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章200
醉酒的小孩儿疯起来, 比酒醉的蝴蝶还难缠。
卫小四哄了这个,劝了那个, 最后还得陪着李陵划拳两轮, 这才把全员弄趴下了。果然,甭管是十五岁还是七岁,只要是个孩子, 还得是睡着趴那儿最省心。
南风招了几个手脚利索的仆役, 将众位小公子分门别类,送上不同的马车。
这都是朝中重臣之子,今日回府,若是单纯睡着还好,若醒来再闹一出, 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了。
南风顾不上关心那些, 看向亭中依然端坐的卫无忧:“小公子,您头晕吗?要不要仆叫人弄些醒酒茶来?”
方才, 他看卫无忧陪着李陵也喝了两杯果酒, 心中有些担忧。
卫小四狡黠一笑:“这不是桑葚酒。”
南风诧异,上前一步躬身, 道一声“得罪”, 端起卫无忧方才用过的那只酒樽闻了闻, 果真没闻出桑葚与酒的气味。
卫无忧悠哉悠哉靠在椅子上:“其实是红豆羹的汤汁。隐娘清早煮的, 我觉得好喝就多留了一罐,没想到把李陵骗过去了。我才不想喝趴了难受呢,这样多好~”
南风:“……”
小公子的演技越发进益了, 以羹汤代酒, 他竟然都没看出来。
送人回去的车驾很快就从庄子上出发了,约莫两个时辰后, 骑奴们回来向南风禀报,说是人全都安全送到了。
只不过,一个个进了府邸之后,好像反而不太安全。
卫无忧好奇:“啊?我大兄他们没事吧?”
南风道:“大公子与二公子下了车又开始打拳,被长公主……提点了几句安宁下来,三公子无碍,还在睡着。”
卫小四当即就懂了。
什么提点,定然是阿母劈头盖脸教训了几句,把两位兄长的酒疯吓跑了。
小萝卜丁幸灾乐祸,笑得尤其灿烂:“那李家和司马家呢?”
这回,南风迟疑了小半晌才答道:“李家两位公子似乎闹腾的比较厉害,公子陵醉酒之后,尤其叫李府上下担忧。”
提到李陵,卫无忧总是有几分唏嘘。
毕竟两年时间相处下来,早就已经当做朋友了。他是长安上层里少见的遗腹子,虽然有飞将军做阿父,但明里暗里总遭受过一些白眼和议论,这才变成了如今这副冷冰冰的生人勿进的样子。
他们做朋友的自然懂,李陵就像个刺猬,竖起刺更多是为了保护自己。
卫无忧晃晃脑袋,解释道:“大约是觉得,李陵与往日闷不吭声的样子差异过大吧。李小禹没在旁边闹腾?”
南风一板一眼:“闹了,很快就被他阿母揍哭了。”
卫小四沉默了,想起李小禹平日里提起他阿母总是怯怯的,还一度表示他们家武力值巅峰是阿母。
小萝卜丁忍不住感叹:“……李家还真是……满门勇武之辈。”
南风是特意将司马迁的表现放到最后说的。
因为情况实在有些复杂,他做了绣衣直指多年,从未见过长安城有如此状况。
“公子迁回到府邸之后,径直去了太史令书房,扬言要为他写一本传……”
卫无忧听到这里便知道不妙。以司马迁心中对他老爹的怨气,趁着喝醉了,大书特书,微言大义。
不叫他嘲讽个尽兴,怕是不能罢休。
卫无忧连忙问了一句,谁知道,事情的发展比他想的还要玄幻。
司马谈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儿子阴阳怪气的人物传记气到了,大手一挥,也取来笔墨和小本本,奋笔疾书,嘲讽起了儿子不孝不悌,去西域也不提前跟老父亲沟通的事儿。
别人家里是唇枪舌战,屁股开花;
司马家倒好,静悄悄的,就是笔墨和纸团多了些。写到最后,父子俩简直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往对方脸上丢。
南风艰难总结:“听说,墨打翻了,二位的脸都不能看了。”
卫小四惊呆了:“脸全都黑了?”
“比煤窑还黑上几分。”
“……”
这得打翻了多少墨啊!
这年头,大汉的制墨业已经颇具规模,长安附近便有扶风和隃糜两处供墨之地。因而,像司马迁这样的文官人家,府中是不缺墨块的。
卫无忧更担心这对父子在张骞伯伯出发那天,到底能不能把脸洗干净。
……
小家伙把这事儿当个笑话听完,转头开始忙活自己的。
他特意留在庄子上,就是为了弄出个便携式净水装置,好叫张骞伯伯出使西域带着。要是运气好,在陇西一带碰上他阿父了,也能给他们分享一下。
事实上,西汉此时也是有自己的净水措施的。
就拿长安城中的水井来说,它分为木井圈井和陶井圈井,前者更为盛行一些。
与后世的圆井不同,此时的井是方井,周边提前挖好了大圆坑,用木头砌成井圈。这种井的井壁是由巨大的方木支撑起来的不规则多边形,再往里还有一圈更厚更粗的木板围成的长方形。
这样层层筛过,就是为了过滤掉水中的杂质。
可是,张骞出塞之后,即将长期饮用的水质却不同。
河西五国域内是有一些海子,但汉人到底不是游牧民族,身体里的菌群都不一样,卫无忧很担心会因为饮水问题,引起一些细菌性和病毒性感染。
他甚至怀疑,霍去病未来的劫难也有一份原因在这里头。
好在,制作简易的净水装置并不难。
卫无忧叫南风寻了一些棉花、木炭、细沙、粗砾和大小适中的鹅卵石来,清洗干净部分材料,酒精消毒石头之后备用。
净水装置的重点是容器,形状最好呈倒金字塔形。小家伙思索半晌,最后定下用特制形状的开口陶罐和竹筒两种。
张骞的队伍行进速度慢,负重多,可以用陶罐净水;
而霍去病与他带领的精骑讲究速度,不定时会奇袭,还是竹筒更方便一些。
卫无忧画了图纸,底下的匠奴们很快就按照要求烧制了这种两头漏风的奇特器具。
小公子的想法,他们向来揣测不到,但只要照搬了总能有惊喜就是了。
匠奴们的效率很高,不多时,便将制成的“倒金字塔”状陶罐送来,底下留了个窄窄的收口,还按照小公子的要求,特意配上了能扣进去的盖子。
这是为了携带时方便的。
卫小四检查了一番,叫人在最细的收口处先塞上棉花,然后依次往上头铺一层木炭、细沙、粗砂、小石头和鹅卵石。
木炭就是后世所说的活性炭,这东西是整个净水装置的核心,是最主要的过滤物。
全部填充好之后,卫无忧便叫人打了灞河水上来试验。
春日的柳絮和风沙较大,灞河经过桃花汛之后,并不如先前清澈,倒是个绝佳的实验用水源。
南风舀了满满一瓢混着泥沙和絮状物的河水,按照小公子的指引,慢慢从陶罐的宽口处注入,浑浊的河水层层渗透之后,缓缓从窄口渗出,流进下方盛着的碗中。
水质几乎立刻就有了绝大的改善,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至少,以南风的眼睛再瞧不见一点杂质。
前来围观的庄户们都震惊了,七嘴八舌小声交谈起来——
“看,我就说小公子会变戏法吧~”
“这哪里是戏法,分明就是神仙术,外头那些方术士绝对比不上嘞!”
“我们一家一辈子都要扎根在公子的庄子上!”
卫无忧小朋友装的很淡定,实则伸长了耳朵听着庄户们夸奖他的话,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啦!
南风见状也不戳穿,面上一闪而过笑意,旋即又恢复成那个扑克牌脸的万能管家。
他问:“小公子,此物要为博望侯准备多少?”
卫无忧想了想:“他们要带的东西太多了,先各自备十个吧。做好了我给张骞伯伯送去,他能带就全都带上。”
带不上的话,他也可以把图纸给画出来,他们到了地方自己做。
小萝卜丁说干就干,等到两头都准备好了,休沐日也结束了。
知道张骞的队伍后日就要出发,卫无忧索性一大早就旷课了,亲自带着罐罐和竹筒,登门去寻张骞。
张骞许久未曾见到卫小四了,开门一看是这小家伙,还怔了片刻,旋即笑着摸摸他脑袋:“无忧,怎么好一阵子没见你,你还是这般高?”
卫无忧:?
您礼貌吗?一般见面都得客套夸孩子两句好吧!
见小不点扁扁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张骞顿时大笑起来,将人请进府中:“是伯伯不会说话,惹恼了我们无忧小友,莫要跟伯伯一般见识。”
卫无忧叹气,见这人临近出发了,还是一身耕夫装扮,晒得黝黑的肤色和粗粝的掌心都叫他没法跟张骞置气,索性哼唧一声:“伯父,我可是惦记着你要远行做了小礼物呢,你怎么还笑话我呢。”
博望侯是在翻种今春的胡麻,闻言哭笑不得:“你上回给陛下的建议,可把伯伯坑害不小,这回去西域有满满三车的草纸要拉着,不知道的还当我们队伍都吃坏了肚子。”
卫小四提起这个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卖萌傻笑。
张骞便无奈了:“这回又是什么啊?”
“这回可不一样,是净水装置。”卫无忧叫刺儿从车上卸下来一个,当场演示带解释之后,又给张骞科普道:“这样一来,若是河西的海子寻不到了,雨水和浑浊一些的水源过滤之后,也能饮用。”
“不过,这种水伯伯一定记得,要叫人生了火,烧开再饮用。”
似乎是怕张骞不当回事儿,卫无忧又绘声绘色描述了细菌性痢疾和病毒性肠炎的症状。
草原上牛羊粪便多,很有可能通过粪口传播引起这种疾病的。
张骞初时还当个乐子,逗弄着小豆丁,听着听着逐渐认真起来,甚至还挥挥手,打算叫人取了笔墨记下。
“你这些话,到了陇西之外,说不准哪日就是救命稻草啊!伯伯可得记下。”
卫无忧闻言挑眉,忽然有了灵光一闪——
他打算今日下学回去,就给张骞写个《荒野求生生存指南》。
第 20 2章20 2(二合一)
卫无忧这想法很有用啊。
大汉的河西与先秦不大一样。
那时候的“河西”, 范围是从黄河以西、北洛水以东的狭长地带,而今却特指河西走廊一带。
俯瞰河西走廊, 是一个西北向东南的狭长形状。它位于黄河以西, 夹在祁连山与沙漠之间,最狭窄处甚至只有几公里,因此才会被后世冠以“走廊”之称。
在这条狭长的千里大夹缝之中, 地形地貌复杂多变, 有天然沙漠、戈壁以及中部低山残丘形成的绿洲平原。
也就是说,张骞带队出行,即便不碰到匈奴,也极有可能会碰上极端天气和野兽的侵扰。
小萝卜丁说干就干,跟博望侯招呼一声, 连忙又回家去, 打开光幕津津有味看了两集《荒野求生》,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直到刺儿终于忍不住了, 满脸一言难尽提醒:“小公子, 您不是要写什么东西送给博望侯嘛,这都傻笑了一晌午了……”
卫无忧:“……我这是构思阶段, 你不懂。”
刺儿确实不太懂。
好在, 有忠心耿耿的小僮提醒, 卫小四总算回到正轨, 比对着河西走廊的本土环境,开始分门别类记录整理。
譬如说,如何在山地和荒漠跟着动物找水源;
如何取用和处理, 使之变成饮用水;
如何在绿洲将火种有效掩埋;
如何提高夜视力, 又是如何快速收整离开,打造一个不会暴露行踪的无痕营地……
都是一些有针对性的出行小知识, 卫无忧整理起来比较费工夫,索性就缩在屋子里不出去。
孩子静悄悄,必然会引起霍光和东闾墨的注意。
毕竟,卫小四一开始说好的,只给博望侯送个小玩意,送完就去书肆上课了。
霍光对小无忧还算有几分了解,下了值来看过一趟,隔着窗子瞧见小家伙看着虚空嘀嘀咕咕,然后埋头奋笔疾书,也就挑眉不再说什么。
有些事情,这位未来权臣隐隐约约感应到了,却很明智的装作没有看到。
他可决计不会告诉陛下,忧儿似乎能与仙家通感之事。
……
赶在博望侯临走之前,卫小四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大作。
长安城,出城的直城门外。
今日送行的队伍没有那般多,也是刘彻为了使节团的安全考量。皇帝陛下为了给张骞应有的排面,索性亲自带了几个近臣前来送行。
君臣一番表忠心、画大饼之后,张骞打算启程了。
卫无忧小朋友连忙从人堆里挤呀挤,愣是将自己从夹缝中弹出来,脑袋上的小揪揪都散开了。
他也顾不得仪容仪表,迈开短腿上前,将写的乱七八糟的涂鸦本交到了张骞手上,还要语重心长叮嘱:“张骞伯伯,净水装置都带上了吗?”
张骞点点头:“放心吧,大将军与骠骑将军那份,我会代为转送的。”
卫小四放心些许,又问:“那回旋镖呢?”
这东西还真让庄子上的匠奴们搞出来了,小萝卜丁本想自己上手试试,被南风严词拒绝,还亲自上阵给他演示了一番。
镖是好镖,只不过,卫无忧觉得这玩意儿别说在马背上了,就是真人对战也不实用啊。
不过霍去病既然开口要了,还是让张骞给他带过去吧。
毕竟他宠爹嘛。
张骞见卫小友对他两位阿父的事情这般上心,难免眼中带上笑意,辅一抬头,就撞上了皇帝陛下凉飕飕的眼神。
博望侯连忙撇开视线,严肃起来。
卫无忧对脑袋后头那道视线不觉,继续叮嘱着:“您一定要记得时常翻看,危难时候才看,那就来不及了。”
张骞忍不住笑了,双手捧着涂鸦本,还没来得及应声,刘彻远远道:“哦?什么东西,叫朕瞧瞧。”
刘彻都发话了,张骞哪敢不从。
于是,博望侯只好重新回到方才已经拜别过的陛下身边,将卫无忧新鲜出炉的作品递上去。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封皮上鬼画符的“荒野求生生存指南”八个大字,便明白了卫无忧的用意。
倒是有些巧思,不过,这小兔崽子真能知道那么多荒漠戈壁上的生存法子?
刘彻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翻开了针线缝在一处的小本本,然后沉默了。
良久,他认真问:“这字儿写的……到底想不想叫博望侯认出来啊?”
卫无忧:“……”
怎么回事,不论大小场合回回都要吐槽他的字!
刘彻招招手,张骞只好奉命上前。他翻开瞧了瞧,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要他静心钻研每一个字,还是可以摸索着读完这本书的。
吉时已经到了。
便是猪猪陛下再无奈,也只能放着张骞带上这本奇字天书离去。
队伍由使节团打头,淮南王之女——刘陵的送亲队只缀在后方。将这位新封的明蕊公主送出陇西之后,便会有乌孙的使者前来接应。
这也是刘彻派出张骞此行的最重要的目的。
这一时段,乌孙太子蚤逝去,乌孙昆弥(首领)猎骄靡有意让太子的儿子军须靡继位,引起了太子弟弟大禄的不满。
猎骄靡思索良久,为了保护军须靡也是为了自保,索性给孙子万余骑兵,让他去别处自立,而自己则令掌剩下的万余骑兵,与乌孙国内势力对峙。
在这种情况下,老乌孙王便想起了张骞曾经提出的“与大汉共谋”之事。他当年是拒绝了,但军须靡或许可以借大汉的东风,来将乌孙一举收入囊中拿下。
他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总归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便有了去年春日里,乌孙使者冒险入大汉,提出小乌孙王想要和亲的事情。
看着使节团和和亲队伍远去,刘彻负手立在城门下,遥望良久,轻叹一口气。
皇帝陛下身边,小小的团子也如出一辙,背着手叹了口气。
刘彻回神,气笑了,作势要去拧小无忧的耳朵:“你学朕做什么?”
卫小四连忙双手捂住脑袋:“我可没有学,只是情不自禁感叹一声。”
“叹什么呢,叫朕也听听。”
“您没注意吗?司马迁刚刚走的时候,眼圈上都是黑墨汁,像个食铁兽一般(熊猫)。”
小豆丁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太史令,凑近皇帝陛下,双手做遮掩低声道:“而且,他阿父的嘴巴上也是黑的。”
刘彻那点微妙的帝王惆怅顿时全没了,跟着小家伙陷入吃瓜的热情中。
皇帝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回头看臣子,见司马谈默默将脑袋垂得越来越低,便叫人过来说话。
太史令身形一僵,无奈上前,才叫刘彻看清楚了,确实是有两抹像胡须一般的墨印。
结合这父子二人今日互相之间一点互动都没有,刘彻自然全都明白了。
这是吵架闹别扭了,说不准还动手了呢。
臣子的家事,他做皇帝也不好掺和,更何况司马迁还是他派去跟着游历的。
要在西域诸国之间深入,不动声色的将地形记下来并绘制成舆图,其间的危险性刘彻心中有数。
他也是羞于与司马谈提起此事宽慰。
想到这里,猪猪陛下忽然开口道:“此番司马迁西去归来后,当有不少见闻和成长,届时,朕再叫他到各处任职几年,便可圆了你修史书的梦。”
司马谈微怔,反应过来连忙就要叩谢陛下这份恩赐。
刘彻摆摆手:“那是个好孩子,太史令也不要逼得太紧了。”
君臣相携笑谈间,转身入了长安城中。
卫小四默默再回望一眼,宽敞的直道上,微尘回落,已经瞧不见一丁点使节团的影子了。
……
春日已逝。
初夏就在小家伙们昏昏欲睡的课堂中悄然来到。
没过几日,卫无忧热的换了更轻薄的单衣之后,河西大军又传来个震惊长安上下的消息。
原本说定的夏日由霍去病领兵,越过祁连山速攻的事情才进行到一半,匈奴人自己先内乱了。
此番河西之战,主要瞄准的便是休屠王与浑邪王两方人马。
谁知,不知浑邪王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大汉如今兵强马壮,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黑科技,连取火用水,军粮储备都比他们这些土著高出不知多少倍。更甚者,还有个横空出世的骠骑将军领精锐骑兵突袭……
浑邪王是个做什么事都会先权衡利弊的人,他合计来合计去,发现根本赢不了,只能挡在单于前头挡刀做个炮灰,索性寻来休屠王,两人谋划着一起向大汉投降。
话本来都说死了,结果霍去病初夏闲着没事干,这头刚一出兵越过祁连山,休屠王便反悔了。
他带着自己部族的骑兵反抗了。
这可叫浑邪王心中骂娘。
毕竟,“好兄弟”这么一弄,他的投敌时机实在不算太好。浑邪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休屠王手刃之后,接管他的部族,一同向刚刚赶来的霍去病投诚。
小霍:“……切。”
不能爽爽打地鼠了,真无趣。
那一刻,浑邪王额头冒汗,十分庆幸自己快准狠地作出了最好的选择。
消息传到长安已经过了半月。
刘彻知道自己没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两位小王的部族归附,龙心大悦,直接下旨给浑邪王封了个漯阴侯。
河西战场的第二轮奇袭战,就这样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尽管有些突兀,小霍也没耽误,吩咐了李广、赵破奴等人负责善后扫尾工作,而后带着不足千人的精骑队伍,快马去与卫青会合了。
他们舅甥二人,此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张骞这只队伍不好带啊。
这是出行至陇西以来,博望侯第二百零五次叹息了。
除了卫小忧给他的小册子字难认,那位被陛下选中派去和亲的明蕊公主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刘陵从前的名声,张骞回来长安这几年也略有耳闻。
这回,若不是淮南王刘安被押在京中,搞了那么久的□□研究,只怕以刘陵的性子不会轻易屈服。
张骞其实有些奇怪。
先前,刘陵初封明蕊公主的时候,他因送亲的事儿曾登门拜访过一次,但被对方拒之门外,碰了一鼻子灰。
那之后,听闻是阳信长公主亲自走了一趟,二人带着个小萝卜丁一道吃吃茶,用用糕点,这事儿便成了。
变化最明显的,便是刘陵对他的态度虽然依然冷淡,但对和亲之事,多了一份欣然愿往的无畏。
张骞这头正想着,车架外的仆从们又回来来报:“侯爷,公主问还有多久才能见到乌孙的来使,仆答不上来,她便请您过去一叙。”
张骞怕什么来什么,微微叹气:“这附近可有地方能休整?”
“有的,前头有一处丘陵便符合卫小公子说的营地住所之处。”
张骞点头,吩咐队伍到那处停下,寻些干净的水源,生火煮吃食,自己则斟酌着用词,苦心安抚起刘陵来。
事实上,刘陵这种人并不需要张骞的安慰,她只是想套话而已,见博望侯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心做好大汉和西域之间的沟通桥梁,刘陵便觉得心烦,挥手叫他退下去。
张骞如释重负走开了。
营地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进行着。
博望侯巡视查看一番,见有人在高出树梢守着,略微放松下来,矮身坐在一处大石头上歇息,顺便借着充足的日光,继续研读起卫无忧的《生存指南》来。
不多时,有阴影投射在了张骞捧读的书册上,他抬头瞧去,是个抱着瓦罐取水的婢子。
这人长相不算特别出挑,算是温婉舒适的类型,很有些书卷气,是刘彻借着阳信长公主的名义塞在刘陵身边的。因而,张骞特意记住了她。
见这婢女瞧了自己一眼,便往不远处的海子走去,张骞便知道他怕是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
众人都在忙着手中的活计,司马迁带着几个人上周边巡视地形去了。
张骞瞥一眼刘陵的马车,见人缩在里头没动静,也起身追去了海子边。
这时节的绿洲都是生机盎然的。
胡杨林成片长着,笔直的树干直入云霄,芦苇飞扬中,正好遮掩了二人的行踪。
那婢女名叫落锦,确实是刘彻的人,却不仅仅是派来侍候刘陵这么简单。
打从刘陵不好好配合嫁往乌孙开始,皇帝陛下便对淮南王父女越来越没有耐心。虽然暂时还未动杀心,可这样下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若是刘陵不愿前往和亲,那紧跟着排在后面的,便是卫子夫的三个女儿。
卫皇后担心,宫外的小萝卜丁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
虽然他只见过卫长公主几面,还是人家对去病阿父告白的尴尬时刻,但卫小四本能的想要保护这几个姐姐。
刘陵确是最好的和亲人选。
她与淮南王确有谋反之心,长安城是肯定容不下她了,但也不可能轻易放回郡国去。毕竟这人有政治野心,擅于收买人心玩弄权术,不能单纯用女娘或是儿郎这种唯性别论来对待。
若是有个机会,叫刘陵嫁到乌孙之后,在暗处慢慢统领和执掌乌孙,她这样的人怕是会心动。
这就是卫无忧跟随阳信前去,能够说服刘陵的主要原因。
而落锦,则是刘彻给大汉留的后手。
至少,在刘陵彻底站稳乌孙之前,还不敢轻易对落锦如何。
张骞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心中震颤,忍不住道:“此番与公主和亲的当是小乌孙新王军须靡,若是要掌控整个乌孙,只怕还得过老乌孙王那关。莫非……陛下的意思是……”
见博望侯已经猜到,落锦也不再藏着:“侯爷,骠骑将军的精骑队,应该明日就会与我们会合了,若是运气好,还能赶在小乌孙使者来之前。”
张骞:“……”
看来,陛下真要“教唆”小乌孙趁机一统乌孙国了。
人家爷爷是为了保护孙子,才叫军须靡投奔大汉的。皇帝陛下倒好,直接打算帮着孙子打爷爷,虽然针对的不是老乌孙王而是非太子党,但此事若成,猎骄靡再不愿对大汉臣服,也说话不顶用了。
张骞无言以对,再次狠狠刷新了三观。
落锦说此事的目的,也是为了临时通知张骞配合演戏。
毕竟,军须靡的迎亲使可不知道,他们还带了兵马过来,张骞的任务就是给霍去病他们打掩护。
本本分分来出使访问的博望侯沉默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大的任务竟然是扯谎演戏。
……
河西那头,使节与将军想着法子的演戏,试图让乌孙干起仗来;
而长安城内却是民风淳朴多了。
卫小四最近都懈怠起来。
他需要瞒着的人走了一大半,剩下个霍光,还是一早就把他看了个底朝天的,如今除了偶尔在刘彻面前扮扮傻,他过的可自在啦。
萝卜丁闲着无事,从夏初的时候就在庄子研究起了甘蔗。
这东西南方盛产,刘彻派人送了些,嚼得他腮帮子直疼,便琢磨起了制作白糖的事儿。
时下他们常用的是饴糖,这东西其实就是麦芽糖的糖浆。等到糖浆变凉可以上手的时候,找两个力气大的帮厨来回拉扯两刻钟,麦芽糖浆就会变成白色,发硬,也不怎么粘手了。
此时,再将熟糯米粉撒上一层,切成段,麦芽糖就制出来了。
因为有了这两样,卫无忧便一直懒着,没研究白糖的事情。
如今有了甘蔗,他自然忍不住了。
萝卜丁很快就从光幕上学到了古代最适合用的“黄泥脱色法”。这种方法最早记载于元初的《农桑辑要》之中,到明朝时期,将瓦留发展为缸,开始熟练且广泛的应用于制作白糖,是制糖业发展中的三大创举之一。
确定了此举可行,卫小四早早就叫南风派人做了压榨用的大缸。
等到压榨的器具制成了,庄户们便将吃不完的甘蔗都经过多重压榨榨成汁儿,过滤掉甘蔗屑后,得到了暗绿色的混合液体。
液体盛入缸中,大火熬制成黄黑色的糖浆,冷却凝结后,变成了黑砂糖。
刺儿看得有些费解:“小公子,此物真能作出糖来?这东西瞧着可不能吃。”
卫小四点头自信道:“当然啦,等作出白糖了,我还能给你们弄点棒棒糖吃~叫你准备的黄泥水呢?”
刺儿连忙叫人叫人将黄泥水抬上来:“这都是河边新挖来的,干净的。”
卫无忧点头,看向南风比划着:“之前做的‘倒金字塔’形状的瓦罐还有吗?”
南风应声,叫人取来。
卫无忧叫他们将黑砂糖结晶放在里头,黄泥水从上面淋下去,很快,让人惊叹的一幕便发生了——
黑色的渣子顺着最下方流出来,而陶罐中只剩下了一层白霜。
刺儿惊叹:“这……这是糖吗?仆从来没见过这般颜色的饴糖!”
卫小四笑道:“这可不是饴糖,这叫白糖。”
“对对对,长得这般白,肯定得叫白糖。”
众人笑闹着,尝了一口白糖的滋味,越发惊叹起来。
因为白糖天然比麦芽糖的甜度要高,对于没吃过好糖的古人来说,简直就是尝到了神仙滋味。
卫无忧心中有些感慨,连声吩咐着:“别忙,叫厨娘们弄些奶油来,今日这棒棒糖,我一定要叫你们尝尝!”
日子都这么艰苦了,嘴里总得吃点甜的。
很快,奶油和白糖、麦芽糖一起入锅熬制,沸腾后不断搅拌下,糖液逐渐粘稠,两刻钟后关火,将晾凉的糖液装入留了孔的竹筒内,从上方进行挤压,糖液便流入了模具之中。
这模具还是卫无忧夏天用冰专程叫人打造的。
每一个窟窿里都塞着一根削好的小木棒,等糖液凝固脱模之后,抓着木棒拿起来,第一代棒棒糖便诞生啦!
为了保证甜度和奶味儿,卫无忧把奶油和白糖的含量都特意调高了一些。
庄子上的人对这种新奇的东西表示出十足的崇敬。
小公子要他们尝尝,一时间,反而没人敢轻易下口,还是刺儿和南风带头抿了一口,才陆陆续续有人尝起来。
这一吃,一发不可收拾——
“太好吃了!阿母,我往后不要吃饴糖啦!”
“小公子这糖若是拿去卖,定然叫长安城那些贵人都惊叹!”
