,凤清韵突然一言不发地抬起手,直接按在了妖主的树干上。

    没等苏云洲反应过来,下一刻,灵力骤然转化为同源的妖气,混杂着本就为妖气的真气一起,以磅礴之感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树内。

    苏云洲似是被凤清韵这一行为弄愣了,以至于第一时间竟未能作出反应。

    而等她回神时,凤清韵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把妖气尽数输送进了她的体内,以至于面色逐渐到了发白的地方。

    她终于忍不住道:“麟霜剑尊,您不必做到这样——”

    可对于她的规劝,凤清韵并不言语,只是摇头表示婉拒。

    “啧,魔尊,你老婆疯了?你也不管管?”比起妖主的温婉,迴梦妖皇见状几乎是破口就骂,“而且要递送真气也分姑奶奶点吧,等着她实力恢复了欺负我吗?!”

    凤清韵灵力都快输送完了,闻言白着脸微微愧疚地笑了一下道:“抱歉……但我认为以妖主的品行,应该不会欺负您才对。”

    “……她有她爹的品行!”迴梦妖皇好似要被他给气撅了,“那都是她装的,你别再输送了,待会你们俩怎么回去?!”

    龙隐却慢悠悠道:“本座在此,此事就不劳外人费心了。”

    凤清韵面色煞白之际,终于渡尽了最后一缕真气过去。

    此刻他的丹田内,妖气与灵气尽失,整个人的状况几乎与凡人无意。

    见他终于颤抖着把手从那樟树的树干上移开后,龙隐终于走上前,掐着他的下巴低头不由分说地喂过去了一口精气。

    迴梦妖皇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被两人肆无忌惮的行为给震惊到了,半晌没有再吭声。

    直到两人分开,凤清韵才眸色闪烁地,低头擦了擦自己略微湿润的嘴角。

    “外界真气数不胜数,从香丘离开后,在下不足半晌便可恢复,二位不必担心。”凤清韵低头欲盖弥彰,但也有些发自内心道,“我们这些长久以来坐享其成的人,自该多谢二位匡救天下之恩,至于解决天崩之术,以及飞升之法,在下与他,定然不负所托。”

    “各司其职而已,没什么值得二位感恩的。”苏云洲柔声道,“二位接下来一路辛苦了,我们便在此等您的好消息了。”

    “行了赶紧回去开花腻歪吧。”迴梦妖皇则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道,“天崩之事也不急你们这几天,别在这边亲来亲去的,要开花要洞房,都赶紧回你们魔界睡去,别在这碍我们的眼。”

    凤清韵闻言轻笑了一下:“那我们便就此告辞了。”

    虽然暂时没了真气,但凤清韵也不至于当真沦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人。

    只不过当他神色如常地走到香丘边缘时,由于内息亏空,一时间连凭虚御空的灵气也有些不足了。

    正当他犹豫着怎么跟龙隐开这个口时,下一刻,龙隐竟毫无征兆地抬手将他打横抱起。

    “——?!”

    凤清韵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人。

    龙隐却神色如常垂眸看向他道:“回家开花,还是有别的地方想去?”

    凤清韵脸一热,靠在他怀里半晌后轻声道:“……回家。”

    他连开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似是又想起了到达香丘之前,龙隐在玉辇上几乎挑明梦境的事情。

    龙隐见状一哂,抱着他便踏在了云层之上。

    缩地成尺间,两人不过十息便回到了魔宫。

    好在时间虽短,但身为渡劫,凤清韵几乎不需要特别注意,内息便已经恢复了一半。

    他到魔宫后几乎是立刻便挣脱龙隐的怀抱,随即故意装作没看见对方眉眼间的戏谑,低头拿出信纸写了两封信,一封以神识形态传给白若琳,另一封则已正常形态传给了狐主。

    这还是他早些年留下来的习惯,但凡有重要之事,还是下意识用信告知对方。

    做完这一切,凤清韵总算是松了口气。

    而后不知是心境有所变化,还是在熟悉的环境中,有所放松的缘故,总而言之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压抑许久的本能,一下子竟有了些压抑不住的情况。

    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勉强若无其事道:“龙隐……那块琥珀呢。”

    暗示的话语一经出口,龙隐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拿出了那块琥珀。

    鹅黄色的琥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凤清韵刚凑到面前,龙隐便立刻送进去了一点魔息,很难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后下一秒,那块琥珀上骤然闪烁出了光芒,须臾之间瞬间膨胀,骤然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间,将两人裹在了其中。

    凤清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而龙隐也挑了挑眉。

    下一刻,原本属于魔宫的一切蓦然消失,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你琥珀的金黄色。

    而后身处琥珀空间之中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空间是一次性的。

    凤清韵面色微变,这琥珀之内几乎相当于一个一次性的洞府,可事出紧急,他的储物戒中连张床榻都没有,眼下面对这种几乎是幕天席的情况,这让他如何开花?

    这和凤清韵骨子里连做梦都要凤冠霞帔的保守几乎形成了巨大的对比。

    而且……更要命的是,不知道那活了几万年的龙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琥珀空间一经展开,他几乎是同时和凤清韵一起被包裹了空间。

    眼下一旦有人破壁而出,势必会导致整个空间的倒塌。

    这也就意味着凤清韵要在龙隐眼皮子底下开花。

    开完花后让人用鲜血覆盖旧血契,和眼睁睁被人看着开花,对于凤清韵来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事。

    凤清韵面色微变,一时间连表面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

    “害羞什么。”那人好似看出了他心下的羞赧一样,在此刻勾了勾嘴角道,“凤宫主先前捆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

    ——他竟然就这么有恃无恐地说了出来!

    龙隐深知,凤清韵要是把他扔出去,这处机缘巧合得来的净土便会被戳一个洞,慕寒阳若是要趁机鱼死网破,在他身边的白若琳势必会陷入危险之境。

    ——所以龙隐就拿捏着凤清韵的心软,有恃无恐地把最后一抹纱给捅破了!

    凤清韵的心脏登时如擂鼓般震动。

    他攥着手心,咬着下唇和那人对视了三秒后。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藤蔓瞬间铺满了整个金黄色的空间。

    鲜艳的花苞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人,像是要把他的血肉吞吃殆尽一样。

    龙隐却有恃无恐地一笑:“这是恼羞成怒,打算要把本座扔出去了?”

    巨大的羞恼之下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艳丽无边的花苞中,衬得凤清韵那张如玉般的容颜越发妖冶起来。

    他此刻像极了传言中以血肉为食的精怪,面无表情道:“不,本尊打算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都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龙隐却丝毫不惧,反而低头凑到他面前,几乎是蹭着他的鼻尖道,“凤宫主用人的时候骑在本座身上恨不得把人榨干,用完人了却翻脸就要杀人灭口,多少也有些绝情了吧?”

    凤清韵一听他说这话,面色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藤蔓裹着就要让他闭嘴:“……你能不能有点廉耻之心!”

    “本座需要什么廉耻之心?绑着人强迫给自己授粉的人又不是本座——”

    他话音未落,那藤蔓裹着他的脖子几乎要把他给勒断气,龙隐面不改色,气若游丝间还能笑得出来:“更何况……本座如此心悦于你,宫主当真下去手吗?”

    这话来得毫无征兆,凤清韵蓦然睁大了眼睛:“你——”

    龙隐于是隔着那闹着玩一般的藤蔓,抬头吻了吻他的嘴唇:“我什么?凤宫主先前不是说,有话要告诉我吗?嗯?”

    龙隐最终没有等到凤清韵的回答,只是见对方睫毛微颤,脸颊泛着红晕,像是羞赧到了极致,想要压抑什么情绪。

    可最终凤清韵没能成功。

    下一刻,无数花苞再控制不住般蓦然绽开。

    极度绮丽的画面甚至让看似游刃有余的龙隐也愣了一下。

    而后艳丽到吞噬一切的妖冶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蓬勃的妖气立刻弥漫开来。

    怒放的蔷薇争先恐后地攀上那人的肩膀。

    类似百合、莲花之类的花妖,最多也就花开并蒂。

    然而蔷薇一旦绽放,便是成百上千。

    对于修行来说,需要供养的本体越多,修行起来自然也越难。

    但修成之后,实力相应的也更强,可以说是各有利弊。

    然而修行方面的一切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万千怒放后暴露出的花蕊就那么递送到那人面前,就像是故意送出无数弱点任人玩弄一般自投罗网。

    在如此绮丽绝伦的景色之中,龙隐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动了。

    他随手抓住一朵凑得离他最近的花,另一只手则托着另一朵的花萼,随即在凤清韵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低头吻住送上来的花蕊,狠狠吮过其中的花蜜。

    不知道多少道难以言喻的感觉夹在在一起,直直撞在凤清韵的脑海中,他只觉得脑海轰然一声炸开。

    凤清韵只能怔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人勾着他的下巴凑上前,将那口花蜜喂到自己嘴里。

    “甜的。”

    远在仙宫,修为受损的慕寒阳在这一刻蓦然感到了什么,当即不顾一切地从修行中回神,惊怒不已地睁开了眼睛。

    第33章 新契

    幕天席地间, 藏在血脉中的血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隐约有了发作的迹象。

    不过经过长久的精气压制,那陈旧且本就残破的血契能掀起的风浪也有限。

    感受到血契躁动的慕寒阳, 不顾自己重伤未愈,当即在惊怒之下放出神识, 企图窥探并且直接引动血契。

    可当他的神识顺着血契的方向攀到源头时,却被不知道哪来的力量隔绝在了外面,慕寒阳愣了一下后难以置信地从心底升起了一股震怒。

    不过哪怕慕寒阳的神识被隔绝在外, 可被挑动起来的血契还是让凤清韵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慕寒阳在试图窥视他们。

    于是他只能忍着那股让他头皮发麻的战栗, 抬手抓住眼前人的手,颤抖着把自己刚刚绽放的花朵抢了回来:“别玩了……花已经开了,快点覆盖……不然若琳那边……”

    花妖开花基本上相当于兽类妖修的发情期。

    难为凤清韵前世今生加起来憋了小一千年才开出花,还能勉强维持着清明, 甚至能分出所剩无几的理智去担心他的小师妹。

    龙隐闻言掐着他的下巴低头碾过他充血的下唇, 厮磨间道:“滴在哪朵上?每一朵都要滴吗?”

    凤清韵别开脸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他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方才能憋出那两句话来实属不易。

    眼下被催得紧了, 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胡乱应付般随手一拽, 实则精准地从蹭在龙隐脖颈上的藤蔓上, 拽下来了一朵最大的花。

    他就那么托着自己的花萼, 像是当真在向神明祈求恩泽一样举在那人面前, 可他本人却因为理智的蒸腾,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做法间的暧昧与异样。

    龙隐看到这一幕后蓦然一顿, 神色间不知为何有些晦暗不明。

    倘若凤清韵眼下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神色, 心下一定会生出几分警惕,可惜他大脑跟融化了一样, 根本来不及看。

    下一刻,龙隐掏出魔刃,没等凤清韵回过神,他反手便在自己手腕上一割。

    “——!”

    凤清韵瞳孔骤缩,蓦然找回了些许理智与言语能力:“划开手背便是,不必……”

    他话还未说完,大股大股滚烫的鲜血瞬间从龙隐的手腕上喷涌而出,直接浇灌在那怒放的花蕊之上。

    那血炙热得宛如岩浆,烫得凤清韵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几乎是完全出于下意识的,颤抖着就想缩手。

    龙隐见状“啧”了一声道:“凤宫主可得接好了,血要是流干了还没成,那本座就只能用别的东西浇你的花了。”

    听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荤话,凤清韵却难得没有愠怒。

    马上就要彻底沉沦的大脑在此刻却浮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合该为他付出这么多,不能因为……不能因为龙隐心悦自己,便如此堂而皇之地糟践他的心意。

    更何况他本就也对龙隐……

    凤清韵想到这里心下猛地一跳,一时间没有再敢想下去。

    他就那么忍着被滚烫热血浇灌的战栗,撑着理智将花萼又举高了几分,那举着花萼的手颤抖得几乎抬不起来,他咬着下唇低着头,整个人都在战栗。

    鲜血再次浇在那刚刚成熟的可怜花蕊上,烫得它忍不住蜷缩,几乎要淌出花蜜来。

    覆盖血契并非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血脉中的旧血契需要被新的具有压倒性的鲜血不断冲刷,才能彻底把那旧的烙印洗去,转而覆盖上新的印记。

    而在覆盖期间,那潮水般的冲击非常人所能承受。

    对于血契的承受者来说,一次又一次的冲刷带来的并非是疼痛,甚至可以说和疼痛丝毫不沾边,可那种灵魂被不断撕扯,好似要被拉扯殆尽的感觉并不好受。

    眼见着凤清韵的脸色逐渐发白,几乎连自己的花萼都要托不住了。

    龙隐见状忍不住停了片刻,蹙眉要移开自己的手腕:“缓一下?”

    可他的话落在凤清韵耳朵里似乎并未激起任何涟漪——此刻的他浑浑噩噩到已经听不明白龙隐在说什么了。

    龙隐见状只能用行动来判断凤清韵的状态,他刚把手移开一点,血顺着手腕就要往下滴。

    方才白着脸半晌没有反应的凤清韵见状却立刻有了动作,只见他安安静静地凑上前,探出舌尖舔了一口龙隐的手腕。

    殷红柔软而湿热的舌尖滑过流着血的伤口,那幅样子不像是想让伤口尽快愈合的心疼模样,反而更像是害怕伤口愈合,因此急不可耐的精怪。

    龙隐见状呼吸一滞,随即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什么,眼看着凤清韵为了那一口血几乎要撞在他怀里了,他抬手掐着那人的下巴,当即把他的脸抬了起来:“继续,还是缓一缓?”

    凤清韵闻言终于舔了舔嘴角,而后慢半拍一般将那朵花再次递到了龙隐滴血的手腕处,整个人因为这个动作彻底靠在了龙隐怀里。

    他用那双漂亮得天下有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点血,刚舔过血的嘴唇格外鲜亮,像是撒娇一般小声道:“……不要停,继续。”

    话里话外像极了床笫之间的私语,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凤清韵的状态不对,失去理智的他,此刻本质上不过是一株因为开花,而兴奋得恨不得立刻便把猎物吞吃入腹的血蔷薇而已。

    可龙隐见状不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一笑,抬手再次把手腕移到了花蕊之上。

    滚烫的鲜血再一次浇在花蕊之上。

    在这一古老而原始的,剔除旧契缔结新契的过程中,最痛苦的人并不是凤清韵,而是远在另一边,重伤未愈的慕寒阳。

    没人知道那将近半个时辰间,仙宫正殿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仙宫众人只知道正殿内不断传来不详的气息,而他们的慕宫主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白若琳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守在殿外,死死地攥着长乐剑,冷着脸看着远处的正殿。

    “小师叔……”刚刚面壁思过过的花盈再没了往日的风采,小心翼翼道,“师尊他是……是在因为师叔之事而难过吗?”

    “难过?”白若琳收回目光,抱着剑冷冷地看向她:“你觉得仙宫上下配为师兄难过的人,加起来一共有多少?”

    花盈一下子哽在了原地,半晌低下头没感再说话。

    第二次覆盖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就算是上古四象,照这种放血方式此刻也该放干了。

    可龙隐依旧面不改色,他甚至有闲心去打量凤清韵的状态。

    只见当旧的血契逐渐被新血契所覆盖时,完整血契带来的亲昵与臣服,让本就找不着北的小蔷薇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个猫一样靠在他的肩膀上。

    ——莫说是慕寒阳,便是前世的龙隐又何尝见过他如此模样?

    难以言喻的阴暗心思瞬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龙隐仗着自己出血又出力,于是理所当然地享受美人投怀送抱的艳福,捏着怀中人的下巴低头便吻了上去,也不管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而当血契被彻底覆盖的那一刻,反噬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立刻席卷着一切降临在了慕寒阳的身上。

    巨大的痛苦像是要把他体内的每一寸骨头都碾碎一样,又像是要把凤清韵曾经所遭遇的所有锥心蚀骨、断枝残芽之痛尽数甚至百倍奉还一样,以一种完全不容抗拒的姿态降临在慕寒阳身上。

    这一刻,人类在痛苦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凤清韵忍受此痛成百上千年,依旧能面不改色地修行。

    可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哪怕慕寒阳拥有渡劫期剑修堪称骇人的意志力,在这一刻也变得溃不成军,他不但连剑都拿不起来,甚至连一声最基本呼救都做不到。

    不过就算他能做到,他也不会开口。

    这简直就是寒阳剑尊此世所经历的最大耻辱,向来把颜面看得比天还大的他,又怎么可能让外人窥探到他的状况。

    然而眼下沉浸在疼痛之间,恨不得以死代之的慕寒阳并不知道,相较于身体的疼痛,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事情,才是对他而言真正的地狱。

    天幕之间毫无征兆地聚起了大团的乌云,无数修士愕然抬眸,却见乌云间竟天雷滚滚——那分明是有大能即将陨落的征兆!

    这一切就像是预演一般,顷刻之后,天下九道渡劫气息突然一晃,竟当真凭空消失了一道!

    无数能窥探到此事的高阶修士立刻从各自的修行中回神,惊疑不定地遥望向天际。

    相较于外人,仙宫弟子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比其他修士更加清晰的信号,在短暂的怔愣后,无数弟子的脸色蓦然变成了前所未有的苍白。

    身为慕寒阳的嫡系弟子,花盈更是摇摇欲坠,情急之下忍不住抓住白若琳的手,难以置信道:“小师叔,师尊他……?!”

    她的手心凉得如坠冰窟,白若琳却好整以暇地瞟了正殿一眼,拎着长乐剑抚开她的手,冷笑一声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逍遥谷。

    一尊绿衣女子蓦然睁眼,神色间竟有些难得的惊疑不定。

    “师尊……?”她座下的弟子小声道,“怎么了?”

    木庭婉不答,一挥袖取出一套银针。

    那银针不偏不倚刚好九枚,她拿出其中一枚在空中轻轻划了一道,而后眼睁睁看着那针尖由白变黑,最终应声而断。

    再弟子惊愕的目光中,木庭婉轻声呢喃道:“修真界……恐怕是要变天了。”

    妖界,青丘山。

    青罗蹙眉看着手中的信件,尚且沉浸在思索中时,突然动作蓦然一顿,竖在头顶的狐耳轻轻一动,随即抬眸看向屋外。

    抱着玉简走进来的八尾青狐刚好看到这一幕,脚步随之一顿,忍不住道:“……青罗大人?”

    青罗微微回神,很浅地笑了一下:“看来我们是该准备好贺礼了。”

    那八尾青狐有些不明所以:“哪位前辈有喜事吗?需要准备恭贺什么的贺礼?”

    青罗只是笑:“自然是贺新婚的贺礼。”

    那八尾狐犹豫了一下道:“……需要提前准备给幼崽的礼物吗?”

    青罗哑然失笑:“以我的经验来看恐怕是用不着,但万一那位天赋异禀……不若也先备着吧。”

    短短半日,九尊渡劫仅剩八尊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然而对于大部分普通修士来说,消失的这一抹气息,到底是原本九位渡劫中的哪一尊,是个亟待解决的谜团。

    世人都喜欢看热闹,但渡劫之事牵扯到各族各界的平衡,更牵扯到资源分配,自然不可能不重视。

    好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几乎是同时从魔界与妖界传出来了消息,而这两道消息的矛头又十分凑巧地直指一人——仙宫之主慕寒阳。

    此消息一出,天下一片哗然。

    不少人,尤其是正道中人,听到此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怒火中烧。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好端端的慕寒阳怎么会从渡劫境界跌落,为此痛骂这不过是妖魔两界的谣言。

    而他们痛骂的理由倒也算有理有据。

    毕竟妖族妖主苏云洲和迴梦妖皇芈织云已有千年未曾现世,谁知道是不是她们中的一个出了事,那群妖孽怕动荡,才故意放出此言混淆视听。

    至于魔界就更其心可诛了,天下九尊渡劫中,魔界本就只占一尊,和其他几方势力不同,倘若魔尊龙隐出事,魔道几乎是瞬间便会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眼下和妖族联手造谣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正当这些看似有理有据的说法甚嚣尘上,甚至有不少人都忍不住相信这个说法时,一些人却蓦然回过味来,意识到了不对劲——最该在一开始站出来辟谣的仙宫,从事发之后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而在如此诡异的寂静中,事情紧跟着被推向了高丨潮——仙宫三宫主白若琳终于在万众期待下,站出来发表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声明,表示两位宫主都健在,可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任何消息了。

    这声明比起澄清反倒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既没说健在的两位宫主到底是眼下正在仙宫修为不明的慕寒阳和她,还是早已叛逃魔界却并未被仙宫除名的凤清韵和她,亦或者是凤清韵和慕寒阳,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提到眼下天下人此刻最关注的——慕寒阳的境界问题。

    如此避而不谈的架势,一下子让正道所有人都跟着惊疑不定起来。

    很难说白若琳的春秋笔法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可考虑到她往日耿直的作风,又没人敢当真上门问点什么。

    联想到再过不久便是仙宫的天门大典,慕寒阳的情况到底如何,到时候一看便知。

    于是哪怕整个正道,甚至整个修真界都因此掀起了一波惊涛骇浪,但明面上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无数双眼睛落在了两个月后的那场天门大典上,如果仙宫请不出渡劫期的宫主坐镇,恐怕正道的势力,便是时候洗牌了。

    不过无论这简简单单的一场开花到底在外面掀起了多大的腥风血雨,慕寒阳又为此经受到了多大的反噬,至少此刻的凤清韵对此暂时并不知情。

    他像是做了一场经年而持久的梦一样,那股崭新的,彻底压到旧血契的滚烫鲜血,好似冲刷过了他的每一段经脉一样,恍若赐予了他新生。

    以至于他难以抗拒地对这股鲜血产生了无边的好感与濡慕之情——这便是血契既成的迹象了。

    而当凤清韵难得从那股近乎将他整个包裹住的亲昵之情中,勉强找回几分清明时,他刚一回神,却发现自己正像个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舔舐着龙隐手腕上的伤口。

    那人还正用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他的头发。

    “——!?”

    凤清韵一愣,蓦然红了耳根,随即立刻止住动作后仰了几分,抬眸用那双逐渐恢复清明的眸子,湿漉漉地看着眼前人。

    不过他的眼神之间,倒没有多少对他这个新“契主”的濡慕之情,反而带着股肉眼可见的警觉。

    而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欺负人的龙隐,此刻却勾了勾嘴角,那幅样子想干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

    凤清韵立刻后背一麻,当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而后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听那人低声道:“凤宫主躲那么远干什么,难不成刚用完人就打算扔吗?”

