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徒花·8
相较于户外的炙热, 室内的温度绝对算得上沁人心脾。
射击室内,已经有不少的设计爱好者在其中玩得不亦乐乎,其中就包括冬月暄还算熟悉的那位大波浪和Honey。他们大概正处于热恋期, 黏黏糊糊的劲儿谁看了都要别过脑袋。
Honey算是射击老手, 大波浪整个人都贴在Honey怀里,被搂着教学。
冬月暄无意成为Play的一环, 干脆利落地别开视线,却在挪动的时候突然扫到了什么。她顿了顿,没多说话。
旁边的小慎和降谷零倒是相处得很好。
主要是小慎有六眼, 能轻而易举地就看出这个射击室内, 围着每个人嗡嗡直叫的蝇头所代表的的负面情绪是什么。
“哥哥,我跟你说哦,那个男的出轨了,他身边跟着的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他的嫂子……咦?为什么不带老婆出门玩, 而要带嫂子出门玩?为什么他最大的负面情绪是杀不掉老婆?”
“哦不对, 是叔叔不是哥哥……叔叔我和你说, 那边那个有呆毛的大叔,他现在超级焦虑和紧张, 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杀人计划能不能进行顺利, 还紧张现场有没有警察或者来自日本的侦探……”
“叔叔, 你看, 最右边的那个小姐姐,她最担心的是自己那把真枪能不能顺利地混在一堆道具枪里,她的杀人计划刻不容缓了……”
小慎越说越苦恼, 看着旁边面色越发不妙的降谷零:“哥哥,你说为什么整个射击室的人几乎都在思考杀人啊?”
她好想知道为什么这整个射击室里的人都那么刑啊, 一不留神就到了法制频道。
旁边的冬月暄仿佛被无语到逗笑了:“大概是因为……死神降临?”
降谷零顺着冬月暄的指尖往外看去,炎热的室外沙滩上,毛利兰一把拽住工藤新一的领带,似乎是想要借此吻上去的,然而到最后关头又有点害羞了,结果被铃木园子一把推过去,亲在了对方的面颊上。
“什么死神降临?”降谷零问,但其实眼神并没有落在她们身上,而是停在了射击室内的其余人身上。
“我的意思是,zero你跟工藤两个人……算了。”冬月暄咳嗽一声,“总之,一般来说,普通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的哦。”
降谷零顿了顿。
冬月暄说:“我最多只会‘碰巧’救了受害者而已。”
降谷零松了口气。
突然,冬月暄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和小慎对视一眼。
随即,冬月暄开展变脸魔术,一秒从无所谓的吃瓜群众变成了温柔似水的前女友小姐,喊声都比原先柔和了一倍:“透,你把头低下来一点……对。”
温热的手指拂过脖颈后侧的衣领,降谷零只怔然了极短暂的一瞬,而与此同时,门开了。
脚步声告诉他,是贝尔摩德。
冬月暄佯装有些吃醋的模样,动作飞快地收回手指,温柔的态度冷淡下来,不咸不淡地说:“啊,是榎本桑,那我先……”
贝尔摩德微眯起眼睛,突然说:“冬月小姐,不妨和我来一局射击比试?”
冬月暄动作微妙地一顿。
这位酒厂员工还真是多疑啊。
虽然并不怎么想把假期的时间花在演戏上,但是比起咒术界堪称压榨的工作,连演戏都变得可爱了。
冬月暄看了看时间,忽地挑衅地笑了一下:“啊,当然可以。”
她走到贝尔摩德的面前,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把名为“天杀的琴酒我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帅哥想调马丁尼结果还得来搞任务”的四级咒灵一把祓除之后,故意说:“那这样,我赢了的话,透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他不能跟你打沙滩排球了——”
贝尔摩德:“……行。”
一个名为“鬼猜想和波本打沙滩排球”的四级咒灵又浮现出来,冬月暄动了动手指,咒灵再次灰飞烟灭。
贝尔摩德回头看了正在和小慎玩的安室透一眼,眼里都是“你这小子蜂蜜陷阱技术高超啊,不仅让人对你死心塌地,连人家女儿都喜欢你”。
安室透回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两人都站到各自的位置上,工作人员推着车来更换没电的枪.支。
贝尔摩德率先开枪。
她不是组织里的狙击手,但枪法较之寻常人来说还是相当不错。她倒是没打算枪枪命中,毕竟“榎本梓”根本就不是这方面专长的人,还是维持人设比较重要。
冬月暄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枪,动作很自然地托了托,然后摆在面前的小桌面上,又从一堆枪中抽了一把:“我自己挑。”
工作人员早就见过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客户,习以为常地让她随意挑,想要回收他最开始递过去的那把,却被冬月暄摁住了,没让抽走。她似笑非笑地说:“感觉这把的质感很好呢,就好像是真的枪一样,不如卖给我吧?”
最右侧的那个戴着耳钉的小姐姐动作幅度略微有点大地看过来,神情有点焦虑。
降谷零霎时间就明白了,冬月暄放在桌面上的那把是真枪。
贝尔摩德十发完毕,绝大部分是脱靶,其余都是三四环,唯一一发正中红心的真实实力,把初学者该有的笨拙完美地演绎出来了,连冬月暄都觉得对方演得天衣无缝。
冬月暄拿起枪,姿态娴熟得让贝尔摩德警惕起来。
然后,她态度极其坦然地“砰砰砰”打了十发子弹。
——通通脱靶。
搞不清楚冬月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的降谷零:“……”
看好戏的众人沉默了。
贝尔摩德嘴角抽搐——这家伙故意的吧,她才不想打劳什子的沙滩排球啊!还跟波本这家伙是队友!她要调马丁尼的啊——
“啊,不好意思。”冬月暄对着降谷零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略带顽劣的笑容,“我的水平是有点差劲呢——那我就买一把枪回家练练吧,话说这种电子靶应该不太贵吧……”
她落落大方地牵起小慎,往前台走去,走过耳钉小姐身边的时候,小慎忽地喊了一句:“姐姐!”
耳钉小姐低头。
就看到小朋友举起小拳头,笑容明媚地对她打气:“你很漂亮哦!祝你未来每一天都会有美好的心情~”
耳钉小姐一怔,感觉肩膀上一轻。
在她看不见的正前方,小慎笑容满面地借着握拳打气的动作,一把捏爆了她肩上的充满怨念的咒灵。
无下限成功延展到了冬月暄身上,下一秒,咒灵喷射出的恶心汁液浇在无下限之外。
“哼哼,小慎真是好棒哦,又成功把一个漂亮姐姐拉回来了。”小朋友欢快地哼歌,冬月暄的心被哼得软乎。
一管口红咕噜噜地滚到了小慎的脚前,金属色高级质感的管壁在地面上蹭出了划痕。
大波浪刚从卫生间补妆回来,口红没拿稳,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捡起来。
“2是小姐你的幸运数字吗?”冬月暄若无其事地问。
大波浪诧异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的口红上刻了哦。”冬月暄状若无意地问,“最近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大波浪“欸”了一声,震惊地看着口红管上的英文刻字和阿拉伯数字,有点心痛,不过介于是自己的幸运数字,还是很快就释怀了:“没啦,这是最奇怪的事情……我记得买过来的时候明明没有刻字的呀。”
她道了声谢,嘀嘀咕咕地往射击室走,突然停下来:“傍晚的时候,我可以邀请你们去打沙滩排球吗?”
冬月暄想了想:“好啊。”
等她走之后,小慎说:“她的口红上有咒力残秽诶麻麻。”
冬月暄揉了把蒲公英脑袋:“啊呀啊呀,宝贝,我现在想想,觉得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吧。好不容易成为普通人出来渡个假,还一直在祓除咒灵,真的是很辛苦诶。”
原先她习惯性地祓除了一堆咒灵,还想着降谷零就在旁边,她可不想让这位正义的公安先生识破她的真面孔——她其实对那些人的死活并没有什么兴趣,除非她能提前预知到凶手的手段太残忍。
毕竟是出来度假的,要是跟降谷零吵架,多多少少还是会把美好的心情毁掉的。
不过说实话,五条悟和她最好的好友们不在的场合,她连那种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为数不多真心的温柔一点也没有了,对其余的一切都是漠然。
灼热的烈日逐渐从天幕滑落,细碎的流云浅淡滑过,将蔚蓝色的天染成了茜色,此时蓝到几乎要黏连成一片的天面与海面终于被切割开来。茜色跌落成烟灰般的紫,海面分不清是谁的瞳色。
留有阳光余温、已经开始泛凉的沙滩上,借着黄昏时的几根霞光,一场沙滩排球赛开始。
降谷零一记相当不友好的发球,让整场比赛甫一开始氛围就陡变。
冬月暄披着外套,球都发过来了才不紧不慢地把花色外套往旁边一丢。
她穿着深色的比基尼,露出来的手臂和长腿上,肌肉线条流畅利落也并不贲张,整具身躯对女孩子来说是很棒的力量美的展现,羡慕得铃木园子对着她的身材直抽气。
也有肌肉、但更多是身材性感的贝尔摩德对着她的肌肉线条若有所思。
排球在傍晚的天空中高速飞驰,旋转恍若快速舞动的陀螺,不少人心中都掠过了一个念头:要是被这种速度的求打中,鼻骨都会凹进去的吧?这真的是人类的手发出来的吗?
离球最近的大波浪小姐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一旁的冬月暄以一个更不合理的速度赶到她的身边,指关节轻轻一抵,球以一个更高的速度疯狂朝降谷零而去!
降谷零挡下的那一刹那,额角冒出冷汗。
……他怎么感觉到了杀意,虽然知道对方不是故意的。
——但他微妙地感觉到,大概是因为要在贝尔摩德面前演戏,冬月暄大概又把他当成了那位人渣前夫哥才能演出来,而这报复的力度也太猛了。
他无奈地捡起球,把目光望向这个玩游戏都很认真的邻家妹妹,她和自己颜色相似、凝固着纯粹与一点点掩藏在深处的温柔的眼眸蓦地望过来——
他的心弦在某个时刻几不可见地微微扣动。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状若无事地拍掉沙排上的沙子。
降谷零和冬月暄又对视了一眼。
两人在无声的交流中达成了某种默契:普通人的比赛以娱乐为主,都削弱力量吧。
于是接下来的沙排就显得比较温和,大家都颇有参与感。冬月暄帮大波浪救了好几次的球,顺带着手把手教大波浪会了几个更高难度的动作。
大波浪被教到后来甚至有点脸红,两局结束后目光一直钉在冬月暄身上,中场休息时问:“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肌肉吗。”
冬月暄额角有汗珠,眼神也很亮,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当然可以。”
她把胳膊肘一屈,肌肉就鼓起来,大波浪探手去摸,一边摸一边惊叹,顺带着自我介绍:“我叫玉成佳子——”
“冬月暄。”她额角的汗珠很快就被裹着潮气的晚风拂得冰凉,却很舒服。
冬月暄之前遇到他们没有打招呼,就是因为不想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姓名很多时候意味着一种联系。
她此前并不愿意和他们有太多的联系,而在沙排之后,她却忽然觉得,偶尔改变一下自己的行为模式,遵守内心去交友也挺好的。
玉成佳子很是羡慕:“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肌肉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暴打坏人。”
玉成佳子倏地说:“你可别说什么‘你男朋友会保护你’之类的话哦,我才不需要呢。一直把我放在被保护者的位置上我可是会生气的。”
冬月暄勾起的唇角在海风中微微垂落。
她长睫翕动,明显是又想起了别的。
“是啊,自保能力才是很重要的。要变强才行。”冬月暄自言自语,“别人不会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如果某个时刻有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不是‘第一顺位’的话就完蛋了。果然是这样。”
玉成佳子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情,不过很认同地点点头。
女孩子们相视一笑。
玉成佳子说:“走吧,我请你喝波子汽水?这边的自动贩卖机居然有卖,这种饮料很爽口的,我很喜欢的。”
冬月暄却摇摇头:“我不喝波子汽水哦,而且下场我打算和透单人对打。”
她微笑着指了指沙滩上在休息时间,被大胆的女孩子们围了一圈的那个金发男人,而贝尔摩德身边也是不少男人,却被她通通赶走了。
她搬了张沙滩椅,放在喝饮料、玩手表上的贪吃蛇小游戏玩得正开心的小慎小朋友。
啊,套话是吧。
怪尽职尽责的。
冬月暄不甚在意地想。
沙排究极单人对打,对手还是一男一女,这本身就够引人注目,更遑论他们实力都相当强劲,是上一局各自队伍的mvp,场地边缘很快就围了一堆人来凑热闹。
小慎笑眯眯地狂拍冬月暄,一张张给远在那头忙成陀螺的五条悟发去。
其中还夹杂了几张冬月暄和降谷零的照片-
[小慎我呀:爸爸,你看~这个娃娃脸哥哥是我未来的择偶标准哦~]
五条悟恐怕不会想到,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被偷家了。
冬月暄和降谷零的沙排赛相当精彩。
两人都没太收着力气,所以打出了相当夸张的效果。
他们跳起来的高度不太像是正常人能跳到的,扣球的力度让平整的沙滩坑坑洼洼,甚至凹出了一个一个的洞。
在众人嘴角抽搐倒吸凉气感觉更像是谋杀的时候,降谷零不小心被身后的一个快半米的坑勾了一下,而冬月暄看准时机,超级用力地扣球——
降谷零瞳孔骤缩,连忙一矮身,排球擦着他的一缕头发而过,空气中一小把金色的发丝缓缓地从空气中降落。
众人:???这是球?这不是刀?这合理吗?!
贝尔摩德感同身受的头皮一凉。
她摸了把自己的头发:“……只是因为分手,你妈妈就可以下杀手吗。”
小慎没听清:“什么?”
贝尔摩德一秒变脸:“啊哈哈,我是说,冬月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呢!”
一场分胜负。
冬月暄和降谷零都喘着气。
然而冬月暄面上是非常纯粹的笑容,明媚到那种相当温柔的气质又如流水般缓缓淌开,和方才堪称谋杀的暴力击球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是谁先吹了第一声口哨,冬月暄转过头的时候,一堆年轻的男男女女为她欢呼。
她对着众人,笑得更加动人。
喘完气的降谷零抬首,也看到了她的笑容,倏尔沉默下来。心脏因为运动而跳得比较快。
玉成佳子给冬月暄递上一枝沾着水珠的香水百合,她搡了一把旁边的Honey,对方听从指令给冬月暄递上了一捧小雏菊。花店就在旁边,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给她递上了花束,最夸张的一位男士甚至给她递过去一大捧九十九朵的红玫瑰,上面还夹杂着联系方式。
降谷零那边同样收到很多的花,然而他对着旁边一个同样给冬月暄和自己都送了花的女士说了什么,对方眼神晶亮亮地点点头。
“恭喜。”降谷零把那朵紫色的鸢尾花递给她,“很像你的眼睛颜色,也祝未来更好。”
冬月暄大大方方地接过了花束。
“不过,下次还是杀意别那么重吧。”降谷零难得稚气地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你刚才真的差点把我的脑袋削掉了,就差一点点。”
冬月暄镇定自若:“没关系的,就算是马上要打到你的脸,我也有办法让它停下来的。”
“好吧。不过方便问一下,我又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痛下杀手?”他耸耸肩。
冬月暄说:“嗯,没有哦,我恨屋及乌而已。你们招蜂引蝶的气质如出一辙啊,所以当时忍不住用了点力——实在不好意思啦。”
她对着他笑得灿烂。
“Honey Trap.”降谷零别过头去,“不过,今晚的你真的很亮眼。”
冬月暄怔了一秒。
……原来她在普通人里,是这么优秀的存在吗。
如果现在不当咒术师,只当普通人的话,应该会过得非常好吧?
以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可以继续找到一份在学校教书的工作,原本的积蓄已经够优渥地生活一辈子;未来的对象能接受小慎最好,无法接受小慎,那她就不跟对方结婚,换个对象偶尔谈个恋爱当生活的镶边……
她的生活将会没有该死的咒灵、腐烂的高层、数不清的祓除任务,没有一分钟要掰成两分钟花、七八个小时吃不上一顿饭因为要搜寻咒灵线索,没有被阴险狡诈的高层处心积虑地对付的时候,没有在面对级别差异过大快要死了而五条悟不能回来救她的时候。
所以,她为什么要待在那个快烂透了的咒术界?
离开吧?
冬月暄在人群为她欢呼、降谷零为她神色专注,所有人为她闪闪发光的模样所吸引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了那唯一一个让她爱过的人的模样。
离开吗?
舍得吗?
戒断吧。
她真的能如此轻松地离开这个地方吗?
在万众瞩目的、最美好的时刻,一切好像都定格了。
以至于下一秒,刚刚给自己送九十九朵玫瑰花的男人身子被一分为二,热汩汩的鲜血飙出来,有一滴溅到自己面孔上的时候,冬月暄柔软的神情还没消散,周围人群唇角的笑意还没有落幕。
“啊——!!”
距离最近的女孩子尖叫声撕扯过每个人的耳膜,随即她的身躯也被劈成两截,更快地化成了一把连碎骨头都没有的灰。咸腥的海风一吹,呼呼啦啦地,一个人就被吹落到了空气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一切转变得太快了。
人群疯狂地尖叫溃散起来,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那位袭击者究竟在哪里。后排的人也看不到前排人看到的恐怖景象,人挤人,甚至发生了踩踏事故。
少部分人能看得见漂浮在空中的独眼火山头特级咒灵,惊慌失措地朝着离他最远的方向狂奔,然而正因如此,特级咒灵只是微微笑着,那些人就变成了一撮又一撮的灰,永远地成为了这片沙滩的一部分,而未来不会有人知道。
鲜血染上了鲜花,红玫瑰坠落成为不详,千人之中,只有寥寥几个人没有逃跑。
降谷零一把扯住了冬月暄的手腕,想要拽着她离开。而她转过头,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是把手腕慢慢地、用力地抽了出来。
他微微发怔。
“是咒灵。”她一句话封死了普通人反抗的所有余地。
降谷零蹙眉:“等级很高吗?”
冬月暄看着火山头,平静地说:“如果我来的话,应该还是会死的吧。但是我不愿意死。”
小慎在这个时候牵着贝尔摩德狂奔而来,一个大力把贝尔摩德推给了降谷零:“快点离开这里!”
“我至少也想做点什么。”降谷零一把摁住了贝尔摩德以防她跌倒。
而在贝尔摩德起怀疑之心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否则被动地承受,很可能会死。”
冬月暄抱起小慎:“我们走吧。”
在这一刻,小慎和降谷零都意识到,她说的“走”,是指逃离这个地方,而绝非是拯救普通人的意思!
“麻麻!”小慎还是没忍住喊了一声,“大家很可怜啊!让我来帮你……”
冬月暄叹了口气:“可是我也很可怜啊,宝贝,我对上他也会死的。你知道什么是特级吗?就是说,哪怕我是顶级的一级我都很难打过他,这种时候,真的大概只有特级咒术师能弄死这玩意儿了。”
她的话被听力敏锐的漏壶听得一清二楚。
“这玩意儿”这种不算尊重的称呼让火山头愤怒地喷出火焰,独眼眯起,喃喃自语:“……为了伟大的事业,偶尔使不磊落的小阴谋也不是不能接受……下回我可就不会答应夏油杰了。”
隔得太远,冬月暄只能感觉到他说了些什么,却不能知道对方说的具体内容。
冬月暄忽然说:“你们离我远点。”
小慎秒懂意思,降谷零在零点一秒内反应过来,一把拽过贝尔摩德就跑。
一秒之内,他们原本站过的地方被火焰轰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海水湿漉漉地漫上来。
不对劲。
冬月暄闪开之后,本能地感到了违和感。
应该再快一点的。
在那一秒内,她甚至给降谷零和远处的毛利兰一家,还有铃木园子都兑换了一个防护罩,可是这个火山头咒灵却没有立刻反应。
——难道是反应力迟钝但攻击超强类型的?
不可能。
成为了特级咒灵,就代表各方面素质都远超别的等级的咒术师。
对方似乎并不想杀了她,对杀掉小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很不对劲。
然而冬月暄的思绪只是短短一秒,低声对小慎说:“……在帐放下来之前,你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你就告诉他,十分钟内必须到这里。如果他这次还是不愿意来,还是忙着他的那堆烂橘子颁布的狗屎工作,那我以后就跟他彻底无关了,这回是绝对——绝对。他有他自己的办法可以赶到这里的,我不是在强人所难。”
然而事实上,冬月暄并没有太畏惧的感觉。
大概是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只特级咒灵并不是想要自己的命,否则,她和五条悟有更方便的束缚,她可以强迫他立刻到自己的身边。
但她只是想知道他的选择而已。
如果这一次依旧不选她……
那就真的算了吧。
小慎立刻开始拨打电话。
漏壶眼一眯,[帐]极速坠落!
开什么玩笑,五条悟要是过来了,他们目前的计划都得被打乱。
虽然他并不觉得五条悟有传闻中的那样强大,而他也很期待跟五条悟打一场——但这回任务的目标毕竟是冬月暄,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啊。
好在这回五条悟秒接,而小慎只来得及一鼓作气把话说完,网线就彻底被拔了。
漏壶用火焰圈住了一大批人,而这堆人里,并没有冬月暄熟悉的、比较在意的人,他开口:“冬月暄,祭出你的黄铜天平。”
一句话就足以证明,他对冬月暄这个人以及她的术式,都已经摸透了。
冬月暄顿了顿,一架巨大的黄铜天平浮现在半空中。
漏壶把这堆人放在黄铜天平的左侧,右侧缓缓浮现出了冬月暄需要为他们付出的巨大代价。
“只要你愿意付出这些代价,”漏壶微微笑起来,尽管笑这种情绪在他的面孔上非常奇怪,相当不和谐,“那我就放了他们。否则的话,我会一秒之内让他们完全死亡。所以——你会怎么选呢?”
时间倒流回几个小时前,东京街头,盛大牛郎店。
火光冲天。
有母亲凄厉呼唤自己孩子的名字,她的腿被不明的片状物割得鲜血淋漓,只能慢慢地往前爬着想要拽出面前那个已经焦黑一片、生死未知的孩子的腿;
有丈夫在呼唤妻子,满是慌张和茫然,呛了浓烟的嘶哑声音几乎要泣血;
有被祖母护在怀里的稚童,明亮的眼眸里染着懵懂和无措,一直低声呼唤着自己唯一信赖的人,可他却不知道,他亲爱的祖母脊背已经血肉模糊,焦黑一片,只有鲜血抵在孩童的额角。
伊地知洁高立刻下车辅助维持秩序,五条悟面色冷峻地安排学生进行救助工作,他本人则是开着无下限率先进入发生爆炸的盛大流浪店,以免有二次爆炸。
就在他踏入前的一秒,旁边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五条悟若有所感,立刻把无下限延展到对方身上:
“轰——!!”
二次爆炸。
砖瓦残骸砸在无下限上,焰红的火光肆意贪婪地舔舐着焦黑色的东西,正好抵在了五条悟的鞋尖前。
——是一截手指。
不知是哪具死尸的。
他/她的家人会为此哭泣吗?