“哼,我们公子就是贵人,他们想吃都得在咱们庄子外头排着队呢。”
参与帮忙榨汁的庄户们七嘴八舌,分享着喜悦和对小公子的无脑崇拜。
这回,就连南风都叼着跟木棒,对他点头:“小公子,此物当告知陛下为好。”
若是不主动,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公子自己。
这话给卫无忧提了个醒,他索性将修书打报告的事儿再次交给了南风。
……
椒房殿内。
刘彻对着刚收到的书信遮遮掩掩地开心着。
见他实在憋不住笑意,卫皇后笑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陛下连忙顺着台阶下来:“无忧啊,用甘蔗榨出一种白糖,比饴糖甜出许多倍,洁白无瑕,颗粒细腻。听说还用这个作出了棒棒糖,朕明日得去瞧瞧,梓潼要不要同往啊?”
卫子夫闻言也替无忧高兴起来,但她没有表现的太过明显。
一旁,探着身子眼巴巴望着信纸的刘小据忍不住了:“父皇,您和母后都去了,那我呢?”
刘彻故意逗他:“你还有一堆课业,自然是留在宫中。”
刘据闻言,笑成花儿的小脸顿时垮下来,瞧着可怜兮兮的。
皇帝陛下爱逗孩子,但也见不得儿子这般委屈,扯着他的手拉到身边:“行了,今日的字可练完了?”
殿下没精打采的点点头。
刘彻垂眸,瞧见刘据一双小手上因为练字刚磨出的茧子和蹭上的墨汁,忍不住道:“瞧你这手脏的,明日朕便是带你去,无忧也不愿意给你糖吃。”
刘小据闻言先是呆了一下,继而高兴得不行,转头就往内室梳洗的地方跑。
刘彻挑眉:“做什么去啊?”
刘小据的声音渐远:“我刚碰了脏东西,得洗干净~”
刚牵过儿子手的刘彻:?
臭小子,你这是骂谁呢!
第 202章202(二合一)
薄雾笼罩着山巅, 直到日出东方,那层朦胧的纱色散去, 秦岭山脚下逐渐有了几分人气。
靠近御苑的农田上, 庄户们三三两两忙活着给田间浇灌。
正是小麦扬花期,这一时段最是关键,决定了今年小麦的产量收成, 因而, 农户们都提起精神小心侍候着。
抽穗扬花需要的水量很大,若不是有水车和高转筒车,这些地势高的农田定是要愁煞人的。
庄户们今年心情轻松许多,忙活起来也格外带劲儿,日子越过越好, 可不就有奔头了。
庄内, 卫无忧却是等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爬起来。
迷糊蛋还没睡醒,眯着眼睛问刺儿什么时辰了, 还赖床不想起, 坐在一边品着茶的刘彻忍不住插嘴:“你再睡,今日可就不用起了, 能接着到明个再起来。”
卫无忧听到这话安心的点点头:“那就明日再起。”
刚躺下, 他忽然反应过来, 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他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 对啊,能随意进出他的庄子,甚至在他寝屋内看笑话的, 还能有谁呢。
卫小四的瞌睡虫全吓跑了, 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想起自己还穿着里衣, 又钻回被子里,一双黝黑的眸子透着机灵劲儿,一眨一眨望向刘彻。
刘彻这才刚到,身边还站着个刘小据,此刻正悄悄冲卫无忧挥手打招呼。
皇帝陛下不吃这套,放下手中的茶碗,点了点窗外天光,凉凉问:“臭小子,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用大食呢。朕与皇后今日若是不过来,你是不是真打算睡到明日再起来啊?”
卫无忧弱弱摆手否认:“老姨夫,我那是开玩笑逗您呢。您不能太耿直,什么话都相信,万一我是个佞臣可怎么办呀。”
刘彻给气笑了:“赖床不起的佞臣?朕都替你丢人。”
卫无忧:“……”
萝卜丁懒得与猪猪陛下理论,索性岔开话题:“怎么大家都来啦?”
刘彻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吃棒棒糖的,索性拿儿子顶锅:“据儿非要嚷着尝尝你做的那个棒棒糖,朕没辙,只能跟过来了。”
卫无忧小朋友趁着说话的工夫,已经手脚麻溜穿戴整齐,进了内室洗漱去了。等他再出来,唇红齿白,举止有度,完全就是个让人心生喜爱的小公子嘛。
颜控的刘彻都不免多瞧了几眼。
然后,卫小四开口打断了皇帝陛下暗暗刷好感的进度条:“您这么为难,要不还是呆在这儿,我带殿下和皇后去尝尝新糖,很快就回来啦。”
刘彻嘴角不自然的抽搐一下:“不用,朕……勉强可以接受。”
卫无忧好笑地瞧他一眼,不再多言。
嘴硬的猪猪陛下需要那层遮羞布,他才不会吃饱了撑的,给人扯下来呢。
最多就是激怒一丢丢,指甲盖那么大而已~
卫皇后不便入卫无忧寝屋内,便在前头主殿里候着,等几人相携过来了,南风已经提早准备好了新弄的棒棒糖。
这回,按照小公子的吩咐,里头还熬制了水果的果肉,加上一点鲜榨果汁,勉强也弄出几个果味棒棒糖来。
味道嘛,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但架不住大汉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连帝后二人都觉得甚好。
刘彻主动问:“除了甘蔗呢,还有什么东西能弄出你说的这种白糖?”
卫无忧回忆了一番,没敢把话说满:“甜菜或许也可以,但这东西才种下没多久,收获要到今年仲秋末了,而且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出来,只是先试试……”
刘彻看他把话说的这么严谨,忍不住笑:“朕就是问一句,瞧这臭小子如临大敌的样子,朕有那么可怕吗?”
卫小四语塞。
这话就好像你妈问你,她是不是老了一样,提问者并不是想听那个真实的血淋淋的答案。
卫无忧还没想好怎么恰到好处的拍到猪猪陛下心里,刘据率先开口了。
他说:“儿臣觉得父皇特别生气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
刘彻:“……朕没问你,吃你的糖!”
刘小据舔着糖:“噢。”
嘶——
卫无忧深深看了刘据一眼,觉得这孩子现在是真敢说啊,而且莫名有一种天然呆解锁天然黑属性的感觉。
说不准,这性子还真能大有作为?
卫无忧小朋友胡思乱想瞎琢磨着,上首的卫皇后则在悄悄打量他的身形。
比起上次见面,似乎又圆润了一些,个头也高了一点点,虽然比据儿还是要矮上半头。这孩子是不是操心的事情太多,压住个子了呢。
想到这里,卫子夫开口提醒:“陛下,先别问了,无忧还没用过大食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让孩子吃饱了再说。”
卫皇后的眼神暗含了几分嗔怪,配合着小豆丁“咕咕”叫的肚子,刘彻莫名后背一凉。
他连忙应声道:“对。南风,你怎么都不提醒朕,快,叫这臭小子先把东西吃了。”
南风背锅专业户,表情都不带变的,躬身问卫无忧:“小公子,今日用鸡公煲可以吗?”
卫无忧睡了长长一觉,把前些日子费心费神的紧绷感都卸了去,总算是松快下来。
他想了想,看向刘彻:“老姨夫你们吃了吗?”
刘彻其实吃过了,但是想到卫小四庄子上的美味,又忍不住流口水:“你自己吃不下,朕与皇后也可以陪着你用一些。”
卫无忧便吩咐南风:“那就别吃鸡公煲了。弄几个下酒菜吧。烤醉鸡必须得来一份,再来个啤酒锅,黄米凉糕是不是今日弄好啦?也切一份来,再随便弄几个凉拌菜,就这样吧。”
刘彻听到“啤酒锅”,想起去岁卫无忧答应自己的新式酿酒,心中微动,忍不住就想喝上两口。
皇帝陛下试探问:“何谓啤酒锅啊?”
卫小四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哪里是问他菜谱,分明就是在打听啤酒做得怎么样了!可真是个心眼多的糟老头子。
小萝卜丁很不客气,装迷糊道:“啤酒锅就是一种锅子。将菠菜、豆芽、干豆腐皮、各类新鲜的菌子和鱼肉、肉丸等放入砂锅中,喜欢吃什么就放什么,不设限制。然后啊,您再拿清酱、茱萸碎、盐、胡椒粉和蒜泥拌一份浓料加入,两罐啤酒加进去做汤底,煮开以后拌上米饭吃特别香!”
皇帝陛下听得昏昏欲睡,正想问问自己的关注重点,卫无忧又补充道:“老姨夫您别担心,这锅子可简单了,属于有手就会做。”
刘彻咬牙:“……朕也没瞧见你亲手去做啊。”
卫小四理直气壮:“我还小呢,个头才比灶台高一点,去了那不是裹乱嘛。”
萝卜丁用一种谴责的眼神幽幽盯着刘彻,叫刘彻无言以对。
他终于记起了血泪的教训——跟这臭小子做什么都不能绕弯子,越绕只会越被绕进去。
就得开门见山!
刘彻不装了:“朕是想问你,那个啤酒制成了?”
卫无忧很爽快点点头。这样说话不就舒服多了,免得叫人猜的心累。
啤酒是趁着春夏之交,大麦苗正旺的时候,叫南风带着人去收了一波。萝卜丁不敢浪费庄户们的粮食,只取了一小部分,足够酿上尝鲜的酒量便可。
酿酒主要要用的就是麦芽和蛇麻子。
蛇麻子是一种灌木植被的花蕾,用于给啤酒拉花,是啤酒不同于其他所有酒的灵魂所在。
酿造的过程其实也遇到了不少小麻烦,因为比不上后世的科技,只能全靠人力,费时又费力,卫小四弄完这一次,就决定以后不会再制作啤酒了。
经过粉碎麦芽、糖化、麦汁过滤后,等待回旋沉淀和麦汁冷却,便只需要静待啤酒发酵了。
这个时间最快是六天,慢一些自然发酵需要二十天。
卫无忧没把心思费在上头,随它慢慢发酵,正好这几日瞧着发酵的差不多了,便取来做个延边啤酒锅,剩下的给大伙开封尝尝鲜。
刘彻听过卫无忧一番描述,越发好奇了。
他耐着性子,挥挥手循循善诱:“不错!快拿来给朕尝尝,若是好,就叫他们多弄上一些……”
刘彻话没说完,卫无忧摇摇脑袋,叫皇帝陛下没能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卫无忧正经道:“这东西是用小麦芽、大麦芽为原料制成的,现在百姓们庄稼都不够吃呢,还是别大批量生产了吧,就给您喝个乐呵。等往后我们研究出来亩产惊人的小麦,一年两季的双季稻,就可以填饱万民肚,钻研更好的美食啦!”
这番话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完全就是天马行空,也更符合卫无忧小孩子的身份。
皇帝陛下挑眉,扭头与卫子夫对视,眼中都有些笑意和欣慰。
放眼整个长安贵胄子弟当中,不乏聪慧机敏者。可刘彻却很清楚,他们多数五谷不分,难辨四时节气,早就已经不知民间疾苦,很难对大汉如今的顽疾产生什么良性影响。
刘彻一直在担心,他打完匈奴之后,即便赢了,真的就能靠以战养战,把这些经年的问题都解决掉吗?
帝国也还在思索一条出路。
这时候,卫无忧这番话虽然离奇,充满了小孩儿的想象力,却很能抓住重点。
小农经济的社会生产力需要大幅进步,才能更好更平缓的解决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叫大汉帝国向下一时段过渡。
刘彻忍不住想,无忧这孩子果真是个踏实认真做事的,绝不会为了讨好卖弄,弃民生于不顾。
皇帝陛下龙心甚悦,恰逢锅子上桌,又有仆役们取了新酿成的啤酒来,倒入杯中浮起一层沫,实在新奇!
刘彻就着杯沿抿了一口酒花。
一种涩涩的微苦感很好地平衡了麦芽的甜味,让啤酒的口感和香气更有层次起来。比起白酒的辣度和尽兴,这更适合他心情好还要处理政务的时候,偷偷用上两杯!
猪猪陛下喝得开心,萝卜丁们也自发热热闹闹吆喝着吃了起来。
啤酒两个小矮墩子是能不用的,但锅子里的肉和菜已经入了味儿,吸溜吸溜纳入口中,口感与刘小据以往吃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烤醉鸡用的是童子鸡,肉质鲜嫩,酒香清甜.
厨娘们用黄酒、糖和诸多大料腌制卤上一个时辰,擦干表皮开始烤制,等鸡肉烤熟了,用清酱、饴糖和热水再刷上一层蜜汁,大火转烤片刻,便能得到色香味俱全的烤醉鸡啦!
两个小家伙吃的手指沾满蜜汁,忍不住嘬了嘬,相视一笑。
卫无忧小声给刘小据建议:“这个黄米凉糕浇上蜂蜜也可好吃啦,你快尝尝!”
所谓黄米,便是一种比小米颗粒更大更饱满的米。将糯米和黄米分别放入米酒汁之中密封发酵,两天之后冲洗沥干,便都带上了酒香味。
这时候,将两种米隔水蒸熟取出。糯米加糖搅拌后,混入蜜枣碎,就可以在刷了一层蜂蜜水的盛具里铺满,然后在糯米上方再叠一层黄米铺平,最后刷上蜂蜜水,放入冰窖冷藏一个时辰,取出后就可以自由切割食用了。
制作的流程是长了些,可是夏日里用一份,真能有些解暑的爽感。
刘小据尝过之后,便将黄米凉糕晋升为他心目中最喜欢的菜品。
一餐饭其乐融融,连卫皇后都罕见的多用了一些,尤其对那啤酒锅赞不绝口。
饭后,仆役们无声撤去光盘,刘彻觉得吃撑了,起身道:“走吧,趁着天气好,朕和皇后去庄子上各处转转。”
卫无忧像只猫儿一样伸长了懒腰:“那陛下早去早回。”
刘彻:“……你也去,你不去叫朕怎么转!”
于是,夏日犯懒的小无忧又被皇帝陛下抓了壮丁,负责前头开道当导游介绍起来。
“您看,这是猪舍与沼气池。”
“您再看,那是鱼塘、鸭房与沼气池。”
“您再再看——”
皇帝陛下打断:“别再沼气池了,朕听着就有味儿。你说的那个瓜田和栽培绿肥怎么样了?”
小萝卜丁眨眨眼,指着河岸与鱼塘之间的田地:“老姨夫您不认识寒瓜(西瓜)藤啊?面前这绿油油一大片就是,等下个月末,您就能吃到我种的寒瓜了!”
刘彻还真不认得什么瓜藤,放眼一瞧,倒确实是碧翠一大片,藤蔓之间已经能依稀看到坐果。庄户们生怕有人来偷瓜,晚上还会派两个人来瓜棚里值夜。
刘彻欣慰点头:“那朕就等着你送瓜进宫了。”
卫小四摆摆手:“别客气,我还给您优惠,这回只收您八五成。”
皇帝陛下炸毛:“……那上回不还八成呢,这回怎么又多了这么一点点!再过上两回,朕是不是跟他们一样都得全额掏银钱才能用啊?”
刘彻气得不行,甚至都忘记了,这瓜田、鱼塘和猪舍,他都是拨过专款建设的,免费吃两个瓜都没有毛病!
卫无忧见皇帝陛下没反应过来,更欢乐了,摇头晃脑的,将头上的小揪揪带的甩来甩去,煞是可爱。
卫皇后心都化了:“陛下,这瓜钱予出了。”
刘彻:“……”
朕不是差这两毛钱!
一番吃喝玩乐之后,总算是送走了大汉朝最抠门的男人。
猪猪陛下临走之前,想起前日刚得到的军情急报,跟卫无忧透了个底儿。
“司马迁已经乔装成卖草纸的商队,潜入河西五国内,去绘制他们的都城舆图了。”大约是脑补了一下画面,刘彻表情有些奇异,瞟一眼卫无忧继续道,“司马迁只是暂且与张骞分头行动,画完一处便会派人快马送回来一份图。”
卫小四挠挠头:“噢。那就提前恭喜老姨夫?”
刘彻:“朕的意思是,这图你也能看懂吧?”
从司马迁掏出这一手绘图技艺之后,刘彻只略问两句,便知道这本事肯定是无忧教的。
毕竟,这些奇奇怪怪的线和符号,他只能联想到这孩子。
卫小四本来也没打算藏着,爽快应下。
刘彻道:“那等舆图回来以后,朕再召你进宫。”
刘彻略说两句,只是叫小萝卜丁做好准备,别到时候把人叫进去,小家伙再来一句“都忘记了”,那他真是要气吐血了。
见陛下终于掰扯完了,率先上了玉辂,卫子夫靠近小无忧低声道:“不必担心去病和卫青,此行大乌孙有多方准备,若是顺利,夏末便可回长安一趟了。你可得好好照看自己,莫叫他们操心。”
卫皇后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深深凝望卫无忧一眼,将所有的慈母之情藏于遮遮掩掩的关怀字词中。
卫无忧似乎察觉到了,天真的笑脸却又好似没有变化。
有些变故,他总是希望发生的晚一些,再晚一些。
……
卫无忧很快发现一件事情很不对劲。
原本,历史上的今年,夏四月丁卯日,就是刘据被刘彻立为太子的日子。
可是他等啊等,等来了浑邪王投降封侯,等来了霍去病冒充小乌孙骑兵坑大乌孙的异势力大获全胜,又等来了司马迁传回的第一张舆图。
刘小据依然没有被立为储君。
就在卫无忧有些自乱阵脚时,朝堂之内终于有了一些动静。
不知是不是王夫人所出的二皇子刘闳产生了一些影响,朝中支持刘据的老臣们自发上书,请立嫡出的大皇子刘据为太子。
卫无忧原以为此事稳了,有些放下心来。
谁知,刘彻第二日上朝说:“据儿还小,你们不要这么早就给他压力,叫这孩子再欢快几年。不过,朕瞧着今日万事大吉,闳儿倒是适宜早早寻个封地封王,过几年很快就长大了,便送去封国吧。”
众臣:“……”
七岁的还没长大,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反而长大了?
在朝中久的,都知道陛下会颠倒黑白不按常理出牌,但谁也没料到,他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般啊。
卫无忧得知此事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这件事是刘据亲自告诉他的。殿下悄咪咪说完后,还有些垂头丧气的:“吾虽然想要……但也不想伤害二弟啊。”
毕竟才是个刚出生的孩子,稚子无辜,刘小据也有些不忍心。
卫无忧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正是因为刘彻想要保住两个孩子,才这般费尽周折。
皇帝的位置就一个,早早断绝不该有的心思,掐灭不能存在的机会,这是一种保护;而不急着立刘据做太子,也是为避免过早出现父子相向,不再信任。
毕竟,君权与储君之权,天然就是站在此消彼长的对立面。
这也只是卫无忧的猜测,虽然他觉得可能性很大,但依然为事情被蝴蝶感到有些不安。
小萝卜丁处理不安感的方法也很简单。
下学了,逢上休沐日,他索性拉着刘据一道去了庄子上。
只有泡在这里,看到许多喜人的进展,才能叫他一点一点安下心来。
刘小据情绪不高,卫无忧也同样恹恹的。
两个小萝卜丁脑袋靠着脑袋,颠簸在车驾上。卫小四有气无力问:“据儿,那你想做储君嘛?”
刘小据一怔,坦然道:“想的。”
“做了打算干什么啊?”
“唔……吾没有父皇那般雄才大略,只想着能守住一份太平世,护佑我大汉更多百姓能吃上热饭,穿上暖衣。”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梦想很不帝王,刘据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刘据没有告诉卫无忧,除此之外,还要保护他无忧自在,一直能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想做个能为更多百姓撑起一片天的保.护.伞;
同样,也想成为能护佑弟弟的好哥哥。
刘小据的目光热切而满含期望,叫卫无忧望进去,也不自觉平静下来,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了些信心。
是啊,他在大汉,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
转换心情的卫小忧很快就想到了好玩的事情。
这件事,在后世大多数小孩的童年中,都曾一度痴迷过。
那便是吹肥皂泡泡水!
两小只一下车架,进了庄子,卫无忧便吩咐南风:“我先前做的橘子皮洗洁精还有吗?”
南风已经习惯了小公子起一堆奇奇怪怪的名字,还全都对号入座记下来:“有,还剩下一小罐底,仆去吩咐人取来。”
卫小忧又道:“那肥皂呢?上次我来信,叫你用草木灰和贝壳、猪胰子分别作了三种肥皂吧,成功了吗?”
南风:“猪胰子的很快就制出来了,在库里收着,只等小公子您检验。但是草木灰和贝壳单独烧似乎都没法弄出来……”
南风对肥皂的制作原理不了解,不然,他就可以得出结论,是氢氧化钾未生成,不足以提供皂化反应,因而才制不出肥皂.
卫无忧倒是不意外。
古法能试验成功,只能庆幸于古人的记载完善,若是缺胳膊少腿的记录,就只能撞实验运气和经验了。
好在,他们还真有些运气在身上。
南风继续道:“不过,几位方术士和墨家的两位先生,发现用贝壳煅烧之后,加水与草木灰混合,再用小公子您说的法子制作,便能弄出另一种肥皂。”
卫小四闻言大喜:“都拿来我瞧瞧,是猪油做的?”
早就有人跑去取了两种肥皂来,南风奉上去:“是。”
卫无忧小朋友一边招呼刘小据来洗手,一边道:“植物油也能行,以后可以试试。”
确定两种肥皂都没问题,卫小四便叫南风将橘子皮制成的洗洁精和清水搅拌,再将肥皂片和蒸馏水混合,二者混合后,加入少量白糖水和两滴植物油,便制成了最简单的肥皂泡泡水。
外头天光尚好。
树影婆娑,日光暖洋洋洒在院中,仰头瞧一眼,在眸中变幻出七彩光斑。
卫无忧拉着刘据,带着泡泡水跑到院子里,拿起吹泡泡的小工具,兴奋又得意道:“殿下可看好啦,这么一吹,满天都是七彩的透明气泡,还会飞呢!”
刘小据瞪圆了眼,乖乖点头,期待地看着卫小忧。
万众瞩目之下,卫小四沾上泡泡液使劲吹了吹——
一朵巨大的鼻涕泡从小家伙面上喷涌而出,“啪”地一声,梦都碎了。
第 203章203(二合一)
卫无忧这一朵鼻涕泡, 叫刘小据彻底放松下来。
他忍不住拍手直乐:“这么厉害的泡泡,吾可能吹不出来。要不, 忧儿你再给吾演示一次吧?”
卫无忧小朋友脸皮相当厚, 接过南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鼻涕,摇摇脑袋煞有介事:“这种泡泡不一般,可遇不可求, 咱们还是踏踏实实从底层学起, 就吹这个肥皂泡泡吧。”
刘小据笑过之后,也不揪着此事不放。
小殿下代入一下自己,总觉得他都不喜欢这种糗事被人拿来一直打趣儿,那就更不能这样对待忧儿了。
日影微斜,两个小不点仰面吹着肥皂泡, 互相比赛起来。
风将这些泡泡吹向遥远的田间, 在阳光下映出五彩斑斓的耀眼,直到飘得远了, 再望不见。
两个孩子玩累了, 并排坐在大树低矮的树杈上。
看着这些梦幻泡影消失,刘小据先前那点因为立储之事的惴惴不安此刻也跟着烟消云散。
他扭头看向卫无忧, 小家伙正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也是一副松弛下来的愉悦感。
卫无忧问:“饿了吗?我们要不要吃点?”
刘小据:“啊?可是……我们来之前……”已经用过小食了呀。
西汉的用餐时间实在是过早, 卫小四这才疯玩了一会儿, 肚子便发出咕咕叫声,刘据听到之后,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罢了, 只要是忧儿饿了, 叫他吃几顿都行。
只是,悄悄吃些糕点便好, 可不能兴师动众再用正餐了。
毕竟,大汉虽然明令规定了各个阶层可以进食的正餐次数,但是除过日中加餐之外,对糕点小物却并未作出限制。
卫无忧这等天然吃货,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庄子上显然已经习惯小公子常常找吃食的状态,大灶上都时时备着一些特定的材料。
时间还早,他索性便只让厨娘们用鲜牛乳和醋弄些自制奶酪出来,准备弄个酸奶和冰软酪吃。
酸奶的做法也是卫无忧前几日从光幕上看到的。
与后世的酸奶有些区别,这种酸奶更接近于古代宫廷中的糖蒸酥酪,但是做法相对简化,适合他这种“要啥啥没有”的时代取用。
先将牛乳和淡奶油按照二比一的配比加入锅中,中小火加热,放入白糖至融化,液体微微沸腾后出锅倒入碗中。
等凉透之后,将表面的奶皮子挑走,再给里面加入甜米酒。
庄子上常年都在酿取酒精等物,因而甜米酒、酒糟之类是完全不缺的。
将混合物搅拌均匀后,密封留孔入小甑蒸制一刻钟有余,取出放凉后,镇入冰窖一个时辰,便得到凝固后的酸奶了。
这种加过奶油的酸奶,口感更加醇厚粘稠,比起单纯的牛乳,制作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有了酸奶,冰软酪的制作便不在话下。
厨娘们取糯米粉、小麦淀粉、糖和牛乳加水搅拌均匀,留出小孔密封入小甑中蒸两刻钟。
等待的过程中,将自制奶酪扮上糖反复搅拌丝滑,加一点酸奶顺时针快速搅拌小一刻钟,放入冰窖备用;
到了时辰,将锅中小甑取出后,在里头加一点黄油揉成面团,三拉三扯之后,韧性总算达到了卫无忧的标准。
有厨娘将面团分成一个个小剂子,擀成圆片,铺在小碗上,给里头挤入冰窖冻好的酸奶奶酪酱,像包包子一般把收口包好,最后用手指将中心凸出的部分按进去,形成一个小甜甜圈的样子,就可以上盘食用啦。
厨娘们也是头一次做这种熟了才包起来的小包子,心中有些忐忑,生怕小公子吃坏了身子。
南风慎重起见,还是先请卫无忧查阅一番,瞧瞧是不是他要的东西。
卫无忧的查看方式简单粗暴,趁着南风不备,一口咬下去,酸奶奶酪酱满满填入口中,叫小团子一本满足。
他忍不住笑了:“没问题,殿下快尝尝,冰冰的可好吃啦~”
因为材料不够多样化,他觉得这玩意儿更像是不加奥利奥的雪媚娘,和酸奶搭配起来,全当吃了个下午茶。
大人忧愁的时候可以喝酒,借酒浇愁;
他们小孩子没法喝,就稍微吃一点甜嘛,日子总得往前不是?
两个小萝卜丁埋头吃吃喝喝,因着太阳已经落了山,南风谨记阳信长公主的吩咐,只允许两位小公子各自用了一个冰乳酪。
有些事情,这位庄上的大管事是半分也不肯让步的。
卫小四拍拍肚皮,想到自己已经换了四五颗牙齿,也不敢再造作了。
这年头连个牙刷都没有,更没有什么杨柳枝蘸取粗盐擦牙齿一说。
当下西汉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用草本药物磨制出的牙粉。
卫无忧并不清楚这种牙粉的具体配方,但可以确定,用绢布擦上牙粉,再用清水簌口,已经是十分奢侈的贵族生活了。
之前,他没有精力开启光幕看视频,就这么用绢布刷了几年牙,竟然莫名其妙适应下来,都忘记自己改善一番,制作牙刷牙膏了。
可见,习惯和固化思维真是一种可怕的影响力。
要不是他今日又有一颗牙齿松动,有换牙的迹象,恐怕还想不到此处。
小萝卜丁有些心痒,碍于天已经黑了,只好挪到明日再去实验室搞牙刷。
今个晚上,就招待好前来做客的刘小据吧。
卫无忧扭头问刘据:“据儿,你今日留宿庄子上,未央宫和椒房殿那里,都打过招呼了吗?”
刘小据乖巧点头:“跟上回一样,吾叫身边伺候的小黄门仟佰回去,应当已经给母后报过信儿了。”
卫小四:“……”
好家伙,又是先斩后奏啊。
这孩子现在夜不归宿是越来越顺溜了,还知道绕过刘彻寻求卫子夫庇佑,不错啊~
刘据又趁势问:“忧儿,那……那吾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吾……听说你很会编故事。”
卫小四倒是没有什么讲究,睡眠质量奇好,也不怕旁边睡个人影响。
见刘据提出此事有些羞赧,连忙点头给他解围:“当然可以。不过,殿下是听谁说的我会讲故事?”