    凤清韵是血契生效,但不是傻子,一边下意识想依靠他,一边却极力压制着那股从骨子里而生的依赖,面上咬牙切齿道:“之后还有血契反噬阶段,你别太过分……”

    龙隐闻言一哂,显然把他的威胁当成是耳旁风:“是吗?那到时候就让本座领教领教凤宫主的手段。不过在此之前……先让本座看看我好不容易开了花的小蔷薇,过来。”

    “——?!”

    刚把狠话放完的凤清韵,听了这话后,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凑上前,当他当真半靠在那人怀里时,他蓦然闭上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羞愤欲绝到恨不得和龙隐同归于尽了。

    “做人留一线……”凤清韵红着耳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龙隐卷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笑道,“好像不久之前,本座在谁的梦里也这么说过。”

    “当时那位梦主是怎么对待本座的,本座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凤清韵闻言头皮发麻,眼神当即想要躲闪,却被人掐着下巴强制掰了回来,被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听他再次重复道:“……当时凤宫主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来着?”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凤清韵眼神闪烁着小声道:“那是梦中话,当不得真……”

    “哦——”龙隐了然道,“那宫主的意思是,那事就算过去了?”

    凤清韵一噎,半晌道:“……对不起。”

    “不是每一句道歉都有用,这是凤宫主的原话吧?”龙隐挑了挑眉。

    凤清韵闻言对他怒目而视:“……那你到底想怎样!”

    龙隐闻言笑了一下,笑得凤清韵心下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那人意味深长道:“道歉总要有点诚意吧?那就——劳烦凤宫主喊声夫君来听听。”

    “——?!”

    凤清韵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龙隐的神色间充斥着不可思议,似是平生第一次知道龙隐如此不要脸一样。

    半晌才面色通红地憋出一句话:“……你别得寸进尺。”

    “这就算得寸进尺了?”龙隐笑着吻了吻他的嘴角,低声道,“之后还有更过分的呢,小蔷薇。”

    凤清韵咬着牙想要避免开口,可龙隐再次以诱哄的语气道:“吸了本座那么多血,一声夫君都不愿意喊吗?”

    这分明就是在血契之上还在用凤清韵的愧疚拿捏他,可偏偏凤清韵就吃这一套。

    尚未愈合的伤口和先前涓涓不断的滚烫鲜血历历在目,凤清韵蓦然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着小声道:“……夫君。”

    “乖。”那人闻言勾了勾嘴角,可显然他对此依旧并不满足,“不过道谢归道谢……本座刚刚放了那么多血,现在是不是该收点利息了?”

    他都不用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凤清韵便知道他没憋什么好。

    他仰着脸,红着眼角,咬着牙瞪那人,忍不住警告般再次直呼其名道:“龙隐——”

    可龙隐似乎对他的威胁之意充耳未闻:“嗯嗯,本座在呢。”

    话里话外的敷衍之意简直溢于言表,凤清韵被他气得一哽:“你——”

    “凤宫主在梦里似乎还说过一番话,具体是什么本座记不清了。”龙隐挑了挑眉,语气一转低声道,“不过本座也很想知道,凤宫主本体之间,那些受本座鲜血浇灌的藤蔓,眼下到底会不会听本座的话呢?”

    凤清韵愣了一下后蓦然红了脸。

    ——“胡言乱语!本尊的本体还能听你的话不成?!”

    自己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清晰,说出的话几乎是瞬间便打在了自己脸上,脸颊一时间生疼,也不知是烫的还是因为别的。

    龙隐低声在凤清韵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凤清韵陡然睁开眼睛,瞳孔骤缩,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王八——”

    “嗯,本座是王八蛋。”

    龙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还噙着笑,眼神却暗得深不见底:“凤宫主,请吧。”

    下一刻,凤清韵的主蔓一点挣扎都没有的叛了变,将主蔓上那朵最大的,刚刚经受过鲜血浇灌而因此鲜艳欲滴的血蔷薇,送到了两人面前。

    两人频率不一的呼吸几乎同时喷洒在了花瓣上,凤清韵瞳孔发颤地想要把那不听话的花收回去,可显然眼下的情况已经不由他做主了。

    他只能以一种极端羞耻的眼神看着龙隐,把所剩无几的希望寄托在了龙隐的良心上。

    但显然魔尊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可怜的自小在正道长大的小宫主,便是再活一千年恐怕也不知道还有这种险恶的世事。

    “好了,本座又不是要害你,既没要你摘花,也没让你掐蕊,何必以此种看敌人的样子看着本座。”龙隐说着狎昵地蹭了蹭凤清韵的鼻尖,低声道,“都说了是甜的,怕什么?”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羞耻无比地低头蹭过花瓣,舌尖被迫卷起自己的花蜜,大脑嗡然间,抬手攀在那人的肩膀上,凑上前以一副献祭似的姿态,将自己那口混着血的花蜜喂到那人嘴边。

    舌头于是被人卷吃入腹,过于甜腻的味道在两人唇舌间化开,凤清韵半阖着眼几乎不敢细想那到底是什么。

    方才因为龙隐割开手腕灌血的愧疚以及感恩,此刻几乎全部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恼羞成怒和难言而不敢直面的酥麻。

    一吻毕,那双近在咫尺的凤眸因为怒气鲜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可哪怕是怒目而视,落在龙隐眼中依旧好看得熠熠生辉,让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那人的眼睑:“多谢凤宫主的花蜜酒,凤宫主果然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不过——”

    在凤清韵骤然缩紧的瞳孔中,龙隐低声笑道:

    “你的龙神大人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向来是有仇必报,但考虑到毕竟是你自己的藤蔓,所以——”

    “先把衣服脱了,然后自己挑个喜欢的捆法。”

    第34章 双修

    听到此话的一瞬间, 凤清韵感受到的第一反应不是羞耻,而是无措。

    血契的作用使得他下意识听从龙隐的命令,从正面看过去白皙修长的手指当即按在了衣襟上。

    可仅从表面看不出来的是, 这双常年握剑的手心处,有着许多练剑留下的薄茧。

    那是凤清韵很小的时候便留下的, 习剑的过程中,手心处的肉磨破了长好,再磨破再长好, 经年反复之下, 便成了茧。

    而等到筑基,那些练剑的过程已经不足以在手心留下茧后,茧的厚度自然而然地便定格在了薄薄的一层上。

    故而凤清韵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手好看,正如他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多好看一样。

    数百年的单相思曾经磨灭了他在感情面前的一切自信, 他从不拿自己和慕寒阳那个虚无缥缈的心上人做比较。

    可这并不妨碍他自觉自己的身材既无女子天生的丰腴秾丽, 亦无某些男子的精悍健壮。

    身为剑修,凤清韵甚至感觉自己并不宽阔的身材堪称乏味。

    而也正因如此,没有了梦中的耿直率性, 凤清韵听了龙隐的话后,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恼羞成怒, 他甚至连埋怨嗔怒都没有, 在短暂的沉默后, 竟然当真一言不发地解了腰带。

    龙隐这下子总算看出了他和梦中的不同了, 于是微微蹙眉,抬手勾起那人的下巴道:“怎么一副本座强迫你的模样?”

    其实本就是他耍流氓, 说是强迫也没什么区别。

    可凤清韵闻言也不反驳, 只是攥着褪到一半的布料,侧目看着旁边, 不愿意看龙隐,也不愿看自己。

    龙隐垂眸看向那白到晃眼,简直如玉一样的肌肤,大脑反应了半晌才蓦然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他忍不住一哂,随即蓦然抬手,下一刻,一面魔气凝结的镜子骤然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凤清韵见状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龙隐便从他身后靠了上来。

    凤清韵忍不住睫毛微颤,惊愕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龙隐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镜中的两人,“自然改改你前夫给你留下的毛病。”

    凤清韵一提慕寒阳就要炸:“不是前夫……!”

    “好好,不是前夫。”龙隐隔着镜子跟他对视道,“现在不提他,你别只顾着看本座,看看你自己。”

    凤清韵刚想说谁只顾着看你了,一扭头却恰好撞见了镜子中那个衣衫半褪,春光乍泄的自己。

    他当即红了脸,下一刻,藤蔓直接挡在了两人和镜子之间。

    “啧,”龙隐不满地抬手,一把拽过了挡在他身前的花,“别用花遮。”

    言罢,他又空出一只手,不顾凤清韵的羞赧,抬手点在镜面上所映出的每一寸肌肤:“告诉本座,你眼下所看到的一切,哪处不好看?”

    “……你别问了。”凤清韵的耳根几乎要滴血,胡乱回复道,“都好看,你别……”

    “既然好看,那便继续。”龙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还有剩下的布料没脱呢。”

    凤清韵闭了闭眼,抬手探下去,颤抖着拽掉最后一丝布料。

    而后他几乎不敢和镜中的自己对视。

    此刻他那个浑噩的大脑不禁浮现了一个荒谬无比的疑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凭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可血契没有给他忤逆契主的选项。

    凤清韵只得暗暗咬牙,在心底暗骂之间记下了这一账。

    不过他心底暗骂的那王八蛋对他的记仇一无所知,此刻还在他耳边道:“都说了不许遮,怎么还是不听话。”

    说着他拉开凤清韵的手腕,在对方即将恼羞成怒的临界点,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切声音归于平静,凤清韵终于避无可避地,将自己彻底展露在了镜子中。

    一时间他耳根热得像熟透了一般,完全不敢看一眼镜子中的画面。

    可渡劫期超出常人的神识笼罩里在此刻却彰显出了弊端——他不仅能通过神识清楚地看到镜中的一切,还能以一种第三视角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到这荒诞的一切。

    凤清韵羞耻得恨不得一剑结果了身后人再顺便结果自己。

    可紧接着,他那个完成了第一个“命令”后的本体,却自动回想起了契主剩下的命令。

    于是藤蔓听话地凑上来,倒反天罡地把凤清韵的双手捆在了身后。

    很难描述那种奇特而难耐的感觉。

    对于凤清韵而言,藤蔓本就是他的一部分,眼下的感觉就像是他亲自用手禁锢着自己,而后再将自己展开献给对方一样,充斥着难言的羞耻。

    而当龙隐从身后攥着他腰,将他整个人按在由魔气所化的冰冷镜面上时,那股羞耻感瞬间达到了顶峰。

    偏偏那人明明做着如此狎昵之事,嘴上却依旧要在他耳边装正经:“天下六道,甚至连西天那群秃驴都道双修之法奥妙无穷……凤宫主想不想试试?”

    然而在正道,至少在凤清韵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中,双修在所有修行中属于不入流的那一类。

    至少在慕寒阳眼中,唯有苦修,方是坚守本心的正道,而他也是这么教凤清韵的。

    只不过这些话脱口而出后,龙隐听了却对此嗤之以鼻:“你听你那道貌岸然的狗师兄给你信口开河,你信不信若是他心心念念的玉娘站在他面前,便是让他脱了衣服当狗,他都得跪着舔你?”

    此话说得实在是太粗糙了,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反手抓着自己的藤蔓道:“你……”

    “本座如何?只可惜现在当狗都轮不到他。”龙隐笑着吻了下他的耳垂,“本座这里可是有合欢道连带着西天欢喜宗的所有双修秘法,可谓是千金难求,凤宫主想不想学?”

    凤清韵也懒得问他之前一个修无情道的,手里怎么还有合欢道和西天的东西。

    这人眼下俨然一副不双修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反正横竖都是一刀,凤清韵索性破罐子破摔嘲讽道:“哪有什么秘法,不过是你借来的幌子……恐怕和你一样中看不中用——”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蓦然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那人顺势在他耳边危险地笑道:“管用不管用,凤宫主试了便知道了。”

    言罢他竟也没翻看什么玉简,直接口述了一串经文似的口诀,也不知道在心底记了多久。

    凤清韵刚勉强记下,便彻底被卷入了浪潮中。

    滔天巨浪袭来后,所带来的冲击是梦中的十倍甚至百倍。

    凤清韵以为自己勉强做足了准备,实际上他对所面临的一切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而且就算不论现实和梦境的巨大反差,单说在这种事情上还要保持清醒分神双修,这种故意装作正经的荒唐感便足以让人羞耻了。

    更不用说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发生在幕天席地之间,和梦中完全由凤清韵主导的洞房花烛夜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凤清韵呜咽着咬住身上人的肩膀,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偏偏那人还在他耳边念叨:“别紧张,放松一些,你的气息太乱了,先学会用方才的口诀控制真气,才能真正接纳外物——”

    ——这人竟当真要教自己正经的双修之法!

    对于剑修来说,凤清韵自入门那一日开始就没有经历过让别人助自己修行的事情了,以至于他一时间无论怎么做都放松不下来,好看的眉毛于是忍不住蹙紧,眼角的泪珠更是难以避免地往下淌。

    凤清韵双手被捆在身后,胸口不住起伏,脑子跟浆糊一样,平生第一次做不到控制真气。

    而龙隐则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见状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珠,嘴上则依旧念叨着他那点心法:“盖周天之变——”

    凤清韵实在听不下去了,扭了腰便想后撤,一边小口小口地倒吸着冷气,一边咬着牙质问道:“你为什么……对双修之法这么熟练?”

    龙隐闻言一哂,笑着掐着他的腰把他拖回身下,在那人骤然凝滞的呼吸声中,低声笑道:“你猜?”

    凤清韵回神后咬着牙偏过头不看他,眼角泛着红不说话,被捆在身后的手指也无力地抓着地面。

    “生气了?”龙隐吻了吻他的嘴唇,却被那人扭头躲过。

    凤清韵也不言语,只是抬眸红着眼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龙隐当即便心软了,于是立刻哄道:“好了好了,我哄你呢,这点事情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多有联系了……凤宫主自己在梦中不也是偷偷拿本座练手吗?”

    龙隐说着凑上前吻住他,唇齿纠缠之间,他低声问道:“而且退一万步,本座有没有经验……梦里那次你还试不出来吗?”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提梦中之事,凤清韵闻言一下子红了脸,立刻用藤蔓挡在两人之间,而后隔着藤蔓,他似是小声说了什么。

    龙隐见状眯了眯眼:“偷偷骂本座什么呢,凤宫主?”

    凤清韵隔着藤蔓看了他一眼,不言语,只不过那眼神的意思颇像是在说——我骂你还用偷偷骂吗?

    稍微动下神识就能知道的事情,堂堂魔尊却非要正儿八经地听人骂他,为此故意吻了吻凑到他面前的花蕊。

    那花蕊当即瑟缩了一下,而凤清韵果不其然也收了花抬眸瞪他,龙隐挑了挑眉再次问道:“刚悄悄骂本座什么了?”

    凤清韵瞪了他三秒,最终吐出了两个字,只可惜前面那个字有些听不清,只能听到后面的那个字是:“……烂。”

    奈何龙隐听了这话,不像是挨了骂,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通行证一样,搂着人的腰,低头道:“看来那次是伺候得不到位了,那这次便只能劳烦凤宫主不吝赐教,教教本座如何才能不那么烂。”

    凤清韵神色微变,扭头便想跑,却被人拽着腰身拖到身下,只能破口大骂道:“谁要教你,你给我……唔——”

    ……

    任何事一旦牵扯到修行,便不是简简单单一日两日便能结束的了。

    然而随着水乳交融,双修之法当真运行了一日后,龙隐的动作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一下。

    大脑间骤然浮现的,毫无逻辑的画面几乎淹没了他的思绪。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下眸含水色的美人,神色之间竟有些恍惚。

    凤清韵本就不怎么清醒,缓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异样,这才抬眸道:“……怎么了?”

    龙隐一言不发地捧上他的脸颊,半晌低头吻了吻他的鼻尖,而后低声喊道:“我的小宫主……”

    那言语之间跨越两世而来的眷恋与不可思议几乎呼之欲出,可眼下的凤清韵却没有听明白。

    “你又发什么神经……嘶……停在这里干什么……”真气运行因为龙隐的停止而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凤清韵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忍不住骂道,“快点动……王八蛋——”

    龙隐闻言一顿,今世的记忆在此刻涌上心头,和前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他的大脑给撑爆了。

    难以言喻的疼痛瞬间在脑海中炸开,而后好似通感般迷茫向全身。

    可龙隐面上依旧能保持面不改色,缓了片刻后,甚至还能低头吻住怀中人的嘴唇:“骂得真好听——再多骂几声让本座听听。”

    他和之前略有微妙不同的语气终于让凤清韵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不过理智在眼下对于凤清韵来说是稀缺产物,最终他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有病就去逍遥谷……”

    龙隐闻言却是一笑,抬手按在了他的丹田处:“我有没有病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凤清韵被他按得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光,后腰紧跟着麻了一片,回过神后他当即又羞又气道:“……你干什么?!”

    “本座只是想提醒你,”龙隐挑了挑眉,“别把腰抬得这么高,不方便真气流转,尽量气沉丹田,此功法才能起到最大效用。”

    凤清韵闻言又有些拿不住龙隐方才的动作是不是故意的了。

    毕竟这种修行和他从小到大经历的那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修行实在是大不一样,反而像是把人泡在一坛酒中那样让人沉醉。

    他半阖着眼,微微沉下腰,胡乱枕着自己的花瓣将真气也跟着沉了下去,而后一股热流蓦然延绵到全身,剩下的那点理智也便跟着全部蒸发了。

    ……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四五日,凤清韵正搂着身上人的肩膀,被人哄得迷迷糊糊地要凑上前去讨吻时,突然一顿,随即蓦然睁眼道:“等等……麟霜剑——”

    因为猛地从中惊醒,他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依旧带着些许宛如浸在蜜水中的味道。

    龙隐被迫一顿,有些不快地挑了挑眉:“怎么了?”

    凤清韵清了清嗓子,几乎是瞬间就从那种状态中抽身出来:“麟霜剑有所异动……”

    龙隐闻言也正色几分:“拔出来看看。”

    凤清韵闻言也没多想,抬手便把麟霜剑拔出来插在了两人面前的地上,以此观察它的情况。

    不过待他做完这一切后,他当即便后悔了。

    方才还有异动的麟霜剑此刻不知为何没了动静,倒是那清澈的剑面眼下像面镜子一样,清晰无比地倒映着两人的情况。

    寒阳、麟霜、长乐本是剑尊钟御兰分别留给三位弟子的宝剑。

    除此之外,她还留下了一把天啸剑,但因此剑和三人的功法都不适配,前世它被慕寒阳拿去当做了诊费,这一世倒是还安安生生地在正殿内放着。

    而在剑尊踏碎虚空的这些年中,麟霜剑对于凤清韵来说不仅是他的本命宝剑,更是那位如师如母之人留给他不可亵渎的念想。

    可如今,被麟霜剑清晰无比地映照出自己和龙隐眼下的模样,这简直和当着剑尊的面……

    凤清韵登时羞耻难耐,一时间根本不敢再想下去,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

    他下意识扭头把脸往龙隐怀里埋,手上却做着和身体截然相反的反应,不断地推拒着身上人。

    龙隐一时间有些好笑:“又怎么了,祖宗?”

    “……你先出去!”凤清韵咬牙切齿道。

    龙隐闻言挑了挑眉,似乎还想谈点什么条件,可就在此刻,插在地面上的麟霜剑再一次发出了微妙的铮然声。

    两人闻言同时扭头看向那把剑。

    却见剑身之上异光乍现,隐约间竟浮现了一座城镇的模样,但很快便一闪而过,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怎么回事?”龙隐微微蹙眉,轻轻拍了拍怀中人,“你师尊显灵了?”

    凤清韵一把将他的手从身后扔开,蹙眉起身,琥珀结界中,铺天盖地的挂着蔷薇花的藤蔓在微光中靠近他,而后缓缓变化。

    等他赤着脚走到麟霜剑前时,那些藤蔓已经尽数消失,而凤清韵身上也多了一件青绿色的衣袍。

    那抹青绿既不过度鲜亮,又不像普通布料那么黯淡,反而通体透着一股如翡翠般的通透,越发衬得凤清韵肌肤如雪,青丝如瀑起来。

    这还是龙隐两世加起来第一次见凤清韵穿绿色调的衣服,原本龙隐该为此感到无边的惊艳。

    可他前一秒才见过这个衣冠楚楚的美人赤裸的模样,下一秒便看到如此模样,香艳与端庄混杂在一起,就像圣洁与欲色相互转化一般,想让人不想多都难。

    凤清韵好似对身后人的目光一无所知,他就那么赤着脚走到剑前,一言不发地拔起麟霜剑,闭眼感受了片刻剑身间微妙的震颤后,睁眼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通过麟霜剑感受到了一丝师尊的气息。”

    这下子就是当真闹鬼了,龙隐蹙眉:“具体在哪?”

    “就在魔界。”凤清韵言罢抬手一剑划开天幕,金色的琥珀结界瞬间开了条口子,“但具体在哪,恐怕要劳烦陛下派人去探查一番了。”

    他现在颇有种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做派。

    有事了便喊陛下,也不知道话里几分求人办事的真诚,又有几分是故意讥讽。

    毕竟他在床上被逼急了连“哥哥”“相公”之类的都能喊的出口,不带敬意的陛下自然是张嘴就来。

    龙隐眉心一跳,不过倒不是因为称呼,而是因为眼下的另一件事:“凤宫主,求人办事之前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你是衣冠楚楚了,你男人可还裸着呢——”

    凤清韵脸一热,扭头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自己手指上的储物戒丢在了他脸上:“……五天了,便宜也该占够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起来干活!”

    单他这幅颐指气使的态度,恐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契主。

    不过凤清韵原本以为龙隐会借此机会再说点什么话占占便宜,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龙隐闻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戴上戒指后抬手一挥便换好衣服了,撂下一句“等着”之后,转身便出了寝殿。

    凤清韵见状心下没由来地一跳,明明哪里都没有问题,但他隐约之间就是感受到了一丝说不清楚的不对劲。

    ……是哪不对劲呢?

