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郁慈垂着头,乌黑的发丝拢在他小巧的耳上,素绢包着佛珠放在他的膝上。
珍珠瞄一眼少年,小心翼翼说:“夫人,我们回去再串好戴上……”
郁慈抬头勉强弯了下唇:“没事的,你别担心。”
一回到凝翠阁,珍珠就从针线篓里翻出根玉线,郁慈在一旁将佛珠一颗颗递给她串,目光紧紧落在她的手上。
珍珠十指灵巧地将串珠收好尾,交给少年道:“夫人,你试试看?”
郁慈抿着唇接过后戴在右腕上,刚戴好,动作突然一顿。
“怎么了,夫人,有哪儿不对吗?”珍珠不解地问。
郁慈摇摇头,白着脸说:“差了一颗。”
之前珠串正正好好能在腕上缠上三圈,不松不紧,现在佛珠却贴着皮肉,大小刚好是一颗的尺寸。
看样子是落在了包间里。
珍珠语气试探地问:“那我们要不现在就回去找,应该能找到的。”
郁慈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暮色沉沉,贺府四处已开始掌灯。
他回过头,“不了,现在时间都这么晚了,百花楼也关门了。”
他只能期望,手串差一颗也还能奏效。
夜里,珍珠走后,郁慈端着一盏灯台坐在罗汉床上。
灯芒勾勒出他半边饱满而莹白的脸颊,在他眸中映出一点暖黄。
郁慈下巴伏在膝上,指尖一遍遍数过佛珠。
……四十七颗。
无论数多少遍,永远都只有四十七颗。
郁慈咬着唇,唇瓣上留下浅浅的齿痕,忍不住生自己的闷气。
明明手串都这么重要了,为什么他不再小心一点?
少年敛着下睑,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淡。
夜深时分,灯芯开始晃动。
少年枕在膝上合着眼,睫羽细密,腮上的软肉被挤得更加明显。
房间一片寂静。
黑暗中,一道冷意攀上少年的脸颊,不带任何狎昵的意味,轻轻碰了碰少年嫣红的眼尾。
郁慈在睡梦中颤了下眼睫,瞧着格外的乖顺。
“啪呲——”
灯盏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灯芯跳动两下后突然熄灭。
阴影中,一只冷白的手伸出,将一颗佛珠放在少年枕边。
正要往回收,腕上却蓦然搭上另一只手。力道很轻,还带着止不住的轻颤。
一回眸,少年眼中清明,没有半分惺忪的影子。
“你是不是不怕佛珠?”
月色朦胧,郁慈看不清男人隐在暗色里的脸,只能感受到那只手上刺骨的寒意。
他强忍着想缩回手的冲动,嗓音颤抖但很清晰,重复道:
“你不怕佛珠,对吗?”
空气在此刻凝滞。
郁慈忽然生出一股勇气,像忘记了害怕般攥紧男人的手,语气涩然地问:
“你为什么要骗我,贺月寻?”
……难道戏弄他,看着他自以为得到了喘息的狼狈样子,就这么有意思吗?
郁慈鼻间发堵,细白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泪珠模糊了他的眸子。
他紧咬舌尖,痛觉将泪珠逼了回去,固执地盯着男人。
贺月寻没说话,反手想去握少年的手。
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郁慈下意识地往回抽手,两人指尖在空中相接了一刹那。
冷意却盘绕在少年指尖久久不散。
急促的喘息声在静谧的夜间放大,他听见男人道:
“这就是答案。”
“阿慈,你怕我。”
少年的心尖蓦然一跳。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郁慈半跪着在榻上撑起身,薄被随着皱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要把佛珠送回来?”
男人明明清楚,他看到佛珠后,这个短暂而脆弱的谎言就会被戳破,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贺月寻终于从阴影中迈出半步。
月光将男人面容清晰地勾勒出来,眉骨清疏,目光冷寂。
他定定看着少年,淡声道:“温水煮青蛙是我生前的把戏,阿慈,如今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了。”
郁慈一愣,一股寒意慢慢爬上他的后脊。
月下树梢,郁慈忽然梦到了之前的事。
人群围着宝案,脸上都爬满了激动的潮红,五官甚至有几分扭曲,嘴里不停发出爆喝或咒骂。
少年一只手被捆在桌腿上,鼻尖都是油腻的烟汗味,让他胃里一阵收缩。
郁慈被他爹骗来押给赌场已经两天了。嘴里说着回去拿钱的男人,踏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赌场拿不到钱心里窝火,不肯放人。
郁慈就这么被捆在这里没人管,手腕被麻绳磨破出血,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垂着头,眼前一片重影。
“这人怎么办?郁兴输了赔不起钱,就把他儿子给抵了。”一只手粗鲁地抓着少年的发丝迫使他仰起头来。
郁慈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却提不起力气挣扎,只能苍白着脸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呼。
痛呼声刚落下,周围却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静。
“哟……昨天没细看,这小子生得倒怪招人的嘛……”
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男人将头凑近郁慈的脖子,鼻翼翕合,眼神发直呢喃了一句:
“好香啊……”
另一个人说:“这小子长成这样,买进窑子里应该能赚一笔钱吧。”
身旁男人没接话,粗粝的手指狎昵地摩挲着少年细嫩的脸蛋,脸上有几分犹豫。
郁慈掐着手心,疼痛让他勉强维持清明,嗓音因长久未沾水而有几分发哑:
“我爹……我爹会送钱来的……”
“呲——”
众人哄笑一声道:“郁兴早跑了,哪儿还记得有你这么个儿子啊!”