刘小据:“父皇。”
卫小四:“……”
那你怕是误会了,皇帝陛下这话绝对是在嘲讽我。
不过,他也不打算说破。想到自己一脑袋的鬼故事终于可以有用武之地了,卫无忧兴奋的双眼放光。
刘小据莫名浑身一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个选择。
入了夜没什么娱乐项目,卫无忧吩咐南风备用一些明日制作牙刷要用的材料,便拉着刘据起身走了。
两小只相携,人手一只灯笼,挑着往寝屋行去。
庄子上是以卫无忧住的这处院落为中心铺开的,而寝屋就在院子的东南处。
两个小家伙前后脚洗漱收拾好,便都爬上床,盖着被子躺平了开始聊天。
屋中的灯已经熄了大半,只留下靠近他们的一盏低矮小灯。夏日的夜晚空气依然闷热,卫无忧便叫人留了一扇小窗开着透气,反正刺儿就在外间睡着,他们也不必担心。
一阵小风从窗前溜进来,吹得帘影微摇。
黑暗中,卫小四睡在床内侧,突然一脸严肃开口问:“据儿,你知道这庄子上的秘密吗?”
刘据被卫无忧奇异的语气弄得心中毛毛的,摇摇头:“不、不知道。”
“那我可得提前跟你讲清楚。”卫无忧忽然压低声音,阴恻恻道,“你半夜千万不要醒过来,若是醒过来,也不能往窗外看。”
刘小据全身紧绷,眼神止不住的往那扇开启的窗飘去,咽了咽唾沫:“为、为什么啊?”
“因为……”
看到自己的鬼故事这才渲染了个氛围,铺垫好情绪准备开讲,刘小据就已经撑不住了,卫无忧还是没忍心吓唬小朋友。
尤其这个小朋友还是他的弟弟。
他忽然开怀一笑,挠了挠刘小据的咯吱窝:“因为你会看到刺儿在外头撒尿。”
刘据一怔,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侧过身子也气呼呼去挠卫小四:“忧儿,你太调皮了,害得吾吓了一跳……”
还以为要讲什么神怪事件呢!
卫无忧这一嗓子嘹亮无比,叫外间的刺儿都听得清清楚楚。
刺儿委屈:“……小公子,仆可没有!”
卫无忧又喊道:“好好好,我就是逗他玩儿呢,都别当真!”
一番闹腾之后,两小只又说起一些闲话,总算枕着夜里的凉风睡着了。
……
次日一早,两人精气神都不错。
用过大食之后,卫无忧便带着刘据去了实验室。
南风已经提前把他要的材料寻齐了,见状问询:“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卫无忧边检查着打磨平整的牛骨片,边解释道:“牙刷,就是用来清洗牙齿的。猪鬃毛也扒好了?”
南风点点头:“庄子上旁的没用,猪鬃毛还是不缺的。”
前一个晚上,他便已经吩咐人把生石灰少量加水,等它自然膨胀形成熟石灰后,再倒入大量水做成熟石灰溶液。
猪鬃毛就这么泡在熟石灰溶液中一个晚上,完全脱脂之后,便可以用来做牙刷毛了。
牛骨已经按照卫小四的吩咐,被打造成了牙刷柄的雏形,柄端还钻了两排整齐的小孔。
这时候,将草木灰中提取出来的碱水倒入敞口罐子中,将牛骨牙刷柄泡进去,放在火上加热,促使牛骨脱脂。
脱脂后的牛骨颜色变得浅淡,再用蜂蜡给上面镀上一层。
这时候,卫无忧吩咐另外一些心细的人将猪鬃毛洗净,分成小缕后,用针线穿引一缕缕猪鬃毛中部对折,将其固定在牙刷柄的小孔中。
这是细活儿,须得耐心。
等到全部完成之后打上死结,修剪猪鬃毛的长短,大汉第一柄牙刷就诞生啦!
卫无忧看着面前这把无限接近于后世的牙刷,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来。
每一次制作这些生活中的便利小玩意儿,都会更直观的叫他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个西汉王朝的一份子。
而这柄牙刷虽小,却是卫无忧觉得自己能带来一些变数的底气。
也是五千年前人智慧综合之后,所带给他的底气。
刘小据全程瞪圆了眼睛,静静围观着卫无忧在实验室中调兵遣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小殿下忽然觉得。虽然忧儿从未上过战场,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只要身在这里,只要沉心去做事情的时候,就好像父皇提过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一般。
他是自己这片战场上的无冕之王。
刘据眼中流露出羡慕,越发以无忧为榜样激励起自己来。
他激动的不行,连连夸赞道:“忧儿,你怎么想到用这个东西沾上牙粉清洁牙齿,简直太厉害了!肯定比绢布要更有用多了。”
卫无忧可不会冒领功劳。
锅当然还是推给张骞的朋友系列比较好:“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就是张骞伯伯有一帮航海的朋友,殿下知道吧?”
刘小据点头:“听、听父皇和博望侯闲谈时提起过。”
“他们的商队呢时常在身毒(印度)一带活动,知道那边有人会用一种叫做‘齿木’的东西清洁牙齿,比我们用绢布、手指要好一些,就说起过此事。”
“张骞伯伯转头又告诉了我,这才有了些灵感。”
卫无忧这话也不算骗人。
历史上,直到唐朝武则天时期,我国才出现了最早的清洁工具“齿木”。这种齿木,说白了就是将杨柳枝折断后,借用嚼开的柳木纤维来刷牙。
这法子不是我们本土产出,正是一位僧人从身毒带回来的。
而正经八百的牙刷,就是在这基础上,到了唐朝中后期才慢慢出现,被人们称为“牙刷子”。
因而,卫无忧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不会有扯谎的压力。
两人聊天的途中,同一批的牙刷都陆陆续续完成了。
因为老死的耕牛牛骨难得,这牙刷统共也就十余根,卫小四叫刘据试了试之后,给他带回去三根,余下的打算分发给阿父阿母们,科普一下刷牙的重要性。
毕竟,哪怕是到了后世,也有因为牙齿疾病损害到生命健康的状况。
一口好牙真的很重要。
小萝卜丁思索的时候,刘小据还在用牙刷沾了牙粉刷牙。一开始,他横着刷牙的姿势很快就叫牙龈出了血,吓得小家伙都不敢刷了。
卫无忧知道,要叫他们完全接收牙刷恐怕还得些时间。
早在北宋历史上,马尾制成的“刷牙子”便被民众错误使用造成牙龈出血,而因此拒绝使用。造成牙龈长期出血的原因有很多,但那时人们不了解,重新依赖上盐水漱口,直到南宋,这种刷牙方式才广泛被接纳。
他一人之力很小,并没打算顽固地与历史抗衡。
只是,想尽己所能做到不留遗憾罢了。
想到这里,卫无忧灵光一闪,问起南风:“牙粉的制作方子,我们庄子上有人懂吗?”
南风想了想道:“庄上的牙粉都是三位疾医配成的。小公子想知晓,仆可以派人去请过来。只是,差不多该用小食了……”
卫无忧看了眼外头,这才惊觉不早了。
两个小萝卜丁用过午后小食之后,这才请两位疾医到主殿一趟。
卫小四是想制作竹盐牙膏。
等待江齐他们赶来的时候,他还趁机在光幕上了解了制作古代牙膏的科普视频——《注意看,明朝皇帝这么刷牙》。
刘小据悄悄多看了无忧两眼。从他的视角,忧儿时不时呆呆看着天空,突然就开始两眼放光,奋笔疾书,实在有些吓到他了。
好在,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太久。
等到江齐三位医士过来,卫无忧便做好了竹盐牙膏制作的笔记。
他对医药完全不通,这种东西到底能不能用来刷牙,还是得听听专业的人的意见。
殿中的坐榻早就全部替换成了桌椅。
卫无忧和刘据分坐在主座,随意招呼道:“都坐呀,站着说话,我看着都累。”
三位医士战战兢兢坐下,屁股只敢挨着扶手椅的边缘。
毕竟,高型家具如今只在皇宫和几位重臣家中才有,并不普及,叫他们简直如坐针毡。
卫无忧看得出来,只默不吭声,希望他们慢慢适应。
他开门见山问道:“我听南风说,庄上的牙粉是三位一起配制的吗?”
他说这话时,眼神在江齐身上逗留了片刻。
江齐从前在赵国太子丹手下做门客时,主要便负责了部分太子丹的身体健康状况管理。卫无忧一度觉得,这货要是没有妹妹带着他上位,可能撑死就只能做个营养师。
果不其然,一问之下,庄子上的牙粉也是江齐主配的,两位老医者看过,都觉得比外头的牙粉配的要好。
卫无忧索性将自己刚刚记录下来的竹盐牙膏配方推过去,叫三人都看看。
他愿意给江齐机会,但是不确定对方会不会诚心接下来,埋头去做事情。
卫小四将探究的目光悬停在江齐身上。
片刻,对方似有所觉,微微抬眸看他一眼,又躬身道:“小公子,仆觉得此方可以一试。有鸡内金、淡竹叶、珍珠等药材,又是膏状物,比起牙粉,清洗和护佑牙齿的能力应当更强几分。不过,这膏状物用绢布来刷……”
江齐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刘小据手中晃动的牙刷。
小殿下一脸自豪,就差没跟人直接炫耀“这可是我弟弟做的牙刷哦”。
江齐惊诧之余,忍不住眸中染上赞叹,笑道:“小公子已经解决了此事,那仆没有别的疑惑了。”
接下来的时间,几位医士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按照纸上记载的方子,前往制作竹盐牙膏。
淡竹叶洗净,切割成碎与精盐搅拌,适量鸡内金捣碎加入,可以起到避免口疮的作用。
将混合物放入竹筒之内,放置一整夜后,用新拌好的黏土将竹筒包严实,丢入松木火堆中。为了加快进度,这个过程特意挪到了大灶灶膛内,利用风箱将竹子燃烧成灰烬后,便露出了结块成竹筒形状的“竹盐”。
竹盐粉碎碾磨之后,加入少量珍珠磨成的粉,一碗干燥薄荷叶锤打成薄荷粉,最后将竹炭混入后,和草木灰制成的碱水搅拌均匀后,便成了膏状物。
此物便是“竹盐牙膏”了。
赶在卫无忧他们回长安城之前,江齐总算亲自制作并试用完毕。
卫无忧和刘小据试着不错,索性一人带上了一小罐回去。
这东西刷的时候虽然一嘴黑,刷完了口中清新,也有更为明显的清洁效果,他觉得还是不错的。
……
入夜。
椒房殿内。
刘彻看着儿子手持牙刷,将一种黑色的膏状物涂在牙上开始造作,整个面部表情都抽成了一团。他一脸费解地看向卫子夫。
卫皇后同样没看明白,茫然与皇帝陛下对视。
刘彻忍不了了,直接开口问:“据儿啊,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无忧那臭小子又教你什么坏事了啊?”
刘小据回头,露出一口大黑牙:“才没有,忧儿可好啦,教我保护牙齿。”
刘彻:“……”
你如今这副样子,很难叫朕相信。
皇帝陛下虽然不相信,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待刘据刷完了牙。等小家伙露出一口干干净净的白牙过来,他挑眉好奇了:“那黑物不会染黑牙?”
刘小据连连摇头:“不仅不会,口中还有一股很清新的感觉。”
小殿下说着,将他父皇和母后的牙刷都取来,开始为帝后二人安利科普。无忧说了,一开始不接受牙膏也没关系,先用牙刷沾了牙粉刷牙,等习惯了慢慢接受牙膏也是一样的。
等日后有空了,再研究研究旁的白色牙膏。
果然,卫无忧没有猜错刘彻。
这位就是个十足颜控,对牙膏也是一样。瞧着这东西实在太黑,还是不愿意尝试,倒是对那柄牛股牙刷十分喜欢,拿到以后便命四喜取牙粉来,亲自试验一番。
皇帝陛下心急啊,都不等刘小据开口提醒,一通大力的横向刷牙之后,牙龈蹭蹭冒血,活像个刚吃完小孩儿的。
刘小据叹息,无奈道:“父皇,忧儿说了,刷牙要上下刷才行,您这般横着刷对牙肉不好。”
刘彻疼得龇牙咧嘴:“……不早说呢。”
皇帝陛下留着血,含泪草草结束了第一次刷牙历程,用淡盐水漱口之后,不愿意再尝试了。
时辰已经不早了。
刘小据见今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也不强求,跟刘彻与卫子夫作别,反身回自己寝殿去。
等小不点走远了,刘彻悄悄对四喜招手:“去,给朕把那……牙膏拿来。”
四喜端着牙杯牙刷躬身要去内室,又被喊住:“停下,把朕的牙刷都放下!”
四喜恍然大悟,一旁卫皇后忍不住轻笑出声。
刘彻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道:“朕就是瞧瞧,这什么新奇物,与我大汉有没有好处。”
卫子夫熟练的递台阶:“是。予明白,陛下一切都是为大汉着想。”
灯火葳蕤。
案几上置着一杯水,一支牙刷,旁边再蹲着一小盅开了盖的竹盐牙膏,静静等待着皇帝陛下的糟蹋。
刘彻将心一横,给牙刷蘸上牙膏之后,按照刘据的说法,呲着牙上下缓缓刷动起来。
皇帝陛下掌握了诀窍,很快就将刷子挥舞的上下翻飞,好像不是在刷牙,而是在刷墙。
与此同时,忘记带走自己牙刷的刘小据去而复返,推门而入愣在当场。
皇家父子面面相觑。
刘彻甚至还呲着一口牙,在灯火下显得尤其夺目。
刘小据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夸道:“父皇,您这牙真黑真漂亮!”
第 206章206(三合一,含3000营养液加更)
元狩元年, 夏,蝉鸣初起。
长安城中迎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颇让刘彻欣慰的是, 卫青霍去病此番果然没叫他失望, 连哄带骗“助”军须靡拿下了大乌孙的异己势力。老乌孙王扼腕叹息,却也知道于事无补。
在陇西休整过后,两位将军便要留下部分精兵驻守, 率大军还朝。
另一方面, 坏消息来的也十分突然。
今夏,长安周边的重泉(蒲城)、栎阳(临潼)、怀德(大荔)等地的万亩旱地因为缺水,一直没怎么浇灌。如今麦子灌浆期刚开始,旁的地方忙着防治虫害,这几地已经旱死了不少小麦。
刘彻皱着眉头听大司农说完现状, 缓声问:“往年大旱, 洛河引水可解,今年怎么回事?”
这正是大司农忧愁的事情。
往年, 重泉、怀德等地的农田都是靠着引水灌溉的, 从前特别不方便,看着这几地是万亩农田, 实际上全是旱地, 不好种。
自从卫小公子弄出了水车和高转筒车之后, 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这几地靠近洛河水源的农户们。
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能将旱地浇灌好,也是一种本事。
本来是喜事一桩, 坏就坏在今春春季便隐隐有的大旱预兆。
从入春之后, 洛河,乃至京郊浐灞二河的桃花汛便大不如从前, 果然到了初夏,这农田水利上便出了问题。
刘彻沉声:“之前,怎么不见你提起长安附近的干旱之事?”
大司农哪儿敢啊,连忙躬身回话:“陛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长安城先前铺设道路的时候,卫小公子曾开过一种沟渠,将先前过多的雨水都汇聚到了峪口深谷的水库里。”
皇帝陛下被人一提醒,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霍去病还是侍中呢,被他派去督促此事。
刘彻这回总算明白了,长安没有出状况,多亏了小无忧预留的一手。而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却解决不了其他地方的旱地问题。
君臣面面相觑,刘彻扬了扬下巴,叫大司农给他个痛快话:“这么大的事朕看你倒是不怎么急,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
大司农:“这供水的池子是卫小公子下命弄的,水车和高转筒车同样也是卫小公子琢磨出来的,因而,微臣认为……”
有些专业的事儿就得让专业的人来想主意。
当然,这话大司农没说出口,只拿眼神巴巴望向刘彻。
刘彻抬眸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对他的臣子有些不满起来:“朕养着一群朝堂重臣,是叫你们遇到事情指着一个七岁的孩子,这么说你也不怕叫人笑话?”
再者说了,朕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使唤,哪里就轮得到你们使唤!
见大司农等人当真是想不出什么主意,皇帝陛下厌烦地摆摆手,叫人都退出去。
未央宫内,殿门“吱吱呀呀”阖起来,将过于刺目的阳光挡在外头。
刘彻在里头,默了半晌,忽而跟四喜说起了从前。
“朕还记得,这小兔崽子头一回正儿八经见朕,竟然打着主意用细盐和温室蔬菜的技法跟朕做交易。”刘彻轻声乐了两下,叹道,“一晃两年都过去了,臭小子也长大了不少啊。”
四喜躬身立在一旁,半晌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咱们陛下这是听了大司农的话有了什么想法?还是说,单纯的起了些慈父之心有感而发?
四喜猜不透的事情,向来就不会强行去揣测。
这也是刘彻最喜欢他的一点。
见皇帝陛下瞪自己一眼,起身要出去,四喜也连忙跟上:“陛下,这大热的天儿,您是要去哪啊?”
刘彻拂袖:“天气不错,出宫转转。”
不多时,皇帝陛下便坐在玉辂上出宫了。
一同随行前往的还有霍光。前一刻还忙的分身乏术的他,在刘彻一声令下就随侍在侧跟了出来,此时还有些不明所以。
郎中令负责的是宫中事务,陛下这一出确实令人费解。
刘彻也不跟他解释,似乎很乐意看到霍光身处状态之外的样子。他随口问:“近日在宫中还适应吗?”
霍光:“是,微臣会竭尽所能处理好,谢陛下厚爱。”
刘彻继续问:“与那东闾氏相处如何?”
“……尚可,谢陛下关心。”
猪猪陛下以此为乐,不依不饶问了“小两口”的事情半晌,这才抬起帘子,看一眼玉辂之外,笑道:“到了。这个时辰书肆也该下学了吧?”
霍光:“……”
您带着微臣抛下朝政,就是为了赶早来学校门口接孩子?
霍光觉得皇帝陛下今日很不对劲,结合午前从别处听来的“多地大旱”的消息,少年郎中令敏锐地察觉到,有些小孩儿怕是要有的忙活了。
*
被盯上的卫小四今日可开心啦。
原因很简单,熬过了整整五日,他又可以有两天休沐日了。
周末的快乐,现在整个鸿都门学的学子都懂!
卫无忧和刘小据、卫登、李禹四人磨磨唧唧从学堂出来,还没走到大门外,就碰上了董仲舒和司马相如。
司马相桥瞧见卫无忧就乐了,与董仲舒分享道:“夫子还不知,卫小公子作赋已经进步许多,至少读来通畅,言之有物,也不那般叫人想吐血了。”
这话听着不像是夸人的。
可架不住卫无忧小朋友脸皮厚,大大方方拱手一拜谢:“多谢司马夫子夸赞,小子也就是随手一写罢了。”
司马相如哈哈大笑:“难怪东方兄说此子是个妙人。”
董仲舒无言:“……你们就对他还是要求太低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董仲舒心中也很宠小萝卜丁,这点进步在他眼里堪比天大。
老董抚了抚胡须,连连点头道:“不错,你能有这些改变,必然与背了不少篇赋有关。此事司马夫子与东方夫子当是头功。”
卫无忧乖巧点头,嘴甜的夸赞几句,再听老董继续老话常谈,唠叨那些儒道之事。
四个小矮墩子排排站着,眼瞅着书肆大门近在咫尺,却迈不出去的感觉,简直煎熬到了极致。
就在卫无忧小朋友打算尿遁的时候,霍光从旁边不引人注目的小道里头拐出来,站在书肆外冲董仲舒的方向作礼。
董仲舒自然是认得霍光的。事实上,托了卫无忧的福,老董已经快把这孩子的阿父阿母认全活了。
他是不想,可拦不住这孩子三天一小错,五日一大错的犯啊。
董仲舒连忙还礼:“郎中令怎么今日亲来了?”
老董已经在心中琢磨好了,若这郎中令是来接孩子回府的,他一定要跟他掰扯掰扯书肆中的规矩。这些可都是陛下从前亲自通过的。
然而,霍光只低低道:“陛下来了,怕是来接大殿下回宫的。”
董仲舒:“……”
光速打脸,就是这般丝滑。
老董当年那可是出了名的轴。
若非如此,也不会因为“阴阳灾异论”惹恼了刘彻,被发配去郡国做了相国,还是在最为残暴的胶西王刘端手下。
气氛一瞬沉默之后,董仲舒开口:“还请郎中令给带个路,老臣有话与陛下面陈。”
霍光抬眸淡淡瞧了这位一眼,欣然应允。
于是,一众小萝卜丁藏在转角处的小道口上,见证了董夫子噼里啪啦将皇帝陛下批的体无完肤的伟大壮举。
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现任名誉校长刘彻,此刻只能从玉辂中走出,靠他那双勤劳的双腿,一步一步跟随小家伙们走回霍光府邸上。
这还是董仲舒网开一面,给他走了后门允许的。
回程路上,刘小据新奇地看着他父皇,交流经验:“董夫子可怕吧?”
刘彻嘴硬:“……朕觉得还好。”
卫无忧添砖加瓦:“老姨夫,跟我们您还装什么呀。哎,这回咱们终于有一样的地方了,同病相怜。”
“……”
剩下两小只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皇帝陛下忍不住想,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书肆,直接在霍光家等着便好了。
一行人终于回到府邸,霍光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因为提前差了人回来,吩咐大灶上将小食改成了御膳的规格,刘彻一进正殿入座,便有仆役们上了凉面。
夏日的凉面,必得首选槐叶冷淘。
这种吃法起源于唐代,被卫无忧拿来改了改,特用于夏日胃口不好的时候用上一碗。
早有帮厨们取了槐叶置于清水中冲洗后,放在药捣中捣碎,过滤渣滓得到一碗绿汁用来和面。
厨娘将面粉加入槐叶汁和食用碱水揉团,擀开切成长条。
这个过程中,将新鲜的嫩藕切丁,再从翁中取出一些腌脆的萝卜丁,剁一点牛肉碎肉,葱姜蒜成碎后,入油锅拌炒均匀备用。
锅中水煮沸了,将绿色的面条下入,煮熟后捞出镇入冰水之中,再装盘拌上几勺小菜,一点柿子醋和茱萸辣油,再从冰窖里敲上两小块碎冰渣子洒在里头,槐叶冷淘便成了。
炎炎夏日,在外头走了那么长时候,皇帝陛下被暑热弄得有些没胃口。
但见这清凉碧绿的面条呈上来,嫩的翠色点缀上茱萸火红,再有冰渣子的凉气隐隐冒出,叫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刘彻不再多言,操起食箸尝了一口劲道的面条,便“呼噜呼噜”几口咥完了一小碗。
侧首处,卫小四和刘小据也如皇帝陛下一般,沉迷嗦面不说话。
霍光用余光扫了一眼,知道这餐小食算是平息了方才在书肆门前的怒火,默默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忧儿便是要被架着做什么事,也不会太过难受。
这顿饭吃的是狼吞虎咽,没到一刻钟,餐盘便被仆从们撤了下去。
刘彻接过帕子沾了沾嘴,开口问:“霍光,重泉、怀德等地大旱无水灌溉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刘彻这话显然不是说给霍光听的。
霍光顿首,不着痕迹看了卫无忧一眼:“是,今晨听太仓、籍田等五令提起过。”
刘彻:“可有解决之道?”
“暂无。”
流程走完了,皇帝陛下都不带遮掩的,径直将视线转向卫无忧:“你笑什么,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朕洗耳恭听。”
卫小四:“……”
有一种笑,叫陛下此刻需要你笑。
小家伙懒得跟刘彻的小心思一般见识,大大方方问:“光光阿父,重泉是在洛河流域对吧?”
他的当代地理属实学的不怎么样,还是问问阿父比较保险。
霍光点头:“但是洛河水因为今春大旱,水库已经有些干涸迹象。吃水勉强还能供应,灌溉就不行了。”
卫小四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历史上的黄河流域,进入枯水期时,有些支流的水库便会发生枯涸现象,这种事情还不在少数。相比之下长江流域便从未有过,最多仅限于水库缺水。
卫无忧觉得,这还是与两河流域所属的气候条件有关,长江多为亚热带季风性气候,而黄河则以温带季风性气候为主,在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靠近太行山一带,大旱干涸现象便尤为明显。
见卫无忧似乎并不觉得太过为难,霍光这才多说了几句:“如今,水库干涸没法直接引水灌溉,而河水的水位又不足以用高转筒车调水。按照大司农所说,百姓们是一担一担挑着水,在田间给粮食吊命。”
卫小四闻言,肉乎乎的小脸上生出几分凝重和心疼来。
自古以来,战争和天灾最为难的人便是老百姓。
上位者或许有明君,有贤君,也有千古一帝,但是,怕是很少能有哪个统治者真真切切体会到民生之艰。
卫小四摇摇脑袋,看着上首的刘彻,这回没有再卖萌藏拙:“我听说山区里有一种在小溪岸边筑坑集水的古老装置,盖上盖子,便是一口井。”
刘彻从前未曾听过,但只听小家伙描述,也能想象得出。
“这东西叫做‘溪井’,其实就是利用了小溪的水线做储备。”小萝卜丁斟酌着用词继续道,“同理,我们现在在洛河水边多处筑坑集水,再利用高转筒车引水入田间,应当能解决一部分灌溉问题。”
刘彻有些疑惑:“河水水线吃紧,此举不会叫洛河水枯竭吗?”
卫小四摇摇头:“不会的。”
黄河支流逢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才会有这种可能性,而百年大旱不会是今年这种情况。洛河水的地下水位很安全,卫无忧这才想到借用部分地下水源。
刘彻似乎还在犹疑思考,琢磨半晌,决定叫大司农差人先去重泉,试验在洛河水边造上一处溪井,看看有没有效果再说。
卫小四一说起这些,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其实,冬日里的闲田,要尽可能大量储集积雪,以便来年春日大旱时,用这些融化的雪水保泽。”
他又道:“还有呀,先前在庄子上,陛下已经见过代田法了,可还记得?”
刘彻想了想答道:“朕记得,将农田分为甽和垅,甽为小沟,垅为高高耸起的埂子。”
卫无忧:“对,就是它,甽垅相间,第一年种在沟里的粮食,第二年就把埂子挖开,将沟填平,反着种庄稼,如此一来,地力增进的同时,还能天然抗旱。”
刘彻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玩笑问:“朕看你总往庄子上跑,这都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庄内有农务上的高手?”
卫无忧笑了笑。
他本来就想给刘彻引荐个人,这一问倒是免得他主动开口了。
小萝卜丁道:“旁的先不说,这甽垅轮种的代田法可不是我的主意。庄内有位招贤令召来的年轻人,名叫赵过,这法子就是他想出来亲自下田实践的。”
说来也巧,这个赵过是自己毛遂自荐来庄子上的。
此人尚且年轻力壮,到庄内之后,却是一心沉迷务农,卫无忧都没见过几次面。
后来,有一次在田间碰上一闲聊,听着这人描绘的新式种田法,小萝卜丁越听越迷惑——
怎么这么像是代田法?