    他略显迟疑地坐在床榻上,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但内息倒是逐渐平复了下来。

    只不过这一次内景的情况,不再似先前凤清韵从梦中醒来时那般,丰沛到好似要爆炸一样了,此刻他的内景呈现出一种几乎浑然一体的宁静,几乎达到了化臻的境界。

    意识到眼下这股状态到底是怎么来的后,凤清韵蓦然耳根发热地清了清嗓子,转头叫来了月锦书:“……劳烦月姑娘帮我再去书房查点东西。”

    言罢他便把要查的内容依次罗列了出来。

    月锦书闻言也没问他们俩这么多天不出来到底是在寝殿干什么,应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去了书房。

    于是寝殿内暂时便只剩下了凤清韵一个人。

    凤清韵于是蹙眉陷入了思索,开始梳理起了这段时间得到的消息。

    就上次香丘之行所得到的信息而言,妖主所知道的事恐怕并不全面,至少她并未提及上古之战中有仙人降世的事情,但这一细节和她所言之间也并不矛盾。

    或许那个声称“此方小世界已成气候,断不可留”的人便是降世的仙人之一。

    而在玄武遗迹中,玄武和其中一个仙人同归于尽后,剩下两个仙人并没有为他们同伴的死亡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悲悯,反而立刻惊疑不定地寻找起了什么。

    如今看起来,很有可能他们三人本就不是同伴,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恰好一起下界而已,这和妖主所言,上古之战是有人为了抢夺什么而引发的言论不谋而合了。

    可……抢夺什么呢?

    这样一个连飞升都不能的小世界,有什么宝物是值得仙人顶着兵解的风险也要下来抢夺的呢?

    还有那个奇怪的黑衣剑修,到底是谁?为何自己会对他感到那么熟悉?

    以及,为什么会在眼下这个档口,在魔界感受到师尊的气息……

    无数谜团惹得凤清韵心乱如麻,他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思绪,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这几日内被弄乱的头发。

    当凤清韵摸到那把蔷薇玉簪下意识往头上戴时,一抬眸却直直地撞上了寝殿的镜子,整个人蓦然一愣。

    随即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变得通红起来。

    “——殿下?”月锦书此刻刚好拿着他要的玉简进来,见状有些疑惑地小声问道,“您怎么了?”

    凤清韵蓦然回神,强行压下脑海中那些胡乱的思绪道:“无事,有眉目吗?”

    “您猜的果然不错。”月锦书连忙正色道,“目前已知的上古遗迹一共有一百余处,明面上看这些遗迹在各界均有分布,可……除去那些没有任何遗骸的,以及有关天狐一族的遗迹外,剩下那些牵扯到四象的遗迹,竟有一半都落在了魔界。”

    凤清韵呼吸一滞道:“具体一点呢?”

    “朱雀遗迹是个特例,它落在了三界的交接处,而剩下的白虎、玄武遗迹均在魔界。”月锦书道,“青龙遗迹下落不明,至于传说中的麒麟遗迹,目前也并无消息。所以四象的遗迹,确实有一半出现在了魔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月锦书话音刚落,龙隐便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陛下。”她连忙起身行了礼,刚想把方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龙隐却抬了抬手表示自己听过了。

    仅是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动作,月锦书却毫无理由地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她一愣,下意识看向龙隐,却并未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而当龙隐坐在凤清韵身旁一开口,那点违和一下子便消失殆尽了,他端起那碗汤道:“来,清韵——”

    他一开口,凤清韵便下意识警觉地看向他。

    双修之时凤清韵因为各种不方便言说的原因,脑子不大管用,但他依旧能感受到龙隐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说不出来这种微妙到底从何而来,只是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荒唐的事过后,原本凤清韵以为龙隐的恶劣会蔓延到现实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龙隐并无此般意思,反而笑着盛了口汤递到他嘴边。

    ——但这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

    凤清韵依旧清楚地记得这人仗着血契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桩桩件件加起来简直就是罄竹难书。

    以至于凤清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整整三秒后,才低头喝了那口汤。

    那汤确实鲜香美味,也不知道这么短时间内龙隐是从哪搞来的这汤,喝起来倒像是什么胶状的肉类熬煮而成的。

    殿内一时间安静异常,眼见着两人之间的气氛黏糊得又要拉丝了,尽到自己本职的月锦书连忙行了礼退下了。

    凤清韵把那口略显粘稠的汤吞下去后才道:“回来得这么快,你得到消息了?”

    “那是自然。方才你让人查的思路是对的,眼下又有个小魔域有了新的上古遗迹的迹象,不过离这遗迹真正出现应该还有一定时间,先去黄泉界再去小魔域肯定来得及。”龙隐舀了勺汤递到他嘴边,“不过你若当真感受到了剑尊的气息,恐怕得做好心理准备。”

    上古遗迹,说白了就是个巨大的坟场。

    若剑尊的气息当真是从遗迹中流露出来,那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知道。”凤清韵低声道,而后瞟了一眼龙隐递到他嘴边的汤,正准备喝,可入嘴之间黏腻的口感不知让他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间轻轻偏头:“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

    “又怎么了?”龙隐尝了一口他刚刚没喝完的那口汤,“没什么怪味啊?”

    “……味道是不错,但有点腻。”凤清韵胡乱应付了一下,“你喝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有些不经意的闪烁,龙隐看了他三秒后当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哦,凤宫主是嫌弃这汤又稠又黏,感觉像是——”

    “……你给我闭嘴!”

    龙隐笑着又送了一勺汤到他嘴边:“这可是极北龙鱼炖的汤,据说喝了对你们灵植结果有好处——”

    “你才要结果!”凤清韵闻言面色骤红,恼羞成怒道,“你自己喝了结果去吧,滚开……唔——”

    “好了逗你的。”龙隐这次终于正色了几分道,“你体内一时间摄入的魔息太多,双修之法也不一定能全部转化,留在体内恐怕对你修行不好,喝点这汤能加快转化,乖,听话。”

    凤清韵闻言微微蹙眉地看了那汤良久,最终才不情不愿地垂眸又喝了几口。

    不过眼看着那什么龙鱼汤即将见底,凤清韵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蓦然移开脸,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道:“不对,此事不宜再等下去。”

    龙隐动作一顿:“怎么?”

    “慕寒阳现在遭受反噬,境界恐怕已从渡劫跌落,而不久后紧跟着便是仙宫天门大典,他势必要赶在仙门大典之前寻找到恢复实力的办法。”凤清韵冷着神色道,“若那处小魔域的遗迹中当真有师尊的遗物……必不能让他抢了去,黄泉界之行恐怕还要往后放几分。”

    龙隐忖度了片刻后便点头道:“确实,那既然去黄泉界之事已经拖了这么长的时间,眼下也不差这几日。不如未雨绸缪,带你喝完这碗汤,我们即刻便启程去那小魔域。”

    凤清韵闻言刚准备表达赞同,龙隐却紧跟着话锋一转道:“不过就算去得早,你也防不住他,此行说不定还是会撞上你那好师兄。”

    龙隐说着说着还把自己说得意了,勾了勾凤清韵的下巴道:“若当真碰上他,凤宫主打算如何介绍本座?”

    凤清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男宠!”

    “男宠也行,总归有名分。”龙隐倒是一点也不挑,反而略显得意道,“比你那中看不中用的师兄强多了。”

    方才还恼羞成怒的凤清韵闻言却一顿,他抬眸看了龙隐三秒后,突然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道:“……你不用总是把自己和他比。”

    龙隐闻言一怔。

    说到这里,曾经面对慕寒阳时无比直白的凤清韵,竟忍不住抿了抿唇,最终才轻声道:“……在我心里,你和他是不一样的。”

    ——曾经是我遇人不淑,他从来都不配当你的竞争者。

    龙隐听懂之后忍不住一怔,回神后蓦然笑了一下,那还是凤清韵两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

    “凤宫主要是这么说,”龙隐说着将手里的最后一勺汤递到凤清韵嘴边,“本座到时候恐怕便要恃宠而骄了。”

    凤清韵闻言竟然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抿嘴看了他一眼后,低头喝完了最后那口汤。

    那架势简直就像是默许,龙隐见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才终于放下空碗。

    而凤清韵则是舔了舔嘴角,拿出信纸想给白若琳写点什么,但他正准备下笔时,旁边的人似乎因为方才那句话有些得意忘形,冷不丁问了一个略显突兀的话:“既然在凤宫主心里,本座和那姓慕的不可同日而语,那倘若有一日,本座如你所说当真恢复记忆,此世的龙神和前世的魔尊都站在你面前,你选哪一个?”

    这话说得就自相矛盾,既然恢复了记忆便说明他前世今生本就是一个人,自然不存在什么两个魔尊同时站在凤清韵面前的事。

    更何况对于凤清韵来说,就算两个真站在他面前,他也只会两个都选。

    但血契是血契,又不是箴言咒。

    再加上龙隐前科实在太多了,凤清韵实在是被他折腾得头大,眼下只当他老毛病复发,为了哄他,随口便道:“自然是这一世的。”

    龙隐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竟哽了一下后道:“……为什么?”

    “不是你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我又没和前世的你双修过。”凤清韵随口用他的说辞应付他,“而且虽然都是几万岁的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重活一世之后,没了前世记忆的你更轻松一些……我希望你活得没那么沉重,也不要那么厚重。”

    这话倒不是全然编出来哄人的话,凤清韵到底还是个实诚人,哪怕是哄人也要有理有据。

    实际上他确实感觉前世的龙隐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但至少这一世前尘尽忘的他,多少能暂时轻松一些。

    可龙隐闻言,不知道从此话中品出了什么言外之意,神色一时间有些晦暗不明,半晌才微妙道:“……前世的本座在你眼中,年纪很大吗?”

    凤清韵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人能从那句话中解读出这种结果,短暂的愕然后一时间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但他眼下确实是急着写信,被龙隐闹得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扭头看了那人三秒后,无可奈何地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嘴角:“……之前念念不忘算我的错行不行?前世之事能不能让它暂时过去?我又没见过他几面,你总那么耿耿于怀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看着龙隐越发阴云密布的脸,安静了三秒后,他耳根发热,清了清嗓子后带着些许不自然说出了一句半违心的话:“……我只心悦于这一世的你,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鼓足勇气说出的假话中,却藏着他的一半的真心。

    ——我心悦你,是真的;只心悦于这一世的你,是假的。

    而另一半的真心自然是——无论前世今生,你都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心上人。

    可此话一出,起的效果却完全和凤清韵想的南辕北辙。

    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和前世不是一个人的龙隐,眼下脸色一下子黑成了锅底,一时间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喜剧色彩。

    第35章 心魔

    对于龙隐蓦然沉下去的脸色, 凤清韵暂时一无所知。

    他低着头沉浸在书信中,思考着该如何组织语言。

    毕竟他一方面要让白若琳保证她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又要考虑到, 钟御兰是他们三人共同的师尊,若当真有关于剑尊的消息, 实不该瞒着白若琳。

    不过这丫头若是真得知此事,恐怕说什么也要过来,在该不该让她犯险这个问题上, 凤清韵一时间陷入了两难。

    于是他就这么忖度着书信间的用词, 空留龙隐一人沉着脸色生闷气。

    凤清韵好不容易写完信,一抬眸却直直撞进龙隐的目光中,不知为何,那眼神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让他心下猛地一跳。

    在大部分时候,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凡间,其实都有不能盯着一个人的眼睛常看的礼节。

    龙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面上立刻多云转晴, 凑上前笑道:“看什么呢,玉娘?”

    明明什么亲密之事都做了, 凤清韵闻言却蓦然红了脸, 慌不择路地推开他的脸道:“……起开, 该走了。”

    几日的荒唐似乎只是黄粱一梦, 说是起了效的新血契,在凤清韵身上似乎也没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从表面上看也和之前并无差别, 只不过故作正经骗得了别人, 而那些不经意间撞上的眼神,亦或者不小心碰到手指时激起的涟漪, 却骗不了自己。

    到底有没有差别也只有他们两人清楚了。

    待凤清韵将那封信递送给白若琳后,两人便从魔宫再次启程了。

    出发后没有多久,两人便到达了那处据说是有上古遗迹痕迹的小魔域。

    但说是魔域,走进那座城池时,凤清韵却难得感受到了一丝惊讶——此城内的风貌堪称整个魔界的一股清流,一眼望过去和正道的城镇都没什么差别。

    甚至比起玄武遗迹坐落的那个掺杂着血气的小魔域,眼下这方干净无比的城池,反而更像是真正的魔界贸易之都。

    然而在如此光鲜亮丽的表面下,此座小魔域却有一个诡异的外号——魔镜之都。

    龙隐对此解释道,传言此城的魔皇是镜魔出身,所以这地方才有这种诡异的称号。

    凤清韵现在一听到镜子就头皮发麻,脑海中不断浮现一些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旖旎画面。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被人按在镜子前诱哄出的孟浪言语,此刻不知从记忆的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像羽毛般扫过他的心头。

    龙隐一副道貌岸然,好似没看出凤清韵在想什么的模样,继续为他介绍道,除了在魔界响当当的镜都称号外,此小魔域还有一处在四海八荒都更广为流传的名字——心魔之城。

    这称号确实足够响亮,连经年不出仙宫的凤清韵对此都有所耳闻。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有些异样道:“……这里就是心魔城?”

    他还以为传言中葬送了无数正道修士的心魔城,会是个魔气森然的地方。

    这倒也不怪凤清韵有如此想法。

    在上古时便有斩却三尸方能成仙的说法,然而随着岁月更迭,又伴随着上古大战,时间推移至今后,三尸到底为哪三尸,又该用何种方法才能斩去,如此种种早已失了传承。

    于是便有修真者望文生义,直接粗暴地将心魔与三尸划为等号。

    又有人听说魔界镜都有直接将心魔引出体外化为实体的法子,于是无数走火入魔之人便纷纷来此寻找斩去心魔的办法。

    他们似乎认为斩三尸是一种写实的描写,只需要把心中的妄念化为实质,而后一剑斩去,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抛却前尘,证得大道。

    一些正道修士将此种修行之法奉若圭臬,会直接把此地当做是修心之所,但最终在此因为各种原因尸骨无存的人也并不在少数。

    久而久之,此地也算开辟了一个特殊的“斩三尸”行业,也因此有了心魔城的称号。

    而且为心魔而来的也不止正道中人,有不少魔修也信了此种传言。

    于是城内便出现了难得的一幕——正魔两道的修士有了相同的目的,城中不乏堂而皇之进城的正道修士,魔修竟也对他们熟视无睹,此地竟成了罕见的,正魔两道能勉强和平共处的地方。

    不过相安无事描绘的是往日的镜都,而非今日的镜都。

    传言镜都的任何一面镜子,都有可能映出修士的心魔,但到底能不能映出,还看修心者斩三尸的决心,以及和镜子之间的机缘。

    故而整个镜都的城镇内,随处可见卖镜子的修士,其中还掺杂点别的修心之物,气氛和谐得就像是凡间的集市,可这股和谐在今天却被打破了。

    看到前仙宫之主凤清韵和魔尊龙隐居然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后,不少正道修士跟见了鬼一样,震惊地看向这边。

    他们当然认识凤清韵,更认识龙隐,也知道仙宫之内发生的那件震惊四海的事情。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两人,还是气氛如此亲昵的两人。

    ——麟霜剑尊凤清韵和他那个奸夫之间的气氛竟能如此融洽,难不成传言中……寒阳剑尊因修行功法过寒而房事不行的事是真的?

    凤清韵完全不知道自己开一次花对慕寒阳的名声到底造成了多大的负面影响,不过就算知道,他恐怕也懒得在意。

    他自动忽略周围那些正道修士惊愕的神识与目光,扭头打量着周围正常无比,正常到都不像是魔界的城貌,心下忍不住感叹正魔两道居然会因为心魔这种莫须有的事而达成表面的和谐。

    而龙隐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毫无征兆地传声道:“那些看你的修士,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栩栩如生?”

    栩栩如生这词用得实在诡异,凤清韵一愣,紧接着便听那人继续故弄玄虚道:“你猜这些人其中,有多少是逃脱的心魔,又有多少是本人呢?”

    凤清韵一愣,意识到他的话语后不可思议地抬眸。

    “——当心底的妄念足够大时,心魔便会诞生。”龙隐这次没用神识,而是直接在他耳边轻声道,“明知威胁,还是有这么多人对这样一个地方趋之若鹜,你猜这是他们求道之心若渴,还是心魔的驱使呢?”

    此话诡异得让凤清韵毛骨悚然,他几乎下意识放出神识,一一扫过去后却没有在那些旁观的修士身上发现任何异样,倒是那些被他用神识探查的修士登时头皮发麻,一时间人人自危。

    凤清韵蓦然回神,惊疑不定地扭头看向龙隐。

    龙隐这下终于忍不下去了,忍俊不禁道:“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

    凤清韵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一时间恼羞成怒,正准备发作,却听龙隐继续道:“能取其本身而代之的心魔,执念需要深到足以蒙蔽天地、倒转因果地地步。”

    “而全天下符合此种条件的心魔,本座知道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凤清韵一愣,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忍不住道:“谁?”

    龙隐却故弄玄虚道:“你很快便知道了。”

    凤清韵狐疑地看向他,然而这一次龙隐却难得没有骗他。

    镜都的主殿和魔宫完全是两种风格,和魔宫恨不得从头到脚都彰显尊贵不同,镜都的主殿仿佛是一座完全用镜子打造的宫殿,阳光洒下后,一眼望过去好似一座纯白神殿,比仙宫还要神圣几分。

    而此处的城主,那位据说是镜魔出身的魔皇早早等在了那里,他虽站在高台之上,却轻轻低着头,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

    那是个肌肤白皙的英俊男子,给人的整体印象介于“摇摇欲坠”和“深不可测”两者之间。

    可当他抬眸时,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却让人心下生寒。

    ——那不像是一个活人,更像是一个精致而危险的人偶。

    凤清韵一愣,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心魔?!

    心魔之城的城主,居然就是一个心魔,而且他一个心魔竟然能修成魔皇?!

    凤清韵心下惊疑不定,面上却冷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那早早候在那里的魔皇低声道:“在下明镜台,陛下与殿下远道而来下榻此处,吾等深感蓬荜生辉。”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注1)

    ……一个魔修怎么会取这种与佛家牵扯不休的名字?

    而龙隐毫无异样,连他的恭维话也没接,直截了当道:“你先前传来的消息过于简陋,眼下关于遗迹还有什么其他消息?”

    “……他临睡去之前,我央他用本体照出了整个小魔域未来的全貌。”明镜台没有说“他”是谁,只是垂眸道,“他本体之中映照出的城貌和眼下截然不同,恐怕那便是遗迹出现后,覆盖在城上的模样。”

    凤清韵眉心一跳:“截然不同是什么意思?”

    明镜台低声道:“他本体中映照而出的,是一座村庄。”

    两人闻言一愣,龙隐挑了挑眉:“村庄?具体什么样的村庄?”

    明镜台却摇了摇头:“他太虚弱了,动用一次本体便耗费了他的所有精力,所以很快就睡去了,剩下的事我也不清楚,具体细节恐怕要等他醒来才能知道。”

    龙隐闻言思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道:“遗迹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显现,在此之前不急这一时,等他苏醒再带他来见本座。”

    “……是。”明镜台似乎有些担心龙隐硬要让那个“他”立刻来拜见,听了这话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凤清韵见状心下泛起了微妙的异样,一时分不清这个心魔是在关心那人的健康,还是在害怕那人与外界接触。

    ……亦或者两者都有。

    他隐约间猜到了心魔和那个“他”之间的关系,不过外人之事,和他似乎没有太大关系。

    此次的遗迹到底如何,也只能等那人醒来,亦或者遗迹当真出现才能知道。

    眼下凤清韵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

    镜宫似乎致力于把魔宫的无人化做到极致,偌大一个镜宫内除了魔皇竟空无一人,故而魔尊与剑尊亲临,便只能由魔皇承担起侍者的身份,亲自将他们带到一处崭新且洁白的宫殿。

    明镜台侧身站在殿门口道:“小地方简陋,还请陛下与殿下海涵,有事直接唤我便好。”

    凤清韵和声道了句谢,龙隐挥了挥手后,明镜台,或者说心魔便离开了。

    凤清韵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宫殿,其实这宫殿完全称不上简陋,甚至和外面到处都是镜子的情况相比,这里简直称得上正常,仅有一面大到惊人的落地镜摆在床边靠窗的地方。

    两人一进殿门,他们的身影便被那面镜子完全映了出来。

    不知道是方才那位魔皇镜魔与心魔纠缠不清的身份导致的,还是龙隐一开始故意唬他的话在作祟,凤清韵和镜中的自己对上眼神后,心下猛地一跳,泛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毛骨悚然感。

    于是他立刻收回视线,忍不住向龙隐小声质问道:“你不是说那魔皇本为镜魔吗?怎么又成了心魔?又打算哄我?”

    “他本体确为镜魔,这怎么能说是哄你呢。心魔本就是依附本体而生的产物,你真以为他有独自存在的本事?”龙隐似乎完全不害怕自己在别人的宫殿中戳别人痛脚会不会被人暗害,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只不过当镜魔在他的本体中映照出自己的心魔时——依凤宫主高见,你觉得他们之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心魔?”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有点哲理的意味。

    凤清韵盯了他三秒,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龙隐忍俊不禁,凑到他面前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嘶——”

    凤清韵面无表情地抬手掐住他的脸颊:“少给我故弄玄虚,那魔皇到底怎么回事?还有照你的意思,心魔不能独自存在?”

    “那是自然,本体如果消亡,心魔也会跟着消失。”龙隐趁势低头亲了他一口,“所以取代是不可能的,那是本座哄你玩的,最多只能——”

    说到这里,龙隐却没在往下说。

    凤清韵喉结微动,接话道:“……囚禁本体然后再越俎代庖。”

    龙隐又低头亲了他一口,笑道:“我家小蔷薇果然聪明。”

    凤清韵闻言欲言又止,根本顾不上龙隐亲他那一口。

    他虽然不像慕寒阳那样总把什么兼济天下济世救民的话挂在嘴边,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道德。

    恰恰相反,他心底一直有一条横在当中的线。

    若真和龙隐所说一样,心魔窃取正位后囚禁本体,魔尊明知此事却不管不顾……好像和魔道的行事风格也完全对的上。

    只不过在一切尚未有真正定论之前,凤清韵依旧下意识地选择相信龙隐:“那位魔皇口中所谓的他……便是真正的城主?”

    龙隐却摇了摇头:“从始至终,这里真正的城主只有你方才看到的那个心魔。”

    镜都魔皇是心魔的事,外界从始至终没有任何风声,而龙隐却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照这么看,他身为魔尊,肯定知道一些外界不知道的事。

    凤清韵不禁升起了一丝好奇:“什么意思?”

