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焦侃云的心,跳得很快。
焦侃云对成亲的态度是随缘,有则欣然奔赴,无则独善其身。樊京城里并没有令她为之心悸的良人。
她自诩看破红尘,男欢女爱无非那么几个回合,她写话本时要翻来覆去地写,都写穿了。
她觉得没有男人的把戏能逃过她的眼睛,他们喜欢自己的好友也好,喜欢她也罢,总之只要站在她面前,遮羞布都别想挂上,焦侃云一眼看到底,他们苦苦藏匿的心思昭然若揭。一旦看清,脑子里自然开始琢磨,这是进行到话本的哪一回合了?下一步该走哪一章程了?全盘押中后必然兴致缺缺。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么……他不藏啊。
不仅不藏,也不按章程来。
焦侃云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要作甚,甚至常常猜不到他要说甚。
他把私印送给她时一句一语双关的“‘朝琅’送你了”,就开启了颠覆她的认知之路。
如今兰夜芳菲,两人只不过是私心逾距地碰了两下,他便直接拿着聘礼贴脸。
他和自己话本里写过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不藏,却又藏。
他狂妄,所以一出手,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声势浩大的观礼;他细腻,所以在价值连城的宝物和声势浩大的观礼上都用尽巧思,磨珠穿线,粘花绣彩,盛世许诺,焰下聘说;他英明神武,所以举手投足间赫然翩翩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矫情戏多,所以泪流满面地委屈问她更喜欢谁的礼物。
他惊才绝艳,“春意暖,溶溶幕。幽径双燕处,灼盎花枝馥。风过也,闲人倚树云间住。”写她在春尾宴上如何明媚从容,“更漏声声催相见,且踌且躇夜将残”写他隐隐相思不可说,来回踱步至天明,“暗羞得、窃喜怯顾。甘为伊、作痴人骨。”写爱如秘潮,辗转徘徊,蚕骸食骨。
赤诚热烈到奉上全部家当,却又克制含蓄到花光家当求的竟只是一个将来考虑他一小下的机会。怪的是,她还能在这般情境下,关注到独属于他的一点幽默可爱:聘礼清单前还礼貌地附上了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焦侃云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耳朵能清晰听闻的快,是十六年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跳得这么快、这么响。
她知道虞斯听见了,他缓缓牵唇笑着,期待地盯着她。
她面红耳赤,故作淡定地回望,“这确实不是私定终身,可我若收下,就叫私相授受。何况礼这么重,我哪里敢收?侯爷的心意我知道了,礼就不必了。”
虞斯眉心微拢,“可是你不收,我没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会考虑我。万一你是在周旋我,诓我呢?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意?”
焦侃云低头不看他,近乎无声地说,“我知道……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她的脸色倏地愈加深艳了些,抬起眼,幽幽看向抿唇笑着红得更要发光的人,“二殿下说的没错,我分明应该远离你才是……”
一颗心仿佛从云端摔进泥地,虞斯脸上的笑意顷刻敛起,慌乱地问她,“为什么?”他哽咽着,鼻尖再度漫上酸楚,看了眼聘单,哑然问:“我太急了?冒犯到你了?”他以为今日铺陈叠叙,恰到好处,此刻被拒,不知如何是好,泪水如珠断线,“那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要听楼庭柘的鬼话连篇,不要远离我……”
焦侃云一怔,一股从未有过的怜爱感混着酸涩涌漫上心尖,她本来是想撩逗他的,后半句“因为侯爷实在太蛊人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定力大大折损”还没说出来呢,怎么面前的人这般难过地哭起来了,她无措地哑窒了一会,眼前的人哭得更伤心,俊美的脸上红晕与泪痕交织,喘息的呵气声净是幽深的蛊惑意味,她微微失神。
没办法,焦侃云直接打开聘礼单,佯装清点起来,“侯爷的家当确实不少啊……暂且归我了,其实左右也想不到用处,先替侯爷保管着吧。”说完,她抬眸一笑,“侯爷别哭了,再哭我就要笑出声了。”
虞斯怔愣着,忐忑的心落不到实处,她说要远离,可又说先收下?到底是会考虑他,还是不会?但今夜他已经猛攻如虎,此刻算作告捷,合该点到为止,不能再进,以免适得其反惹恼她,他运气屏息,努力平复。
“侯爷分明收放自如,该不会又在以退为进吧?”焦侃云觉得不对劲,把礼单一合,蹙眉指出他的问题,指出问题还不够,她直接掏出红线剪指着他,咬牙笑,“你这样显得我很蠢?你在骗我?”
“没有,我怎么敢。”虞斯径直用脖子抵过去,“苍天可鉴,我是真情流露。可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他醒神,不顾剪子锐利,俯身问她,“你刚才在哄我?难道你在意我哭?你关心我?”
焦侃云微狭眸望着他,剪尖轻轻抬起,滑过他的喉结,见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她眸底漾起笑意,“侯爷,天色不早了,今夜该结束了。”话落,她收回手,与他退开距离,径直回房,“记得把我的宅门带上。”
虞斯目送她回房,抬手摸了摸喉结,还残留着剪子冰凉浸骨的温度。他拿出匣子,虔诚地拿出里面的匕首,正反手执刀试过,很趁手,他微微一笑。
梳洗后,焦侃云在桌上逐一摆出今夜收到的重礼,而今已是子时,可她支颐细思,怎么也睡不着,寂寥落寞的深夜,一丝纯粹的渴望,在胸腔攀爬。
天地生日夜,日夜东流水。
人生在世,变幻莫测。
眼看要到中元节,焦侃云一腔热血孤勇地离开家干大事,父母虽秉持着“浩气长存,披荆斩棘,百无禁忌”的祖传家训默许,也是眼不见为净,没问侯爷要人,但心底总是担忧她的,她必须趁此时间回家一趟,一是为同父母请安,二则是为了祭祖。
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焦侃云先唤风来回家探了探,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
风来露出凝重的神色:“一大早收到姑娘要回家的消息,正堂上,已将家法摆好了,离奇的是,吾寻遍府邸,没见老爷和夫人在,很诡异。”
焦侃云倒嘶一声,“阿爹不舍得打我,他从不打我。可能是摆着吓唬我吧。”
风来更凝重了,比划了下家法,“这么粗的牛皮鞭,特意刷过一道油,锃光瓦亮的。”
焦侃云不寒而栗,“我不是让你常回府中报平安信吗?”
风来赧然,“报了,吾每次报完之后,都是被轰出来的。”
焦侃云确然有一瞬慌神,很快又镇定下来,双手挽环转花,“这样吧,我们先不回焦府,迂回一些,我们去外祖父家。明日是中元节,阿爹肯定会先陪阿娘回国公府的。届时有外祖父和外祖母护着我,等祭完祖回家,他们气也消了。”
风来点点头,“合理。”
于是,焦侃云给虞斯留了一封信,简明扼要地说清自己要回家祭祖,黑鱼栓在马厩,不便带回,姑且还给他。而后乘上马车,与风来两人往贠国公府去。
她着装简单,但一张脸就是通行证明。守卫们见到有陌生马车停驻,先是警醒地摸刀上前问询,她陡一撩帘,守卫和小厮们皆露出“正如所料”的神色,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即刻入门通禀,其余人将她请下马车,机灵的小厮笑呵呵地恭迎:“表小姐怎么来了?国公爷净挂念着呢,早晨吃糕太甜了,还念叨说这糕子要让您吃了去一准腻歪难受……”
众人围着她列阵一般排开,将她强护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谈说闲聊,生怕她转身就跑似的。
氛围诡异如斯,焦侃云看了风来一眼,风来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出路。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她试探着问小厮,“知道我要来?我爹娘都在了?他们可高兴?”
小厮:“嘿嘿。”
她挑眉,“外祖父也晓得我的事了?生气吗?吃糕的时候笑着说的,还是皱着眉说的?”
小厮:“嘿嘿。”
她无奈地笑了笑,“正是秋猎的时候,舅舅有说等我来了给我猎点好东西玩吗?”
小厮:“嘿嘿。”
焦侃云心如死灰,眼看这是一个已经被父母刻意叮嘱过“少听她胡说八道”的夯货,终于放弃了问询。
一路簇拥她到正堂,一眼望去,众神归位如数在座。
“外祖父外祖母,阿爹阿娘,舅舅舅母……”
阿爹正与外祖父窃窃私语,侧眸见到她,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端肃得一丝不苟的外祖父拈着美髯顺着阿爹的视线看了过来。一向和蔼慈祥的外祖母,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拉着阿娘的手耳语,阿娘乐不可支,两人的眼风却时不时飘到她的身上上下打量。舅舅在一旁焦急踱步,素来俊挺的身姿佝偻下去,唉声叹气,睨着她啧啧愁眉,唯有温柔娴静的舅母闲然喝茶,从容地朝她淡笑,点了点头。
好诡异啊。视线分明都落在她的身上,却没人搭理她?焦侃云回头,风来不知何时被打发走了,她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再度拜过,貌若欢欣地说:“绰绰回家啦。”
众人的动作一顿,目光聚焦,眼风各有各的犹疑遐思,片刻后,窃窃私语的继续窃窃私语,踱步着急的继续踱步着急。没人理她。
焦侃云环视一圈,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人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便埋着头,默默走过去落座,“表姐有何指教?”
勾手指的人正是贠国公府世子阮玠的幺女阮绮珠,她身穿锦衣华裙,素手纤纤,优雅地端着一杯玲珑盏子,鹅蛋脸轻偏俯过去,凑近焦侃云,浑然不见那日跟踪的鬼祟模样,反倒有几分厉声威严,“你是不是和忠勇侯去过七夕啦?”