再一问名字,才知道撞上代田法的发明者赵过了。
赵过对粮食耕种和产量的理解,完全就是卫无忧最需要的志同道合的队友。
历史上,这位直到武帝末年时期,才被任用为治粟都尉,专管生产军粮相关事宜。
这一回,他希望赵过能早些为大汉派上用场。
刘彻果真对赵过产生了兴趣,原本打算从小无忧身边把人要来,放在朝中做些事情。但想起今晨大司农那番无耻发言,皇帝陛下又临时改了主意:“就叫他跟着你吧。”
猪猪陛下说完,意味深长看了小萝卜丁一眼。
朕可是发现了,跟着你才能做实事。
卫无忧:“……”
*
抗旱灌溉的事情,很快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了。
卫无忧在洛河沿岸多处开设“溪井”的举措进展很顺利。
匠奴们在河水边凿上深坑,坑的四壁用石块和松木垒砌成“井”字形,以松木做梁柱,开朝向河水饿开口处用木石覆盖,防止河沙淤积。
因为溪井水深,这时候再架设水车,便可以进行取水灌溉了。
不过,这一举措也仅仅是为靠近河岸边的农田解决了燃眉之急,更偏远处的旱地,还是需要老百姓自己挑水。
只不过水源不再短缺了。
知道这些事情之后,皇帝陛下似乎终于从沉迷征战的爽感中拔头出来。他坐在未央宫沉思了一夜,第二日早朝,便下命朝臣们集思广益,想想如何能更好地利用洛河水。
这事儿不设限,按照刘彻的意思,只要你能想出辙,你就是这项目老大。
没过几日,有个叫做庄熊罴的人上书,建议开渠引洛水入田间灌溉。
此举是个大工程啊,朝臣们提起又要花银子,瞧着都有些不乐意。
刘彻哼笑一声,又甩出一份万民请愿书:“看看吧,这是怀德、重泉两地的百姓上书,他们愿意亲自开挖一条渠,引洛水灌溉重泉以东的地界。”
大部分耽于田间的百姓都是不识字的,于是,那张纸上,被密密麻麻按满了大小不一的手印。
随着皇帝陛下手一扬,纸页悠悠飘落在地上,轻于鸿毛,却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刘彻心间。他扪心自问,怕是算不上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但是,亲眼看到万民之心赤呈于面前,叫他不得不想着,要做些什么。
这一纸请愿书,彻底叫朝中反对的声音平息下去。
是日,刘彻雷厉风行,下旨征调一万余人开渠引水,并亲自给此渠命名为“龙首渠”。
卫无忧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吃着手中的冰乳酪。
他垂下头,掩住眸中震惊和热血。
没想到几个小建议,竟然提前了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龙首渠”的开凿时间。这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地下水渠!
著名的井渠法,就是汉代人民在开凿龙首渠时发明出来的。
不过,很可惜的是,龙首渠经过十余年修建,最后初建还是失败了。后来,直到北周再开龙首渠以利灌溉;而唐朝的水利学家姜师度更是在此基础上引黄河水灌溉,惠及六十余万亩良田。
可以说,龙首渠的建成,至少将四万公顷的盐碱地变成上等良田,如此一来解决的不止是农田缺水问题,更是粮食产量,一方生产力水平的显著提升。
想到这里,小萝卜丁暗下决心,得先一步找出龙首渠初次建设失败的原因,结合后人智慧经验,让它更快更好地竣工!
……
仲夏正热的时候,霍去病和卫青先一步回京了。
天气炎热,路途遥远,大军仍驻扎在陇西郡郡治狄道,等候京中下一步指示。
长平侯府内,皇帝陛下笑得合不拢嘴,趁着小子们还未下学归来,与两位归来的将军小酌美酒,对饮三杯,抢先享受这份巨大的喜悦。
卫青许久没有尝到这烧刀子的滋味了,砸吧着嘴回味两下,这才道:“君上,我们舅甥俩此番回来,除了打赢胜仗,还带回个好消息。”
刘彻一听来了神:“哦?快说,仲卿怎么也学着无忧那臭小子吊着朕。”
卫大将军笑道:“在靠近北地的灵州附近,去病出击时发现了猛火油油田。这储量不会比上郡那次发现的小。”
刘彻眼中一亮:“可看管起来了?”
“陛下放心,已经命近卫精骑严格把守了。只是这猛火油矿该如何开采,还得君上您亲自定夺。”
刘彻其实对石油如何开采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只知道这玩意填装在猛火油柜中,用来守城,在当下几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像这种开采的事儿,猪猪陛下决定一会儿交给小无忧去思考更合适。
他的注意力已经自发转移到了旁处:“霍去病,朕叫你出陇西深入河西五国,你带着精骑做什么了?怎么会发现猛火油矿的?”
皇帝陛下可没忘记,第一次发现的猛火油是用大批量黑.火.药炸出来的。
霍去病连忙狡辩道:“陛下,您不用担心,这回出征带去的黑.火.药没多少,我就试着玩了两次,炸死一波匈奴骑兵的时候,顺道给发现了这猛火油矿。”
小霍出去跑一圈,身子板瞧着更结实了几分,就是人晒黑了,张嘴一笑,叫刘彻都没法发火。
刘彻抬起手点了点霍去病,无奈点评:“算你运气好。”
又转头叮咛卫青:“往后奇袭,再不许这小子携带黑.火.药了,免得没碰到敌人,自己先把自己给收拾了。”
卫青忍着笑,附和道:“是,臣已经教训过他了。”
皇帝陛下摇摇头:“教训他他能听就好了。”
小霍确实没当回事,已经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用回旋镖玩转一只单于骑兵队伍的事:“陛下,您不知道,我那一场简直就是战神!”
刘彻与卫青相视一笑。
谁能想到,短短一年时间,叫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回到长安就是这么一副少年心性。
霍去病眉飞色舞描述着,光靠说不够,还打算掏出回旋镖演示一番,被卫青刘彻联手给劝退了。
卫无忧小朋友就在这时候,被霍光牵着进了主殿。
小家伙是听说两位阿父近日便会回到长安,但是没想到这般突然,乍一瞧见侧坐上熟悉的两个身影,卫小四欢呼一声,迈开小短腿便扑了过去。
卫青一下子就站起身,把人抢先接在怀中。
他慈爱的揉了揉儿子的脸颊,笑着用新长出来的胡茬去贴他,轻轻扎了两下:“怎么样,想阿父——”
“我和阿母都可想可想阿父了!”
父子俩同时抢话之后,又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卫大将军不过几个月没见儿子,惊觉小孩儿长高了不少。平日里常常在身边看着,他们总说这孩子不长个头。可是离开久了,便能发现细微之处的变化。
卫大将军唏嘘感叹,拍拍小家伙的屁股:“长了不少肉,背着阿父吃什么好吃的了?”
卫无忧就不爱听这话,闻言扑腾着小短腿要从卫青怀中离开:“我才没有。阿父你累了,放我下去。”
在一旁眼巴巴等候半晌的霍去病连忙伸手将人接过去。
卫无忧:“……”
他是什么接力棒吗?
小霍很不客气,直接提溜着卫小四回到座位上。
如今侯府用的都是扶手椅与高的案几,正方便霍去病坐下后,将卫无忧放在腿上,一副本将军今日就要跟儿子形影不离的混不吝样子。
卫小四默了半晌:“……去病阿父,你这样吃饭不累吗?”
小霍扬唇:“不累。”
“那我呢,我吃什么?”他这么侧身坐着,能看见的就只有上首的刘彻。
小家伙委屈巴巴的,叫小霍越发愉悦:“没关系,你看阿父吃。”
卫无忧:“……”
刘彻原本老神在在一边饮酒一边看戏,看着看着心中竟有些吃味起来。
皇帝陛下想的还挺多,觉得自己这两年还没抱过无忧呢,也想试一试这小子到底有多重。
刘彻蠢蠢欲动,斟酌着用词时,。卫无忧在霍去病怀中不乖了,挣扎着摆动着身子,打算从他腿上溜走。
小霍不肯,两人较劲之下,卫无忧一不小心踹了霍去病脚后跟一下。
他发誓,真的只是轻轻一下。
只见小霍眉头轻轻耸动一下,紧跟着,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白了起来。卫小四坐在他怀里,感觉最为明显,霍去病此刻整个人都绷紧了。
小家伙很敏锐,脱口焦急问道:“阿父,你受伤了!”
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基于对霍去病性格的了解,语气里带着一种很笃定的埋怨。
小霍还想再骗儿子,被卫青起身无情拆穿:“行了,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忍着了。我就说这伤得治吧?”
刘彻也是一愣,连忙问:“怎么回事,去病受伤了?军医都是干什么吃的!”
接下来,皇帝陛下骂骂咧咧,口头上把军医斩了七八次脑袋。
卫无忧小朋友乖乖从霍去病腿上滑下来,无奈摇头,觉得皇帝陛下该是大汉朝最牛气哄哄的医闹家属了。
霍去病被刘彻喷的狗血淋头,不情不愿撩起足衣,将伤口展露给众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小霍的脚部跟骨已经裸露出一小片,有一枚带着倒钩的小箭箭矢没入其中,想来,应当是军医取箭时,这种倒刺太难完全拔除,没有处理干净导致的。
跟骨是组成踝关节的骨骼组织之一,它是支撑身体,稳定躯干的最重要部分。若是折在这里,霍去病这辈子轻则无法如常行走,重则有可能因为败血症丧命。
刘彻也拢着眉头:“这样多久了?”
小霍还妄图息事宁人:“没多久,也就小半个月。”
刘彻怒了:“小半个月都这副德性,还敢快马奔波赶回来,霍去病,你是不要命啊?!”
小霍此举确实是心大,卫无忧都火气上头,觉得刘彻喷的轻了。
或许是时常在军营中受点轻伤,恢复力又惊人,叫霍去病对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不珍惜起来。还小声嘟囔着“没多大事儿”。
卫无忧见霍去病压根儿没当回事,开口凶巴巴道:“吴王阖闾怎么死的?战场上伤了脚趾头直接死了。去病阿父你还觉得自己伤得不重吗?还是说,你想以后一辈子都没法上马了?”
这话狠狠戳中了小霍最为恐惧的事情,看三人一脸严肃围着自己,少年将军这回也不敢说话了。
太医令丞很快赶到了,瞧过霍去病的伤口之后,还是主张不动刀。
“倒刺已经扎进了骠骑将军的骨头里,若想取出,恐怕要伤到骨头,只怕最终不是在救人,而是害了人啊。”
卫无忧听着这话,脑中画出巨大问号,没忍住直接开口:“可阿父受伤了,一碰就疼,明显需要医治,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问吗?”
太医令丞躬身:“此非神农家事。”
这话说得有意思,神农家事既是医术之事,动手术不是医士的事儿,难道是裁缝家的事儿?
卫无忧这是心中焦急,其实很清楚,太医能有这般想法,只是因为当年的医疗认知受限。
错不在一个医者。
可是,他也不想让霍去病为此买单。
疾病往往是观察一个国家和民族发展史的最好窗口。
从这种发展演变中,便能体悟出当前时代的社会环境、医疗技术、科技水平等等诸多方面的变迁。
很可惜的是,西汉王朝的医疗水平,事实上还处于一种完全混沌的萌芽状态。
在民间,开始出现专门性的为妇人看诊分娩接生的“乳舍”,像这样的公共医疗机构,直到唐朝才出现面向所有平民的医院——“病坊”。
在这种缓慢发展的历程中,也曾在东汉末年,出现过华佗这样带着传奇色彩的人物。
他的外科手术,在那个战乱时代被神化;却也随着他的陨落,重新被人们当作谣传。
卫无忧对华佗到底是不是外科手术鼻祖并没有探究的兴趣。
他只知道,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后世,确确实实存在着外科手术学这门学科,并拯救无数人于危难之中。
既然如此,他就愿意相信华佗医术曾经存在过。
他只是短暂地出现过,惊艳了一时,却因为没有转化成公共技术,叫东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医疗水平都因此停滞甚至是倒退。
卫无忧深吸一口气,开口试图说服刘彻和两位阿父:“庄子上有酒精,可以防止感染;芙蕖也已经用猪和鸡练过许多次手,现在八字缝合法都比江齐熟练了……至少,至少也去看看,确认情况好,把那东西取出来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像这样的箭矢倒刺一直停在身体里,引起脓毒症或全身性感染的概率,可比动个小手术的感染概率要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败血症的下场唯有死。
卫无忧都急得不行了,太医令丞还要坚持己见:“陛下,《黄帝内经》有言‘八尺之士,死可解剖而视之’,这就说明……死尸才用于解剖,还请陛下与冠军侯慎重。”
卫小四气得想打他。
小家伙最近正好在学习《史记》。
他记得《扁鹊仓公列传》也提过“割皮解肌”“诀脉结筋”与“揲荒爪幕”等西汉已经切切实实存在的接近手术的医治方法。
这诀脉结筋,其实就是血管结扎和韧带处理;
而揲荒爪幕,则有些拉开胸腹膜和大网膜的意思。
卫无忧将这些一一讲给刘彻和霍去病他们听,最后又四两拨千斤道:“就比如说咱们大汉,宦官要去势,难道他们都是死尸吗?”
四喜在一旁幽幽:“陛下,仆可不是尸体。”
说完,还瞧了太医令丞一眼。
正准备张口继续反驳的太医令丞终于反应过来,垂头立在一边不说话了。
陛下没有阻止卫小公子,就证明,他也是希望将霍去病的伤情完全医治好,不要留下隐患的。
刘彻等他们都不说话了,终于开口问:“你怎么保证去病的安全?”
卫小四张了张口,开始在脑内总结起来。
现代医疗那一套是没法完全在这里应用的,水平赶不上。
但是,前人总有前人的智慧。
“比如说,我们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的概念,会等缝合伤口时,采用桑白皮来消炎。”
而隋朝的《诸病源候论》中的鸡脚缝合,也就是芙蕖一直练习的八字缝合法,也是缩短恢复期,保证手术安全的基本方法。
在这之上,伤口感染本来就具有一定的或然性。
至少,面对霍去病这种不动手术很有可能导致全身感染死亡的伤患,卫无忧觉得外科手术在大汉的发展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然了,发展医学也不是一下子就异想天开,搞到什么开颅手术上去。
卫无忧的想法还是以急救为主。
而这种外科手术急救的最大受益人,自然就是大汉军队。
比方说,战场上刀枪无眼,将士们常有重伤后,肠子被敌军划拉出来的状况发生。而当下的大汉,面对这种伤情,能做的就只有等死。
而仅仅比西汉稍晚一些的东汉末年,相传华佗却可以将断开的肠子给对接到一起,缝合上塞回去。
这种手术,在后世被称为“肠吻合手术”。
当然,这种类型的手术,一般都会要求伤患肠子两头必须都袒露在外头,若是只有一头,那以大汉目前的医疗水平,压根儿没法进行施救。
因此,就算要进行外科手术,其实也不是什么类型都能救的。
除了手术类型比较挑剔,手术过程中,至少也要保持伤患处的局部麻醉。
华佗的麻沸散配方已经成谜,卫无忧便决定选用后世中药麻醉中的一道汉方。
小家伙继续对众人道:“这种中药麻醉能叫去病阿父在手术中感受不到疼痛,也是保证手术过程中的安全性。”
“它是以蟾酥、洋金花、薄荷脑、细辛、生川乌、生草乌和胡椒配制而成。这种麻醉药可以起效两个时辰左右,足够进行阿父这种小型的外科手术了。”
刘彻似乎有些意动:“在何处进行?不如就在宫中。”
卫小四琢磨一下摇摇头:“宫中不太行,消毒杀菌和手术的无菌环境也很关键。”
最好的地点就是庄子上了。
庄子上如今不缺酒精,实验室相比其他地方本就要求干净,腾出一间进行消杀,也可以当做暂时的无菌手术室。
就连外科手术必备的一套医用器具,也早在当初给劁猪的时候,就制作出好多套备用了。
卫小四跟几人陈述完这些杂七杂八的前置条件,喝了一口水。
刘彻沉吟半晌,见太医令丞似乎都被小家伙说懵了,露出一副想要围观的神色,索性点头答应下来。
要求只有一个,先看看,不要急于动什么手术。
卫无忧重重点头,连忙反身跑出正殿门:“我先去庄子上做准备,去病阿父可千万别再骑马走动了,找两个人,抬来庄子上!”
第 205章205(三合一,含8000营养液加更)
霍去病就这么被安排了。
堂堂骠骑将军, 从卫无忧跑出正殿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就不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了。
本来呢, 小霍还想力抗到底, 结果叫刘彻一个眼刀子丢过去,再被卫青拍了拍后脑勺,顿时什么嚣张气焰都不敢有了。
从长平侯府正殿出去, 霍去病愣是双脚再没沾过地。
京郊, 庄内早早就由南风安排着,腾出实验室一间密闭的屋子。
事关骠骑将军的生命安危,南风不敢假以他人之手,换了身消过毒的衣衫后,亲自用酒精溶液将屋中里里外外都清洗一遍。
术中需要的手术刀、剪、镊、血管钳、持针器和组织钳等都已经消毒备好, 麻药则由庄内两位老疾医照着方子配比出来, 拿自己和庄内养的鸡再三试验之后,总算是确信无疑了。
卫无忧刚匆匆赶来, 喘着大气再次确认:“我先前所说的……手术之后需要的消炎药材也都备好了?”
南风:“是, 桑白皮等俱已准备妥帖。只是,为霍将军开刀的疾医……”
卫无忧粲然一笑:“别担心, 今日主刀的是芙蕖, 江齐会从旁协助的。”
南风:“……”
更担心了好吗!
生怕出什么岔子, 南风破天荒插话提醒道:“小公子, 李芙蕖只是用猪皮缝过几次针,再就是庄户们有些做农活伤了身,也会叫她帮着缝一下……为霍将军诊治, 怕是不合适。”
卫无忧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小口小口喝着水,问他:“那你觉得, 整个大汉现在还有比我们庄内对外科手术更了解和熟练的疾医吗?”
南风摇了摇头。
这“外科手术”的概念,他都是生平头一次听说。若不是小公子提出并坚信此道,他这样的人断然不会相信。
恐怕,大汉的百姓们更是如此啊。
卫小四不忙着强行扭转他们的观念。
无论是对开刀的误解,还是对女子行医的疑虑,这种根深蒂固的东西,不能硬从外部瓦解,而是想办法从里面去腐蚀,叫有些东西一点点软化剥壳看,暴露出那些柔软的部分。
而霍去病这次受伤,也正好算是个契机。
卫小四不再多言,拍板定下了李芙蕖和江齐的开刀配置。他见过芙蕖无数次不分日夜练习缝针结扎,也曾看到江齐对着人体经络图,一点点核对他画出来的人体骨骼图。
因而,他有绝对信心,至少在这方面,芙蕖加江齐是要强过宫中那群医官的。
霍去病到庄内已经是午后残阳时分。
天色已晚,用灯火照明终归增加了手术风险性,卫无忧便安排小霍先在庄内住下。
几位疾医围着小霍前前后后观察状态,叮嘱他清淡饮食,将麻药皮试都要一一做好,免得明日手术出岔子。
次日,刘彻和卫青、霍光等人起了个大早赶来。
皇帝陛下连早朝都推了,三个男人立在实验室外头,眼巴巴向内张望,发现什么也瞧不出,转而将眼神投向卫无忧。
他们赶来的时候,霍去病人就已经被送进去了。
刘彻有些挂心,想去瞧瞧,又被南风拦住:“陛下,小公子说了,里面是最接近无菌环境的地方,您不能进去。”
刘彻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意思是说朕不干净?”
南风:“按小公子的说法,是的。”
刘彻觉得这天儿聊不下去了,使劲用手对着南风指指点点,反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臭小子的技术都新奇的很,饶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害了霍去病。
时间在一点一滴中缓缓流逝。
手术室外的三位大佬家属坐立难安,皇帝陛下甚至都没有在产房外这么等候过。
刘彻以手捶着腿,轻咳一声,示意身边的卫青去问问小家伙到底还要多久。
卫青起身上了旁边屋内。
卫无忧小朋友正紧张地喝着新磨好的豆浆。
到了这会儿,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忐忑着,都顾不得什么甜豆浆咸豆浆了,端了原味儿的就往嘴里塞,都没发现喝下去没滋没味的。
卫青立在一旁悄悄望了片刻,心中便有些心疼起来。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
有许多次,卫青都曾希望他可以撒泼打滚,痛哭流涕,跟他们宣泄自己的不满和情绪的时候,忧儿却只是默默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消化完了,才重新笑着跑来跟他们说“阿父,我没事的,怎样都能开心过”。
卫青想,若是平常的小孩儿,短短两年时间被人换了三次阿父阿母,怕是很难还像忧儿这般坚强乐观。
小孩子的心灵是脆弱且纯洁的。
如果可以,卫青希望无忧能长大的再慢一些,也不要太过聪慧了。慧极必伤,有些时候做个糊涂蛋,反而能获得快活一些。
卫大将军很快收敛神思,浅笑着向儿子走去:“忧儿,偷偷躲起来自己喝豆浆,都不叫阿父,阿父这回回去可得与你阿母告状了。”
卫小四转头,咽下最后一大口豆浆,嘿嘿笑着:“您方才在路上不是吃了东西嘛,我可什么都没吃。告到阿母面前,还不知道谁要被批评。”
卫青笑着说了声“小滑头”,在卫无忧身边坐下。
父子两人正对着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扇,可以望见实验室那头,刘彻与霍光正焦急候在外头。
卫青总算是斟酌着开口:“去病在里头,还得多久才能出来?”
卫无忧算着时辰:“快了,日中前后便能出来。”
卫青又担心询问:“那怎么,一直听不到里头有什么动静呢?”
卫小四一边在心中给霍去病加油打气,一边给卫青解释:“那是因为在伤口附近涂上一层麻药,大约两个时辰内,去病阿父都感受不到脚部跟骨附近的疼痛。”
卫青豁然大悟:“那等这开刀缝合结束之后呢?”
卫小四怯怯:“会很疼,得忍几天。”
父子俩又说起一些术后的注意事项,因为在古代,额外需得注意清洁和消炎,防止伤口溃烂引发感染。
卫小四又特意强调:“去病阿父饮食得要忌口呢,太油太辣的东西都先不要吃,他总喜欢重麻和孜然味……算了,手术之后还是叫他住在庄子上,我来看着他。”
卫青前面听的都快记不住了,到此处忍不住笑着感叹:“真不知你们两个,谁才是年长照顾人的那个。”
卫无忧:“年纪小,照样也能做人的倚靠。阿父,无忧长大了,您也得学着多靠靠我。”
卫青被弄得哭笑不得,一时间被儿子弄得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这才多大的年纪……
殿外,靠近实验室那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刘彻和霍光不明所以,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紧跟着,实验室的正殿中,一名疾医款款而来,似乎在找寻卫无忧的身影。这人身穿白色长袍大褂,白纱蒙面,连头发丝儿都用绢纱裹起来,与时下大汉所有的医官相比,都很不一样。
刘彻盯着这二人观察的工夫,卫无忧与卫青已经从殿内赶过来。
见到无忧,李芙蕖这才摘了白纱面巾,露出笑意:“小公子,霍将军我已经给缝上了,江齐在里面看着,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众人:“……”
这是什么危险发言!总感觉你们下一步就要抛尸啊!
卫小四悬在半空中的心,这回总算是塞了一半回肚子里。
他心情轻松起来,便有工夫调侃李芙蕖:“芙蕖,咱们以后,从手术室里出来,还是先说一句‘手术很成功’吧。”
没瞧见皇帝陛下都想当场给你搞医闹吗?
李芙蕖点头:“明白了。但是要是不成功呢?”
卫无忧:“……呸呸呸,那就别说话了。”
生怕越说错的越多,卫无忧连忙吩咐南风,带着三位翘首以盼的大佬去消毒换衣服,然后再进霍去病的寝屋内看望他。
一番折腾之后,刘彻终于见到了躺在屋中的霍去病。
寝屋内也完全消杀过,进去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酒精味儿。卫无忧怕发生意外,便叮嘱窗户一直开着,在上面用纱布蒙了一层简易纱窗。
小霍的麻药劲儿还没过去,正以一种新奇的姿势在躺板板。
皇帝陛下负手而立,幸灾乐祸地看着霍去病的脚。
这多灾多难的脚上被纱布层层包裹,还用了高岭土加水焙烧后形成的石膏。这么一层层叠下来,像个大粽子似的给吊在床脚,别说翻身了,压根儿没法动弹。
刘彻笑道:“霍去病这回可算是栽到无忧手里了。感觉如何啊?”
小霍还挺倔,单手枕在脑后,一副惬意模样:“还成,臣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卫青闻言,凉凉揭底:“不疼是因为忧儿给你上了麻药,你再等等,待会儿药效过了,你就该疼的像孙子。”
卫无忧眨眨眼:“那你就该喊我阿父了。”
众人大笑起来,霍去病动不了,抄起手边的绢帕团成一团丢他:“去,怎么跟阿父说话呢。小心我养好伤了,带你去军营里头磨炼几日。”
萝卜丁扁扁嘴。
这一屋子的人,就会欺负他。
霍光见霍去病越发嘚瑟,忍不住幽幽开口提醒:“兄长,从今日起,你还得在庄子上养伤数日,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睡……这些可都是忧儿说了算。”
霍去病垂死病中惊坐起;
然后,很快就被卫青一巴掌按了回去。
小霍艰难开口:“不是,我养伤回府就好了,为什么要待在京郊啊。陛下,臣不同意。”
刘彻淡淡:“不同意也得憋着。”
小霍退而求其次:“那臣的伤什么时候好?三日?五日?”
这个刘彻可答不上来,一屋子人都看向卫小四。
卫无忧大热的天,伸长了胳膊给他去病阿父将被子盖盖严实,只保证脚部通风足矣。
小家伙道:“您以为自己是割破了手吗?三五日便能痊愈。这回算您运气好,箭矢虽然断了没取干净,但倒刺陷入得不深,去除之后消毒缝合便可。”
“不过,铁质箭矢引起感染的风险虽然去除了,您的骨头这些天却没少折腾,应该是轻微开裂。这样的情况,要想骨头的缝长好,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恢复期,因个人体质而异。”
霍去病不可置信:“两三个月?我都得躺在床上?!”
小霍的眼神里写满了委屈,倔强和试图耍混,想要刘彻几人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皇帝陛下把压力给到了卫大将军,然后,这差事顺势传到了霍光身上。
霍光很无奈:“在庄子里走走可以吗 ?”
卫小四叹息:“那也得后期。可以慢慢拄着拐走一走,但不能太久。”
这是他能让步的最大限度了。
这可是骨裂,即便躲过了感染性炎症,也有无菌性炎症出现的可能性,那恢复起来可就拖得久了。
疾病面前,即便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霍去病,那也得养好了身体再战。
……
众人离去之后,麻药的药效便渐渐过去了。
霍去病躺在床上,初时还觉得这疼不算什么,但等药效完全消失后,便是蚂蚁啃骨头的钻心之痛,如浪潮一般阵阵袭来。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细细密密渗出,顺着太阳穴凸起的青筋流下去,转瞬即逝。
小霍咬紧了牙关,闭目将满面痛苦之色,封尘在一双坚韧眸中。
他是上阵吃过苦的人;
也曾见过与他年龄相当,甚至更小一些的孩子死在战场,从腰截断成两半。
相比之下,这点痛都不算什么。
夏天的伤口,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卫无忧小朋友严防死守,简直操碎了心。
小霍这伤,前期就是得卧床养着,同时,饮食上也要注意补钙。什么乳鸽汤、骨头汤的,各种有营养的补品轮换着往他屋里送。
喝了几日,霍去病受不了了,跟卫无忧打商量:“阿父在外面打仗的时候,就靠喝两口油炒面了事,现在刚回长安,天天这么喝补汤,真的咽不下。”
卫小四眼皮一抬,仔细打量霍去病。
嗯,虽然人还是晒黑的,但气色确实比刚回来好多了。
小萝卜丁大发慈悲道:“那今日就给阿父弄个清蒸鸡翅、菠菜炒猪肝、枸杞蒸蛋,再来条鲫鱼如何?”