    龙隐这下子又不说话了,挑了挑眉看着他。

    那几乎是个心照不宣的暗示,凤清韵咬着下唇看了他三秒,最终无可奈何地凑上前,愤愤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行了,快点说!”

    龙隐笑了一下,凑上去又亲了片刻,只把便宜占够后才好整以暇地退开:“等你明天见到他本体的时候,一切自然就都明白了。”

    凤清韵愣了一下后当即恼羞成怒:“……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凤宫主身为正道人士难道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隐私吗?”难为龙隐居然能把这么假的借口演得这么传神,“连本人都如此讳莫如深的往事,至少也要得到他本人同意后再说吧。”

    凤清韵听到他这幅信誓旦旦信口胡诌的话就气得脑壳子疼,看起来咬牙切齿得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不过权衡利弊后,那一巴掌还是没打下去,最终凤清韵只是冷着神色别开了脸:“那你就憋一辈子吧,最好烂在你肚子里。”

    言罢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要走,龙隐见状终于老实了,连忙凑上前搂着凤清韵的肩膀,忍着笑低声哄道:“是本座错了,别生气别生气。”

    他说着说着话音一转,又想故弄玄虚:“你知道那镜魔的本体在哪里吗?”

    凤清韵冷笑着再次甩开他的手:“我管他在哪。”

    “就在此座城的下面。”龙隐不依不饶地再次攀上他的肩膀道,“所以整个城中的镜子,才都有映照出心魔的作用。”

    “而越靠近镜魔本体的地方,这种作用便越纯净。”

    龙隐实际上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这种会讲不止是在他话中的技巧,也在他故意转换的语气。

    凤清韵被他三两句话带的走了神,一时间也没那么气了。

    龙隐继续循循善诱道:“虽然斩心魔纯属那群人主观臆断,可心魔在此处当真可以具象化,这却是个内省内参的良机。”

    凤清韵听着他的解释眉心一跳,隐约间感觉有些熟悉:“这和狐梦之术——”

    “类似但不同,狐梦之术只是让入梦者看到内心的执念,却做不到区分,更做不到沟通。”对幻境之术恐怕比狐主还懂的魔尊振振有词道,“内省需要的不仅是内窥,更重要的是与己身执念的交流,这便是所谓的自参。”

    “所以——”最终,龙隐总算是图穷匕见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凤宫主要不要试试?”

    ——说了那么多,这人其实就想看他有没有心魔,如果有,心魔又到底是什么。

    “……你说的那么好听。”凤清韵被他骗出经验了,眼下连他半句话都不信,当即冷笑道,“你怎么不先试试?”

    谁料龙隐闻言一哂,搂着他走的那落地镜前,抬手直接按在了镜面上。

    魔息在他指尖一晃而过后,便直接入了镜子。

    凤清韵只是随口一说,万万没想到这人真敢如此,见状心下猛地一跳,生怕这镜子有异,刚想抬手去拦,下一刻,镜子上却蓦然泛出了光泽。

    凤清韵一愣,他原本以为,身为万魔之首,前身修的更是无情道的魔尊,本不应该有任何心魔。

    可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待镜面上那道光逐渐散去后,烟波浩渺的仙宫竟蓦然出现在镜中。

    看清楚其中画面的一瞬间,凤清韵蓦然怔住了。

    龙隐的心魔——竟是凤清韵和慕寒阳大婚的场景。

    凤清韵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可紧跟着又感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合理。

    这个场景凤清韵在前世今生中经历了足足两次,哪怕镜中画面悄无声息,可他也依旧知道,接下来便是钟鸣三声,大典正式开始。

    整个殿内没有丝毫声音,只有那落地的镜子中,无声地播放着那场道侣大典。

    凤清韵眼看着自己身披鲜艳的礼袍,踩在天梯之间一步步拾级而上,那画面实在是太熟悉了,看得他心下泛着说不出的滋味。

    可没等那股滋味逐渐荡开,待他与慕寒阳在天鼎前站定时,画面中却出现了和此世经历截然不同的走向——在龙隐心魔的执念中,凤清韵竟然并没有撕去婚袍,反而当真和慕寒阳一起在天鼎中插上了香。

    镜外的凤清韵愕然地看着自己面上带着无边的喜悦从天梯上下来,那神态之中的欣喜呼之欲出,好似当真如愿以偿一样。

    凤清韵见状一愣,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分明是他前世和慕寒阳大婚的样子!

    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样,凤清韵心下陡然一紧,当即抬眸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人:“你——?”

    那人一言不发,就那么垂眸看向他。

    电光石火间,凤清韵瞬间明白了一切。

    那些微妙的异样、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到底是从何而来。

    ——这人分明就已经想起来前世之事!

    可当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时,凤清韵的嗓子不知为何有些喑哑,一时间竟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无边的酸楚席卷而来,凤清韵抬手死死地拽着龙隐的脖子,过了半晌终于找回来了言语能力,随即他几乎是颤抖着质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龙隐抬手拥着他,难得柔声道:“双修一开始。”

    “所以你又骗我……”凤清韵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又骗我……你个王八蛋!”

    “这怎么能叫骗呢。”龙隐却笑着吻了吻他被怒火衬得格外鲜亮的眼睛,“你又没问这事,本座最多只是知情不报而已。”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凤清韵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这是你第三次骗我了。”

    龙隐闻言挑了挑眉道:“怎么,集够十次凤宫主便打算杀夫证道吗?”

    凤清韵气结,刚想怒火中烧地再骂点什么,整个人却蓦然一僵——他的身后传来了微妙的灵力波动。

    凤清韵愣了足足三秒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而后他宛如一只瓷偶般缓缓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从镜子中跨出来的,和龙隐如出一辙的人。

    原来传言是真的,心魔城的镜子当真有办法映出凝结成实体的心魔。

    ——那便是龙隐因为执念颇深,凝聚成实体的心魔。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凤清韵身后,而后竟抬手搭在了凤清韵的脖子上。

    而凤清韵此刻正靠在龙隐怀里。

    气氛好似凝滞了一般,蓦然安静下来。

    第36章 无情道

    凤清韵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经历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一时间毛骨悚然,后颈一阵发凉。

    先前龙隐总说什么两个人要是一起出现如何如何,但那都是开玩笑, 凤清韵从来没有当真过。

    可眼下当真出现了两个龙隐,这对于凤清韵来说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荒诞的事, 以至于他连回头都不敢了。

    搭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似乎在感受他的脉动,心魔的手指比龙隐本人的手指温度要低一些,可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差别。

    他就像是被两个一模一样的爱人包裹住一样, 惹得他头皮发麻, 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心魔就那么站在两人身后,凤清韵却只觉得荒谬。

    龙隐看着他面色空白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随即抬手勾起凤清韵的下巴道:“怎么,凤宫主不是想见见本座的心魔吗, 眼下这是怎么了?害怕了?”

    他看起来没有丝毫处理心魔的意思, 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斩三尸”的念头。

    凤清韵很想质问你先前修的不是无情道么,而且还是幻境龙神化形的魔尊,怎么会搞出心魔这种东西来?

    然而他不敢开口。

    不知为何……他心头隐约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就是不敢在此刻开口刺激龙隐。

    所以……凤清韵硬着头皮在心中暗骂道,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王八蛋的心魔消失啊?

    “本座的心魔由你而生, ”龙隐似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于是卷着他的头发低声道, “如何消解,恐怕得看凤宫主的了。”

    凤清韵一时间喉咙都是紧的, 蓦然意识到了这人的意思——这分明就是在逼他!

    龙隐的心魔是由凤清韵而生的, 纵然偏执到足以化成实质,可当那人当真将注视落在他身上后, 一切也都会迎刃而解。

    但凤清韵到底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足以化解他的执念?

    表白?亲吻?还是……

    想到这里,凤清韵硬生生截住这一想法,没敢再想下去。

    然而就像是无声地催促一般,心魔按在凤清韵侧颈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随即又用另一只手一言不发地勾起一缕发丝,低头吻在了凤清韵的发梢上。

    被两个人包围的感觉实在是太瘆人了,可凤清韵的本能又告诉他这其实就是一个人,都是龙隐,于是血契发作下,他哪怕大脑再战栗,身体却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意识。

    ……太荒谬了。

    凤清韵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平生第一次陷入两难。

    当心魔的呼吸几乎扫在他的脖颈上时,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毅然决然地吻住了龙隐的嘴唇,睫毛轻颤道:“……我心悦你。”

    龙隐却迟疑了三秒后笑道:“凤宫主心悦的是仅有此生记忆,活得比前世要轻松的那个魔尊吗?那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活了上万年的破龙到底在跟自己吃什么醋啊?!

    凤清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哽了半晌才终于被逼到绝境般地闭了闭眼,而后说出了自己深藏已久的心里话:“和这些没有关系,无论前世今生……”

    他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好似剖白心声比躺在人身下哭更让他感到羞耻。

    但最终,凤清韵还是忍着羞耻道:“无论前世今生,你都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心上人。”

    此话一出,心魔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凤清韵还在担心是不是还不够,难道真要他当着一个和龙隐几乎一模一样的心魔的面,和他再行敦伦之事吗?

    正当凤清韵被自己的想法羞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他却感到肩膀上一空,随即那心魔就像从未来过一样,瞬间消失得悄无声息。

    于是整个屋内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唯余凤清韵刚刚说过的话悄然落地。

    想到自己方才被逼出的心底话,凤清韵一下子感到面上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热意,滚烫得好似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烧起来一样。

    可除此之外,当他稍稍从那股热烈到平生罕见的情绪中勉强抽离一丝时,却又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情愫。

    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眼下站在他面前的,是恢复前世记忆的龙隐,是……前世为天下人而死的魔尊,更是此生为了他,流尽鲜血也在所不惜的龙隐。

    凤清韵这时才明白,原来百感交集之下,人是会丧失言语能力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艰涩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龙隐似是一眼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于是也和他一样不言语,只是攥着他的手将他拉到床边坐下。

    凤清韵就那么怔愣得,像个刚生出魂魄,尚未适应天地的人偶一样跟他走过去坐下。

    而后他便眼睁睁看着那人低头凑到他面前。

    龙隐的动作很慢,他下意识低头想躲,却又并非出于本心真的要躲,最终当然是没有躲开。

    两人之间的距离缓缓缩小,直至唇齿相贴时,依旧没有人说话。

    殿内渐渐响起微妙的水声,唇舌交融的感觉像是直抵灵魂深处一样让人战栗。

    直至分开时,凤清韵还是没能彻底回神。

    龙隐并未退去多远,他就那么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凤清韵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被人掐着下巴亲了一口后,才终于按着那人的肩膀,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是你骗我的第四次了。”

    龙隐闻言哑然失笑:“我又怎么了?心魔的事也算我头上?”

    凤清韵抿了抿唇不答,龙隐见他不说话,凑上来便要继续亲,凤清韵抬手按在他的脸上蓦然将他推开。

    “不算骗?”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你早就知道心魔会出现吧?而且你分明自己就能让那心魔消散吧!”

    “怎么能叫消散呢。”龙隐却开始了他颠倒黑白的表演,“心魔又不是什么实体,所以本座先前才说斩了它并无作用。”

    “他只是借此镜化形短暂存在了那么一会儿,连修为都没有,怎么对人构成威胁?”说到这里,他压着凤清韵低声笑道,“那充其量是个可以沟通的化身而已,怎么就把我们凤宫主吓得连压箱底的真心话都说了?”

    凤清韵一时间恼羞成怒,当即道:“……既然唯一的作用就是沟通后修心正本,那你倒是和他沟通啊?!”

    龙隐耸了耸肩道:“比起本座,他应该更想和你沟通,就是不知道凤宫主能不能扛得住我们一起跟你‘沟通’了。”

    凤清韵愣了一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恼羞成怒,一把企图将他推开。

    可这人本就比他高,身形也比他宽一些,凤清韵看似怒火中烧,手上却根本没动用真气,一时间竟然推不动这个像座山一样的王八蛋。

    于是他索性变换了动作,拽着这人的衣襟往面前一扯,寒声质问起了更重要的事:“你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前世之事应该也清楚,你所谓的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这个——”龙隐被他扯在面前,故意拖长语调顿了一下后却道,“本座不知道。”

    凤清韵几乎被他气出了匪夷所思的感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不知道?”

    “本座的记忆恢复得并不全,至少就目前来看……只有你存在时的记忆才是全面的。”龙隐道,“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此世隔了这么久,却直到双修时我才恢复记忆……或许在前世天崩后,有一部分因果落在了你身上,唯有与你相见,我才能找回属于那部分的我。”

    这话说得实在是感人又漂亮,可凤清韵几乎被他骗出经验来了,闻言警觉而狐疑地看着他,半晌道:“那你到底还记得什么有用的?”

    言罢他又补充警告道:“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不吃这一套。”

    “剑尊大人手下留情——至少据我所知,苏云洲说的话是对的。”龙隐立刻举起双手以证清白,连忙表示自己还是有点作用的,“此方世界确实是被人为地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而飞升之法恐怕也和脱离此等桎梏有关,但具体如何我确实暂时尚未想起来。”

    凤清韵闻言微微蹙眉,半晌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但紧跟着便抛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那重生之事呢?你怎么解释你前世故弄玄虚,一副早就知道我们会重生的样子?”

    龙隐道:“并非我们,而是你——”

    他顿了一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你听没听说过那个传言?”

    凤清韵一愣:“什么传言。”

    “——关于上古之时无情道的传言。”

    凤清韵愣了一下后倒当真想起来一则传言——传说上古时有一修无情道的修士,杀妻证道后又为了巩固道心于是杀了全家和来做客的朋友,因此一路修行顺风顺水,堪称一时奇才,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飞升,于是纷纷避其锋芒。

    可最终那人在飞升的雷劫消散后,一切流程都走完,马上就要飞升之时,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最终不知为何竟然拔剑自刎。

    而后一众被他杀死的亲友妻子竟然诡异地全部从黄泉而出,踏着他的尸体飞升而去了。

    这故事听着似乎十分离奇,但细细品来,这几乎符合寓言故事的一切特点,多少有点编出来吓唬人的意味了。

    无情道并非善道,前期就能越级压着高阶修士打,能侥幸不被心魔所扰修到后期的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若是这种道再搭配上剑修或者魔修这种高危职业,简直就是修真界噩梦。

    所以有人故意写下此等骇人听闻的修真界寓言小故事,而后再口口相传下来防止后来者修无情道,如此想来倒是很有可能。

    而类似劝人不要修魔的寓言小故事也有很多,比如说上古时期魔道的尸祖传言就是因为尸气太重,飞升时雷劫未致,黄泉水却被吸引而来,最终尸祖被黄泉水裹挟着卷到了黄泉界,被迫投入轮回。

    那时候司掌轮回的还不是阎罗王,而是尚未死去的天道。

    所以这个小故事的意思是就算是——修魔作孽太多的,会被天道强行赶去轮回,今生所有修行全部付之东流。

    以此警告人不要修魔,哪怕修了也不要做恶事。

    可上古传说中,动不动就喜欢夷人三族的魔祖也活得好好的,最终还飞升。

    所以这种一听就是有目的编出来的小故事,大部分人听了都不会当真。

    凤清韵自然也没当真,故而根本没把重生之事和无情道联系起来,更没认真想过,一个修无情道的人若是决心要献祭,事后到底会导致什么。

    可眼下龙隐那句话一出,他心下便猛地一跳,随即难以控制地浮现了一个想法——如果传言说的是真的呢?

    而且他紧跟着又想起了前世龙隐说过的另一句话——“大道无情,天衍四九。”

    对啊,大道三千,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情道本就三千大道中最接近天道的道,万年来一旦修成,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

    这样的道……为何万年来少有能修成呢?是当真与杀妻或弑亲的入道限制有关,还是与最终飞升时那种诡异的,突然跪地自刎的情况有关呢?

    “无情道不存在破后而立之说。”龙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开口解释道,“所以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杀了老婆孩子方能入道的说法,那都是前人根据之前修无情道的传言,总结出来的。”

    龙隐顿了一下后意味不明道:“飞升之前若能斩去凡尘,一样可以升仙。”

    他此话说得微妙,可凤清韵却一下子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你——”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干涩,顿了一下才道:“那时道心并未破损,若当真杀了我……便可证道飞升?”

    龙隐闻言摇了摇头,异常认真道:“我从未想过要用你的命来证我的道。”

    ——可他却没有否认剩下的内容。

    凤清韵的胸口一下子像是堵住了一样。

    龙隐或许当真可以飞升,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甚至不需要出手,若天下人包括凤清韵真的在天崩面前死绝,而他却依旧能做到面不改色,或许真的可以突破天地界限,成为天道死后第一个飞升之人。

    毕竟天崩之后,天地被毁,说不定此方世界不能飞升的桎梏也会跟着解除了。

    哪怕不行,对于龙隐来说也总有一线生机,总好过白白赴死,去为别人求什么重生后飞升,既虚无又缥缈的希望。

    可龙隐最终却放弃了,不但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飞升之机,也放弃了对他来说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最终他和传说中自刎的那个无情道修士一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将飞升与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了所爱之人。

    可对于凤清韵来说,龙隐和那人是不一样的。

    他并没有被他杀死以证道,那人自然也不欠他什么,更没有牺牲为他谋求重生之法的道理。

    可这人就是这么做了。

    凤清韵于是忍不住艰涩道:“……那你的无情道心,是什么时候破的?”

    龙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半晌道:“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哪句话?

    疑问几乎脱口而出,可临到嘴边时,凤清韵蓦然又顿住了。

    ——“我后悔了。”

    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却炸得他脑海轰鸣。

    原来龙隐的无情道,不是在幻境中破的。

    毕竟在幻境之中,龙神心甘情愿地与祂的祭品一起赴死后,得知祂的新娘本就只是来幻境中历练一番,自始至终都没有认出他的龙,最终祂也只能把那些妄念埋葬于地下。

    而他的无情道,也不是在凤清韵道侣大典上破的。

    毕竟魔尊曾经以为他的心上人再大典上笑得那么开心,从此以后会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他也以为,自己就那么看着也好,他当真能放下。

    可临到最终时,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大道,却仅仅因为那人的一句话而尽碎。

    龙隐的无情道,是在凤清韵说出那句“我后悔了”时所破的。

    ——原来他以为会平安喜乐,终赴大道的人,数百年来过得并不好。

    原来自作主张的放手从来都不是什么高尚的行径。

    到头来,后悔的又岂止凤清韵一人;兜兜转转,一切或许都是阴差阳错。

    凤清韵蓦然间哽住了,心下骤然泛起了无边的酸楚,一下子像是要淹没了他一般,使得他半晌没有吭声。

    ——龙神为他的祭品而死,祂的“新娘”因此超脱幻境,在现世获得了新生。

    ——魔尊为他的心上人而死,他死后天地倒流,斗转星移,他的心上人于是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道侣大典上。

    原来冥冥之中,命运好似早已注定。

    凤清韵久久不能回神,过了半晌后才似梦呓一样,从灵魂深处掏出了一声轻轻的质问:“……你早就知道,无情道飞升时若是自刎,便能换来重生之机吗?”

    龙隐却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早知的,而且此事的本来面目也并非如此。”

    他故弄玄虚地问道:“你猜无情道为何千万年间少有飞升?”

    然而凤清韵此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空壳,等待着情绪的注入,于是根本没心思搭理他,只是摇头。

    于是龙隐只能自问自答道:“因为无情道的最后一劫,便是在飞升之前。”

    按照他的说法,所有能够走到最后的无情道人,都会在飞升近在咫尺时,因为一线从始至终埋藏在他心底的事,而蓦然道心破碎。

    于是冰封成千上万年的情绪会在一瞬间回炉,所谓的无情道祖、无情剑尊乃至无情妖皇,在这一刻会瞬间变成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那是道留下的最终考验。

    那些你以为的,不曾悔恨的过去会在这一刻历历在目地一件件上演。

    ——你不曾后悔吗?

    给你一个机会,曾经被你所杀的妻子儿女、父母亲朋,都能重生,一切都能重来,为时未晚。

    那是天道近在咫尺的低语。

    ——你真的不曾后悔吗?

    迈过去,便是飞升的康庄大道,可飞升当真那么重要吗?若是退一步呢?退一步你若愿意身死道消,所有为你而死之人皆能向死而生。

    ——抛却自身执念,最终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这怎么不算一种大道无情呢?

    或许这才是无情道的本质,毕竟虽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天地无心,自然也视天地为草木,日月为萤火。

    而无情道的悖论在此刻便彰显出来了,天生寡情之人,很难迈入无情道的门槛,只有经历过真情大爱后依旧能不顾一切的人,才有可能修成此道。

    于是无数修士因此卡在了飞升前这一步,毕竟死在他们剑下刀下的,都是他们切切实实真爱过的人。

    当真让他们历尽千帆却道心尽碎地再选一次时,没有多少人能坚定道心。

    毕竟那道心说来并非是被天道强行破碎,而是因他们心中的执念而碎。

    心有所执,便证不得正果,自然也无法飞升。

    可哪怕是在这种状况下,依旧有人能顶受住天道的蛊惑而迈过去,故而无情道中自然有能成大道者,这种人哪怕失去一切,失去道心,哪怕是暂时变为凡人,也终究能迈过去心头的坎。

    区区妻女亲朋而已,不过是成仙路上的绊脚石,既然杀得了一次,便杀得了第二次。

    照这么看,目前天下最适合练成此道的人,凤清韵心下蓦然浮现了一个无比熟悉而憎恶的名字。

    而魔尊龙隐并非这种人,或者说,他完全就是这种人的相反面,甚至可以说是无情道中标准的失败者。

    他甚至做不到斩杀心上人,只是听到他那从始至终不知道他心意的心上人,在天崩地裂前轻声说了句“后悔”二字,他于幻境中所历练的上万年的无情道心,居然就那么破了。

    当真是荒谬到了极致。

    “……所以说什么天道之下第一人,”凤清韵死死地搂着龙隐的脖子,语气却透着和话语内容间完全不搭的艰涩,“这点历练都过不去……你那些侍者们说得确实对,不如赶紧把魔尊的位置让出来。”

    他分明说得是狠话,可说到这里时,那股故作镇定的样子已经因为话中的颤抖而暴露无遗了。

    “魔尊之位让出来本座倒是无所谓,但让出来之后呢?”龙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抵着他的鼻尖笑道,“当真让本座入赘仙宫吗?凤宫主愿意吗?”