焦侃云一骇,心想她怎么知道,按下不表,笑道:“你听信大街上传的搂抱亲昵之辞,揣测一些捕风捉影的事?”
知她狡变,阮绮珠轻飘飘地摆出证据,“我看见了,你从当铺出来,给他买了一把匕首。若不是与他约好了见面,为何非要挑那一日,一大早就起来,卖了所有珠宝给他择选赠礼啊?”
焦侃云蹙眉,“你跟踪我?”
阮绮珠皱眉轻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一开始还担心被风来发现,结果发现你连风来都没带!着意瞒着所有人,还说是捕风捉影?”
焦侃云沉声:“所以你就告诉外祖父他们了?”
阮绮珠挑起细长的秀眉,呵道:“当然,我这是关心你!我怕我再不说,哪天你的脑袋都要被杀神拧掉!”
焦侃云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摇头失笑,人人都说她的脖子要被杀神拧掉,可笑虞斯在她面前,却是那副少年郎君的纯情模样。她忽然想起剪子划过他的喉结时,他喉结梭滑,深沉的声音:你关心我?
如在耳畔,心绪乱涌,她赶忙拿起手边的茶抿下。
事已至此,怪谁也无济于事,焦侃云探道:“那现在究竟什么情况?要罚我?…不太像啊。”
“罚你?现在当然有比罚你更重要的事!”阮绮珠压低声音,“他们说要给你择选一个如意夫婿,赶紧和忠勇侯断了来往。哦,你爹怕你跑,把吏部的文书也布下来了,你马上要去你爹手下任职了,以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每日随他下值,下值后立即去相面。你看到祖母手中的折子了吗?里面有数十位郎君,要你半月之内全都相完。”
焦侃云惊呵:“多少?!”
她失声一喊,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她身上,又即刻散去。
阮绮珠吓一跳,低声叱她:“惊讶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的闺中好友们全都向我打听你和忠勇侯的事,你若不相他个七八十人的,教她们晓得你并未与忠勇侯私定终身,怎么堵住嘴?”
焦侃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向你打听?那你怎么说的?”
阮绮珠蹙眉,“我自然没有说你和忠勇侯去过七夕……但她们分明比我还要清楚,同我说有人在城南放天灯,天灯飘了满城,有人在潇河买下兰夜第一簇铁水打花,匠人说自己拿到了一年都不用出演的酬劳,有人在司家坊放焰火,焰火盛大璀璨好似笼罩了整座樊京……是你们吧?我就猜是你们,我和祖父他们说了。你爹还没怎么,我爹直接就疯了,说都是忠勇侯蓄意引诱你的污糟手段,华而不实什么的,喏,就急成那样了。”
焦侃云看向阮玠,这位舅舅一拳捶在掌心,下了狠决定一般,“不行!光是让绰绰与人相面还不行!得见一见这个忠勇侯!把话撂开说清楚!”
她欲言又止,还没说出话来,那头焦昌鹤负手起身,“绰绰,谁让你坐下的?你过来,跪下。”
阮绮珠“噫吁”一声,轻道:“你完啦。”
焦侃云放下茶杯,走到堂前跪下,低着头,认错很快,“爹娘我错了。”
焦昌鹤哼道:“知道错,那就一五一十地把你与忠勇侯之间发生的事全都交代清楚!”
焦侃云点点头。
阿娘阮慈肃了肃容,正要发问,阮玠先一步扑过来抢问:“你离家这些时日都住哪里的?忠勇侯可知道你的住处?他可有冲上门去对你行过不轨之事?!”
舅母叶氏便啧了一声,“夫君在问什么?那忠勇侯再可怖,勋贵里、朝堂上都要顾及贠国公府和尚书府,哪敢荒唐?绰绰只是白日与他行公办,若是真受了委屈,定不会在外头行事逗留那么久。更别说以风来的身手,日夜跟守保护着,绰绰又是多么机敏自持的人,定然不会教忠勇侯知晓住处。你问些有用的,别教绰绰羞臊。”
焦侃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嘶…好一个“定然不会教忠勇侯知晓住处。”
阮慈最懂女儿,看她脸色不对,当即变了神色,颤声问:“你不会……”
焦侃云茫然抬头,“不会。绝对不会。”她绕开话题,“舅舅放心,我与他很清白,循规蹈矩,公事公办。”话落,她的脑子里浮现的,怎么净是虞斯那劲窄的狼腰,绕着珠串,露出优美的肌山棱鳞的样子?她在武堂见过许多赤膊者,岂有坦然见一见精壮体魄就不清白的道理?只是多见一个虞斯的,当然是清白的。
清白的……清白吗?
阮玠急道:“绰绰你放心,舅舅已经给你找了全樊京最优秀的八十位郎君,你表哥是个不成事的,他那幅熊样子也就护你去相看了,未来半个月你安心跟着他出去相人,等你见识多了就晓得,什么天灯焰火,都是些小手段!世间好男儿多的是!万万不可被忠勇侯那样危险的人物骗了去啊!”
焦侃云面露尬色,“实则我与他相处,并未觉得他有何可怖之处。他对我挺好的。”
阮玠不可置信,“谁对你挺好?…你已经被他骗了去了?”
外祖父蹭地站起身,“绰绰,你说清楚!”
外祖母亦着急追问,“怎么个好法了?”
舅母忙端茶过去安抚外祖母,“婆母别着急,让绰绰慢慢说。”
阮慈捂嘴惊呼道:“你表姐说你们出去过七夕,看烟火放天灯,我还不信你会被这些手段打动,难道果真有几分私情?!”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忧的是全家都不满意,且忠勇侯有贪赃之嫌,喜的是……阮慈觉得绰绰若是喜欢,那贪赃之事或许是有误会,那孩子生得又很是不错,阮慈本就爱看脸论人,所以私心里有点满意,只是大家都反对,她就不太方便表露了,只好装作讶然。
在一干沸声中,焦昌鹤幽幽说道:“当街搂抱的事,是不是真的?你将此事说清楚!”
焦侃云心想,她只是抓着虞斯的手臂,将他带得倾身压了过来,两人也没有紧密贴触,算搂抱吗?不算。那为何她有点心虚?那时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好像抓着他忒跳的一颗心。
勃勃的生命力涌入手中,他用略带蛊惑的声音对她说:“我的心,在嘶吟叹息。”那股力量,比贴触更让人震颤。
她也不知为何,出神地想着,直愣愣地承认了,“是…真的。我抱了他…”抱了他的心。
她听见阮绮珠的声音,一遍遍地对她说:“你完啦。”
你完啦。
你完啦。
第62章 择选夫婿。
满座皆倒吸一口凉气,那声音直把地灯上的烛油都给晃落了,焰火猛跳,云起惊雷,正如他们此刻一颗沸盈的心。众人瞠目结舌地盯着她,期待她的“但是”。
“但是…”焦侃云猛一醒神,如愿说出下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搂抱。我在大街上看见阿爹,怕被阿爹抓回家,就借虞侯爷的身形遮掩了下。稍有接触,形似搂抱,窥者私揣妄议,才传出那般。”
座上纷纷长舒一口气,交头接耳说还好、还好。唯有焦昌鹤拉长臭脸,“你既在大街上看见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阮玠挤开他,潇洒地一挥大手,“嗳,这不重要。”继而焦急问道:“绰绰,你为何答应与忠勇侯共度七夕啊?你说他对你很好,究竟是什么好法?如何好到了令你当物也要还礼的地步?你表姐虽是个狗祟的,却幸好撞见此事告知我们!正如你阿娘所问,莫非你对忠勇侯起了男女心思?”
焦侃云长这么大,头回被家人逼问是否与人有私情,她环视一圈,母亲的眼神尤其意味深长,看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嗓子也有些发抻,便迅速舔了下干涩的唇,“我欠侯爷的人情…欠许多,礼尚往来是我一贯的行事作风。不过是七夕,走一趟而已。”
阮玠登时怒不可遏,“好个趁火打劫的忠勇侯!”
贠国公更甚,“七夕是什么好日子,他倒是会挑!”
叶氏微蹙眉,“忠勇侯近期名声虽有好转,却始终不知底细,绰绰你了解他了吗?那些对你好、让你欠下人情的事,究竟是真心,还是手段?”
外祖母掂了掂折子,“忠勇侯以前与女子纠缠不清的传言奇多,你都知晓?还是择个清白人家,莫要沾染上这些事,万一真有被他负过的女子找上你,你岂不冤枉?”
就连坐在一边的阮绮珠都忍不住出声,“现在可不是和别人纠缠不清的传言啦!现在外头正是和绰绰纠缠不清的传言!金玉堂的话本子说穿了,以前的传言都是假的,和绰绰这个才是真的,两相里出双入对,私定终身!天灯焰火的事我还是从姐妹口中听闻,若不是我机敏压下,她们都快把这番手笔的两位主人公全给猜出来啦!”
“这怎么能猜出来?”阮玠不懂,“你莫要信口胡言!”
阮绮珠哼声一哂,“父亲懂什么!樊京城中有这样大手笔的人本就不多,七夕兰夜,各自交好的女眷们全都待在一块,圈子里缺了谁少了谁,几下里一合计一琢磨,女人的直觉是很可怕的!”
焦侃云蹙眉,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你如何压下的?”