明明历经无数死亡,明明火灾爆炸案也经历过成百上千次,明明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受伤。
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最初听到的那声凄厉呼唤,让他想起了爱人曾经的痛楚,所以格外缄默。
被他用无下限包裹起来的人小声地痛吟,焦黑的面孔被眼泪冲刷出一道道痕迹。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把扯过来的是个女人,而那双带着痛楚的眼睛让他认出来这究竟是谁。
是那位公主切小姐。尽管她的公主切已经被火舌燎得全毁了,蛋白质燃烧的臭味在空气中静静漂浮着。
她还攥着那管他也见过的口红,上面刻着英文和数字——“4”。
她似乎很痛,一边低低地吸气,一边流着眼泪,然而却没有再哭出声了,只是断断续续地说:“……我不会……不会死的……对不对?你会救我的……我会活下来的……”
她攥紧了那管口红,像是攥紧了她最后积蓄的一点能量,另一只手牢牢攥着五条悟的裤腿,缓慢地、极痛地吸气,仿佛这样就能平复所有的伤痛。
五条悟蹲下来。
他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笑意,也没有悲悯。公主切小姐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咬牙说:“我叫町田美羽……我想活下去的……”
五条悟忽地抬手,町田美羽心口一惊,闭上了眼睛。
然而,却只感觉到,那只手在她发间捻去了什么,动作轻柔到仿佛一记安抚。
睁眼看,是一朵不知道哪里飘来的花瓣。
她鼻尖一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五条悟问:“背上和脖子疼吗。”
町田美羽摇摇头。
五条悟便用苍把她提起来,苍附着在她的背部,他的动作尽可能平稳:“里面没有活人了,我们先出去。”
町田美羽用力地点头。
五条悟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语调意外很温柔:“好好活下去。我会救每一个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包括你。”
町田美羽用力、再用力地握住了那管口红。
在这个时刻,它已经不再只是口红了。
在即将走出门外的时候,五条悟的动作蓦地一顿,视线凝滞在墙角。
——墙角摆着一排整洁如新的人偶,全都是男性人偶。烈火无法焚烧吞噬他们,烟尘无法把他们弄脏,在冲天的火光之中,他们面前摆着的一片片碎裂的镜子。
而从五条悟这个角度来看,碎裂的镜子里盛满了人偶们的假笑,令人作呕的咒力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在嘲笑他此刻才看到。
此时此刻,门外骤然响起钉崎野蔷薇的怒吼,咒力气息庞杂凌乱。他在混乱之中捕捉到了很强的咒力波动,相当陌生。
而五条悟几乎是一秒判断出来,外面有一只特级咒灵。
人群在尖锐崩溃地叫喊,浓烟滚滚,一切都变得再糟糕无比。到处是恶心的气味,庞大的信息杂流强劲地冲入五条悟的脑海。学生们在奋力对战、实在支撑不住才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辅助监督在大声指挥,然而也在祈祷他快点解决完一切,痛苦、愤恨、绝望的人们滋生一只又一只的咒灵。所有人都需要他。
在这颇有末日氛围的傍晚,五条悟却透过断壁残垣,看到了染成茜色的、美到绮丽的天空。
他在倏然之间,感觉到了一种漫长的、无尽的孤独和疲倦。
孤独的尽头,是一个永远站在他身后盈盈微笑着望着他的人。
五条悟在这一刻,突然无比、无比地思念冬月暄。
思念到连心脏都仿佛在作痛。
第62章 徒花·9
盛大牛郎店之外, 一个人形绘着纹路、面颊上有树枝的咒灵静静地看着围攻她的几个学生,站在一片颓垣败壁之中岿然不动。
他们的攻击对她来说太过稚嫩,甚至连让她提起警惕心都很难。在这样稚拙的攻击中, 她望着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 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守护这个星球。人类对待这个星球上的森林、天空、大海都太残酷了,它们被无情地剥夺了本有的生存空间……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个星球, 为了真正温柔对待它的人类。”
“说什么守护这个星球,并不是让你靠摧毁这一切来建立的啊!”钉崎野蔷薇怒吼着,燃着冰蓝色咒力的尖锐的钉子在指尖轮转, 最后被她狠狠地扎入自己的手臂, 鲜血飞溅,“共鸣!”
伏黑惠的式神们轮番而出,攻势汹汹,他不动声色挡在了肩部和手臂被击伤的钉崎野蔷薇前,同时也把后背交给了她。
虎杖悠仁径直和花御开打, 他的脑海中只有打败她一件事。
太强了。
他们的脑海里只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随即只是咬牙任凭额角冷汗直流。
……即便她如此强大, 他们也绝对不会退缩。
因为他们有彼此。
因为他们有老师。
……死时不会是孤身一人的,绝对不会。
然而这样的伤害终究是不够的。
花御在等最终的那个人出场。
她感知到漏壶那边的信息之后, 原本略有些悬起的心微微放下来。
五条悟如此在意冬月暄, 那么这个计划绝对不会有问题。
除非他们赌错了, 她对他来说并没有这么重要, 否则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五条悟把町田美羽带出来之后,目光滑过钉崎野蔷薇血流如注的受伤部位、伏黑惠损毁的高专.制服和五条悟再熟悉不过的他咬牙忍痛的动作,还有即便是伤痕累累仍然在坚持的虎杖悠仁。
因为人群的溃逃, 繁华的东京街头竟是在转瞬之间空荡一片,连鸽子都不再停留, 广场中央的大屏幕上还放着最新的少女偶像用甜美的嗓音唱着幸福、安宁和爱情。
五条悟把废墟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交给伏黑惠,而町田美羽这时候一把拽住了五条悟,紧张不安地完全不肯松手。她在极度恐惧、战兢,只有待在救她出来的人身边才能完全安心。
伏黑惠心口一紧,想要上前劝服她放手,就听到五条悟说:“没关系,你会活着的——我可是最强的啊。”
这次语气变得和平日里一样,带着点玩笑意味,又有些夸张,然而却一如既往地能给人完全的安心感。
五条悟转过身来。
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是在转瞬之间,他就到了花御的面前,毫不客气地扯住了那两截斜逸旁出的树枝,用力一拧:“嗯,果然这就是你的眼睛嘛,你超——”
随着他话音的曳长,树枝粗暴地被他连根拔起,莫大的痛楚在咒灵身上炸开,然而她几乎要无法动弹。
她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和五条悟未尽的话音撞在一起,轻轻碎裂:
“超——弱诶。”他说。
太恐怖的强大了。她想。
脆弱点被他疯狂袭击,花御咬着牙凭借本能闪躲——硬扛绝无胜算,五条悟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她秒了只是因为场地不适合彻底摧毁。
“爸爸接电话啦——爸爸接电话啦——”熟悉的童音在空气中响起,在场所有人齐齐抬头,除了场地中心的五条悟和花御。
这是他为小慎设置的独特铃声。
那时候的小慎还觉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录音作为电话铃声会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每次都是用Line联系,也只是在社交软件上用语音而已。
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翻涌,五条悟单手接起电话,另一只手仍在持续不断地输出,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爸爸我们这里出现了特级咒灵麻麻打不过说你十分钟之内必须赶到不然就你们之间就永远完蛋了——”
小朋友一口气说着,最后的话音被生生掐断了。
十分钟之内。
五条悟的神情再度变得冷峻。
因为电话音量足够大,身后的学生们显然是听得一清二楚,骤然屏住了呼吸。
又是特级咒灵。
又是两难的境地。
不是不可以一鼓作气祓除眼前的特级咒灵,然而即便是强大如五条悟,也无法确定整座城市中,究竟还有没有人类留在建筑内一边流泪一边掩藏自己。
预感告诉他大概是有的,因为人类总是跟故土有所联系,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为了生存而逃到其他地方,但仍然会剩下百分之一决定长眠于故土。因为对生存不再抱有希望,所以干脆选择最熟悉的地方沉眠。
也不是不可以放下帐,然而特级咒灵狡猾至斯,这回是他们得了先手,事后补帐已经来不及。
十分钟。
他要守护哪一拨人。
是守护他的爱人、他的孩子,她们身边的无辜人类,还是守护他的学生、东京市民,城市之中更多的人?
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抉择内,他的脑海中还是闪回过冬月暄曾经的话:
“……可我确定我不会在你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绝对、绝对不会是第一顺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推移,五条悟动作没有停,可任凭谁都会觉得,他现在内心大概凝固如静默雕塑。
他回望,他尚未成长起来的学生们沉默地注视着他,而町田美羽攥紧了口红,咬着唇不发出声音在流泪,双眼里流露出的是本能的哀求;
而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个地方,冬月暄大概已经抱着死志在苦苦硬撑,用她柔软的爱意裹挟着不被选择的怨恨和痛苦。
五条悟在这种时候,也会想:
——去他的,凭什么是我啊。
凭什么总是我得站在这里,凭什么我不能顺从本心去救回我最重要的人,凭什么啊。
他已经为了咒术界做了够多的事情了。
因为咒术界的琐事,他强忍着每一次都没有赶到她身边带来的无奈与痛苦。她对他的爱意在一次次无尽的等待和失望中被消磨,而他一天比一天更爱她,却无法留住她。
太过残忍了,明明她才是他最爱的人。
凭什么。
然而,然而。
他再怎么厌恶这种感觉,再怎么想彻底撒手不管,一切也只是念头而已。他无法就此不管,两边都是,他确定。
他必须做出决定。
“五条先生。”
一声平静的喊声打破了这片空气中的阒寂。
辅助监督的车上走下三个人。
七海建人缓慢地解下领带,冥冥露出藏在长发后的一只眼睛,而乙骨忧太握紧了自己的戒指。
伊地知洁高几乎是瘫在了驾驶座上,擦了把额头的汗:“……太好了,赶上了。”
他静默地望着作为最强战斗力的咒术师们,常年操劳而显得疲惫的面孔上,一双眼瞳亮如晨星。
在疏散完人群之后,伊地知洁高看到五条悟进入废墟之中,而学生们在奋力抵抗,情况刻不容缓。
他飞快地调出辅助监督群中今日众人的任务表,选出的最优战力就是眼前这几位了。
其实本可以就让五条悟一人解决这件事的——伊地知洁高确定,就算他不搬来支援,五条悟一样能完美地完成任务。然而,说不上是否是直觉又一次敏锐,他觉得特级咒灵的无故出现绝对不是偶然。
果不其然,伏黑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非常紧迫地交代了一下另有特级咒灵在冬月暄那边的事情。
——责任不应该全部都压在五条悟的身上。伊地知洁高想。
好在这一切都赶上了。
“只会加班这一次的。”七海建人叹了口气,身上成年人的稳重和给人的安心感却分毫不变,“加班就是狗屎。”
冥冥撩了一把自己的辫子,笑眯眯地说:“五条君记得把钱打到我的账户上。”
乙骨忧太面色很沉静,从归国之后,他就已经变得很有特级咒术师的样子了,他只是静静地喊了一声:“老师。”
五条悟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过,然而目光却沉静地望着自己的同侪们,颔首了一下:“那么,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原先在地上伤势颇重的钉崎野蔷薇、勉强借着高专.制服遮挡伤口的伏黑惠、被击倒在地又重新站起来的虎杖悠仁点头;
赶来支援的三位强大咒术师同样点头;
伊地知从车里出来,也点头。
七海建人和冥冥率先攻了上来,花御因为最脆弱的地方被狠狠伤害了,行动力有所下降。她的身躯往五条悟离开的那一侧偏过几分,立刻就被乙骨忧太拦住,武士刀在空气中划过雪亮的光芒——
“你的对手是我们。”
五条悟十指交叉相扣,在掌心用力阖上的前一秒,伊地知洁高远远地喊了一声:“五条先生武运昌隆!”
学生们也情绪激动地喊了起来。
“啊呀啊呀,”冥冥挥动巨斧,“我们要不要顺带着也说一声呢。”
七海建人挥动咒具:“武运昌隆——请快点结束,我不想加班。”
又是一记巨斧,冥冥说:“武运昌隆,五条君,这句祝福要加钱。”
乙骨忧太的武士刀在空中划过雪线:“老师,武运昌隆!”
五条悟微微勾起唇角。
下一秒,双手掌心相击,地面出现一个巨坑。而他已经彻底消失在此处。
十分钟之前,“天使之心”岛。
明明相当矮小、却带来很大压迫感的特级咒灵意味深长地问:“所以——你会怎么选呢。”
黄铜天平的右侧浮现出的价值是:-
[用和你熟悉的好友的生命进行交换。]
黄铜天平呈现的结果,永远是在尽可能有利于冬月暄的情况下,所呈现出的“等价”。
也就是说,用跟冬月暄熟悉的、占千人之中不足千分之十的、关系好的朋友的性命,换取数量更多的群众的性命,是黄铜天平衡量出的最优解。
“啊。”漏壶想起什么似的,手指只是在空气中轻轻划过几条线,原本看不见特级咒灵、黄铜天平术式的人类们惊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样就行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爆发出第一声尖叫,紧跟着第二、第三声,数十声尖叫在空中撕裂,无数恐惧、求救,带着希冀的眼神全都凝固在和漏壶对面而立的冬月暄的身上。
“求求你……”一个脆弱到快要破碎的声音响起,“我才结婚,跟我的丈夫感情很好……”
紧接着是“我老婆怀孕了啊,我得照顾她,求你了……”
“你看在我刚才给你递过花的份上救救我好不好?我发誓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好的……”
“在射击室里你不是说祝我每天有好心情吗!你信守承诺啊,求你了……”
仿佛开启了一个哀求怪圈,被置于黄铜天平左侧的人不断地讲述自己的苦难,而被置于右侧作为“等价物”的人望着另一端的人群,哑口无言。
风暴中心的冬月暄心想,果然啊。
先是哀求,再是讲述自己的“好”,等她一旦拒绝了——
“我拒绝。”冬月暄冷淡地说,“每一条人命都是等价的。”
这当然是谎话。
谁说人命等价。
至少冬月暄不信,可她还是把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摆上来了。
“你就是觉得他们重要,我们不重要!我真是看错你了!”原先说着觉得冬月暄很好、给冬月暄送花的男人青筋暴露,面色狰狞,“你怎么不去死——”
“凭什么你自己不去死——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们的生死——”
人群中的谩骂声一阵阵灌入冬月暄的耳膜之中。
然而她无动于衷,甚至微微嘲讽地勾起唇角。
果然,她一旦拒绝了就他们,所有的褒美就会加倍转化为恶意的毒箭,仿佛要让她万箭穿心才能解恨。
明明让他们陷入困境的根本就不是她,可是所有的错误都会被怪在她身上。
她怎么选都是错误的。
这就是人性啊,她早就体会过了。
漏壶望着神色淡漠且笃定的冬月暄,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如果我说,只需要用你一半朋友的死亡,来换取这些人的死亡呢?”
人群顿了一下,登时开始沸腾起来。
他们的目光扫过天平右侧的人类,像是在评估他们的价值。
他们七嘴八舌:
“把跟你关系差的交换出去吧?”
“把那群人中无所事事的交出去啊!反正活着只是浪费资源而已。”
“把年纪大的踢掉,年轻人更有价值吧?”
“……”
右侧的人群错愕不已,又隐隐心寒。
铃木园子和毛利兰几乎是第一次直面庞大人群中如此鲜明的恶意,如洪水裹挟,她们都呼吸不过来。工藤新一面沉如水,却紧紧握住了毛利兰的手。毛利小五郎听到那个“年纪大先死”论简直要气炸了,却因为眼前这个明显颠覆认知的怪物而不敢轻举妄动。
降谷零皱着眉头担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其实在以前的职业生涯中,面临过无数次这样的恶意。
但还是第一次,自己也成为“砝码”的一员。
贝尔摩德冷冷地哼笑一声。
虽然眼前的情况超出了她的认知,但她此前也对咒术师略有耳闻,即便到了这种境地,她也并不非常慌张,只是觉得太荒谬可笑。
小慎扯住冬月暄的衣摆——不知道是不是这特级咒灵有意为之,她没有被作为交换物。
但为什么她不是交换物之一?
“我不换。”冬月暄没有看任何人的神情,冷淡至极地说。
机械表上才过去了不到五分钟。
她还要等六分钟左右。
六分钟等到的,会是永久的心死,还是眼前的希望呢?
人群继续谩骂,另一侧的铃木园子忽然哭泣起来,对着冬月暄喊道:“如果实在要死的话,请用我的命让小兰活下去吧!阿真也不在这里,小兰、小兰得和工藤一起的。”
毛利兰在旁边大声制止:“园子!我才不要你这么做!我们要一起活下来!”
漏壶看着决心丝毫不改的冬月暄,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估量。
他的手指冒出烈焰,灼热的高温连冬月暄都能感觉得到。这一簇火烧下去,说不定连灰都看不见,彻底弥散。
尖叫声、哭喊声、咆哮声中,漏壶又粗暴地在空中一扯,降谷零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上。
“那他呢。”漏壶说,“让他一个人死,其余所有人好好活下来,如何?”
贝尔摩德立刻说:“我同意!”
少废话了,赶紧把她放了,牺牲一个波本她大不了回去说发现波本是卧底就ok……
酒厂人员都是塑料情谊。
“我不同意。”冬月暄这一次飞快地说道,无视了所有谩骂她的话。
降谷零对她来说意义不同。
她也知道降谷零的真实身份是公安,她不希望他在黑衣组织卧底那么多年、为深爱的国家牺牲至此之后,还要直面他保护的人群对他本人带来的恶意。
所以她抢先揽过一切的话,尽管“你就偏袒你的小情人”“你个贱人”这种话纷纷窜入耳中,然而她面不改色。
降谷零自然就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了冬月暄的意图。
他几乎要叹气了。为她的温柔。
事实上,如果他被人群辱骂的话,恐怕难受归难受,但并不会信念动摇。因为他已经一步一个脚印走到此处,他相信保护的人之中总会有人充满善意。
“所有的方案都不同意?”漏壶把降谷零丢回去,古怪地笑了一下,又看似随手地从左侧的人群中抓了一个人出来,“既然朋友不同意,那陌生人总行了吧?这家伙可是有着顶级财团继承权,却只知道吃喝玩乐嫖赌毒的渣滓啊,死了他一个,换取所有人活下来,不是很正确的选择吗?”
“这群冒牌人类的丑恶作态,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吗?这真是令人作呕的丑态,只有我这样的人类,才活在真实之中。”漏壶把人提高了一些,高声说。
被拎出来的人被吓坏了。
他本能地用哀求的目光去望冬月暄——他刚刚也骂过冬月暄去死。可转眼间,生杀之权重新回到了冬月暄的手上。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杀人游戏中,什么也不是。
财富,地位,名利。
在此刻什么都不是。
他自己平时都用脚底看人,今天才体会到被另一个人审判着、用脚底看的滋味。
最后五十秒。
冬月暄沉默着倒数,心一点点跌入谷底,然后说:“我不同意。我要是答应了,老师会不开心的。”
大概是生命中的最后几十秒——又或许特级咒灵并不想杀她,但无论如何今天都是注定要流血的,所以她非常坦然无惧。
“哈,你害怕五条悟会伤心?”漏壶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话,“他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伤心的——但是要是死了那么多人,大概会吧。”
最后十秒,冬月暄突然说:“算了。”
她的手缓缓抬起,已经想好了最终祓除这只特级咒灵她要兑换的东西——
“轰!”
一记泛着红光的[赫]立时撕裂开了血腥味混着海腥味的空气。
[帐]被强行破开。
漏壶的独眼中,瞳孔猛地一缩,急速地避开了这一记毫不留情的攻击。
小慎大声喊:“爸爸!”
五条悟回过头笑了一下:“啊,不要紧不要紧,小慎等等哦,等爸爸祓除完毕以后再来跟你聊天哦。”
他勾起眼罩,天空延展色的眼瞳和冬月暄完全对上。
手上还在密集地释放[赫],把漏壶打得连番躲避,然而视线却凝在她这边几秒:“没来迟吧?”
冬月暄喉间一哽,泪意和别样的情绪在心口流动:“9:59,差一秒就要迟了。”
她像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一般,用力地攥了攥手心:“……你居然会来。你居然真的来了。”
“是哦,真的来了。”他语调轻快到甚至有些谐谑,“先把这个脏东西解决掉哦——”
愤怒的火山头瞬间爆发。空气中都变成火海般炙热的局面。
被挟持的人群因为漏壶的自顾不暇而纷纷摔下来,原先能看清咒灵的能力消散,他们只能看到五条悟在空中。
每个人神情晦涩难辨,几乎不敢去看冬月暄的眼睛,沉默着往建筑物内部逃去。
这个时候仿佛又捡回良知了,所以对自己的行为格外羞耻。
只有在意冬月暄的人,才纷纷跑到了她的身边,神情之中满是关切。
冬月暄坐下来,手指在掌心叩了叩,黄铜天平上,她付了部分代价,让在场所有不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忘却了这部分的回忆,包括贝尔摩德。
“会很伤心吗,被人谩骂。”降谷零微微喘着气,问。
“这话应该反过来问你吧?”冬月暄的眼神凝聚在空中。
五条悟和漏壶的打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她又一次深深、深深意识到了这天堑般的沟壑与差距。
如果继续担任咒术师,是否终其一生都无法和他并肩?
“我不会的。”降谷零说,“我爱着这个国家。”
“Zero。”冬月暄倏尔喊了一声,“你要爱具体的人。爱着这个国家是最崇高的信念,但你要用具体的人去维系。否则,当你的国家做出了和你意志相悖的举措时,你会觉得被颠覆的。”
“突然开始说教了。”降谷零干脆和她一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血腥味还在空气中飘荡。
“因为曾经有人这样走了歧路,我为了让另一个人高兴一点,决定从虚假之中把对方拉回来……但是我发现虚假终归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的。”
“在说谜语啊。”
“算是吧。不过总之,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以为虚假的爱并不是虚假的爱……大概是很重要的很真心的爱吧。不过我在他那里受到的一切痛苦并不会就此勾销……但我已经不因此而怨愤他了,因为至少这一次,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赶到了我的身边。”
“是在说你的前夫?”
