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还有很多的清官,最后都要死在谢老二的手里,呵呵。

    拦不住了,接下来的局面,离谢老二大头朝下吊城楼不远了。

    沈星河移目望着院外。

    精致而华美的庭院,佳木葱茏,怪石嶙峋。

    却没有石榴树,也没有他的葡萄藤,只有一群宫女和太监立在外面。

    环顾这间雕梁画栋的大殿,安静极了,说话都有回声。

    却没有从前一家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了。

    宋姨和辛川洛住在宫外。

    刀疤和章七手带着铜锤帮的小弟们倒是留在锦衣卫当差,可是他们每天各司其职。

    大概锦衣卫的训练比他专业多了,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方式,总之铜锤帮的兄弟们很少再来了,再不像从前那样在他家里进进出出的,看见有饭就进屋吃,吃饱了就走人。

    在这个地方,拥有着一个王朝千百年来森严的规矩和体统,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入驻所能打破的。

    宫女太监不需要做任何事,甚至不会反驳。他们毕恭毕敬的服从,履行着他们的职责。但宫女太监们越是井井有条恭顺规矩,便越显得他们格格不入。

    这才是顶级的温水煮青蛙。

    没意思透了。

    沈星河移目,望向门板。

    他还敢摔门了。

    夜色静谧,秋风萧瑟,金黄色的瓦顶凝了一层凉凉的霜。

    一身黑衣的沈星河冲到乾清宫,无人敢阻拦他,他就那么长驱直入的进入殿内。

    殿内点着烛光,他看向一个太监,冷冰冰的开口:

    “你,让谢清遥给我滚过来。

    顺便告诉他,一炷香之内他不滚过来给我个交代,我马上就回家。”

    他盯着那太监,压重了语气:“让他听清楚,我是回我的老家!”

    沈星河站在殿内,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嗡”地一声推开了殿门。

    谢清遥喘吁吁的望着他。

    沈星河本能想张口质问他为什么摔门。

    他努力的控制,控制,再控制,很好,他控制住了。

    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

    他扬眉,挑衅的看着谢清遥:“你看好本法师的风骚走位,记住我接下来的操作。

    这叫,‘AP魔法伤害。’

    这都是你逼的。”

    谢清遥虽没听懂,但他看着沈星河脸上严肃的神情,便知他没有说笑。

    谢清遥的喉咙滚动着,眼中噙着不安,他走进来,宫女太监纷纷退了出去,大门关上了。

    “星星,你听我说。”谢清遥神色慌张的开口:

    “老马去找我,问我是不是和你闹别扭了。

    我给他解释了。

    老马听后又质问我为什么会把小石头当成傀儡,他说那小子以后一辈子就是个傀儡了吗。

    我说是。

    他跟我吵起来了,扬言要告诉萧朗星,我只能把他关起来!

    谢老三来问我,我给他讲了,可讲不明白,他也很吵!我也给他一并关了,还有宋伯怀。”

    谢清遥喘吁吁的说完一句话,有冷汗自他苍白的脸上落下,他沉声道:“我这就放了他们去,你别生我气。”

    谢清遥恍惚的回身欲走。

    沈星河蓦地出声:“姓谢的。”

    他回头望着沈星河,这三个字似乎具有将他瞬间击垮的力量。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恐:“你别这样唤我。”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给我回答什么。”沈星河冷眼望着他:“首先,我想知道你的噩梦是什么。”

    谢清遥攥起了拳,避开了他的视线。

    沈星河又问:“你从梦中惊醒,是因为梦见了父母受刑的惨状,是么?”

    他闭了闭眼,神情痛苦至极,声音极轻:“不止。”

    他似乎不想说,睁开眼时,眼中盛着恐惧,他努力的压下了眼中的恐惧,望着沈星河,朝着他神魂晃荡的走过来:

    “星星”

    “你就给我站在那,别动。”他冷眼盯着他:“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谢清遥止住了脚步,他呼吸变得愈发急促了,眼下凝着一些浅浅的乌青,他的嘴唇极为苍白:

    “我梦见你被拷打,梦见你被削了手指,梦见你的舌头被割了。”

    他每说一个字,像剜心似的疼,他抬眼望着沈星河,满脸憔悴:

    “所以你能理解我么,我不能把你的安危放在别人的手里!

    我紧紧抓着权,萧朗星恨我也就恨了,可他不会恨你,不会伤害你。

    如果有一天,我把权利拱手给他,他听信了别人的谗言,谢家一旦倒了,你怎么办?

    我是在将你的生死交在他的手里。

    我不能做这个赌注。”

    他抬手指着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你知不知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最终都会变的。

    他们的每一个考量,不是从亲情出发,不是从百姓出发,是从如何维持一个王朝的稳固而出发。”

    沈星河格外的镇静:“那日我问你,为什么从一开始,你自己不坐这个皇帝。

    你给我的回答是,你现在也能把他薅下去。

    但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谢清遥垂着脸,一言不发。

    沈星河:“因为你从一开始,看出了我喜欢小石头,你是因我,才会收养他,你看出了我在照顾小石头的时候,我也弥补了我自己小时候的遗憾。

    可是你的心里其实根本就是恨他的。但你因为我,你向我提出要收养他。

    如果我知道你这么恨他,我绝不肯答应的。

    让他留在裴景弛的身边,哪怕跟着裴景弛去洗衣裳都比如今这个境地好。

    你最初也没有告诉过我,如果把他推上皇位,代价是让他永远做一个傀儡,不具有自己的意识的傀儡,我也绝不可能答应他孤身来京城。

    宋伯怀要带他来的时候,他一开始也犹豫,我和宋伯怀吵起来了,但是当他听得你在京城,他肯定的回答我,他要来,他要走这条路。

    他视你为父,视我为母,他对萧家人没有任何感情,甚至憎恶。

    如果当初你自己要坐上这个皇位,他会欢天喜地的认为,他拥有了一个皇帝父亲。

    别的小孩我不敢保,但我知道,对于小石头来说,他有多渴望一个健全的家庭,多渴望有一对父母,他和你提出相左的意见,恰恰是把你当做了父亲,如果他视你为外人,他绝不会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会隐忍,会蛰伏,会在你面前展现他单纯无知的一面蒙骗你。”

    谢清遥皱着眉,他声音有些混沌不清:“我高估了他,也高估了我自己。”

    他剑眉紧蹙着,眼中凝着怒意:“我是信任过他的,可他不配我的信任。

    你信么?用不了几天,他一定会去给萧宸瑞一个了断。

    因为他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他在意那些不相干的太监是怎么背后议论他的。

    往后,他也会在意朝中的大臣对他的看法,他会在意别人认为他是个傀儡,而试图想要夺回权利。

    当他夺回了权利,他一定会跟我算一笔新仇旧恨的总账。

    他甚至会把对我的恨,转嫁到你的身上。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个,才能将我真正的击垮。

    你知道我是怎么肯定的么?

    我亲眼看到他在祠庙哭得痛哭流涕!那绝不是装出来的!他动了真情!

    他对着那牌位口口声声喊着娘亲!

    他哭得肝肠寸断!

    这意味着他根本养不熟!

    他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母亲,能哭成这样凄楚的样子。

    这是血脉相连的力量。

    权利之巅,每天面临的只有考验,人性的缺陷会在这里暴漏无疑,亲生父子尚且不能全以信任,何况我与他?

    闫霁安,辛苑,便是前车之鉴。”

    郁结的根源终于找到了。

    是他见到了小石头在祠庙哭得痛哭流涕,他寒心了,替沈星河寒心。

    这一切是在最错误的时机发生的,因为那个时候,他目睹了卷宗,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嫂如何受刑。

    他看到了一生精忠报国的父亲,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

    顺着这根,蔓延出了无数多的枝干和错综复杂的枝丫。

    谢清遥偏执的一面最终被彻底激发出来了。

    他认为小石头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把沈星河当成爹爹。

    郁结在此,源于父对子的不满。

    【既然你让他寒心,那么我没收你所拥有的东西作为惩罚。】

    但这不是福满城,父子的矛盾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

    这是在庙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太多人等着试图见缝插针了。

    更何况,他们不是亲生父子。

    谢清遥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人,他是个疯子,他发起疯来,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打仗最怕遇到的敌人就是不要命的疯子,所以这个小疯子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连夜带着一群像他一样不怕死的人冲入皇宫,发动政变。

    他雷厉风行,做事做绝。

    但他不会是个温和仁爱的君主。

    原文之中,他大兴酷吏,屠戮萧氏宗族,枉杀忠良,因此民心尽失,最后落得被倒吊城楼示众。

    想到这里,沈星河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

    他看着谢清遥,谢清遥也在看着他。

    谢清遥那双眼中,盛满偏执般的阴鸷。

    这次是萧朗星触怒了他,下回又该是谁?

    他父亲用身体力行让他看到了忠良的结局。

    他留着母亲那页,给自己以警醒,永远不要像父亲那样将心爱之人置入水火。

    他悄然转了心念,他剑走偏锋了。

    162

    沈星河想到这里,心软了,他沉声道:“你想过那些忠良清官为什么肯追随你么?

    他们从前不肯同流合污,因此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

    他们从答应你的那一天,就知道你是兵部尚书,知道你手掌首辅之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权倾朝野指鹿为马,皆在你一念之间。

    你想过那些人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追随你么。

    因为你是谢长卿的儿子。

    同流合污,每个人都能做得到,能出淤泥而不染,能独善其身敢铤而走险,那种人我才佩服。

    他们也不是像辛苑那样自认为自己心善,动动嘴皮子愤世嫉俗,不痛不痒的舍些小钱,慷他人之慨的俗人。

    他们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是身体力行将自己放在了最低处把百姓托举至最高处的人。

    他们是火光。

    你想过这世上如果没有了火光,会有多暗么?

    你杀他们,便是踩灭了火。但火踩不灭,星火会藏在灰烬之中,有朝一日终可燎原。

    你想过这样下去”你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可能会被倒吊城楼么?这话没出来,就被谢清遥打断了:

    “如果他们忠诚于我,听令于我,服从于我,我自不会杀他们。忠良,忠字在前。做不到绝对的服从,那是愚良。”

    多说无益了。

    静了良久,他忽而笑了:“我再问你一句话,你问过我,或者小石头,他为什么会哭得肝肠寸断吗?”

    谢清遥:“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我只看他的行动!

    所有人告诉他,必须要哭。

    只有我告诉他,哭不出来就算了。

    他没有听我的话。

    甚至哭得肝肠寸断。

    他是在看到李珠儿三个字之后哭得肝肠寸断的!

    我故意的,故意将李氏取了这个名字,我就是要看看他做何反应!