见所有人忽然全都注视自己,阮绮珠道,“她们说‘往年都是绰绰前后张罗,今年却不见踪影,是不是自有相会的情郎了?’我说‘家中在为绰绰挑选夫婿,那夜许是跟人相面去了。’她们便又说,‘那忠勇侯若是知道她与人相面,不着急吗?’我心中一凛,赶忙就说‘压根没他的事儿。’”
众人松了口气,确实算她机灵。
刚咽下,阮绮珠又道:“然后她们说起‘也不知那天灯焰火打花是何人所布,竟能处处抢在官府前头,且敢比官府布置的盛典还要盛大,显然是一位能接触到往年官府节会记录籍册的勋贵或高官……’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兴许就是忠勇侯为绰绰布置的!她们也反应过来,便问我‘绰绰那夜当真与人相看去了吧?’七嘴八舌地一闹,我虽紧张得不行,却也是斩钉截铁地说了‘我亲眼看她去与人相面的。’”
嘶…众人微妙地相觑一眼。
焦侃云郁卒,一针见血地道:“别人先问你我在哪,你说‘许是’与人相面,后问你‘当真’与人相面,你斩钉截铁说‘亲眼所见’。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教人一抿就晓得是撒谎心虚了,还遮掩呢?”
阮绮珠一慌,捂嘴“呀”了一声,“对呀!还是你的脑子好使啊…可她们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之后各自嬉笑没说什么了。”顿了顿,她又恍然大悟,“等她们回去了,也会如我这般回过味来?”她有点心虚,又故作镇定厉色道:“你若不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非要拿这个还人情?还不都是你自己!快跪好了!”
“你也给我下来跪好了!”阮玠大呵,“你什么都好,偏生这嘴比脑子快!这种事也能抖落出去!”
阮绮珠磨磨蹭蹭从座椅摸下来,在焦侃云身侧跪下,焦侃云见她鼓嘴吃瘪,想怪也怪不起来,兀自失笑,便又听焦昌鹤呵斥她,“笑什么笑!?你表姐说得没错!此事若传得满城风雨,都怪你自己!”
“嗳!此言差矣!”阮玠又不同意了,再次把他挤开,“这事说到底还是该怪忠勇侯趁火打劫!他独自坐拥一身污糟传言就罢了!还想祸害绰绰!”
阮慈却低笑着摇头,在一片唏嘘怒声中好整以暇,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慢悠悠说道:“绰绰都能离家出走,还能推脱不了一次邀约?我听你们争执了半晌,却没有一个人落到重点。”
焦侃云一怔,默默垂下头。
阮慈留了几分余地,轻言慢语,“绰绰的一句一言,分明可见忠勇侯确实对她不错。她眼高于顶,连公侯王孙都看不上,会看得上趁火打劫的情场浪子?她又不是蠢货,两相里接触这么久,可见忠勇侯的污糟传言,绰绰已尽数查证,皆是子虚乌有。可对?”
焦侃云点点头,言简意赅地总结:“他是个好人。”
两人慢条斯理地摊开一说,众人又是一口凉气倒吸。
外祖母第一个升起担忧,“就算他在情场上没有污名,可到底是从北阖杀回来的,绰绰若是偏喜将才,另寻旁的就是,忠勇侯…嗜血乖僻,诸臣皆惧,朝中上下对他都是绕行远离,可见其恐怖之处,岂是你能驾驭一辈子的?”
焦侃云讷然,她也没说喜欢,没说要驾驭啊。不知为何,脑海中盘桓的,是虞斯顺从地任她拉着辫子,脉脉对她说“给你当奴,我都画押”的样子。她摇摇头,再度摒去这些莫名而生的纷扰。
阮玠忙不迭地点头赞同,“绰绰,你放心,这些年,咱们大辛朝的武将虽因西匪之患锐减,却也正因为此,生出无数后起之秀,舅舅保准给你找到令你可心的少年将才,武德充沛,内外兼修!”
焦侃云干笑两声。相面这事,是一准躲不过了。她挑眉,也挺好,浑当欣赏美人了,而且确如表姐所言,如今风言风语都说话本里和虞斯私定终身的人就是她,她相个七八十人,便能对外辟谣。只是……她忽然想到虞斯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她,“先考虑我,好不好?”
尚在沉吟,焦昌鹤忽然唤她,“绰绰,即日起,你随我到吏部当差。”
焦侃云见他神色冷峻,没得商量,只好问道:“上任何职?”
焦昌鹤哼声,“随行书吏。”
从官到吏?是从天到地。焦侃云无奈一笑,“阿爹故意的吧?我的年纪阅历再低,好歹是陛下钦点,如今被撤职,也该留几分情面。”
焦昌鹤温言细语地道:“东宫辅官自来都由勋旧大臣兼任,训导太子,教学政务。多用勋旧,便是为了防止朝中势力与东宫势力割据,奸生间隙。独你一人年纪轻轻,无训导之责,只行辅佐之事,如同与太子结党。你自幼与太子交好,又有些学识聪慧,陛下乐得促成你二人‘狼狈为奸’,但更多深意你心里有数,我就不与你分说了。”
自然是为了让曾经意气风发的焦昌鹤听话。
焦侃云知道,父亲想将她护在身边。且吏部的书吏,外边都说是‘镶金边,捞油水’的职位,可以接触到的贪官污吏只多不少,父亲有意让她看看真正的昏暗之地,知晓他每日都是在怎样一片诡谲涌动之中独善其身的,还有心要吓退她,教她远离朝堂。
她并不会就此屈服退出,无论在哪,她焦侃云都可以再度风生水起,青云直上,可…
她蹙眉,“随行是何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阿爹的身旁?”
焦昌鹤一哂,“每日我亲自点你的卯,我不会像太子一般好说话,你敢逃工,大辛律法伺候!下值后立即与我回家,片刻不能在外逗留,你表哥每日会准时来府邸接你与人相面,我会派侍卫盯紧你,相完面只许回家,不许做别的。再有,你在吏部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应属于公务,全部上报给我。”
果真如表姐所说,她完了。
焦侃云看向阮慈,后者笑着摇头,表示这个决定自己也插手不了。
她又看向外祖母,外祖母皱皱眉,“绰绰好动,若是不能与闺秀们出门游玩,憋屈得生病了可怎么好?”
焦昌鹤却道:“每月自有休沐,你可以与人出游。但我想,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他指的是去金玉堂说讲话本。此事乃是陛下指示,暂且不可省去。
焦侃云囫囵应是,生出几分惆怅。
这般说罢,贠国公让她和阮绮珠二人起身坐下,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坐到身侧,将折子交给她,“绰绰来,好好看看,皆是俊美郎君,若有合得上眼缘的,便先排上。”
几人再次七嘴八舌地聊起来,焦侃云翻看折子,的确都是俊美郎君,看来家人是下了血本,翻遍了樊京城,铁了心要让她好好择选一次。
“绰绰,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焦昌鹤负手出堂。
焦侃云只得跟过去,来到廊下,“阿爹还有何事?”
焦昌鹤踌躇一番,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太子案,你和虞斯如何了结的?”
焦侃云肃容,斟酌再三,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虞斯的隐秘说与阿爹听,她一向不瞒着家人什么,可这并非她的私事,而是事关百姓利益和虞斯九族的大事,若父亲要呈秉陛下呢?若父亲不让她继续施行计划呢?
更重要的是,太子之死的内情是绝密,谁晓得,谁便会有危险。她被圣上设计,成了揭露此案的证人,一朝不慎,便要成为死人。她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也成为守秘之人吗?可若是不告诉父亲,这真的是她自己就能掌握发展的事吗?
不等她想清楚,焦昌鹤先开口了,“不管你如何了结的…”
他似叹似吟:“你做得很好。”
焦侃云一怔,猛然抬头,“阿爹?”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说出自己得到的消息,“太子之死,是天家所为。伴君多年,我早就看清了。太上皇英明神武,征战天下,开创大辛,世人称颂。圣上登基以来,却是西匪之战、诸侯之祸不断,手忙脚乱才使其平息。
“原本大辛以太上皇为表率,尚武专武,不乏英勇武将,陛下登基后,武将锐减,武风剧耗,他日夜焦灼忧虑,唯恐百姓将二帝比世相较,参差优劣,口舌翻覆。
“圣上想效仿太上皇,更想超越太上皇,早就想得发疯了。他不止一次提过要开疆辟土,有所建业,朝臣劝诫多年,他左斟右酌,缓了又缓,才没有行事。如今终于让他得到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天命武将星,如获至宝。
“陛下如此激动,也确实有他的把握。你不知北阖骁勇雄风,曾经折损了大辛多少勇猛健将,太上皇都要避其锋芒,虞斯却在北阖杀人如捣蒜,说他是千年一遇的武学天才,绝不夸张。所以陛下想掌控他,也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被掌控。
“以强御强绝非上策,若是玉石俱焚,或是适得其反,陛下得不偿失。斗兽棋盘,乾坤轮转,陛下想到用世上最脆弱、最简单的东西去操控,一根笔……也就是你的笔,谁能想到,市井里最为粗俗淫滥的话本,只是写尽情俗,便会将那样强悍的一个人孤立。勋贵不敢与其联姻,朝臣皆袖手看他的笑话。而我亦是推手……”
焦昌鹤与她坦言,“陛下向我透露虞斯在庭池中藏匿赃银,暗示我向朝臣模棱两可地点拨一二,朝臣摸不准真假,却不再敢与他结党,亦暗示我将此事告诉你,这才让你起了写他的心思。虞斯的危险之处,不仅在于他武学天赋卓绝,杀人如饮血,难以驾驭,更在于他对于陛下来说十分特殊……我惧怕你与他周旋行事,是怕你最后不得不和陛下周旋。”
焦侃云仔细听着焦昌鹤的话,一番沉吟后,与他说道:“阿爹,其实虞斯早就知道陛下借此手段孤立他,准确的说,是他主动让陛下知道自己藏有赃银,主动将把柄交给陛下,让朝臣孤立自己。唯有这样,他才能表忠心,才能安全。他是忠臣。”
焦昌鹤一愣,顷刻捋清其中弯绕,缓缓点头,“有谋略的武将更是难得。难怪陛下那般畏惧他,不惜杀太子设局,也要掌握他。”
焦侃云试探地问道:“您如何知道杀太子能掌控虞斯?”