“没结婚过,目前单身。”
“哈哈,果然还在生气啊。”降谷零说,然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手轻轻地叩着沙滩,就像在叩问自己的心扪,“总之,一切结束了。我的话,一直都在爱着具体的人啊。”
他站起身,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我走了,去帮忙善后。”
冬月暄的目光仍然凝睇在空中,抬手挥了挥:“拜拜。”
小慎也跟着乖乖地说“拜拜”。
“嗯,”他听到自己说,“那下回见吧。”
空中的漏壶彻底只剩了一个火山头,身子完全不见。
他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五条悟探出一只手开始了祓除收尾工作,光晕在手掌中泛开——
漏壶突然消失了。
五条悟蹙眉。
他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是那个跟森林有关的特级咒灵的气味。
大概率两只咒灵之间有关联,恐怕是知道了他远距离赶来的限制,并且制定了相当严密的计划才会逃跑成功。
五条悟收回手,双手抄兜,缓慢地踩在松软的沙滩上。
他定定地看着冬月暄。
对方目光专注,见到他望来却有些无措。
尽管五条悟明白,冬月暄大概率并不会因此而将往事一笔勾销。但至少,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恶化下去。
一切结束,冬月暄却不知道究竟能说什么。
他往她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怔了一秒。
随即,铺天盖地的雪后青空的气味细细密密地裹住了她,仿佛无垠天幕温柔地裹住了人间。
“让我抱一下,暄。”他把她完全地拥入怀中,每一寸肌肤都要贴在一起,恍若两株缠绕伴生的植株。
积攒已久的倦怠感、漫长无尽的孤独,还有几不可察的委屈情绪错综复杂的交织。五条悟在冬月暄的耳畔沉沉地吐出了温热的气息,擦着她的耳廓:
“……我只是,实在太想你了啊。”
第63章 徒花·10
也许是这个拥抱太过突然, 又或许是因为心脏在诉说着渴求和思念,冬月暄一时之间没有推开他,而是放任了这股最令她安心、着迷、上瘾的气息揾过身.体的每一寸。
心跳是泄密的最佳渠道, 也是有关爱的迷宫的唯一秘钥。
他们在太过漫长的时间里没有过亲密接触, 此时的心脏泵出血液的节奏偏快,他是, 她也是。
只用一个拥抱,就知道戒断失败。
“有哪里受伤吗。”五条悟低低地问,嗓音很哑。
把人完全地拥入怀中之后才有真实感。
“你过来的时候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冬月暄想要稳住无法说谎的心跳, 答非所问。
她还不想把那些事情一笔勾销, 可是再拥抱下去就会心软,心软之后恐怕又是无尽的痛苦。
“有普通民众伤亡。”五条悟拥抱着她,又把她的肩头往自己怀里拢得更近了些,语气难得很任性,“不过忧太和娜娜米他们赶到了, 让他们去操心好了, 反正忧太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大人了, 娜娜米和冥小姐本来就很靠谱。”
"你真心这么想?"冬月暄问。
五条悟顿了顿,没有避开这个话题:“情感上是真心的。”
冬月暄自动帮他翻译出后面的话:哦, 那就是理智上没办法真的不赶回去, 只能说说而已。
五条悟问她:“有注意到特级咒灵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
整个咒术界来说, 只有霓虹的咒灵最多, 天元的结界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然而诅咒也因为这个结界而相应地成倍增长、实力大幅增强,恶性循环。
而天使之心岛是在国外, 按理来说不会滋生这样实力强劲的特级咒灵;而霓虹国内出现的那个与森林有关的特级咒灵显然和这个火山特级咒灵脱不了干系。
冬月暄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用了点力度把他从自己身上完全地撕下来, 和他面对面地站立。
她知道这是个针对她的特级咒灵,背后大概有什么巨大的阴谋。
可她并不想回咒术界,但只要她说出这恐怕是针对她的阴谋这点,那么五条悟出于安全考虑,恐怕不会如她的愿。
“我不知道。”冬月暄垂下眼,“我只是出来度假而已。”
运气实在糟糕,她真正愉快的时光也只有大半天而已,美好被摧毁也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一切便如坍圮房屋,短时间内难以重建。
冬月暄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回归安全,方才融化一些的冰雪重新冷肃冻结,那个充满暖意的怀抱并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真正拉近一点。
五条悟忽然觉得难以忍受。
在七海建人他们出现之前,那种无法赶来的绝望与对咒术界的怨愤几乎达到了巅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原先觉得自己可以忍耐这一切,夜间难眠,无可遏制地一遍遍地反复思索和她有关的事情,那就借助药物好了,反正有反转术式,药物的副作用也不会对他的身体带来多大伤害。
可是当他再一次见到真正的她的时候,却发现他不能忍受未来生活里没有她。
……不要用这样努力冷淡、疏离,想要远离的眼神看着我。
尽管我能从你的目光深处看到我仍然期待着的情感。
可是这份努力想要摆脱情爱的心情和决定,就足够让人无可忍受了。
他想。
“不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五条悟往前走一步。
冬月暄在一秒钟内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她没觉得会有什么改变,嘴角不抱希望随意地扯了扯,顾左右而言其他:“乙骨同学那边还需要你吧?你今天应该还有远距离传输的机会。”
“不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他重复一遍,又往前走了一步,“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冬月暄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了看表:“你真的不回去吗?距离你来这里又过去十分钟了。要是你的学生们出现伤亡,你会后悔没及时赶到的吧。”
五条悟说:“是我们的学生。”
他静静凝睇着她,顿了顿:“我们需要谈谈。”
冬月暄又后退了一步:“我觉得我们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过了,不是吗。半年前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半年后我的想法依然没有变化。如果你的想法也没什么变化的话,那就还是没有必要。”
她的视线往外挪到不远处,正蹲在地上无聊地涂涂画画、等待爸爸妈妈交涉完毕的小慎。小朋友时不时抬头瞥两人一眼,瞥完之后愁眉苦脸地重重叹了口气,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着。
冬月暄尝试着读唇语。
“不争气啊不争气,”小慎麻爪,“爸爸和麻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好呢?两个人都是笨蛋呐。”
小朋友故作老成地又叹口气,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写两人的名字,然后在中间画了一颗巨大的爱心,爱心之内是自己的名字。
在小朋友的世界里,相爱多简单。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明明都很爱对方的人会选择分开。
“我的想法仍然没有变化。”五条悟往前走了三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五条悟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里能够清楚地映出她的倒影,在冬月暄冷下神情之前,他先开口:“所有的想法一直没有过变化,但确实是我之前没能和你完全地讲清楚。之前没能完全说清楚,是因为你对我已经非常抗拒,我也确实在思考,如果我对你来说更多意味着痛苦的话,是不是放手更好。”
冬月暄嘴角扯出一个讽意的弧度:“所以在半年之后才跑来继续说这些。”
“因为我以为我忍得住,甚至也会在想,是不是换个同龄人对你来说会更好。”五条悟紧紧盯着她,“因为这半年里,你一直都在我的视线里,所以我以为不用爱来诅咒你也没有关系。”
冬月暄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她忍住了,五指攥成拳。
“想说什么不必忍耐。”五条悟仔细捕捉着她的每一缕情绪,“在我这里只需要说出你最真实的想法就好。”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这么、这么喜欢你了。”她的声音在微微地发抖,半年以来极力被流放到心底最深处画上封印的感情在这一刻重新破土而出,她这才悲哀地发现那些感情仍然保留着绮丽的色彩,分毫没有削减。
她还是这样、这样爱他。
临别前的戏弄也好,半年以来情感的蛰伏静默也好,她以为这份感情终于在她人生中削薄风化了。
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相反,它开始变得厚重,因为掺杂了各种情绪而在心底无知无觉地占据了越发重要的位置。
“在我告诉你我这么喜欢你的情况下,你还是觉得……我跟同龄人在一起会更好……你在自以为是地、傲慢地轻视我的爱意,五条悟。”
她的发丝在逐渐冰冷的海风里像翻飞的蝶。
“是我的问题。”五条悟没有贸然再给她一个拥抱,尽管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已经快要无法克制了,“我想坦白最初的想法,并不是想要为我伤害到你感情的举措辩解,只是坦白而已。”
“我在确定对你的感情不是因为诅咒影响后,确实是有些无措——是这个词。我人生的前二十七年里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情。而当时你几乎完全以我为善恶的基准,把所有的价值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这让我觉得很挫败,也很不安。
挫败是觉得为人师没有指导好,不安是担心一旦我发生意外,你会有不可控伤害自己的举动,即便我是最强,99.9%都不会出现意外,却也得去思索那0.01%的情况。”
这大概是几乎从未对人敞开心扉的五条悟,最最坦诚的一次。
因为眼前的人是他唯一深爱着的人,他命运轨辙上一个绮丽的变数。
说到这里,五条悟停顿了将近一分钟,似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还有必要把我内心最糟糕的一面暴露给你。”
冬月暄静默地消化着他所有的话,在这一刻微微抬眸。
五条悟说:
“身为一个男人,被自己爱的女人所完全地依赖着,被完全当做锚点,目光永远只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征服欲歇止了,然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微妙而卑劣的得意,还有极度扭曲的控制欲和独占欲。
“其实绝大多数的时间,我都非常阴暗而卑鄙地在想着,你完全变成我的所属物,眼里永远只有我,只能爱我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只要诅咒你就好了,那时候的你绝对不会拒绝我的……没有人会不贪恋这样炽热的爱意的。”
在这一刻他微微错开视线,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冬月暄错愕而诧异的眼神。
冬月暄微微睁大了眼睛。
心底的某个念头在摇摆,那种神坛之上的人朝她走来的割裂感愈发严重。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她从不过度美化他,但她此前从未想过原来他对自己会有这种念头——在重新作为人类最强、高专教师的五条悟后。
——五条悟也会有这种想法吗?
她忽然觉得他被染上了一丝更人性化的气息。
也忽然之间,察觉到他们是居于平等地位的——她原先无法摆正地位地完全地仰视他,但又渴求平视,所以才会在察觉到难以实现后选择远离和戒断。
身为咒术界最强,他其实很少平视,尽管他有自己独特的温柔。
眼前这个人大概是他唯一一个会完全暴露自己卑劣想法的人了。
“在你离开我之后,我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思索对你的感情,随后就听到小慎给我打的电话。”五条悟把视线移回她身上,而这时候她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重新折叠收敛。
“现实是我又被绊住了。在发现重新回到两难困境之后,我确实想甩手不干了,什么咒术界,我其实没必要承担这种责任。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所以我还是无法成为你绝对的第一顺位。”冬月暄一哂。
而这回静默却没能在两人之间蔓延。
“很抱歉,但我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五条悟微微吐出一口气,“这是我选择的路。在你离开的半年之前,我已经跟高层成功申请了我们的祓除任务捆绑。”
“我知道你大概率不太愿意回到咒术界了,但这一回特级咒灵出现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偶然。所以,我想问——”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发现自己意外地无法确定,“你是否愿意和我捆绑,一起祓除咒灵?这样大概率会有很长的时间我们都能在一起。而且也能确保你的安全。”
不出意料的没有立刻回答。
他眼中的冬月暄正伫立在原地思忖。
良久。
她问:“你的意思是,你爱我对吧。”
五条悟没有迟疑:“是。”
“既然爱我,也无法纯粹地跟我只是约会对吧。”
“可以纯粹的约会,但恐怕那样的时间不会有很多。”
“你再喜欢都不能让我成为你的第一顺位吗?”她轻轻地问,“但是在我这里你永远是第一顺位。”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
酸涩的情绪卡在喉口,他的心脏漫开一阵痛苦。
但这个问题不可以逃避,他只能一遍遍为她解释原因:“因为霓虹如今的诅咒情况很不正常,我没有办法轻易停下步伐。”
“那只要这种情况改变就行了是吧?”她的眼眸里仿佛燃烧着两簇焰火,定睛看却什么都没有,“包括那些腐朽的高层——只要这一切改变了就行了对吧?”
有云翳在她胸腔内泛滥滋生。而他并未察觉。
“这是我为之努力的事情,暄。”五条悟第一次在现实里这样面对面地喊她,“而如果成功了,学生们也足够强大了……”
“我知道了。”冬月暄打断他,“在你解决特级咒灵阴谋之前,我可以和你绑定。”
静默蔓生。
“但是往事无法一笔勾销。”冬月暄说,“就算你的想法让我无可指摘,可那些痛苦我也真实经历过,老师。”
她这样喊他。
“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你了,我无法信任你不会收回这些爱意。”冬月暄勉强地笑了一下,“你在这方面无数次向我保证,也已经打碎过那些承诺了。”
五条悟的脑海中闪过她身为月雫,满脸是泪地跟他阐述真相的时候。
心脏再一次被箭镞穿透。
一切都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五条悟的无下限彻底解除,他倏然抬起她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心口,用力地抵住,近乎温柔地说:
“如果五条悟收回对冬月暄的爱的话,那就让冬月暄的咒力穿透五条悟的心脏,反转术式无可治愈。”
属于束缚的冰蓝色光晕泠泠地刺入他的心口,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单方面束缚成立生效。
第64章 徒花·11
某时某刻, 荡蕴平线,陀艮领域中。
美丽而虚幻的海浪沙滩沁人心脾,成功逃跑、只剩颗头的漏壶用咒力口述具体情况, 花御捏起一条烤鱼。
“〖初步评估〗
冬月暄, 二级咒术师,术式上限高;
性格:极善(存疑)、顽固, 初步认为无法用任何手段来转变其立场;
绝对弱点:五条悟,五条慎(存疑,只从人类本能判断);
危险性:攻击性不强, 战斗力不算高, 较为危险;
备注:方案一成功率降低,改为方案二,即日实行。”
把初步报告生成文字,被推到羂索面前,花御同情地瞥了一眼旁边只剩下一颗头的漏壶。实际上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被拔去的树枝还在缓慢修复之中, 被削断一截的手臂意外难以重新生长, 只能依赖时间。
“这次的计划为什么不让陀艮去?”真人无聊地说,“陀艮可是人类对海洋的恐惧而形成的咒胎诶。”
事实上他其实对理由明白得一清二楚, 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出面而在发泄内心的不愉快而已, 布满缝合线的面孔上露出小孩子一样的稚气愤怒。然而在座的人没有一个忽略他恐怖的成长速度和真实的性格。
羂索并不恼怒, 捏起烤鱼咬了一口:“让有火山属性的漏壶出现在海洋附近, 让有森林属性的花御出现在城市附近,这样站在背离自己咒力属性的地方去搏杀强敌……往往会得到最快的成长。时间不多了,只剩下四个月, 我们需要万无一失的成功。”
真人脸上的无聊神情终于消退:“总该轮到我了吧。”
“当然。不过在此之前,真人, 你听过人偶师吗?”羂索把鱼骨完整地摆在一边,拿起了一条新的烤鱼。
真人听他掰扯。
“奈良时代,有一名伟大至极的特级咒灵。据说她并非是霓虹本土咒灵,只是远渡重洋来此安居。”羂索看到真人露出了一点感兴趣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她的立场混沌,既源源不断地给予咒灵们它们想要的人类形态,又在人类咒术师中寻找着自己的传承者。千百年来,她似乎只找到了一位徒弟……”
“给予咒灵人类形态?”真人看看自己。
“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她的名字,便去搜寻了很多和她有关的民间传说……不过后来证明只是以讹传讹,她本身比那些传说中记载得强大上许多。”
羂索微微笑起来,属于夏油杰的面孔在这片虚幻的海域之中露出一种愉快的神情:“你的人形是她所随手给予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算是她的‘孩子’吧……而也正是因此,立场从来不明的她这次愿意帮助我们。”
真人的兴趣很快消弭了:“啊,还是灵魂更有意思啊。”
“她有一个情同手足的特级咒灵‘朋友’,而那位特级咒灵,则是可以‘锁定’灵魂,‘复刻’灵魂。”羂索抛出了让真人瞳孔骤然兴奋放大的一张牌,“而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深度完善这份报告,让这位特级咒灵有足量的信息以便于复刻灵魂。”
荡蕴平线领域收起,这场密谋只存在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
与此同时,天使之心岛的海滩边。
刚立完单方面束缚的五条悟显得有些疲惫。他把手翻了个面,用手背抵在眼皮上盖在额头前。眼罩刚刚因为想要更真诚一点所以勾下来摘掉了,现在戴回去的时候动作就显得疏疏懒懒的,浑身散发着一种松弛下来的、毫无设防的倦意。
眼罩松松地挂在脖颈间,冬月暄的手心还没从他的心口挪开。
他没什么所谓似的,并不对她开无下限,所以只要她起了杀意,就可以把这位平等属于人类的最强完全杀死,变成自己的陪葬者。
他只是确定她不会这么做而已,所以给了这么多无条件的信任。
又或者,他其实觉得死亡也并不可怕,干脆用这种相当疯狂的方式来让她确定那种浮在空中的爱情。他用这种方式让她触碰爱情的厚度。
有一瞬间冬月暄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产生了极度扭曲的念头。
杀了他——他们就可以同死了。
届时他会完全成为她的所有物,而她也是他最终的所属。
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海水蓝到像极了他的眼眸。
一起死在海里也是很美好的归宿。
只可惜她仍然记得小慎在旁边堆沙子,而且这座岛屿是铃木园子的生日礼物。惨剧已经发生,她并不想让自己和五条悟的死让铃木园子变成众矢之的。
冬月暄抬手握住特制眼罩,和他的眼神正对上。
她把另一手摊开伸平,神情里带着点不自知的试探。而他却瞬间懂了她的意思。
五条悟微微弓起脊背,弯腰,把自己的下颌抵在她的手心,然后任凭她把勾着的眼罩往上推。
手指真实地抚摩过他的喉结、下颌、唇珠、鼻骨,稳稳当当地停留在眉心。
后脑的白发因为眼罩不好戴而被推平,冬月暄刻意停顿下动作,去用力地摸了摸略有些扎手的青茬,像是在触碰自己的回忆。
而这个动作让两人人都顿了顿,不约而同地想起从前的事。
那些身.体贴合的时候,她最喜欢用手一遍遍地抚摸他推平的这段发,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因为被她数次用手温柔地爱抚过而变得敏.感,变成一种允许在情爱中沉溺的隐喻,是伊始吹响的号角。
可那是幻境。
现在的他被真实地触碰着,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她。
眼罩被完整地戴好,圆润的指尖轻轻刮蹭过青茬,冬月暄收回手。
五条悟的动作停顿了半天,才开始把眼罩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还不回去吗。”冬月暄瞥了一眼腕表,“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你跟我走吗。”五条悟说。
“我就不了。”冬月暄平静地拢了拢手掌,“这边还需要收尾工作吧,至少不能把他们全抛在这边。而涉及到收尾这种方面,还是我的术式最有用。”
五条悟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处,尾调微微上挑:“那什么时候才能跟我一起走呐。”
他在这种时候的松弛会格外像一只撒娇的猫,被蛊惑的是她。
冬月暄抬手捏了捏五条悟的后颈——成功感觉到了最强本能的僵硬,然而在身体本能做出反抗的举动之前,他把周身绷紧的肌肉松开了一点,避免充血而重新变得相当硬,方便给她最好的手感。
猫猫的后颈被捏住可不是开玩笑的,简直就是百试百灵的魔咒。
冬月暄已经知道了这人本质上是不想回去:“要不打个电话问问乙骨同学那边解决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会不会放帐。”五条悟说。
冬月暄想了想,黄铜天平浮现在空中。
“我想要兑换五条悟从此刻开始,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她把兑换物放在天平左侧,随即去看右侧的砝码。
兑换物是冬月暄半天和友人相处的时间。
五条悟抬起头,把下巴颏继续搁在她的肩头,面颊贴着她的面颊饶有趣味地看兑换条件。
“兑换的条件不高。”冬月暄看上去松了口气,“那么说明,接下来你的半天时间里不需要出非常大型的任务。也就是乙骨同学他们会顺利解决这件事情,而且无人伤亡。接下来的时间你可以不用赶回去,以防万一倒是可以打个电话试试。”
“不用。”五条悟没动。
冬月暄反手从他的兜里摸出手机,又随手抓起他的一根指头摁指纹印。
她摸到的是有牙印的左手无名指,摁指纹的时候还想着百分百失败,然后屏幕闪了一下,解锁成功。
“用这只手指解锁不会不方便吗?”冬月暄的指尖蹭过她留下的牙印,痕迹依旧如新。
“大拇指指纹也录进去了。”五条悟把手指扣进她的指缝里,看着她被撑开,另一只手划到录入指纹的界面。
他捉住了她的手指,把剩下的指纹额度全用在了她的手指上。
指尖和指间都微微发痒,五条悟柔软的发丝在她颈窝蹭过,热意都喷洒在颈项间,酥麻感从后颈点燃,顺着脊柱沟一路往下灼烧。
全部录入完毕。
冬月暄不太自在地把手抽出来,滑动列表,找到了七海建人。
成熟的大人电话很好接通。
那一段的血腥气味却几乎要透到手机这边了:“喂。”
很短促的一声招呼,七海建人没指望五条悟先开口——毕竟五条悟总是习惯于扯一些很浮夸的话。为了减少加班时间,他便主动交代了情况:“这边,三个一年级新生送到家入小姐的医疗室了,乙骨君受了轻伤,不过成功斩断了特级咒灵的一截手臂……特级咒灵逃跑,目前不知所踪。”
“娜娜米,”五条悟忽然问,“我说,如果那个特级咒灵没有逃跑,它和你们殊死搏斗——你觉得它会输吗。”
“不会。”七海建人从来都是一个对自己认知再清晰不过的人,“不过,乙骨君的成长速度非常快,再给他一段时间,结果就未可知了,是个很优秀很有潜力的年轻人。”
“所以它为什么要逃跑呢。”五条悟的嗓音里甚至尚且带着笑音,然而七海建人就是知道他的心情大概因此而不太好。
“……这个问题我无法提供准确答案。”七海建人坐在家入硝子的诊断室里,任由对方把自己肩背上简单的包扎拆掉,露出狰狞的、外翻的皮肉和汩汩涌动的鲜血,仿佛感觉不到痛意似的,只有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暴露了痛觉,“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又是一起针对高专或者你的阴谋。”
“娜娜米,”五条悟忽然喊了他一声,声音里充满笃定,好像六眼能跨越万重山水凝视他,“你受伤了。”
七海建人垂下眼,把手指悬停在挂断的键上,思索了一会儿要不要现在挂断。
“天使之心岛的海水十分漂亮。”五条悟说,“这次结束之后,要不要试试来这边旅游。”
体贴到简直不像是个麻烦的家伙了,七海建人想。
虽然对旅游是有点动心,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不必了。以及,冥小姐提醒你最好快点把钱打到她的账户上,不要因为公费谈恋爱忘记约定的期限。”
说完,他相当明智地在五条悟说话之前就挂断了电话。
想顺带提一嘴自己和冬月暄最新进展的五条悟,悻悻地熄灭了屏幕。
不过,好在他确实拥有了一个白白得来的假期。
五条悟终于被冬月暄从身上撕下来,她快步往小慎的方向走去。
五条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
所有人都平安,哪怕还有未知的阴谋等待着他们……然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小慎在看到冬月暄和五条悟谈判完毕,应该是和好了的那一瞬间,飞快地站起来,想要冲过去抱住自己的父母。然而手上湿漉漉的沾着潮湿的沙子,她犹豫了几秒,把手背在身后,没有立刻上前。
明明那么、那么想要靠近,明明因为不安而强忍着情绪很久了,然而小朋友在这个时候还是乖乖地留在原地,想了想又蹲下来借着一点海水把手上的沙洗干净。
手指湿漉漉的,小朋友看着朝她走来的爸爸妈妈们,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冬月暄忽地蹲下来,手臂一张,蓦地拥住了她。
被海风吹得微凉的皮肤贴在一起,小慎的眼眶里逐渐盈满泪水。
五条悟也蹲下来,就像是一座山,温柔地替她们挡住了潮湿的海风,然后呼噜呼噜地揉着她绵软的发丝。
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
小慎“哇”地大哭起来,小手紧紧地圈着冬月暄的脖颈,眼泪全都糊在她的颈窝,一边哭一边抽噎:“麻麻对不起哦……小慎没有想过会这么为难啦……麻麻一直都没有做错哦,是小慎为难麻麻了……”
冬月暄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哭打得措手不及,听到她纠结的内容之后,一颗心仿佛浸泡在沾满水汽的云朵里,软绵绵湿漉漉黏腻腻,各种情感都在上涌,而最直接的感觉是心疼。
“小慎怎么会在想这个啊,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啊。”她把小朋友抱起来,紧紧地拥在怀里,用自己的面颊去贴她的面颊,“我才要说对不起哦,宝贝是不是吓坏了啊,嗯?”