霍去病咽了咽口水:“……就没有,带点味道的嘛?你阿父我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
卫小四:“鸟呢?在哪呢我想看看~”
霍去病沉默了,沉默就是无声的默许。于是,今日的食谱也已然清淡又营养。
小霍将军忍不住有些怀念油炒面那一点咸味来。
……
夏日最热的时候,未央宫出事了。
王夫人或许是因为产子的原因,原本羸弱的身子越发消瘦,很快便香消玉殒,独留下二皇子刘闳在世。
对于王夫人的陨落,刘彻心中是有些惋惜的。
他虽然不喜欢二皇子,但王夫人生的貌美,才艺俱佳,也曾做过一段他心尖上的人。若非孕有皇家子嗣,产后又一直在休养,只怕盛宠还要更持久一些。
这么一个可人儿,就这般撒手而去,自是让刘彻颇为念念不忘,连饭都用的少了。
此事在京中着实砸起一片水花,众说纷纭,可出了长安城,便又是一片平静。
庄内。
霍去病跟着卫无忧照吃照喝,这么悠闲过了几日,总算适应了这种躺平的日子。
窗外蝉鸣不断,卫小四则在实验室里架了两盆冰,正在埋头画图。
这图纸有两份。
一份是为龙首渠所画,另一份则是为了刘彻提出的新油田开采。
龙首渠开凿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渠道需要穿越怀德与征县之间的商颜山。
卫无忧知道,这第一次开渠会采用明挖的办法,然而四十余丈的黄土山上挖深渠,无异于做白工。
他是打算以“溪井”为引子,提前催化井渠法的诞生,少走一步弯路。
本来嘛,从溪井延伸到井渠法,其实只是差个思路。古人在发现明挖龙首渠不成之后,便会一步步探索出井渠法。
他这顶多算是插了历史的空子,没有窃取任何人的劳动果实。
小萝卜丁在纸上画出一口向下延伸数丈的深井,井下流水相通,上方则是巍峨的商颜山,不信刘小猪他看不出来。
至于施工的测量技术他是完全不担心的,西汉人自有他们的法子,龙首渠当年在两头不通视的条件下,精准测量出渠线方位和竖井位置,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而另一桩事情就麻烦许多了。
猛火油开采的事儿,卫无忧不怎么熟悉,也不敢擅自看过几个视频,凭借几个臆想就做下决定。
这要是出了问题,死的可不只是一个人。
先前,因为他跟刘彻说过表面层这一点渗出来的猛火油便足够用了,皇帝陛下这才没有大张旗鼓去差人开凿。
但现在高奴一带发现了更大的油田,刘彻必不可能放弃。
这高奴油田所处的方位,其实就是后世称为“大庆油田”的所在地,也不知道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不能从宏观上帮着决策怎么开采油田,卫小四就换了个思维,从开采工具上入手。
刺儿立在一边,已经习惯了看他们小公子描描画画,顺嘴问道:“公子这又是画什么呢?”
卫无忧:“顿钻。”
“啊?啥叫顿钻?”
卫小四:“就是一种深井开凿的工具,等我画出来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想到顿钻呢?
因为古人提炼石油,都是由最初的油苗露头采用,发展到“挖掘井”,再到“顿钻钻井”的。
所谓顿钻钻井,就是用西汉最不缺的人力为原动力,以木制的井架,竹制的缆索,绞盘车和锋利的圆刃钻头,来推进简易机械冲击式钻井。
可以说,这种冲击钻是大型深井钻探之时,必不可少的趁手设备,从北宋发明后,一直沿用到后世,怎么也足够大汉使用了。
另外,卫小四敢直接将此物画出来推荐给刘彻,也是因为这种装置的出现和衍化,都与井盐的开采密切相关。
而战国时期,巴蜀井盐便闻名于世,直到今天,蜀地的井盐依然是大汉制盐业的重要一份子。
在这种先行环境下,出现深井工作用的冲击钻,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卫无忧将两张图纸都晾干了,递给刺儿,吩咐他直接去鸽房,给刘彻送信去。
鸽子依然还是南风用来与刘彻联络的那一只。
但是,真正的归属权似乎早就不属于他了。
……
未央宫内。
皇帝陛下收到图纸,横看竖看,其实都没看明白。
这东西超纲了,不在刘彻的理解范围之内。
猪猪陛下将原因归结为无忧的画技太烂,转头吩咐四喜:“去,把负责龙首渠的人给朕叫来,对,上郡开采猛火油矿的也喊来。”
这人一时半刻也赶不到宫中,刘彻没忍住,便自己又重新展开纸页,研究起来。
那顿钻画得有些繁杂,从碓架、绳索、加重杆、圆刃钻头,到搧泥筒和下木竹套管等等,全都细致地画上标注出来。
刘彻虽然认不得,但也依稀明白,此物是一样工具,看旁边还画着一口井,应当与开井有关吧。
皇帝陛下喃喃:“哼,臭小子倒是仔细,就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他嘴上说的嫌弃,手底下却很怜惜,将纸平平展展在桌案上铺好之后,才去看另外一张。
这张就相当潦草了。
一张大纸上,连绵起伏的似山又不似山,山两头打着深井,井底下又好像有条河在流……
刘彻琢磨半晌,问四喜:“脖子伸这么长,看明白了吗?”
四喜讪笑:“……仆就是不明白,才想请教陛下。”
猪猪陛下终于抬起头,翻了四喜一眼:“朕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君臣几句插科打诨,总算是迎来了两位看得懂的专业人士。
图纸被二人一番传阅探讨之后,忽然爆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妙啊,妙啊”。
因为这两位发现,井渠法和顿钻是可以互相利用的,若是帮着将顿钻弄出来,开渠也省事儿多了!
底下二位朝臣聊得热火朝天;
皇帝陛下逐渐握紧了拳头:“妙在何处,爱卿们但说无妨。”
你们不说,朕把你们叫来是听猫叫的?
庄熊罴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回陛下,卫小公子这顿钻,若是真如图纸所言能制出,便能在龙首渠开凿上起到不小的推进作用,于夏郎官开采猛火油亦有奇效。”
“不止如此,此物往后在凿井、修治井、汲卤上可是大有所为啊,陛下。”
刘彻被这一番畅想未来弄得怔了片刻,而后又有些怀疑——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朕想知道的是实际能带来的好处。
猪猪陛下很会抓重点:“此物便是真有如此之好,于你开龙首渠有何干系?”
庄熊罴道:“陛下您看,这幅图上已经画出来了啊。”
刘彻看不出来,于是拿眼神使劲儿抽他。
庄熊罴紧张回话:“臣也只是猜测的,陛下但请一听。先前咱们不是在洛河水仿制溪井引水,以便水深达到水车的要求进行农田灌溉嘛。其实,龙首渠在商颜山的部分也可以用这种类似的法子。只要在山两头打上深井,互通之后,井下行水,比明挖之后导致黄土崩塌要可行多了。”
“如此一来,挖深井若能用上顿钻,自然事半功倍。”
刘彻眸中微动,视线重新放到那副辣眼睛的“山与井”图纸上。
无忧这是在提示?还是只是随手一画?
皇帝陛下竟然有些猜不到小萝卜丁的真实想法。
顿钻带来的好处是不可限量的。
刘彻索性先命庄熊罴、夏郎官与少府配合,全力将此物制成,实践确定能用,再大批量生产,用于龙首渠的开凿和猛火油开矿上。
安顿好正事,皇帝陛下便腾出空档,打算去京郊庄内寻卫无忧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心中究竟有些什么期盼。只是隐隐觉得,这孩子如此聪慧,会不会早就察觉到了一些事情,在这里陪着他们演呢?
或许见到人,便都清楚了。
……
七月的天热起来像是蒸笼。
窗前廊下,已经立起了苇帘隔热,屋中各处都放着冰,又有冰镇瓜果、鲜奶酪冰沙备着,卫无忧小朋友还不算太难熬。
相比之下,霍去病可就惨多了。
他正是长骨头的关键时期,下不得床,吃不成咸的辣的,连冰沙都只能看着,气得霍去病扭过身子,背对着卫无忧睡下了。
卫小四吃一口小碗上方的绿豆沙,再挖一勺鲜奶酪冰沙,雀跃道:“去病阿父,你怎么转过去啦?”
霍去病闷声:“眼不见为净。”
卫无忧挑眉,嚯,还有小脾气了。
叫你平日再欺负人。
小萝卜丁正欲开口继续调戏霍去病,刚刚入了苑内的皇帝陛下便来了。
他已经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人未到声先至:“去病这卧病在床的,朕瞧着脾气是大了不少,怎么还对着个孩子说这些呢,也不怕小家伙听了伤心。”
刘彻笑吟吟进来,瞧见霍去病想要起身,连忙摆摆手:“别费劲了,躺着吧。”
卫无忧从椅子上跳下来,问道:“老姨夫,您吃冰沙吗?解暑消热,可好吃啦。”
皇帝陛下眼神往霍去病那头一瞄,瞅见床上的身影听到“冰沙”二字果真动了动,便笑道:“行,给朕也来一份,叫朕尝尝,这能让骠骑将军跟小孩儿置气的东西到底有多好吃。”
霍去病:“……”
等他能下地了,他就……他就骑上闪光跑路!
这头,霍去病谋划着自己的逃离庄子大业;另一边,刘彻和卫无忧则吃着冰沙,“喀嚓喀嚓”的二重奏在静谧的屋内回响着。
霍去病欲哭无泪,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下一次打仗是不是得再聪明一些,不能受伤了。
受一次伤,实在太难受。
闹的差不多了,刘彻将此行的目的提上桌案:“走吧,无忧随朕去庄内四处走走。”
见小霍蠢蠢欲动,刘彻又补充:“霍去病就安心躺着。”
“……”
卫无忧其实挺想拒绝的。
拜托,大夏天正午时分,您要去农田里头呆着,庄户们这会儿都不会过去好吗。
但见刘彻一脸不容拒绝的意味,小萝卜丁只好不情不愿的起身,跟在后头出了寝殿。
日光刺目,蝉鸣声渐沉。
卫小四落后刘彻半步,走着走着,发觉这并非是去田间的路。
他心中疑惑,仰头看向刘彻想要提醒,对方忽然开口:“朕知晓,七月正午,田间不留人。”
卫无忧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佯装不好意思地萌笑,挠挠头:“您要是真想去,我也能陪您去看看。”
刘彻垂下眸子,静静望他片刻,忽而笑了:“朕若是想认你做个儿子呢?”
卫无忧心中一震,吓得舌头都要打结了。
小萝卜丁眼中的震惊被帝王尽收眼底,但这姑且还算是正常反应,刘彻便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
卫小四道:“我当您的儿子……也不是不行,那光光阿父该喊您什么?”
“去病阿父呢?”
“卫青阿父和阿母是不是也得改改称呼。我们好乱呀。”
想不出标准答案,卫无忧便机智的将素质三连还给刘彻,叫他自己解决。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
刘彻得了这样的答案,扬唇笑了笑:“你说的有理,还是朕欠考量了。”
一大一小继续绕着长廊慢慢向前晃悠。
这小子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却也符合他一贯的行为模式。
皇帝陛下摇摇头,将自己前日冒出的一丁点猜测给重新压了下去,甚至还带了一丝丝自己未察觉到的遗憾。
就好像,心底里最期待的事情落空了。
卫无忧不知道自己凭着本能刚刚躲过一劫。
刘彻提起顿钻的事儿,他便笑着接了几句:“这个东西说不定能钻到地下好深好深的地方,老姨夫,您可得派人多多试验几次。”
刘彻点头,正想说些什么,远处回廊上行来一人,看装扮,应当是庄子上招揽来的方术士,所行方向是直奔他们而来的。
刘彻挑眉:“你叫来的?”
卫小四茫然:“不是啊,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除了芙蕖,其余都是底下的人召进来的。”
刘彻没说话,想到卫无忧身边似乎有许多奇异之人,便招了招手,叫禁卫将此人放进来。
来人很快跪在了刘彻面前:“仆李少翁,见过陛下。见过小公子。”
卫无忧隐约对这人的名字有些印象,是跟芙蕖一同召进来的,南风曾提起过一嘴。
刘彻在小萝卜丁面前没什么架子,但面对这种有所图谋的人,自然就要端起上位者的气势:“嗯,你有事寻朕?”
李少翁:“臣有一师传绝技,可召唤您与死去之人的魂魄相见。陛下可愿一观?”
刘彻心中一颤,面上却威吓道:“你可知欺君的下场?”
李少翁深深伏地:“仆不敢。还请陛下给仆一次机会,许仆为您召来王夫人的魂魄相见。”
卫无忧小朋友一旁围观,简直惊呆了。
他就说这人名字怎么如此耳熟,这不就是栾大师出同门的师兄文成将军嘛!
历史上,栾大便是那个欺骗刘彻多年的方术士。他靠着出神入化的骗术,甚至迎娶了孀居的卫长公主,走上人生巅峰后,又因为仙术不灵验被刘彻给腰斩了。
而栾大的师兄,也就是面前跪地的李少翁,正是因为为武帝招来王夫人的魂魄,才被封为文成将军的。
虽然,此人短短一年之后便会因为方术不灵被诛了。
但是,卫无忧有些担忧,历史会不会因他将李少翁纳入庄子上而产生变故,甚至是提前了栾大出现的时间线,叫这师兄弟俩“祸害遗千年”。
卫小四不敢冒这风险,正想开口劝服,就听刘彻笑道:“若是有真本事,朕见识见识又何妨。起来,跟朕说说,如何召见王夫人的魂魄?”
卫小四:“……”
刘小猪果然信了。
李少翁大喜,觉得总算是抓到了升迁的机会,能离开于他毫无助益的庄子了。
他的要求唯有一个:“还请陛下今夜留下,布置一间暗室,仆会亲自为您召请王夫人的游魂。”
刘彻欣然应允了。
卫无忧眼见拦不住,便决意见识见识,这招揽亡魂究竟是怎么个骗人的法子。
*
闹了这么一出,刘彻便宿在了庄子上。
到了夜里,卫无忧小朋友叫人抬上霍去病,要与刘彻一道入暗室,可惜却被李少翁拦在了外头。
“陛下,游魂惧怕阳气,却有渴望与想见之人才会停留于世间。因而,仆才要在夜里进行招魂仪式。您要想见王夫人,恐怕还得独自入内。”
刘彻见卫小忧皱着眉头,笑道:“莫怕,朕叫人搜了他的身,你们就在外头等候,朕去去就出来。”
皇帝陛下说完,便领着李少翁入了密室。关起门来,卫无忧在外头什么也瞧不到。
霍去病躺在特制的担架上:“陛下想要相信,你再急也没用。等他们出来之后再看看。”
卫小四叹气,无法告诉小霍他担忧的不是现下,而是他们这些人的未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暗室的门打开了。
刘彻一脸恸色,对着众人摆手,示意明日再说。卫无忧和霍去病没辙,只能各回各屋睡下了,然而次日一大早,便收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刘彻要封李少翁为文成将军了。
难道,历史最终还是要回到这条道路上,即便他做的再多,都无法改变吗?
卫无忧一脸颓色,想到那个不算美好的未来,悲从中来,连饭都吃不下了。
上首处,刘彻今日心情不错,好奇问:“这是怎么了?”
卫小四决定做最后的尝试:“就是好奇您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明明是一家人,您还不让我进去呢。”
这话多少有些打感情牌的意思,而刘彻很明显被触动到了。
他只当小家伙是在为昨日的事情闹脾气,三言两语说了说当时的场景:“屋中只点了一盏小灯,朕不过就是坐在帷帐之内,望见了王夫人的倩影,又略略与她说了几句,一解对故人的思念之情罢了。”
卫无忧忽视了皇帝陛下话中的矫情成分,将当时的环境尽可能在脑海中刻画复原。
一盏灯,隔着帷帐,只看到了影子……
一条线在小萝卜丁脑海中迅速串起来,叫他平白想起了当初招李少翁进来时,自己对他的点评。
是皮影!
他是利用了小孔成像原理,叫刘彻看到了剪纸之类的模型放大后的成像;
而王夫人少许几句的沟通,则很有可能是李少翁的伪声,甚至是腹语术。毕竟是搞皮影的,会这个也不稀奇。
卫无忧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刘彻,见皇帝陛下挑眉不说话,还当他不相信,连忙起身道:“您千万别封他做什么将军,他那都是骗人的伎俩,人家墨家早就研究出来小孔成像的原理了。您要是不信,今晚,我也能给您召来王夫人的魂魄!”
皇帝陛下其实早在小家伙解释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动摇了。
他半晌不说话,是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有多聪慧,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自证。
前一日刚被他压下去的念头,又隐隐有了抬头的迹象——
这孩子当真如此聪慧?恐怕早就发现那件事的蛛丝马迹了。
刘彻凝望着无忧,目中满含慈爱,缓缓道:“好,朕就公平对待,也给你一次机会。”
卫无忧此刻根本顾不得皇帝陛下的怪异之处,扭头跑去布置暗室了。
事实上,这个暗室只要遮光度足够,根本不需要选在深夜。李少翁这么做,大概率只是为了瓦解刘彻心理防御的伎俩。
小萝卜丁叫匠奴们用木片裁剪出七个类同于王夫人身形的小像,这些小像都是拼接起来的,关节处可以小幅度活动。等南风将暗室和简易戏台布置好了,只需点一盏灯,便将刘彻请到了帷帐后头。
同样的暗室,同样的灯火微晃中,皇帝陛下端坐于榻上,心境有些微妙。
暗室中很安静。
灯火微晃,有些诡异的静谧。
刘彻喉间发紧,正想说些什么,帷帐之上再次出现了王夫人的身影。
这一回,她竟然还能挥着手臂向他招手。
刘彻怔住了,情不自禁唤了一声王夫人的乳名。
就在这时,帷帐上的王夫人慢慢向后走远,然后分化成了七个一模一样的王夫人。
帷帐之后,霍去病躺在担架上。
他一边配合卫无忧忙活着手上的皮影剪纸,一边捏着嗓子道:“陛下,像妾这般厉害的,还有六个呢!”
第 206章206 (二合一)
一室静谧。
夹子音的杀伤力巨大, 怀旧气氛被破坏性清扫地一干二净。
皇帝陛下咬牙切齿,幽幽念着某人:“霍去病, 你立刻给朕滚过来。”
小霍没皮没脸, 应了一声就妄图从担架上往下爬,被卫无忧给拦住了。
小萝卜丁还挺敬业,手底下皮影挥舞不停, 配上童稚的嗓音:“老姨夫, 去病阿父的脚还伤着呢,不能动~”
刘彻看到帷帐上的爱妾又招手喊自己“老姨夫”,简直头皮发麻,连忙制止二人:“行了行了,朕已经知晓的很清楚了, 别弄这戏法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叫人撤了。”
这回, 他对什么神仙术、美人魂的追求全都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着赶紧从这小黑屋里出去。
等出去了, 头一件事就是把那骗人的李少翁给“咔嚓”了。
很快, 有小黄门和小宫娥们进来,点亮灯火照明暗室, 等候刘彻下一步的指示。
外头天还大亮呢, 蝉鸣与燥热的气浪直向三人袭来, 恍惚间竟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年”的错觉。
南风已经叫人将搭起来的简易戏台和帷帐撤去, 只留下卫无忧两人手里的皮影剪纸。
小霍贱嗖嗖侧躺在担架上,捧着那小像问刘彻:“陛下,您这七位王夫人——”
猪猪陛下暴跳如雷, 冲上来对着霍去病的屁股轻踹了两脚。即便气成这样, 他还得顾忌着小霍脚上的伤,只能憋屈着斥他:“赶紧给朕都扔了!”
卫无忧小盆友眼看霍去病还想挑战刘彻的忍耐力, 连忙招呼南风,火速抬着霍去病遛了。
从暗室出去的时候,小霍还嘟囔着:“这么快?忧儿,可是你说好的叫我放放风,这才出来不到半个时辰!”
卫小四嫌弃道:“您还是闭嘴吧,免得老姨夫下令……“
您这往后几个月都铁窗泪了。
事实摆到这里,就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刘彻不是傻子,在知道所谓的招魂真相之后,自然有自己的决断。他不能总干涉下去,免得引起怀疑。
卫无忧自认为天衣无缝,哪里知道,从他戳破招魂仪式一开始,猪猪陛下的关注重点早就转移了。
刘彻现在全副心思想要知道的,是卫无忧这小子,到底算不算长安影视城的一份子。
*
是日。
皇帝陛下深思熟虑,冥思苦想,找上了李少翁。
大殿之内。
小霍长腿一伸,坐在旁边与卫小忧吃吃喝喝看热闹,都疑惑着按照刘彻的性子,怎么不直接砍了这人,还要跟他废话。
这不符合皇帝陛下的人设。
很快,李少翁就被押解来了。这小子也是倒霉,那个“文成将军”的封号还没捂热乎呢,就被刘彻给收回去了,还特意命身边的禁卫军将人给压来,前后态度相差之大,不过才过了十余个时辰。
李少翁十分迷惑啊。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已经被卫无忧给戳穿到姥姥家,甚至人家卫无忧为了直观显得更有冲击力一些,还和霍去病演了一出。
他被蔡卫尉推着跪倒在地,满面惶恐问:“陛下,是仆做错了什么吗?您这般对待仆没有关系,可是王夫人的亡魂若是知晓,怕是要为您神伤啊……”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四喜冷冷打断:“你若还暂时想活命,就趁早闭上嘴。陛下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帝王说一不二的杀意流露出一丝丝,叫殿内的气氛无端有些凝重。李少翁垂着头身形僵滞,果然不敢再多言。
他终于反应过来,刘彻肯定知晓了些什么。
猪猪陛下没打算跟他废话,直接将昨日霍去病玩的那皮影小像丢到了李少翁面前,无声戳穿他的真面目。
李少翁大惊,慌忙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卫小四悄悄靠近霍去病咬耳朵:“这回该拉下去了吧,怎么也得打一顿赶出去?”
霍去病摇摇头,眯着眼分析:“肯定比这个狠。陛下跟他废了这么多话,憋着狠招呢。”
小萝卜丁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和霍去病一同期待地看向上首的皇帝陛下,等待他霸气整治骗子的场面。
刘彻察觉到这目光,忽然弯唇笑了:“朕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只要——你能玩出点旁的新花样,叫朕惊叹了,猜不透了……”
最好,能把小无忧惹急了,露出些什么马脚来。
卫无忧确实被惊到了,这一点霍去病也一样。
小霍将军忍不住,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南风重新按了回去。
他只好把扶手椅拍得“哐哐”响:“陛下,陛下就这样的骗子,您还留着他做什么?”
刘彻眼神一扫霍去病,有些头疼。
该躺着的不好好在屋里躺着,这该炸毛的也不赶紧炸毛,怎么现在的孩子都这般难带?
霍去病说着说着,好像顿悟到了皇帝陛下的奇怪嗜好。
他语气别扭道:“您……你要是真想跟王夫人说说话,臣就勉为其难,再给您扮上。不过咱们可说好了,我最多只能控制四个王夫人动动胳膊腿儿……”
刘彻听得满头黑线:“你把嘴给朕闭上。”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些时候,他真的很想让霍去病打仗的时候多跟匈奴人唠一唠,回长安就别说那么多了。
容易叫人血压升高。
眼瞅着卫无忧小朋友还是没什么动静,刘彻又催了李少翁一嗓子。
李少翁结结巴巴:“仆……仆学艺不精,当初从师父那里只学到了这一手‘影子戏’。”
刘彻闻言冷笑两声。
只会这么一招就想在他面前得脸,做着一飞冲天的梦?难道天下方士都当他这个皇帝是傻子吗!
皇帝陛下挥挥手:“蔡宁呢。把人拖出去——”
李少翁连忙磕着头:“陛下,陛下饶命,仆确实学艺不精,但是师门却是有真本事的,我们这一脉真正继承师传的是仆那位师弟,名叫栾大。只要您给仆些时日,一定将人寻来,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卫无忧听到这里,终于有些坐不住地拧了两下屁股。
刘彻用眼角余光观察到,挑了挑眉,顺着这话问下去:“此人现在何处?”
“本来,我们师兄弟二人学成之后,仆入了长安,而师弟则去了胶东王刘寄那里,听说做了尚方。”眼见刘彻黑了脸,李少翁连忙加快语速,“不过……不过仆前几日收到师弟来信,说他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这书信是从河南郡寄来的,想必人已经到长安附近了。”
李少翁越说越小声,此刻,心中已经充满了悔恨。
他就是贱啊!
你说好好的,在卫小公子的庄子上做做实验、种种花草,有时候还能拿到额外的赏赐。他们一群方术士包吃包住,朝九晚五,轮二休一,简直没有比这更舒坦更神仙的日子了。
他是猪油蒙了心,才会非要求着在陛下面前得脸。
如今可好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只能等着师弟来救。
可倘若是师弟也玩儿砸了,他们就连裤腰带都没得缓冲,直接洗洗长眠于此地了。
……
李少翁火速卖了自家师弟之后,刘彻便派人去逮栾大了。
这件事,卫无忧暂时没什么能插手的余地。
毕竟,人家皇帝都说了,就是将人寻来逗逗乐子,没什么旁的意思。这时候再提前做多余的事情,实在太惹眼了。
卫无忧决定静观其变。
这头,蔡卫尉和赵氏执金吾正在城门前的草棚内围坐一处,等着外头兵士们报信儿。
大热的天儿,百姓要进长安城,就得走直城门。
栾大长得好看,外形上高大英俊风流倜傥,加上又是从外地奔着长安来的,在入城的人群里鹤立鸡群,特别好认。
守城的将士们比着画像,打眼一瞧,下令:“就他,抓起来带走。”
于是,满心欢喜来长安投奔师兄,预备大展宏图的栾大,还没进城呢,就先被人抓了。
他被蔡卫尉粗暴地反绑了手,塞到马车里头,而后与执金吾告别,反身出了城,往京郊行驶去。
陛下说了,方术士诡诈,先送去卫小公子庄子上交他看管。
卫无忧小朋友属实是没想到这一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说刘彻对神仙之术上心吧,他好不容易抓到人,自己都没见到,却先送来他庄子上;
可若说他不上心,卫无忧也是不信的。
毕竟前几日意欲提拔李少翁的样子,明显就是上头了。
一时理不清处刘彻的意图,小萝卜丁便决定换个突破口,去见见栾大。
栾大一袭青衫,被关在柴房内已经满一日。
除了正常的吃饭饮水,这人一句多的也不问,只闭目靠在麦秆堆里休息,倒是沉着冷静,临危不乱。
不愧是日后能在刘彻面前,脸不红心不跳扯谎编瞎话的骗术大师。
卫无忧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我听李少翁说,你在胶西王那里任职,怎么会想到来长安的?”
栾大睁开眼,淡淡与卫无忧对视片刻后,忽而起身向他行了拜礼:“草民栾大,见过卫小公子。”
卫无忧扬眉,隐隐明白了历史上的栾大除了半吊子戏法之外,恐怕就是靠着观察入微和一点点心理学,在刘彻那里一跃成了红人。
也许,还带了几分外貌上的加成。
栾大原本是想用这句话打开两人之间的壁垒,化被动为主动的。
可是,卫无忧听完之后只是短暂的诧异,诧异之余,又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没下文了。
他甚至没有问出那句经典的“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场子很凉,栾大跪的很难受。
卫小四打量他一阵,觉得差不多,叫人起来:“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栾大摇头:“草民不知。”
“不知道就对了。”卫小四笑笑,“回头你可得问问你那位好师兄,是如何拉着你下水的。不过,也得等你平安活下来,有命去问才行。”
栾大听到这话,禁不住攥了攥拳。
师兄出事了?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栾大早就在师兄的来信中知道,他如今供职于郎中令之子的庄内,做什么实验研究员……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这种平庸生活的厌烦。师兄还与他夸下海口,说陛下偶尔会来这里,他要寻个机会露一手,出人头地。
他这个师兄的水平,糊弄一两次还行,多了必然要露馅的。
可是栾大想不明白,李少翁自己露馅了,是怎么把他给牵扯出来的。
栾大重新郑重看向卫无忧,诚恳道:“小公子既然来寻我,想必是有自己的目的。还请小公子明示,救草民一命。”
卫小四特别欠地耸耸肩膀,摊手道:“不,我没有任何目的。”
“……那您何必来关着草民的柴房。”
“我就是吃饱了撑的,来看看热闹。”卫无忧笑得十分可爱,小胖手指向天穹:“对你抱着别的意图的,另有其人。”
栾大风中凌乱:“……”
不,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栾大完美地误解了卫无忧小朋友的意思,而负责监听二人对话的绣衣直指也同样误会了。
于是,未央宫中收到飞鸽传书后,又短暂地迎来了猪猪陛下的小暴躁。
刘彻将屋中能拍的桌子拍了个遍,手心都红了,还要再冲着四喜嚷嚷:“你说说,这臭小子到底把朕当成什么人了!就一个方术士,长得能有多惊为天人,啊?!”