焦昌鹤摇头,“我不知内情,但前些时候,太子案忽然了结,虞斯呈秉的结案辞我也瞧过,说是上次潜入樊京的绝杀道皆已画押认供,承认绝杀道杀害了太子,而虞斯的妹妹虞思晏就是人证,陛下心情舒畅,重赏虞斯……仿佛是在赏赐他的识时务。”
焦侃云生出疑惑,“既然阿爹知道虞斯识时务就范,要为陛下出征,为何又赞许我们做得好?”
焦昌鹤睨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押着虞思晏到刑部逛了一圈,装模作样说送人证,必是和虞斯有所串通,让他佯装臣服。绝杀道谋害太子,陛下必然要与朝臣共议,不会让他立刻出兵,因此你们是先行缓兵之策罢了。做到这,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么多年,朝臣也不过就是一个‘拖’字,百姓亦是在朝臣的‘拖’字下夹缝生存的。战火不可兴啊。”
他话锋一转,又升起忧虑,“陛下自然也晓得,只是他压根不必管你们罢了,他只要一个结果。虞斯要出征,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不停蹄地张罗祭祀问天,等祭祀结束,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若是祭祀问天没有成功,尘埃落定不了呢?”焦侃云见他微讶,便说道:“阿爹,其实祭祀之策是我和虞斯想出来的,不是陛下要问天,是我们想让他问天。祭祀筹备需要四个月,这才是我们的拖延之策。四个月足够朝臣再将仁义礼智信摆出来劝一遍了,实在劝不了,你们一定会破坏祭祀的,对不对?”
“破坏祭祀?出征前问天自古有之,近期朝臣虽有所劝诫,但任谁也不敢在祭祀大典上逆行,除非陛下要行的是人神共愤之事……”焦昌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醒神,“所以你在金玉堂写忠勇侯‘狼妖武将星’‘身负嗜血屠戮的使命’‘问天则应天命’,看似迎合陛下,实则是在煽动朝臣于祭祀大典时结势一起反抗陛下?陛下要的不止是北阖臣服,他要屠戮?!”
焦侃云轻舒一口气,“话本玄机连阿爹也没看出来?”同时也有些担忧,“此事不能对大臣直言,否则追根溯源,我们难以摆脱罪责。是我笔力控得不够,若是没有人能看得出,计划就失败了。”
焦昌鹤压住她的肩膀,肃然道:“足够了,只要朝中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就会集数人成事,结党毁祀。你不要再写得更明显了!会引火烧身!”一顿,他又道:“不,你不要写了!太危险!”
焦侃云直言道:“圣上若是换个人写,没准自己都要指定这人写出这些话来。朝臣兴事,是必然结果。怎么怪得到我的头上?我本就是圣上操控的一杆笔,不是我要这样写,而是圣上要我这样写的。不是吗?”
焦昌鹤抿了抿她的话,“但陛下肯定猜到了祭祀是你们的拖延之策,既知道你们有心拖延,自然会关注你们的后招,你如何保证,他猜不到你看似迎合的这些话里,另藏玄机?”
“因为他就算猜到,也需要有人写这些话为虞斯出征铺垫,他需要有人迎合他,我就是那个迎合的人,至于别人迎不迎合,那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是摆出圣上所思所想罢了。原本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见您和二殿下都没猜出来,心里便有了些底。而且现在有别的后招了……陛下会先关注到另个人的动作。”
焦侃云将楼庭柘的计划说与他听,“与我比起来,显然太上皇更麻烦一些。”
焦昌鹤震惊地看着她,“你欠了二殿下这么大的人情,打算怎么还呐?!他如何才能隐匿行踪去见太上皇?兴庆府外到处都是陛下的耳目,他须得算无遗策,才能次次隐匿行踪。若是一着不慎,行踪暴露,陛下知道是他在兴事,什么后果?哪怕不晓得他兴事,光知道他去见太上皇,就够废了他了。他轻描淡写一句隐匿行踪,却是拿命在帮你啊!”
焦侃云却沉下眉:“这是苍生大事,他若要当皇帝,自然应该舍身为民,阻止陛下行残暴屠戮之事,怎么叫做帮我一人?我们三人皆是命悬一线,我亦没有置身事外,同样危险,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子,他拿命出来,便高贵吗?”
焦昌鹤见她此刻清正耿介的模样,只想摇头叹息,方才说起虞斯,她句句维护,说起楼庭柘,她句句公正,真是高下立见,但是,“你这话吧,确实是没错。他本也应该以身作则……”只是,楼庭柘从来都是独善其身的人。
恐怕楼庭柘也是借了为天下苍生的这个理由帮她,不想让她心有负担。
怕就怕楼庭柘那样阴毒自私的人,成事之后让她拿一生偿还。焦昌鹤一凛,再次叮嘱她,“你赶紧择选夫婿才是头等大事,成不成另说,操办起来,让不相干的人断了心思。还有,以后你写的话本先交由我过目,我确认无误才能讲出去。”
焦侃云点头答应。
焦昌鹤又想起另一回事,颤声问他,“你和虞斯,当真只是日渐交心的盟友,没有男女私情吧?…今日早朝时,他拦住我,给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想到,头皮都还是麻的。”
第63章 偷偷。
终于跟她爹说上话了?焦侃云失笑,随后不自在地挺直背脊,沉下双肩,“我对他…没有私情。他说什么了?”
焦昌鹤思索着怎么形容这一场荒谬,最终总结道:“他贿赂我……贿赂成功了。”
焦侃云心神俱震,疑惑道:“啊?”虞斯虽有家财万贯,但阿爹从不吃贿赂,万金亦却,怎么会……贿赂成功了?虞斯的诉求是什么?绝不可能是与她成婚,否则阿爹不必再着急心慌地让她与其斩断往来。
焦昌鹤的视线拉得很长,穿过廊子望向树梢上交颈的一双喜燕,神色看起来有几分惆怅,“他先是执意要与我寒暄,借步道旁,扯东聊西了一番,才说起与你偕办太子案,你如何如何聪慧机警,他如何如何感激切谢,后又说起屡次害你深陷险境,你如何如何化险为夷,他如何如何歉疚自责。聊起之前带兵强入府邸,横冲直撞,实不应该,综上种种,应该携重礼上门赔礼道歉,我说不必,左右抿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便让他摊开讲吧。
“谁知,他给我摊那么开……”
焦侃云心底升起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到底讲了什么?”
焦昌鹤的视线逐渐聚焦到了焦侃云的脸上,冷笑道:“他与我步至隐蔽处,说几番使你陷入险境皆非他本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二人不得不与陛下斡旋,必然荆棘丛生,性命垂危,我亦难以安寝,忧怜不止。
“说着,就拿手在掌心上划拉了一刀,着实摊开了一大滩血。我吓得问他何意,对我女儿一厢情愿,便要逼婚不成?他却说此乃血誓,然后……”焦昌鹤从袖中掏出一张按了血手印的契子,“他当着我的面,把自己当侍卫似的画押给焦府了。”
契中字句,只是护焦侃云一生顺遂,平安健康,只字未提风月情事。
“他说武人从不毁血誓,血誓既成,只会践诺。倘若最后局势崩坏,他被逼得要当乱臣贼子,也必会舍命护你无忧。”
这契子的确是个极有分量的贿赂,非金银钱财,却戳中了焦昌鹤的“喜好”。
自焦侃云出生之后,他无一日不担忧她的性命。陛下也知道拿捏他的傲骨,要用谁。如今圣上疯魔,她日日在外斡旋,他自然提心吊胆,往后局势愈发堪忧,若有强军极武舍命相护……
但焦昌鹤是老江湖,不会相信虞斯真会舍命相护,只觉得是花言巧语,还卖弄到他的面前,有几分胆量和心机,便缓缓笑着点出:“侯爷你可知,我若是将这张契子上交给陛下,再将你所言‘乱臣贼子’尽数复述,你是什么后果?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可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玩弄风月手段啊。”
结果虞斯说,“我自是知道,才会当面与您说上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让您知晓还可以这般拿捏我。否则光凭一张契子,如何让您相信,我会舍命相护呢?若焦侃云有恙,我亦去死。”
彼时焦昌鹤怔愣着瞧了他许久,估量着他所求之事并不简单,便让他说一说诉求,想着从此处下手,认真拒绝他此番计策。
哪晓得,听过虞斯所求之后,焦昌鹤头皮发麻,震颤不已,就觉得这契子…可以一收。
“他求什么?”焦侃云满心震惊,想起虞斯说给她画押当奴,竟然不是玩笑话,虽未为奴,成了侍卫,也令人啼笑皆非,她追问道:“能让阿爹答应,想必并不为难?”