小慎居然因为当时理所当然地让自己去救人而愧疚。
这是什么天使宝宝啊。
明明是她不对,让三岁的小朋友就见到了这么残酷的画面吧……
当时漏壶在的时候,冬月暄只能紧紧地牵着小朋友的手,却不能好好地抱住她。
因为当时并不能确定特级咒灵的行动轨迹,生怕自己太过在意的人都会变成要挟的砝码。
瞻前顾后,在那个时候什么都不做,其实也是一种伤害吧,尽管伤害是无可避免的。
这孩子太过懂事,全程都有在好好配合着,聪慧到让人心疼的地步。
现在想想,当时小朋友就因为那么多的血、那么多恶语相向的人吓到了吧。
她才三岁啊,就要经历这么多。
怜惜和心疼是怎么都止不住的,她一遍遍地回应着她喊出的"mama"音节。这是一串最神奇的音节,不管是什么样的语种,关于天性中最亲近的这个词汇发音都是如此,恍若镌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
“能哭的地方,不只有厕所和妈妈的怀里哦,小慎。”旁边用浓郁的咒力气息抚摩着幼崽的小脑袋的五条悟说,“还有爸爸的怀里也可以。”
小朋友“呜哇”一声又猛地扎进五条悟的怀里,眼泪很快就洇湿了高专.制服。
五条悟拥抱着小慎的时候,内心里滑过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个跟自己各方面都很像的孩子,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孩子。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他们为彼此而欢喜悲伤,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在这一刻并不孤独的,其实。
悬在空中的风筝忽然被人扯住。
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六眼神子垂眸。
冬月暄和他们的女儿在扯着这根线。
他们彼此之间都会有线缠绕。
小朋友哭得停不下来,好似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完,五条悟在恍惚中,在记忆的深处,仿佛看到了自己。
真正的自己,很多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那么多鲜血的自己。
力量之下处处是罪恶的陷阱,而他无法忘记,在最初的时候,那么多的血也是让他无措的。
在这须臾之间,他仿佛隔空拥住了那个曾经茫然惶惑、强忍恐惧、幼小的自己。
只是后来,随着被鼓励彰显力量,随着力量的代价越支付越多,头脑的负荷越来越严重,他面对死亡已经平静了。
平静并不意味着漠然。
“小慎……好想爸爸。”小慎黏在五条悟的身上,“好害怕我和麻麻见不到爸爸……”
“已经过去了。”五条悟轻轻拍着小朋友的背,又像摸小猫崽那样揉头发,低低慢慢地哄,“小慎好乖好乖。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保证。”
再哭下去要脱水了。
冬月暄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间发现时间好像倒流回第一次见到小慎的场景。
那个时候还全都是误会,那个时候她以为再无可能,于是满心苦涩地真的决定不再去喜欢。
可是纠纠缠缠,命运阴差阳错,那根断掉的红线重新接续,枯木逢春。
“潜水吗?”冬月暄说,“这是我本来的计划,里面的秩序不需要担心,zero会帮忙解决的。”
“zero?”五条悟想起小慎发过来照片,微微眯起眼睛,“那个金色头发的?”
“是哦。”冬月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果目光能凝成实质,那他面颊的每一寸都已经被她描过千万遍。
“以前关系很好?”他轻描淡写,单手抄在兜里看不清究竟有没有攥紧。
冬月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以前她其实都是在很难过很孤独的时候,才会偷偷爬进降谷零家的院子里,然后敲敲门,敲敲窗,不怎么走寻常路。
大概是因为在霓虹,混血儿被歧视很严重,而降谷零和冬月暄的眼睛都是象征着悲伤的紫色。所以降谷零在成长的那些年里,都是跌跌撞撞一个人孤独地走过来,被歧视被孤立,后来遇到诸伏景光才好了些。
而他没有阻止冬月暄爬进院子,大概是对童年自己的一部分移情和情感投射吧。总而言之,他确实没有阻止过冬月暄的到来。
她给予充分肯定:“是,见面之前的我如果很难过的话,见面之后就会好很多。”
听起来是一段很不错的初恋。
没有解释为什么无疾而终,毕竟他们之间的年龄差恐怕比自己和冬月暄的年龄差还要大一些。
如果是幻境里那个DK五条悟,大概会一直缠着她,耍赖般一直喊她的名字一直撒娇,她要是不肯说,就变成被雨淋湿的小狗委屈巴巴地咕咕哝哝,大概不出半小时她就会被缠得没办法举起双手投降,被挠着痒痒笑着全都交代。
但他已经不是了。
他是年长者,对于爱人要更加包容,如果她能拥有过一份很美好的初恋,他应该感到欣慰——才怪。
不管几岁,一想到在某些时刻她把爱意分享给其他人过,就会蔓生绵长的妒意。
即便他身为年长者什么都不会说。
五条悟单手抱着小慎,放慢了步调和冬月暄往海边走去。夏季的白昼很长,茜色的天空绵亘了漫长的时间,尽头已经染上了油画般的克莱因蓝。
在彻底踩在湿润的海水里之前,冬月暄问:“不拿潜水设备吗?”
五条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无下限外延,将她每一寸裹挟,还裹住了足够量的空气:“不用那么麻烦。”
“应该会很美——想必海底什么样的鱼类都会有吧。”冬月暄说。
小慎歪歪头:“但是应该没有美人鱼吧?”
五条悟“唔”了一声,揉着小慎蒲公英似的蓬松头发,一本正经地和小孩子谈论起不可能的事情来:“说不定有的喔。”
说着他就开始胡侃自己第一次听到美人鱼的传说的时候的故事,正儿八经地说自己为小美人鱼的死流过眼泪,然后就被侍女安慰童话都是骗人的,从此再没听过童话故事。
“那不是美人鱼,是海妖吧,老师。”冬月暄说。
“那暄喜欢哪个?”在孩子面前被拆穿了,他却一点都没有乱糊弄小孩的糟糕大人的自觉。
“如果就童话故事而言,很钦佩小美人鱼吧。但偶尔更想成为海妖。”
“愿意告诉我理由吗?”
“没有人不会迷醉在海妖的歌声里,所以她能得到喜欢的人的心。小美人鱼的故事就太苦情了。”
“你不用成为海妖,也能得到喜欢的人的心。”坦白之后,他在某些时候会特别上道。
冬月暄眨了眨眼睛,倏然问道:“老师愿意等下把无下限的外延借我用一段时间吗?”
五条悟侧眸望她:“当然。”
三个人一起,慢慢浸入幽蓝色的海水里。
水压越来越大,胸口的不适应却比寻常情况轻上许多,她当然知道是因为有人替她抗住了这股压力。
“小慎要乖乖和爸爸站在一起。”冬月暄吻了吻小朋友的额头,语调温柔,“在水里他可比我擅长保护你哦。”
五条悟若有所感,开玩笑般说道:“暄不要指望乱来哦——”
越到海底,越大的水压会让她无从承受。
“才不会乱来啊。”从见到他开始就没怎么笑过的冬月暄终于勾起唇角,尽管弧度很浅,“只是想要记录和观赏海底魔术而已。”
越往下压迫感越重,然而海域掀开面纱,露出瑰丽诡谲的一面。
已经算是微弱的光在头顶上摇曳闪烁,无下限宛如一层稀薄的膜,无限度真实地还原触感。
小慎牢牢地牵住五条悟的一只手,冬月暄则是拽住他的手臂的布料。
斑斓秾丽的热带鱼成群游曳,它们身上披着鲜艳配色相撞的鳞片,在温暖的海水里摇摆着呼吸着沉默着思考着遗忘着;海龟安然游弋,魔鬼鱼姿态飘逸优雅,水波阻滞呼吸,大簇大簇的珊瑚礁表层附着藻类的色素,像是陆地上一大捧绮丽的毒蘑菇。
“看。”冬月暄忽然指着光几乎无法穿透的下方,一簇樱花树般的软珊瑚在水中游漾。
五条悟和小慎的目光都往下挪去。冬月暄倏然之间松开了手指。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五条悟动作极快地就要握住她的腕骨,却发现她更快地抽回那只手,手指抵在唇上竖起,然后小幅度左右摇摆。
一部分的无下限延展被她短暂地分割开来,海底的静谧霎时间淹没了耳蜗。
“麻麻……”小慎迷惘地喊了一声,然而在另一个水膜里的冬月暄已经听不到她的呼唤,只能从唇形判断。
他们同样读出了她的唇语——“我变个魔术”。
不等价交换是这样好用。
冬月暄从自己的一部分氧气中抽出一大半,兑换了一条漂亮的鱼尾,当然不是真实的,却能够保证不从她腿部任性地脱落。
束好的长发被她松开,仍然穿着比基尼,朝他们游来。
五条悟这个时候突然察觉到,她大概很擅长游泳,因为她在此刻简直像是要发光,动作自如到仿佛她就是天生该生存在这里。
无下限在缓然地收缩,她却露出一个微笑。
她究竟扮演的是海妖还是人鱼?
五条悟仰着头,凝眸望着她的游近。
鱼群突然卷来,无下限尽忠职守地替他们隔开,陆离斑驳的艳丽色块在视网膜上横冲直撞,她的手指穿越鱼群,无下限相抵。
……这个时候,冬月暄接走的、裹在身上的无下限属于她,所以并没有被很好地被属于五条悟的无下限容纳。
始终差之毫厘。
汹涌的鱼群终于穿过他们,海水意外地慢慢变亮。
他敢肯定,这是她又用了术式做出的交换。
海底的一切愈发鲜明。
而五条悟终于从她的面孔上看到了粲然的、狡黠的笑意,微微一怔。
她漂浮在他的上方,这个时候温柔地低下头来,唇瓣再一次贴着他的唇瓣,隔着两层无下限,无限靠近,却永无相交的时候。
引.诱、放纵、挑衅、试探,带着某种隐喻的意味,肆意恶劣又大胆至极。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清楚她的鸢紫色的眼瞳是如何完全地盛满自己的。
她要一千次一万次地去试探去捕捉他爱的线索。
那他会一千次一万次地去解剖袒露自己的爱。
在冬月暄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间,五条悟唇角上翘,加强了小慎身上的无下限延展之后,抬手捂住了小朋友的眼睛,随即猛地松开了自己口鼻处的无下限!
这在这个时候无异于自杀。
千分之一秒内,她就也完全地松开口鼻部位的无下限,将唇齿完全暴露给他。
无下限边界融合,重新物归原主。
他们唇齿相缠,在彼此口中吻过血腥味。而他探出手扣紧了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绵长热烈的吻。
巨大的魔鬼鱼从头顶上方几寸缓然有过,阳光之下的阴影优雅滑过两人;粉色的珊瑚礁樱树般盛开着春日的甜美。
这大概是值得铭记一生的时刻。
鱼尾消失,方才那一瞬间骤然挤压的海水将她的头发和身体完全打湿了,差点将她整个人挤碎。而这边的五条悟同样好不到哪去,然而他闷闷地笑着,把伺机灌入的海水不怎么费力地排了出去。
无下限内的空气完全足够他们顺利上岸。
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是不是疯了——万一水压把你完全压扁挤碎了怎么办?!”
“你也不逞多让啊,暄。”五条悟抹掉了她唇角的唾液,“敢在这种时候松开我的手,还用自己的氧气作为兑换物。”
疯得彼此心知肚明。
“所以呢,有答案了吗。”冬月暄问,“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觉得是海妖呢,还是美人鱼呢。”
“这么在意?”他问。
“是很在意。”冬月暄说,“你为那个故事流泪了。”
他又亲了上去,虽然只是一个啄吻,却很珍而重之:“你是昨日徒花……今日真实。月雫是六眼神子的所属,而我是你的所属。”
第65章 蝉时雨·1
在深海里被无下限包裹的感觉就像是被封进水晶球里, 外面的世界深邃又危险,而她明明知道这水膜般晃动着晶莹光晕的无下限究竟有坚固,仍然忍不住为想象中的碎裂而感到恐惧和兴奋。
氧气一寸寸耗尽, 骨子里的疯狂却成倍地上涨。如果不是小朋友还站在这里, 两个大人恐怕会等到氧气濒临枯竭的那一瞬间来个极限冲刺。
两个疯子。爱在深海里不见光的地方的时候,让人无比笃定它的真实性。
可是随着无下限被苍蓝色的光和游鱼托住, 一截截攀升要跃出海面的时候,明明应该是重新获得充沛氧气的时候——
那些方才还深信不疑的爱和信心,像是畏光的刺猬, 一下子收起绵软的肚皮, 缩回阴翳里,满身的刺重新又冒出来。
像是一瞬间被点了哑穴施了魔法,冬月暄错开视线收回手指:“我和小慎先回去淋浴换衣服,老师你自便吧。”
将将抽回的手指被宽大干燥的掌心一把包住,她的手背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
冬月暄不信手相。
可她这一刻忽然就意识到了, 五条悟的生命线很短, 短到她的心口一窒。
“要不还是别叫老师了吧?”五条悟把手翻了个面, 五指慢条斯理地塞入她的指缝,没给她逃离的机会, “这样总觉得很奇怪呐……”
“那叫什么?”
因为十指相扣得太紧, 所以手掌和手掌之间永远不可能完全紧贴在一起。她微不可见地用力地把自己的掌面贴向他的掌面, 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线替他的绘上续笔。
“叫得亲切一些吧。”五条悟拨开她湿漉漉的发, 她条件反射往后瑟缩了一下,想要躲开,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后说,“比如satoru之类的。”
她的额头因为海水已经有点冷了。这一回没有躲开。
他解开湿漉漉的高专外套, 想了想还是给她披上:“海风比较大,将就一下吧。”
五条悟收回手指的那一刻,冬月暄忽然伸手握住了,没让他离开:“……刚才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和惶恐而已。
因为曾经也是这样的,温柔的抚摩之后就是长期的分别,温柔的接吻告白之后就是急速坠落的情感和迅速登顶的理智。
所以这半年以来即便每一次他控制不住递来糖果,她却不敢接,比起期待糖果,更恐惧之后的陷阱。
要戒断,怕戒断,更怕舍不得戒断。
“刚才不是故意的”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而五条悟却在顷刻间就领悟了她的意思,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发顶,这个时候总算有些年长者的样子了,正是她期待的感情中的年长者的模样。
他揉了一把她湿漉漉的、沾着海水气味的头发,顺带着替她把勾到的一小片海草择了下来,弯了一下唇:“不用着急,建立信心和一段关系都会有个过程。而你只需要顺从心意。”
收尾处理的工作挺麻烦的。
这边的警方赶到了,正在做笔录。绝大部分的人的记忆都被冬月暄给成功清除了,然而对于死者的家属来说,是无可隐瞒的。
冬月暄赶到大厅的时候,发尾还有些潮气。她换了件很清爽的夏装,走进旋转玻璃门的她的身后,正是临时购置了撞色衬衫跟她一同来的五条悟。
他不穿高专.制服的时候,无可挑剔的池面脸蛋简直要昭示所有人他今年才十八。
无论几岁容貌基本上都始终如一这点,大概只有降谷零能体会了。
“你们去潜水了?”降谷零随口问了一句,又对着忍不住“吧嗒”一下抱住他小腿的小慎笑了笑。
“是啊。”冬月暄望着正在配合警方的玉成佳子和Honey,“海水没有被特级咒灵污染,这样好的美景不应该因为丑恶本身而被贴上‘被污染被玷污过’这样糟糕的标签吧?明明应该责备的是特级咒灵。抱着这个念头,就打算好好潜水放松一下了。”
“这位是?”一旁的五条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仿佛真的对降谷零的身份迷惑不解。
“安室透。”降谷零微笑着说。多余的没有解释。
身为公安这么多年,他能从冬月暄和五条悟的肢体语言中读出很多有效信息。尽管他能料想得到这位邻家妹妹到底有多喜欢眼前这个白头发、戴着眼罩、实力强到可怕的奇怪男人,他还是很想好好责问个明白。
“你是暄的老师兼班主任?”降谷零的语气登时凌厉起来。远处的贝尔摩德瞬间转过头来,阅读他们的唇语。
“曾经是。”五条悟很坦然地说,同时在心底评估着降谷零。
眼罩湿了还没干,他换成了绷带,这时甚至把绷带完全解开仔仔细细地端详,试图寻找他可能让冬月暄动心的证据。
“你和暄结婚了吗?”降谷零眯起眼睛,气势逐渐变得危险。
冬月暄无奈地把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没有插嘴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暂时没有。”五条悟并不想给对方继续问下去的机会,然而冬月暄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便知道降谷零跟冬月暄现在的关系并不差。
“……没有结婚,让女孩子未婚先孕是吧。”就算知道贝尔摩德也在看,降谷零还是忍不住折了折手指,发出了清脆的骨节按捏声,“然后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没想着结婚。”
虽然事实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偏偏没有一处可以否认的。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这家伙如果等下一拳打过来了,他到底是该解除无下限受着,还是简单反击一下不要出手太重——所以到底为什么这家伙是娘家人的做派啊。
冬月暄没有阻止降谷零的意思。
而这点本身就让五条悟觉得相当不爽。
这种不爽的感觉是啃咬叮蜇的虫,早在小慎发来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开始时不时在心脏咬上几口,之前装成熟所以无视真实的感受,现在肿痛翻倍病入膏肓却依然无药可救。
不该在意前尘——可他在意她以前的、自己没参与的时光。
“打扰一下,请二位做个笔录。”还是警察前来,打破了这种奇怪的气氛。
对接的警察是跟咒术界打过交道的,因此在得知冬月暄是咒术师之后,神色更恭敬了一些。这位警察大概是非常有职业荣誉感的人,他甚至对冬月暄再三表示感谢:“没有您的话,大概会有更多人离开这个世界。”
冬月暄微微一怔,然后认真告诉他:“真正解决问题的不是我,是你们刚才问过的那位先生。”
警察先生爽朗一笑:“可是您也同样值得感谢啊,冬月小姐。”
心弦在某个时刻被轻轻拨了一下,有一块陌生的地方突然被扫去了尘埃。
……她居然在这种时候,也收到了别人的肯定。
明明贡献不是最大的,能力不是最强的,但被看见了。
被普通人夸赞和被老师夸赞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冬月暄推门而出的时候,蓝色的塑料等候椅上坐着射击室里遇到过的耳钉小姐。
对方眼神不太自然地错开,而冬月暄脚步骤然一顿,又折返回去,用一种耳钉小姐同样也能听到的音量说:“门口这位小姐劳烦诸位好好做个记录,她将真正的枪支非法混入射击室里一堆模型枪中,意图不明。”
耳钉小姐登时面色煞白一片,“噌”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置信:”你明明……你明明那个时候没有揭穿我,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做!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
“人性经不起考验。”冬月暄双手环胸,神色很平静,鸢紫色的眼瞳里压迫感相当强,“我已经经历过你的无故指责了。”
耳钉小姐的记忆,冬月暄没有选择消除。
因为那个时候,哪怕埋怨的人声那样多,她还是精准无误地从人群中听出了对方的谩骂声。
这位耳钉小姐一开始只是批评指责冬月暄,后面变得歇斯底里,再到后来甚至将怒火转移到了小慎的身上。
冬月暄和她擦肩而过,扯了扯嘴角:“我的报复心可是很强的啊。”
……
“天使之心”岛的短暂度假就此落幕。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一排三个人,五条悟和小慎都睡着了,一大一小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全都往她这边倒。
小慎早就累坏了,此时此刻枕着冬月暄的手臂睡得香甜。
五条悟原先还抽出份报告不情不愿地写,连报告纸都是临时打印的,专门写这次任务没能完全祓除的咒灵。
结果写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在揉额角,平日里很少见到的疲态在她面前很松弛地就暴露出来。
五条悟也是人,他有无数个疲惫的时刻,只不过每个疲惫时刻如果对面是他的学生,或者是需要他保护的人,他能有一千张笑嘻嘻的假面让人觉得靠谱、觉得强大,觉得好像对方从来不会累。
整个咒术界都被他惯坏了。所以遇到大大小小的咒灵都会喊上他祓除扫尾。
穷凶极恶之徒偶泛善心会被人高歌褒美,中流砥柱疲惫至极难得想要放松会被人攻讦到仿佛触犯天条、罪无可赦。
这就是人性。
大概是气氛太松弛了,冬月暄闭了闭眼,一颗心还在颤啊颤,思绪在脑子里乱飘,一不留神把记忆和情绪的匣子开启。
她有一匣的珍宝,全都盛着那些和五条悟有关的柔软情绪和回忆。
以前基本上没有交集,夜阑人静的时候这些就是最好的助眠药剂;后来大概是很伤心,所以夜间也不怎么再轻易回忆;而到了现在,她又开始一个人偷偷反复咀嚼,只是涉及诅咒的从来不敢轻易触碰。
小心翼翼到宛如储栗的松鼠,怕这场和好是一晃而过、臆想出来的秋日,怕秋之后是漫长无尽头的冬。
再小心一点吧。
五条悟很高大,高大到连座位都显得逼仄起来,猫一样打个呵欠松松懒懒靠在她肩头手下字写得飞快到潦草的时候,她胸腔里嗡鸣的心疼一股一股地外溢。
眼罩早就干了,她当时帮忙收下来的时候顺手揣进了口袋里,然后告知对方一声。
想必那个时候五条悟也在诧异为什么不直接递给他,不过他什么都没问,很全然地信赖她的一切做法。
冬月暄摸一摸口袋里眼罩的弹性质感,才不会说是因为他缠绷带也很性感,绷带会让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然而他却能爱她。
真的爱吗。一切都像是梦。
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指根。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觉得心口满涨。
她把眼神偏过去一点点,六眼马上就感觉到了,疲态扫去,他含笑着问她是想吃什么吗,雪糕?
是有点热。
飞机里光线不太好,大部分人都昏昏沉沉地倚在椅面上半睡半醒。
——人太多,梦又光怪陆离,他大脑接到的信息负荷只多不少。
冬月暄摇摇头,从他手里扯过那张报告单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随即反手摸摸他的脸蛋,像摸猫猫一样,声音低低慢慢地哄:“睡吧,悟。”
五条悟动作停了一下,捉住她的手指亲了一口,看到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想要把手收回来,干脆在她掌心又亲了一口。
空姐坐在不远处,正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弯了弯眼睛错开了视线。
不用说,对方肯定都在想“感情真好”。
五条悟把那张报告单扯回去大概还想赶紧粗暴赶完,结果冬月暄干脆一把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强行让他睡。
一开始某人还装模作样挣扎两下,结果看她铁了心地一动不动非要他闭目,眼罩从口袋里勾出来当做遮光用具,面上的绷带一圈圈解下来,还沾着他的体温,被她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也只有睡着了冬月暄才敢偷偷看他。
手臂细细碎碎地动,墨水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报告被她认真地写完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观察他。
还是好喜欢。怎么看都好喜欢。
这个不可能属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男人,现在属于她。
想吻。
刚才海底那个沾着血腥味的吻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飞机在空气中略有些颠簸地飞行了半个小时,心脏像是在石子路上一下一下颠簸,噪音像是蝉在耳畔长长嘶鸣。
——要下雨了。
冬月暄忽然意识到。
嘴唇小心地紧闭以免呼出热气,她越靠越近,动作却很生涩。
不记得之前在诅咒里有没有干过偷偷亲的事情了。应该有。也许没有。那些记忆不敢重复咀嚼第二遍,像是隔着毛玻璃,一下子看清反而会碎掉叫人胆战心惊。
所以一切真的从头再来吧。
她会想办法把这一切改变的。
柔软的唇终于只差毫厘就要贴在柔软的面颊上,那一瞬间某个人从浅眠中惊醒脸偏过几分。
唇刚好贴在唇上。
他启唇,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珠。
好奇怪。
明明刚才在海底疯得厉害,接吻的伤口到现在还在,而现在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昭示喜欢和爱,霎时间满面通红不知所措脊背笔直,他低声笑得脑袋都从她嶙峋的肩膀上滑下来。
空姐从前排开始分发零食饮品,轮到他们的时候,有三种口味的雪糕:牛奶、抹茶、蜜瓜。
这个牌子的蜜瓜味甜度max,五条悟捏着冰冰凉凉的杯壁。
“麻烦也给我蜜瓜口味——”冬月暄说。
在空姐把雪糕递过来之前,五条悟忽然说:“还是抹茶味吧?明明最喜欢这个味道了。”
空姐怔住了,又询问了一遍口味。
冬月暄停顿了几秒:“抹茶吧。”
雪糕在手里有些太冷了,五条悟替冬月暄捏住外壁放在小桌板上,望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掌心:“不喜欢?”