四喜听得牙疼,埋首侍候在一侧顺毛:“您说的是。陛下,消消气,仆觉得……小公子未必是这么个意思,许是误解了。”
大黄门费心费力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刘彻心中舒坦了。
顺过气的皇帝陛下,此刻有一丢丢好奇起来,这栾大当真长得如此貌美?那朕可得瞧瞧。
刘·颜狗·彻轻咳一声,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日休沐,随朕去他庄子上瞧瞧,若此人真有本事,也可留用;若是没有,你记得与朕里应外合,诈一诈这小兔崽子。”
四喜:“……唯。”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陛下挺希望小公子看破这秘密的呢。
……
次日,刘彻带着刘小据到访庄内,已经没人再惊讶了。
庄户们脚下这一亩八分地,头顶四季轮换天,都是因为卫无忧才变了滋味。因而,在这些人心中,小公子可比陛下二字更有分量。
刘彻三天两头跑来,除了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临走还要打包一份,属实没带来什么太大好处。
猪猪陛下满心满眼都是如何证明“卫无忧的小狐狸尾巴”,因而,并未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栾大似乎已经在柴房中做过一番心理建设。猜到皇帝陛下要来,还特意问卫无忧要清水沐浴,换了身衣裳,这才被引到刘彻面前。
刘彻期待值挺高的,见栾大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出色长相,还略微有些失望。
不过,这也不影响栾大当他钓鱼的饵。
皇帝陛下开口:“朕听李少翁提起,你能通神仙之术?”
栾大这几日已经打探清楚,他师兄以召唤王夫人亡魂为由,为陛下施展通阴术,本来已经成功了,事后却被拆穿了“影子戏”的技法。
这可是欺君大罪,按理当斩。
可李少翁好死不死拉他下水,现在被迫架在一条船上,他要是忽悠不住刘彻,也就走到头了。
他深思熟虑之后,伏地回话的姿态不卑不亢:“回陛下,吾师之道大成者,便可神游八海仙山,由此点石成金,河决可塞,便是那长生不死药也能得到。”
这话说到了刘彻的心坎上。
他是个有野心的帝王,自然也想长久存于世间,览尽大汉王朝的繁盛与霸道。
卫无忧和刘据坐在一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栾大这个人,实在是很会拿捏人心。
刘小据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前情,但只听这段话,便隐隐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不是曾为胶东王做事嘛?怎么没给他变点金子,修好河堤,弄一颗长生不老药吃?”
卫无忧侧过头,憋着笑给刘小据暗戳戳比了个大拇指。
刘彻挑眉:“是啊,朕可未曾听胶东王提起过此事。”
栾大淡然:“胶东王不过是诸侯王,八海仙山是仙家居所,怎会为他降下福泽。此三术,唯有世间天子才能有资格得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卫无忧悄悄看了一眼刘彻上扬的唇角,不得不承认,一本正经地谄媚属实是被栾大玩明白了。
接下来,栾大没有再继续从口头上降低众人的防范。
有时候,说的再多,都不如小小的一点实际行动的震撼。
今日见刘彻,他特意从自己的行囊中取来了一副六博戏的棋子。
请示过后,栾大便慢条斯理将此物摆在了地上,而后跪地,掐了几个叫卫无忧觉得十分中二的结印,以手在棋盘上空作引。
叫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一枚黑子慢慢向栾大指引的方向挪动,紧跟着,旁边的白字也向栾大指引的棋盘中央移去。
栾大收手,伏地恭贺:“陛下,您便是八海仙山选中之人。”
刘彻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栾大还真能整出新鲜来。
不过,或许是这两年被卫无忧惯得,皇帝陛下已经见识过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在小萝卜丁掰开揉碎一一解释过原理后,刘彻已经在潜意识里种下一种观念——
人间的事中,绝大部分都是有章法可循的。
世上即便真有神仙术,也不会排着队天天找上门来,上赶着找来的那叫骗子。
皇帝陛下心中清醒,但是为了观察观察卫无忧的反应,故意做出一副激情澎湃的样子:“此术可通神仙?!”
栾大道:“正是。”
刘彻:“甚好!如此一来,你便可以留在朕身边,为朕神游天外寻得这三术了!”
栾大沉默半晌,道:“只怕还是不妥……”
刘彻抬眸瞟他一眼,好像预料到栾大要说什么似的,一股脑道:“朕懂,与仙家沟通的使者,身份自然要贵不可言,朕的印信也得配上一份,免得仙家不认,另外,还得有个合适的眷属。朕说的可对?”
栾大:“……”
他确实是想隐晦地,稍微提一丢丢此事,当今陛下怎么把他的话一股脑全抢了?!
栾大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以沉默应万变。
刘彻笑着看向四喜,余光却紧紧扣着卫无忧:“玥儿在宫中多留了两年,年岁渐长,朕看她也该找个合适的夫婿了。”
四喜谨记陛下的吩咐,连忙笑着应和:“可不是,一晃眼儿,咱们公主也长大了。”
从头到尾,刘彻都没有提起过,卫长公主要尚的驸马便是栾大。
甚至前面说起使者需要尊贵的身份、配印信,也未曾提起过栾大。
可是他话里有这个意思,再加上卫无忧知道历史上卫长公主二嫁栾大,没多久便再次孀居的史实,顿时先入为主,憋不住了。
小萝卜丁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踩着椅子反对道:“不行!不能把公主嫁给他!”
他这洪亮的一嗓子吓了身边的刘据一跳。
小殿下反应过来,也连忙跟上一起喊:“父皇,您不是最喜欢皇姐了吗?”
皇帝陛下眯着眼,定定看向卫无忧好半天,随即笑道:“朕方才不过说起要给玥儿寻个驸马,人选都没想好,你们两个小子激动什么?”
刘小据眨眨眼,主动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呀……毕竟是皇姐的事儿,儿臣鲁莽了。”
刘彻不依不饶:“那是从小与你长大的皇姐,你关心她,自然是好。不过,朕倒是不记得,玥儿何时与无忧这般要好了?竟比据儿还要表现的激动。”
这话一出口,刘小据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忧儿为什么这么激动,还踩在了椅子上面?
小殿下福至心灵,似乎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还是遵从本能优先保护卫无忧。
他道:“皇长姐有喜欢的人,忧儿肯定是怕您乱点鸳鸯谱。你说对吧,忧儿?”
卫无忧讪讪从椅子上跳下来,坐直:“就是。老姨夫,您这样可不好。”
卫长公主心里的人是谁,除了跪地的栾大,几人都心知肚明。
幸而,霍去病今日在屋中躺着,没有碰上这种尴尬场面。
卫无忧见刘彻不置可否,又补充道:“而且,这个栾大方才演的戏法,并非什么神仙术,老姨夫,您给我点时间,我定然能给您还原个翻版出来!”
就在刚刚,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栾大这副棋子或许有问题。
若是在手中戴了铁质的装饰,而棋子表面又提前涂上磁石,只要把握好距离,便能利用磁铁同性相吸的原理,将棋子聚拢在一处。
卫无忧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因而才聪明的选择了退一步,只要用自己的方法论证出这是骗术便好了。
刘彻默默观察完萝卜丁的全程反应,心中已经确认了大半——
这小兔崽子极有可能早就知道真相了,所以才会这般关心玥儿,照顾着据儿,然后时不时故意气气他!
他挥手笑着应允了卫无忧的请求,心中不由想到一个人。
他记得,去病醉酒暴露之后,霍光当时是主动站出来解围的吧?
猪猪陛下可以确定,仲卿他们都没有将此事告知过霍光。正是因此,霍光全凭自己的冷静与头脑,当机立断背了锅,才叫刘彻选择培养他做近臣。
想要将这小狐狸的尾巴完全揪出来,还是得霍光啊。
皇帝陛下说风就是雨,叫两个小萝卜丁留在庄内玩儿,自己当即回了长安城,去了霍光的府邸。
年轻的郎中令有些意外:“陛下,您怎么来了,臣有失远迎。”
刘彻屏退众人,叹息一声:“子孟(霍光的字)啊,朕觉得忧儿好像已经知道此事了。”
说着,他拍拍霍光的肩膀:“想要求证此事,朕就只能靠你了,可千万不能叫这臭小子发现,朕已经察觉此事了。”
霍光:“……”
你们家族是要绕死谁?
第 203章203(二合一)
牛毛细雨淅淅飒飒, 不多时便成了豆大的雨点。
斜风骤起,吹得府门前的灯笼打着旋儿晃动。
霍光将伞撑开, 罩在刘彻头顶, 不动声色询问着:“陛下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刘彻与霍光相携,向府内走去,身侧只跟着四喜一人。
他背着手漫步:“先前, 朕只当这孩子天赋异禀, 于做事一道上颇有智计,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这就是上苍降下的祥瑞,赐下无忧与据儿,要叫我大汉延绵万世昌荣。”
“不过, 前几日, 朕忽然觉察到,除开无忧这些天赋之外, 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皇帝陛下顺着伞沿望出去, 雨水顺着弧形间续滴落,与府中的幽绿相映, 自带一份水墨诗意来。
刘彻侧目, 瞧见霍光整个人都立在伞外, 挑眉笑着:“别淋着了, 有些话,与朕同在一伞之下,才好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霍光垂着眼睑, 知道陛下这是在暗示他必须站在君王一侧。
年轻的郎中令没有应声, 选择将手中的打伞稍稍改了倾斜度,让自己也入了伞下。
雨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又密又沉;
伞外, 天地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白茫茫一片,只剩下脚下自主汇聚而成的小溪,以及不断泛起的涟漪。
刘彻如常从这小水塘上淌过:“仲卿和去病先后暴露时,朕与你们都忙着去遮掩,去想着怎么将此事表面上圆过去。可是,回过头来朕又觉得奇怪,这孩子接受的太快了,他不哭不闹,连大声质问都没有,就这么坦然接受了?”
霍光握着伞柄的手指指节分明,听到此处,禁不住攥紧了伞柄,发出轻微“嘎吱嘎吱”声。
他轻声接话问:“忧儿确实十分乖巧,旁人家的孩子还在嬉笑玩闹的年纪,他却整日在庄子上琢磨着什么是对大汉更好的。陛下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霍光的语气向来都是那种不偏不倚的冷静,叫人听着,便天然倾向于他是客观的。可今日不知怎么的,愣是叫刘彻感觉出一丝丝不满来。
皇帝陛下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这话不妙,有些尴尬地咳了声。
他解释道:“朕并非故意滋事的意思。”
“朕不过就是试探了几次,从而观察出一些蛛丝马迹,这孩子怕是早就察觉到真相,陪着咱们在这里演戏呢。”
霍光道:“即便退一万步,无忧确实已经得知了真相,陛下就一定要戳穿吗?您可曾想过,此事如今还能暂且维持着表面和乐。若是真戳破了,可就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了,连带着宫中的大殿下也会受到影响。”
刘彻脚步变缓:“朕……”
他定定望着雨雾,没有直接言明那点独自遮掩地极好的心思。
他是帝王,还是个在乎浮名虚誉的帝王。
就像是曾经随手插下的柳树枝,弃之野外未曾搭理过,可是有朝一日发现这柳枝竟长成了世间罕见的树仙,即便因为一些原因,他不能收回据为己有,却也想听听树仙对他的赞誉与感激。
最好,能私下里悄悄叫他一声“父皇”。
自视甚高的皇帝陛下想得很美。
那些对卫无忧偶尔生出的愧疚之心,都如雨后彩虹一般,罕见又极易消逝。
霍光默默配合着刘彻的步伐快慢,行至廊下,收了伞,背过身轻轻晃动两下。
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陛下的意图他隐隐已经察觉出来了。他本来就是在没有爱的生长环境中长大的,低声下气,看人颜色。并不希望无忧也因此走上类同的道路。
若是戳破了,哪怕只是私下悄悄与陛下一人,也同样意味着,这孩子就真的没有退路可寻了。
霍光想到此处,躬身揖手:“陛下,臣听兄长提起,说无忧的名字当初还是您与皇后一同定下的,说是要祝他一世无忧。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那一腔心意?”
长廊两侧是天然的雨帘。
雨声将外界一切与这君臣二人隔绝开,天地间,他们似乎便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霍光一双眸子清亮,斗胆抬起目光与刘彻对上,将心中那份保护小不点的坚持传达给皇帝陛下。
刘彻无言半晌,忽而如释重负的笑了:“罢了,有些事是朕想左了。朕方才什么都未曾与你提起。”
霍光:“臣着实什么都没听到。”
刘彻笑笑,伸手点他:“还别说,你这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出去顶了此事,倒是真能像模像样将流言蜚语压下去。不过凡事须得谨慎,往后你在臭小子面前可别漏了陷,他爱演,你就叫他演吧。”
霍光沉默了。
事实上,他跟忧儿之间才是最不需要演的,主要是为了演给陛下您。
君臣二人进了殿中,又说起旁的事情,相谈甚欢。
应和着屋外雨声风声,似乎从未为何事忧心过一般。
……
季夏之间,黄河水最易决堤泛滥。
大农令郑当时被刘彻派去河南郡亲自瞧了一趟,回到长安城,已经是月余之后。
治黄是大事儿,丝毫耽误不得。郑当时当即便入了未央宫,将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之事汇报给了刘彻。
末了,加上一句:“陛下,您看怎么着?”
刘彻恨不得一竹简敲他脑门上,给他开开瓢,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能不能思考。
郑当时好歹也是九卿之一,可这个大农令做的却是人云亦云,没什么自己的观点,向来是君上指哪他就往哪头倒。
刘彻也是图用着顺手,才调他做了大农令。
这几年,靠着卫无忧的诸多小发明,郑当时兢兢业业实行,竟也做了不少事儿。
可是这回黄河泛滥,刘彻把他独自派出去,这人就歇菜了。
他虽然摸得清治黄的门路,却不懂黄河口上的官场才是真的贪腐之地,得在这帮地头蛇不成文的规矩里找到漏洞,追回府库银钱、赈灾粮、治黄的用材等之后,才有真正去“治黄”的机会。
刘彻头疼,挥挥手道:“你先回去,将查到的一一写成奏章递上来,朕另寻他人。”
郑当时有些羞愧,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拱手退下去。
要治河,先治人。
刘彻琢磨了几日,瞅准了霍光。
别的不清楚,这小子弄人确实有一手,连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承认。
……
秋老虎的威力并不比夏热要少。
正巧逢上休沐,猪猪陛下打听到了卫无忧和霍光都在庄子上,说是忙着收麦子。
自打上回试探完卫无忧,与霍光密谈之后,刘彻就再没见过无忧了。
他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暂时减少了与这小子见面的频率,想着忙起朝政来,心也就静下来了。
这回正好是个机会,刘彻决定去瞧瞧。
刘小据听说是秋收,一脸跃跃欲试,拿渴望的眼神示意他父皇。
刘彻自己也没收过麦子,索性答应了,皇家父子轻装上阵,换了身利落的短衫,便出发去了京郊。
庄内,气氛热闹极了。
从夏收到秋收,在小农经济下,自然就是百姓们最欢喜和盼望的事情了。
操劳了半年的成果终于在这一时段得到检验,若有比去年更为富余的屯粮,能叫农家们欢欣许多日子。
刘彻的玉辂停在庄外,父子下了车,径直往西边田埂间寻去。
果不其然,卫无忧正挽了袖子,在树下教着庄户们使用一种新型收麦子的工具。
这东西长相很奇怪,它用一个长长的右木把手,链接起一个大竹编筐,另外的左把手则用细绳连结在长刃片刀的竹筐侧。
这两个木把手,卫无忧称之为“钐子”;
而整个工具,则被后世的关中、山西等地农民称为“钐镰”。
这是一种使用了上千年的割麦工具,比起镰刀效率高出不少,直到后世,在许多现代农业割麦机无法工作的地方,还有农民使用着这种农具。
卫小四觉得它制作简单,上手虽然有些慢,但只要学会了,便能体会到大片大片收麦子的快乐。
小萝卜丁耐心演示讲解着:“你们看,使用时,只需要将这个钐子放在身体右侧,右手握纯把手的一边,左手拉绳那一侧,用力向左一抡……”
萝卜丁劲儿太小,压根没能挥舞起这个相对于他来说的庞然大物。
众人善意笑着:“小公子,我们能听明白,您不用费劲,伤着手了可咋整。”
卫小四不好意思笑着:“那大家就意会一下,反正这个东西一抡,靠着惯性那股力,就能让钐子呈弧线将一片麦子割下,然后都给倒在竹筐里。这时候,咱们把钐子反方向往身体左侧抡,抡到空地上停住,割下的麦子倾倒在地上,再割下一轮。”
他讲的很细致,农户们完全都能听的懂,一个个领了新发下来的钐镰,便开始慢慢试探着在田间做活起来。
初时,他们还觉得有些难。可是农户们力气大,耐力又足,常年泡在田埂上,叫他们对农具的适应性都变得很强。
没一会儿,许多农户就摸到了窍门,兴高采烈互相分享着,加快了速度。
刘彻默默围观了一会儿,见霍光与南风发现了他,还特意比了个手势,叫他们噤声不要打扰。
卫小四自然是最后一个察觉到的。
小萝卜丁伸着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还没转身,就被刘彻摸着脑袋顶吓了一跳。
卫无忧气鼓鼓的:“老姨夫,您不能这么吓小孩儿的,我要是被吓的不长个子了,您还能匀我一半不成?”
刘彻笑:“朕的个头匀你一半,你怕是要戳破大天去了。”
霍光在一旁淡淡瞧着,这一大一小对话明明都很正常,却叫他禁不住替无忧有些难受。
人做帝王做久了,果真就会容易不在意他人感受么?
这一次,他是劝住了,可等到帝王眼中都是自己想要的疆域,想要的利益时,他是否还能有资格再劝?
霍光仰头看向刺眼的天光,忍不住闭了闭目。
或迟或早,忧儿总是要主动做出抉择,才是于他最好的。
郎中令的情绪遮掩的极好,因而田间的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到。
刘彻又与小萝卜丁开了几句玩笑,在两个孩子的怂恿下,挽起袖子也操起一只钐镰,有样学样地绞起麦子来。
皇帝陛下的动作很笨拙,思绪迟缓,看得出来从来不干农活儿,甚至都不了解麦子的结构。
于是,头一次,刘彻抡得太大力脱了手,将整个钐镰丢了出去;
第二次,他又抡得太慢,力气不足以割下小麦,舞了个寂寞;
刘彻不信邪,自己慢悠悠学习研究了小半晌,划破了袴腿之后,总算是割下了第一茬麦子。
猪猪陛下大喜:“朕好像感受到了,农户们丰收的喜悦之情。”
卫无忧面无表情:“不,你没有。”
刘小据接茬:“父皇,这麦子又不是您种的,也不是您在伏天里照看养大,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同样的喜悦呢?”
刘彻:“…………”
他莫名觉得自己被儿子内涵了一波。
猪猪陛下一个分神,手上的钐镰没收住力,在袴上一抡而过,而后“刺啦——”一声,袴断了。
开裆的袴整节掉落下来,还是黄灿灿的,跟麦地的适配性很高。
田间半晌无人说话。
前一刻还兴致高涨做农活的庄户们,此刻都瞪大了眼,看一眼地上的袴,而后火速埋头于田间,眼里除了麦子再无其他。
卫小四眨眼,低声问刘小据:“你说,老姨夫屁屁凉吗?”
刘小据摇摇脑袋,更小声回答:“应该不凉吧,今天挺热的。”
“哦,那就光着吧,没事。”
皇帝陛下听得咬牙切齿,一手一个打算去拧小家伙们的耳朵,却被卫小忧机智躲开了。
卫无忧小朋友委屈巴巴:“老姨夫,您怎么还偷听小孩儿说悄悄话呢,没羞~”
刘彻一脸黑线:“知道什么叫悄悄话吗?当着朕的面,还叫朕听得清清楚楚,这叫悄悄话?!”
卫小四深刻检讨:“知道了,下回我们背着您说。”
刘小据:“对,我们这就走远远的说。”
猪猪陛下说不过两个小兔崽子,又觉得堂堂皇帝,不穿袴属实不像话,这陇上一阵风,都能叫人把他给看光了。
他轻咳一声道:“行了,朕有要事问你们,先回殿中去。”
皇帝陛下说完,拂袖扭头率先离去,走路的姿势不再似往常威仪十足,反而扭扭捏捏的,像是被人踢了蛋。
两小只坠在后头,若不是霍光眼神提醒,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
殿内,换完袴的刘彻神清气爽。
南风派人上了茶和糕点,便领着仆从们退下了。
殿内,除了卫无忧四人,还多了个屋里拄着拐出来的霍去病。
皇帝陛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才开口道:“郑当时从河南郡回来之事,霍光,想都已经知道了吧。”
霍光对此事早有耳闻。
大农令执行力不错,但是涉及到治黄背后的官场整顿,怕是差了些,此事,交给张汤张廷尉都好过郑当时。
霍光原原本本将自己的看法讲给刘彻,见皇帝陛下只轻轻点头,却不应声,便知道这是有别的安排了。
“陛下是希望微臣前去一趟河南?”
刘彻笑了:“朕就知道没有看错人。知人善用,治人在谋,你虽然年纪小,却比朝中内外许多老人都强上许多。此番你过去,又有东闾氏母族相帮,此时定能查明。”
霍光垂眸:“臣不懂治黄之道。”
“朕会派两个懂的跟着你。”刘彻想了想,眼尾余光瞟向卫无忧,“不过,按照郑当时的描述,此番河南郡决堤势猛,与以往大相径庭,怕是他们的作用也有限。你们……可有什么好的治黄法子?”
众人都没吭声,但是视线却慢慢转移到了一处。
卫无忧沾了一嘴的糕点,莫名其妙:“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霍去病不介意这时候主动开口当恶人,全当逗逗儿子,反正陛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嘛。
小霍将忧儿鼻尖上的糕点皮摘下来,塞进他嘴里:“之前你跟我住的时候,不是还念叨什么治黄治沙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啊?”
卫小忧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噢!想起来了。”
他那会儿是在研究木质的风动发电机。
可惜这玩意儿对环境要求十分苛刻,就算费心费力搞出来了,以当前的条件,能满足风力的地方几乎都集中在西北部。
在这之上,由于风速是不断变化的,发电机发出的电压必然会忽高忽低不稳定,而使用机械方法调整转速又会加大成本。
小萝卜丁由此得出结论:风力发电不实用。
至少,在当下的大汉以他的水平没法用。
风力发电不行,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水力发电。
三峡大坝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于是,卫无忧小朋友便苦心钻研了好一阵西汉的黄河流域。
他叹口气,跟众人将自己了解到的小知识分享出来:“黄河呢,自古多次改道,素有‘地上悬河’之称。”
西汉时期,黄河水泥沙含量大的问题逐渐凸显出来,古河道宽阔,水流缓慢,都造成了泥沙无法被冲走滞留在中游平原地区,最后导致泄洪不利的水涝灾害。
刘彻心急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晓,朕想知道的是治黄的策略。”
策略?能有什么策略。
无非就是上游尤其是黄土高原多种树,坡耕地退耕还林,支持放牧;上中游修建水库,
修筑梯田,打坝淤地等。
这些说来简单,但做起来着实难。
毕竟西汉盛行屯田,豪奢无计划地围垦滩地,都为防沙固堤造成了很大程度的障碍。
难道他现在要开口建议刘彻别搞屯田了,把地一股脑儿全收回来?
卫无忧不敢再冒险,想了想道:“我知道治河三策,但是不是我想到的,是一位……”
刘彻抢答:“朕懂得,一位路过的隐士高人。说吧!”
卫小四:“……”
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
这治河三策是西汉末年,哀帝执政时,由贾让应诏上书提出来的。
卫无忧小朋友毫无感情传达贾让的意思:“这三策分为上中下三策,上策主张不与水争地,人工改道,通过漳水入海,避高趋下。中策则是在东西两面开渠引水,灌溉农田,加筑新大坝。至于下策,便是保守旧堤,时时修补,劳心费力无用功了。”
他将三种选择都摆在刘彻面前,叫他自己选。
皇帝陛下拢着眉头琢磨好一阵,问:“上策的漳水入海,便是将黎阳以西都给决了?”
卫无忧点头:“上策花费最大,但是有惠泽千百年的可能性。不过,它需要迁走部分百姓,有毁坏城郭、田庐、冢墓的可能性,还会在当下获得百姓的抱怨。”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不愿意,又问:“那中策呢?”
“中策还是让黄河从浚县遮害亭向北,但是呢,我们不依靠黄河东面的旧堤,而是向北另筑新堤坝三百里。”
这样一来,就使黄河从太行山与新筑堤之间穿入漳水,极大地减少了损失。
萝卜丁又取来两只食箸比划着:“然后,我们在东西两面分别修建数个水门,涝了,就开西面水门分洪;旱了则开东面水门灌溉。这样一来,受益的不只是治黄一方面,还合理地利用了黄河水放淤、种稻、通航、改碱等等,变害为利了。”
有了上策的劳民伤财还画大饼,猪猪陛下再听中策,就觉得顺耳多了。
那下策一听就不靠谱,毕竟这么些年,每次黄河一泛滥,刘彻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加固堤坝”四个字,早就已经厌烦了。
皇帝陛下当机立断,定下了这个治黄的法子。
……
秋汛到来之前,霍光便整装去了河南郡。
卫无忧小朋友自然被送去了侯府上暂住。阳信激动得不行,提前就备上了许多儿子爱吃的菜,生怕把人饿着。
卫小四回家一瞧,嘿,怎么猪猪陛下也在呢。
萝卜丁懒得过问,打个招呼之后,便乖巧入座啃鸡翅,听着卫青与刘彻闲谈。
刘彻饮尽杯中酒,冷笑一声:“此次,与霍光同去几人中,负责承办黄河决口运输的全都是郑当时以往保举之人。谁能想到这帮人竟然能弄得亏欠!”
卫青震惊:“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淮阳郡太守司马安都上书检举了,郑当时这回没得跑。”刘彻右手叩击桌面,缓缓道,“朕打算只将他卸任削职,贬为平民。旁的就不追究到他了。”
“陛下圣明!”
卫无忧吃吃喝喝,听刘彻提起要让颜异顶了郑当时的位置做这个大农令,不免有些同情老郑来。
朝中人人皆知,郑当时唯皇帝陛下马首是瞻。这些保举的人里头,还不知道有几个是刘彻的意思呢。
这回可好,觉得老郑老了不中用,就随便寻个理由踹到一边了。
虽然知道当皇帝的思考的角度不一样,卫无忧依然觉得很不舒服。
尤其是光光阿父临走之前,欲言又止的叮嘱他万事用“忍”,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小家伙狠狠嚼一口胡瓜,总觉得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
他细细捋了一遍,将怀疑点锁定在了李少翁和栾大师兄弟俩出现的时间点。在那之前,霍去病动手术的时候,刘彻姑且还算正常。
难道是他暴露了什么……
卫小四不敢深想,眼神不由自主瞄向刘彻,很快又移开。
刘彻注意到了无忧的坐卧不宁,讶然自笑之后,忽然发问:“无忧啊,要是朕与你阿父同时掉进水中,你先救谁?”
卫小四一脸费解,慢吞吞答:“您是说……哪位阿父?”
刘彻咬牙:“都行,一起落水了。”
“……要不,你们先打一架?”