焦昌鹤回忆着,“他求一个,上门向我赔礼道歉的机会。”
焦侃云心念微动,咬唇思量,不由得想起那日正午日头晃晃,虞斯与她在墙边絮语,他说想郑重上门向焦昌鹤赔礼道歉,“我会让他满意我的。”
实则到这里,焦昌鹤尚未头皮发麻,他还想着,“忠勇侯是必须要被朝臣孤立的势力,你与他走得近,前有太子案遮掩,便不提了,如今太子案了结,他若再登我尚书府的门,我岂不落人口舌,惹恼陛下?我自是不敢。谁晓得他说……他已贿赂了圣上。”
焦昌鹤这才开始震颤发麻,险要站不稳了,惊声问了他,“你贿赂了谁??”
虞斯道:“我献上诸数北阖至宝,贿赂了圣上。我请他准许,焦尚书开门,允我进府赔礼。圣上知我心意,原本要为我赐婚的,哦,您放心,我自是拒绝了。只是因为圣上知晓,才会对此事有所宽容。”
他真是……艺高人胆大,焦昌鹤好半晌没说出话,找回语言后便问他,“圣上可有不悦?”
虞斯说道:“有,但不是冲您。圣上嫌我恶心,让我自行离去,感情之事不用跟他汇报,随意折腾,说没有他的赐婚,我成不了。”
当然成不了!焦昌鹤看着虞斯,这人心机之重,谋虑之深,连谈情说爱都行如此骇人听闻之策,步步为营,他不以强权威逼,却谋心谋情,难道是想要享受身心皆得的驾驭快感?
武力又极高,倘若以后拌嘴吵架,随意一挥手,女儿命都没有了。
怎么看女儿都拿捏不了一辈子。他身为人父,自然先求女儿嫁个安稳人家,最好是他能掌握的官职品阶,才不会受半点委屈。
难怪圣上想也不想就同意,圣上是了解焦昌鹤的:上门赔礼可以,上门提亲不行。
所以焦昌鹤才十分惊颤地问焦侃云,“你对他没有私情吧?”
倘若焦侃云很吃这一套手段,已然与他两相里眉来眼去,焦昌鹤都不敢想……素日里女儿那般骄傲优越一个人,私下被虞斯拿捏成什么样了。
遂赶忙收下契子,想着拿捏虞斯一二。只不过,他的舍命承诺可以收,提亲是门都没有。
焦侃云不知道焦昌鹤的心理活动拓展得翻天覆地,只问道:“那父亲与他约了何时上门赔礼道歉啊?”
焦昌鹤端凝着她,“你别管,到时候你给我在房里好好待着,不许见面!”
焦侃云一噎,她有表现出想去见虞斯吗?怎的防备至此?
话尽于此,两人再次回到堂中,众人已在商量祭祖的一应事宜。
每年中元节,朝廷都会给官员休沐三日,以尽祀祖与祭供土地之事,焦昌鹤父母早逝,焦侃云须得先从焦家祭拜祖先,后随母亲到阮家祖先的墓地,这是历年父母商议好的结果,错开时间,双方都不能耽误,今年还打算放河灯赏孤,因此从早到晚,她都很有的忙,饶是休沐,也无法抽出空,再给虞斯多带一个字去。
她本想遣风来得空去一趟,没想到正因太子案陈词上结,她之前算计让风来办案蹭功得到回应,父亲直接将计就计,把他调到自己身边任贴身护卫之职,除了会陪焦侃云去金玉堂,其余时候不再让她多作差遣。
焦侃云气笑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一想到吏部尚书的贴身侍卫,确实比她的侍卫更有前途,对风来来说,是好事,便没有多做争辩。
如今她身边就只有画彩,但画彩毕竟是深闺中的侍女,无法翻墙掠院,也无法随她这个书吏一道上任。
焦侃云决心好好办公,认真相面,故作乖巧听话,等时机成熟,总会官复原职……原职还是算了,与楼庭柘结党不是什么好事,官复原阶即可。
三日后,焦昌鹤先去上朝,将她交给手底官员,安排了位置。她与焦昌鹤的关系众人皆知,亦晓得她曾是赫赫有名的小焦大人,并不敢轻慢,依旧唤她大人。
她奋笔疾书整理公文,头也不抬,语气温柔:“叫我侃云就好了。若是焦大人知道你们看顾他的情面,恐怕不仅不会高兴,还会严惩。吏部的活儿我不熟,往后还要仰仗各位教我。”
众人见她如此随和,纷纷笑着答应,见她一直翻书写字,孜孜不倦地汲取着知识,便都愿意指点她两句,她立即借求问之机与众人谈话深入,一来二去,便如故交多年一般,有聊不完的话题。等焦昌鹤回来时,她已经把那一片坐熟了。
焦昌鹤打开案几上放置的秘匣,抽出一份厚厚的书册交予她,斟酌片刻,只说道:“自去琢磨。”
焦侃云接过来看了一眼,封皮并未写字,翻开扫过,里面整理记录着四品以上的高官们绩效考功、升迁调任、家庭脉络等诸数信息,细致到后门栓了几条狗都没放过。这是她平时根本接触不到的整合信息,她虽因辅佐阿玉而接触高官勋贵,却无法完全掌握每个人的所有详细资料。但这本册子,十足详细——全是成事的机会。
她抬眸看了眼焦昌鹤,立即心领神会。
焦昌鹤却叹了口气:“就坐我旁边学习吧,少说。”已深在漩涡,不助她成事,又如何教她抽离呢?
焦侃云点点头,立即翻阅细看,信息过于密集,她必须用纸笔单独作笔记,抽丝剥茧捋出最为有用的人物,找到成事的切入点,并记录下来,却因心潮激昂,握笔的手有些轻微颤抖。
焦昌鹤看了她一眼,猛地捏住她的笔,轻声道:“绰绰,不是这样写,记在脑子里,不要留下罪证。”最后几字,近乎无声。
焦侃云一愣,“…这么多如何记?”
焦昌鹤定神看她,“你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的。背下来,不要写。”
焦侃云缓缓点头,“好。”
她不得不放下纸笔,认真地在心底揣摩,实在是十足耗费心神之事,还没看多少,一日便磋磨过去。她回到家中才能将隐约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写下来整理一番,而后仔细烧掉。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她绷得太紧,与人相面时也没怎么认真听,常常是应付了事,每日只期待着次日到吏部,而后迅速沉入书册开始默背。
似乎是受她感染,大小官吏们也都比以往更加认真刻苦地工作,“看看人家,父亲都位居六部之首了,自己还这么用功,每天眼睛一睁,不是学习就是办公……我们实在应该很惭愧啊。”遂加倍努力,让整个吏部都沉浸在一片积极劳作的氛围中,没多久,便有些顶不住心神耗损。
负责看守进出的老门吏在夕阳下揉眼睛,眼瞅着又快下值,便百无聊赖地打起哈欠摸鱼儿,“好热的天,入秋都多久了,傍晚还这么热……嗳?”忽然瞧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径直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揉了揉眼睛,震惊地站了起来,喃喃道:“是……忠、忠勇侯?”
虞斯抿了抿唇,红着脸道:“下值了吗?”
老门吏蹙眉,“快了。您有何公干?可需要通禀?”
虞斯低头思忖了下,他思潮突然,还没找好理由呢,想了半晌,说道,“通禀吧,我有事找焦尚书。”
老门吏恪尽职守,“什么事?”
虞斯一怔,什么事待会再编,他道:“…你先通禀,让我进去。”
老门吏无法,只得进去通禀。
偌大的吏部顿时鸦雀无声,焦侃云捏书册的手指逐渐绷紧,只敢转动眼眸去打量焦昌鹤,后者冷笑了一声,“都找到这儿来了!他要赔礼的地方可真不少!”
老门吏便问:“那要请进来吗?”
焦侃云的手指在书册上点拨着,方才背到哪儿了来着?她头也不敢抬,在一行行字间不晓得忙碌什么。
焦昌鹤道:“请到茶室去,我单独见。”
吏部有一间供大人物私下谈话的茶室,但去到那处需要从官吏集中办案的班房门前穿过。焦侃云微微抬头,便同经过此处的虞斯匆匆接上视线,他好像有话想同她说,她复又埋首,思量着。
焦昌鹤一去,班房里的气氛立即松懈了不少,焦侃云摩挲着手边的茶盏,突然问道:“都快下值了,忠勇侯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书吏们便说道:“那咱们哪敢揣测,姑娘你倒是可以去送杯茶偷听一下,回来与咱们说说。”
焦侃云欣然应允,收好书册,问了茶叶所在位置,端着杯盏便往茶室去了。
“叩叩叩”三下敲响门,谈室内并无小吏侍候,来开门的总不能是焦昌鹤这个长辈。虞斯自听得出焦侃云的脚步声,早知是她,几乎是抢着过来开门,两相视线一碰,虞斯面红耳赤盯着她,焦侃云迅速低头,对门内的焦昌鹤道:“他们都让我来送茶。”她把茶案交给虞斯,“侯爷端着吧。”
说完正要走,室内的焦昌鹤忽然提高声音道:“你收拾收拾,你表哥马上过来了,直接接你去赴宴。”
虞斯狐疑地看她,轻声问:“赴宴?”
焦侃云看见虞斯腰间挂着她送的那把匕首,刀柄没有变,但悉心地用红绸带缠裹了数圈,她回焦昌鹤道:“知道了。今日又是哪位郎君?表哥怎么来这里接我?”
焦昌鹤道:“自然是这里离相约地点更近。是哪位你各人去看吧,你阿娘昨日与我说起过,相貌品性皆是上佳,与你兴趣相投,还很有些缘分。”说罢,他再次邀虞斯,“侯爷请坐下接着聊。”
焦侃云朝虞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虞斯哪还有心思跟他聊,她一句话都不能和他说吗?表哥是哪个?兴趣相投很有缘分的郎君又是哪个?什么叫“今日又是哪位郎君”?她这段时间每天都见品貌上佳的郎君吗?