“悟是怎么知道我喜欢抹茶的啊。”冬月暄的声音轻轻的。
“为了迁就我而总是选择和我一样的口味,以前我一直没发现还真是糟糕啊。”五条悟说,“明明很明显吧,诅咒里也很喜欢抹茶味的食物,稍微上心一点就可以发现了。明明不算是甜党吧,总要委屈自己吃那么多很甜的东西……”
“不是迁就。”冬月暄打断他。
此刻像喝了小酒,面颊飘上微醺的霞色,那么久以来她都在幻想着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被他注意到,却又害怕他注意到。现在秘密气泡被他戳破第一个,可是碎掉之后掉下来的不是眼泪,是光彩陆离的珍宝。
还会发现第二颗第三颗珍宝吗,悟。
“不是迁就,”她重复一遍,“……是因为太喜欢而忍不住移情你喜欢的口味,喜欢到好像品尝蜜瓜味就像是在品尝和你有关的回忆。这不是迁就,是爱屋及乌。”
第66章 蝉时雨·2
说实话, 任谁一下飞机就得往任务地点赶都不会开心的。
原本不必那么着急,然而伊地知洁高在他们下飞机的伊始就给他们不断地打电话。五条悟看到电话的第一瞬间露出一种“好倒胃口”的表情,从背后搂住冬月暄把自己的脑袋蹭在她的发顶, 企图完全无视电话。
这一幕和之前在诅咒里的数次太像了。
他每一次都在真实地抗拒, 抗拒到皱起鼻尖、挂下嘴角,眉梢雪崩似的往下擦出一线弧度, 面上露出很DK的抱怨神情。
然而就算是伊地知洁高面对这种程度的不情愿和发脾气,也只是擦擦冷汗好言好语地哄着人,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太过担心。因为知道五条悟是什么人, 知道他绝对会去, 就算拖延上一段也会去。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跟五条悟一眼也被迫加班到离谱程度的人。
无奈归无奈,很少人能感同身受,很少人能够去站在“保护”“心疼”的角度去看待最强。
可是现在他这样不情愿,冬月暄一颗心就被揉皱折叠泡在镪水里。
受不了。
各种阴暗的暴虐的念头在心底此起彼伏,多想把整个咒术界里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彻底铲除毁灭。
冬月暄转过来, 把手伸高, 轻轻地捧住他的脸。
还在撒娇的五条老师面上的不情愿顿住。
携着少年气的撒娇被他换下, 年长者的靠谱和稳重在这个时候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把眼罩重新勾下来,悉心地用目光描摹她五官的每一寸, 把她全部的神情都拢进眼底。
好认真的心疼。
她无意识地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抚摸他的面庞, 在无比真实地心疼着他。
五条悟几不可见地怔然, 随即笑一笑, 把脑袋更低下来一点,随便她摸摸脸还是想摸摸头,用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体贴来哄她, 甚至带了点谐谑的玩笑意味:“暄酱很乖很乖,不过不要当真哦——日常话术啦日常话术啦, 只是一个男人日常想要得到老婆心疼的话术而已哦——不许上当呐,太好骗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欸。”
“悟才没有骗人,那些任务就是很累很讨厌啊,不情愿也是真的。”手心里捧住的肌肤被她的体温染烫,冬月暄克制住了肆虐的心绪,“悟在别的学生面前这样就算了,在我面前坦诚一点吧,所有的疲惫不开心都敞开给我看就好了……你确确实实是在疲惫在烦躁啊,不要每次都和以前一样用玩笑遮盖过去好不好。”
五条悟倏然之间想起他们一起看的那场电影。
现在想来已经很久远了,可偏偏恍如昨日。
那是一场没有彩蛋的电影。
她说的话就是那场电影最好的结束语。
结实有力的手臂张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五条悟用力地搂住她的脊背往自己怀里带,冬月暄被这并不温柔、几乎要嵌入他身.体的力度弄得每一根肋骨都在泛痛。可是她并不挣扎。
因为觉得原本飘在空气中的关系,被这个拥抱捉住带回了地上。
这个姿势,足以让她听见他同样放快节奏的心跳。
“让我充充电。”五条悟说。
雪后青空和咸太妃糖混杂着果香的气味交织杂糅,机场的拥抱相当引人注目。可他们在这个时候不在乎任何人的视线,只在乎彼此。
冬月暄伸手,一只手好好地环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却摸了摸他的肋侧。
“在摸什么?”五条悟被她摸得有点发痒想笑,“GTG真的有八块腹肌哦。”
“在摸你的肋骨。”冬月暄摸完右侧又摸左侧,发现肋骨完整的时候居然有些遗憾,反应过来自己动作多好笑荒谬之后有些窘迫。
“肋骨?”
“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你缺少的那根肋骨。”她这个时候的回答有种符合她年纪的、烂漫的稚拙。
这是在说,夏娃是亚当的骨中骨、肉中肉,是造物主缔造出的最佳伴侣,对彼此而言的命定者。
五条悟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
“啊,五条老师这辈子要是侥幸会结婚的话,跟某个叫暄的超——可爱的人在一起了,那就肯定是天造地设哦。话说肋骨这个,取出一根的话应该也完全没事,虽然不确定会不会再长出来……下次取出来一根做钻石怎么样。”
前面听过来好幸福,后面听上去就很痛了。
冬月暄一下子收紧了这个拥抱。
“反正不管怎么样,以后的任务我都要和老师一起出。”冬月暄把面颊贴在他的心口,闷闷地说,“谁敢欺负悟脾气好,那我就揍他;悟要是只顾着保护大家的话,那就让我来保护悟好了。”
说着保护的话,语调却柔软了下来。
这让五条悟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保护他的人,其实是一个比他小上好几岁的女孩子。而她现在也在依赖他,对他撒娇,明明心疼得要命,又哄他。
超——可爱的。他含着笑想。
黏黏糊糊的氛围还是被人无情打破。
接机的高专一年级新生茫然地寻找着某个高大的一头蓬松的、羽毛球发型的老师。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那么高挑引人注目的却有且仅有一个。
虎杖悠仁一脸茫然:“五条老师在哪呢……”
他的视线毫无阻碍地精准落到鹤立鸡群的那一位。
嗯,说实话所有的特征都符合上了,但那个疑似五条老师的男人还在和人拥抱,那肯定就不是了嘛。虎杖悠仁摸着脑袋把视线转开,苦苦在人群中找着。
钉崎野蔷薇凭借女人的第六感锁定了五条悟的所在位置。然而因为是背对着的缘故,她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五条悟,还是别人。对方怀里搂着个人,就体型来看应该很娇小。
体型差啊,她面上正经地暗嗑一口,然后摇头晃脑地错开视线继续正事,缓慢地在人群中寻找真正的孤寡五条老师。
伏黑惠看着两个一本正经的同期毫无障碍地数次掠过那个再扎眼无比的人,嘴角抽搐着先一步走上前,然后停在大概一米远的地方,犹豫着怎么喊人。
说老实话,谁想这个时候打扰情侣啊,得罪了人可不好。
好在虎杖小天使一无所觉地跟上他,率先喊:“伏黑等等——诶诶诶?!五条老师?!”
粉发少年面上露出了做梦般的茫然,后面跟上来的钉崎野蔷薇也目光怔愣,给了自己一个脑瓜崩儿证明——不是在做梦。
“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五条老师居然有女朋友”的震惊。
在不远处的小慎小朋友终于松开正在吃瓜的铃木园子的手,蹦跶蹦跶朝爸妈跑去。
五条悟松开冬月暄,动作亲昵地、占有欲十足地替她捋了捋碎发,然后转过头来,面色没有异样地介绍:
“这两位是虎杖悠仁、钉崎野蔷薇,你给他们送过礼物的。这位是高专的最强文化课老师,冬月老师哦,不少被教过的学生不想呆咒术界出来以后都考上了top大学呐——”
伏黑惠和冬月暄早就熟识,此刻一脸“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局外人姿态站着,努力让人忽略自己的存在感。
冬月暄看着眼前的新生们,笑眯眯地说:“我叫冬月暄,曾经也就读于东京咒术高专。”
然后她一把抱起小慎,帮对方把滑下来的小墨镜戴好。然而那双闪闪夺目的六眼早就映入学生们的眼帘。
“这位是我和悟的女儿,五条慎。大家叫她小慎就好了——小慎,跟哥哥姐姐们打个招呼。”
白毛幼崽显然很懂自己脸蛋的杀伤力,笑得超级天使,嗓音也很甜很糯:“悠仁哥哥好、野蔷薇姐姐好,还有惠惠哥哥好~”
两人从被狠狠震惊到的豆豆眼中回过神来。
钉崎野蔷薇眼里冒出爱心,爪子蠢蠢欲动。虎杖悠仁也很少见到这么小又这么甜的小姑娘,也很想揉一把白绒绒的蒲公英头发。
小慎扭动了一下,冬月暄瞬间明白,放她下来。
小慎啪嗒啪嗒地就跑到伏黑惠身边,把刻意弱化自己存在感的伏黑惠硬是拉入了这个局面。
伏黑惠无奈地叹口气,然而唇角却微微地勾起来,心情超级好地给小姑娘顺手理了把头发。
“啊、啊,所以,两位老师是什么关系……”虎杖悠仁摸着蒲公英,还是好奇地问。
钉崎野蔷薇恨铁不成钢:“八嘎虎杖,女儿都有了肯定结婚了——”
“目前我单身哦。”冬月暄睇了身边的五条悟一眼。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什么都发生过了,但是确确实实还是单身。
她确实听到了五条悟三番五次地说喜欢说爱。
但是她一直没说答应啊。
在有足够安全感之前,就算怎么看上去都像是情侣,她也没打算简单答应下来。
毕竟她之前喜欢得超级辛苦的啊,才不想要这么简单地就答应。
往事哪能一笔勾销,再喜欢也不行。
五条悟颔首:“目前是我在追求冬月老师哦。”
两个学生再次豆豆眼,很快在头脑风暴中眼睛就弯成了眩晕的蚊香。
……为什么理不清楚这奇怪的关系啊喂。
休闲时间终于结束,三个高专一年级新生开始讲述自己在现场的发现。
“五条老师,我们今早又去了一趟盛大牛郎店,然后死者的情况基本上都已经明晰了。”伏黑惠把资料递给五条悟,顺便把之前拍下来的照片给他,“警方那边比对之后,发现死者都是我们之前发现的数字最大的那些人。”
牛郎店的排行榜上,每张照片背后都有数字。
“就是这些数字不连贯,虽然死者的数字是连贯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有关系,但我们直觉有关。”伏黑惠尽可能谨慎用词。
说实话,这种类似于解谜的环节本来不应该由他们来的。
只是没想到霓虹这边的警方不太给力,名侦探们倒是不少,只可惜因为涉及了诅咒,没办法视为普通案件。
冬月暄忽地问:“除开牛郎店之外,对其余缺失的数字应该对应哪些人有线索吗?”
伏黑惠摇头。
“还有,现场出现了奇怪的人偶和碎裂镜片……五条老师应该已经看过了。”伏黑惠说。
“有咒力残秽,但咒力气息似乎来自于很久远的时代。”五条悟回想着,“六眼能收集到的信息也很有限。”
连六眼都很难有更进一步的突破。
辅助监督伊地知洁高尽职尽责地把一堆人送回存放着咒物的高专,看到五条悟和冬月暄并排走的背影,由衷地松了口长气——太好了,五条先生终于不用因为感情问题来找他麻烦了。
充满诅咒气息的咒物被封好存放,此刻重新被五条悟取出来,粗暴而略显随意地撕开封印。学生们往后退了数步,冬月暄往前走了一步,就站在五条悟身侧。
他打开匣子之前瞅了她一眼,冬月暄却没有后退,神色很坚定。
于是他就这样打开了。
——很强的压迫感。
只是一打开,连冬月暄都忍不住皱起眉梢,被令人作呕的怨念气息影响到了。
人偶一个个大概只有巴掌大小,碎裂镜片看过去似乎只是普通镜片。冬月暄正欲仔细查看镜片,却被五条悟一把捂住了眼睛,嗓音在耳畔响起:“小心迷失。”
冬月暄点点头。
再次看去的时候,做好了心理准备。
数片碎裂的镜片里都映出一个冬月暄。她感到不自在,抬起手,镜片里的她也抬起手;她撩动发丝,镜片里的她也撩动发丝。象征着悲伤的鸢紫色眼眸深邃,连她自己都无法看懂里面盛满了什么情感。
微笑、抿唇、愤怒、冷淡。
所有的情绪都和她如出一辙。
……所以被替代也不会被人怀疑。
冬月暄按捺住了突如其来的念头,把目光往人偶上挪去。
古怪的熟悉感让她额角一跳,忍不住伸手往前触碰——
“不可以哦。”
五条悟把自己五指插入她的指缝,然后把手心左右摇晃了一下,让她如梦初醒。
冬月暄面色不太好看地盯着这批咒物。
人偶呈现明显的男性化特征,一张张面孔看上去或是哭或是惊恐,面部扭曲到很像是把那些牛郎们临死前的模样刻画下来。
太邪恶的气息。
“悟觉得,他们的灵魂会被困在这里面吗?”冬月暄说,“像是乙骨同学的特级咒灵一样,是被诅咒了吗?”
五条悟的六眼里也看不清楚。
人偶仿佛一具特殊的躯壳,遮蔽了六眼的穿透性。
“也许是的。”五条悟没有太多情感地回复。熟悉他的冬月暄明白,这是他感到不愉快的征兆。
如果是的,那手段未免也太过残忍。
倏然之间,两人眯起眼睛,同时发现了异样的地方。
——是[数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镜子里的人偶,都用咒力刻上了数字。
而这些数字,正和伏黑惠他们刚才给出的牛郎店照片背后的数字相同。
五条悟拿起手机就开始联系伊地知洁高:“马上把盛大牛郎店剩下的牛郎召集起来——”
“五条先生。”伊地知洁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五条悟沉默了几秒,若有所感。
电话里传来那头的伊地知洁高再凝重不过的声音:“……根据’窗’的报告,盛大牛郎店里又有数十位的牛郎们于今早被发现死于各地,而且每位死者的面前都摆着一个人偶和一块碎裂的镜片。而这一回,不少都被变成了‘改造人’。”
“我现在就赶过去,目前有一个猜想需要证实……”五条悟快速说着,目光落在冬月暄和学生们身上,显然已经做好了赶过去的准备。
然而也正是在这时,伊地知洁高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五条先生,在‘窗’把这件事情汇报给上层之后,对接的辅助监督传来消息,告诉我们,上层的意思是不要再查了。”
“不要再查了?”五条悟重复了一遍,停顿了一会儿,微讽的语调上扬,“烂橘子脑子又被咒灵啃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伊地知洁高可不敢多说,他只是战战兢兢、心底同样发沉地继续汇报:“那些剩下的人偶和镜片咒物都被收走了……不过,我跟那位对接的辅助监督之间有点、有点交情,大概知道了,这回出现了部分女性人偶。”
女性人偶?
冬月暄蓦地抬头望向五条悟,让他伸出一只手,自己在他掌面开始写字。
电话挂断的刹那,冬月暄和五条悟同时冷声说道:“是‘客人’。”
冬月暄握住五条悟的手指。
其实现在是夏天,握着手很容易产生汗,黏黏腻腻的怪不舒服的。
然而冬月暄却觉得现在必须要握住他的手。
她不想让他感觉到此时他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就算他的学生们还没成长起来,那也还有她。她说了要保护他的。
“那天在牛郎店里的人,大概除了我们两个,都是这次被针对的对象。”冬月暄说,“我在度假的时候遇到了玉成佳子——就是那个大波浪发型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是Honey,就是我点的牛郎。玉成佳子的口红上有‘2’,而她确定口红上原本没有,Honey后脖颈那天的衣领上设计和独特,看上去是‘3’——Honey这个不太能确定。”
“町田美羽的口红上是‘4’。”五条悟说。
“高层不给继续查下去,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线索?”冬月暄沉吟,“不管怎么说,都得把已知数字的人先保护起来,但必须得有理由。毕竟这一切只是简单的推测而已。”
单从数字下手,一切都不足以支撑。必须要知道这一次被祓除的改造人和死亡的人从镜子里看到的数字是多少,不然无法确定这就是死亡顺序。
五条悟面无表情:“高层里有内鬼,这件事里大概率有他们的手笔,现在发现了自己的破绽,所以拒绝我们介入,方便销毁罪证。”
五条本宅的人在高层中占比不算多,而且五条悟能确定五条本宅的人不会是内鬼。
那更大概率是禅院家和加茂家的,那些以个人身份从事高层的咒术师也不可忽视。
“根据死亡的名单来看,大概接下来又要兵分几路。”五条悟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但光凭我们还不够啊。”
高专学生们人数太少,而且实力尚且稚拙,一旦遇上等级高的咒灵,到时候万一折戟沉沙就不好了。
学生们神情一凛,眉目严肃起来。
冬月暄说:“我跟你一起。”
“跟我一起去找烂橘子吵架吗。”五条悟在这种场合下莫名被她戳得心软,浑身紧绷的气势和不满都松弛了些许,“这种时候跟我一起去只会听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攻击呐?到时候GTG只能当众替你捂住耳朵了——”
“我会站在悟的面前的。”冬月暄出声打断。
话音果然被截断了。
“一想到悟每次都要听到这些攻击就好生气,到时候会好好站在悟的面前保护你的,绝对、绝对会的!对方说得很难听的话,我会骂回去的。”
紫罗兰花海般的眼瞳晃动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心。
气氛莫名变得到处是粉红泡泡。
新生们东望望西瞅瞅,双手插兜哼小调,佯装自己不在场。
“别总是这样啊。”五条悟声音低到像是絮语,却正好让她听见,“……每次都说这么犯规的话,总是做这么狡猾的举动,真的会让人超级想亲你哦。”
原本的失望、无奈、厌倦都被这一打岔融化了。
五条悟伸出手来,做出邀请的手势:“暄小姐愿意和我一起去暴打橘子汁吗?”
冬月暄的手指颤了颤。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五条悟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的手掌。
被完全裹住的时候,她又一次意识到,他的手是真的很大,每一处的骨节都峥嵘而分明。
这一回光芒正好,她确实看清了他的生命线。
她把自己的生命线又一次搭在他的上面。
没关系的,就算有问题,她也绝对、绝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他的。哪怕他是最强,哪怕全人类都觉得他不需要保护,她也会义无反顾的。
她并不完全是为他。
她喜欢自己那颗爱他的心。
幻梦般的感觉又消散了一点,气泡戳破第二个。
掉下来的果然是第二颗珍宝,她因为他在身边而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
在某未知的角落中。
有人影□□着脚从镜面中踏出,嫌恶地瞥了一眼糟糕的淋浴环境。
醉醺醺的男人直勾勾地望着她,痴迷般地伸出手,想要握住那一截莹白的足踝。
下一秒,幽绿色的光芒浮动,男人因为周身的疼痛冷汗涔涔而醒酒,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躯被吹了气似的越发鼓胀,直到他觉得自己要爆裂开来了,忍不住惊惧地大喊:“不、不!救救我——”
女人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看上去面容慈悲的人偶,顺手将长发捋到耳后,歪了歪头:“我怎么救你呢?我明明是来杀你的哦。”
她笑盈盈地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整具气球般的躯体仿佛吸足了汁液爆裂的豆荚,轰地一声炸裂开来,四肢乒乒乓乓地坠落在地上,眼球咕噜噜滚到她的脚前。
女人只是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
两颗眼珠子漂浮在空中,死前的眼睛是摄像头。他生前的脚印也一一浮现,走过的千里路万里路全都化作了厚厚的足迹。
于是他生平所有的事迹都被她复刻。
只要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变成这个男人的样子。
怀中的人偶发出细细的声音:“镜姬,全都提取完毕了?”