    当我亲眼目睹了他堂而皇之当着众人恸哭他的生身母亲,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我想掐死他。

    他配不上你对他的疼爱。

    他已经背叛了我和他的约定。

    这世上的人背叛了我,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只有你。”

    突如其来的情话。

    但沈星河毫无感动可言。

    他知道谢清遥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沈星河仰头笑了,移目看向谢清遥:

    “三件重要的事先说前头。

    第一,我不要你那么沉重的爱,爱我之前,麻烦你先学好爱你自己吧。

    第二,我最恨不长嘴的人。你既不长嘴,也不配我追在你身后给你解释,给你摆个中利弊,就按照你自己想的那样认为下去吧。

    第三你他妈跟我摔门!”

    忍到最后,还是没忍住。

    他泪水夺眶而出,强压的委屈和酸楚,尽数土崩瓦解。

    陪他一路走来,历尽艰辛,他以为他们的爱情是天底下最有重量的,可忽然之间,爱也能变得很脆弱,脆弱到禁不起那一摔。

    那一摔,把他的心也摔碎了。

    沈星河哭得委屈极了。

    谢清遥目光一动,心也软了:“星星”

    “你给我站在那!别动!”他抬手抹了把眼泪,强忍着不让自己哭,脊背挺得笔直,决绝的望着他:

    “谢清遥,我放弃了福满城的逍遥快活的日子,陪着你一路来京城,在这破皇宫里闷着。

    这相当于我放弃了我自己想走的路,陪着你走一条你也不想走的路。

    我没那么无聊。

    我把你从深渊里好不容易的拽上来,一个没留神,你又跳下去了?

    这回,你自己在下面待着吧!

    余生的路,我不陪了!”

    他眼中凝过一抹决绝的光,把心一横,朝着红柱迎头撞了过去。

    沈星河一头碰向坚硬的雕龙红柱之上,伴着钻心的疼,眼前天旋地转,耳畔里,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吼声。

    那是谢清遥发出的悲鸣。

    有血顺着他的额头滑下,穿过他的眼,交织了他的泪水,滑下他的脸颊。

    他跌在地上,却撞进了谢清遥的怀抱里。

    他抬起眼撑着不让自己阖上眼,用尽余力望向谢清遥,他的额头和脖子耸着青筋,他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恐惧到极致的神情。

    强烈的恐惧,不,不仅仅有恐惧,还有无助,他声嘶力竭的大吼:“太医!太医!”

    他浑身都在颤抖,他望着沈星河,眼中凝着几尽乞求的神色,他泪流满面,好像在哀求他不要走,但他听不见了,耳畔的嗡鸣声把所有的声响都盖住了。

    眼前的景象愈发的模糊了,他愈发的冷,止不住的发颤,他下意识的转头,垂眼去看他的双腿。

    他屈膝跪在冰凉的地砖上,紧抱着他,他抬抬颤抖的手,还是很想把手盖在他的膝上,问一问他,地上凉,你的腿疼不疼。

    妈的,尽管他摔门,但还是好爱他。

    恋爱脑果然没有好下场。

    沈星河脑袋一歪,眼前被黑暗彻底淹了。

    灯火通明的寝殿,床榻前围着一群太医。

    沈星河躺在床榻之上,头上包着一条白布。

    灯影在晃动着,谢清遥焦躁不安的徘徊在太医的身后。

    施针的太医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身后人的反常,落针的动作愈发的慌张起来。

    “怎么还没醒。”谢清遥的声音发着抖。

    太医浑身一颤,诚惶诚恐的回头对着谢清遥叩首:“回禀大将军,恐怕不成了。”

    一句话将谢清遥定住了。

    他冲过去了,一把薅起了太医:“不成了是什么意思?”

    “瞳瞳孔散了呀,冲撞的力道太大了”太医战战兢兢地说。

    谢清遥的眼眶红着,浑身发着颤:“不可能,这不可能的。”他陡然嘶吼:“治不成他,我要你们的命!”

    殿内缭绕着他愤怒的吼声,他像是一只凶悍的猛兽。

    太医吓得连连叩首,他回身抓了个太监:“将老马找来。”

    太监躬身欲望退,又被他抓来,他的力道太大了,太监一个踉跄,吓得脸色惨白。

    谢清遥:“别声张,只把他一个人找来。”

    “是。”

    一个太医摸着沈星河的腕子的手在发抖。

    谢清遥察觉到了:“怎么了?”

    “没脉了!”

    太医面目扭曲的说。

    “不可能!”他一把推开了那太医,伸手触碰到了沈星河的腕子,他也摸不到脉了。

    他瞳孔一震,屈膝跪在地上,慌乱的仔细摸他的脉。

    不可能没有脉的,他不死心,探手触摸他的脖颈。

    他全身冰凉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星星!”他理智尽失了,试图将他唤醒:

    “睁开眼看看我,星星,你别吓我,你别走。”他语调逐渐的乱了:“我不许你走!”

    “啊!!!”床榻之人蓦地坐起来了。

    尖锐的一声叫嚷。

    太医吓得通通坐在了地上,他们表情愕然的望着沈星河。

    “这不可能啊,这绝对不可能的呀!”太医们声音发抖,犹如见到了诈尸。

    只有谢清遥笑了,他屈膝跪在沈星河的床榻,一把握住了沈星河的手:“星星,头疼不疼”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对视上了一双极为陌生的目光。

    “谢狗?”沈星河的声音也变得粗厉了一些。

    像是晴天霹雳一样的两个字。

    谢清遥陡然静下,他总是这样,会在最关键的关头冷静得反常。

    这是他昔日为避世,谢虎弄了个假户帖,上面的名是谢狗。

    这件事,只有谢虎,他,和当初的沈星儿知道。

    不,不对,沈星河一定也知道的。

    谢清遥的两条腿发软,他撑着床沿缓缓起身,坐在了床榻边,他强撑着让自己静下,移目看向太医:

    “你们先下去,没我的令,谁也不准进来。”

    “是。”

    所有人都出去了。

    谢清遥看向脊背贴着墙面,满面防备的沈星河。

    谢清遥朝他递手,挤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是你,你别想骗我,大不了我答应你,我不杀萧朗星便是了。星星,你别这样”

    “星星在叫我吗?我是我为什么会在这?我之前和你吵架了,当时”沈星河神情慌张,眼睛左右一转,身子轻轻一颤,似乎是想起了当日下毒事发的场景,不敢往下说了。

    他眼神填满不安的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寝宫,移目看着谢清遥的穿着,艰涩的咽了口唾沫,又看着他的腿。

    “你腿好了?”他的声音与从前大相径庭。

    粗厉低沉略带一些沙哑。

    谢清遥两只手轻轻的搭在沈星河的肩膀:“星星,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沈星河缩着脖子,惊恐不安的看着眼前的谢清遥,他浑身剧烈的发抖。

    “他妈的让我进去!那是我儿子!谢清遥!你欺负我儿子,你也别活了!老子毒死你!!!”外面传来了老马的咒骂声。

    “放他进来!”谢清遥回头大吼。

    老马进来了,看向沈星河额头的白布霎时愤怒了,朝着这边冲过来。

    沈星河捂着脑袋惨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呀!”

    老马抓了他的腕子搭脉,刹那愣住了。

    163

    “怎么?”谢清遥站起身。

    他趁着这个时机下了床,欲夺门而出,被几个宫人拦住了:“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老马愕然的看着他:“脉息这般微弱,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可能说的了话,更不可能下的了床。”

    谢清遥:“你也在骗我对吧?”他愤怒着:“你和他串通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

    老马没搭理谢清遥,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望着躁动不安的女人:“儿子,儿子,你听我说!你撞了脑袋,听爹说话”

    “爹?”他吃惊的看着对方,他满眼惊恐:“我爹早就死了啊,这是哪?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老马:“你失忆了?”

    老马让他不要挣扎,抬手用拇指扒开了他的眼皮,仔细查探。

    “不是失忆之症啊。”老马眯眼仔细看了又看。

    谢清遥坚定极了:“他在生我的气!他是骗我的!”

    老马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不定的嘟囔着:“他不可能下的了床,也不可能说的了话。”

    话音未落,谢清遥亲眼看着沈星河的右眼渐渐变得红了,眼中凝出了一抹血来,顺着眼中落下。

    “星星!你眼睛怎么了!”他跌跌撞撞的走过去。

    老马抖着手指着:“这是很重的伤!他不可能有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恍惚着,蓦地意识到了什么,看着谢清遥:“他是失忆了”他压低了声音:“还是换人了?”

    谢清遥摇头,颤声道:“他骗我呢。”

    谢清遥就站在那,望着老马走向他,替他擦拭眼睛垂下的血,他没听清老马和他说了什么,都是一些安抚的话,老马带着他走到了床榻,又在给他诊治。

    他的眼睛充满了疑问,充满了不安。那目光生疏极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谢清遥还是不信。

    他该怎么印证呢。

    谢清遥阴鸷的目光落在背对他的老马身上,他想,如果自己拿着剑,背刺老马,假意要杀他,那么沈星河眼中一定会流转过担忧的神情。

    可他狠不下心了。

    如果沈星河真的只是骗他,他才碰了头,伤成这样,他还要执剑去背刺沈星河的家人。

    这太混蛋了。

    他看着老马将他头上的纱布拆开,他看到了那道伤口,他犹如万箭穿心。

    他神魂晃荡的走过去,轻声问:“星星,你头疼不疼啊?”

    沈星河用看着一个疯子的神情看着谢清遥。

    老马将沈星河的伤口重新缠好,老马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嫂子!”谢清洲和花嬷嬷也冲进来了。

    “沈公子!”

    “老九!”刀疤和章七手带着铜锤帮的人也赶来了,他们一身飞鱼服,往日里虽然训练有素,可此刻见得此情此景,再有素也没素了。

    章七手率先发问:“老九脑袋是你打的吗”他说着说着没底气了,瞧见谢清遥浑身散发戾气,章七手有点怵了,声量见小:“还还还是他自己撞的墙?”

    “你他妈以为人都跟你似的怂蛋撞大墙呐?闪开!”刀疤一把推开了章七手,不畏强权,怒声质问:

    “这他妈明显是被揍的!你揍他了是吗!”

    “为什么打人?”刀疤质问谢清遥。

    谢清洲沉声道:“不对,我哥不会打我嫂子!这点我能肯定。”

    刀疤:“他是你哥,你他妈自然向着你哥说话!”

    谢老三怒吼:“他气我嫂子了!还把救命恩人马爷下了大狱!他先六亲不认的!他往后都是我哥了!”

    刀疤:“去你妈的!你们家太乱了!我不跟你掰持这个!

    我就问你哥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打女人?为什么打我们铜锤帮的人!”