第 208章208(二合一)
刘彻听过这答复, 满头黑线。
打什么打,他顶多就跟霍光打个热闹, 那仲卿和去病一出手, 能直接叫他查无此人。
皇帝陛下再没了以这件事逗弄的兴致。
打霍光离开长安后,刘彻身边便没有了知道他心思并进行劝谏之人,每每瞧见小萝卜丁, 或是听闻他又作出什么新鲜的小玩意, 总会按不住那个想法。
就连刘彻自己也说不准,派霍光出长安,到底是纯粹为了解决国事,还是夹杂上了他自己的私心。
此后几日,长安城中也下起了连绵秋雨。
卫无忧一如既往在书肆、侯府和庄子之间来回跑动, 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还觉得没有光光阿父管着真新鲜。
秋雨不似夏日的白雨,砸下来气势磅礴, 来得快走得也快。
它黏腻且悠长, 街角里新冒出的青苔,树干上“滴答”坠落的雨点, 乃至武将们出门懒得撑伞洇湿的肩头, 都是秋日连阴雨带给长安的新气象。
雨最密的那日, 丞相府传来消息, 说公孙弘走了。
霍去病甩甩肩头细雨,从廊下一路拄着拐瘸腿进来。
他身体底子好,不过两月有余, 骨头便长得差不多了, 实在在庄子上憋不住,便跟小无忧讨价还价, 才被允许拄着拐去朝堂。
小霍一进殿内便唏嘘不已:“这事儿今日朝会都在议论,举朝上下震动。这公孙丞相走的太过突然,叫那帮文臣没有一点准备,怕是朝中的大小政务交接要乱上一阵子。”
小萝卜丁正跟他阿母坐在一处饮茶,骤然听到消息也是一脸懵懵然。
阳信长公主问:“这般突然?”
卫青也从后头进来,瞧了一眼无忧,见他表情没有被吓到的意思,这才接话道:“世事无常,前一日人还好好的,与我在出宫路上聊了几句。”
他净手入座,饮了口热茶:“听丞相夫人说,丞相是半夜里睡着走的,没受一点痛苦,这倒是件好事。”
霍去病大咧咧歪坐一侧:“七十八岁高龄,也够本了。我能活个二十八就知足。”
卫青与阳信闻言,皆是无奈,“呸呸呸”地瞪了霍去病一眼,直嚷着他拍拍木头。
小霍嘻嘻笑着,倒也不反驳,按着舅父舅母的指示照做。
卫无忧小朋友也被霍去病这张嘴气得不行,选了一只个头大的枣子,塞进小霍口中,叫他没法再说话。
卫青对自己这个外甥也是没辙,和阳信互视一眼,摇了摇头。
阳信长公主毕竟是老刘家的人,有些挂心朝局安定,问了一句:“那丞相之位,可有暂代者?”
不等卫青回话,霍去病便随意道:“有,陛下今晨朝会,定了御史大夫李蔡为新任丞相,廷尉张汤改任御史大夫。”
说到此处,小霍偏头看向卫无忧,笑着侃道:“陛下这决断不像是丞相走后才想到的。”
单看朝会上那副哀恸之后,立刻便能镇定排布调任的帝王之姿,只怕,早就做好了公孙弘下台选谁接替的心思。
位置不同,想法不同。
刘彻所在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同样也拥有着别处没有的危险。他将一切都提前算着,记着,就像是棋士手谈,将每一颗棋子都用到淋漓尽致。
在座几人身在高位,倒是都能理解这份不易与无奈。
只不过,若换作他们,恐怕不愿做这棋士。
……
公孙弘的丧礼大办,算是皇帝陛下最后送给他的风光。
西汉的丧葬礼仪大体继承了春秋战国到前秦的规制,过程无甚变化,只是更为隆重,讲求排场。
老丞相的整个丧礼包括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被汉人称为“葬前之礼”。
人初死,便进行沐浴,刘彻这头也从宫中亲赐饭含珠玉,这是对于颇有建树的高官大爵才有的待遇。
沐浴含珠之后,又以纩绵缠身,锦衣做附身之物,称之为“小敛”;入棺木之内谓之“大敛”。
公孙家当日发丧之后,亲属在外出游、出嫁者均赶回了府中奔丧。
之后,便是祭典等待吊唁者前来了。
卫青自然是要去的,霍去病竟也收到了邀请。
小霍当年在鸿都门学暴打公孙南一的事儿,长安城上下可都没忘记。
这回是个示好的机会,卫青连忙叮嘱外甥:“你就给我记着,好好拄拐,柔弱行事,死者为大,旁的什么多余事都不许做!”
霍去病懒懒应声:“是,是,大将军。”
卫无忧和他三位哥哥眼巴巴候在一边,等着卫青提起他们。
卫大将军无奈扶额:“这是去吊唁,虽说公孙老丞相这是喜丧,你们四个若都去了,阿父还真有些怕惹事出了岔子。便留在家中吧。”
卫小四本来也没想去,就是被大兄他们拉过来凑数的。
闻言干脆地扭着屁股离开了。
祭奠仪式对他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不就是飨以酒肉,娱以萧乐嘛,最多为了给公孙弘面子,皇帝和皇后亲自前来临吊,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两人,没什么好稀奇的。
相比之下,还是他偷偷搞了两年多的大计划更有趣一些。
小萝卜丁回到院中,关起门来,又喊上刺儿一道整理今年的小麦育种记录。
卫无忧专心于手头的小本本,叮嘱刺儿:“昨日已经把出苗后单穗的生产习性、叶型、抗寒、分蘖能力强弱给按照等级整理好了。”
“今日,咱们一个人整理灌浆期抽穗早晚、穗形、叶形和株型、整齐度和抗病性,另一个整理成熟阶段的株高、落黄性、抗病性、抗旱性、丰产性和穗部形状。记得还是按照等级高低排序。”
刺儿闻言应了一声,屋中便只剩下翻阅纸册和案卷的声响了。
这些东西,是两年前建立庄子之后,卫无忧便暗地里和刺儿去做的。
南风虽然派人每年保留好小公子要的这些单穗,次年再分别单独种下,却从不清楚个体的数据,自然也就猜不到卫无忧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麦良种的培育事关国本,是最能直观地改善大汉生产水平的举措,卫无忧在不确定此事能不能成的情况下,自然不想被太多人知晓。
越多人知道,就意味着能被干扰的因素越多。
便是刘彻本人的全力支持,对他来说,有时候也是一份拖累。
刺儿整理的是今年成熟期的小麦单穗数据,昏头昏脑一下午,等到横向对比了某一株的各项数值之后,猛地瞪大了眼,跌跌撞撞奔向卫无忧。
院内的门紧闭着,这主仆二人还嫌不够,将大殿殿门也关上了。
刺儿递上纸页,小声又抑制不住激动:“小公子,您快看这个三二六号,这、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那种……原原种?”
卫无忧笑了:“可以呀,刺儿,有长进!”
在后世的小麦原种繁育技术中,将小麦种子分为三类。
第一种叫做“原原种”,便是育种家们育成新品种的最初那一批新种子;
第二种称为“原种”,是由最初的种子繁育出来的;
而第三种便是原种繁育出的“良种”,良种的产量、抗病性等自然不能和头两者相提并论,但是广泛培育之后,比当前大汉种植的小麦品种自然是要强出不少,种子也相对更便宜一些。
卫无忧看过刺儿递来的纸册之后,调侃的笑容逐渐凝固在小脸上,随即爆发出惊喜。
因为对比之后,便能发现,不论是出苗后的数据,还是灌浆期和成熟期的抗病性、产量乃至倒株状况,这“三二三号”单穗的各项都远远超越了旁的单穗。
要知道,这些单穗已经是前年表现最优异的一批麦子,留种筛选下来的。能远远将其他优良的单穗甩在身后,没准,真叫他找到了可以广泛培育的小麦原种。
小萝卜丁起身:“今年试验田里头的麦子收了之后,放在何处?”
刺儿掩饰不住声音中的兴奋:“都按照您说的,各自单独标上标签,保存在实验室的一号仓库了。”
“走,去庄子上。”
……
卫无忧心急火燎跑去京郊,趁着休沐便直接宿在了庄子上。
他这回来,不只是为了小麦原种的查验和记录,还有双季稻。
先前他便已经察觉,西汉时期秦岭内的生态不似北方,更像是个小南方。这里地处南北分界线上,仅刘彻圈起来的这片地界,不仅能种麦,也能种稻。
于是,水田区就被他搞上了双季稻。
如今已经过了早稻的季节,但是正逢上晚稻收取的时间,萝卜丁便打算顺道一起,看看能不能收获双份惊喜。
毕竟光光阿父出差了,没人制得住他,可不得趁机多留出时间,做点该做的事情。
越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好像越舍不得这群人了。
这里成了他的家,是最能触及他内心深处柔软的地方。这些人不再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而是他的亲人,是他在大汉生活下去的同行者。
长安城万家灯火,而今也有数盏与他有关。
这种感觉,是卫无忧的性格无论如何都割舍不开的。
想到霍去病那句“活到二十八就知足”,小家伙不免有些心酸。
去病阿父这话说得随意又潦草,其实却并非单纯不经事的少年了。他是血战沙场后,一路拼杀出来的冠军侯,骠骑将军于他既是荣耀,也像是催命符。
恐怕,小霍对此心知肚明,才会如此调侃自己。
卫无忧攥了攥拳头,转而更有精气神地投入到育种技术研究当中去。
便是不为旁人,只为了与越发难缠的刘彻对峙时能有些底气,他也该抓紧时机了。
……
出殡之后,公孙弘的服丧期长达三年之久。
从高祖到文帝时期,整个大汉初年还沿用着“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便可除服的丧制;
而到了武帝时期,已然不似汉初,公孙弘自己都给他继母服丧了三年。
尤其开设太学,尊崇儒学之后,汉律便朝着“不为亲行三年丧是为不孝,不可选举”的岔道上撒丫子狂奔而去。
公孙家的子弟作为长安上层贵胄,自然更要引以为戒做好表率,得到了这份“闲人”待遇。
公孙弘有一子名叫公孙度。
当年公孙弘因丞相之位封为平津侯,为大汉开创了“以丞相褒侯”的先例。而今人死灯灭,刘彻做事倒也没有太绝,将这平津侯的位子叫公孙度承袭了。
公孙弘家中上下与公孙贺他们不同源。公孙贺是北地义渠人(甘肃),而公孙弘却是齐地菑川人(山东),两人一文一武,一东一西,平日也不怎么来往。
这就导致了公孙弘一走,公孙家整个便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局面。
刘彻估摸着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又觉得公孙弘在任未曾犯过大错,便是他建立内外朝制度,这位丞相也未曾闹过什么幺蛾子,这才对公孙度如此宽厚。
皇帝陛下甚至还许诺:“公孙度三年孝期一满,便去下面郡里先做个太守,等做出点实绩,再升任回长安。”
这事儿被霍去病随口当个闲谈在饭桌上讲出来,叫卫无忧忍不住呛了一口。
据他所知,刘彻确实没食言,叫公孙度去做了山阳郡太守,然后十多年之后,他还是个山阳郡太守。
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
皇帝召巨野县令史成的时候,公孙度这小子不知怎么想的挽留了史成,然后惹得刘彻不高兴了,给他论罪,判了几年劳动改造。
卫无忧摇摇头,心中警醒自己——
刘小猪的心思变幻莫测,今天对他有兴趣,明天说不定就看他不顺眼想打板子呢?千万不要被他一时兴起的漂亮承诺给骗到了。
霍去病看着小无忧咳了一阵,还皱着眉连连摇头,忍不住上前给他拍拍背:“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外头挨欺负了?告诉阿父,阿父帮你打上门去!”
卫无忧闻言,顿时呛得更厉害了。
卫青斥责外甥:“说什么胡话,堂堂骠骑将军,整日在长安城欺负小孩儿,闹得鸡飞狗跳,你不害臊,忧儿还嫌害臊呢!”
霍去病撇嘴,小声嘀咕:“忧儿才不会害臊呢,他肯定在旁边帮着我出馊主意。”
卫无忧瞟他一眼,淡然:“去病阿父别乱说,我是乖小孩。再说了,我在长安人缘可好了,谁会欺负我?”
霍去病:“……你就知道欺负你阿父我。”
这一大一小一边斗嘴,一边还能如常进食,叫卫大将军看得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轻轻叹息之后问霍去病:“你的脚恢复的如何了?”
小霍:“已经大好了,舅父。我是可以回军营了吗?这些日子不被您练,我这身子板都僵硬不少,您还是叫我回去吧。”
卫无忧奇怪地瞧了一眼霍去病,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点受虐倾向。
卫青斟酌一番,看向卫无忧求证:“忧儿,庄上的疾医怎么说?”
“骨头确实长好了,可以骑射练兵,但是要注意时间不要太久,最好一点一点逐次增加。”卫小四歪着脑带想了想,“阿父,您这么问,是不是军中又有什么状况?”
卫青眉梢微耸,觉得儿子实在是聪慧敏锐,又想夸他,又不能直接吐露军情,只得憋着脸不吭声。
卫无忧顿时就明白了。
毕竟此番两位阿父归来,大军并未回朝。甚至原本李敢、赵破奴他们在河西之战该有的论功行赏,也被刘彻推后了。
那时候,卫无忧便猜测,皇帝陛下这是打算接着搞大动作了。
之前,霍去病速攻拿下休屠王、浑邪王之后,便与卫青带兵帮着军须靡拿下大乌孙。
这件事算是一石二鸟,即拉着乌孙站在了统一战线,又给匈奴放个烟雾弹,好迷惑他们放松警惕。
卫小四想到这里,换了个方式问问题:“阿父,今年的元日,我们还会跟去年一般一起过吗?”
卫青笑得无奈:“你这小滑头。”
分明问的就是出兵时间,可偏偏又用着这般说辞,不算逾矩。
卫大将军爱怜道:“放心吧,没这般匆忙,今年的元日还是在家中一起过。到时候,阿光也该回京了。”
卫无忧点点头,暗道一声幸好。
他有些担心,三位阿父若是都不在长安,刘彻看他孤身一人想要随意拿捏可怎么办?
霍去病问的就很直接了:“舅父,要出征?”
卫青不能跟无忧透露军情,但是却可以与外甥说,至于旁边有没有个小萝卜丁在偷听,他最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
卫青:“按照上回河西大胜之后,陛下密信中的意思,过完这个年,我们便动身出发前往朔方城与大军会合,之后,由你我二人兵分两路,远赴漠北捣剿合围单于。”
具体的战略,卫青是在等着霍去病伤势痊愈之后,再与众将军商议确定。
霍去病提起打仗,眼中一亮,瞬间连那副装模作样的拐也不要了。
“单于此番退居漠北,不就是想着以逸待劳,等我们过去了再一举歼灭嘛。巧了,我也抱着这番心思呢。”
小霍摩挲着双手,兴奋道:“什么狼居胥山,姑衍瀚海,此行便要一个接一个打下来,给闪光做饮水用!”
卫无忧看着霍去病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样子,忍不住咋舌摇摇小脑袋,思考着要不要派一支医疗队跟着他们一道去漠北。
那地方可是外蒙古,戈壁连着荒漠的,吃不好睡不好很容易生病。
他实在不放心霍去病。
卫青瞧见外甥这幅样子也头疼,连忙给他降降温。
“陛下说了,打下来还得守得下来,五年前我出战匈奴便收复了河南地,可是朔方、五原郡如今发展好了吗?
“说到底,陛下还是需要一个坐镇边关之人。”
卫青自己是有些这想法的,但他暂且没说出来。他对自己的本事心知肚明,即便他与陛下都愿意,但治理一方水土不是打仗,他怕是没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卫无忧听他卫青阿父说起这个,倒是有些诧异。
一向主张“以战养战,无限扩张”的刘彻,如今竟然也讲究起来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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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秋日艳阳天。
休沐日里,卫小四约了两位阿父,喊上刘彻和刘小据,一道去庄子上宴饮,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分享。
皇帝陛下被小萝卜丁神神秘秘的行事吊起了胃口,早早便带着刘据从隔壁上林苑赶来。
卫无忧还没起,倒是叫他们撞上了卫青。
刘彻瞧见卫青,想起一桩事,便打发刘据去庄子里转转,自己则带着卫青一道入了殿中。
南风备好茶果,便极有颜色地带上门退出去了。
皇帝陛下开门见山:“昨日,朝中又有几位老臣前来请立储君了,被朕给驳了回去。”
卫青听到是这种话题,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几欲张口,都选择了闭嘴。
刘彻见状笑了:“行了,朕就知道你是这副德性,什么‘你是外戚须得回避’,根本没想叫你发表见解。朕只是……怕你与去病误解了朕的意思,想提前解释几句。”
卫青惶恐:“君上,臣与去病,绝不会因为储君之事便与陛下离心。”
刘彻摆摆手:“朕知晓。不过,有些想法憋在朕心中久了,也想寻个人吐露一番。仲卿,你是朕最为信任的人,也只有你,才能懂得朕的良苦用心啊。”
卫青垂着眸子,不知怎么的,莫名想到了忧儿那张无辜的小脸,便没有吭声,静待下文。
刘彻叹息一声:“朕这么三番五次拒绝立储,也是考虑到无忧才会如此。”
“朕是皇帝,在立储之事上便有义务为大汉寻找最好的继承人,否则,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他们兄弟二人都是聪慧的好孩子,若是再多些时日观察,朕便能寻到最适合皇位继承的人选。”
“到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一人立为储君后,另一人便封为诸侯王,兄弟同守大汉基业,岂不美哉。”
卫青再说些什么,门外的两小只都没有听到,或许是这消息太过惊人,叫他们完全无法再接收新的讯息。
大脑宕机好半晌之后,卫无忧率先醒神,拉着刘据蹑手蹑脚跑下殿前的台阶,喘着粗气问刘小据:“据儿,你信我吗?”
刘小据同时也问道:“忧儿,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啊……是不是,早就知道啦!”
两个小家伙互相眨巴眨巴眼,都反应过来了。
卫无忧不好意思挠挠头,实在不想刘据误会:“这个以后再说。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想法,还作数吗?”
卫无忧指的是那个“想要更多的百姓吃饱饭穿暖衣”的微不足道的梦想。
刘小据在他面前总是很坦荡,似乎依然是那个小小君子:“是。如果与忧儿公平竞争,我们兄弟不论谁上,吾都一样欢喜。”
卫无忧摇摇头,一脸郑重:“若我说,那位置不是我想要的,你信吗?”
刘据眼中一闪而过迷茫,但看无忧神色坦荡,对那位子似乎还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意思,便也点头道:“吾相信,忧儿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好了。父皇那里,若你不愿,吾无论如何也要替你拦住。”
卫小四闻言扯着嘴角笑了,又摇头叮嘱:“听我的,你不要掺和进来,他虽是你的父皇,可他更是大汉天子。”
刘据张口,没能为刘彻说点什么。
在把无忧抛弃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
他们是双生子,所以他更懂得,能留在皇宫中做不被抛弃的那一个,只是因为他运气好。
卫无忧见刘据垂下头有些丧气,还笑着摸摸他的头:“我都不难过,你伤心什么呀?”
刘小据觉得自己可丢人了,竟然反过来对着最受伤的弟弟撒娇。
他将头垂得更低:“我……心疼你。”
卫无忧弯唇:“有你们心疼,这就足够了。”
“据儿,我不会因为我不在意的人和事而难过。”他反身一步步重新拾级而上,“同理,也不会因为他方才在屋中那样说,我就会变得开心。昨日,他可以因为皇位将我抛下,今日,又能因为几桩功劳试图将我捡回。这样的不叫亲情,而是利益权衡。”
君王行事权衡利弊,也算天经地义。
只不过,就不要想空手套走他这双季稻和小麦原种了,过往种种给予给刘彻的利,今日他都要一分不少的讨回来。
他不是还想要封王侯吗?
前有公孙弘“以丞相褒侯”,今日便能有他卫无忧“因功绩封王”。
他从来,无需施舍。
第 209章209(二合一)
殿门敞开, 光焰斜照而来。
刘彻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眼,以手抵挡着适应片刻, 终于看清逆光中站着的小身板。
卫无忧站在门外, 双手还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表情异常严肃。
皇帝陛下心中一紧,瞄向卫青, 拿眼神问他“这臭小子是什么时候到门口的”。
卫大将军可比他还紧张, 攥紧了拳头,稳定身形笑问:“忧儿,你可算来了,陛下与阿父都等了许久,你这个宴饮的主人是又睡迷糊了?”
卫无忧定定望着他爹, 轻叹一口气, 迈过门槛进了殿内,反手将殿门重新阖上。
卫青打眼一瞥。瞧见小殿下候在殿外阶下:“这……怎么不请殿下进来啊?”
卫无忧向帝王行过拜礼, 这才起身笑答:“殿下若是也进来了, 有些话怕是不好再谈了吧?”
此言一出,刘彻背过身去, 微微闭上了双目。
他是想揪出无忧的小狐狸尾巴, 但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 刘彻心中有些不妙。
卫青今日实在心力交瘁。先是君上为难他在前, 又有忧儿撞破秘密在后,大将军一边对陛下的想法颇有微词,一边还得捏着鼻子帮他遮掩。
他是做阿父的, 不想看到无忧为此事伤心。
卫青讪笑:“忧儿啊, 这个事情你要听阿父解释……”
卫无忧摇摇头,上前握了握卫青粗糙的掌心:“阿父, 无需解释,您不欠我的。”
卫青还想说些什么,被刘彻挥挥手拦下了。
皇帝陛下睁开双眸,依然负手背对着两人:“无忧啊,你是何时站在外头的。”
卫无忧淡然回话:“从陛下说‘拒绝立储’的时候。”
那便是听了个全貌了。
刘彻斟酌半晌,有些认命地叹息一声,回过身子笑着看向卫青:“既然都明打明的对上了,朕便没有再装下去的理由。仲卿啊,你先退出去在外守候吧,余下的事情,朕与忧儿,亲自商谈。”
卫大将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并非是为了自己委屈。无忧从小被他抱回家中,多数时候都是阳信长公主在照看抚育,他这个阿父常年征战在外,能陪儿子的时间有限,因而,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委屈。
他只是替忧儿难过。
今日,陛下这一番言论更多的是站在天子立场考量的,而不是一个父亲。
卫青不知道若是忧儿反应过来后,是不是会感到难过;即便没有为此伤心,陛下给出的两种选择里,没有一条是当年承诺过的“无忧之路”啊。
卫青望了一眼儿子,直到看到卫无忧对他粲然一笑,并伸手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安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被掩上。
刘彻招呼卫无忧坐在自己面前,亲自推了一杯花茶给他:“嗯,这回总算是不跟朕演那些个虚的了?”
卫小四凭借一己之力,爬上高椅上坐好,而后毫无畏惧地迎上刘彻的视线:“陛下,难道不是您喜欢,大家伙儿才一起在陪着您演吗?”
刘彻惯性地耸了耸右侧眉毛。
他敏锐地察觉到,卫无忧小朋友对他的称呼变了,不再是稍显亲昵调皮的“老姨夫”,而变成了中规中矩的“陛下”。
刘彻有些不痛快;
卫小四双手撑着脸趴在桌上,瞧出他不痛快,开始舒坦起来。
皇帝陛下轻咳一声,语气淡了几分:“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件事的?”
“要说觉得不对劲儿,那还挺早了,我都有些记不起来。”卫小四从盘里捞出个橘子,“不过,我确定这件事有异,还得多亏陛下给我换阿父呢。”
卫无忧剥了个橘子,从刘彻眼前划过,等他伸手来接时,小不点便全放进了自己口中。
刘彻伸出的手在空中凝滞半晌,尴尬地攥成拳头放下了。
他对孩子的耐心不多,只是想到这么些年亏待无忧,又刚刚被这孩子揭穿,这才忍耐下来。
刘彻还挺会想,觉得这不过就是忧儿耍小性子罢了,忍忍便揭过去了。
卫无忧吃完一瓣儿橘子,笑着将剩下的橘子塞到刘彻手中:“陛下也尝尝这橘子。”
刘彻挑眉,笑着打量了卫无忧一眼,把橘子接下来后全塞进嘴里。
寂静殿内响起了刘彻的咀嚼声,“嘎吱嘎吱”嚼了两口之后,猪猪陛下便“呸——”地一嗓子将橘子尽数吐了出来,呛得咳嗽半晌,涕泪连连。
卫无忧笑眯眯:“陛下,是您太着急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这是酸的呢。”
刘彻黑了脸:“臭小子,酸的为什么给朕!”
卫小四一脸无辜,委屈道:“方才我给自己剥完橘子,您不是还一脸等着吃的样子嘛。我以为您也想吃就分出来了,怎么您白得了这么大的橘子,还要反过来责怪我。”
刘彻看着小萝卜丁的表情,有些语塞。
他听得出来这弦外之音。臭小子是在影射他这个皇帝,平白从小孩儿身上捞了不少好处,还反过去倒打一耙坑了他。
皇帝陛下板着脸,懒得再兜圈子了:“朕承诺给你身份,叫你认祖归宗还不好吗?怎么这话说得,倒像是朕要害你。”
卫无忧定定看着刘彻:“陛下,我姓卫。”
“可你身上流的是皇室的血,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刘彻看一眼窗外,继续道,“朕知道,忧儿你还有些小情绪,为当年……可你须得知晓,将你养在卫府也并非父皇本意。”
“你放心,等到一切都落定,父皇便会恢复你该有的荣耀,不管是储君之位还是诸侯王,父皇能许给你的,只会是好东西。”
卫无忧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刘彻竟然在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便利时,还妄想能用这些童话一般的谎言欺骗和蒙蔽他。
他就好像一个过于贪婪的人,是即希望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能继续聪慧,带来好处;又希望儿子在政治上保持一种清澈的愚蠢,能乖乖为他所用。
这样的人要做阿父,未免太荒唐了些。
卫无忧没有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支起上半身靠近刘彻:“您这话有跟卫皇后与大殿下说过吗?”
刘彻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据儿可是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你看,他不也与你相处的越发融洽。你们是亲兄弟,朕相信不会有那一日——”
卫无忧拖长了童稚的尾音“哦”了一声。
看来,卫子夫是完全不知道此事了。
也对,当初要把他送出宫,恐怕都于卫子夫是件难事。若非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命,她定然不愿……只怕,这“无忧”一名的来源,还是要追溯到卫子夫身上呢。
卫无忧再看刘彻,只觉得曾经那些在庄子上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的日子,似乎都成了前尘往事。
他现如今是被刘彻逼着,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了。
卫无忧坐正了身体:“既然不会有兄弟阋墙的一日,您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送人呢?”
皇帝陛下被问住了,沉默在原地,而后扭头仔细打量着这个他曾一度遗忘的儿子。
整整四年,从无忧出生被抱出宫后,他都没有去瞧过一眼。
那时的刘彻,忙着从窦家手中夺权,忙着从郡国收拢皇权,连分给据儿的时间都很少,自然不会注意到只会吃奶睡觉的卫小忧。
他能注意到这孩子,不过就是因为,忧儿燃烧自己学会了发光。
那段时间,卫无忧弄出了长安城内风靡的“榻”,又建议卫青弄了最初的“鸿都门学”与太学分立,平息长安上层的不满。
这些事情,一件不落的都传到了刘彻耳中,才有了好奇之下的探望。
皇帝陛下从不打算将这些因果暴露于人前,在能够保持冷静的时候,他向来只做最有利的事情。
刘彻开口道:“无忧,那时时局完全不同,外戚刚刚下台朝局不稳,丞相之权做大,又有各地封国裹乱,朕不能叫你们兄弟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
“况且,父皇将你送走,何尝不是在保护你。像那淮南王刘安之辈,虎视眈眈帝位多年,你们兄弟降生,难保他们不会起了什么坏心思来谋害。”刘彻润了润嗓子,“宫中一个,宫外一个,无论是于你们,还是于朕与皇后,都是最好的选择。”
卫无忧被刘彻的不要脸搞沉默了。
真是全凭一张嘴啊,合着把他送出来,还是偏爱他了,毕竟宫里的更容易被当成靶子搞死。
然后等死了一个,刘彻是打算掏出第二个来制裁?
这人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些什么,找个理由都找的这么欠,孩子就是他钓鱼的工具吗?
卫无忧觉得自己没法跟刘彻沟通太久,索性,不再讨论这个谁对谁错、谁最占理的狗屁话题。
他开门见山:“好,就算陛下说得对,那您也不用再观察我给我机会,无忧没有那个身居至高位的本事,无福消受。”
刘彻将双目眯成一条缝,露出精光:“你不想当太子?”