    凤清韵闻言却蓦然闭了闭眼,终于再遏制不住地落下了一滴泪。

    他在天崩面前时没有哭,发现血契,发现原来从始至终的一切都是骗局时没有哭。

    可原来他已经为龙隐哭了这么多次。

    “你怎么能……”凤清韵终于控制不住,连表面的理智都维持不住了,他几乎是咬着牙竭力让自己不要泣不成声,可事与愿违,最终只能破罐子破摔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拿飞升之事……拿道心之事开玩笑?!你就没想过一切可能根本没用吗?!”

    ——你就没想过哪怕有用,你也会和传言中的那个人一样灰飞烟灭,最终飞升的只有他的妻子父母吗?

    你就没有哪怕一点……考虑过自己吗?

    “没有。”龙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语气却堪称霸道,“只要本座想干成的事,天道若是尚在也要给我三分面子。”

    “最差的结果也是和传说中那个货色一样兵解,但这又不影响被他砍死的老婆孩子飞升。”

    “不过眼下看来……”龙隐笑着吻了吻凤清韵的嘴角,“本座又没杀妻证道,运气可比他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凤清韵终于拥着他的脖子,忍无可忍地骂道:“你个王八蛋……”

    “对对对,本座是王八蛋。”龙隐似乎已经被他骂的免疫了,甚至还有闲心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可谁让我们小蔷薇就喜欢我这个王八蛋呢?”

    他说的话简直是耍赖,就没有一句是凤清韵爱听的。

    眼见着这人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悔改的意思,甚至压根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凤清韵气结,当即忍无可忍地,环着他的脖子愤然吻了上来。

    他就像是要把远隔两世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一样,整个人几乎挤到了龙隐怀里,一副恨不得把自己揉到那人身体里的架势。

    而亲吻的姿态则是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可最终考虑到若是真放出本体,这疯子魔尊可能会欣然抬手让他啃,到时候凤清韵可能会被气得更狠,于是只能作罢。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浓烈的爱与恨,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而产生如此鲜明的愤怒与爱意。

    原来真正的爱是这种感觉。

    是因为对方的受伤而心疼,是因为对方奋不顾身的献祭而怒火中烧。

    是恨海情天,是柔肠寸断。

    青绿色的衣衫在这场激烈到前所未有的吻中被蹭得凌乱,露出了一节白皙无比的小臂。

    龙隐任由他堪称发泄地结束这个吻,而后拥着人,抬手轻轻将他的下巴移向另一边。

    凤清韵尚未从那股极端热烈的情绪中回神,便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张纯净无瑕的镜子,却见那镜中映出他因情绪而在冷昳中透着秾艳的容颜。

    龙隐在他耳边低声道:“本座已经如先前所言试过那面镜子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凤宫主了?”

    ——你的心魔又会是什么呢?

    凤清韵闻言一顿,而后鬼使神差地,抬手按在了那面镜子上。

    第37章 主动

    可凤清韵按上去后, 那镜面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异样。

    凤清韵愣了一下后才想起来方才龙隐似乎输送进去了一丝魔气,于是也像模像样地送进去了一缕灵力。

    还是没有动静。

    凤清韵微微蹙眉, 又不信邪似地送进去了一缕妖气。

    依旧没有动静。

    那镜面安静得就好似先前的一切都是龙隐的自导自演一样。

    龙隐见状微微一顿,随即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 露出了些许了然的神色。

    凤清韵则忍不住狐疑地看向龙隐,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那眼底的意思却无比明显——“刚刚你那心魔是不是你自己用魔息伪造出来的?其实这镜子根本就是面普通的镜子吧?”

    不过这个念头仅升起了片刻便被凤清韵推翻了——刚刚那个心魔身上的气息和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城主身上的气息有微妙的重合, 应该不是龙隐创造出来哄他的。

    想到这里凤清韵忍不住微微蹙眉, 那这面镜子眼下没有反应是因为什么呢?难道它是魔界之物,所以还看人下菜碟,只能感应魔息吗?

    他想遍了一切可能,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流程不对了, 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当真没有心魔。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的心境到底有多么强大。

    龙隐一哂,看到他这幅苦恼而认真的样子后,一时间又有些忍俊不禁。

    他的小宫主内心纯净无瑕到就宛如眼前的明镜。

    那些爱恨与妄念, 俱没能在他的心头留下任何痕迹。

    正如曾经的那块石头一样,哪怕凤清韵倾注了那么久的心血, 满怀期待地浇灌了那么久, 最终石头依旧开不出花时, 他并没有太多的难过与愤恨。

    哪怕是断枝折芽, 他对慕寒阳堪称滔天的恨意,也不足迷了他的心智, 阻挡他的修行。

    而哪怕有再造之恩, 夫妻之实,他对眼前人刻骨铭心的爱意, 也不足以成为他大道之途上的阻碍。

    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纯粹,连凤清韵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纯粹,有多么接近上古所言的“赤子之心”。

    龙隐低头吻了吻他的嘴唇,几乎是带着庆幸小声道:“你不需要有任何心魔,这样就好。”

    ——愿你道途坦荡,前路无忧。

    凤清韵顿了一下后才意识到他的意思。

    ——原来他真的没有偏执到足以生出心魔来的妄念,甚至连映照都映照不出来。

    其实一切回想起来都有迹可循。

    先前凤清韵经历狐梦之术,若不是龙隐进入他的梦境,恐怕便不会有后续的洞房花烛夜。

    当他在正殿内杀完慕寒阳,坐着轿子再见他的龙一眼后,他的执念也便会灰飞烟灭,而后便会直接从梦中醒来。

    意识到自己是因为疼痛而不敢开花后,一切也都好解决了。

    他压根不需要什么人的授粉便能开花,梦中那点放纵,不过是本真状态下的一点点任性而已。

    而眼下,一切终于水落石出。

    哪怕凤清韵刚刚知道了无情道的真相,知道了龙隐宁愿放弃飞升,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也要为他搏一个可能的,令天地都为之动容的真相,他竟然依旧在这张镜子中,什么都映照不出来。

    凤清韵一下子呆住了。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如此无情一个人。

    脑海中一个声音在此刻响起,他和龙隐之间是不对等的……他给出去的情意,和那人给他的完全是不对等的。

    凤清韵垂眸移开视线,心下像是被针扎过一样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一言不发地攥紧拳头,指尖几乎刺进了手心。

    可哪怕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和自己生闷气,龙隐还是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好笑地凑上前,亲了亲那人几乎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开口劝慰道:“你以为有心魔是什么好事吗?本座只见过费尽心思斩心魔的,还没见过有谁因为没有心魔而不高兴的。”

    “多少人来到这地方,一看自己在镜子中照不出东西,瞬间便欣喜若狂起来,毕竟没有心魔可是大道坦途的标志。”

    龙隐说着牵起凤清韵的手,循循善诱道:“更何况他们大多数只是运气不好没碰上有用的镜子罢了,我们凤宫主这是正儿八经心境无瑕,怎么还不高兴了。”

    他说的其实都有道理,可凤清韵闻言半句话也没听进去,依旧沉着脸,蹙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和而淡然的,很少有眼下这种情绪起伏明显的样子。

    这一刻,就像是传言中无情无恨的仙人落入凡尘一般,被红尘万丈施了妆,一时间好看得不可思议。

    龙隐看得心痒,忍不住凑上来又要亲,却被凤清韵蹙着眉侧着头躲过了。

    龙隐一时间好笑又无奈:“凤宫主生自己的气怎么也能迁怒到本座头上,本座实在是冤啊。”

    此话一出,确实正在自己生自己气的凤清韵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脚,于是当即恼羞成怒,扭头拽着龙隐的衣襟便吻了上来。

    如此主动的投怀送抱,龙隐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是勾了勾嘴角,抬手熟门熟路地就要去摸身上人的腰。

    而后他就被怒火中烧的人拍开手,拽着衣襟一把按在了床上。

    凤清韵翻身而上,骑在他胯上抿着唇,一副不渝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干什么?”龙隐故意挑了挑眉,“凤宫主这是要强占良家啊?我可是有老婆——”

    “闭嘴。”凤清韵冷着脸一抬手,指尖剑气闪过,龙隐那尊贵奢华的鎏金腰带便瞬间一命归西了。

    龙隐刚想说什么,呼吸却蓦然一滞。

    只见凤清韵冷着脸,一手持着剑支在他身旁,一手拿下了头上的簪子,一时间青丝如瀑,瞬间扫在了脖颈上。

    而后他一言不发地收了剑,俯身微微向前,挑开布料按在龙隐的腹肌上,垂眸间不像是吸人精气的妖魅了,反倒像是故事里报恩的精怪。

    殿内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过了不知道多久,窸窣声混杂着喘息声逐渐加重。

    只能说青绿色果然是个衬人肤色的颜色,当那抹布料顺着肩头滑下,半挂在臂弯之间时,便衬得那雪白圆润的肩膀像极了玉石。

    正经的衣摆与挂着汗珠的上半身形成的鲜明对比,足够让最克制的圣人也落下神坛。

    龙隐忍得额头青筋暴起,嘴上却不忘占便宜:“我们小蔷薇这是补偿心理发作,但又怒火中烧,所以要拿本座泄愤吗……嘶——”

    “……闭嘴!”

    凤清韵恼羞成怒,耳根发红地抬手捂住他的嘴,喘着气靠在他肩头,腰线完全被遮挡在青色的布料之下。

    龙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三秒后,蓦然伸出舌头舔过他的手心,凤清韵浑身一颤,却硬是忍着那股战栗,死死地按着那人的嘴唇不让他说话。

    可血契又不是言灵咒,它的发作规律和能不能说话没有任何关系。

    比如眼下,龙隐嘴上被人捂住,便直接用神识传话道:“气性别那么大啊小宫主,乖一点,把花放出来让本座亲亲。”

    凤清韵闻声一颤,喘着气咬死不答应,龙隐见状挑了挑眉,蓦然挺了一下腰,凤清韵蓦然呜咽一声,刚刚才哭过的眸底又凝结出了一层水汽。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流露出了些许泣声,被迫放出了挂着无数蔷薇的藤蔓。

    不过那些藤蔓一经放出,凤清韵先前的“负隅顽抗”全部便打了水漂。

    那些藤蔓完全不顾主人的颜面,立刻凑上前贴在了面前人的脸上,亲昵得恨不得把花蕊里的花蜜全部喂给那人,彻彻底底暴露了他的本心。

    龙隐看着凤清韵羞愤欲绝的面色后一下子忍不住笑了。

    在床上笑出声实在是相当煞风景的行为。

    凤清韵忍无可忍地用几朵花盖在了他脸上,企图恼羞成怒的杀人灭口。

    可惜为此他用来堵龙隐嘴的东西从手换成了花蕊。

    如此艳福果然瞬间便让那人闭了嘴。

    “施暴者”在此刻也蓦然安静了下来,凤清韵就那么喘着气,挂着泪珠一言不发地按着身下人的腹肌,像是在苦苦忍耐着什么。

    待那被堵起来的唇舌一点点舔过花蕊上的每一滴花蜜后,蔷薇花终于顶不住了,它颤巍巍地抖了两下,看起来像是反倒被猎物榨干了一样,只能可怜巴巴地移开,整朵花看起来都蔫了。

    龙隐忍不住吻了吻那可怜兮兮的花瓣,又凑上前吻了吻那人渗着泪的眼角,低声哄道:“好了,别生自己气了,你不需要愧疚,也不必愧疚。”

    “你还太小,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本就不是能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东西,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完全的对等。”

    “总有一方会爱得更深一些,”龙隐一边拥住怀中人的腰线,一边轻声哄道,“你又何必强求呢。”

    凤清韵闻言却用那双含水的眸子瞪他:“你很有经验?”

    面对如此另辟蹊径的质问,为了安慰人而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龙隐一下子哑然。

    “没有就别在这里装情圣。”凤清韵咬了咬下唇,似是在忍耐什么,而后近乎倔强地含着水意道,“我偏要强求。”

    他总是这样,爱了便要全身心投入,从来不怕对方接不住而导致自己粉身碎骨。

    若是他发现对方才是爱的更多的那一方,便会因为莫名的心理而恼羞成怒。

    没有人能受得住这种被坚定选择的爱意,哪怕是魔尊也不例外。

    龙隐于是忍无可忍地,一手按着怀中人的脊椎,抬头吻在锁骨上一路往下,另一只手则攥着那朵刚刚被他亲到精疲力竭的花,用凤清韵自己的花蕊蹭过凤清韵身上的一寸寸肌肤。

    凤清韵被他磨得蓦然颤抖起来,挂着泪珠摇摇欲坠,坐也不敢坐下去,腰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雷声大雨点小,忙活半天都不敢全部坐下去。”龙隐攥着他的花瓣嘲笑道,“这就是你偏要强求的决心吗,凤宫主?”

    凤清韵咬着下唇不说话。

    龙隐于是松开他的腰向下,隔着布料按在他的大腿:“还是让本座来教教你,如何才是强求吧。”

    言罢,他掐着凤清韵的大腿蓦然翻身。

    凤清韵小声呜咽,侧脸下意识想去咬被子,却被人掐着下巴强迫转过来,只能微微张着嘴,连舌尖都收不回去。

    下一刻,那人蓦然吻了上来,卷着他的舌尖将他再一次陷入了浪潮之中。

    ……

    第二日一早,整个小魔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凤清韵随手挽了头发,拿出麟霜剑坐在床边,低头打量着剑身。

    可这次任他如何擦拭,麟霜剑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凤清韵蹙眉把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刚挽好的头发被剑风带的又落下了几缕。

    那几缕发丝配上他穿得服服帖帖的衣服,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就好似哪怕深墙厚篱也遮不住被露水滋润过的满园春色一样。

    龙隐看到这一幕,实在没忍住手欠,走上前接过凤清韵手中的麟霜剑,用剑柄挑起那人的下巴亲了一口后,才道:“明镜台今日便该苏醒了,你想知道的答案可能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言罢他轻轻弹了弹剑身,那动作实在熟稔,并不像经年不握剑的样子。

    凤清韵并不言语,只不过他直到这时才蓦然想起来到——自己飞升渡劫当日,似乎就是被这人用剑一剑败于天门外的。

    虽然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虽然似乎是他误解了龙隐的意思于是拔剑便砍……

    虽然有无数个解释,但抛除一切仅看结果,这人确实在那么多人面前落了他面子,还胜了他,怎么看怎么欠揍。

    当然,凤清韵是绝对不会承认他看龙隐不顺眼是因为这人昨晚拿着血契强压他企图双管齐下地干点什么,最终还成功了,导致他几十朵花都蔫得不能再蔫,一副被掏空一样的状态。

    他面上只是以一种平静的眼神看了龙隐三秒,直把人看得毛骨悚然,以为他要杀夫证道时才蓦然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剑的?”

    龙隐见他并非要秋后算账,于是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挑了挑眉道:“都说了龙神无所不能,本座会练剑很稀奇吗?”

    凤清韵没接话,只是再次把头发挽了上去,抬手从他手中夺过麟霜剑,随即用脚尖点了点龙隐快压到他身上的大腿:“起来,比一场。”

    龙隐闻言一顿,再一次挑了挑眉后,握着他光裸的脚踝蓦然一拉,凤清韵早有防备,于是一脚踹开他的手,反手便砍。

    龙隐随手将魔气凝结为剑,蓦然挡在身前,瞬间便发出了金属相交的嗡鸣声。

    两人瞬间便在殿内交手了几十个来回,电光石火之间,几乎招招致命,谁也没有留手。

    但眼下三百年过去,单以剑术而论,凤清韵早已不是那个刚刚跻身渡劫,连剑神之境都是堪堪突破的剑修了。

    许是前世被一剑败于天门外的耻辱,当然也可能是近在咫尺,昨天晚上被人弄哭的耻辱支撑着他,凤清韵心头那股一雪前耻的愿望一时间浓烈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两相加持之下,他的剑气竟越发凌厉起来,锋芒毕露间,几招之下,龙隐竟见了下风。

    高手过招,瞬息之间便可决定成败。

    仅这一瞬间的下风便让凤清韵裸着足一脚踩在了龙隐的手腕上,而后一剑斩断了对方用魔气汇成的剑,随即难得矜傲地抬了抬下巴宣布道:“你输了。”

    大部分剑修握剑与不握剑时几乎是一种模样,即满脑子剑法剑术,一副剑痴到物我两忘恨不得和剑过完下半辈子的模样。

    可凤清韵持剑与不持剑时简直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采。

    他不握剑时给人的印象如朗月入怀,眉眼之间温和的笑意更是让人如坐春风。

    可一旦振袖持剑,那副英姿勃发、熠熠生辉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了心痒。

    按照常理来说,凤清韵眼下这便算是雪洗了曾经的耻辱,无论是败于剑下还是败于床榻之间的“仇恨”,此刻都该一笔勾销了。

    可惜此刻正被他踩在脚下的手下败将实在不是什么乖乖认输的正人君子。

    龙隐在剑术上虽比不过凤清韵,可上万年的修为以及不当人的经验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于是一笑,没等凤清韵想明白那笑中的深意,下一刻那人抬手便握住了他的脚踝,随即稍微一用力,魔息顺着凤清韵的小腿便一路向上攀去。

    “——?!”

    此招其实早在魔泉时便用过了,眼下再用可以说没什么新意。

    可谁让它确实好用呢,简直堪称屡试不爽,凤清韵便再次猝不及防被人偷袭到了床上,微微睁大的眼睛中写满了愕然。

    “谁输了?嗯?”龙隐顺着布料进去,仗着凤清韵没穿里衣,掐着那白皙滑腻的腿肉便调侃道,“看起来是凤宫主输了吧?”

    “……比剑便是比剑!”凤清韵回过神后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起来,“肆意动用魔息,你这卑鄙小人……简直就是胜之不武!”

    “本座又没答应和你纯粹比剑,仅答应了比试而已。”龙隐摸着摸着就不老实了,顺着大腿一路往上,“至于卑鄙小人……本座不是什么正道的正人君子,卑鄙一点又如何?再说了,是凤宫主自废武功甘居人下,这应该不能怪我吧?”

    这人先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正人君子,眼下说改口便改口,扯胡话哄人都不用打草稿。

    凤清韵被他摸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刚想骂他点什么,两人却在此刻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同时看向殿外。

    门外随即响起了一道声音:“镜魔明镜台,特来拜见二位。”

    凤清韵当即一脚踹开身上人,堪称慌忙地掐了决收拾好仪容,这才来得及瞪了旁边笑着的人一眼,而后扭头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话音刚落,明镜台,或者说心魔抱着一个裹着狐裘的人走了进来。

    他怀中那人看起来轻飘飘得像是一捧羽毛,又像是一捧雪,从狐裘间露出的面色苍白得好似比狐裘之间的绒毛都还要白上三分。

    那心魔修成的魔皇抱着人轻轻鞠了一躬:“拜见陛下,拜见殿下。”

    龙隐点完头后,他才起身抬了一下指尖,一张虎皮交凤椅紧跟着便出现在了他手边。

    心魔轻轻俯身,像是捧着一汪锁雪般将怀中人放了上去,又把狐裘细细地铺在那人身上。

    直到这一刻,凤清韵才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果然是一张和心魔一模一样的容颜。

    可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不过这些事都是次要的,看到那镜魔本身的一瞬间,凤清韵蓦然便明白了龙隐的意思——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镜魔竟然没有任何修为。

    别说魔皇了,他连魔王的修为都没有,怪不得龙隐信誓旦旦的说,从始至终,此方小魔域的魔皇便只有那心魔一人。

    可……若是心魔当真那么强大,足以越俎代庖,那便直接把本体囚禁起来不就好了,何必让他出来抛头露面,还如此谨慎小心地对他呢?

    没等凤清韵想明白,那面色苍白的镜魔便抱歉似的笑了一下:“二位远道而来,恕在下有失远迎。”

    说完他便咳嗽了两下,龙隐对这种寒暄无动于衷,也对他的身体状况无动于衷,直截了当道:“此处遗迹之事,他说你有眉目,果真吗?”

    “以我眼下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能提供太多的有用信息。”明镜台虚弱道,“不过……我确实看到了,此处城池,也就是那个遗迹未来显现后的一隅。”

    他说一句话似乎耗费了无数多的力气,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此处遗迹应该便是传说中除四象外第五象,麒麟死去的遗迹。”

    ——传说中麒麟曾掌时空之力,而剑尊“飞升”之时,便是踏破虚空而去的。

    凤清韵闻言心下一跳,没由来地想到了这两件事,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麟霜剑是钟御兰“飞升”前不久传给他的。

    麒麟……麟霜,难道与一切在冥冥之中有什么关联吗?

    “麒麟么……”龙隐眯了眯眼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有,但是——”明镜台说着抬手点了一下两人床边的落地镜,受到他的感召,镜面微微浮现了一副画面,“剩下的还是请两位亲自观看吧。”

    只见那面镜子中,残垣断壁之间,竟然插着一把剑,而剑旁还站着一个人,正握着剑柄似乎要把它拔起来。

    可那手握剑柄之人的眼睛却怔怔地看着远处,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魂牵梦绕,却又无比震惊的人。

    看清楚那把剑的一瞬间,凤清韵瞳孔骤缩。

    ——那是剑尊钟御兰的本命宝剑望月剑,而剑旁手握剑柄准备拔剑的人,赫然竟是慕寒阳!

    慕寒阳若是当真能拔出剑尊的本命宝剑,而后势必能有所感悟,修为立刻恢复到渡劫也并非毫无可能,可他手握着那把剑,却迟迟没有动静,反而直勾勾地看向远处。

    他苍白的面色间尽是不可思议,眼神之中更好似看到了什么魂牵梦绕的人。

    就那么看了足足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张开嘴唇,踟蹰间念出了两个字,可念完后他却蓦然改了口,转而唤了另一个名字,他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这两个名字代表的竟是同一个人。

    而凤清韵清楚地从那口型中读出,慕寒阳第一声唤的分明是“玉娘”。

    而第二声唤的则是——

    “清韵”。

    第38章 玉娘

    凤清韵见状眉心一跳, 立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慕寒阳在遗迹之中认出自己来了。

    可身处遗迹之中的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认出自己呢?