    “我哥不可能打嫂子!还有!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要骂骂我哥去!是他惹的我嫂子!”

    花嬷嬷胆战心惊的望着老马,他从没见过老马脸上有这样的慌张,他看向老马轻声问:

    “老马,怎么回事?孩子伤得很重么?”她看向沈星河:“孩子,你别吓唬娘啊,你怎么这样看着娘啊?是哪里不舒服吗?啊?”

    “娘?”沈星儿两只眼睛转得厉害,他死咬着唇,沉默了。

    刀疤火气上来了,一把推了谢清遥的胸膛:“你他妈的哑巴了?!”

    谢清遥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连刀疤都愣了。

    他只是幽幽的看着他。

    可他根本没有将视线往这边挪动分毫。他不安的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谢清遥张了张嘴,想和他说话,可是他嗓子哑的厉害。

    “行了!都出去!这他自己磕的!”老马大叫着:“他需静养!别添乱了!出去!”

    众人出去了,花嬷嬷坐在老马身畔,轻声问:“孩子!你怎么了呀?你在怕什么吗?你跟娘说,娘在这,不怕,咱不怕。”

    “花花,你也先出去吧。”老马的声音极为低沉。

    花嬷嬷红着眼,瞪了谢清遥一眼,出去了。

    老马拿了银针,给他的一个穴位下了一针,他昏厥过去,老马接手拖着他的后背,将人放在了枕头上。

    静了好久,老马最终看向谢清遥:“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清遥抬眼望着老马,目光木讷:“你是不是和他合伙骗我。”

    “我他妈的先前被你关着!”老马压着眼中的怒火,摆摆手:“先别吵这个。他这不是失忆之症。他也不是癔症。你既说他骗你,他是装疯呢对吧,是这意思吗?”

    谢清遥目光恍惚,他想开口说是。

    可他没勇气说出来。

    老马站起来了,拖着残腿走了几步:“这样,我他姥姥的把叶霓裳找过来。”

    谢清遥盯着他的睡颜:“叶霓裳生病了。”

    老马眼睛一亮,步伐更快了:“太妙了!正是时候!我告诉叶霓裳我儿子疯了,我让叶霓裳过来。叶霓裳见他疯了,必定大受打击!”

    老马眼珠子乱转,流转一抹邪恶的光:“我再趁机给叶霓裳来副猛药,让他当着儿子的面晕倒,到那时候,咱俩观察一下,看儿子有没有担忧!

    或是有没有害怕紧张的神情。他和叶霓裳最要好了,到那时候就装不下去了,对对,就这么办。”

    老马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谢清遥哑着嗓子说:“别那样。”

    老马站定了,疑惑的回头看着他:“什么?”

    “如果他是装的呢,他才磕了头,别那样了。”他绝望的望着他。

    老马:“问题是我现在得弄清楚我儿子是真病假病,还是真疯装疯!还是”

    老马止住了声音,又摇头:“不可能换人了,子虚乌有的东西,还真能鬼附身了?谢虎当时说他修仙就是玩笑话吧?不会不会,这太荒谬了!谁信呀!”

    谢清遥眼眸流转,他仓皇自地上爬起,踉跄站起身:“我去找谢虎,我去把谢虎找来。”

    谢虎被找来了。

    天已经亮了。

    来时的路上听得谢清遥讲了一件光怪陆离的事情。

    他一度觉得二爷疯了,直至此刻望着对面脑袋上裹着白布的沈星河,他又觉得是沈星河疯了。

    “瘦猴,别装蒜了吧。”谢虎冷眼盯着他:

    “什么仙人附体,啥好人家的仙人不修仙,天天掏我家二爷?你看看给我们二爷掏的。”

    谢虎说着话,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谢清遥。

    又回头看着沈星河:“行了行了,两口子吵架有啥话能不能好好说,过来,我瞅瞅你脑袋怎么个事,怎么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傻不傻,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他压低声音:“你让他跪搓衣板呀,你别来真的呀,磕出好歹来怎么得了呀你,以往挺机灵个人,怎么犯傻劲”

    “我让你问重点!”谢清遥咆哮。

    谢虎吓了一激灵,清清喉咙,梗了梗脖子,他张嘴,却觉得太荒谬了,回头望着二爷:

    “不是,二爷,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仙人下凡?瘦猴就是沈星儿,我之所以买了他,就是想让他来给您宽心的。

    他当时小眼睛滴流乱转,透着股劲儿,我一瞅,诶!这行!这个定能给我们二爷宽心”

    “你给我滚!”谢清遥嘶吼:“滚出去!”

    谢虎耳朵要震聋了,扭头出去了。

    “对,我就是星星。”他说。

    谢清遥晃荡起身,踉跄两步,两条无力的腿钻心的疼,他险些栽倒在地,旁边的太监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那我是沈星河…”

    可他只是满脸警惕的盯着谢清遥的脸,再没像往常那样去看他的腿了。

    他眼中除了警惕再无其他。

    谢清遥守在他的病榻前。

    他就那么专注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不是原来的沈星儿。”他坚定的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星河瑟瑟发抖的问,像是望着一个疯子的目光,他试探的说:“我不是沈星儿,我就是星星,你能不能别这么死盯我了”

    宫女送来了晚膳,他亲手给他喂饭。

    他端起红枣参汤,仔细吹了吹:“星星,先饮参汤,这个补血的,你流了太多血了。”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哽咽住。

    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流露着想喝的神态,抬起眼,打量了一眼谢清遥,挤出一抹笑来:“我不喝了,我不饿。”

    他声音依然很粗厉,连口音都不同了。

    谢清遥:“星星,别装了,你知道我不会给你下,药的,星星,来。”

    烫金瓷勺在他的手中微微发颤。

    他死抿着唇,仍不肯喝。

    “若没下,药你自己喝一口我瞧瞧。”他转过眼来,语气冰冷。

    谢清遥喉咙滚动一下,他照做了。

    “还有这别的几样菜,你都试吃两口。”

    谢清遥也照做了。

    164

    沈星河见谢清遥这般听话,眼中流转过一抹得意,扬眉道:“那你出去。”

    谢清遥抬眼望着他:“我喂你吃。”

    沈星河眼中流转过一抹厌恶。

    那眼神像刀一样扎在谢清遥的心口。

    “星星,别胡闹了!”他几尽哀求,潦倒极了。

    僵持了良久,他仍不肯吃。

    谢清遥毫无办法,他将鸡汤撂下了,转身出去。

    他颓然坐在了石阶上,门板关着,夜风比往日都冷。

    他如坠冰窟。

    他昂头,望着天边那一弯月牙,望了良久,他自言自语的说:

    “不会的,小仙人不会舍我而去的,他知道他知道他走了我也活不成的。”

    谢清遥的目光又坚定了一些:“这世上,只有他永远不会舍我而去的。”

    远远走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跪下行礼,低声道:

    “禀告大将军,宋大人想过来,被我们拦了,说是想替江廷廉求情。

    江廷廉明日问斩,他将抓着栏杆,一直嘶吼几句话,求狱卒向您禀明,他说,‘主少国疑,若酷吏诬告之风一旦盛行,国必将乱,百姓危矣。’

    萧朗星一直闹着要见将军夫人,谢三爷和花嬷嬷去了,哄着他说,沈大哥和谢大哥吵架了,先别去添乱。”

    他抬手捂着头,十指嵌入发丝里,他的思绪乱极了,深埋着头,神情痛苦至极:“江廷廉先留着。”

    谢清遥的眼眸渐渐流转过一抹阴鸷:“别控制萧朗星走动,安排太监,便说他是傀儡,说给他听!

    一旦发现他把萧宸瑞杀了,把他给我弄过来!”

    “是。”

    萧朗星这边正和花嬷嬷,谢老三待在御书房。

    他今天去上朝发现宋伯怀,谢清遥都没来,次辅被换成了方文道,这使得他大惑不解。

    萧朗星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知道谢大哥和沈大哥应该不会只是吵架那么简单的,他感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想往外走,被谢老三拦着了:“你别去,我小时候爹娘吵架我都躲得远远的,因为我爹从我娘那受了气,他没地方撒,他左右看我不顺眼,拿我撒邪火。”

    花嬷嬷点头:“对,孩子,听小哥哥的话,别去,别过去。”

    萧朗星担忧极了:“他们为什么吵架?”

    花嬷嬷:“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拌嘴的时候呀?”

    萧朗星:“可是宋师傅今日为什么也没来?次辅被换成了方文道,这不是两口子吵架这么简单的,定与国事相关。”

    花嬷嬷眸光流转:“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俩吵起来了,你谢大哥受了气没地方出,拿江廷廉和宋伯怀撒邪火了。”

    “哦。”萧朗星松了口气,他信以为真了,一笑:“那算他俩不长眼眉。”

    萧朗星没再吵着要去见沈大哥了。

    夜里,花嬷嬷让谢老三陪萧朗星同睡。

    两个人左右两边各自躺在宽敞的罗汉榻上,谢老三支着胳膊,半条腿搭在榻下,盯着刻着浮雕钩花彩绘祥云龙腾的房梁。

    梁上彩绘的颜色艳丽,望得久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了。

    他忽而想起,沈星河当初生无可恋的盯着牛家山的破木房梁躺了好几天的样子。

    谢清洲心里不住涌着心酸。

    如今他当差了,虽是锦衣卫,由于无品级,属于地位最低的缇骑,发布匹,米粮,但是俸禄每月只有三十两银。

    他打听过总指挥使李大娃拿多少俸禄。李大娃很得意的告诉他,五百两银。

    也就是说,御前当差,正三品的锦衣卫总指挥使,一个月才拿五百两。

    那时候,他短短几天,就给家里祸祸出去了一千一百两,那还是在家里最贫瘠的时候。

    谢老三自问这事要换成他,他能把人直接捣死。

    但他没打他,也没骂他,没过多久那事就过去了,他至今也没有记恨过他。

    谢老三终于理解了当年大李他们在筑地说过的话:

    【亲哥也不过如此了。】

    “我嫂子要是不跟他过了,我也跟我嫂子走了,这差事我不干了。”他说。

    萧朗星坐起来了,惊愕的望着谢老三。

    这无疑是宣告他,你爹你娘可能真的要离。

    “这么严重吗?”萧朗星沉声问。

    谢清洲神情严肃:“我看着挺严重的,我嫂子又躺炕了,都不认我哥了。”他移目看向萧朗星:“他俩若离了,你跟谁过?”

    萧朗星没说话,静了长久他都没有开口。

    他缓缓躺下了。

    翻了个身,背对着谢老三。

    “我跟谢大哥过。”

    “什么?!”谢老三坐起来了,愤怒的把萧朗星揪起来:“我嫂子白疼你!你”他想质问萧朗星有没有良心,却见得小孩脸上尽是泪水。

    谢老三一怔:“哭什么哭?”