虞斯喉口发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一会,转身想了一下,对焦昌鹤施了一礼,说道:“焦大人,我就不耽误您下值了。有什么事改日再与您说。”
焦昌鹤睨着他,“侯爷请再陪我坐一会吧,至少,喝完这杯茶。”他有心等焦侃云先离去,便亲自斟茶,朝虞斯推了过去。
虞斯不得不恭敬接过,摩挲着杯盏,上面仿佛还留着焦侃云手指的体温和淡香,表哥,郎君,赴宴,他越想越放心不下,竟然直接仰头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放下盏子起身,羞赧一哂,“喝完了,多谢焦大人赐茶。”说完拜过,消失在房中。
焦昌鹤震惊地望着他留下的茶杯,又摸了摸自己手里这杯,伸出舌尖点了下水,便要燎起泡似的,他再度头皮发麻:这小子真不怕烫啊?!
第64章 车厢静谧。
焦侃云的表哥正是阮玠的长子阮祁方,他清秀俊逸,文质彬彬,虽然容貌在佼佼者众多的樊京城中尔尔,但有随和潇洒的性情加持,也是勋贵圈中有名的人物。
之所以在阮玠口中是个不争气的熊样,皆因阮玠之前实在很想促成焦侃云与长子阮祁方一桩姻缘。
可十二岁的焦侃云就有着清晰的理想目标,她说自己喜爱英武俊美的郎君,文韬武略,绝艳殊胜。
阮玠努力培养过阮祁方的武艺,但他性情温吞,做事总是慢悠悠的,实在不是那块料,练了三年依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害得阮玠一腔给焦侃云当老父亲的热血泡了凉汤,从此在焦侃云面前提起长子,便是咬牙切齿,怒其不争,看焦昌鹤也哪哪都不顺。
阮祁方今日要带焦侃云去见的郎君,倒是一位英武少将。
说来还和虞斯有些缘分,虞斯出征北阖前,圣上点了三名经验丰厚的老将领携,本意是拿来栽培虞斯和留作挽颓后手,没想到本末倒置,事事倒教虞斯主导,回京后虞斯名声大噪,他们反而成了沾光之人。但老将之所以是老将,自有堪比北阖退敌的功勋在身,以往诸数战役,同样神威赫赫。
焦侃云要见的少将,便是三将之中一位老将的独子,名为魏疏狂。但凡正行的武将后代,都有些相似之处,那便是自幼浸于武堂,很少参与花宴歌会,与京中女子们不熟。他今年方满十七,随父亲平过几次匪乱,刚刚崭露头角。
父亲说与她有些缘分,焦侃云盘忆起两年前的一次宫宴,似乎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俊朗的少年执意为重伤未愈的父亲挡酒,被起哄调侃,灌至浓醉,文官对武将的打压自来不休,三言两语把他当猴耍一般,邀至宴间舞剑助兴。
十五岁的少年酒醉失态,哪里还能提剑耍弄,他父亲却一声不吭,一句不护,示意他从容舞之,他怒意横生,借着酒劲反将一把剑耍得如鱼得水,身似蛟龙入渊,凤舞九天,最后,一剑插在领头起哄的文官面前,案几碎成两半,他醉态朦胧,真挚地道歉,疏狂一笑,却不卑不亢,让焦侃云颇为欣赏。
魏疏狂对她有没有印象,她不晓得,但她还记得,这个少年醉红着脸在宫中徘徊,找不到提前离席、有意弃他而去的父亲,急躁地四处打转,遇上了出来透气的她,也不知是谁,斟酌着避开了称呼:“我迷路了……可以帮我回家吗?”
最后被楼庭柘找人一路送回府中,关怀问候到酒醒。
今日夜宴摆在距离刑部不远的兰芳湖亭之中,湖水中点缀着几盏河灯,焦侃云远远就瞧见一道英挺的人影站在湖边,魏疏狂身穿玄衣劲装,高束的长尾随意折半搂进发带中,似是也刚下值不久,和弟兄们锻炼完手脚就慌忙出来的。
焦侃云与他接上视线,彼此会心一笑。认真见过礼后,魏疏狂就将她和阮祁方一同请入兰亭落座。
阮祁方身兼暖场之任,但接连几日下来,焦侃云不论对上谁,都能说会道,几乎不会冷场,不管是不是应付敷衍,皆侃侃而谈,他不需要发挥,从旁含着清浅的笑意当个屏障就好。
可不知怎的,今夜的焦侃云有些不一样,她面对魏疏狂,一句话也不说,执杯抿茶,任由尴尬的气氛在空中滋卷。
难道是遇上对胃口的可心郎君,害羞了?阮祁方看看魏疏狂,他亦低头喝茶,不知所措。
阮祁方来活了,端起茶杯朝魏疏狂虚空一敬,嘴角绽开一抹弧度,“许久不见魏兄,愈加英姿勃发了,这些时日都在武堂刻苦地研习兵法与武学吗?”
魏疏狂端盏回敬,“是,阮兄见笑……刚从武堂出来,十足匆忙,尚未来得及更衣,希望没有冒犯到两位。”
阮祁方笑说,“哪里的话,正如魏兄这般勤奋进取之人,阮某与小妹最是欣赏了。是吧小妹?”
魏疏狂忙说,“我天资愚笨,只盼着勤能补拙罢了。”
焦侃云徐徐绽笑,“魏小将军的风姿,早在两年前的宫宴上就见识过了,矫若游龙,意气风发,何必妄自菲薄呢?”
魏疏狂握茶的手一顿,赧然笑了,“两年前,魏某更是个愚笨不堪的,一心炫技,险些扰乱宴会,教圣上不爽,父亲也气得离席弃我先去。我本就蠢钝,后来更是路都找不到…还要二殿下遣人相送。”
焦侃云听他句句谦逊自贬,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十七岁,就从疏狂的少年郎成了这般自怨自艾的模样,她有心开解,便道:“令尊乃是大辛猛将,战功如山,盖世英雄也。前些年武将锐减,想必令尊也忧虑忡忡,唯恐边域防线被破,山河动荡,自然会着力培养后代。这两年后起之秀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尖,他对你寄予厚望,不愿你被埋没于群星之中,才严苛了些。兴许心中一直为你骄傲,怕你因此自满,便分毫不露。”
魏疏狂却苦涩地摇摇头,“父亲最是实事求是之人,他没有那些心思,只是看不上我而已。”
阮祁方皱眉,默默与他碰了一杯,大有知音相遇之感,“魏兄我懂你,我又何尝不是被父亲看不上呢……”
被焦侃云的眼风扫过,才又开怀道:“可那又如何?我生来又不是让他认同的,他看不上就看不上了。魏兄你武功盖世,却说自己蠢钝不堪,可晓得我虽有些才识,对武学那是一窍不通,咱们各有长处,若是总不满于缺欠之地,庸人自扰,人生数载岂不就在困顿自毁中白白蹉跎了?”
这些话像是老生常谈,魏疏狂已听腻了,只淡笑着谢过他们的好意,“魏某哪里称得上武功盖世,庸人自扰倒是真的。只不过是平庸的庸。”
焦侃云蹙眉凝视着他,轻声问:“为何要自贬?这不是我在两年前的宫宴上见过的魏疏狂。那时,你便很好了,好到文官惊惧,武将欣慰,满座独为你一人的疏狂一笑而惊艳,我亦钦佩欣赏。”
魏疏狂一怔,抬眸望向她,满目感激,喉口一股酸涩漫涌而上,他的眸子泛起了水光,犹豫着,双手激动地拽住了焦侃云的袖子,抽噎了下,尚未开口,身后不知哪里刺来一道熟悉的杀气,自脊椎席卷而上,让他不寒而栗。
嘶,今日这秋燥之夜哪里来的阴寒凉风啊?他猛然转头,这恐怖的感觉,和在武堂里被那个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模一样。呵,魏疏狂苦笑着摇摇头,难道他都已经怕出幻觉了?
焦侃云问他怎么了,他叹息着,苦涩与畏惧交织,刚被安抚一些的心便很容易敞开了,他低声诉说道:“我想,我是一辈子也赶不上他了。父亲看不上我,并非怕我骄傲自满,实则珠玉在前,我又有何好骄傲自满的?父亲是见识过真正的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焦侃云这才恍然醒悟,“忠勇侯?”原来是被天资绝顶之人炫到自闭了。焦侃云忽然理解了他,天赋是不可弥补的落差,各个领域都是这样,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被吊打碾压。
实则,她也曾因过早地进入官场,而仰望他人卓绝的文采与心术,自叹弗如。只不过她是个从不自苦自轻之人,很容易便解开心结。
她一时晃神,魏疏狂又轻声叙述,“是他。其实不光是我,你可知近两年为何后起之秀频出?…所有人都在追赶遥不可及的巅峰,所有人都不服输,在武堂时,一次次被他打败,又一次次爬起,磨炼出绝佳的意志和筋骨,独期望能将他打倒一回。”
阮祁方不懂了,“那不是很好吗?有所追求,毅力顽强,分明该生龙活虎,魏兄瞧着却是心神俱疲。”
魏疏狂垂下睫羽不愿说。焦侃云点出,“因为,他们在进步的时候,忠勇侯已靠着战退北阖扬名立万,使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魏疏狂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趁他这两年在外行军,日日夜夜刻苦求进,可他也在进,沙场厮杀皆是真刀实枪,浴血奋战一回,远比我们进步得更快,便将本就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拉得更大。我们以为他会在老将的扶持下成为我们仰望的存在,没想到…老将都得仰望他。”
焦侃云却失笑,“魏疏狂,你真辜负了这个名字。你已经惧怕到这般地步了?靠着臆想,将他的形象在脑海中不停地神化、妖魔化,外间风声如何传,你便如何信,从来不思考的吗?”