“是哦,姐姐。”镜姬把人偶抱起来,贴在面孔上,“现在要辛苦你啦。”
地面上的男性身躯瞬间变成了一个面容惊恐的人偶,碎裂的镜片被掷在地面上。
镜片反光,映出了数字。
“现在去下一个地方吧,恐怕六眼神子已经反应过来了。”女性人偶嗓音尖细,面上的表情木木呆呆的。
镜姬微微露出一些伤感的神情,只不过转瞬即逝,她问:“为什么要帮助羂索和真人呢?姐姐您随手给过人形身躯的咒灵明明不在少数吧,这样太劳累了。”
“我只是活不了多久了,找不到那个孩子而已。”人偶面上淌下油彩般的眼泪,“所以每个路过的孩子的心愿都想顺手帮上一帮。”
“……那我会与姐姐同死的。”镜姬低声地道,“您知道的,我没有别的心愿。”
人偶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神色却充满了怜爱:“当然了,你最重要的。”
镜姬重新走回镜子里。幽绿色的咒力在一息之间闪灭了。
下一秒,门“哐当”一声被冬月暄踢开。
她赶得很急,喘着气,冷冷地盯着地面上的人偶。
来晚了一步。
冬月暄冷淡地想,悟大概心情又要不好了啊。
第67章 蝉时雨·3
数小时之前, 冬月暄和五条悟来到咒术总监部。
果不其然,没有高层愿意正面回答不许查下去的原因。
路边的监控被“恰好”损毁,那一天走进牛郎店的人员究竟有谁无法查看。
不过高层之中早就有一份名单——据说是牛郎店店主生前习惯性记下的。
五条悟和冬月暄的动作已经算足够快, 两个人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不出意外会是烂橘子们被迫交出那份名单,可名单上死亡顺序的真假无从得知。
被划分成“五条派系”的东京咒术高专中, 这天暂且没在出任务的空闲人员已经出发,执行五条悟难得颁布的任务。
而五条悟和冬月暄在研究之后,对着名单上存疑的两部分画出了圈。
“这两部分的人顺序和照片上的不太能对上。”五条悟指着最有可能死亡的那个黑色圈中的几个名字, “这是必须要前去保护的一批。而我们从这里出发, 赶过去的会是最快的。”
他的声音骤然停摆了一拍,仿佛戛然而止的钟。
冬月暄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目前时间不够,按道理来说,他们两个兵分两路为最优解。冬月暄去第一个黑圈上的那几个名字的家中,毕竟这边安全系数更高, 遇上背后主使的概率小一些;而五条悟去的那几个名字的家中, 更有可能撞上正在行凶的幕后主使。
而他停顿的原因无非就是, 才说过两人任务要绑定出行,这一下最优解还是两人分道扬镳。
冬月暄安静地望着没有继续说话的五条悟。
特制的咒力眼罩很宽, 几乎能挡住他的眉梢额角, 但她已经习惯了观察他, 所以无论眼罩怎样遮蔽, 她都能判断出来他现在的心情。
他心情很不好,恐怕还为此感到疲惫、厌倦。
冬月暄不是不可以继续勉强他,但在这种小事上她不希望他为选择而为难。
如果现状不改变的话, 五条悟永远只能优先地、理智地处理好一切,再很努力地赶到她的身边。
冬月暄对很多事情都没有信心, 唯独对自己那颗爱他的心很有信心。
她的心脏周而复始地哼唱着喜欢他的歌谣。但她并没有信心,在三番五次、年复一年地逼迫五条悟二选一,对方无数次顶着疲惫赶到她身边——在次次这样疲惫的奔波之后,他还会一直喜欢她。
爱意是脆弱的玻璃花,是会折损的。被爱者的爱或许很脆弱,风吹、日晒、雨淋、霜冻,随意的一点风浪都有可能让爱弥散溃逃,摧折枯萎。
可谁叫她是先爱者。
她的爱是顽固不冥的荆棘鸟,哪怕被扎透了染血了还是不死,她也想过摧毁想过戒断,却因为这或许是她的情感中最为宝贵的一部分而屡次心软停手。
好不容易得到了五条悟的喜欢和爱,之后要是因为她的逼迫和选择,因为世俗而点点消磨滴滴损耗,到最后空空荡荡缥缈无踪,那她大概会非常痛苦。
从未得到和得到又失去,哪个更痛苦。
难以抉择。
她从来就太清楚这个道理。
又或者说,这一刻的冬月暄并不太想承认自己又心疼了——不想承认自己对他的爱,比他对自己的爱长远深邃更多,尽管这其实无可厚非,谁让她的爱横亘了那么厚重的岁月,年限会增添厚度。
所以她轻轻慢慢地做出选择,并不让他为难:
“我们分开行动吧,老师。”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慢慢地踱步走到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不远处倏然绽开一簇热烈的花火。
今天是这边的夏日祭。比往年的每一天都要早。
花火正正好映亮了冬月暄的眉眼,把她眉目间山岚水波般的温柔不经意的流转一并镂刻到他的眼瞳里。
这一刻,五条悟忽然意识到——
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爱他了。
“暄看见那座摩天轮了吗。”五条悟蓦然伸手,指着高空之中,在夜幕之下燃着彩灯的摩天轮的顶点,“我已经联系过五条本宅的人了,只要撑到十一点三十分过,他们基本上就都能赶到了……撑不到的话,直接用束缚让我前来就好。”
他没有说这束缚背后需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百二十米高的摩天轮顶点在闪耀。
“据说在摩天轮顶点最特殊的位置,能看到许愿星。”五条悟说。
因为会咒力缘故,从极高的天幕之中急速降落对五条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高空对他而言是乏味的,然而对面的人没有经历过这些。他想采取一些温和的方式让她见证这座守护的城市的原貌。
“好啊。”冬月暄说,“我会撑到的,也请悟很努力地早点赶到摩天轮那里吧。”
……
然后就是现在。
很可惜,那份名单果不其然是假的,而且假的部分可不止一星半点,他们的推测出错了。
是冬月暄这边先遇上了,并且说不上是幸运地还是不幸地错过了。
这是她任务中的最后一位,结果对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她走上前,没有轻易地碰咒物,而是通过镜片观察到了数字。
[30]。
她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盯着人偶看了一会儿。
其实她并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因为没有交换过姓名,没有产生过联结的纽带,所以他对她来说和蒸发的晨露没有什么区别,她也并不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否也是如此微眇,除了那些在意的人。
而很早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方面情感的缺失,尽管并不是先天如此的,她也很小心地隐藏着。
之所以还会竭尽全力地救人保护人,无非是因为五条悟这样做而已。
他是她的准绳、锚点,她在效仿他,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好好保护他在意的人类。
突然有点想喝酒。
很久没有好好地喝过酒了,在很久以前她似乎就因为他的几句话戒掉了。
用不等价交换换出储存咒物的简单装袋,她不太确定这样粗陋的物什能否将至秽之物成功裹住。就在冬月暄觉得自己成功了的时候,空气中咒力浮动,一张电影的票根凭空飘落。
冬月暄没有贸然做出动作,只是垂眸望去。
是最新上映的《蚯蚓人3》。
……
将近凌晨场的电影看得人不算很多,更遑论是票房一直惨淡、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踩着线出续作的《蚯蚓人3》。
冬月暄走进来的时候,电影院内只有四个人。
第四个人隐没在黑暗里,存在感脆弱又稀薄,仿佛玻璃罩子里最后一点的氧气,火焰很快就要熄灭。
而她无视了前面三个一看就是混混的不良少年,捏着票根走到了指定的座位。
影院里黢黑一片,前面三个不良少年频频回头,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嘻嘻哈哈,嘴里吐着并不算很小声的冒犯的话,指间还夹着明明灭灭的香烟,看上去随时能在人面上烫出洞口。
那种她最讨厌的,青春期这个年纪所有令人作呕的气质,全都集中在这三人身上。
下流、油腻、嚣张、肮脏、汗味,满脑子只有黄色产物,出口闭口成脏。
冬月暄连眉梢都没有拧一下,只当做是影院里的尘埃。
谁会和尘埃计较呢?
可是隐没在黑暗里的那个把面颊遮住一半的少年,似乎开始感到不安了,他自以为隐蔽地往她这里瞥来两眼,大抵是想不懂为什么会有女性这么胆大,大晚上独身一人来到电影院,在看到人高马大、唾沫横飞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还没有想着退缩。
他的神情中浮现出痛苦的纠结与挣扎,这是冬月暄再熟悉不过的神色。
只需要这一眼,冬月暄就能判断出,这个少年绝对认识前面三个人,还有相当大的概率曾经受过他们的欺侮。
她从来不会滥发善心,然而校园欺凌大概是她最容忍不了的恶劣行径之一。
冬月暄刚要站起来,手腕倏地被旁边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冰凉到像是死人。
她没有慌张,只是回过头,嗓音不咸不淡:“你终于出现了啊。”
坐在位置上的这个人同样是一头雪色的头发,玻璃海般的蓝色眼瞳微微地眨了一下,这个时候显示出一种非人的无机质冰冷感,但唇角却微微翘起来。有几个瞬间,冬月暄都觉得,真的像极了五条悟——他和人间隔得很远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的。
“九条泽哉。”冬月暄从唇齿中吐出这个名字,“我找了你大半年。”
严格说起来,这其实只是她见到他的第三面。而第三面,他终于褪去了那种伪装起来的、普通人的慌张与无措,没了装傻充愣,整个人的气度迥然不同。
冬月暄望着他额头中央的那道鲜红的、刻进皮肉里的“1”。
九条泽哉那天应该是不在场的。
又或者说,只是他们没找到他的咒力残秽,以为他不在场,但是他被第三方力量用特殊手段做上了无法抹掉的标志。
“你那天一直都在啊。”冬月暄重新坐下来。两人之间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反倒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
九条泽哉平静地回答:“是。”
“所以最开始为什么要我去祓除诅咒呢?”冬月暄歪歪头,“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可以越级祓除的诅咒吧。”
而且在诅咒之中,其实没有对她的灵魂受到什么伤害,一切都很平静,简直像是特意为她打造出来的、和五条悟有个相爱契机的美好幻梦。从这个角度来说,她都要感谢他了。
“因为这是主人的愿望。”九条泽哉冰蓝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冬月暄的影子,仿佛在透过她看谁。
“‘主人’……?”冬月暄想起之前在盛大牛郎店里听到的传闻。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小众字母圈的爱称……呃。
明明是个反问,但听起来意外有点像是称呼九条泽哉。
对方眼里有一刹那淌过幽微的光,然而立时消失了,没能存留痕迹。
“我是为了主人的愿望而诞生的。”九条泽哉没有打算为她解答,说话的时候也相当缺乏情绪,而在这个方面他跟五条悟简直像到了极致,“而主人的愿望是,我可以为你指路,‘修正’错谬。”
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冬月暄感到有些棘手。她对当谜语人没什么兴趣,正想问个清楚,空气中又传来一阵咒力的波动。
这一次,她的眉眼立刻肃穆。
来者的咒力气味和留在票根上的气息是一样的。
一种,尖锐的、暴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冬月暄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因恶意而诞生的特级咒灵。
面上布有缝合线的、表情甚至有几分纯粹天真的特级咒灵笑眯眯地走到了三个不良少年的背后,抬手正要搭住他们的脸,回头眨了眨眼:“欸,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冬月暄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
脊背慢慢绷紧,不过并不算特别紧张,大概是明白自己有底牌。
真人做出沉思的表情:“那到底是先解决这些呢,还是先试试你的灵魂呢——”
下一秒,他面上骤然绽开相当灿烂的笑容:“啊,还是把这三个东西先解决掉吧!”
他的手心微微一动,笑容越发晃眼:“无为转变——”
属于人类的身躯倏然变色,眼眶被掰碎,变成了改造的蛆虫,转眼之间就死透了。
没入黑暗里的吉野顺平睁大了眼睛,呼吸一窒。
他厌恨的人,就这样……死了?
他连忙转过头去看坐在位置上的冬月暄,从她的神情中确定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很奇怪,在这种环境下,他本来应该为自己也同样有可能死在这个怪物的手上而害怕的。
可事实却完全相反。
他并不第一时间感到恐惧,而是有一种微妙的轻松,仿佛第一层枷锁已经解脱了。
现在,把那两个人也解决掉吧……少年越发沉默,唇角却从下垂慢慢地变回平直。
然而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因为那个女人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的样子,但她的眼瞳中并没有任何对那个突然死掉的人的情绪。
就好像,只是看到车轮轧过蚂蚁一样。并不是傲慢,而是视若无睹。
“虽然我并不想掺和……但是如果我不试着努力一下的话,总感觉不太符合咒术师的身份啊。”冬月暄的背后升起了巨大的黄铜天平。
然而冬月暄连第一个兑换的念头都还没升起,真人已经站在了她的背后,笑着歪了歪头,面上的缝合线因为笑容的弧度而变得诡异:“让我看看,你灵魂的本质吧——”
他搭在冬月暄肩上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捉住了。
真人一顿。
是九条泽哉。
他碰到了九条泽哉的手掌,咒力猛地往他的躯干内部探去。
冰冷、空洞、漠然。
躯体之中是泛冷的黑白,仿佛一组寂寞已久的默片。
——没有。
真人的笑容凝固了一秒。
咒力疯狂搅动寻找,而九条泽哉冰冷的手掌已经捉住了他的胳膊,狠狠地一用力!
手臂被掰断坠在地上,真人捂着断臂的地方,面上已经露出了近乎兴奋的笑容:“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他的手臂极快地从断口长出来,立刻又凑近前来,要再试探一次,额角就被冬月暄兑换的冰冷枪支抵住,子弹穿过了他的脑袋。
不对。
冬月暄的危险雷达被拉爆。
眼前的咒灵遽然改变了自身的形状,反手握住她的手臂。
冰冷阴森的咒力在入侵,冬月暄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被冻住了。
“咦,你怎么——”真人的话滞在嘴边,面上的笑容变得更为狰狞,随即他似乎意识到了九条泽哉的凌厉攻势,立刻放开了冬月暄,在极其短促的时间内彻底消失。
竟然是彻底溜走了。
终于平安无事。
冬月暄捂住自己被触碰的手臂。
那股恶心的、阴冷的、黏腻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多谢。”冬月暄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随后,她就听到九条泽哉说:“如果你之后遇到麻烦,我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冬月暄一怔,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到了这眼瞳之中一晃而过的温柔,像晴空下温柔的水波:“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努力实现的,因为这是主人的愿望。”
“……你的主人不会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吧?”冬月暄开玩笑一般地问,“我应该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之类的吧?”
“当然不是。”九条泽哉转过头去,似乎并不太愿意看到她,“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尽力去为你实现的。”
但是冬月暄在自己的眉心比划了一道:“可是你这里被做了标记,会平安无事吗?”
“啊,这个。”九条泽哉连嗓音都有些像五条悟。
他略显冷淡地拂过自己的眉梢:“在实现你的那个愿望之前,不会死掉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简单地点头,在冬月暄反应过来之前,就彻底消失了。
就像他来得那样,悄无声息。
冬月暄转过头,看向隐匿在黑暗里的吉野顺平,又瞥了一眼已经吓傻了、想逃又逃不出去的两个不良少年。
指尖微微一动,她微笑了一下,监控骤然被咒力封上,变成了一堆雪花片。
“如果有‘按下去你讨厌的人都会死’的按钮,你会按吗。”冬月暄的声音在空中跃动,仿佛尖锐箭镞,穿透了吉野顺平的耳膜。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缓缓地从黑暗中站起身来。
灯光下,冬月暄看清了他的面孔。
——其实是个长得很温顺的少年,大概是对生活也很温柔的人。她的目光并不让他反感,却相当直白地用眼神告诉他,她已经看清了他额头上被烟烫出的疤。
难堪阵阵袭来,吉野顺平本能地要后退,却被她的目光安抚。
是很温柔很平静的目光。他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然而,在吓得瘫倒在地的两个不良少年看来,吉野顺平并非长相如此,反而长着一张他们刚刚死去的同伴的面孔,而且嗓音也一模一样:“……当然会。”
“虽然我不鼓励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哦,但以暴制暴往往最有效。”冬月暄旁若无人地说,“摄像头已经被我处理好了,他们现在中了幻觉——未来也会一直沉溺在这种幻觉里不敢对你动手。现在就是你反击的最好时机,只要不闹出人命,你今天就没来过这里。”
吉野顺平条件反射地去看摄像头,又去看地上两个几乎吓傻了的霸凌者。
“你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咒术,而我是咒术师。”冬月暄看出了他心底最后犹豫的地方,“咒术师基本上会拯救陷入困境的人类,这些渣滓之所以会让我努力地去救,只是因为他们是‘人类’而已。我没有资格审判他们,更没资格审判你。你想要怎么做我都会保持缄默。”
她现在大逆不道地说着绝大部分秉持着正论的咒术师都不会赞同的话。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
不过,作为传道受业还培养良好价值观的教师,她想了想,又打了个补丁。
“只有一次,不许闹出人命。”冬月暄竖起一根指头,“还是要守住底线的。”
她主动背过身去。
背后一开始是安静的,紧接着传来了拳头搏击到肉上的声音。
屏幕上剧情演到高潮,蚯蚓人的眼泪串串滑落,泪水折射出的晶莹光线洒在屏幕外挥动拳头的吉野顺平的面孔上。
他的视野在模糊,胸腔中长久以来的怨愤恶气在眼眶中打转,坠落,拳头比泪水更用力地砸在地上的人身上。
——不够,不够。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们这种败类感到他日日夜夜的痛苦。
到底要怎样才能,好想杀……
“顺平。”
吉野顺平突然停住了动作。
周围没有母亲吉野凪的身影,他却听到了她温柔的嗓音:“可以了。”
泪水滑落,流入衣襟,也把头发黏得一绺绺的,相当狼狈。
是冬月暄。
她说:“要不要来高专一趟,唔,倒不是一定要你当咒术师什么的……就是锻炼一□□术,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吧。”
她又低头自言自语:“又有新学生的话,就算以后可能要告别,悟也一定会开心的吧。”
吉野顺平没能听懂冬月暄的意思,却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今后当个勇敢的人怎么样——正好,你已经具备这份能力和觉悟了。”
/
冬月暄在自动贩售机里买了瓶波子汽水,又去附近的居酒屋购买了啤酒。
她站在摩天轮的队伍末尾,感受着夜风亲吻面颊的感觉。
五条悟赶到的时候,正正好是最后一秒。
他有些歉疚地望着站在原地似乎等了很久的冬月暄,抬手碰了碰她的面孔。
已经被晚风吹得冰凉了。
但她面上没有任何埋怨的神色,只是安静地打量着他,很快就从他的面孔中捕捉到了情绪的残影。
冰镇的波子汽水被冬月暄举起来,贴在五条悟的面颊上:“悟没有迟到哦。”
他猝不及防地被冰到了,身躯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点。
有点像那些视频里,被身后的黄瓜猝然吓到的猫猫。
她忍不住笑起来,等他接过了波子汽水之后,才拉开了自己啤酒的环,喝了一大口:“我猜啊,悟又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吧,不过把今天剩下的时间都留给我好不好?暂时不想那些了。”
“是遇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不过已经顺利解决了。”五条悟望着瓶底的玻璃珠子,说。
她在爱他。他想。
五条悟忽然之间特别、特别想吻她。
他也正要这么做,却被她单手捂住了唇。
远处倏然升起大簇大簇的蓝紫色焰火,而他从她眼瞳中读到了惊心动魄的美。
“先排队吧。”冬月暄弯眸,晃了晃啤酒,“现在接吻会醉哦。”
第68章 蝉时雨·4
夏日祭本来应该早就结束了的。
然而、然而, 无主焰火仍然腾空,在空中勾缠出大簇大簇的花火,冰蓝与鸢紫交织, 曳过天幕的时候像偶然结发的流星。
摩天轮透明的玻璃仓缓然颤抖着上升, 往日里无可企及的城市高大建筑逐渐蜷缩蛰伏在脚下,漫开微眇的光晕, 霓虹灯牌坍缩成雨点,嵌入这片城市像素图。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男孩,嗯, 被校园欺凌过, 然后我邀请他转学到高专。”冬月暄想了想,选择了这样的切入点,“悟大概很快就能有一个新学生了。”
——她在努力地哄他开心。
五条悟和冬月暄面对面坐着,绚丽的烟火明灭间照亮她的眉眼。
波子汽水的凉意从手心渗开,在略微有些闷热的夏夜里格外沁人心脾。
在这样的夏夜里, 五条悟的心情终于也松弛下来。并不是因为高专未来很有可能会多一个学生, 咒术界有可能又会注入新鲜血液——在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再去思考这些。
他只是因为她在努力哄他开心的行为而开心。
“暄真的是很让人放心啊, ”唇角不知不觉地勾起来一点,五条悟含着笑, 手指在波子汽水的瓶身摩挲着, 凉气化作潮液黏连在手指的茧上, “又要来一个可爱的学生的话, 真是让人超——期待欸。”
疲倦感被驱散了一些,五条悟的长腿在略显逼仄的玻璃仓里快要塞不下,他在此时做出一个预备站起来的动作, 冬月暄甚至能感觉到原本就不怎么稳的摩天轮晃动了一下。
她的眼睫眨快了一拍,垂下头, 眼神却没有飘落到脚尖,制止的话脱口而出:“悟先不要坐到我的身边——”
“诶?”五条悟歪着头,凑近了一点,似乎是想要看清她的神情,“觉得我身上有咒灵的咒力气味不好闻?”
“并不是。”冬月暄的眼帘里,对方把长腿收回去,交叠在另一条腿上,锃亮的尖头皮鞋淌过光,莫名地勾人视线。
“那是在等什么?是怕接吻会醉吗?”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像一簇一簇的小苍耳,勾缠在人的心口耳廓颈项而不自知,“那么一点点酒精的话,完全可以用反转术式想办法哦——”
冬月暄的唇线微微绷直了,搭在裤子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出一道道褶皱。
“暄恐高?”五条悟忽然蹦出这句话。
他的语调里染着不可思议,却相当笃定。
冬月暄默默地把头抬起来一点点,尽可能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五条悟的皮鞋尖尖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句话。
“恐高居然还为难自己答应和我来坐摩天轮?”五条悟把波子汽水摆在身边的长椅边上,这回是真的站起来了,也清楚地看到了冬月暄因为他起身的动作而瞳孔骤缩。
逼仄的玻璃仓快要容纳不下他过高的个头,五条悟稳住重心,单膝半跪,直至视线和坐着的她视线齐平,然后再往下,他变成了仰视。
看着她额角隐没在发色里的冷汗,还有因为用力咬才透出一些健康的血色的唇,五条悟伸手拨开了她额角被汗沁湿的发,眉梢微微拧起来。
然而并非是因为她总是这样勉强自己来迁就他而不满。
他想起了以前更多次的祓除任务。
五条悟早就习惯在高空中一举跃下的感觉,也始终记得曾经有一次,他的一位首届学生问他,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能不能带着大家到高空试试,想要感受一下比最高的蹦极还要猛烈的感觉。
当时他也初为人师,并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可爱的学生们想要试试这种感觉嘛,身为老师当然要满足他们的心愿了。
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非常惊喜,眼眸中的跃跃欲试几乎要藏不住。他反复确认着,有没有不想要体验的人,没有关系,在下面看着他们就好了。
没有人否认他。
于是做了一宿祓除任务的五条悟单手提溜起那个率先说话的男生——时至今日他其实都记得他的名字,外号是“A君”。五条悟带着他慢慢升高,无下限吸附着对方,飞速下坠的时候男学生叽里呱啦鬼哭狼嚎着吼“悟你的无下限拜托了一定要牢固啊”。
活宝一个。
五条悟看到A君故作夸张的惊恐和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疯狂时,忽然觉得很值得。
把这孩子放下来后,对方在地面上萎靡不振了一会儿,很快又变成快乐小狗,在人群中大肆吹牛嘻嘻哈哈。
……如果还活着的话,比冬月暄大上半岁吧。
然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所有的反应五条悟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后是冬月暄。他当时确实在想着,真是个很听话很懂事的乖孩子啊,时时刻刻都在谦让着刷宝顽皮的同期们。
在他按照惯例问“准备好了吗”的时候,她倏然问了一个问题:“老师很累吗。”
其实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缠绷带了,按道理来说,没有哪个学生能够看清楚他的表情才对。
偏偏她问了。
真的好乖。
五条悟隔着无下限,轻轻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语气像是在哄小孩,明明他们其实也没差太多岁:“不会不会,带冬月玩一次毫无压力哦,不要担心啦——”
他用无下限吸附着冬月暄的脊背,眨眨眼睛:“准备好了吗。”
冬月暄极快地抬头,正好看到他含着笑意的唇角,又迅速地低头,声音轻轻慢慢的:“……准备好了。”
五条悟笑嘻嘻地说:“老师我会提供400米高空的蹦极哦——目前世界上最高的蹦极是370米。”
冬月暄缓慢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五条悟以为她只是感到了正常人都会有的那一部分害怕,而她正好又是最后一位体验GTG一日特殊の教学的学生,所以他突发奇想地打算给她格外的优待。
他忽然把缠着的绷带一圈一圈地解开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冬月看到了吗?”
五条悟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的冬月暄屏住了呼吸,脑海里却是很难过的想法:为什么叫所有人都可以是名,只有她是姓,听起来隔得好远好远。他连隔得很远、其实并不算特别特别相熟的京都咒高的庵歌姬老师都可以亲昵地直呼名字。
为什么只有她不可以。
而她也确定这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偏心。
——大概潜意识里觉得她这样的学生天生就不能嘻嘻哈哈靠得很近,因为脆弱敏感,因为容易胡思乱想,所以他本能地就选择了一个安全稳妥的姓氏作为称谓。
“看到了,老师的眼睛。”那时候的冬月暄这样鼓起勇气回答。
天空延展色。
她的第一个念头。
不知道有没有人也这样形容过他的眼睛,美得惊心动魄。
“所以放心啦放心啦,以后看到这么高的高度,完全可以抬头再看哦,把青空想成老师我的眼睛。”五条悟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有夸大又自恋的嫌疑,反而坦坦荡荡、理所当然。
帅而自知,对自己的魅力不惮于显露。
这么张扬肆意的一个人。
冬月暄从此常常望青空。
被无下限吸附住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太大感觉的,所以总是空落落的。
她没有往脚底望去,往上升的速度快了一些,她下意识就捉住了五条悟的衣摆,然后他就会立刻明白过来,放慢了一点。
对学生他总是充满了温柔。
离地十米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开始晕眩了。然而冬月暄最大的本事就是装镇定,装自然,装不在意,演技好到连五条悟都没发现她其实已经背后冷汗涔涔,眼前晃到地动山摇世界就要倾塌。
她感到害怕的时候就往上看,因为天空是她心爱的老师的眼瞳,往上看就好像是在和他对视。
其实不往下看的时候,冬月暄甚至希望这个过程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这是她和老师有且仅有的独处时间。
“接下来要往下跳了哦——锵锵,五条老师小课堂开课!嘛,未来要是遇到了会飞的棘手咒灵,一定要身形灵活,尽可能把对方逼到地面上呐。所以降落的失重感必须要好好适应欸。”
他动听的嗓音擦过冬月暄的耳廓,她下意识地偏过头——
急速坠落!