    “我跟着他,会成为他的拖油瓶的。”他面目扭曲,死咬着下嘴唇,呜咽的说:

    “他遇到喜欢他的人,会因我不喜欢他了,拖油瓶,你知道拖油瓶吗?我见过那种小孩!”

    他嚎啕大哭:“怎么办呐,他们要离了,我好不容易才有家的,他们为什么要和离啊!”

    谢老三把小孩撂下了,静了一阵,沉声道:“那我还是别跟他走了,他带个弟弟好像也不好再成亲。

    我还在这当差吧,起码还有三十两银子呢,还能给他花。”

    昨夜的秋风吹落了满庭枯叶。

    宫人们有条不紊的正在打扫庭中落叶。

    谢清遥立在庭中一夜。

    他抬眼,望着苍穹,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不在了,太阳升起来了。

    他渐渐开始有些慌了。

    锦衣卫给他报信,将小石头昨夜与谢老三的对话一并说了,他愤怒的抓了那锦衣卫的衣襟,疯了一样的歇斯底里:

    “那小子定是骗我的,他定是故意说与我听的!

    他怎么可能真把我家星星当爹爹了!他若当真那么在意星星,他又怎么会对生身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他不怕我家星星心寒吗!”

    他晃荡的踉跄两步,凄声大笑:“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是骗我的,一定是的。”

    他抖着手,指着锦衣卫:“给我监视他,寸步不离的监视他!”

    “是!”锦衣卫玄身离开。

    锦衣卫才走不久,谢虎喘吁吁的来了:“二二爷出事了叶霓裳在宫门外,要见您。”

    谢清遥目眦尽裂的望着谢虎:“是你告诉他的?”

    谢虎并没有告诉叶霓裳。

    谢虎昨夜一宿没合眼,越想越不对劲,好好的大活人,还能变成仙人飞走了?

    且还是他瘦猴。

    这很不对劲。

    但是谢虎确实又觉得瘦猴往日里神神叨叨,总念怪咒。

    他索性起了个大早,去了京城的道观。

    谢虎溜达了半晌,特地找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站在院中问他:“道爷,我问你个事,你们这个老道的行当,修到极致是什么?”

    老道拂尘一挥:“自是羽化成仙,飞升九霄,位列仙班。”

    谢虎盘问:“你给我讲讲,具体是怎么个飞法?”

    他和老道一问一答,聊得太投入了,没注意前来酬神还愿的叶霓裳。

    他当初来了京城跟宋伯怀来这里游玩时曾祈求宋伯怀平安。

    此番叶霓裳特地来还愿,没想到遇见了谢虎。

    叶霓裳站在谢虎身后听了大半晌。

    忽而听得谢虎自言自语来了一句:“娘呀,瘦猴还真能飞升了?”

    谢虎抬头,一双牛眼望着蓝蓝的天:“瘦猴,你真飞了?”

    他仍然难以置信。

    叶霓裳听不下去了,自谢虎背后道:

    “啥飞升不飞升啊!我都听明白了!你家二爷跟我兄弟干仗了!忽悠他捏!我说我家老宋最近一直不让我去皇宫是为啥,合着是他早知道!”他回头对家奴怒声道:“先回家!”

    “下回这种事得告诉我!我帮他治他去!”叶霓裳瞪了谢虎一眼,扭头走了。

    叶霓裳回家了一趟,又去了兵部找谢虎。

    他非让谢虎带着他入宫。

    谢虎纠缠不过,只能进宫请示谢清遥。

    “是他自己要来送死的。”谢清遥眸光闪过一抹狠厉:“把他弄进来。”

    “二爷”

    “把他弄进来!”他像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样,狰狞的瞪着谢虎:“快去!”

    谢清遥踉踉跄跄的走过去,他推门走进殿内,发现他已经醒了。

    四目相接,沈星河目光仍然闪烁,充满警惕和防备。

    谢清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叶霓裳要来看你,别装了行么。”

    “你恼我就打我骂我都行!”他凄厉的望着沈星河:“你别这么折磨我。”

    谢清遥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声痛哭了。

    他浑身颤抖:“我已说了什么都依你,还要怎么样?你还不满意吗?”

    他声音越大,他脸上的表情越是恐惧。

    室内寂静无声。

    过了长久,沈星河神情痛苦的说:“我已说我是星星了,你能不能别派人监视我,能别跟我嚷嚷了吗。”

    他略带讨好的望着谢清遥,勉强道:“我真的是星星,我是沈星河。”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外面传来了太监的声音:“禀大将军,叶霓裳求见。”

    谢清遥漆黑的眸子深深的凝视着他:

    “他生着病,一旦认为你是沈星儿,那他很有可能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

    沈星河面露警惕,微微皱着眉:“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我都说我是星星了,我是沈星河,你能不能别折磨我了?”

    谢清遥目光渐渐沉下,他陡然嘶吼:“放他进来!”

    叶霓裳走进来了,心中一惊,颤声道:“小星!你脑袋怎么了?”

    叶霓裳消瘦了许多,他坐在了床榻边:“小星,怎么回事?”他移目看向谢清遥,质问:“他脑袋怎么破了?”

    谢清遥的目光落在他头上的白布上,他望着他右眼,他的眼白处残留了一抹血的红点,他心软了。

    如果叶霓裳真的病重,他会因此愧疚一生的。

    谢清遥闭了闭眼,他出去了。

    他给他们两个人说私房话的机会。

    他神魂晃荡的出去,倚着红柱栽在地上,他抬抬手,让宫女关门。

    他闭着眼,也不知等了多久,忽而听闻里面传来了凄怆的一声尖叫。

    叶霓裳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他愕然望着谢清遥:“他他不是小星!”

    谢清遥垂着眼,没搭理叶霓裳,他想,他们兄弟二人自然已经悄然对过话了,此刻不过是唱戏给他看而已。

    一定是这样的。

    “到底怎么回事!小星呢?飞升?怪不得谢虎说什么飞升!小星当真飞升了!我问你话呐!我的小星呢!”他失控的尖叫着。

    血,滴答滴答的坠在地上。

    谢清遥木讷的移动漆黑的眸。

    有血顺着叶霓裳的鼻子滑落。

    165

    叶霓裳愕然昂头看向宋伯怀,见他满脸泪痕,面白如纸,仰头栽在了太监的怀里。

    宫女尖叫:“不好啦!宋夫人见流血啦!”

    叶霓裳被人抬走了。

    谢清遥垂着眼,望着地上刺目的红。

    一瞬间,他全身都僵了。

    他失音了,半张着嘴,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

    不可能的。

    他仍然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一定是假的,是假血!

    是计,是苦肉计。

    他在心里这样的想着。

    下午,太监来禀:“大将军,宋夫人已经醒来,宋大人求见。”

    他咧嘴笑了:“让他把叶霓裳接走,告诉叶霓裳,他的戏唱的也不怎么样。”

    “是。”

    谢清遥想站起来,可是他没有力气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月亮出来了,他就目不转睛的望着天边的圆月盘。

    他恍恍惚惚的昏睡过去,梦里,他梦见了沈星河坐在床榻上,叉腰昂着头,得意洋洋的和他说:“好了,我饶你了。”

    他笑醒了。

    浑身一颤,却发现是一场梦。

    他崩溃了,从地上爬起来,神魂晃荡的踹门而入。

    他抱膝坐在床角一隅,全身紧张的望着他。

    所有复杂的情绪化为最直接的愤怒,他迈步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他凶狠的质问:

    “叶霓裳腹根本没事,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还要装下去么?我知道是你!”

    他惊惶尖叫着:“放开我!你放开我!沈狗!你想干什么!”

    他死死锢着他的腕子,猩红着眼,几尽嘶吼:“你再装下去,我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人,他被逼到绝境了。

    沈星河惊慌惨叫着,额头的血渗出来了,谢清遥下意识松了松手。

    他仓皇下地,慌乱间带翻了摆在床榻边的小桌,桌上的残羹碎了一地,铺了满地碎瓷。

    冷菜剩饭飞溅了他的皂靴上。

    满地狼藉。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沈星河奔至殿门前,拍着门板,死命朝着外面呼救:“救命啊!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啊!来人啊!救救我!”

    谢清遥猩红着眼凶狠盯着他,牙缝里迸出话来:“你再装下去,我先剐了萧朗星给你看。”

    夜深,萧朗星寝殿外。

    三个人站在月洞门外窃窃私语。

    谢老三:“什么?我嫂子变成仙人飞走了?”

    叶霓裳挥挥手:“反正你二哥是这么认为的。”

    谢虎好奇的看着叶霓裳:“你都被识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叶霓裳:“不愿意看见老宋,啥玩应,一直千方百计不让我进宫,敢情他早就瞧出来他家老头不对劲了,让他等着吧,治治他。男银,得治。”

    谢虎轻声问:“当时只有你自己和瘦猴在室内,他和你说啥了吗?”

    叶霓裳摇头:“没有啊,他一直问我,你谁,你别过来。但我一瞧那就是他,错不了。

    我把抠了抠鼻子。

    我跟他说,‘兄弟,你瞧好儿吧’,我转头‘嗷’一嗓子粗七了。”

    谢虎:“当时只有你二人在屋子里,他都没跟你说什么?”

    叶霓裳:“没有,他可能是怕有人暗中观察吧,但我观察没有哇。”叶霓裳一挥手:“哎呀反正错不了,就是他。”

    谢虎感觉不对劲:“有没有可能真的是飞升了?”

    谢老三气得直乐:“你可真有意思了,我嫂子如果是仙人,当初我败了他一千一百两,他还至于躺炕?他再去点石成金不就得了吗?”

    谢虎沉声分析:“可当初只有他知道你和花嬷嬷困在马帮,二爷都不知道这个事。

    我当时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是田螺姑娘,仙人来的。”

    叶霓裳“嘎嘎”乐:“你可别跟我这扯犊子了!他要真有那个未卜先知的法力,你觉得他能救这个谢老三回来祸祸他吗?

    啊?这位可是恩将仇报的少年。

    咱小子可不是辛苑呐!就咱祥子那小脑瓜,老好使啦,掐指一算,咔咔一合计,一准不救他了。”

    谢老三也乐了:“对啊,我嫂子肯定是从小八那或是李大娃那边知道的。”

    叶霓裳笑得花枝乱颤:“谢虎,你头脑简单我知道,但这么简单是我兄弟想到的。”

    谢老三:“我嫂子越来越离谱了,他怎么连这种话都信?”