卫无忧坦坦荡荡:“不想,没兴趣。怎么,您还想回去再体验一次?”
皇帝陛下没有回应这俏皮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那朕给你一片封地如何?广陵一带富饶,往后便去那处如何?”
卫无忧还当真顺着这话思索良久,摇了摇头道:“不好,我觉得不合适。”
刘彻挑眉,来了兴致:“哦?怎么个不合适法。”
“太小了,都不够我造的。”卫无忧笑了笑,“我看您新建的朔方郡、五原郡以及云中一带就不错。”
皇帝陛下都被小家伙搞得懵了,不可置信问:“你说哪里?”
卫无忧语气平常地重复了一次。
刘彻皱眉:“臭小子,你这是过惯了好日子,不知道这些边塞之地的艰辛。那地方距离匈奴人那般近,朕怎么可能放你一个小兔崽子过去。”
他又道:“你莫非是听仲卿说起什么了?北地诸事是需要人领着去做,可也不至于放下满朝文武,叫你一个孩子上阵。”
刘彻是做皇帝的,心思有时候就是很奇怪。
无忧不愿意的时候,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叫他入局;可无忧自己主动钻进来还选了个困难模式后,刘彻又不乐意了。
刘彻摆手道:“此事不急,你要回宫还得缓上几年,封地之事,等日后你回来了再商议。”
谁知,卫小四压根儿不在意他高不高兴乐不乐意。
小家伙眨眨眼,一脸奇怪:“谁说我要回去了,我姓卫叫无忧,这件事情,便是换了两位阿父都不曾改过。”
何况是你这个不被承认的老三。
刘彻脸一黑:“胡闹!不认回皇室,你做的什么诸侯王。除过高祖时期封下的八位异姓王,你可曾瞧见过有旁人再得封?”
刘邦在建立大汉之初,便封下韩信等七位异姓诸侯王,后来,杀掉臧荼之后,又加了一位卢绾为燕王。
这便是汉初的八位异性王。
只不过,这些人中大部分都不得善终,唯有长沙王吴芮传位五世。
卫无忧便抓住了吴芮做文章:“您看吴芮,汉初时候,他的长沙国与百越为邻,关系处理妥帖,大大减轻了咱们大汉在岭南一带的防御压力吧?由此可见,不管是同姓异姓,只要不失正道,于我大汉基业有利便好。”
刘彻蹙眉:“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卫无忧淡然:“书肆啊,您不是亲自给董夫子定下的书目嘛?”
刘彻想到确有其事,有些憋屈,思索了半晌又道:“异姓封王弊端甚多,朕不可坏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卫小四:“那公孙弘老丞相当初还‘以丞相褒侯’呢,这不就是陛下您坏的规矩吗?”
刘彻无奈:“……那是公孙弘于朝堂贡献突出——”
“那我的贡献不够突出吗?”卫无忧终于等来了反击时刻,一鼓作气问:“从盐铁、酒精、黑.火.药、龙首渠开渠引水、猛火油开采、治黄之策等等……这么多功绩加起来都不足以换一份奖赏吗?”
刘彻一时有些语塞,没想到小无忧从前不计较得失,是攒着在这里等他。
平心而论,无忧的这些东西随便拉出来一样,便足够封侯进爵了。
想要诸侯王之封,并非是痴人说梦。
卫无忧又靠近一步,眼神中尽显聪慧的博弈之色:“您要是觉得还不够,再加上我今日准备的大惊喜如何?双季稻和冬麦的优质原种,我已经培育出来了。”
刘彻听着卫无忧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这两种种子一带而过,急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这种子现在何处,快带朕去瞧瞧!”
卫无忧扬眉:“这事儿您先不着急,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如何?”
刘彻闻言,再看卫小四悠哉悠哉的反应,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纠结于封不封王这件事了。
刘彻心中最不痛快的是,儿子为什么对改回刘姓这般抵触,就好像,跟着他姓是一件多丢人的事似的!
皇帝陛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般质问的。
很快,他就得到了卫无忧叹息之后的答案:“您怎么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呀。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等九郡是最靠近漠北的地方,毗邻匈奴人,自然要建设的比中原地带更坚固,才是保证长治久安,城池兴盛的上策。”
“也就是说,您呢,需要人打理这些个新郡,既要熟悉咱们这两年多来的各项进展,由此将各项举措推广至北地九郡,又要懂得创新,懂得因地制宜。这么一算,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刘彻点头又摇头,差点被绕进去了:“你别想着跟朕兜圈子,你合适跟封个异姓王有什么干系!”
卫无忧语重心长:“当然是为了您好啊。封个半道冒出来的儿子过去,和封个有实际功绩,全靠本事混到这一步的实干家过去,哪个更能在朝中受到的阻力小一些?更能得到百姓的支持和配合呢?”
刘彻:“……”
总觉得这些话的套路,似曾相识啊。
皇帝陛下如今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听到“异姓诸侯王”就应激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小萝卜丁洗脑了,竟越想越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结合此番漠北之战,若卫青和霍去病按照原计划大获全胜,也许须得几年内驻扎朔方城外,继续向西北扩张。
这不就像是派他们外出游历一番嘛。
皇帝陛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视了这九郡之间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完全比不上长安城的生活条件,竟还畅想了一番。
卫无忧在一旁观察着刘彻的反应,心中嗤笑,越发觉得此事十拿九稳了。
小萝卜丁从座位上滑下去,落地跺跺脚:“您好好考虑考虑吧,在您定好主意期间,这些工程上的改进,我就暂时不插手了。”
……
最终,刘彻只被允许遥遥瞥了一眼“三二三号”原种。
得知麦子的亩产竟然还可以翻倍,皇帝陛下即便已经回到未央宫内,也还是激动地坐卧不宁。
平静之后,刘彻看向四喜,忍不住问:“如何,朕叫你去征询大臣们的一意见,他们对忧儿封王之事怎么看?”
四喜此番并不确定,天子到底是想要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
狡猾的大黄门回话道:“御史大夫、两位大司农丞、左将军公孙贺、飞将军李广等人,都是支持的。”
这些支持者,多是在处理政务等诸多繁事时,受过卫无忧恩惠的。
尤其是东郭咸阳、孔仅和公孙贺、李广等人,大约是猜透了事情的真相,又揣摩过圣意,便顺势力挺卫小公子封王之事。
飞将军的两个孙子被卫无忧带着变化不小,老将军看在眼中,喜在心头,甚至想要卫无忧封王之后,带他孙子一道出去磨砺一番。
四喜见陛下脸色阴晴不定,又补充道:“不过,除此之外也存在不少反对的声音。说是七岁小儿怎可担此大任。”
刘彻闻言,似乎有些暗暗的放下心来。
若是满朝文武都支持,那这个异姓王反而封不得了。皇帝陛下斟酌着:“七岁小儿?当初他们每次遇到难事,怎不说起无忧只是个七岁小儿。罢了,既然是有人愿意支持,那朕便破了这个例……”
他这么快就愿意答应,也是无奈之举。
龙首渠开渠引水之事迫在眉睫,继井渠法开始实施之后,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这问题还挺严重,刘彻听人来报之后与众臣商议半晌,竟也没有得出行之有效的法子,还是庄熊罴提议,再去找卫无忧询问询问方法。
卫无忧小朋友等来了刘彻,也不觉得诧异。
龙首渠在西汉经过十余年的修建之后,本身就会因为井渠未加衬砌,黄水崩塌而全部失败,直到北周之后,才又利用老渠修缮,对农田进行灌溉。
他站在几千余年前人的肩膀上,真正博弈起来,自然要比刘彻多了几分胜算。
元狩元年年末,秋冬交接之时。
卫无忧终于以试验千百次的各项实验技法,得到了他想换取的那一片土地,甚至在经过讨价还价之后,还被刘彻允许挑选一批人,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明年开春带去云中郡。
刘彻特意点着小家伙道:“诶,朕正用的朝臣可不行,全叫你带走了朕用谁做事。”
卫无忧才没打算用那些老奸巨猾的油条们。
南风和李芙蕖、江齐、研究出代田法的赵过,以及两位疾医和墨家人都是要带走的。
除此之外,庄子上的匠奴、方术士、一少部分庄户们也得跟过去进行初步建设。卫无忧对此也不强求,毕竟云中郡地远,这边庄子上也要留着人照应,便采用自愿原则叫庄户们自己选。
小萝卜丁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人格魅力,庄内一听说此事,都争先恐后要跟着小公子走,生怕被留下了,最后,还是南风亲自点了人才作罢。
庄内的人清点完,他又特意去了一趟期门军营将杜大要过来,这是当年马蹄铁三件套的最初经手人,技艺也不在话下,应当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伙伴。
除此之外,东方朔人在长安城闲着,索性应下了萝卜丁的邀请,要一道去北地瞧一瞧。
卫青和霍去病这头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两位将军并不知道,陛下为何会有此安排,但如今最大的秘密戳破,只要无忧能平安,旁的倒也不重要了。
只要他们在边塞一日,便不会叫忧儿有半分闪失。
元狩元年的除夕夜很快就降临了,元狩二年在爆竹声中翩然而至。
孟冬之初,卫无忧便带上全副身家,远赴云中郡。
在那里,新的九郡——并州,即将成为他的新起点。
第 2 20章2 20(二合一)
并州这一称谓, 先前并未设之。
不过就是刘彻刚刚想出来的馊主意。
他将除过长安附近六个郡之外的大汉疆域,分为“十三州刺史部”。每个州境内, 都会由朝中派遣一名刺史, 专程负责巡查记录该州境内的吏治清明、军制违规、经济农业等,还美其名曰“监督郡国与官吏正身”。
卫无忧听说皇帝陛下这新设下的政策之后,忍不住气笑了。
这十三州刺史部历史上确实有, 但是是十六年之后, 刘彻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才会开设的。
如今这般匆忙施行,他用膝盖都能想到,刘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小家伙歪着脑袋想,也不知道, 会派谁随他一同去并州呢?
这事儿很快就有了答案。
霍光是赶在年前从河南郡回的长安, 人刚回来,便被刘彻叫去密谈, 之后, 便引着一人一道回了府中。
霍光出长安之前便已隐隐觉得不妙,此刻尘埃落定, 反倒只剩下无奈:“这位是即将上任的并州刺史, 田千秋。忧儿, 还不见过田刺史。此番, 你们或许要一同前往并州了。”
卫小四原本正在研究他要带走的物品清单,见有客人,连忙起身迎接, 再一听这名字, 眼前忍不住一亮。
田千秋呀!
他在历史上戾太子走后,无人敢言时, 上书诉冤请求刘彻彻查,从而擢用为大鸿胪,数月后任丞相,被刘彻封为“富民侯”,最后,在汉昭帝上位前同受遗诏辅政。
不管此人是不是如历史传闻中那般敦厚宽和,有大智慧,所行皆是善事好事,但有一点卫无忧可以确定,敢在太子皇后走后上书,这是个会揣摩帝心,且极具胆识的人。
这就代表了,此人难以拉拢,但同时往后行事,从他的态度也能窥见刘彻的意思。
算是好坏参半吧。
卫无忧脑内很快琢磨一通后,连忙摆出一副营业笑容,拉着田千秋入座,甜滋滋的小表情把人心都要融化了。
田千秋如今正是鼎盛时期,不过而立之年,穿衣举止都透露出一种泰然自若的松弛感。见到陛下新封的“云中王”竟是这种类型,不免有些意外。
尽管他早就听闻,这位云中王不过七岁,却有大将军、骠骑将军和郎中令做依靠,又弄出过几个小发明,这才有了异姓封王的资格。
卫无忧的功绩,先前便只在长安上层的小圈子内分享流传。
田千秋不知全貌,有些误解倒也正常。
卫小四见他这副表情,心中便清楚了,也不解释,还是好酒好菜地招待着田千秋。
酒足饭饱之后,卫无忧期待的看着田千秋:“田刺史,我跟阿父们一同启程前往并州,您也一起吗?”
田千秋怔了:“云中王是打算冬雪之前便走?”
卫无忧点点头:“对,阿父们今冬应当便要到达,朔方、云中、定襄三地驻扎的大军还在等他们呢。”
田千秋:“十三州的刺史部正在紧锣密鼓建造着,微臣不止一人去,不敢麻烦叨扰云中王,怕是得等上些日子,再与您会合了。”
卫无忧的笑容越发乖巧:“好,那我就在云中城等着田刺史。”
你最好来的慢一点,路上走个一年半载也可以。
田千秋可不知道小萝卜丁内心是这般期望的,有些诧异问:“您要去云中城?”
卫无忧点头应是。
田千秋:“云中王是想与两位将军多呆些时日,再返回晋阳城吗?”
“不是啊,陛下都封我云中王了,封地的都城自然还得按照章程设在云中郡郡治——云中城了。”卫无忧天真无邪笑笑,“田刺史放心,您的刺史部依然放在太原郡郡治晋阳城中,那里很安全,我可不能叫您出了岔子~”
田千秋有些语塞。
陛下虽然封了“云中王”的封号,但与他密谈时,可是有意将郡国的都城设在晋阳的。
旁的不论,晋阳城距离长安近,交通便利,小云中王的生活环境也不至于差的太离谱……
怎么会想到去云中城遭罪呢!
朴实无华的田千秋只当是孩子小,不懂帝王在规矩之外开的后门,有些焦急地看向霍光,示意他这位做阿父的,一定要管管此事。
霍光淡淡睨了一眼无忧。
他对忧儿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并且装糊涂默许他这么做了。
此番,在陛下划出的十三州中,并州是其中疆域最为广阔的。
它囊括了太原、定襄、云中、雁门、朔方、五原、上党、西河、上郡等九郡,等同于把京师头顶和身侧一大片全都交给了无忧去管。
初时,有些郡国的诸侯王听说了,还十万火急写了书信表示不赞成——
乳臭小儿,怎可霸占这么大一片地,胡闹嘛!
陛下对付这些人已经自有一套:“皇叔若是喜欢这地方,朕做主,将卫无忧的封地与皇叔换换,如何?”
这封信一发出去,再无诸侯王敢找新封“小云中王”的麻烦。
可是,这般明着保护,实则拉仇恨的方式,也算是彻底把卫无忧置于众矢之的。
霍光不确定刘彻的想法。
也许有磨炼的意思,也许还包含了试探,还有可能,他在将儿子封为异姓王的时候,便布好棋局,将忧儿当成一枚新棋子……
霍光不免蹙上了眉头。
不管是哪条路,可都不算好走。没想到,一早将儿子送走的阿父,竟然还能回头做出更为残酷的事情。
好像……陛下在做人阿父上,还不如霍仲孺。
而且,事情不止如此。
霍光身为郎中令,近身跟随陛下,自然能比旁人更细致地察觉到刘彻对忧儿的态度变化。
这回,小家伙迁往并州,该走哪条路,都是陛下给规划好的。
“仲卿啊,你看,自关中向北,走秦直道能一直通往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一带)。你们带着忧儿先在都城安顿好,再去往朔方也不迟。”
正是因为这些变化,霍光才打从心底支持无忧钻个小空子,距离长安再远一些。
他不像卫青舅父与兄长那般乐观。
陛下性情不定,做君王或许是有雄才大略,可以讲求方法地忠心跟随;但涉及到皇家父子关系,无忧还是得小心应对。
卫无忧也是这般想的,此番选在云中,可费了他的小脑瓜。
先前陛刘彻给他规划出行路线,所提起的秦直道直通向九原郡,他就打起了小算盘。
九原郡与战国始有的云中郡一样,都是秦汉边防重镇,常年重兵驻守,以防范匈奴来袭,但是更靠近边境一带,过于危险,首先就被他排除了。
相比之下,云中郡位于河套地区的前套平原上,范围较广,囊括了后世的山西怀仁、左云、右玉以北,大同全境,以及内蒙古自治区南部一小部分。
在当下的西汉帝国,除过汉初时,曾将云中郡东部蛮汉山一带改为“定襄郡”,方便应援之外,再未有过较大的变动。
而卫无忧看中的,便是云中郡郡治——云中城。
这地方就在大黑河流域的下游(今托克托县),虽然也脱离了中原地区,但好在前方尚有戍卫,而单于早已逃遁漠北,又有卫青和霍去病两位阿父在侧,萝卜丁斟酌许久,也能壮起胆子来。
只要出了长安,远离刘彻,无论在哪里安家都能叫他更安心一些。
选在云中,万一猪猪陛下犯病要“咔嚓”了他,也能带着两位阿父跑的更快不是?
卫无忧小朋友大开脑洞,想到自己有可能过上风餐露宿的游牧生活,还有一丢丢兴奋。
霍光自己扯着谎应付完田千秋,将人送走,低头一瞧,还能看到卫无忧脸上挂着奇奇怪怪的激动笑容。
霍光:“……你的字练完了吗?”
卫无忧:?
卫小四可没想到这出,结结巴巴道:“我……我……光光阿父,我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霍光挑眉:“是马上,但是还有三天。”
卫小四被霍光逗得气鼓鼓,勾勾食指,示意他弯下腰。
霍光照做了。
卫无忧悄咪咪里都带着一腔怨念:“……光光阿父,你果然是以后的魔鬼权臣!刘小据以后一定会被你吓哭的~”
萝卜丁壮着胆子,悄悄跟霍光讲完小话,便撒丫子跑开了,生怕自己被追上后遭受什么酷刑。
霍光立在身后,远远看着小矮墩子跑着跑着,还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又迅速爬起来,没事人儿似的继续往前跑。
他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笑了。
还有三日,他们便都要离开长安了。
他本也想追去,但……有些情况,还是身在朝中,变得更有话语权一些,才能保护好忧儿啊。
……
当夜,郎中令府,主君寝屋内。
这屋子与东闾墨的寝屋一墙之隔,是用霍光的书房改造的。
此刻,霍光披着外袍,看着床上的东闾墨与卫小忧,嘴角不免抽了抽。
这对“母子”坐姿如出一辙,都盘着腿,双臂打开拄在膝盖上,一副哪个山头山大王的流氓气息。
霍光没法睡了,只在距离他们远一些的椅子上坐下来:“这么晚了,你们有事要说?”
卫无忧连忙瞧一眼东闾墨,又飞速低下头装死。
东闾墨倒是爽快,开门见山:“无忧自己都暴露了,我们还有必要假扮他的阿父阿母吗?”
霍光瞄一眼卫无忧:“你说给她的?”
卫无忧缩成小鹌鹑:“不是,是墨阿姊逼问我的,严刑逼供我扛不住呀,光光阿父。”
霍光点点头,侧目对东闾墨道:“回头,把你严刑拷打的法子也教给我。”
卫小四炸毛:“您学那个做什么!”
“你说呢。”
霍光淡淡睨他一眼,便叫小萝卜丁脑补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东闾墨忍不住笑了:“行了,你别逗他。无忧封云中王的事儿整个长安都传遍了,我又不是外人看个热闹,用脚也能猜出来。”
霍光叹息:“既然你猜到了,便该知晓,无忧想要的是异姓王,而不是作为殿下以血脉分得封地。只怕,还要委屈你再忍上一段时间。”
东闾墨本来也就是随口问问,被霍光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她随意摆摆手,衣衫从肩头滑落一半:“你我本就是公平交易,说什么委屈……即便一开始有算计成分,也是我先算计了你们兄弟一把,扯平了。”
霍光别开眸子,看向跃动的灯芯:“不过,忧儿此番被封王,家中无人跟随过去也令人起疑。你若是愿意,可以在长安与云中两地自由行走。”
东闾墨在江湖颇有些朋友,虽然都是不入流之辈,但在边关之地,这些下九流反而对无忧的帮助更大。
再者,她也喜欢这种自由的日子。
霍光这话一出,东闾墨果然开心极了:“此话当真?我当然愿意!”
她这一身暗器功夫,本来还发愁没处用呢,能用来保护小无忧也不错~顺便,倒是两地往返,还能绕道去宛城,看看阿父阿母他们。
霍光用余光瞧着她们二人,看东闾墨揉着无忧的脑袋笑作一团,心中也不免明朗起来。
卫小忧眼珠在两人之间乱窜,最后狡黠地冲着霍光笑了笑掩着唇跟东闾墨道:“墨阿姊,还记得上回我教你的嘛?光光阿父这么好,是不是得给他个奖励?”
东闾墨恍然大悟,起身鞋都没穿好,走向霍光:“你站起来,快!”
霍光诧异,但还是照着吩咐起身,视线从她一点莹白锁骨划过。
东闾墨的笑容自带一种天然明媚感,叫霍光有片刻失神后,这位女侠攥着拳头冲着霍光胸口砸了两下,而后冲他伸出拳:“好兄弟,情谊都记着了,来,碰一个!”
霍光:“……”
卫无忧:“……”
这是他们喝酒玩骰子教的,墨阿姊自己搞混了啊!
……
出发那日清晨,霜冻凝挂在长安城外的树梢上。
卫无忧知道西汉的吻交通状态,长途马车坐下来,出不了三日屁股就能颠成八瓣儿,索性早早就改良过了适合的减震装置。
为什么叫改良呢?
因为西汉人自有的减震装置已经足够精巧,名为“伏兔”。它就在车舆之与车轴之间,因形状特别像是趴着的兔子,正好能卡在车轴上,才被赐予这个名字。
卫无忧能改动的不多,只能在材料上下下工夫,再在车驾内铺上几层厚厚的绒毯,放一张炕桌和许多靠背,才算是舒坦了。
出城来送的人不少,李小禹已经气哭好几回,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了。
他就是不服气。
盖因此次随同卫青他们出征的,还有卫伉、卫不疑和李陵三个小将。虽然这几人只是被带去拉练一番,大概率不会上阵,李小禹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心起来。
相熟的朋友们全都走了,就剩他……跟卫登那个小乖乖了!
卫无忧被这小子闹得一阵好笑,最后那点儿临别气氛都消散了。
他从刺儿手上接过个小包裹,丢给李禹,再给卫登也留了一份:“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庄子上的特产,自己省着点玩儿。可别太想我!”
李小禹抡着鼻涕就要往卫小四身上抹:“我才不会想你。你……你在那边要等着,等我过两年长大了,也会去找你的。”
卫无忧拆台:“两年你可长不大。”
李禹气得又炸毛起来,卫登在一旁“呜呜呜”地哭起来。
场面一团乱,都怪卫无忧自己嘴欠。
但是奇怪的是,这送行的氛围并不萧瑟悲凉,相反,透着几分滑稽的热闹和喜庆。
得亏刘彻本人没在场,不然胡子都得气歪了。
皇帝陛下也是不愿亲眼见到这送别场面。
他虽然是帝王,但姑且也算是个阿父,实在不愿意再徒生伤感,索性派了刘据代表他来送行。
刘小据从那日之后,便一直有些沉闷。
他想不通,忧儿根本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如此对他。若是换做是他在宫外,只怕早就惹怒了父皇。
不,他怕是连父皇的注意都掀不起。
最终,是卫皇后强打精神,给刘据要来了这一次送行的机会。
她已经几近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叫另一个也出事了。
或许,叫他们兄弟之间见一面,无忧说的话,比谁去劝都要管用。
卫无忧也早就注意到刘据的兴头不高,所以特意把他留在最后,避开了众人。
刘据应当是自己躲起来偷偷哭过,双眼通红,看着像是被欺负的小白兔。卫无忧想到自己先出生的事实,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脑壳。
“还在瞎琢磨呢?这一点你可得多学学陛下,瞧他——”
刘据哽咽:“吾不想那般对你,是他们错了,吾和忧儿都没有错。”
卫无忧弯唇:“你看,你这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嘛。为什么要拿老头儿们犯的错误惩罚自己呢,这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卫皇后她会伤心的。”
刘小据垂下眸子,不吭声了。
卫无忧又从腰间佩囊掏出那枚青玉鸟:“据儿,还带着吗?”
垂头丧气的小殿下眼前一亮,乖乖点着头掏出自己那枚同款,只差摇尾巴了。
卫小四将两只放在一处,瞧着确实没什么区别,跟刘据的对调一下,示意他收起来:“他也是有点用处的,至少,叫咱们成了兄弟。这么想是不是好受一点?”
两小只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刘小据破天荒的没有想到什么祖宗规制,反而跟着无忧一起乐出声来。
“好啦,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干饭,埋头长大,等积聚好足够的力量了,”卫无忧冲着刘据挤眉弄眼,“我将来能不能提前颐养天年,可全就靠你啦。”
他们之间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无从开口。一枚尚带着体温的青玉鸟交换之后,又好像无需再多言。
时辰已经到了。
卫青驭马行来,提醒了一声。
于是,刘据上前紧紧抱了一下小无忧,大步退开,眼神中满是信任和坚定。
卫无忧登上车驾,回头比了个动作笑道:“明年回京朝见,大家再一起偷喝酒啊。”
回应他的,是小不点们慌慌张张的否认,和几家长辈佯装怒气却没憋住的笑声。
做完坏事的卫小四悠哉悠哉靠在车窗边,喝着炉中温好的牛乳,一路北上。
……
此番出行,卫青和霍去病是轻装上阵。
毕竟大军都留在了边关,他们舅甥俩也没什么好拾掇的,唯一一点行头,还是阳信长公主强行塞进来的。
相比之下,卫小四的东西则多到爆炸,仿佛把一整个庄子府邸都迁去了云中郡,光是驮着家当货物的马车,便有二十余驾。
要不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亲自开道护卫,怕是还没到地方,就被人给盯上了。
因为这个原因,卫青越发警惕,一路事无巨细全都亲自查看安排。
这就导致行程进展十分缓慢。快马五六日的路程,换了马车一般在十余日,而卫无忧到达云中,已经是大半月之后。
卫小四在马车上坐的腿麻脚麻,跳下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阿父,您再慢一点,咱们就可以直接折回去准备明年的朝见了!”
卫青笑了:“哪就那般夸张。快去,瞧瞧你的府邸如何。”
做阿父的,可不就首要关注孩子的吃喝用度,能不能保证他健健康康长好身体么。
卫小四回神,扭头看向面前的诸侯邸。
这处府邸就建在云中城的内城正中,原先应当是战国时期赵国的一处高官居所,被多次修盖改建,到了卫无忧这里,再次修缮成诸侯邸级别,便很能拿得出手了。
原本,刘彻是想给他新建一座诸侯邸,等完全竣工之后再启程。
可惜,卫无忧不愿意要那么大的新宅子,也不想等。
家嘛,够住就行。只要放得下他带来的人,在两位阿父从前线回来时,能吃好睡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卫无忧请两位阿父挑了喜欢的小院,自己又规划出实验室、书房、养殖区域和花房等地之后,这才定下了自己的住处。
这小院叫“云雾敛”,因为地势相对较高,能俯瞰到半个府中的景色,清晨起雾时别有一番意境而得名。
卫无忧选它没想那么多,单纯觉得此地易守难攻,安全。
划分好住所之后,南风便带着人收拾起来。
卫小四用过大食,则跟着两位阿父一道出门转悠,熟悉熟悉云中城的环境。
云中城不算小,但是繁华程度却完全不能跟长安相提并论。
这里地处边关,与京师之间的消息互通十分缓慢,连坊市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建设着。
卫无忧转了一圈,脚都磨出泡了,总算是总结出两点消息——
第一,云中真是太他喵的穷了!不止云中郡,并州大部分地区都穷的响叮当,也就太原郡还勉强能瞧得过眼;
第二,这里不缺能赚钱的资源。
相传,战国时期赵国在此建城,便是跟随着一群云中盘旋的天鹅而来,因而此地才有“云中”之称。
这个传言是否真实,对卫无忧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这地方有发源于阴山的荒于水(大黑河)和武泉水(小黑河)滋润,地势乎坦,水草丰美,宜农宜牧,隔壁还有不少矿产资源。
不管是训练骑兵,还是培养战马,亦或是开矿,哪一条都是能养活数万人的路子。
卫无忧暗戳戳有了几种方案,扭头问阿父们的意见:“阿父,你们在这里呆的时间长,练兵、养马、屯田、开矿,哪个是最符合云中百姓需要的?”
小霍抢答:“养马!养马!”
卫无忧:“……”
我就不该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