    没等凤清韵蹙眉思索明白,一扭头便看到了龙隐沉如锅底的脸色。

    ——这人显然也看出来慕寒阳比的口型到底是什么了。

    前世龙隐能忍住几百年不说出自己的身份, 也不主动跟凤清韵相认,就是为了不让凤清韵知道慕寒阳也进了秘境。

    可以说是宁毁一桩婚, 不惜拆十座庙的醋缸典范。

    可眼下倒好了。

    从镜魔预演出的内容看,不久的将来,当遗迹当真打开时, 慕寒阳这东西不但真的会来, 而且还会意识到一切。

    一想到那恶心人的东西会做出的反应后,龙隐当即便沉了脸,心下几乎是瞬间便起了杀意。

    他对自己的杀意毫无遮掩,凤清韵几乎是瞬间便感受到了龙隐的意图, 可他丝毫没有觉得这人残忍亦或者如何,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当他回过神再次看到镜中那把熟悉的望月剑后,凤清韵一下子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上古遗迹存在的时长少说也该有几千年,可这种地方中为什么会有自己师尊的本命宝剑?

    凤清韵对其中的过程百思不得其解, 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最可能的事实——此遗迹可能便是剑尊钟御兰曾经的葬身之地。

    想到这种可能,凤清韵一时间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石块压着一样喘不上气, 而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 本就面色苍白的明镜台再也维持不住镜中的画面, 蓦然收手, 扭头咳嗽了起来。

    心魔见状当即上前用狐裘包裹住他,明镜台抓着狐裘深吸了一口气道:“抱歉, 二位,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凤清韵连忙回神感谢道:“这些已经足够了,非常有用, 多谢您。”

    言罢他下意识想给那人输送真气,可手抬到一半后又想起来这镜魔没有半点修为,贸然输进去真气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踌躇之后,凤清韵只得再次道了声谢,而后扭头看向龙隐,龙隐当即一挥袖,一个储物袋便落在了明镜台手中。

    明镜台攥紧储物袋咳嗽了两声,而后轻声道:“此本就为我等本分之内的事,还是要多谢陛下多年来庇佑于他。”

    言罢他虚弱地将储物袋塞到了心魔手中,心魔连忙接过储物袋,顺势握住了他和脸色一样苍白的手,而后明镜台似乎是太过疲惫了,于是就那么靠在心魔的臂弯中当场睡了过去。

    ——明镜台方才言语中的“他”指的显然就是他的心魔,镜都明面上的城主了。

    可这人居然由衷地感谢龙隐对他的心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是恨魔尊不帮自己除掉心魔。

    凤清韵心下之情越发古怪起来,待两人离开后,他忍不住看向了龙隐。

    不必他开口,龙隐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当即为他解惑道:“心魔越强,本体便越弱。这本就是相生相克的道理,明镜台却想让他的心魔作为独立的人活下去,最后自然是落得两人皆半死不活的下场。”

    凤清韵一愣,一时间不可思议道:“他为什么会想让心魔……作为独立的人活下去?”

    这简直就是耸人听闻又匪夷所思的事情,龙隐闻言也耸了耸肩道:“本座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这些人天天放着大道不走,反而为他人做衣裳时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然而全天下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恐怕也就是龙隐了,凤清韵看向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可偏偏龙隐自己还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模样,转而向凤清韵抛出了一个问题:“依凤宫主所见,何为镜魔?”

    凤清韵犹豫了一下道:“在我的印象里,似乎和器灵是同一种生灵。”

    “生灵……你这话说得还是太含蓄了。”龙隐一针见血道,“被万千人照过的镜子,其中记录下来的影像、言谈与执念,久而久之后便会化为镜魔。”

    “大部分镜魔在化形之初,甚至很有可能在接下来的一生中,连器灵都称不上,祂们中的大部分,有主的照着主人化形,无主的按照见过的人、妖、鬼、魔化形。”

    “镜子本就是用来映照万物的,内里实则空无一物。”

    “这便是他那名字里所谓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说到这里龙隐顿了一下,扭头看向了两人寝殿中的那面镜子,“明镜台自己都认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所以才会在本体中映照出他的心魔——一个他理想中的,不是因为任何人而存在的自己。”

    龙隐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脱口而出的话斩钉截铁,根本不像是什么猜测。

    凤清韵闻言心下微晃,一时竟有了些许顿悟的感觉,半晌才道:“……所以他才会想让心魔存在于世间,因为那才是他认为的,有资格活于此界的‘自己’。”

    龙隐点了点头:“没错,既然他想让心魔不为任何人而活,那连他自己,也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毕竟心魔本就是依附他而生的。于是他便让心魔建造了这座城,企图搜寻无数人的心魔之力,让他自己的那个心魔脱离于他而独立存在。”

    原来这就是整座镜都的真相,凤清韵一下子有些哑然:“可他的心魔……”

    “对。”龙隐说自己不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但凤清韵一开口,他反而立刻意识到了对方想问什么,“但他的心魔也想让他活,于是心魔便囚禁了他,为了阻止明镜台自己找死——他们俩活得倒也真精彩。”

    对这种近乎畸形的关系,凤清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恩恩怨怨的,死了也不管你我的事。”龙隐在这种话题上倒是像极了修无情道的魔尊,对旁人之事漠不关心,“还是考虑考虑那姓慕的什么时候会来吧。”

    凤清韵回神后又想起了镜子中映出的那把剑,以及慕寒阳无声唤出的那个名字,于是一时间也没了顾及别人故事的念头。

    他轻声应了一句:“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平静得都有些诡异了。

    世界悄无声息的样子,像极了前世大厦将倾前的那几日。

    其实不用镜魔的预演,两人也能猜到慕寒阳势必会来到此地,而且天门大典的时间不等人,他那样一个将颜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要重要的人,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此地。

    可不知道慕寒阳用了什么遮盖气息的法术,凤清韵和龙隐两个渡劫期加一起,居然没能感受到他半点踪迹。

    这种堪称暴风雨前宁静的状态持续了整整十天,所有对遗迹的到来有所眉目的人都以为,遗迹降临时势必会打破一切宁静,开启得轰轰烈烈。

    可遗迹当真降临时,却是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

    当夜,考虑到遗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一旦双修可能又要几天的功夫,故而两人没有用双修功法,只是单纯像民间夫妻一样温存了半宿。

    凤清韵难得感受了一次什么叫柔情蜜意,埋在枕头间几乎要被溺毙了。

    可不知道是不适应还是怎么着,凤清韵的情绪硬生生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意识沉沦间似乎总觉得差点什么。

    等到凤清韵回神时,他的藤蔓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露了出来,正裹着龙隐的肩膀亲昵地把人往下扯。

    “——!”

    凤清韵微微睁大了眼睛,却见龙隐随之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低头在他耳边道:“凤宫主果然喜欢……”

    听到后面几个字,凤清韵蓦然惊恐不已,抓着床单就要往后撤,下意识道:“我没有,你别——!”

    可此刻再说这话便有些为时已晚了,浪潮瞬间裹挟而下,等到凤清韵勉强从那股骇人的刺激感中回神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躺在床上用手臂盖着眼睛,喘了半晌气才回神。

    偏偏枕边人面上的笑意从事后就没停过。

    凤清韵红着耳根,忍无可忍地那人一眼,甩开他搭在他腰间揩油的手后,转身披上衣服打算开始修炼。

    这几日他一直在尝试着吸收月华,以弥补自己身为妖那一部分的不足。

    而那股异样的灵力波动就是在此刻逐渐荡开的。

    感受到异常的一瞬间,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第一时间放出神识去感知身旁人的踪迹,可相较于遗迹开启的速度,他还是差了半步,斗转星移间,他的枕边人便已经没了踪迹。

    紧跟着,就好似遗迹的入口直接开在了他的脚下一样,没等凤清韵拔剑,下一刻,熟悉的眩晕骤然席卷了他的大脑。

    凤清韵咬牙忍过那阵熟悉的眩晕感后立刻抬眸,却发现周围的一切竟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竟然直接从寝殿内移到了一处简朴但温馨,看起来还有些熟悉的农家小屋中!

    凤清韵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而后他便发现,不止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竟然连他自己身上的装束竟然也出现了变化!

    他定定地看了那裙袂片刻,随即蓦然扭头,而后他果不其然地在梳妆镜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一个明眸皓齿,堪称花容月貌的“女子”。

    凤清韵一下子愣住了。

    可更让他震惊的是,下一刻,一个拎着杀猪刀的女人推门而入,看到他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时,竟也跟着一愣。

    “玉娘,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那个女人有些讶异道,“怎么不再睡会儿?”

    虽然早有准备,可当真看到那人后,凤清韵心下还是泛起了难言的酸楚,哑然无声了半晌,才颤抖着压下嘴边的“师尊”二字,转而小声道:“……娘。”

    “哎。”那原本该只是遗迹幻化出的剑尊钟御兰,此刻不知怎的变成了幻境中的李寡妇,眼下竟当真应了凤清韵的称呼,笑了一下道,“今儿隔壁村有个老财主定了头大件,但那老爷不要下水,咱娘俩中午是吃溜肝尖配粳米,还是娘单独给你下碗猪杂面?”

    她话音未落,白若琳拎着剑不知道从哪急匆匆地赶上来喊道:“娘……哎,不对,师尊!师尊您看我一眼啊师尊!我是若——”

    她话说到一半,整个人却因为走得太急,径自穿过了钟御兰的幻象。

    她连忙一个刹车想停住自己,一抬眸却蓦然看到了坐在梳妆台前的凤清韵,声音于是戛然而止,白若琳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她愣愣地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那个人,那是个……漂亮到让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姊姊,可她为什么会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熟悉呢?

    难道幻象还能幻化出其他她认识的人?

    而钟御兰,或者说“李寡妇”,就跟没看见白若琳一样,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等他给自己一个答复。

    白若琳也跟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凤清韵,绞尽脑汁后,突然灵光一闪,愕然睁大眼睛——“……师兄?”

    凤清韵见那小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便以为她将自己当做了和钟御兰一样的幻象,刚想开口与她相认吓吓她,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话,而后整个人陡然一愣。

    ——原来连从未经历过幻境的小师妹,见了都能一眼认出他来。

    “……嗯,是我。”凤清韵嗓音艰涩地应了一声,而后扭头和钟御兰道,“我也想吃溜肝尖,谢谢娘。”

    “李寡妇”拎着刀笑着应了一声:“好,外面风大,你在这等着。”

    言罢,她拎着刀转身离开了。

    凤清韵感觉眼角有些说不出的酸意,白若琳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钟御兰的背影,又扭头道:“师兄,为什么只有你说的话师尊能听见……?”

    凤清韵自己都没搞清楚状况,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问道:“慕寒阳也来了吗?”

    “早就来了!我们十日前便到了这里。”白若琳闻言立刻道,“但他不知道从哪找了个遮蔽气息的东西,那好像是颗珠子。不过我们到这里后……街边那些摆摊的人都在议论你跟前辈多……呃,恩爱,他听了脸都绿了。”

    说到这里白若琳顿了一下,有些抱歉到:“但他盯我们盯得很严,我没空给你们发消息,对不起师兄。”

    “无妨。”这和凤清韵猜的差不多,纯属慕寒阳找到了遮蔽之法,自然不能怪他小师妹,不过他说完后又忍不住疑问道,“你们?除了慕寒阳和你,到此处来的还有谁?”

    白若琳撇了撇嘴道:“还有他不知道在哪新认识的狐朋狗友。”

    凤清韵闻言了然,慕寒阳前世今生都好结交些良莠不齐的修士,他听了也没往心头去。

    “……所以,”白若琳显然也不怎么在乎那几个外人,随口解释完后便迫不及待地又问出了方才的问题,“师兄你和师尊这是……?”

    凤清韵心下有了一个极度悲怆的猜测,一时间有些不忍心告诉她。

    但白若琳是第一次来遗迹,她只当那是师尊飞升前留下的虚影,就像上古传说中那样,大能飞升前留下一道神识指点后人,虽然眼下看起来她师尊只认识师兄,但也不碍什么事,反正又不是她师尊的魂魄,一道神识而已,她想认识谁就认识谁呗。

    故而她见凤清韵不答,也就没往心头去,反而不住上下打量他,最后情难自禁地夸赞道:“师兄,你这幅样子真好看啊,是我见过最……至少前三好看的姑娘,姓慕的果然有眼无珠!……就是便宜那谁了。”

    说着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凤清韵的脸,却发现入手之间的无关与展现出来的样子并不相同,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师兄当真变成师姐了,原来是幻象!”

    凤清韵一下子啼笑皆非,那些说不出的悲怆稍稍淡了几分,他挑了挑眉故意道:“最好看的不是你师兄吗?你还见过哪个好看姑娘?”

    “我——”白若琳噎了一下,半晌才小声道,“师兄,你都跟那谁学坏了。”

    “别天天跟那帮魔侍学。”凤清韵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懂不懂什么叫尊重。”

    “……知道了知道了,该喊前辈。”白若琳吐了吐舌头,而后又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你是真爱他啊。”

    凤清韵闻言一顿,白若琳原本以为他要恼羞成怒,甚至都做好抱头鼠窜的准备了。

    然而凤清韵并未如此,反而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垂眸略显落寞道:“……还不够。”

    白若琳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没什么。”凤清韵却立刻摇了摇头,收拾好神态,刚想带着白若琳出去,外面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后,起身走到门外,却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正和一个魔修理论道:“此地是在下与在下兄长先行找到的,麻烦道友去别处吧。”

    “你跟一个魔修那么客气干什么?”他身旁的修士则是直接喧嚷道,“劝你赶紧滚,不然本尊可就拔剑了!”

    另一方魔修闻言则嘲讽道:“遗迹尚未真正开启,你们难道是狗不成,以为撒泡尿这地方就归你们了?”

    对面两人一听,怒火中烧之际当即就要拔剑。

    这似乎只是一出平平无奇争夺地盘的戏码,可当凤清韵看清楚那两人的面容时,眉眼间却有些诧异——那竟然是前世慕寒阳最后带回仙宫的两个友人。

    其中出言不逊一些的,便是那个强抢狐女不成,最终被狐主下了狐梦之术的齐姓修士,似乎是叫齐江。

    而另一个言辞委婉些的红衣少年,则是亦在妖界受了内伤,最终用凤清韵一节枝蔓才换回性命的连子卿。

    白若琳并不知道前世之事,见状撇了撇嘴,小声同凤清韵解释道:“那两个就是慕寒阳这次带来的狐朋狗友。”

    她在这两人面前连传音都不屑用,言罢也并没有给那两人出头的意思,但话虽然没被那两人听去,却被那魔修听去了,他立刻惊疑不定地看向这边,那两人下意识顺着魔修的视线便看了过来。

    此刻场上,除了凤清韵外,白若琳的实力在剩下的几人间算得上翘楚,那两人见到她后几乎是瞬间眼前便一亮,那魔修见状则略有些紧张。

    连子卿立刻穿过庭院,看都没看钟御兰一样,只当她是幻影中不足道的屠妇,于是他踩着钟御兰磨刀的右手走了过来,欣喜若狂地喊道:“白道友!”

    虽然钟御兰确实是幻象,连子卿也确实没有碰到钟御兰,白若琳见状还是蓦然沉下了脸色,半晌才挤出一句:“……麻烦你往旁边让让。”

    “只是幻境中杀猪的寡妇而已。”旁边跟上来的齐江闻言则是笑道,“白姑娘果然是女孩儿心性,当真知道疼人。”

    白若琳闻言几乎要把白眼翻上天了,没了慕寒阳,她连虚与委蛇都懒得演下去了:“你跟谁姑娘呢?以境界论起来,你本该唤本尊一声前辈,方才那句话若非本尊大度,足以要了你的狗命!”

    此话一出,在场那两人的面色一下子僵了下来。

    原本对白若琳有些忌惮的魔修闻言竟直接笑出了声。

    齐江不敢真忤逆白若琳,闻声只敢对那魔修怒目而视。

    白若琳见状也懒得掺合他们的事,翻了个白眼后转身绕过房屋,打算研究一下整个小院的构造,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魔修见她走远了一点,胆量便又回来了,直接嘲讽道:“说你们是狗还真是,只可惜狗仗人势仗错了人。”

    齐江当即怒不可遏:“你说什——”

    然而他话音未落,凤清韵却在此刻从屋内走了出来。

    齐江猝不及防看到他后,所有的话语蓦然没了声息,他就那么怔愣地站在那里,好似一下子被惊艳呆了。

    眼中好似看不见任何人的钟御兰看到凤清韵出来,却立刻起身道:“玉娘,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血腥味太重,你回去等着吧,饭马上就好。”

    连子卿听到“玉娘”这个称呼后心下一跳,不知为何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没由来的熟悉感。

    可齐江却呆呆地望着凤清韵,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原来她叫玉娘,只可惜这样好的姑娘,怎么会是幻象中人呢?

    凤清韵本就是渡劫期修为,以在场其他人的修为,也只有那个魔修和白若琳能勉强窥探到一丝可怖的深不可测。

    眼下白若琳去屋后了,也只剩下那个魔修看到他后面色一顿,随即闪过了几分惊悚,鬓角间冷汗都下来了,当即向后撤了几分,看起来是想找机会溜走。

    可天下果真有修为低还不怕死的人,前世强抢狐女的齐江,此世竟依旧死性不改,一时间也忘了那魔修冷嘲热讽他的事,整个人跟魔怔了一样,怔愣地走到他眼中那个神仙似的小娘子面前。

    凤清韵活这么大可能都没见过这种孟浪的人,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那魔修见状看向齐江的眼神中当即充满了诧异,一时间就跟看死人一样。

    而齐江见凤清韵没反应,便更以为他是幻象中的人了,竟抬手摸上了凤清韵的脸颊,嘴上忍不住喃喃道:“玉娘……”

    连子卿对他的动作已经见怪不怪了,全当没看见般移开了视线。

    而齐江则似乎以为他的手会直接透过凤清韵穿过去,直到触碰到实感后他才蓦然一顿。

    齐江有些诧异地微微睁眼,发现自己入手之间的手感和猜测的竟然截然不同,那人的脸颊并不像他经常摸的姑娘们一样柔嫩,而且隔着肌肤摸到的骨相间似乎也要更英气一样。

    白若琳绕着房屋转了一圈后,看到这一幕时整个人都看傻了,回神后当即隔空抬手,不等走上前就要把齐江的手拽下来:“你干什——”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刀光骤起,血光乍现。

    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齐江便被瞬间斩去了右手的手臂,那血甚至都飞溅到了凤清韵的侧颜上,配上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时间竟衬出了一股惊心动魄的美感。

    鲜血喷涌中,齐江瞬间惨叫着抱着断臂倒在了地上,凤清韵垂眸看了他一眼后,没有丝毫怜悯地移开视线,抬眸看向来者。

    连子卿惊怒之下扭头,刚想骂什么,看到来人时却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而站在人群后极力打算缩小自己存在感的魔修,此刻满脸都写着绝望,看起来恨不得回到一炷香之前给自己一巴掌。

    唯独白若琳一脸微妙的模样看向来者,又收回视线看了看凤清韵脚下的那一团东西。

    钟御兰在此刻终于磨好了刀,手起刀落间捅进了猪颈,猪的惨叫声瞬间和人的惨叫混杂在一起。

    但猪很快便没了声息,唯独人的惨叫还在继续,一时间衬得气氛竟有些幽默。

    而全程只认识凤清韵,连白若琳似乎都看不见的钟御兰,杀完猪后擦了擦额头,居然抬眸看向了来者,狐疑道:“你是哪来的后生?”

    那人闻言一笑,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收起刀走到凤清韵身旁,按着那人的肩膀便将人搂到怀里。

    他完全不顾脚下人的惨叫,转而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丈母娘不认得我吗?我是你女婿啊。”

    第39章 一墙之隔

    “女婿?”钟御兰闻言面色当即不善下来, 蹙眉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有过你这样的女婿?”

    龙隐大言不惭道:“就今年。”

    钟御兰一愣,随即扭头震惊地看向凤清韵:“玉娘, 你和他私定终身了?!”

    凤清韵沉默了一下,竟没有否认, 只是垂眸道:“……娘,他便是我心上人。”

    钟御兰拎着还在滴血的杀猪刀,闻言看向龙隐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活像是在看把自己姑娘拐走的登徒子。

    然而她一个寡妇, 又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从小溺爱长大,再加上这个登徒子……看起来倒也算是一表人才,一时间又不好再说什么。

    “怎么叫私定终身呢?眼下我可是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意来上门求亲的, 您的愿望不就是再看他一眼, 想让他幸福么。”龙隐拢着凤清韵的肩膀道,“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玉娘好的。”

    言罢他抬手一挥, 本就被人挤占得有些狭小的院子里,一下子被丰富的聘礼妆奁给占得更显狭窄了。

    凤清韵瞟到他这么大的阵仗, 只觉得像个开屏的孔雀, 一时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然而钟御兰听到龙隐的话后, 却完全顾不上他拿来的东西, 反而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连带着周围的一切幻象都跟着模糊了一瞬, 好似要从这个过于美好的梦中苏醒过来一样。

    凤清韵鼻子一酸, 蓦然闭了闭眼睛。

    “他说得没错……”钟御兰轻声道,“玉娘, 你和他真的幸福吗?”

    “幸福。”凤清韵点了点头,却带着些许坚定道,“娘,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钟御兰盯着他看了良久,抬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按理来说幻象是不能被触碰到的,可凤清韵不但被触碰到了,而且竟从中感受到了一丝真气渡过来。

    但那真气和他先前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一样,不是妖气、不是灵气更不是魔息,反而像是黄泉一族的死气。

    而紧跟着,那死气蓦然触及到了血脉深处的血契。

    凤清韵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了龙隐的手腕,然而身为契主,龙隐却好似早有预料一样,神色间并无异样。

    钟御兰触及到那崭新的血契后,整个人愣了一下,而后蓦然收回手,神色间有些悲伤又有些高兴,半晌呢喃道:“好,这样也好……是娘对不住你,但总归能换一个你喜欢的,总比你不喜欢的强。”

    凤清韵一开始未能理解话里面的深意,可愣了片刻后,电光石火间,他却蓦然想明白了什么——钟御兰早就知道凤清韵血脉中有血契,更知道他血脉中的血契,是先前和另一个人结下的!

    但以凤清韵对钟御兰的了解,他相信剑尊的为人,更相信身为师尊,她若早知如此,势必会将慕寒阳就地正法,逐出师门。

    可年少时连凤清韵自己都没察觉到血契,带孩子本就粗糙的钟御兰对此恐怕也并不知晓。

    但直至她留下麟霜剑“飞升”,她都没有表现出知情的意向,那她是什么时候得知此事的呢?又为何因此耿耿于怀呢?