    叶霓裳:“耐呗,这一耐,对方忽悠啥信啥,真滴。”

    谢虎:“我其实也觉得不可能,人家仙人不吃不喝的,瘦猴能吃能喝的。

    仙人也不可能是他那样整天骂骂咧咧的吧?

    再说了,仙人应该菩萨心肠,他人都杀了几个了?

    最重要的是,仙人可不会沉迷宽心,狠掏我家二爷。”

    谢老三:“这事不可能。哪有什么飞升,什么仙人,不可能。我嫂子就是跟他治气呢,吓唬他。

    活该,准把我嫂子气的不轻。他关我也便算了,把马爷也关了?他有没有良心?没马爷他站得起来吗他?活该。”

    叶霓裳:“对对,铁定是忽悠他捏,该,活该!行了我家走养身体了,有啥事儿告我嗷!”

    月洞门里,屏息凝神的萧朗星震惊的听着他们的交谈。

    夜里,他趁着谢老三睡着,蹑手蹑脚的下了罗汉榻,推门出去了。

    谢清遥命令过宫人不要阻拦他,但萧朗星没有去萧宸瑞那,他朝着沈星河的寝殿狂奔过去。

    黑夜里,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赤着双足,奔跑在朱红色的宫墙下。

    他满脑子都缭绕着他们三个人的对话。

    大人不信这些东西,可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子往往最是会相信的。

    又况且,当初沈大哥是知道小石头的身份的。小石头至今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的。

    他担心极了,担心他的沈大哥会变成仙人飞走了。

    他奔跑进来,推开了门,见得谢清遥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萧朗星从没见过谢清遥这样潦倒的样子。

    四目相接,萧朗星浑身一震,朝着沈星河那边失魂落魄的扑过去:“沈大哥!沈大哥你怎么了!”

    谢清遥移目看向他那边。

    他坐起来,朝着萧朗星笑:“你别害怕,过来。”

    谢清遥一愣。

    他死死攥着得手,几乎青筋毕露。

    他穷尽一切办法,都换不回他一个正眼,萧朗星来了,他语气温和的与他相认了是么?

    谢清遥目眦尽裂的望着萧朗星。

    萧朗星听得他这么说,也笑了,朝着床上爬上去:“沈大哥!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啊!”萧朗星尖叫一声。

    他一把将萧朗星扯入怀里,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片。

    他两步带着萧朗星下了床,尖叫着:“别过来!”他恶狠狠地看着谢清遥。

    宫女和太监大惊失色,谢清遥却异常的平静:“你们下去。”

    宫女太监退惊慌下了。

    谢清遥只是望着他的手:“星星,你当心,别割破了你的手。”

    他朝着他走过去:“星星,把碎瓷给我,你别割伤了手”

    待得谢清遥行于他的身前,他骤然抬腿给了他的腿一脚。

    毫无防备的谢清遥右腿吃了一痛,单膝跪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沈星儿,不是沈星河。

    他终于确定了。

    “啊!”萧朗星惨叫着:“你不是沈大哥!你真的不是沈大哥了!我沈大哥呢!我沈大哥去哪了啊!”沈星河不会用碎瓷抵在他的脖子上的,更不会踹谢清遥的!

    萧朗星也确定了。

    他嚎咷痛哭。

    谢清遥的耳边缭绕着萧朗星的恸哭声。

    他木讷的转过头,望着萧朗星。

    萧朗星的眼睛里凝着绝望的神情,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淌,他的脖子被沈星儿死死的掐着,两只手根本没有挣扎。

    萧朗星万念俱灰了。

    “沈大哥!我要沈大哥!我要沈大哥!啊!”他哇哇的哭,身子往下坠,打着挺,回归了最原始的样子,撒泼似哭嚎的孩子。

    他什么都不管了,转着身子撒泼,鼻涕口水糊了一脸,吹出好几个鼻涕泡来。

    萧朗星口中模糊不清的凄喝:

    “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沈大哥!”

    他的哭声起起伏伏的,最终转为哀嚎,他哭得那么无助,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在漫漫长夜里,哭声显得格外凄厉。

    沈星儿手中的碎瓷划破了他的脖子,他动作粗鲁,萧朗星的衣裳被他胳膊夹上去,他狼狈的露出上半身,肚子起伏着,胸口深陷了好大的坑。

    涕泪横飞的萧朗星太过激动,脸也涨得越发的红,最终昏厥在沈星儿的手中。

    谢清遥终于绝望的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

    沈星儿仍凶狠的用碎瓷抵着萧朗星的脖颈和锦衣卫对峙:

    “别过来!给我辆马车!给我装金子!让我离开这!我离开这我就放了他!你们都别动!”

    沈星儿粗厉的声音,不断地吼着金子,马车。但没有朝着跪在地上的谢清遥看过来一眼。

    锦衣卫将他围了,轻而易举的将他制服了。

    无人敢伤害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谢清遥的夫人,他们将沈星儿一记手刀切昏了,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又将皇上带回去了。

    谢清遥屈膝跪在地上,攥着拳头悲愤交加,无比悔恨的一遍遍的砸着地砖。

    泪水溅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悔恨的想,自己真的把一切都搞砸了。

    夜深。

    庭院寂静,流风拂过,将灯笼吹得轻轻一晃。

    谢虎淬了口唾沫,看向谢老三:“他妈的,瘦猴为了装仙人下凡可真豁了。

    够狠,直接把小孩吓成这德行了。”

    花嬷嬷:“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啊?老马近来都去儿子那医治,我瞧他神情挺严肃的,他大概是怕我担心,跟我说没事没事的,可我瞅着,这不像没事啊。儿子会不会真的是仙人下凡?”

    166

    谢老三:“嘿,娘,那你信不信我是二郎神下凡?”

    花嬷嬷瞪他一眼:“你哮天犬还差不多!”

    谢虎哈哈一笑,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二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生信了瘦猴是仙人下凡,二爷从前可什么都不信的,记得吗,宋大人还说过,他从前酬神,不但不磕头,还对着满殿神佛大放厥词。”

    花嬷嬷不经意一瞥,赫然见得窗子里映出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梁下,吊着萧朗星的身影。

    他大惊失色:“坏了!孩子上吊了!”

    他推推门板,却发现根本进不去。

    里面锁住了。

    “让开!我来!”谢虎一声吼,“呀!”了一声,以身撞门,破门而入,赫然见得萧朗星以帐帘为绫,吊在梁下。

    他脸上凝着痛苦的表情,却没有挣扎,手里还抓着他的虎头帽子。

    谢清洲抢步过去,将萧朗星救下。

    桌子上摆着一倒地的椅子,谢清洲将小石头放在桌上。

    萧朗星捂着胸口喘息着。

    谢虎大惊,话更没逻辑了:“你怎么回事!我都跟你说了!那就是你沈大哥!这世上根本没有有鬼也没有神!”

    萧朗星一言不发的捂着胸口瘫倒在桌上,他咳嗽了两声,也不哭闹了,满脸绝望的看着手里的虎头帽子。

    “这什么?”谢清洲拿起了一张纸,垂眼看了看,谢清洲脸色变了,攥着纸,朝着外面跑出去了。

    一张纸,用稚嫩的字迹写着:

    【诏书:

    萧朗星自愿退位,由谢清遥继承大统,众卿不得违逆,若有敢谋反者,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这纸在谢清遥的手中攥得起了皱。

    他狰狞的望着脊背贴在门板上的萧朗星。

    “为什么写这个。”他冷声质问。

    萧朗星抽搭搭的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躺在床榻昏睡着的沈星儿。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他就眨眨眼睛,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停抽噎着。肩膀,脑袋,每喘一声气就抽搐一下,吭哧吭哧的呼吸声。他的两只手无助的攥着衣角。

    “我问你为什么写这个!”谢清遥站起身来,朝着他歇斯底里的走过来,他咆哮着,狰狞极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才使得萧朗星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

    “我想去找他。”他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望着谢清遥:“这人间我不想呆了!我呆够了!”

    他大吼着:“他们都笑话我!笑话我是个小傀儡!以前听见这种话,我生气,可我一点也不伤心,我知道我有沈大哥护着!

    可我以后再没有沈大哥护着我了,再也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做了。我该和谁告状呢,我又没沈大哥了。”

    他失声痛哭:“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到家了,为什么又没了,为什么别的小孩生来就有家,有爹娘疼,为什么就我没有。

    为什么让我得到了又失去,为什么老天爷专跟我一个人过不去!

    我做错什么了?

    我也不想姓萧了,我姓萧就对不起小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花奶奶,对不起每一个人!

    你们都是因为爱他,才会爱我的。

    他没了,家没了。

    我死了就能去找他,我死了就不用姓萧了!就再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你们了!

    我想去找他。

    他最懂我了!这世上只有他最懂我了!”

    谢清遥踉跄起身,几尽恨意的望着小石头:“如果你真的把他当你的亲人,为什么你那日会恸哭乌金珠!

    我明明告诉过你,哭不出来便罢了!你为什么还要哭给那些不相干的人看!

    你为什么还要堂而皇之的哭给天下人看!”

    “因为我感谢我娘!我感谢我娘给了我生命,让我找到了家!可我现在又不感谢她了!这人间太苦了!她还不如直接把我掐死!”

    谢清遥咆哮的质问:“感谢她你就可以哭么?你不怕你沈大哥看见了寒心么?忘了我一开始和你说过的话么,你永远不准寒他的心。”

    萧朗星一怔,连哭都忘了,只抽噎着问:“可是,是沈大哥带我去的城楼。”

    谢清遥全身都僵了:“什么城楼?”

    萧朗星脸上挂着泪痕,两只眼睛左右闪烁,疑惑而不解的叨叨着:“我哭不出来,我去找沈大哥他说”

    “他说什么!”

    萧朗星咽了口唾沫,将那日沈星河的话对谢清遥说了。

    萧朗星说完了,脸色愈发的白,愕然望着谢清遥:“所以是我让他寒心了,所以他才走的吗?”

    萧朗星像是兜头被泼了一桶凉水,他从头冷到脚底,震惊无比,思绪纷乱,两只眼睛闪闪烁烁的,最终,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红柱,他忽然就放松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孤注一掷的光。

    “沈大哥!”他哀嚎着,朝着红柱奔过去。

    谢清遥瞳仁骤然一颤,下意识的冲过去了。

    他和萧朗星站的近些,这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当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反应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似乎只是在跟一个孩子赌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荒唐。

    萧朗星撞在了谢清遥的怀中,两个人都倒下来了。

    萧朗星恸哭:“我要去和沈大哥解释!不是这样的!我要和沈大哥解释,我没有不把他当亲人我甚至想叫他爹爹,放开我啊!我要和他解释呀!他寒心了,我让他寒心了!啊!!!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萧朗星一头扎进谢清遥的怀中。

    如穷鸟入怀。

    谢清遥低头看着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几尽绝望的萧朗星,他终于意识到,是他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耳畔里,萧朗星尖锐的哭声渐渐不再清晰,他的脑海里悠悠回荡着沈星河的话:

    【我不要你那么沉重的爱,爱我之前,你先学会爱你自己吧。】

    谢清遥红着眼,他满身的戾气消散了。

    萧朗星在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静了长久,谢清遥想起了什么,他眸光一亮,扶着萧朗星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

    “听着,是我不对,是我把沈大哥气走的,与你无关。我这就把他找回来,我知道怎么把他找回来,你在家里等着,等着我们回来。”

    萧朗星紧紧攥着谢清遥的衣襟,满目扭曲的问他:“你说的是真的么,你是在哄我么?”