郁慈当然清楚他爹不会管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可赌场人的态度让他让他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少年眼尾溢出一滴泪,让他整张脸更加昳丽,说:“能不能让我留在赌场做活,我会洗衣做饭,我什么都能做的……”
“哈哈!让你留在赌场,到时候客人是玩骰子,还是玩你啊!”
粗鄙不堪的话充斥着郁慈的耳畔,在各种下流的目光中,少年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
“嘎吱——”
大门骤然被推开,笑声戛然而止,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赌场老板殷勤地迎着人进来。
“贺家主,您里面请!”
男人跨进门,一抬头眉目如画,清雅的气质与赌场格格不入。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落在少年身上,问:
“这是谁?”
几人对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一个欠债人的儿子,暂时在留在我们这里帮忙。”
赌场老板了然,正想将这尊大佛请进楼上,却听见男人说:
“开个价,人我带走了。”
长久紧绷的神经,让郁慈累到极点,听不太清周围人在说什么,在意识昏沉的最后一刻,淡淡的清苦冷香勾上少年的鼻尖。
他心神一松,终于支撑不住闭眼倒下,却落入一个稳当的怀抱中。
晨光微熹,少年坐在窗前愣神。
珍珠推门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志。
“夫人,我们不去百合楼找那颗佛珠吗?”
郁慈刚想摇头,突然想到什么,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车在百花楼前停下,两人刚跨进大门,就听见管事在柜台后咒骂:
“真晦气!怎么养了这么个赔钱玩意儿……”
郁慈不欲多待,正想径直上二楼,管事看见他后却出声拦住:
“诶,贵客留步,这,我有件事得给您说一下。”
管事脸上挂着十足的歉意道:
“就是怜容啊,他昨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刮伤了脸,这以后就不能再给您唱戏了,您多担待……”
郁慈蹙起眉,问:“伤得很重吗?”
“是,请人看了,说伤口太深,以后是一定会留疤的,就不能再登台了。”管事一脸为难道。
郁慈闭了嘴,想起怜容那张柔美的脸,心中一时生出惋惜。
将珍珠支走后不久,雅间门被推开,男人身姿卓然走了进来。
“阿慈,瞧我给你带了糕点。”
沈清越眉眼间笑意疏朗,长腿一越在少年身旁坐下,伸手将锦盒拆开,捏起一块点心递到少年嘴边,道:
“别脏了阿慈的手。”
好像之前涌动的暗流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郁慈心中舒了口气,乖顺地张嘴咬下点心。
点心松软扑香,甜度适中,很合少年的口味,再想到上次那盒咸口的糕点,郁慈忍不住问:
“这真的是你在福荣铺买的吗?”
沈清越温声解释:“不是。是我专门从老字号请了个师父,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郁慈不再说话。
男人垂眸。
少年吃相很好,饱满的脸蛋鼓起圆润的弧度,偶尔伸出嫣红的舌头舔一下嘴角的碎屑。
吃完点心后,郁慈乖顺地任由沈清越将他搂在怀里,见男人眉眼舒展,少年试探着开口问:
“你知不知道哪儿有比较灵验的寺庙啊?”
沈清越身形一顿,眸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冷意,道:“怎么了,阿慈?我给你的那串佛珠不管用了吗?”
郁慈没把贺月寻不怕佛珠的事情说出来,只说珠串断了,他想再找一颗替代。
沈清越摩挲着少年圆润的肩头,轻笑一声道:“佛珠而已,我再给阿慈找一串就是了。只是——”
男人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少年,开口说:
“无论魂魄因为何种原因滞留在世间,时间长了,都会化作没有神志的厉鬼,到时候阿慈戴什么都没用了。”
郁慈眼睫一颤,白着脸抿唇说:“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沈清越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道:“我请了最好的道士,准备将贺月寻超度了,也好让他早日……投胎为人啊。”
郁慈蹩眉,问:“超度?”
沈清越垂眸。
少年下巴又细又尖,水润的眸子轻轻敛着,唇瓣红润,像他幼时养过的猫。
他的心软成一片,语气放得愈发轻:“只要阿慈点头,这件事就可以彻底了结了,阿慈也不用再害怕了。”
但郁慈最终没有点头,一提到道士,他心中总是有几分不安,于是执拗地要亲自去寺庙看看。
沈清越没说什么,温声应了。
少年不答应也没关系,不过是让人做事隐秘些罢了。
男人感受着掌下的温热,眸底一片森然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