    心中疑问正盛,然而问题的答案,其实也呼之欲出。

    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以及“玉娘”和“李寡妇”这两个熟悉的身份,一切都早有定论了,只是凤清韵迟迟不愿意相信,而下意识回避而已。

    ——那幻境中的李寡妇,并非幻象,而是实打实的,死后本该魂归轮回台的钟御兰。

    那时的钟御兰本就不是活人,故而哪怕入了幻境也未被身为龙神的龙隐认出来。

    原来幻境中的两人当真对面相见不相识,钟御兰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装在空壳中,隔着厚厚的屏障,再看一眼她的徒弟。

    她甚至连发现了藏于徒弟血脉中的血契都不能开口让他注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爱”上那个人,眼睁睁看着一切按着既定的故事走下去。

    血契之事几乎成了钟御兰不愿转世离去的执念,对于钟御兰而言,那本就是她的疏忽,可那真的能算是她的错吗?

    至少钟御兰认为是的。

    对小徒弟看管不严,让他血脉中落下此等压制妖宠才会有的血契,堪称在灵魂深处烙上奴隶的印记。

    她为此悔恨到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囚禁在执念之中,不愿魂归黄泉。

    可凤清韵并不认为她有任何错处。

    有许多人总是因为爱所以越发苛责,会加倍迁怒亲近之人,而宽恕外人。

    但凤清韵并不是这种人。

    他反而忍不住心下发酸地想到,原来这便是你不愿归去的执念吗,师尊。

    踏碎虚空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眼下又为何会出现在上古遗迹中,难道一切当真和麒麟的时空之力有关吗?

    可钟御兰给不出他任何答案。

    凤清韵心下摇摇欲坠,面上却深吸了一口气道:“娘,您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没有尽到孝道,从今往后只要您开心,我什么都答应您。”

    ——只要您能放下执念,魂归黄泉,我什么都愿意做。

    龙隐并未开口,只是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白若琳似是也猜到了什么,眼角有些泛红,也没有说话。

    原本拥挤的院子里一下子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虽然齐江不认得龙隐,连子卿却觉得大事不妙,他甚至通过两人的互动,隐约猜出了凤清韵的身份,因此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可眼下大能云集,他连传音也不敢用,只能用最原始的法子,连忙和齐江使眼色。

    好在蠢了良久的齐江终于聪明了一回,见那些大能似乎来不及顾及他,立刻也不叫了,随手从储物戒中掏出灵药,抹在伤口处后,立刻捡起断臂,连滚带爬地跑到院门处。

    然而他和连子卿冲到院门处时,两人却似乎撞到了什么禁制,一时间竟然出不去了。

    二人只得愕然地站在远处,而不远处的庭院内,无比割裂的画面还在继续上演。

    “好好好,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钟御兰听了凤清韵的话后,就像是最寻常的母亲一样,感动得眼角湿润,“娘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愿望。”

    “贵婿说得对,你能高兴,便是娘此生最大的诉求。”钟御兰放下杀猪刀擦着眼泪,当即便改了对龙隐的称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是爱女大婚的日子了,有劳各位来参加婚宴了。”

    ——这怎么又变成了婚宴?!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那断臂的齐江更是僵硬地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向钟御兰。

    这道幻影方才不是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吗?眼下为什么又说“有劳各位”?

    没等他们想出缘由,下一刻,随着钟御兰话音刚落,一方幻境竟然当即变了副模样!

    只见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艳丽的绸缎披上房梁,哪怕只是一座普通到堪称不起眼的村落,一时间竟也称得上十里红妆。

    原本僻静的农家小院,一下子被装潢得喜气洋洋起来。

    整个幻境竟然真的以此人的意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众人因此蓦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起初他们以为平平无奇的杀猪寡妇——她竟然是阵眼?!

    遗迹实际上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阵法,是阵法便有阵眼,

    正如玄武遗迹的阵眼是玄武一样,朱雀遗迹的阵眼便是朱雀。

    不过四象无心,牵扯到四象的遗迹中,阵眼只是一个代表着四象尸首或者其他决定性的物品所在的象征,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四象遗迹的阵眼只代表着等到幻象结束后,此处会有好东西而已。

    然而四象无心,但人、妖、魔等生灵有心,一些以修士尸首为阵眼的小遗迹中却会出现一种特殊的情况。

    上古之战期间,天道被毁,新的秩序却未出现,大批灵魂无处可去,便直接湮灭在天地之间。

    少数大能的魂魄因为极度的执念,得以残存在他们的遗迹之中。

    一旦遗迹开启,这些执念便会在开始之初幻化做幻象。

    入遗迹的修士需要了却这些大能的执念,送他们魂归黄泉后,遗迹幻象才会结束,否则遗迹便不会真正开放。

    这种情况下,就是谁撞上谁倒霉了,满足不了阵眼的想法,解决不了他/她的执念,一辈子被困死在幻象中的修士也不是没有。

    毕竟上古大能并非都是善类,那种喜欢看人开肠破肚以供取乐的魔修多了去了。

    相较之下,钟御兰只是想看场大婚而已,简直称得上和善。

    ——其实她的执念,不过是在濒死时落入幻境,发现了凤清韵身上的血契却无法开口,想再陪陪自己可怜的徒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大婚当夜充作祭品,最终惨死在山中,自己却无能为力。

    可这些统统为外人所不知,在场的齐江等人只是战战兢兢地知道,这寡妇不知道什么癖好,就想看她“女儿”跟野男人成亲,还得让人陪着。

    这种事情实在离谱到了姥姥家,连那个魔修脸色都绿了,可他们又没地方说理,一行人只能硬着头皮当真陪着大婚。

    宾客不情不愿地落座后,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整个村中似乎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那声音直上云霄,连不少找不到阵眼的修士都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可找到这处小院的人要么有机缘,要么有实力,并非任何一个寻常人都能找来。

    故而不少人只能在村庄外围不停地打转,眼看着疑似阵眼所在的地方却无可奈何,只能干着急。

    而“闺阁”之内,一回生二回熟的白若琳正站在梳妆台后,和不久前那次大典上一样,给凤清韵梳着头发。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师尊恐怕早在踏破虚空“飞升”那日时便不在了,这一切不过是钟御兰濒死前的执念。

    白若琳心头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酸胀,但早在钟御兰离奇“飞升”时,身为她的弟子,凤清韵等人心下便已经有了些许猜测,而随着白若琳逐渐长大,从师兄同门的只言片语中,她其实也能猜到几分真相。

    故而眼下猜测化为现实,她只是难免伤痛,但在悲伤之余,也还勉强能开出玩笑:“师兄又要嫁人了……不过这次嫁的人比前一次强多了,师尊看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凤清韵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随之轻声道:“……嗯。”

    吉时已到,他从白若琳手中接过盖头披上,起身出了“闺房”。

    拜堂的地方也并非别处,正是院门正对着的那处正房,从凤清韵那屋出了门走几步路便是了。

    眼见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和新郎官站在台下,一眼看过去般配得不得了,坐在正位上的钟御兰当即笑得合不拢嘴起来。

    而白若琳在此刻又干起了老本行,清了清嗓子便熟练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除了主持婚礼的白若琳,外面的“宴席”上只有三个人,纷纷面色间如丧考妣地坐在那里,陪着钟御兰演这出也不知道是嫁闺女还是招赘婿的好戏。

    齐江脑海中不住浮现连子卿方才踩着这寡妇手腕过去的样子,他断臂处的伤口早就通过灵药修复好了,却依旧因为对迁怒的恐惧而隐隐作痛。

    从拜堂开始到礼成并未用去多少时间,可两人刚一拜完堂,天色不知为何瞬间便黑了下去,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呃,接下来……”被临时拉来充当司仪白若琳见状卡了一下壳,随即有些不自信地压低了几分声音,“送入洞房……?”

    齐江闻言脸色一下子又绿了,哪怕是恐惧到了这种程度,连手臂都断了一边,他却依旧没压住心底的妄念,忍不住又看了那凤冠霞帔的身影一眼。

    然而盖头遮盖下看不到新娘的模样,只能看到他身旁的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可那一眼中的冷意却深不见底,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齐江登时通体生寒,只感觉骨头都在发冷,吓得连忙收回了视线。

    凤清韵听到白若琳那小姑娘的话后心下好笑,面上却有些发热,他在盖头下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钟御兰竟然当真开口道:“拜过天地后,确实该洞房了。”

    凤清韵一愣,随即于盖头下愕然地抬头——她方才说什么?!

    可钟御兰反倒面色平静道:“诸位来客想必也吃好了吧?”

    实际上那三人一口饭都没能吃到,但他们眼下面色惨白,谁也不敢说吃不好,只敢点头。

    “那就请回吧。”钟御兰说着挥了一下手,原本紧闭的院门随即便敞开了。

    那三人闻言连忙起身,因为恐惧连礼都行得不尽人意,行完后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慌不择路地冲出了院门。

    唯独白若琳犹豫地看向剩下的两人,动作之间多有不愿离去的踌躇,钟御兰见状感谢道:“今日多谢姑娘了,这是谢礼,夜路不好走,你家中长辈应该也在担心你,早些回家吧。”

    说着她从腰间的毛巾下解出来了一个破旧到褪色的储物袋,抬手递给了白若琳。

    白若琳一眼便看出了那正是剑尊飞升时带走的唯一一个储物袋,可经过不知多少年的岁月洗礼,那储物袋像极了普通农妇用来装杂物的口袋。

    一声姑娘唤得白若琳心头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不住道:“师尊,您到底在踏破虚空后经历了什么?”

    可钟御兰只是和蔼地看着她,正如当年在幻境中看着凤清韵一样,透过那具厚厚的空壳在看她,却一句话也没办法回答。

    白若琳蓦然闭了闭眼,抬头看着那轮幻境中的明月,待眼泪回去后,才低头轻声道:“那我明天再来找师……玉娘和他的相公。”

    钟御兰闻言笑了一下道:“自然好,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可她们都知道,这或许便是最后一面了。

    白若琳站在原地良久,才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整个院子内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凤清韵拜完堂不知道他师尊接下来想如何,只能和龙隐站在屋内等。

    可等了良久后,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便忍不住摘了盖头,刚准备扭头,却见眼前景象一晃——他和龙隐竟被换到了他先前梳妆的“闺房”!

    凤清韵一愣,意识到钟御兰的意思后,他立刻转身上前想要推门而出。

    整座村庄乃至整个幻境都只是虚影,眼前的门扉自然也该不例外。

    可当凤清韵的右手当真穿过门扉时,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禁制却紧跟着牢牢地堵在了他手上。

    外面随之响起了钟御兰的声音:“玉娘,天色已晚,此夜再没人能来打搅你们,你和贵婿好好休息。”

    言罢似是怕自己说的不够明确,紧跟着又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烛之夜,万不可辜负了。”

    凤清韵闻言当即运起十成十的功力企图砸开禁制,嘴上立刻扬声道:“等等,师尊——”

    可禁制纹丝不动,他话也未说完,外面便响起来了一道吱呀的关门声——钟御兰害怕他们俩,当然,很可能是害怕凤清韵不好意思,于是很“贴心”地先行回了屋。

    凤清韵一下子惊呆了,随即蓦然意识到了钟御兰身为阵眼的最后一个执念——要他和龙隐在这里洞房?!

    凤清韵放下手,愕然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师尊最后的执念为什么会是让自己和人洞房?!

    事实上,在幻境之中,凤清韵在大婚当夜却被新婚丈夫亲手献给龙神,本该享受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却为了天下人的私欲,惨死在龙窟之中。

    鲜血从石缝中渗出的画面,几乎成了钟御兰转世路上挥之不去的梦魇,为此,她在今日自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这场洞房。

    至于和凤清韵洞房的人与幻境中玉娘当时嫁的那个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对于钟御兰来说并不重要。

    只要玉娘现在喜欢就好。

    可喜欢归喜欢,凤清韵这么多年受到的教育实在让他没办法接受眼下的处境。

    使了万般法子却依旧发现无果后,凤清韵僵硬地转过头,却见某人似乎不知脸面为何物,一点上来帮他的意思也没有,反而一副对眼下处境无比满意的模样。

    “你笑什么笑!”凤清韵被他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拽着盖头就去扔他,“你不是幻境诞生的神吗?想想办法啊!”

    龙隐笑着接下他的盖头,耸了耸肩膀表示:“本座是幻境之神,但那是在自己的地盘里,眼下这可是别人的地盘,本座怎么当家?虽然不知道麒麟到底去哪了,但目前看来,是你师尊取代了麒麟成为了新的阵眼,一切都得听她的。”

    龙隐说到这里,眼见着凤清韵的面色已经黑如锅底了,他还火上浇油道:“她要不高兴,你连真正遗迹的边都摸不到。”

    言罢,他走到凤清韵身边,搂着人的腰便把人往怀里扯:“再说了,洞房可是你师尊的命令,都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要点脸行吗?!”凤清韵推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比我师尊大几万岁,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龙隐一哂,随即极度不要脸道:“谁让本座娶了个这么年轻的娘子呢?”

    言罢搂着人的腰便直接把凤清韵抱了起来,抬脚便往床边走去。

    然而那床其实也是虚影,凤清韵见状吓了一跳,环着他的脖子刚想说什么,下一刻他却目瞪口呆地见龙隐竟从储物戒中掏出了一张玉床摆在那里。

    凤清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匪夷所思,他忍不住震惊地看向龙隐:“……你没事随身带张床干什么?”

    龙隐挑了挑眉,理直气壮道:“找了个年轻的娘子不得时刻备着?万一兴致来了要双修——”

    凤清韵气结:“谁兴致来了要双修!”

    “——那自然是本座了,难不成还能是凤宫主吗?”龙隐笑着将他抱到怀里,不顾那人的怒目而视,将他往玉床上一按,抬手便作势要脱他的嫁衣,“都到这时候了,先别管缘由是什么,反正东西不是用上了吗?”

    但说是要脱嫁衣,龙隐的手却径自穿过了凤清韵的嫁衣,直接碰到了幻象之下,他原本穿的那件金丝雨蝶袍。

    凤清韵见状蓦然呼吸一滞。

    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清楚,这间屋子,乃至整个村落都完完全全是幻境所化,甚至连外面那个结界都是透明的,只是一些手段精妙的障眼法而已。

    也就是说,眼下龙隐掏出的玉床,实际上这和放在了幕天席地间没有任何区别。

    这次的开阔程度,甚至比在琥珀空间内那一次还要彻底。

    凤清韵为此几乎要撅过去了,他的手指按在龙隐的肩膀上,力气之大使得指尖都发白了道:“肯定有别的办法,再想想……你别——”

    “你怎么能肯定就有别的办法,而且别的办法就一定能从这里出去吗?”龙隐动作一顿后挑了挑眉道,“而且天亮之后,若是还不能让你师尊满意,你觉得整个遗迹会发生什么?”

    凤清韵蓦然顿住了。

    龙隐当即看出了他的摇摆,在暗处勾了勾嘴角后,低头在他耳边蛊惑道:“况且此处又无外人……那只是你师尊的一缕执念而已,真正的魂魄,肯定在遗迹开启后的哪个地方。我们不远万里而来,你甘心让她继续在这里经受磋磨吗?”

    “而且凤宫主先前不是厉害得很吗,眼下这是在怕什么?”

    凤清韵闻言一颤,不知道想起了自己哪一次“厉害”的经历,耳根当即烧了起来。

    若当真是师尊的遗愿……若当真如此……

    “在你眼中……”凤清韵没有再拒绝,只是低声道,“现在的我是什么样的?”

    龙隐挑了挑眉,眼下又不说什么别人地盘自己无能为力的话了:“本座可是幻境之神,难道还看不透你的本身吗?”

    言罢,他好似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样,抬手精准无比地穿过嫁衣的幻象,一下子搭在了凤清韵真正的腰带上。

    凤清韵一愣,下意识抬眸,却直直地撞进了对方的眸中,看到了那人眼底所映照出的自己真正的模样。

    ——从始至终,他的龙神注视的从来都是他本来的模样。

    眼看着凤清韵的底线正在肉眼可见的一点点被蚕食,连按在那人人肩膀上的手也逐渐没那么坚定起来。

    龙隐于是勾了勾嘴角,掐着身下人的下巴蓦然便亲了上去,唇齿交融的一瞬间,他甚至能听到什么人的理智连带着底线一起断掉的声音。

    凤清韵睫毛微颤,拽着对方的衣襟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张开嘴接纳了入侵者。

    唇舌交融的一瞬间,那些食髓知味的经历一下子浮上脑海,正当凤清韵的理智摇摇欲坠,眼看着腰带也跟着缓缓落地时。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凤清韵心跳几乎骤然停滞,抬手猛地将人推了开来,紧跟着门外又响起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师尊!”

    凤清韵蓦然僵住了,随即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是慕寒阳!

    随即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人起来开了门。

    “你是哪来的生客?”钟御兰似是已经睡下了,闻声起夜走了出来,看到来者后忍不住冷声道,“我家小女的婚礼已经结束了,大半夜的,请回吧。”

    慕寒阳脚步一顿,有些难以置信而悲伤地看着眼前人:“师尊……您、您不认得我了?”

    钟御兰蹙眉警觉地看着他,慕寒阳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道:“您果然是当年幻境中的李寡妇,若您当真不认得我也无妨……请您告知我玉娘的去处!我哪怕死,我也想再见她一面!”

    ——这人先前还口口声声说玉娘只是他的前尘,凤清韵才是他往后的余生。

    听到这里,钟御兰不知为何从眼底滑过了一丝嫌恶,一句话也不做回应。

    对上那目光后,慕寒阳一下子如遭雷震,可过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连忙道:“师尊……不不,岳母,你在记恨我与玉娘之事吗?那事并非如您所想!我是真心想娶她为妻的,只是总要有人为天下人牺牲——”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钟御兰听了这句话后,眼底却暴露出了更多的嫌恶,随即她看都没再看慕寒阳一眼,扭头便走回了屋,甚至直接摔上了门。

    好似一句话都懒得和他多聊一样,空留慕寒阳一人在院内怔愣地站着。

    慕寒阳似乎是被自己师尊的态度给伤到了,足足站了几秒才回过神,抬脚想要走上去,可走到门口时,却被一道禁制拦在了门外。

    ——钟御兰竟然厌恶到连见都不愿见他这个人了。

    而慕寒阳不知道是被刺激坏了还是怎么着,拎着剑站往那一站,当即毅然决然道:“师尊,您若是不愿见我,徒弟便在此刻等到您愿意见我为止!”

    一墙之隔的地方,凤清韵闻言都惊呆了。

    这人杵在这里想干什么?没人愿意见他,他就不能识趣点滚吗?!

    凤清韵忍不住在心下暗骂慕寒阳,可没等他骂几句,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他蓦然震惊地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上人,张了张嘴颤抖而无声道:“龙隐,你……”

    ——这王八蛋想干什么?!

    “时不我待,再等下去天就要亮了。”龙隐闻言露出了一个极度不要脸的微笑,“所以等会儿你可得小声点哭……不然被听到,万圣魔皇的话说不定就要应验了。”

    凤清韵听到这话后登时汗毛倒立,骤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反抗精神,当即抬手捂住那人的嘴,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用口型比道:“……你敢!”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心下却跳得宛如擂鼓,生怕龙隐在这时候用血契霸王硬上弓。

    好在龙隐嘴上功夫了得,实际当真落到操作层面,却也只是挑了挑眉,并未如他所想当真霸王硬上弓。

    于是洞房内的气氛一下子便僵持在了这里。

    而门外的慕寒阳就那么一无所知地在庭院中站着,好似真是剑尊的什么孝子贤孙一样。

    他不走,屋内的两人便也不能轻举妄动,结界便依旧杵在那里,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可谁也没想到慕寒阳的毅力竟能有如此之大,就这么僵持了不知道多久,窗外的天色都快白了,慕寒阳还是不愿意走。

    甚至凤清韵眼睁睁看着屋内的梳妆台逐渐出现了模糊——这是幻象消散,遗迹即将关闭的征兆!

    他心下猛地一跳,龙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随即收回目光后挑了挑眉,看向凤清韵的意思大抵是:“你师尊似乎是真铁了心如此,你看着办。”

    凤清韵死死地咬紧牙关,又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

    可这一炷香中,慕寒阳还是不愿走,不过他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意识到了钟御兰执念对他的厌恶,并非只来自于“玉娘”。

    于是他在院内再次言辞恳切道:“师尊……你是在为清韵之事厌弃于我吗?玉娘之事和清韵之事,都并非您所想的那样……您若不信,徒儿愿自下箴言咒,任您拷问!”

    言罢,他竟当真在自己身上下了箴言咒,可整个院子内随即陷入了寂静,根本没人在乎他的回答,也没人想提问于他。

    于是箴言咒相当于失了效,慕寒阳见状咬了咬牙,一时间便更不愿意走了:“徒儿愿在此等到您出来!”

    ——他在这里硬等钟御兰,其实有一大部分都是为了他自己。

    若是他能解决钟御兰的执念开启遗迹,找到剑尊传承的希望就更大了,自然也离恢复修为更近了一步,不怪他不愿意走。

    凤清韵深知此人道貌岸然,不禁在心中暗骂,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再这么耗下去,恐怕遗迹当真要关闭,到时候谁也见不到剑尊尸骨,更无法让钟御兰魂归轮回台。

    想到这里,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实在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咬着牙红着耳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好似察觉到了他意识的松动一样,屋内摆设一般的幻象喜蜡就那么熄灭了。

    龙隐在一片黑暗中勾了勾嘴角,掐着怀中人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其实整个洞房说起来就是个空壳,只要禁制解除,幻象消失,什么都将暴露无遗。

    比琥珀界内还要幕天席地的情况配上外面不知道何时会走,亦或者就打算在这站一夜的慕寒阳,巨大的荒谬和羞耻顺便裹住了凤清韵,惹得他眼角泛红,什么还没开始就要渗出泪来。

    但越是如此越是容易紧张,人一紧张就容易浑身僵硬。

    龙隐试了几次不成,忍不住“啧”了一声,可他还没说什么,身下人倒是恨铁不成钢地催促起来了。

    “快点……”凤清韵咬着牙道,“你到底行不行……”

    龙隐用气声笑道:“这到底是谁不行?怎么反倒倒打一耙呢。”

    “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你烂……”凤清韵忍着羞耻小声道,“你先把隔音咒下了……”

    “有那么烂吗?”龙隐挑了挑眉道,“就算真烂,也麻烦凤宫主在情敌面前给本座留点面子吧。”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就让凤清韵想起来了眼下正和前世道侣一墙之隔的事,一时间羞耻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了。

    不过此刻的龙隐心情倒是无比愉悦,可惜他很快便愉悦不出来了。

    这人故意不在第一时间下隔音咒就是为了逗凤清韵,奈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无论是屋内烛光摇曳后的熄灭,还是逐渐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让慕寒阳意识到了什么。

    他随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而后竟蓦然动了。

    凤清韵听到那脚步声还以为他终于要走了,还没松口气,下一刻却汗毛倒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人竟然径自走到他们房间前,抬手企图敲门!