    “不是,不是哄你,我说真的,爹从没骗过你的不是吗?”

    金陵。

    这里每逢到了雨季,总是阴雨连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黑云压城,天色昏暗。

    车厢里也黑漆漆的,沈星儿的手脚被捆着,他惊恐的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清遥。

    有冷汗自谢清遥苍白如洗的脸上一滴滴的落下,他的手死死的摁着右膝。

    右膝彻骨般的痛意搅得他几乎快要窒息了,他垂眼,麻木的看着他的腿在以一种丑陋的方式不住的痉挛,颤抖着。

    冷风顺着窗子吹进来,他颤抖着手,将沈星儿身上披着的风兜裹了裹。

    沈星儿害怕极了,他已不再求饶了,也放弃了抵抗,只闭着眼瑟缩着。

    “别着了风。”他神魂晃荡的说。

    沈星儿眼眶红了,泪水一颗颗的往下落,他哭了:“你这样变着法子的折磨我,是不是因为我给你下毒?那毒药是王屠户给我的,你是个爷们就找王屠户去啊,他就在牛家沟的东街,你有本事你找他去啊你,别这么折磨我呀!”

    “嘘。”他抬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遮在沈星儿的唇上,指尖轻轻向上抬,他仔细替沈星儿将脸上的泪水擦了。

    “你别哭坏了他的眼睛。”他有气无力的说:“星星回来以后还得用这双眼睛呢。”

    一道雷声轰然炸响,惊得沈星儿浑身一抖。

    滂沱大雨落下来,顺着车窗往里打,他的腿更疼了。

    他想起了那一夜,他冒着这样的雨势,在黑夜里,一个人从山上跑到山下。

    他胆子小,老鼠也怕,虫儿也怕,是怎么从野兽遍布的山上,一个人跑到山下去找老马的。

    右膝彻骨般的痛意变得微不足道了,被心痛取代了。

    胸口这里犹如刀绞,犹如剜心。

    他捂着心口,像是沉入大海之中的人,浮浮沉沉,迷茫,恐惧,窒息,发寒,都是濒死的感觉。

    马车停下了,他神魂晃荡的下了车。

    老马打着伞走过来,雨势太大了,他只能追在谢清遥的身后嚷嚷:“你还是等雨停了吧!”

    “帮我看着他,如果他回来了,你派人告诉我。”他晃荡的朝着望星山走过去。

    望星山。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上一次来这里,他的腿还走不了路。

    那个时候,沈星河告诉过他,这是他的家。

    倾盆大雨将他浇透了,乌黑的衣衫将他身上的轮廓紧紧勾勒住。

    他昂头,望着山峦长长的石阶,目光最终落在了苍穹。

    以往眼中的偏执,孤傲,盛气凌人统统消弭,只剩了无助,颓唐,失魂落魄。

    他们一路走来,像两棵紧密缠绕的藤,早已生长进了彼此的骨血里,一旦分离,他们的身上还连着对方的血肉。

    他一定也不好过的。

    想到这里,他心疼极了。

    167

    谢清遥闭了闭眼,举起颤抖的手臂,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颅,屈膝跪下,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稽首跪拜。

    他沿着长长的石阶,一步一跪拜的上去。

    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将石阶上的雨水飞溅的七零八落。

    头顶的苍穹雷鸣闪电,倾盆大雨打在他的身上。

    他像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连肉身都没了,再没可失去的东西。

    谢清遥颀长的身影,在望不到尽头的长阶上,在起伏的山峦间,在飘摇的风雨里,显得渺小了。

    好几次,他站起来,又险些栽倒在地,他有信念,信念撑着他往上。

    当他一步一磕头的登上山峰时,天已经黑了。

    滂沱大雨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绵绵细雨。

    他额头早就擦破了皮,血水被雨洗刷的只留下了一抹微红的肉。

    他筋疲力尽的朝着佛殿踉跄行去,重重跪在地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淌下,地上染了一地的水渍。

    鼻尖缭绕的檀香味,让他渐渐沉静了下来。

    他昂头望着满殿神佛,双掌合于身前,他几近虚脱了,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仍极力咬清每一个字:

    “漫天神佛在上,谢清遥在此立誓,愿折寿二十载,终生持斋,一生修善,换我妻沈星河回心转意,重回凡间。求神佛达我所愿。”

    他生平第一次,以这种卑微的语气开口。

    他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站起身,再次行礼,直至叩满三个,才踉踉跄跄的朝着殿外行去。

    他立在山峰边的木栏前,望着山下的马车。

    纷乱的雨珠和他眼中的泪水也将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他极力的去眺望着山峦下的马车。

    太远了,根本看不真切,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深渊。

    冷飕飕的风几乎将他穿透了,他昂头,去望天边的点点星际。

    天地间,微薄的光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他的名字,从此以后,他把这星星际也当成了专属于他谢清遥的了。

    “星星”

    他声音艰涩极了,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我真的知错了,回来求你回来。”

    “你听我给你解释,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我不要这样悄无声息的告别!”他凄声大喝。

    他颓然伫立一夜。

    天亮了,峰峦叠嶂的远山,青山浮水,一场雨把天地都洗得干干净净,远方有五彩缤纷的彩虹。

    好一片人间光景。

    他无心去赏良辰美景,只耐心的等着他,等着他从云端重新穿越回大地。

    他来之前封山了,没有闲杂人等,从那石阶上来的,只可能是他。

    又或者,是赶来报信的人,给他带来他回心转意的喜讯。

    可都没有。

    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暖阳烘干了。可他还是很冷,冷到骨头里。

    太阳沉入西山背后。

    斜月升起。

    天地再次黑了。

    犹如山河寂灭,空了。

    斑斓的美景,万丈红尘,一切皆空了。

    他眼中蒙上了绝望。

    “月月!”他立在山峦之上呐喊。

    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你不来,我便去找你。”他攥着拳头,两只眼眶猩红着:“上天入地,我也缠着你,你别想走。”

    他跨越了木栏杆,凝视着万丈深渊,他咧嘴笑了。

    “神鬼殊途,施主切莫冲动。”身后有人轻声开口。

    他回身去看,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执锡杖,发须皆白的老僧。

    老僧的双眸并不浑浊,在黑暗的夜中,却显得是那么的澄明而淡泊。

    “神鬼殊途?”他含糊的念了这句话。

    月华洒了满地的霜。

    芒鞋向前行了两步,锡杖轻轻震地,老僧移目望向如墨山峦:“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这便是佛家的三世因果。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事。

    佛家常讲,菩萨畏因,凡夫畏果。

    万般皆空,因果不空。”

    谢清遥疑惑的看着那老僧:“你在说什么?”

    老僧没有回答他:

    “设若贫僧已于后世顿觉开悟,坐禅打坐以观前世,却发现,因贫僧于前世,一时劝告施主行善积德,却为天下僧人招来灭顶之灾。施主一怒之下,屠尽天下僧尼。

    施主又于后世受宿殃短命报。”

    “你劝告我行善?我屠尽天下僧尼?”谢清遥疑惑的看着他,他能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僧。

    老僧淡然一笑,兀自说着:“设若后世,有一女童,拎着手中挚爱的小书包,立于寺庙之外,虔诚叩首,许下心愿,将视作珍宝的书包作为交换”他言尽于此,望着他笑。

    “什么心愿?”他狐疑不解。

    老僧摇摇头:“不可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知道月月在哪是不是?是他让你下来见我的吗?他在哪?”

    老僧抬眼望着谢清遥,淡淡一笑:“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见,待到那日,自然明了。

    施主,活在当下。

    心即是佛,莫向外求,来此作甚?”

    “我妻在哪?他在何处?”谢清遥迈过了栏杆,鬼使神差的走向老僧:“但求方丈,解我心中所惑。”

    “莫向外求,活在当下。放下执念,若种善因,必得善果。万物皆空,因果不空。”

    老僧话说完,大笑三声,玄身即走。

    谢清遥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老僧已不知去向了。

    夜已深了,他席地而坐。

    夜风拂动着他的衣袖。

    耳畔一遍遍的回荡着沈星河的话:

    【不要你那么沉重的爱,爱我之前,先学会爱你自己吧。】

    他坐了一夜,露水凝在他的发丝之上,朝霞染透了半边天,身后的宝刹传来暮鼓晨钟之声。

    有小沙弥拿着扫把出来打扫落叶,谢清遥回头望向那沙弥,“劳小师父下山通传,唤孙豹前来背我下山。”

    小沙弥答应了。

    孙豹很快带着人上来了,将谢清遥背下去。

    老马忧心忡忡的走过来,朝着谢清遥严肃的摇摇头。

    谢清遥没有说什么。

    大船返航了。

    谢清遥的腿还是疼的,老马每天都会给他过来医治。

    老马也问过他,以后该怎么办。

    “他会回来的。”他坚定的说。

    大船到达渡口当日,谢虎早就带着人来接他了,他被人搀扶着从甲板上走到了岸上,他对谢虎道:“我想回家住。”

    “家?”谢虎很意外的望着谢清遥。

    哪里是家?

    这是谢虎的第一个反应。

    孙豹一拍谢虎肩膀:“将军府啊!”

    谢虎这才反应过来,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能回将军府了?”

    谢清遥颔首。

    孙豹大笑:“二爷可还记得咱们从前在将军府的日子?如今想来,我们那时好没有规矩,饿了跑去后厨找吃食,每逢吃完还得带回去点,越是这样,老将军越是欢喜,欢喜我们把这里当家!从不见外!”