风呼呼啦啦的,小腿肚直打颤,整个胃部都绞作一团喉咙不断吞咽,尖叫要憋不住从嗓子里跑出来了,连带着心脏一起,眼前白茫茫看不见。
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确实会死,眼泪都要像绷断的珠玉和丝线,噼里啪啦地飞溅出来沾湿衣襟。
无下限没感觉,一切都看不见,她本能地拽紧了五条悟的衣襟,越拽越紧,更没安全感地忍不住抓住对方的手臂。
碰到温热的肌肤的时候,她的理智勉强回来一点,很努力地要求自己别再拽住,太用力老师会痛的。他常年开着无下限,一点点伤痕都会让他很痛,所以她不能这么用力。
“害怕吗,”五条悟的声音在疾风中显得如此愉悦,他太喜欢这种骤然降落的感觉了,“害怕的话就用力抓住哦,冬月需要一个拥抱吗,特殊时刻也可以啦,别看A君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恢复了,他其实也鬼哭狼嚎紧紧搂住了老师我呐——”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一星半点的。
因为冬月暄很小声地说,想的,很想的。
并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个问题。在这么害怕的情况下却始终很倔强地只是拽住他一片衣角、努力不扯疼他。
心底隐秘地升上来一些近乎怜惜的情绪。
但太缥缈太不合时宜了,所以很快就被理智驱逐,连五条悟本人都没能感觉到这一星半点的怜惜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思绪回笼。
五条悟神色难辨地望着眼前的冬月暄。
现在他可以光明磊落地爱她了。
如果要丈量爱之长阔高深,爱的厚度,他竟是无法想象到底会见到如何的盛景。
他自以为对她足够的爱,和她相比起来,恐怕分毫不能企及。
爱是时常倍觉亏欠,而他同样如此。
五条悟倏然握住了冬月暄的左手手腕,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往她左手的无名指指根的地方——一个本该戴着戒指的地方,轻轻地吻了一下。
一个看起来很像求婚的姿势。
然而他不希望求婚太过轻率敷衍。
五条悟从口袋里摸出圆片墨镜,架在她的鼻梁上轻轻推了过去。一切变得暗到不能再暗,脚下的全部风景都变成了墨水画。
恐惧高处的感觉被削弱了不少。
“今天,在夏日祭的场地里遇见了因人类对海洋的恐惧而滋生的咒胎。”五条悟说,“很棘手,很麻烦,因为是特级,那边有超多的人,又想要完全不伤害到他们,所以花了很长时间,差点就迟到。”
冬月暄安静地听他说话。
她意识到五条悟是在真实地坦白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再像面对其余人一样,把所有的负荷都掩藏在面具之后。
是个好兆头。
她伸出手,摸了摸五条悟的头发。
很奇妙的感觉。明明他才一直是这段感情中的掌控者,而在这个时候,她又感觉到了自己在被信赖着,在被——倚靠着,依赖着。
她将会是他的唯一。
所以忍不住低下头一点,把面颊贴在他的额角上,心里变得很柔软。
“暄其实一直都在很执着地希望我做二选一的选择题。”五条悟说。
她贴着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突然的剖白,真相被隔开,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和拼命抵抗。
“之前是我做得很不够,所以总是有很多二选一的事情会让你感到失望。”五条悟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下,手指在空气中画出一个由短逐渐变长的空气柱,“以后我会把所有的二选一分为五个等级——一点一点来,我会在所有的二选一上都以暄为我的第一顺位的。”
冬月暄看着他一把捞过背后的波子汽水,和她的啤酒碰了一杯后重新坐回了位置上:“现在,玩个小游戏吧,嗯?二选一,每个问题都在两秒内说出答案,每人问十个问题?”
冬月暄点点头。
她想了一会儿,选了由他先提问,因为忽然有些期待起五条悟会问她什么问题。
他想要先从哪里开始了解她呢?
五条悟清了清嗓子,眼罩勾下来,露出笑眯眯的一双眼睛:
“甜党还是咸党?”
“……非要说就是咸。”
“喜欢五条悟的眼睛还是头发——”
“都喜欢。”
“哇,暄不可以这么作弊地回答,会很想让人亲你欸。重来重来。”
“可是真的都很喜欢,只要是悟,都是最最最喜欢的。”
五条悟的提问声卡住了。
他无奈又温柔地看了打直球的冬月暄一眼——这也太过分了吧。每次都会出乎意料地给出这么可爱的答案。
他比了个“pass”的手势,继续提问。
“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两秒钟不够回答。
所以她语速飞快地说道:“因为悟的生日是冬天,而喜欢上悟的时候是个夏天,所以都喜欢。”
——每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会变成表白。
五条悟人生第一次感到了对小上几岁的女孩子如此无法招架。
然而心口满涨得快要溢出来了,简直像是涨潮的连绵春江。
“这样不行哦,暄也得超——快地二选一吧。”五条悟单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在长椅上叩了叩,“每次都想这么久就变成深思熟虑的结果了哦?要靠本能的欸,所以要一秒内回答啊。”
摩天轮快要转到最高处了。
接下来几个问题都是简单的快问快答,冬月暄到最后倒是真的变成了纯靠本能的选择,努力忽略用理智去理解。
倒数第三个。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
“猫猫还是狗狗?”
“猫猫。”
倒数第二个。
“墨镜还是眼罩?”
“眼罩。”
倒数第一个。
“——想要先同居还是先结婚?”
“结婚。”
冬月暄在那刹那间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而自己本能地又回答了什么。
而也正是这一刻,天边骤然绽开最为璀璨的、最后一朵花火。
绮丽陆离的光晕透过玻璃,将他们的面孔染上了色彩。
墨镜滑了下来,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足下的高空,随即慌乱抬首,紫色的眼瞳正正好对上五条悟的,心脏停滞了一秒,随即疯狂跳快。
扑通,扑通,扑通。
谁的心跳会更吵,比千万只雀鸟大合唱还要热闹。
“……我不是要现在结婚的意思。”她解释了两句,发现太像欲盖弥彰而瘪瘪嘴放弃辩解。
“求婚当然要更正式。”五条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五条悟这个时候往前一步,忽然伸手握住了冬月暄的腰肢,将她轻轻地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气氛很好。
鼻尖和鼻尖越凑越近,唇珠和唇珠随时会相抵,气息亲密裹挟互相缠绕。
在将将要吻上的那一瞬间——
摩天轮停电。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停在了最高处。
今夜有花火、风月、暑气见证爱意绵延。
在一百二十米的高空中,他们接了一个波子汽水和啤酒味杂糅的吻。
时间倏尔之间,跨越了那么多年。
第69章 蝉时雨·5
摩天轮的停电让玻璃仓里的人都很是慌张, 只有在最顶端的两人岿然不动。
大概是停电停了多久,接吻就接了多久。
吻到后来嘴唇发麻,唾液从她的唇角微微溢出来, 被他用大拇指揩去。舌根都酸软, 黏膜在发痒,她全程都闭着眼睛, 直到物理意义上的时间过了很久,她才颤抖着睫毛睁开眼,一瞬间对上了苍穹色眼瞳。
原来在接吻的时候睁开眼睛是这种感觉。
她好像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与海洋里, 捕捉到了更为深邃的东西。
五条悟的双.腿很松弛地岔开, 一只手圈住了冬月暄的腰,另一只手抵在她的后颈上;而冬月暄坐在他腿.间的那片空隙里,正襟危坐,手指搭在自己的腿上,不敢有分毫的动作, 更不敢后靠。
怕发生某种意外。
在来电之后, 玻璃仓重新启动, 昏昧的光亮起的那一瞬间,五条悟抬手捂住了冬月暄的眼睛。
她的眼睫毛像扇子, 在他手心里不安分地眨动, 呼出的气息里, 蕴藏着波子汽水的清甜, 还有啤酒那留香又泛苦的涩意。
良久才把手指揸开一条罅隙,让她一点点地适应光。
冬月暄的身躯微微地往前倾了些,挣开了五条悟圈禁的范畴, 然后清了清嗓子:“现在轮到悟快答我的问题了。”
她想要飞快地站起来坐到五条悟的对面,然而刚起身一半, 脚下的城市图景一览无遗,一瞬间腿软,又被人拉了回去,重新坐在了那片狭小的地方,脊背上覆满了他的气味。
僵硬地转过头来面对面,冬月暄忍着心脏跳快的感觉,深呼吸一口气:“什么选择题悟都会做,并且保证不生气吗?”
“……暄酱没在打什么坏主意的话,就不会生气哦。”肌肉紧实的手臂再次环住她的腰,五条悟往她的颈.窝里吹了口热气,食指掀起眼罩凝睇着她。
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自脊柱上泛,烫意慢慢烧起来,某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被唤醒。
打住,别想了。
冬月暄面色飘上一缕醉酡的微红,开始问出内心很久以来一直想让他做的选择题:
“悟喜欢古典乐还是流行曲?”
“古典乐?”
为什么是疑问的态度啊。冬月暄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悄悄翘起来些许,默默地把一起看歌剧纳入计划。
虽然歌剧看上去和他不太搭调,但是从幻境里的折射来看,他肯定受过这方面的熏陶的。
冬月暄很快就把语速放快了,五条悟眉梢一挑,回答得更为迅速。
“红色还是紫色?”
“紫色。”
“草莓还是巧克力?”
“巧克力。”
“蜜桃还是葡萄?”
“蜜桃。”
“冥冥还是歌姬?”
“……嘎?”
五条悟眨巴眨巴眼睛,把眼罩整个掀起来,不知道这个选择题乱入的意义。
他正想问清楚这是在选什么,冬月暄就快速催促:“快选快选——”
“歌姬?”五条悟想这大概是冬月暄问和谁更熟一点,摸着下巴回答了这个问题。
对面的下一个问题卡了零点几秒,似乎是临时改变了想问的:
“公主切还是大波浪?”
这是发型?
他抱着不太确定的态度回答:
“公主切??”
五条悟的六眼里捕捉到了冬月暄开始往下滑的唇角,平直的唇线简直在宣告他是踩了什么雷区。
“梦露还是井上?”
“井上???”
不是吧,这都是什么问题啊?
为什么一下子从日常的喜好跳到了女性的话题上啊?
五条悟瞪着眼睛,属于最强的警报疯狂拉响,反应已经够快,可是她问的问题更快:
“喜欢170以上还是以下?”
“以上。”
嘴比大脑快一秒的他一脸空白地试图用六眼去扫描冬月暄的身高。
“玫瑰还是狐狸?”
“玫瑰。”
这个问题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五条悟确定是冬月暄很喜欢的书里的,但他并不确定在对方看来,这两者究竟指代什么。
“五条暄还是冬月暄?”
“冬月暄。”
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的五条悟几乎要长松一口气。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觑着冬月暄的神色,企图从她的微表情中分析出来一些有用的信息。
只是冬月暄垂下了脑袋,他不太好把把对方的下颌扳过来好好打量她的神情。
但她原先绷紧的肩膀耷拉下来,给人的感觉莫名就是灰心丧气的。
心脏被她搞得一抽一抽的,血液一股股泵出来,怪异得发疼。
这个时候除了吻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不要那么沮丧,然而她明显不想要接吻。
所以只能收紧手臂让她感觉到力度热度。
试图让她增添一丝的安全感。
五条悟隔着外套按在她的脊背上,先发制人:“暄酱问得都是什么问题啊——真的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欸,有的问题还表意不明奇奇怪怪的,我哪个都不想选啦——”
尾调拖曳得长长的,好像犯了错的是冬月暄。
他心里没什么底地撒着娇,脑海里还想着她问的这些问题背后到底都代表着什么含义。
对方转过头来,面上的神情让五条悟蓦地一怔,随即就感觉到她把面颊压在自己结实的胸膛处。
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任凭他哄小孩一样慢慢拍打着脊背,然后开口是一个跟刚才的问题毫不相关的话题,声音闷闷的,显然是把他当成可以依赖的长者了:“……今天我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又多了人偶和镜子。”
五条悟拍打的动作一顿,改成摸着她的头发:“有没有受伤?”
六眼扫过来是没看到什么痕迹的,但他担心是她兑换后的结果,他在乎的是那些伤痕是否曾经存在过——存在过就代表疼痛过。
“没有。”她继续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蹭了蹭,“后来还遇到了一个人形特级咒灵,它的术式似乎是和人类的灵魂有关,而且应该需要接触到人类的身体——我看到它把人改造成咒灵了。”
这句话一出,五条悟身上的气息瞬间变冷。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心脏由急促转为跳动得迟缓起来。
“第一下的时候太快了,我确实来不及。”冬月暄仰起头,问的时候语气很不安也不确定,“悟信我的吧。”
她在含蓄地提醒那次在诅咒内发生的事情。
而冬月暄曾经说过不会随意地杀人——所以五条悟抬手抹了一下她的眼尾:“对哦,我相信暄的。”
“然后还意外地遇到了九条泽哉,不过感觉他并不是什么坏人,让我们进诅咒大概别有用心吧——他很快就消失了,没给我问清楚话的机会。”冬月暄微微松了口气,“那个人形咒灵的术式实在是太难破解了,目前我没能想到什么办法——”
“跟灵魂有关的话,另一个特级大概有主意吧。”五条悟摸着下颌,“不过暄到时候见到她的时候不要对她的问题感到奇怪就好了。”
他意识到她只是同样坦诚地讲述她的事情,然而大概也算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手段。
五条悟接过冬月暄取出来的咒物,六眼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先收了起来,然后用手托住她的脸,像是要从她的面上钻研出一朵花来似的:“啊,所以暄酱现在可以好好说说,那些问题到底是在说什么了吧?总感觉我在你的雷区——蹦迪欸。”
这不是挺有数嘛。
冬月暄的眼睫落下来。
其实二选一都是她强迫他回答的而已,他也只是跟随本心回答了,这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但是果然还是……
果然发现自己完全不是他的理想型的时候,还是会很难受,很失落,很……
嫉妒。
嫉妒那些被选择的。
她就是会小心眼儿地钻每一个细枝末节,然而她也没想要把这些心情告诉他。要是他得知这些心思之后只觉得女孩子好麻烦好麻烦冬月暄这么麻烦,那她又会开始忐忑的。
怕会有一个他的绝对理想型出现。
那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洽呢。
“不想说。”她揪住他胸口处的那一块面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悟还是不要听了。”
“欸?不是好听话那就更得听一听了啊,总得知道暄的全部想法才好吧。”热气一股股地往脖颈上耳廓上涌,五条悟这样说道。
冬月暄忽然直起了身子,把自己努力地从他怀里撕出来,然后敛眸又问了一遍:“确定想听吗?”
“确定哦。”
“如果发现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又该怎么办。”
“对自己这么没自信的嘛?”
“正面回答我,悟。”
五条悟突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两侧脸颊,不轻不重地往两侧一扯,上提——扯得冬月暄原本忐忑不安的神情和下垂的嘴角变成了一个略有点滑稽的微笑。
“……”冬月暄轻轻地拍了拍五条悟的手,说出的话含混不清,仿佛含着两截空气柱,“放下来唔……”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五条悟松开手,摸摸她的脸,“怎么样的你我都会喜欢的。”
冬月暄被这个答案弄得卡顿了好几拍,才说:
“因为想知道你的理想型而已。你回答的是,170以上的身高、井上小姐的身材、是你主动爱的玫瑰而不是爱你的狐狸……我在嫉妒而已。”
五条悟倒抽口气抬手摁住她的肩膀又提起她的下颌,眼罩下的眼睛瞪圆了像猫猫的眼睛,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不是吧?!问几个完全不知道头绪的问题而已欸?这样就能确定理想型了啊?”
“可是这是你本能的二选一啊!”冬月暄忍不住语气激烈了些许,“在快速回答的情况下,就算是悟也没有办法思考答案吧?”
五条悟几乎要被气笑了:“你就没想过我在理解你的问题上会有偏差?谁知道你说的身高是理想型的身高啊?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一七零呐——就为了这种事情而嫉妒啊?”
被毫不留情地批评了。
冬月暄的手指攥了攥。
“最后一个问题也设置得让我完全不明白嘛——冬月暄和五条暄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人呐?不会连这个都要不承认了吧?要让我在你们中间选一个?”
他突然抬起她的两只手,举高了让她摆出一个可笑的投降姿势,还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也没看到什么一分为二的暄啊?灵魂明明也只是一个而已吧?为什么要做这种二选一欸——明明都超级喜欢的。”
他顿了顿,开玩笑般说道:“暄连自己都要嫉妒吗——”
“是啊。”冬月暄蓦然抬起头来,打断了五条悟接下来想说的话,成功地看到了五条老师面上空白几秒的模样,“因为幻境里的我跟现在的我不一样吧,是真实跟你经历过那么多年的[前辈]。可是现实里的我只是你曾经的学生而已。所以会嫉妒啊,想着我是不是借了近水楼台的五条暄的光而已。”
五条悟失语。
他的手贴在她的脸上,脸好小,一只手就可以完全地盖住了。
“我就是这样小心眼、恶劣,对跟你接触过密的一切人都会嫉妒——超级嫉妒。”
冬月暄双手捉住五条悟的手腕,从面上把他的手掌摘下来,努力地勉强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明明担心难过到感觉自己要哭了还是在注视着灼眼的青空:“嫉妒很早以前就认识你并且被你选择的歌姬老师,嫉妒被你收养认真教导的惠,嫉妒A君,嫉妒高专一年级的新生,嫉妒每一个能够分走你很多注意力的人。”
在五条悟做出反应之前,她一鼓作气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像是飞蛾扑火要把所有糟糕阴暗的内里全都剖出来一次性曝晒在日光之下:“要是我能产生咒灵的话,一定会滋生出有关嫉妒的特级咒灵的,说不定还要悟来亲手祓除。”
一口气说完就不管不顾闭上眼。
果然还是会很害怕见到他的眼底的失望,所以想要当藏起脑袋的鸵鸟。
她也知道自己矛盾别扭得古怪。
有时候闷得要命,一句话压在心底可以十年八载不冒出来,随便一个眼神就可以误会,愁肠百结黏在心口也会兀自偷偷伤心胡思乱想;
有时候勇气兴风作浪为非作歹,干脆摆烂一鼓作气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阴暗的糟糕的不被其余人接纳的……都说出来。
然后就被重新抱住了。
温热的大掌捧着面颊,她的眼皮发烫眼睫颤动也不敢睁开,紧张地猜测他到底在做什么。
讨厌?喜欢?
随即心就落下了第一个吻,他夸张地发出了“啾”一声的声音,然后说:“喜欢。”
晃荡不安的心口像是被人按了门铃。
然后他的手指摩挲过冬月暄的右面颊,再夸张地亲一口:“喜欢。”
左面颊,吻一下,说“喜欢”。
鼻尖,吻一下,说“喜欢”。
唇珠被吻一下,又说“喜欢”。
再是下颌、手指、掌心。
通通都是再喜欢不过。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眸都沾染了潮泽。
“嫉妒的话也很可爱啊,”五条悟唇线上翘,心情很好的样子,“勇敢说出来的话,暄可以随时来五条老师这里领取一个吻哦。”
心里一下子变成潮漉漉水润润的。
摩天轮平安降落到地面,五条悟牵起冬月暄的手,揣在了自己的兜里:“——理想型什么的,就是为了让喜欢的人出现来打破的吧。以后绝对、绝对要好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啊,嗯?”
她点点头。
“哦对了,有的问题问错了啦——”五条悟停下来,给了冬月暄一个不痛的脑瓜崩儿,“二选一的话,把自己放在选项里,那我就都会选择你的欸。比如说——”
“喜欢这个喜欢古典乐的、巧克力味的、紫色眼睛的、170以下的暄,无论是冬月暄还是五条暄,都是你。喜欢这种事情跟什么发型没关系,跟身材不身材也没关系,跟玫瑰和狐狸也没关系,只是因为是你才喜欢哦。”他笑眯眯地说。
然后就被她扑上去很用力地抱住了。
/
五条家的咒术师被分出去一部分去保护那些普通人。
对此,高层们颇有怨言,然而却没敢多说什么——五条悟的实力摆在那里,更遑论目前看来没有找茬高层内部的情况,只是很强硬地用个人手段在解决问题而已。
然而五条家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全部都投在这一件事情上。咒术师向来匮乏,夏季总有无数琐碎的咒灵需要祓除,还有家族事务要处理。
一开始还好,到后来的时候,特级咒灵仿佛在转瞬之间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长日无痕,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却没有人真正地再次遇见过一月前的可怖咒灵。人心隐隐浮动松弛,多多少少有了不满意的埋怨声音。
抛开咒术师的不满来看,其实身为被保护者的男男女女们也不大情愿。
任谁要莫名其妙和一个本来就不大喜欢自己的人相处,而且时间一晃就是这么久,大概都是不太情愿的。
死亡?咒灵?
听起来都只不过是再遥远不过的词汇。灾难不也没发生,不是吗?
负责公主切小姐町田美羽的那位五条本宅的咒术师,因为祓除咒灵的时候被反杀以至于人员空缺。
五条悟得知后,临时召开了一个包括町田美羽本人在内的会议,最终的决定是轮换制,而五条悟是深夜的那位把关人。
原本就不充裕的假期更加匮乏短缺,五条悟在其他人面前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嘻嘻哈哈、无所不能的最强模样,只有在冬月暄的面前才会卸下面具,用力地拥抱住她充充电。
“很累……”五条悟拿脑袋蹭蹭冬月暄,触感像是被毛茸茸的蒲公英或者长毛猫黏黏腻腻地蹭了一下,顺带着把坐在麻麻腿上皱着眉做数学题的小慎拎起来,戳戳戳平眉头然后摆在一边,专心致志地贴着冬月暄撒娇。
小慎小朋友当即要翻个白眼表示无语,然后看到了五条悟极白的皮肤上眼眶之下青黑的一周。
……好吧,还是很心疼的,爸爸就是每天满霓虹乱跑的蒲公英,真担心英年早秃啊。
小慎忧伤地发现自己过早明白了007的含义。
碎冰冰真的好冰。
小慎不得不好好思考起到底要怎样把这些破工作全解决掉,才能避免自己未来跟爸爸一样被狠狠压榨的命运了。
念及此,小慎小朋友把碎冰冰扭开,摆成两半,一大一小坐在沙发上吸溜碎冰冰,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冬月暄心都要化开了,一人一个吻,一个亲在唇上,一个亲在额头上。
“本来是可以不用揽下这种活的吧?”冬月暄摸摸五条悟的额头,“是悟太好了,但是这样真的会很累很累的啊。”
某个在心底盘根错节的念头更深了。
冬月暄的食指漫不经心地在自己的腿上叩了叩,兀自做了个决定。
“其实本来不想这样的,但是身为最强的直觉说这次很危险很不一样啦——所以会很在意嘛。”五条悟娴熟地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因为无所不能,所以总是被指使着跑动跑西做所有任务。
嘴上说着不情愿不乐意,但是一旦有问题又会比谁都先把一切任务都揽过来,肩上担子沉甸甸一眼望不到头。
“哦对了,还得一起去找那位消失很久的特级。”五条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瞥了一眼九十九由基的信息,“这个比谁都会摸鱼的特级终于可喜可贺地回国了呐,她有灵魂秘籍哦——”
难得听到他这样真情实感地抱怨谁。
冬月暄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去看五条悟的信息。
——结果对面冷不丁打来了一个视频电话-
很熟?