魏疏狂不解地看向她,“事实不是如此吗?说书匠人都说他是天命武将星,身负狼妖血脉,残暴嗜杀……纵然夸张,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世人对他一致的评价。”
焦侃云抿了口茶,“事实是,只要是人,就会受伤流血。你没打过他吗?哪怕一拳?”
魏疏狂回忆着,似乎有点久远了,迟疑着说,“打过吧。若是连他的衣摆都沾不到,那我也不必再刻苦了,收拾回家种地才好。”
焦侃云定眼瞧着他,“既然你受伤,他也受伤,那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会痛,他也会。你无须惧怕他,或者说,你怕的,根本就是你想象中的他。
你父亲称赞他,可你父亲并没有仰望他,否则你何必还在意你父亲看不看得上你,你只会在意虞斯看不看得上你和你父亲吧?
你父亲一生战功赫赫,自有骄傲,才不会因天才后辈的出现而自轻自贱,你没有那样丰厚的战功作底气,所以才感到难堪局促。倘若你也和你爹一样,和虞斯一样,拥有显赫的战功,你会自轻吗?”
焦侃云给他倒了一杯茶,“魏公子,两年前,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人觉得蠢钝不堪。你不失武将风范,绝不任人戏耍侮辱,给予了文官威慑,却又点到为止,最后潇洒收场。你爹离席,恐怕是笑得伤口崩裂了吧。”
她忽然逗闷,魏疏狂正听得失神,冷不丁笑出声来,再抬眸时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姑娘真这么觉得?”
焦侃云点头,“我说了,我十分欣赏那时的你。魏疏狂,你合该疏狂。”
魏疏狂眼眶一热,便想握住她的手切谢一番,忽觉背后一道汹涌的怒意扼住咽喉,他再度放下杯盏环顾四周,却是不见人影,立即想到了什么,迟疑地回看她,“外间皆传,你与忠勇侯……”
眼见着两人要成,阮祁方遵循父亲的意思,赶忙帮她澄清,“魏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家小妹已在堂前当着家人们的面,亲口承认与忠勇侯并无一丝私情,往来数日,一切皆是公事公办,半分没有逾距,否则也不可能答应出来与人相面。你二人既有缘分,话又投机,合该携手共进一步…啊!”
话未说完,阮祁方捂住嘴惊呼,再挪开手掌,便见一片碧青的嫩叶挂在他的嘴角,他诧异至极,“什么东西?今夜有这样大的风?弹得好痛!”
魏疏狂彻底站了起来,“忠勇侯何不现身?”
焦侃云抿茶低笑,“魏公子在作甚?”
魏疏狂等了片刻,无人现身,狐疑地坐下,“我感觉到了,他在附近。”
阮祁方捂着嘴,环视一圈未见人影,“什么?”姑父和父亲命他带了侍卫来盯紧焦侃云,难道就是为了防止忠勇侯与她相见?
焦侃云挑眉笑道,“不应该吧,他为何要在附近?又是如何跟来的?竟避开了所有侍卫?啊,我表哥文弱,侍卫又不堪,若当真有忠勇侯那般绝顶高手尾随,意图不轨,我好生害怕呀,一会恐怕得劳烦魏公子一路护送我回焦府才是。”
魏疏狂将她的话抿了片刻,竟然低笑了声,颔首爽朗地应是,“姑娘放心,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保证将你平安送到焦府!”
阮祁方见两人仿佛灵犀相通,一拍即合,便劝他们干脆不要待了,既然这么投缘,约好下次再见,先回府才是紧要事,“你俩有什么体贴话,路上再说吧。”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阮祁方扶着焦侃云进去,与魏疏狂各自骑一匹马,领着一队侍卫左右相护。
车厢静谧幽暗,夜风兜入,伸手不见五指,焦侃云刚坐好,只觉手腕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住,紧接着双腕都并入了一只大掌中,举于头顶,灼热的手掌紧捂住她的嘴唇,她的背贴上车壁,鼻息间净是男子滚烫的热气和被热意催发了的醉香,她听见面前的人急促地喘息着,有些哽咽委屈,她的眸中却隐约透出戏谑的笑意。
第65章 叼住。
一腔热烈的酸涩与悸乱在喘息间勾缠着、捕捉着她,几乎调动起她全身的酥麻快感,几股暖流在心窝沁开,爬向四肢百骸,又汇聚涌入小腹,昏暗中默闭的刺激感反而提上了嗓子眼。
焦侃云目不能视,只听见有人在她的耳畔低吟,如泣如诉,“才几天…你不考虑要我了?”热气呼得她的耳朵发痒,情不自禁地在黑夜中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自胸腔中闷哼出来,过于蛊人心神,男人嘶哑的嗓音顷刻变得颤颤巍巍,“你要和哪个郎君在路上说体贴话?”如同这趟略微颠簸的马车,摇晃,荡漾。
虞斯的目力很好,夜间亦可窥视,他将焦侃云眼底的狡黠笑意尽收眼底,手掌轻轻松开一隙。
“哪来的登徒子?”
几近无声,仿佛只是在他的掌中吹了口气。
他顿时如被火燎,惊然一颤,酥痒感瞬间使他的手臂瘫软,只好用手肘抵住她颈边的车壁,收掌握拳,手臂的肌线再次绷紧。
“焦姑娘,今夜宴饮简陋,承蒙二位不嫌弃,还能与某酣谈畅聊,一解心愁,正如阮兄所言,你我投缘。”马车外,魏疏狂朗朗高声作问,“还不知道姑娘的喜好兴趣,下次魏某若还想邀姑娘见面,该如何投姑娘所好啊?”
阮祁方洒然一笑,“魏兄果真直爽人也,小妹,我看你们二人也是登对得很,不如就将自己的喜好诸数告知,不要忸怩了。”
两道声音刺进马车内,焦侃云朱唇轻启,尚未回答,虞斯的手掌再次紧捂住了她的嘴,她被捞起按压在头顶的双手也被箍得更紧,不疼,却另有一番灼烫磋磨。
虞斯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忍了又忍,委实克制不住那汹涌的占有欲望,分明是想威吓,语气却近乎祈求,“别跟他说话…”他的胸膛激动地起伏,看车窗一眼,眸色阴沉,再看向焦侃云,半诱半哄:“拒绝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掌,让她开口。
焦侃云却张口咬住了他的手,叼住拇指,狠狠拿牙齿锥刺,疼痛和快感一道刺入皮肤,虞斯微微蹙眉,呼吸愈发激烈,他的脑中不断嗡鸣,另一只大掌反复搓揉着她的手腕,已有几分混沌不明的迷乱柔情,低头在她耳边询问:“我也要咬你么…”
“焦姑娘?可能听见魏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太唐突了?哦,魏某只是想进一步了解姑娘,若是姑娘不愿告知私密喜好,亦是合情合理……若,此刻有难言之处,便不必勉强。”
仿佛是走到了一段华灯遍悬的街道,外间有了几分哄闹人烟,窗纸透光,一盏盏轮换,晦朔交错,光明与黑暗,一半一半。焦侃云抬起脸颊望向虞斯,他已面红耳赤,神色痴迷,喘息如潮,她看不清太多,却能窥见他眸底盈盈水光发亮,她忽然松口,嘲笑一般低呵了一声,抬声回外边:
“我喜欢……玩。”
虞斯皱眉,听懂了她的深意,似是不满于她对外边的男人应和,以及为了应和而松开的撕咬,他咬牙,虚虚地端起她的下颚,拇指挲指她的唇,却不敢触碰,低头凑上去求她,“继续,玩我。”
近在咫尺的男人散发着说道不明的欲色意浓,焦侃云并不理会,继续对外间道:“游山玩水,吃吃喝喝,魏公子若要相约,可以择休沐日。近期我都要随阿爹到吏部当值,他突然将我严管起来,只放我五日一休,又派遣侍卫盯守,如实汇报我的动向,恐怕你我就算相约,也难以玩得尽兴了。”
阮祁方却道:“魏兄莫要见怪,也万万莫要被吓退,你们该约仍是要约,这些侍卫虽说碍眼,却是必不可少的,你不知道,忠勇侯诡计多端,他一厢情愿地追求我家小妹,故意行事轰轰烈烈,闹得满城皆知,若不设防,你二人出游必被搅局啊!须得像如今这般,侍卫左右相护,方可万无一失。”
不知为何,魏疏狂突然爽朗大笑起来,嘹亮的笑声许久未止。
最后道:“万无一失?是吗?阮兄真是风趣啊。魏某虽知忠勇侯怖如阎罗,却没有见识过他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功夫,我只知他看似狂妄,实则一向内敛,在武堂时更是个连赤膊都不肯的羞臊儿郎,竟还为情诡计多端吗?不知焦姑娘怎么看待此事?”