    谢清遥抿唇笑了。

    谢虎哈哈大笑:“老豹子你还有脸说啊?那时数你没出息!你把大少夫人的燕窝喝了个精光,大少夫人又生气,又顾着老将军罩着咱们不敢跟你发火,阴阳怪气的来了句,‘老虎不是爱吃肉的么,怎么还把燕窝都给喝了。’”

    谢清遥听得燕窝二字,笑容僵了一僵,垂眼又笑了:“回家吧,我早就想回家了。”

    谢虎:“对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您和二少夫人呢,这些日子都是我和三爷一起看着他的,倒是不哭闹了,那日皇上夜里偷偷跑去了祭坛,三爷睡着了,我跟在他身后,他把他的虎头帽子放在了祭坛的供桌上,跟菩萨叨叨,‘菩萨,我把我最喜欢的这个送给你,作为交换,你把我沈大哥,不,是爹爹放回来行吗。”

    谢虎沉声道:“小孩挺可怜的,您和瘦猴和好了吗?”

    谢清遥望着被带出来的沈星儿。

    他看了他一阵,移回了目光,没有回答。

    谢虎:“您是先去皇宫见皇上吗?”

    谢清遥鼻腔里喷出一丝笑意,斜睨谢虎:“我见他干什么呢?”

    众人一愣。

    谢清遥:“我不想看见他。”

    谢虎:“可是小孩挺可怜的。”

    “我也挺可怜的,拜他爹所赐,我爹娘大哥都没了,我和谢老三也险些见了阎王。”谢清遥说。

    谢虎:“那我该如何回禀?”

    谢清遥:“你就照实说,告诉他,我不想看见他。”

    孙豹低声劝:“二爷,还是别这样吧,他虽岁数小,但也是皇帝,好歹也得”

    谢清遥剑眉轻扬:“皇帝?小畜生有朝一日惹急了我,天王老子我也给他薅下去。”

    谢清遥推开了搀扶自己的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告诉宋伯怀,往后,朝中大事小情由他跟他那帮酸腐文臣自行决定,我,只管我的兵部。”

    他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谢虎:“还有,你把谢老三给我揪回来之前,先把他粽子薅了,别给我将军府里弄了满地的粽子皮!”

    谢清遥朝着家的方向迈步走回去了。

    谢虎和孙豹张着嘴望着谢清遥的背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他步子似乎都迈得比以前开。

    孙豹沉声道:“还记得傲天小白龙么。”

    谢虎点头:“嗯。”

    孙豹:“傲天小白龙回来了。”

    谢虎:“嗯。”

    168

    皇宫门口。

    一群太监和锦衣卫躲了老远,谢虎和萧朗星单独站在城门下谈话。

    “他说不想见我?”萧朗星愣愣抬头看着谢虎。

    谢虎点头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嗯。”

    萧朗星忧心忡忡的问谢虎:“他回来了吗?”

    谢虎点头:“回来了,不是,他压根也没走啊,他们就是吵架了,不过这次我看二爷神清气爽的,应是和好如初了。”

    萧朗星:“和好了?意思就是他回来了,是吗?”

    谢虎实在没忍住:“二爷让我给你带这句话,你不想问问我,二爷为什么不来见你吗?”

    萧朗星摇头:“不想啊,他将这件事说出来了,我反而觉得是好事情。”

    萧朗星:“那夜小哥哥入宫救我,我朝着他跑过去,他没像往常那样把我拴在他的胸前,他只是恨恨的看着我。我知道他想杀我,可他后来没杀我,他挑明了和我说,冤有头债有主。”

    谢虎惊愕:“有这种事?”

    萧朗星点头:“谢大哥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斗争,其实我挺害怕他的,越是没有这个过程,越是让我害怕。”他垂着眼,蹲在了地上。

    谢虎也蹲下了。

    萧朗星:“他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说出来了,我反而倒安心了。”

    萧朗星朝着谢虎笑了笑,“至少,我还可以弥补不是吗?”

    谢虎无法回答萧朗星。

    有那么一刹那,谢虎感觉他自己是个无知懵懂的小孩,而对面这个孩子,比他成熟。

    谢虎佯装深沉的点点头。

    萧朗星垂着脸,没有看谢虎,轻声问:“你确定他回来了吗?”

    谢虎还是那句话:“他根本就没走。”

    萧朗星:“”

    将军府。

    偌大将军府分西苑东苑两个院落。

    两个院落以流水划分,中间连了一道拱桥,桥中还有一水榭。

    谢清洲恍惚的从拱桥过去,朝着东苑走。

    小时候他每次从这里试图偷跑过去,总有碍事的下人站在水榭把他拦住。

    因为东苑经常聚集了一群父亲的部下,在东苑喝酒吃肉或是聚在一起玩乐。

    娘亲不让他跟他们接触太深,生怕他心野了,闹着要跟着父亲去战场。

    但总是会有爽朗的大笑声从那边传来,有时还会有烤肉的香气乘风荡来,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看见几个喝高的男人,站在荷塘畔边用石头打水漂。

    他们都是有功夫的,石头能甩出去极远,在水面轻盈的弹飞。

    大哥和二哥总是聚在那边。

    他小时候羡慕的不得了,也曾偷偷跑过去看过。

    看大哥二哥和一群将士们围坐在假山下饮酒烤肉,畅谈战场上的事。

    他也呆不久,很快就会被夏氏发现,领着他的手,带着他回来。

    这一次,没有人阻拦谢清洲,他长驱直入的朝着东苑去了。

    穿过廊桥,又过小竹林,顺着羊腿的肉香味,寻着豪迈的大笑声,谢清洲见到了一群男人围坐在篝火前饮酒烤肉。

    他们烤了一只全羊。

    谢老三的目光最先落在谢清遥的身上。

    谢清遥坐在轮椅上,正与席地而坐的士兵聊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谢清洲这一次居然有勇气去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谢清遥了。

    谢清遥眼中的郁色没有了,像是从前紧绷着的人骤然松弛了。

    谢老三又重新看到了,多年之前,那个漫不经心,充满松弛感的谢清遥。

    虽然也是坐在轮椅上,但他像是从战场上回来,受了些轻伤,坐在轮椅上暂时将养。

    有人给谢清遥割了块肉递过去:“二爷!这块烤得最酥脆!”

    谢清遥一笑:“都说了往后我吃素。”

    “啥?您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这是要干啥啊?”

    有人哈哈大笑的问他:“二爷这是要出家了,还是怎么的?”

    谢清遥笑了笑,没说什么。

    “啊哟!小三爷来了!”一士兵瞧见了谢清洲,朝着他挥手:“过来啊!小三爷!”

    士兵晃晃荡荡的拿着酒壶站起身,跑到了谢清洲的面前,抬手比划了一下,看向谢清遥那边:

    “日子真他娘的快,小老三都比我高了!”

    谢清遥看都没看谢老三一眼:“越长越浑。”

    谢清洲直勾勾的看着谢清遥,他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二哥了,他走过去,微微震惊了一阵,才收回目光,冷声道:“宋伯怀带着小皇帝来了,在府外等你,你想见么?还是我打发了去?我说了个活话,说我二哥好像休息了。”

    谢清遥连个正眼也没给到他:“让萧朗星进来。”

    池塘里的荷花枯了不少,清风一吹,岸上的柳枝晃了一晃。

    谢清遥将轮椅挽到柳树下,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还是没回来么。”萧朗星的声音闷闷的。

    谢清遥没有回答。

    萧朗星走到谢清遥的身畔,望着他的腿:“你腿怎么了?”

    谢清遥:“疼。”

    萧朗星压下了眼中的关切。没再自讨没趣的问他怎么腿疼了。

    他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递给谢清遥:“你杀了我吧,我死了反正也是解脱,可以去找他了。”

    他像是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将刀放在了谢清遥的手中,他从容的闭上了眼。

    谢清遥拿起刀,随手把玩着,凝目望着池塘:“我为什么杀你?”

    萧朗星疑惑的睁开了眼,见他手中的刀鞘都不曾拔开。

    谢清遥:“没有他,我也不会杀你,因为你和我有相同的仇人。”

    他移目望着小石头:“只不过,你我的地位在以后,将会是个冲突,就像我爹,和你爹那样。”

    萧朗星似懂非懂的望着谢清遥。

    谢清遥移开了目光:“先谈谈国事。大漠已经开始内讧了。大漠王垂垂老矣,先经丧子之痛,又经内乱四起,铁打的人也没多少日子能活了。

    他死以后,大漠必分裂,部落割据。

    你把裴景弛弄过来,随便封个什么王,你给他提供粮草,兵力,武器,让他跟那帮人自己打去。

    条件是,大漠一旦统一,纳入中原疆土。

    如果你需要我出兵襄助与他,与其共同作战,那么我的条件是,一旦四海平定,我要常年驻守边关。”

    萧朗星脑袋有点乱:“条件?为什么要驻守边关这个条件?驻守边关不是很苦么?”

    谢清遥:“苦?我不觉得。天高云阔,弯弓射猎,马踏风雪,在那,有生死相依的袍泽,无庙堂之上的权谋算计。”

    萧朗星:“可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算计。”

    谢清遥:“没错,有人算计了我,我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一个人算计我,我宰一个,两个人我宰一双,哪怕宰光了,哪怕有一天天下大乱,我也在所不惜。要么我就不做,做了,我就做绝,做到底。

    军中可以,庙堂可以吗?

    你跟我不同,你懂得留个喘息之地。就像当初你放走了那个小乞丐癞子一样,或许,妇人之仁,也是仁。”

    谢清遥看了萧朗星一眼,笑道:“又况且,封疆大吏,对于皇帝来说,或许有朝一日,也会是个隐患呢。”

    隐患?萧朗星并不这么认为,他凝目望着谢清遥:“保卫疆土,震慑大漠人,这怎么会是隐患。”

    谢清遥一笑:“你如今是这样想自没错,你长大了或许不会这么想,但无论是你现在,还是将来,于我,无所谓你怎么想。”

    他看向萧朗星:“因为,有朝一日,你让我不痛快了,我管你怎么想?我直接举兵反你。”

    萧朗星一丁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他反而觉得踏实多了。

    这些话,他没想到谢清遥会直接了当的跟他说出来,甚至用揶揄的语气。

    萧朗星:“我若让舅舅来,他会应我么?再有,他能打仗么?我感觉他好像挺喜欢洗衣裳的。”

    谢清遥:“不清楚,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

    萧朗星抿了抿唇,坐在了谢清遥的轮椅旁边:“沈大哥让我给他写过信呢,当时我还笑着说让舅舅来干什么呢,去浣衣局么。”

    谢清遥闭了闭眼,抬眼凝视着天边的弯月。

    “下面谈谈家事。”

    萧朗星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沉声道:“我知道,我以后不管你喊谢大哥,不管他喊沈大哥便是了。”

    他死咬着唇,不肯让自己哭出来,发出的声音抖得厉害:“宋师傅说,我如今是皇帝,该以天下为家,兆民百姓为子。”

    他顿了顿,呼出口气来,热泪滑下,他连忙一把擦去:“我想也是,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我占了吧。”

    谢清遥移目望着萧朗星颓丧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认认真真的打量着这个小孩。

    上一次这样的打量还是在莫家村,他将小孩凭地拎起来,仔细的对望,继而给出了一个警告。

    谢清遥一笑,移目望向荷塘:

    “我从前没把你当人看过。

    他的玩物,或许这更贴切。

    所以我一开始,利用你,扶植你,架空你,心安理得。

    跟你说实话吧,昔日我曾告诉过宋伯怀,一旦你不肯来京城。

    我要让他杀了你。

    我考虑的不是你愧对了我,而是你愧对了他。

    因为你只顾着自己贪生怕死,而不去考虑,他往后该怎么带着你这个小危险,以及我这个大危险往后的生活。

    所以我从来没将你真正审视过,了解过,又何来视如己出之说?