冬月暄下意识做出口型。
五条悟的手指在屏幕上晃啊晃,最终按了下去,对她回做了一个口型:-
不熟哦。
“啊好久不见——”九十九由基正不知道在那片海域的沙滩上晒着太阳,悠闲惬意到不行,看到屏幕上冒出来的陌生的冬月暄,眼前一亮,问出了招牌问话,“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诶等等,”九十九由基把墨镜推下来,疑惑地看着冬月暄的居家睡衣,“我不是打给五条悟吗。”
镜头一晃,转到了五条悟的面孔上,而他背后的白毛幼崽啃着冰棒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盯着屏幕上的大姐姐,歪了歪脑袋,小墨镜滑下来,冰蓝色的眼瞳像是温柔的海洋。
九十九由基捂住心口,脱口而出:“五条悟你什么时候整了个大的连孩子都生了——”
“在你摸鱼的那些年。”咒术界最强呲出一口白牙,面无表情,“——该轮到你办事了。”
/
某未知之处,某未知时刻。
陀艮领域中。
“哇哦~”缝合线蓝发特级咒灵发出一声装模作样的惊叹,“看起来还是很像那么一回事的——但是还差了不少欸。”
几个特级咒灵面前,紫眸黑发的少女穿着高专.制服,笑容微微有些羞怯,赫然是最初在念高专时期的“冬月暄”。
下一秒,“冬月暄”就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嗓音冷冷的,在捧起自己面前的人偶时才仿佛融化了的冰雪,一瞬间又恢复了温柔:“姐姐觉得妾身学得像不像?”
“现在样本只拿到这么多,镜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人偶面上的彩画融开,变成了一个艳红诡异的微笑,“把冬月暄面对六眼神子的样子再仿得像一点就好了。等真人这孩子彻底拿到灵魂信息,就可以放心地复刻了呢。”
“会把六眼神子想象成姐姐的模样的,这样就一定可以了。”
镜姬珍爱地捧着人偶,面颊贴住人偶的面颊,用冬月暄的面孔,羞怯地微笑着说。
第70章 蝉时雨·6
“啊, 果然还是觉得出门实训会更有意思啊。”禅院真希伸了个懒腰,松了松手指,“这种时候, 战意完全燃烧起来了啊。”
“真希还是很有活力啊。”乙骨忧太说。
数月前, 他重新升回[特级咒术师],和米格尔前往国外寻找咒具[黑绳], 现在重新回国和同期们见面。
“毕竟和京都校的姊妹交流会要开始了。”熊猫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转过头迅速地瞥了一眼任务绑定的五条悟和冬月暄,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狗卷棘的肩膀, 意味深长, “棘要加油了啊。”
狗卷棘知道熊猫究竟在说什么,轻轻咳嗽了一声:“鲑鱼。”
与京都校的姊妹交流会近在眼前,尽管去年的时候是东京这边取得了胜利,然而京都那边的实力并不可小觑。尤其是上回京都校的禅院真依、东堂葵前来东京咒术高专,和一年级生们起了冲突之后, 禅院真希就拜托五条悟为他们进行实训和特训。
帐被徐徐放下。
这回的任务中, 一级咒灵的数量在两只左右。考虑到最近窗的汇报错误率仍然很可疑, 五条悟对学生们估计了一个超乎他们预期的数字。
“老师我会在这里一直看着可爱的学生们的哦~忧太的话还是尽量别出手呐,让真希、棘和熊猫好好想想怎么分配战力——交流会是团体赛啦。”五条悟说完正事后, 整个人就试图变成一滩胶水, 黏糊在了冬月暄的身上。
冬月暄见到学生们满面腻味和嫌弃某人的神情, 难得升起了点窘迫来, 用手微微地去推五条悟,试图让这人正儿八经地站直。
只可惜她也没那么真心想要推开他,而某人惯会见机行事, 这下彻底赖住了不动。
“呃——那悟自己要干什么啊?不会是把祓除任务丢给我们之后自己偷偷去买喜久福吧?”禅院真希的嫌弃肉眼可见,“这回也算是悟的祓除任务吧?不指导我们, 又想去摸鱼吗。”
“才不是哦,真希这样想老师我,真让人伤心。”他软绵绵地黏在冬月暄身上,连装哭都显得十分敷衍,“老师我要为暄酱加急特训一下啦——”
这话一出,二年级生们齐齐转过头来望着冬月暄,面上的表情都是毫不掩饰的诧异:“欸?!”
“这么惊讶做什么,”五条悟摸着下巴,“老实说一直都觉得暄酱的术式潜力超大的,但是一直卡在二级就让人很在意了。”
学生们从废弃大楼的东楼梯上去,五条悟倒是大剌剌地去按电梯,也不管久年失修的电梯里是不是会出现什么故障:“从现在开始,我就不会出手了哦,不过会好好寻找暄术式的可操作空间的。”
冬月暄抬头望着真的亮起灯的电梯,还有上面显示的缓缓下降的楼层数,不知怎地,生出些学生时代特有的、被老师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观察每一个平片假名书写是否规范的错觉。
她点点头,在电梯大门敞开的那一瞬间,已然用黄铜天平兑换了惯用的枪支,径直开了一枪。
盘亘在电梯里的四级咒灵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被彻底祓除了。
顿了一会儿,冬月暄抬腿走了进去。五条悟这才双手抄兜不紧不慢地跟了进去,全程只当个会说话但绝不动手的尾巴。
“老师的意思是,要让我尽可能地展现出最高的实力对吧?”冬月暄问。
“唔,不完全对哦。”五条悟懒洋洋地靠在落满了灰的电梯扶手上,无下限自动隔开,这个时候他不再是她的爱人,而完全变成了当年她的老师,两人处于师生的位置上,“用出你觉得最合适的方式就可以。唯一一点要求,就是绝对不可以用情绪或者危害自己的方式来兑换高等级的咒具。”
习惯性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换得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恐怕这样的术式也是长期以来加固她的自毁心的原因之一。术式不可以轻易改变,但使用方式总有更优解。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出声,仿佛沉默的人偶,只是专心致志地跟在她身后,六眼观察着她每一招的咒力运转。
一开始还好,全都是低等级的咒灵,祓除起来很轻松,冬月暄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把呼吸的频率放到最低,尽可能地忽略了身后人的存在感,只当做自己独身一人来到这处。
然而到了二楼的时候,咒灵等级提升,不少都具备了一定的智力,由于数量众多,逐渐变得棘手起来。
冬月暄的额角渗出冷汗。
无数蝇头缠绕着她,密密麻麻几乎要把整片空气都完全地塞满,彻底地遮蔽她的视线。刺鼻的强烈气味盘桓在她的鼻腔,她需要反复压下这种反胃的感觉,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在诅咒里的时候,冬月暄得知五条悟的挚友夏油杰每次都需要吞咽咒灵玉,据说是擦过呕吐物的抹布味。咒灵操术的天赋强大到可怕,而这点代价在很多人看来恐怕就是洒洒水。毕竟为了变强,这点代价算是微不足道。
但其实她在那时候非常、非常能理解夏油杰。
她因为天生对咒力气息的敏感度极高——许多咒术师终其一生恐怕都只能闻到一些微末的咒力气味,而她要强忍着祓除咒灵时闻到的千奇百怪的恶心气味,把自己的专注度提升到最高。
她还能嗅到那些负面情绪的味道,每次闻到都会让她感觉到如出一辙的痛苦。
这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漫长的、无休止的。
而她在这样的代价之下,却没有得到像夏油杰一样的极高天赋,始终困囿于[二级]。
不是说咒术最讲究公平吗,为什么她却难以感觉到公平,只感觉到了一重重代价。
好不甘心。
银色的子弹接连发出,基本上都能命中咒灵最脆弱的部位。
右肩处被二级咒灵突袭,而冬月暄因为对方在某个片刻间释放出极端的[不甘心]的气味,而瞳孔放大,失神了一秒,右肩眨眼间被劈开,血液飙出长串血线,制服的布料被濡湿染透。
冬月暄陡然感到了身后人瞬间爆发的气势,简直就像是死死盯住猎物的雪豹。只要他愿意,几乎是弹弹指头就能让这只咒灵湮灭于这世界上,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可以抹除。
但五条悟勉强忍住了,手背上突起的一条条青筋和面颊咬紧的肌肉都证明着他不平静的心绪。
明明以往不是这么容易将情绪表露出来的人。
合格的老师应该任由学生跌爬滚打,而不是过度的保护欲。
把名为[不甘心]的咒灵祓除之后,冬月暄微喘着气,兑了一卷纱布出来,粗糙地把血揩掉后匆匆缠上。
“暄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五条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冬月暄没怎么反应过来,纱布就被人接过去了。
高专.制服的扣子被他小心地解开来,露出很薄的衬衫。冬月暄条件反射地就想扯回衣襟,但被五条悟按住了。静默在流转,他替她重新擦掉汩汩流出的鲜血。
原本白皙莹润的肩膀变得血肉模糊,伤口狰狞外翻,他把染了血的绷带换下来,重新细致地缠绕绷带,然后说:“你的术式依赖于用自己的东西,来交换别的东西,虽然名叫[不等价交换],是有利于你的,但整体而言还是在用损害你的方式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咒术是公平的,规则不会允许我钻空子。”缠得有点紧,冬月暄很轻地“嘶嘶”吸气,被五条悟察觉到了,立时放松了力度,抬手揾掉了滑落的冷汗。
“天平一般是公正的象征,”五条悟沉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替她拢好衣襟,“应该会遵循‘遇强则强’的法则,或许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再精进钻研。”
其实这个想法在冬月暄进入高专的第一年的时候,五条悟提过一次。那时候的她不过是很弱小的四级,对这个概念似懂非懂,之后想要再精进,却发现难如登天。
——她的身体里好像天生有一把锁,她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本不应该止于此的咒力,但这么多年来却无法突破禁锢。
像被斩断的盘旋楼梯,她站在破败的最高一阶,惘然地和天穹对望。
似乎就此到顶了,再不能强大半分。这种感觉太叫人挫败。
到顶层的时候,冬月暄勉强祓除了两只一级咒灵,然后遇到了高专的学生们。
正好碰上乙骨忧太收刀入鞘,特级咒灵碎如尘沙,旁人嗅不到,但对冬月暄来说存在感过分强烈的腥味袭扰,她一时间没忍住,反胃地干呕了一声。
本来只是呕了一声就想捂住嘴站起来,毕竟太失礼了,结果因为这回的特级咒灵气味太奇怪了,那种极度的悲伤和怨愤,就像是戳到咽喉深处蘸着芥末的牙刷,让她没忍住弓着脊背又呕了几声,面色苍白。
她的手臂被人用力地扶住,浓郁的雪后青空的清新且熟悉的气味将她包裹。
冬月暄抬起头的时候,在场的四人一熊猫神色各异地望着她。
冬月暄不太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她能闻得到咒力气味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然而会闻到各种令人作呕的咒灵的气味,这点谁也不知道,她也没打算说出来让人担心。
“实在不好意思,我……”冬月暄刚开口,就被人打断了。
禅院真希神色凝重:“冬月老师,你跟蒙眼笨蛋结婚了吗?”
“……?”冬月暄不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跳到这里,眨了眨眼睛,“目前暂时没有这个计划。”
她没看到背后五条悟的动作一顿,还在耐心地解释道:“目前算是在相处的起步阶段吧。”
她所有的恶劣面目都还没有暴露在他面前啊,往事最多只算不反复重提,也没一笔勾销。
——在那个目标实现之前,在一切暴露出来的问题和芥蒂彻底解决之前,她其实没打算如此草率地敷衍地就结婚。
不过,这话暂时就不用说出来了。
“——人渣。”禅院真希盯着五条悟,嘴里蹦出来两个字。
冬月暄:“?”
狗卷棘点头点头,语气沉重:“明太子。”
熊猫摸索摩挲下巴:“悟不能在这方面这么不负责任吧。”
最值得一年级新生尊敬的前辈乙骨忧太沉默地扫了当事人两眼,一个明显没搞懂他们在打什么暗号,一时之间忍不住又呕了几声,一个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头脑风暴中。
真是少见啊,两个老师露出这种表情。
“那个,”乙骨忧太径直挑明,“冬月老师是……怀孕了吗?”
虽然由他问出来似乎还怪失礼的。
但要是不问清楚的话,总感觉会产生很多不必要的误会啊!
“……?”冬月暄的表情空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失笑着摇头,“大家都在想什么啊,这怎么可能。”
她笑着转过头去看五条悟,却发现对方钉在原地,似乎真的在思考她怀孕的可能性。
冬月暄:“……”
别人就算了,他还不清楚他们在现实里没做过吗?!最多就是亲亲而已好吧,为什么要露出一种迷茫的自我怀疑到底有没有做这种事情的表情啊?!这不是超——让人误会的吗!
冬月暄忍住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的冲动,转过头微笑着问:“悟说这次祓除后可以请客哦,大家想去哪里?”
禅院真希眯起眼睛,仔细地在自己的两位老师之间扫视了几遍。
虽然这个蒙眼笨蛋实际上很可靠,但是这只是在咒术方面啊,谁知道在两性关系上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话虽如此,她还是飞快地说:“我要吃快餐!”
“回转寿司吧?”
“鲑鱼鲑鱼!”
“暄想吃什么?”在学生们遇到分歧的时候,五条悟问冬月暄,“要自己想一个喜欢的,不是从里面选一个。”
其实对食物要求并没那么高的冬月暄纠结了半天,选了拉面店。
然后五条悟当即宣布:“我们去拉面店。”
禅院真希立刻说:“不是吧,这也太偏心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带着试探:“不会是这才意识到冬月老师的辛苦,然后给的补偿吧?”
五条悟立刻叉腰,开始和未成年展开小学鸡反驳:“哈?!真希居然是这么想老师的吗,完全、完全不是欸,以前每次带大家出来的时候,都是想着以大家意见为重哦,但是暄酱也曾经是老师我的学生嘛。这么乖的学生没有一次被满足过心愿诶?”
禅院真希一秒懂了,然后立马道:“所以忽略了曾经乖巧的学生的感受,说到底还是蒙眼笨蛋你的问题吧!”
一秒打败理亏的五条老师。
某人摸了摸鼻尖,和冬月暄并排在学生们身后走。
年轻人笑笑闹闹,你搡一把我退一下,勾肩搭背,真实地嫌弃又真实地笑,仿佛叽叽喳喳的雀鸟第一万次在说春天到早上好。
“年轻人的青春真的是超——美好的嘛。”五条悟含着笑转过头来望着她。
冬月暄也明白过来,这大概是他之前说的“二选一”。
这样简单的二选一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她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地试图让她感到被选择被爱着。
冬月暄从五条悟的神情中察觉出某种欲言又止的东西,于是问:“悟为什么会觉得我干呕是怀孕啊……不要露出这种自我怀疑的表情啊!”
她不惮暴露自己恶劣的一面,用力地捶了他一下:“这样真的很容易被误会的吧!”
“啊,这个。”五条悟俯下身来,声音低低的,“暄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冬月暄的声音也跟着变低。
五条悟迅速地瞥了一眼前排走的学生们,声音吐在她的耳廓,仿佛一个缱绻的吻:“……因为已经梦到过好多次了哦。”
耳廓发痒。她眨眨眼睛,有些没能理解这个意思。
“可能因为太想了所以梦到太多次,然后还在想,会不会其实有那么一两次不是梦——”
他的嘴唇被人一把捂住了。
冬月暄反应过来之后,面色一下子晕开绯色。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的小腿一脚,踢在无下限上又很不解气。
他把无下限解开,她又踹了一脚。
“很痛欸——要暄酱想办法哄哄才会好的欸——”大型猫猫完全不顾瞟过来的路人的死活,开始撒娇,同时很小心地避开了冬月暄肩膀的伤处,“等会去硝子那里治好了以后,暄酱今晚不能睡了哦——”
嘴里说着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丝毫不顾忌前排学生嘴角抽搐满面无语。
虽然冬月暄知道他是在说,今晚她得跟他一起去守个夜而已。
……这人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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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昧邀请二位一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町田美羽给五条悟和冬月暄摆好餐具,而一旁的Honey和玉成佳子也露出一个微笑来。
五人简直就是数月前的牛郎店大集合再现。
“这么长时间以来,承蒙五条先生您照顾了。”町田美羽倒好酒推过去,“我还要感谢您救了我一命。”
这么长时间以来,五条本宅的人一直在照看着剩下二十九位存活者。
然而,从那一次事故过去之后,再也没有惨剧发生,所以大家自然而然地重新放松了警惕心,觉得那些推断大抵是错误的——就算咒灵有智慧,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耐心。
而被保护的人只会觉得每天有人跟着自己是极度困扰的事情。
因此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人纷纷要求五条本宅的人不要跟着他们,他们并不会出什么事情,再跟着会选择起诉。
五条悟一直单方面地承受着这些压力。
保护者有怨言,被保护者不领情,高层试压,而他本人连轴转。
数重压力一并落下来,他看上去似乎仍然轻松。
“我们都是被救过的人吧,所以知道那种东西的可怕性。”玉成佳子认真地说,“实在感谢你们,不然我的尸骸应该早早就被天使之心岛的海水卷走了吧,哈哈。”
“我只能救想要被救的人。”五条悟笑眯眯地叉着草莓大福,另一只手被冬月暄抽走摩挲着掌纹。
酒杯推过来,他瞅了又瞅:“我不喝酒。”
町田美羽跟五条悟算是比较熟了,这时候半真半假地抱怨:“之前五条先生放我鸽子了,现在总得喝一次吧?”
“他真的不太能喝酒。”冬月暄插手,用手比划了一个指甲盖大小,面上露出一点无奈,“酒量就这么一点点,上次我说的是气话,实在不好意思……”
“感情真好。”町田美羽望着他们,眼中是歆羡,“五条先生不能喝的话,冬月小姐陪我喝吧?”
冬月暄欣然同意。
“虽然硝子给你治好了伤口,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喝很多酒呐——”五条悟抬起她的一只胳膊,像拨弄人偶娃娃的关节一样去看她肩上浅浅的疤痕,“疤会消不掉哦,下雨天万一痛起来就不好了。”
“这点小事没什么所谓。”冬月暄捏起酒杯喝了一口,开心到眼眸弯弯。
两人就干脆拼起酒来。
而这边,玉成佳子和Honey则是选择和五条悟讨论起来。
“之前那次,冬月小姐坚定不移地保护着所有人——后来大概是使用了什么方法让大家都忘记了吧。但是我们还记着。”
五条悟安静地听着两人对之前那次事件进行回忆。
“其实冬月小姐站在我们身前的时候,那一刻我就在想,”玉成佳子十指交叉相扣成凹陷的桥面,下颌搭在上方,红色的指甲油在灯光下光辉熠熠,“She is my heroine.以后我成大导演了,她一定是我无人可比的女主角。”
一旁的Honey有点吃味地看着玉成佳子,她像摸小狗一样把他的头发全都揉乱。
“她一直很勇敢。”五条悟的唇角不自觉地牵出一个笑。
无论是否自愿,她都保护了那么多的人。
“总之,超级感激冬月小姐,也很感谢五条先生及时救场。梦想是当个国际领头的超棒的女性导演!等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去参加电影节,要正式踏入圈子里,可以去拍喜欢的电影,以后得奖了会邀请爸爸妈妈还有在座的大家一起来的!”
玉成佳子说起这些的时候,眸光在闪闪发亮。
不知道是捕捉到了哪个关键词,那边的町田美羽突然从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握在手里,当即来了一段超棒的低音版的情歌,唱完以后惆怅:“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老师的乐团了……”
不过大概是酒精的加成作用,她很快又振奋起来:“我,町田美羽,梦想是加入有马君指导的乐团!别看我这样,我其实超会拉小提琴的哦!我肯定可以的!或者去合唱团唱低声部也很好啊,反正两个梦想实现一个就ok了。我会拥有超级棒的人生——”
“那得戒酒了哦。”冬月暄岿然不动地坐着,说的话条理清晰。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太久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喝过酒,酒量没以前好了,这么一趟喝下来还真有点遭不住。
气氛莫名热血了起来,Honey被气氛一激,忍不住豪言壮语自己的梦想是成为霓虹顶级化妆师,因为希望有一天能给妈妈化出世界上最好看的妆。
玉成佳子和Honey也开始喝酒,喝到上头的时候大概有些模糊了,忘了五条悟不能喝酒的事情,又把酒推过来给他喝。
冬月暄一把接过来,随手从身后挑了瓶酸奶,认认真真地拍了拍五条悟的额头顺带着撕开小勺子递给他,跟照顾小慎没什么区别,而五条悟这才从她看似清明的眼中发现了已经醉了的端倪。
几个人发起酒疯来太可怕了,房子差点被掀翻,嗨得不行。要是有邻居大概现在早就被投诉了。
只有冬月暄是醉了都很安静的。
她安静得谁都不理,这个时候倒像是个矜持的小自闭,五条悟逗她去扯扯她的发尾,被她不轻不重地拍掉手,认认真真努努力力地翻白眼给他看。
然后就翻失败了。
连白眼都不会翻。
五条悟乐不可支地笑倒在沙发上。
冬月暄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嗓音含含糊糊得跟含了块水果糖似的:“……悟的愿望是什么。”
“唔……”他勉强忍住笑,伸手让她随便乱摸自己手心的掌纹,随口胡诌,“希望咒灵全都挂掉,人类和平,大家平安,有无限量的喜久福可以吃——”
夏日的雷声轰然作响。
窗外蝉声撕扯拉长,密集如嘈杂雨点,绵长到仿佛夏日无尽。
“悟的未来计划里没有冬月暄吗?”她问,大概是有点不高兴了,嘴角垂下来像一轮倒置的弦月。
“不哦,还没说完啦,”五条悟掐住她的脸蛋笑了一下,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希望暄酱和小慎一直在我身边啊。”
外面倏然落了好大的雨,裂帛似的作响,珠玉似的乱溅。
蝉鸣声蒙在盈满暑热的雨里,渐渐听不清。
“那我的愿望也是这个好了。”冬月暄说。
“哇,听起来好敷衍,感觉像是随便敷衍我才说的欸。”
“才没有敷衍。”
天际掀起一线鱼肚白的罅隙。
交接的五条本宅的咒术师已经赶来,五条悟微笑了一下,把醉了困倦的她背起来,无下限延展,行走在雨幕里。
她轻得仿佛游动的云絮,飘然的落羽。
“辛苦您了。”咒术师说,“需要为您叫一辆车吗?回去的路恐怕很长。”
本以为会被埋怨的五条悟怔了一秒,又笑着摇摇头:“不用吧。”
偶尔也会想轧马路,像世界上任何一对庸俗的情侣那样,也偶尔会任性地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他转过头,望着背上的人,含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