    好在他的手碰到了禁制上,他本人对此倒也并无意外,于是就那么站在了门口,语气苦涩道:“玉娘,你在里面吗?”

    凤清韵汗毛倒立,抬手就要下隔声咒,龙隐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手当即捂住了他的嘴,抽出另一只手隔空画了道符咒。

    这人嘴上动不动就拿某事开玩笑,可真到了事情上,他却比凤清韵自己还不想让别人听到凤清韵的声音。

    眼看着最后一笔即将落成时,慕寒阳却又在此刻自嘲地笑了笑:“我……实在对不住你……或许你正在和幻象中的我洞房吧,打扰到你了,对不起。”

    “但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空唠唠的,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与谁说,师尊不愿理我,就麻烦你听一听吧。”

    听到他如此自信的话语,若不是实际不对,凤清韵都想冷笑了,可身后人正用手死死捂在他嘴上,半点动静也发不出来。

    可就因为慕寒阳这一句话,隔音咒即将画成时,龙隐的动作竟蓦然一顿,随即他一改方向,将最后一笔画到了另一处,最终竟下了个单向隔音咒!

    凤清韵惊呆了,当即含着泪震惊地看向这人,心下蓦然升起了一股极度不详的预感。

    ——慕寒阳本就好表演,大典前日当着他自己创造出玉娘的幻象都能说那么多,眼下谁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若是他说的那些胡话当真被龙隐听去,这醋坛子怕不是要把自己淹了!

    凤清韵当即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在没有拔剑的情况下硬是和龙隐打了个平手。

    眼看着凤清韵就要成功把人踹下床去,自己再画一个隔音咒时,好死不死,慕寒阳竟果真开了口:“玉娘,虽然你只是幻象,但我确实心悦于你。虽然你不存在于世界上……”

    他顿了一下后,随即堪称深情道:“但我永远记得,我向你求婚时,你欣喜不已地表示,说我将是你一生认定的丈夫。”

    “在我心中,你也永远是我第一位结发的妻子。”

    凤清韵瞳孔骤缩:“——?!”

    他原话分明是“若君不负,我定磐石弗转”,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身后人听到此话蓦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杀意,像是在凤清韵耳边炸开一样。

    凤清韵一时间汗毛倒立,立刻扭头为自己辩白道:“我没说过这话……!”

    原本平手的局面在此刻瞬间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龙隐掐着他的腰蓦然将他按在床上。

    凤清韵当即在心底把慕寒阳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被人一个动作惹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下一刻,那人带着无边的醋意凑到他耳边,怒极反笑道:“那就凤宫主而言,谁是你一生认定的丈夫?嗯?”

    第40章 妒火

    龙隐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凤清韵闻言心下狂跳不止,立刻端正态度,张嘴便哄了起来。

    “你的……只是你一个人的……”这可是连自己的醋都要吃的狠人, 凤清韵生怕他发疯,几乎是用气声小声求饶道, “轻点……你何必跟他比呢……在我心中你们从来不一样……”

    言罢他竭力转身,颤抖着抬手搂过身上人的肩膀,抬头吻上去时指尖都用力得都有些泛白了, 一时间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吻技都给用上。

    好好亲了一顿后, 离发疯边缘只有一丝距离的龙隐终于稳定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哄好了,凤清韵还没刚松一口气,慕寒阳却在此刻做足了心理准备, 蓦然开口道:“对不起, 玉娘,我……我爱上了我的师弟。”

    凤清韵闻言动作一顿,骤然闭了闭眼, 心底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那一刻他的心都凉了半截,只觉得自己方才的一切努力都喂了狗, 以他对慕寒阳的了解, 这人接下来又要表演了。

    而后果不其然, 慕寒阳继续苦笑道:“实不相瞒, 玉娘。我曾经有眼无珠……只知道去追求那些镜中花与水中月,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身边人对我的好。”

    “你或许不认识他, 但我师弟那个人对谁都是一片赤子之心, 你对他一倍好,他便要对你十倍好。”

    “很小的时候, 他刚刚化形,腿上被蛇咬过一口,一下子就肿了起来。灵植幼年期都是这样,娇气,害怕各种虫蛇,也害怕不好的天气。”

    “我当时对他是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帮他吮了毒血,其实这点小事根本不足为道……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时他小心翼翼看向我的眼神,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妖也能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原来妖和妖之间是不一样的。”

    慕寒阳可能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正情难自禁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

    可一墙之隔的地方,龙隐于黑暗中看着身下人扯了扯嘴角,凤清韵看见他这幅样子心里就发怵,下一秒,那人果然语气不明地开口道:“他亲你哪了?”

    “……那怎么能叫亲!”

    凤清韵气结反驳道:“只是小腿上的毒血而已。”

    “小腿。”龙隐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而后蓦然俯身下去。

    凤清韵一愣,随即感觉什么气息先是喷洒在小腿,而后沿着大腿一路往上,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无助地看着天花板。

    下一刻,就像是把本体上的所有花都泡在了温水中一样,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一时间连大腿都在痉挛,呼吸都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他喘着气抓着床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怒骂慕寒阳还是该感谢慕寒阳,脑子甚至都有些混沌了。

    而门外的慕寒阳竟然还在继续:“后来我去遗迹不小心中了同行之人的阴招,回来后清韵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整整半年。”

    “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小师弟,倘若他是个师妹,比起若琳来,恐怕求她做道侣的人能排到山脚下。”

    慕寒阳可能觉得,将凤清韵和白若琳在此事上做比较,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甚至都没因这句话有什么停顿,直接自然而然道:“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吃葡萄,却不爱剥皮,也不爱挑籽。”

    “那时我每次喂他葡萄吃,都给他仔细挑了籽,后来他记在心里,我每次下山回来,他准备的灵果都是削好皮去好籽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一点恩情,就能让他感激不已。”

    说到这里,慕寒阳顿了一下,语气间有些落寞道:“可我太过自信了,不知道这并非是我独有的特权。原来这么纯粹的小蔷薇,也会被别人哄去。”

    听到他这么称呼,凤清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要不是门口有禁制,他几乎恨不得冲出去一剑把他捅个对穿。

    可其实就算没有禁制,眼下凤清韵也纯属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能愤愤地抓过手下的被褥。

    龙隐拿出来的玉床上,连被褥都是天蚕丝的,被凤清韵随手一抓,那昂贵的布料立刻皱成一团。

    但他来不及可惜,扭头把整张脸埋在被子中,企图咬着布料以阻止自己口中发出声音。

    下一秒,他却被人掐着下巴掰正了脸,那人的语气低沉到听不出任何情绪:“张嘴。”

    凤清韵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便乖乖地张开了嘴,那人充满酸意和嫉妒的吻瞬间便铺天盖地的压了上来。

    门外的慕寒阳恰到好处地陷入了惆怅,给了两人接这个吻的机会。

    凤清韵忍不住发出了些许呜咽,只觉得这吻像是要把自己吞吃入腹一样,舌尖都被吮麻了。

    好不容易一吻结束,凤清韵还没刚松口气,慕寒阳便也从那股惆怅中勉强抽离出来了,转而对凤清韵下了一个他自以为的总结陈词:“清韵和其他那些妖是不一样的,但他太过单纯……反倒缺少妖的那些心机,然而他又毕竟是妖,还是会有妖的劣根。”

    “我师尊……就是你的母亲,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一是因为我对你不好,让你在幻境中祭了龙神,二是她恨我给师弟下了血契。”

    “但对你,我确实问心有愧,可对清韵之事,我从来问心无愧。那本就是为了他好,妖和人是不一样的,妖本就没有辨别能力,若是没有血契,待他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后,他便像这次一样被人三两句话哄走。”

    哪怕境界骤降,经历抽筋剥髓之痛,慕寒阳似乎依旧对血契之事依旧毫无悔意。

    他唯一后悔的地方只是没能早些给凤清韵下完整的血契,所以才白白的让他“跑掉”。

    而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完全不觉得,哪怕他承认爱上了凤清韵,却依旧认为人妖有别有什么不对,反而一转语气,继续含情脉脉道:“有一些事,我以为自己因为本能的排斥已经记不清了,可直到清韵这次离开,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忘记。”

    凤清韵闻言心下猛地一跳,骤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而后竟果不其然,下一秒,慕寒阳一副眷恋的语气回忆道:“清韵第一次同我说他心悦我的时候,是在天山的春河岸边……我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连地点细节记得那么清楚。”

    凤清韵心下直呼不好,于是蓦然抬起手,竟然不顾暴露的风险便要动用灵力。

    要不是害怕麟霜剑和遗迹有什么共鸣,拔出来会穿透隔音咒被外面人听到,他甚至恨不得把麟霜剑都给拔出来。

    可龙隐却在此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随即不容抗拒地按在他的耳边,低头吻在他的侧耳处,语气低沉道:“有什么是本座不能听的,嗯?”

    凤清韵心下几乎把慕寒阳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面上刚想服软说点什么,可眼下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慕寒阳沉浸在那场虚无漂酿的梦里,好似凤清韵当真站在他面前同他表白一样,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清韵当时说……师兄,我从化形开始起就心悦你了。”

    “我当时吓了一跳,当即同他说那只是他对兄弟之情的误解,亦或者是雏鸟的孺慕之情,并非情爱之情。”

    “可他却很坚定地说说不是那样的,无论我接受不接受,我都是他的心上人,他会心悦我一辈子。”

    话语至此,慕寒阳却好似骤然从那梦中惊醒了一样,转而带着无边的痛苦道:“但玉娘……清韵他所说的这一辈子,真的好短啊。”

    “他口口声声说会心悦我一辈子,眼下却空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原来妖当真和人不同,本就带着非人的残忍。”

    “可玉娘,正如子卿所说,我们身处的所谓世界或许就是这样,险恶且从不完美,他也不似你一般完美……但我依旧爱他。”

    凤清韵:“……”

    慕寒阳此刻可能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最大的情圣,可凤清韵已经万念俱灰,根本没空去顾及他了。

    他蓦然闭了闭眼,几乎不敢去看龙隐的眼睛。

    因为此刻龙隐看着他的眼睛已经全然变了,只见他瞳孔几乎竖成了一条线,暗红色的瞳线看得人头皮发麻——那是龙本来的模样。

    凤清韵从来没有在床上见过他这幅样子,一时间汗毛倒立,喉咙忍不住发紧。

    可他又对此刻的状况有所意料,至少冥冥之中并不意外于龙隐气成这样。

    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清楚——在前世,无论是血契加持还是雏鸟之情,不管是识人不清还是遇人不淑。

    所有所有的借口加在一起,都不能盖去凤清韵确实喜欢了慕寒阳一辈子这件事。

    无论慕寒阳何时死去,那至少是凤清韵的一辈子。

    是他致死才心灰意冷的一辈子。

    门外伤春怀秋的慕寒阳对此一无所知。

    他更不知道有人用生死换来的回眸,他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可他人视为皓月的明珠,到了他手里却宛如鱼目。

    龙天生就是占有欲极强的生物,传说上古龙族为了挣妻抢夫之事能战得血流成河。

    压抑了整整两世的本性在此刻爆发,祂怎么可能不嫉妒,简直嫉妒到要发疯。

    凤清韵深知此刻说什么都没用,解释更没用。

    老老实实躺平可能是唯一解决此人发病的出路。

    于是他喘了一声咬住手腕,心里给自己做足了思想准备,可当真被人强行展开时,他满脑子还只剩下了一个骇然无比的念头:龙鳞……那种地方怎么也会有龙鳞……

    对此一无所知的慕寒阳还在外面继续火上浇油道:“当时我只知道心下泛起了一股陌生且难耐的感觉,我只当是抵触,自以为不会对男子之身产生任何念想。却不知道我并非自己想的那么正人君子。”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看到他面上的红晕时,心底的酥麻与悸动,就像在幻境中第一次看到你凤冠霞帔地坐在我面前时一样。”

    而他自以为截然不同的两人,此刻就在结界后承受着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惊涛骇浪。

    比他见过的绯红更艳丽的酡红染在面颊,红艳艳的嫁衣因为只是幻象,反而牢牢挂在身上,可幻境在喜服之下却偷工减料,连里衣也没幻化一件。

    当凤清韵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后,浑身上下看起来反倒只剩下了一件嫁衣。

    那就像是三流的情色话本中,为了全村的希冀,颤抖着赤身仅裹上嫁衣,被迫献祭给神明的新娘一样。

    可一切都和慕寒阳没有关系,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继续喃喃自语道:“好在上天还是给了我机会,或许它是想让我迷途知返吧……”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道:“玉娘,你已经好久没有进过我梦中了,你是知道了什么在给他让路吗?”

    “自清韵走后,我便开始频繁地做梦,我先是梦见了无数次天崩,无数次追赶他的身影,而后终于判到连他回头,却只看到他决绝地向我扔来了一页信纸,那纸上写着清韵留给我的几个字——此去无期,愿与君绝。”

    凤清韵即将失去神采完全堕入黑暗的眼睛蓦然回神,浑身一颤,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慕寒阳也重生了?!

    心下好似有什么猜测呼之欲出,他立刻抬手按在身上人的肩膀上,颤抖道:“龙、龙隐……等下……他不对劲……”

    可他的龙因为发了疯的嫉妒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连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凤清韵眼前一黑,但紧跟着他就感觉自己应该是黑早了,因为慕寒阳脑子里面不知道进了什么水,竟然又带着无边的遗憾开口道:“——我还梦见如果大典没有被打断,我们的婚后似乎很幸福,我依旧经常下山,但每次回来时都会有人等我,每一个回山同床共枕的夜晚,我修炼时他总是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知道我很享受梦中的情况,享受那种没有肮脏的媾和,没有男人与男人之间肌肤相亲的,单纯的道侣之情。”

    “可我醒来后又忍不住想到,清韵当时看我的眼神……他是想跟我双修吗?”

    凤清韵听到这里已经彻底心死了,他眼神空洞着颤巍巍地掀起被子往脸上一遮,一副随龙隐处置的模样。

    他甚至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是报应。

    是他前世瞎了眼,偏偏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报应,这辈子遇到了正缘,自然是要还的。

    可下一刻,手中的被子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凤清韵连怒目而视的勇气都没有了,失神的眼睛颤抖着对上那非人的瞳孔,不出所料地看到那瞳孔深处,堪称冰冷的,实则名为嫉妒的怒火。

    人是万灵之长,龙则是万兽之长。

    身为灵植,凤清韵天生骨子里就对各种能威胁到他的大型兽类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只不过由于他天赋异禀,几乎没有幼年期便直接修到了飞升一下的顶点,故而血脉中的恐惧基本上没有任何人能唤醒。

    而龙隐平常之所以完全没有表现过他身为龙的那部分特质,就是担心凤清韵会害怕。

    他的小蔷薇因为害怕疼,所以开不出花来。

    故而龙隐不愿意让他感受到任何与恐惧有关的情绪。

    哪怕是眼下因为醋意怒到了极致,他却硬生生忍着只变了瞳孔。

    仅仅只是龙目,当然不至于让凤清韵怕到战栗,但骨子里那种微妙的忐忑与避无可避的现状交织在一起,倒是汇在眼下起了奇效。

    “你要不还是……”凤清韵实在是承受不住这种脖子上好似架了把钝刀子的恐惧了,于是嗓音发软,混着微妙的哽咽道,“都进来吧。”

    屋内的气氛蓦然一滞。

    而在此刻,箴言咒的作用似乎也到头来,慕寒阳终于有了停下的迹象,转而开始了陈述总结:“那些梦……那原本应该是很好的婚后生活吧。其实在想明白自己对清韵的情谊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男人如何,可那些梦过后,我却忍不住想到,若早知双修便可让他开花……我应该忍着帮他的。”

    时至今日,他还把这种事说得如此道貌岸然,好似他多么清高不染世事一样。

    凤清韵若是意识清醒恐怕只会冷笑,然而当下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瞳孔涣散到连聚拢都成了奢望。

    如果他现在尚有理智,那他只会想让慕寒阳去死。

    “可惜我把他弄丢了,也把你弄丢了,清韵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你了。”慕寒阳一晚上喋喋不休的话语总算接近了尾声,“对不起玉娘,我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但天道给我这些梦暗示,或许便说明一切都为时未晚。”

    “世人都说我是天之骄子,如果有可能的话,请你祝福我吧,玉娘。”

    慕寒阳停顿了一下后,发自肺腑地深情不已道:“该说再见了,我永远不能相见的爱人。”

    他在这边说得感人肺腑,好似真的是什么正人君子一样。

    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凤清韵咬着下唇几乎小死了一次,根本没听清他在门外放什么屁。

    而慕寒阳话音刚落,很凑巧的是,凤清韵一下子难以控制地卸了力气。

    意识涣散间,他的本体瞬间在屋内铺散开来,鲜艳的蔷薇立刻弄得满室芬芳,遮都遮不住。

    慕寒阳说完那句话刚想走,却在此刻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他于是忍不住扭头看向屋内,却只当时是幻境按照正常顺序,进行到了两人洞房后休息的时刻。

    他心下一时间有些艳羡那幻象中的“自己”,于是恋恋不舍地驻足,忍不住小声道:“……真羡慕他啊,希望你能和他幸福,玉娘。”

    言罢,他好似将那个初恋终于封存在了心中最深的地方,以为这样,自己便能做到纯净无瑕,便足以有资格去抢回自己的心上人。

    而慕寒阳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他臆想中的什么幻象中的自己。

    他的心上人早在心里将他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而面上则挂着泪颤抖着把夫君、哥哥、好相公都给唤了一遍。

    眼下却彻底失去了力气,连啜泣都变得小声起来。

    像是被人折腾蔫了的满室的蔷薇花一样,软软地倒在床榻之间。

    而先前信誓旦旦地说“师尊若是不理我,我便在此处等到师尊愿意出来”的慕寒阳,说完这些话后,反而感觉一身轻。

    好似真的得到了他心目中玉娘的祝福与谅解,因此终于在道德层面上解决了自己脚踏两条船的事。

    一时间他也顾不上什么师尊不师尊的了,扭头便要离开。

    屋内,凤清韵的胳膊软着挂在身上人的肩膀上,睫毛挂着泪微微颤抖,哪怕事情已经结束了,他的嘴上还是在无意识地小声求饶。

    ——显然是被折腾坏了。

    原本熄灭的龙凤烛轻轻一晃,竟再次被点燃了。

    下一刻,窗外天幕既白,紧跟着所有幻境之内的人都意识到——遗迹出现了微妙的松动,那是阵眼心愿已了,遗迹即将开启的征兆。

    慕寒阳脚步一顿,有些怔愣地看向那初升的朝阳,心头忍不住想到:是你在帮我吗,玉娘?

    可没等他再多发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紧跟着响起:“寒阳哥哥!”

    “子卿,齐——”慕寒阳愉悦地把招呼打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随即怒不可遏道,“齐贤弟你的手怎么了?!”

    “慕兄,我们找你找的好苦啊!你不知道,我们之前遇到了一小娘子,我原本以为她是幻境中人,谁知道是个有主的。”齐江愤愤不平道,“她男人还是个魔修,我只是同她聊了两句,那魔修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砍了我的手臂!”

    “……区区一句话便如此加害于你,魔修果然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和前世一样,慕寒阳当即便信了他的话,义愤填膺道,“他在哪动的你?!现在就去让他血债血还!”

    “就在此处!”齐江咬牙切齿道,“我回去和子卿思来想后觉得不对,此处那杀猪的寡妇恐怕便是阵眼!慕兄不在的时候,我和子卿偶然撞到此处,谁知道遇上那魔修与令师妹,她恐怕早知那寡妇是阵眼,却一句话不愿同我们多说!甚至眼睁睁看着我被那魔修斩去右臂!”

    齐江只觉得可算找到了一个能为自己出头的人,一时间也没顾上慕寒阳闻言后脸色一下子不对起来,反而只顾着给自己申冤:“被人砍去右臂不说,我等竟还被那寡妇强按着,眼睁睁看着那小娘子和她那狗日的魔修拜了堂!”

    “实在是奇耻大——”

    慕寒阳却蓦然打断了他的话,神色间有些晦暗不明道:“……你说的那小娘子叫什么?”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他的语气更加古怪,连子卿心下猛地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看向齐江。

    “好像是叫玉娘。”齐江却完全没看懂连子卿使给他的眼色,反而旧疾发作,忍不住回忆道,“虽然她有眼无珠竟跟了个魔修,但那小娘子不止漂亮,还一副未历世事的清纯模样,恐怕还未被那魔修开过苞。你不知道,慕兄,倘若不是那魔修实在强悍,我定要将她带走脱离魔海,纳为妾室,好好疼爱一番——”

    慕寒阳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话语,直到他肆无忌惮地说到这里后,竟毫无征兆地蓦然发作,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一声脆响过后,齐江直接被那股巨力扇倒在地,一时间都被扇懵了,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慕寒阳。

    连子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撤了两步,但院子里就三个人,他再害怕也躲不到哪去。

    方才还口口声声要和玉娘道别的慕寒阳,眼下则直接冷着脸扭头和连子卿问道:“你们一起来的这里?他刚刚说,玉娘和谁拜了堂?”

    连子卿吞了吞口水,心如擂鼓道:“和……和一个魔修。”

    “又是魔修——”慕寒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了一句,“他们拜完堂之后去哪了?”

    “他、他们好像哪也没去……”连子卿唇瓣嗫嚅,半晌小心翼翼道:“就在这里……洞房。”

    蓦然闻言一顿,回神后蓦然扭头,脸色黑得堪比锅底,眼神中充斥着被愚弄的怒火,一眨不眨地看向那间他对着诉说了一夜心事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