    我不知道当我真正审视你,了解你之后,会发生什么。

    总之还是那句话,就算是我亲儿子让我不痛快了,我也得让他付出点代价。”

    169

    谢清遥看向萧朗星:“你我往后,从新认识,慢慢了解,你称呼我什么都无所谓,也可以叫我爹爹,反正咱家称呼一直都是看心情随便更易的,老马,谢老三,不是都这样整天乱喊么。”

    “咱家?”萧朗星一双澄澈的眼,眼中含着泪花,张着嘴,十分惊诧的望着谢清遥:“你是说,咱家?”

    谢清遥蓦然之间想起了那日沈星河手刃辛苑好友之时,他怂成一团,也是这样坐在他的轮椅旁边,昂头望着他。

    自他说“家”字之后,他脸上的恐怖和惊魂不定一扫而空了。

    似乎,家这个字,对他们有种致命吸引力。

    萧朗星抽回神来,他没再问沈大哥是否能回来这个问题了。

    因为他知道,谢清遥心里一定比他更难受。

    萧朗星转了话锋:“对了,我还能问个国事么?”

    “问。”

    萧朗星:“假如舅舅答应了,也未必能给他多少钱和多么精锐的兵器,因为宋师傅他们想将赋税降低,以安民生。哦对了,江庭廉,关大叔和几个被下大狱的一群官员,被官复原职了,方文道现在没有职。”

    谢清遥:“怎么弄钱,这事不归我兵部管,那是户部的事,你得找那群腐儒聊去。”

    “好吧。”萧朗星担忧的看了一眼谢清遥的双腿,站起身走了。

    “你说”谢清遥止住了话。

    萧朗星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谢清遥的背影。

    谢清遥的背影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语气也轻松极了:

    “你说,要是有一个和你情况相同,岁数相仿的小男孩,拿着他的虎头帽子去佛前许愿,他会许什么愿望啊?”

    萧朗星垂着眼,认真想了想,声音闷闷的:“自是想要个家。”

    “嗯,我想也是这样。”他说。

    萧朗星垂头丧气,躬着脊背往前走。

    “直起背来!”身后传来了谢清遥的命令声:“往后有点帝王相。”

    萧朗星下意识的将背挺起来,又意外的回头望向谢清遥。

    谢清遥没有回头看过来。

    萧朗星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来了俩太医,毕恭毕敬的给谢清遥请安,说是被皇上送过来的,特地叮嘱他们一定仔细为谢清遥医治。

    谢清遥笑了笑:

    “那小子还算会办事,你告诉他去,那帮腐儒文官又想弄钱打仗,又不想搜刮百姓,也简单,先把方文道弄到户部当侍郎,观察他一段时日,看看方文道都跟哪些官员整天聚在一起交好,然后,仔细查查跟他交好的那几个官员。

    那些官员必能查出大问题。

    钱再不够,随便给方文道指个什么明目让他去各地方走一趟,把给他送礼的,宴请的,统统记下来。

    但是那些官员抄家、问斩,都随他们定夺,但方文道,得给我留着,让他回我兵部来。”

    他顿住,抬眼望着星空:“那是他的好大儿,谁都别动他。”

    “是是。”一个太医忙不迭的赶回去了。

    谢清遥将养了半个月他的双腿。

    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去沈星儿的院落,他和老马住在一个院里,夏氏则在皇宫没有回来住。

    谢清遥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之后,他去上朝了,下朝之后又去了兵部,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派出去的探子就地解散了。

    刑部尚书被宋伯怀换了人,听说这个人昔日曾经在地方有“包青天”的美誉。

    酷吏,谢清遥自也不玩了。

    萧朗星在第一次了解了太庙具体是用来干什么的之后,就和文官提出过,希望将谢家迁入太庙。

    但那时候谢清遥在大兴酷吏,在疯狂集权,文官吓得连忙阻止皇上这个想法。不迁太庙他谢清遥尚且权倾朝野,迁了太庙可还了得。

    这一次,下朝之后,萧朗星又去找到几个大学士将此事重提。几个大学士仍然拒绝,怕谢清遥权倾朝野。而唯独宋伯怀,鼎力支持,力排众议。

    谢清遥下朝回来,直接去了沈星儿的院落。

    为了防止沈星儿逃跑,门外安插了两个护卫。

    老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看书,见谢清遥来了,老马撩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瞅了一眼,也不搭理他,在指尖上淬了口唾沫:“呸!”

    “唰”地一声,老马用力的翻过一页。

    沈星儿的主屋门板没关着,谢清遥径直走了进去。

    见得沈星儿正卧在榻上小睡,他身上搭着的薄被半垂在地上,将将欲坠。

    谢清遥下意识的走过去,弯身拾起地上的薄被,想给他盖上。

    两只手忽然就僵了,他意识到,这已不是他的宝宝了。

    心里骤然凉了一片,他直起身,将薄被扔在了一边,回身将门板掩上,故意将掩门的响动弄得大了一些。

    身后传来了沈星儿惊醒的声音。

    “干什么?”

    他声音很防备。

    谢清遥回头望着沈星儿:“这些时日叶霓裳来府中找过三四趟,我都让人以我在病中回绝了。我今日上朝去了,往后没法闭门了,叶霓裳自然还会来找你。”

    沈星儿紧紧蹙眉。

    谢清遥走过来了,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在了美人榻下。

    他脊背贴着榻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了闭眼,轻声道:“便从莲香说起吧。”

    他给沈星儿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讲到后来,他不仅仅开始对沈星儿讲叶霓裳和沈星河的故事,也给他讲谢老三和嫂子的故事,讲铜锤帮会之霸天白虎的故事。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当他说到好笑的时候,嘴角会衔着一抹笑意,泪珠划过唇角的笑,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渐渐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从一个理智的讲述者,变成了一个感性的倾诉者。

    夕阳西下了。

    屋里变得昏暗了。

    他蓦然叹息一声,苍凉的笑了:

    “他走了我反而觉得轻松了,真的,不然我总是日夜担心我会带给他什么危险。

    我总是把他的喜好放在第一位,只要他想要,哪怕我没有,我也想穷尽一切去给他。

    他爱上了一个坐轮椅时一无所有的我,他自始至终都肯无条件的信我。

    因为爱我,所以爱我的弟弟,爱我的家人。

    他第一次亲手杀人时,那夜他吓得不轻,沐浴都不敢自己一个人。他却亲手虐杀了崔淮。

    那个曾经给李荣献计,折辱我与谢老三的人。

    因为爱我,他不惜亲手帮我虐杀,连怕都忘了。

    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剑。

    他是我身上最坚固的铠甲。

    他是为我保驾护航的星星。

    到头来,我却当他是噩梦,是软肋,是让我不敢向前的人。

    他自不会情愿这样。

    他一定知道,一定知道我如果执意掌权,执意兴酷吏,执意将朝野之中隐患彻底杀死,我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他说过,如果这样下去,我会面临一个可怕的结局。

    所以他不惜触柱而让我意识到我到底错的有多离谱。

    直至他走了,我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有多么的没有意义。

    人想的越多越理智,想的越多越畏手畏脚,越没有魄力。

    没有了他,我不再惧怕任何事,也包括权利,我也不会想,我这样做会不会波及他,伤害他,置他于险地。

    他走了,我才能从新审视小石头。

    今天我去上朝,看到小石头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朝着我挑挑眉毛坏笑,回头朝着太监古灵精怪的递了个眼神,太监会意,搬了把椅子出来,小石头装摸做样的坐在龙椅上,‘谢大人双膝有旧疾,还是老样子,谢大人往后不必多礼,赐座。’

    他说完了话,骄傲的昂着下巴,外强中干的望着满朝文武,去打量每一个人的脸色,似乎想从中找出哪个人的表情有不屑,或是不满。

    他好像还真的找到了一个,他当场发问了,‘怎么,陈卿你有意见是吗?皱眉是什么意思?’

    那官员吓得跪下连连叩首,一叠声的说着,‘臣不敢。’

    我今天仔细看着小石头,突然在心里想,这小孩对我尚且如此,又怎么可能会在未来伤害他呢。

    如果没有他找到小石头,我大概还在跟方文道在边关熬着。

    苦苦等待良机,方文道一定会被看出来是个草包,他死以后,我大概会选择投誉王麾下,天下彻底陷入征战,到那时候,谢家也成了助纣为虐的窃国贼,我爹一生护佑的百姓,也彻底遭了殃。

    他把小石头带回了家,变相的帮我走了捷径,我便是如此回报他的。

    你知道最混蛋的是什么么。”

    他静了好久,痛苦的将十指潜入发丝里:“是我在逼他杀死一个同样没有家的小孩。他知道一个家对一个小孩有多重要,他最是清楚了,我没能陪他在他最无助的时候。

    那望星山上的老僧跟我说了一腔话,我听了半知半解,我记了两句,一句是,活在当下。还有一句,是他说,一个小男孩,拿着心爱的小书包去寺庙许愿。

    他那时候应该也很小吧。

    他独自撑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开出绚烂无比的花,然后他看到了一朵和他一样的枯萎的花,他伸伸手,替那朵小花挡雨,我站在他身后,告诉他那朵花可能会在未来刺破了他的手,我逼他掐死那朵花。

    我每每想起,他望着我,满脸坚定的跟我说,说小石头不是不能杀的,如果他是白眼狼,敢做对不起我的事!哪怕有了这个苗子,哪怕是一种可能,他第一个帮我去杀他,他说他绝不手软。

    我还跟他摔门”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助的人,懊恼至极,悔恨难当,

    屋子里好半晌没有回音,他不知道自己颓然跌坐了多久,脸上的泪都风干了,他终于抽回神来,这才意识到天已彻底黑了。

    谢虎在外面轻声叩门:“二爷,宋大人求见,他说想去祭拜一下老将军,将迁入太庙的喜讯说与他听。”谢虎顿了一下,才道:“叶霓裳也来了,还有刀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