虞斯低垂着眸子深凝着焦侃云,他的喉结不断梭滑,焦侃云刚才绷着手指尖挠他的手背,“你哥怎么这般看待我?你真跟你的家人说讨厌我、害怕我了?”他放下焦侃云的双手,将其分开拉到自己的脸侧,虚放着,“摸一下我…说你不怕。”
焦侃云慢悠悠摇头,手指尖却刮过他的耳廓,看不见他微微眯眸动情,张口颤唇的模样,她察觉不到任何危险,直接拽住虞斯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摸索着牵到他的唇畔,轻道:“叼着。”有意找了个法子让他闭嘴,她实在惧怕外边的人听见他的声音。
虞斯听话地张口叼住发辫,嘴唇触碰到她的手指,他眸色更深,等待她下一步。
“忠勇侯确实是个很恶劣狂妄的人,让人心生畏惧。魏公子不晓得,我与他办案独处时,屡屡被欺压,别说开口发表见解了,多数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焦侃云听见面前的人大气喘得上下不接,和着心跳怦怦声,如在耳畔,盈满一厢。她顺着心底的一丝催促,凑过去握住他的脖颈,仿佛想将他的心跳和喘息全都扼在掌中,她微微捏紧,“你小点声…不许喘。”
虞斯仰头迎合着她的手,轻微的窒息感令人意乱情迷,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尖勾住唇间的发,直接咬在齿间,摩挲吞咽,忍下所有喘息。
忽然一道声音凑近,就靠在车窗外,她心头一跳,定神循着声音,是表哥过来说悄悄话。
“啊?你怎么没跟我爹说过他将你欺得这么惨?…真有这么惨?还是在博取魏公子的同情?需要我配合你再说得夸张一些吗?”
焦侃云生怕阮祁方突然打开窗探过来,惊魂未定,虞斯却看出她的惧怕,笑了一下,拉过她的手腕,将她调转方向,从正坐处挪到了车窗一侧,就抵在阮祁方说话的那扇窗边,半躺半坐。
她瞪大双眼,龇牙警告,虞斯单膝跪在她身侧,咬紧发,指了指窗外,示意她,要想低声回答只能离窗近一些,又想起她看不清自己,更兴奋了,俯身在她耳畔落下一个字:“说。”他的手指搭在窗沿,以防真有人开窗探头。
焦侃云却不晓得他有防备,失去了刚才戏耍的从容,满心紧张,压低声音回阮祁方,“你别管,好好骑你的马。”
阮祁方这才调转马身回归正道,扯开话题,“魏兄,你说忠勇侯在武堂连赤膊都不肯,可我怎么听说他最喜欢招蜂引蝶?你们平时在武堂,除了较量拳脚,还干些什么?没有姑娘携着冰盏子来探望,顺道谈情说爱一番吗?”
魏疏狂失笑,“也不是没有,但忠勇侯确实没有。平时除了较量拳脚,也会肤浅地比一比身量吧。忠勇侯从不参与此事,他可是……觉得我们无聊?”
听外头的人错开了话,焦侃云松了口气,冷笑一声打算跟虞斯算账,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面前,在他耳畔说,“侯爷是觉得无聊,还是觉得自卑?嫌自己身材不好,比不过人家?”
虞斯蹙眉,叼着发难以开口,只得模糊不清地说:“你上次还说喜欢。”
“谁许你说话了?”焦侃云直接揭过他点出的错漏,羞恼地咬唇,虞斯已缓缓抬起她的手,重新覆上自己的脖颈,有些急切地哼了一声“嗯”示意她。倒是没再说话,可这一声“嗯”自胸腔传到喉管,满是情欲撩拨,焦侃云听得脸红心跳,并未握住,反倒抽回手。
虞斯狭眸,看出她的羞涩,便没有动。谁知焦侃云下一刻就摒弃了害羞,抬手握住了他的脖颈,却一触即分,他刚凑上去闭上眼,又睁开,不解地等待着。
一时不察,外边的人已聊到了婚嫁,“最近家中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小妹的婚事……实则近期家父与姑父将小妹看管得这么严,就是为了给她择选夫婿,她抵触惯了,一连几日接触了二十多位郎君,虽说都相谈甚欢,但难以成好,唯有今夜与魏兄很不一样……是吧?”
虞斯的眉头皱得更紧,多少?十日不到相了二十多个?全部相谈甚欢?他的眸子转瞬蓄满泪水,情绪无不激动,倾身过去,想让焦侃云看清,嘴里咬着的头发又不敢吐掉,最后只能盯着她含笑的眼睛,听她的回答。
“表哥可别胡说,我哪里与他们相谈甚欢了?”焦侃云的指尖刮着虞斯的脖子,将握未握,最后顺着喉结往下,勾住了他的衣襟,她的手一顿,松开,又顺从自己的心挪到他的心房处,她想感受勃勃的生命力,“莫让魏公子误会。”
魏疏狂笑说,“我倒是不会误会。能成为姑娘另眼相待之人,魏某只会觉得十足荣幸。其实,魏某还记得两年前宫宴后,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竟还想让姑娘帮我回家……”
这模棱两可的说辞,让焦侃云迅速笑了起来,开口就接道:“如今,却是魏公子帮我回家。寂夜美好,令人流连。我从金玉堂的老板那里得知,过几日隐笑要讲那忠勇侯情史下册的第二章 ,不如,我请魏公子听书,届时公子再送我回家吧。”
魏疏狂摇头叹笑,听懂深意,顺着她的话探道:“彼时还会有侍卫吗?”
焦侃云道:“很多。若是魏公子觉得多有不便,那我定一间雅厢。”她别有深意地说,“公子一定要来,我有许多重要的话要同你聊。彼时房内,只有你我。”
魏疏狂不作应答,笑了笑。
阮祁方更是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一夜这么顺利,这疑似忠勇侯的出现,居然极大地升华了小妹与魏郎君的感情,他可以回去和父母交差了!
虞斯被她摸得浑身燥热,还要认真记住她透露的消息,一时分心,让焦侃云戳到了不可言说之处,石子硌硬,他今日没有系挂那一缕狼毛,毫无缓冲,他猛地握住了焦侃云的手腕拉开。
焦侃云一怔,手指尖后知后觉地传来异感,她明白过来方才戳到什么,登时心跳如鼓,脸色红如滴血。
“哈哈,我就知道,小妹对魏公子是有几分欢喜的,只是羞涩不肯说。小妹素来瞧着正经从容,实则是我们家兄妹几个里行事最大胆的,这会儿居然直接邀请郎君幽会,我也不知该不该从旁听见,该不该喝止。”阮祁方乐意戳破窗户纸,加速进程,他一向潇洒,此刻便直言道:
“可是小妹,人生不过寥寥数载,你若真喜欢,就合该这么大胆,遵从自己的内心,开心才好。”
下一刻,焦侃云的手指重新戳了上去。
虞斯震惊地盯着她,顿时松口急喘,发辫自唇齿滑落,她狡黠一笑,开心得很。
“焦府快到了。”魏疏狂朗声,有意多问:“焦姑娘,魏某还是想知道,你当真对我有些欢喜么?”
虞斯蹙眉,想再管顾外边得寸进尺的男人已经没那个心力了,焦侃云的指尖仍未离开,他的一只大掌抵住车壁,指尖尽数抠紧,浑身都在颤抖,狼狈至极,此刻倾身凑近她,像狼一般轻嗅着她的侧颊,张口想咬她,几度隐忍,最后只是低声对她说,“用力。”
焦侃云失笑,抽回手,不管顾眼前人的失望,“魏公子,你怎么会说自己愚钝不堪呢。你分明比我表哥这样有些学识的人要聪明得多啊。只是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魏疏狂笑得更大声,与她心照不宣,只是看向阮祁方,“阮兄啊阮兄……哎,我只能说,你家小妹,确实很大胆。我真想立即上门提亲,恨不得马上看到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忠勇侯吃瘪流泪的表情。”
阮祁方一怔,“提亲倒也太快了吧?呃…”他想说,你俩虽然可以更进一步接触,但后头还排着数十位郎君没有相面,哪里知道你是不是最好的,是不是最配得上我家小妹的呢?
他把话转了几道弯,委婉地表达,“你二人若能成好,我也算作媒人,自然乐见,但感情之事,大胆归大胆,开心归开心,还得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我小妹是阖家上下所有人的宝贝疙瘩,岂有魏兄见过几面便轻易娶走的道理?魏兄若是心仪我家小妹,还要拿出将数十位郎君全都比下去的真心才好啊。”
魏疏狂踢了踢马肚,加快了速度,生怕自己没憋住笑太大声,“阮兄,原来你们还安排了数十位郎君和焦姑娘相看啊?一想到我有这么多对手要应付,实在是太难过了。焦府到了,我的马还要继续追星逐月,停不下来,便不作停留了。姑娘,保重。”
阮祁方古怪地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勒马刹停,却不急着下,反问车内的焦侃云,“他到底是对你有意思,还是没有意思啊?怎么聊了一整晚,把我给聊糊涂了?小妹,你喜欢他吗?”
焦侃云与虞斯在黑暗中安静地对望着。虞斯满目委屈地盯着她,马上要走了,他很舍不得。
焦侃云却十足紧张,这都到门口了,他怎么走?从哪走?表哥就在车厢边,他还这么淡定?
虞斯倾身,犹豫着在她耳畔问:“喜欢吗?”
意味不明,不知问的谁。
她抬高声量,“表哥啊,他在河边等我,连放了数只河灯,分明时间充裕得很,却故意不更衣,想给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也是告诉我,比起成家,他更追求立业,他那般勤勉,显然追星逐月才是他的目标。对我,自是没有情意的,也就无所谓我喜不喜欢了。”
阮祁方狐疑地“啊”了一声,“那你们今晚到底在聊什么?”
焦侃云抬眸看向虞斯,嫣然一笑,握住他的脖子,轻轻收捏,无声摆出口型:“侯爷,金玉堂见。”
虞斯被她捏得意乱情迷,车门边有响动,是阮祁方要为她开门,他的大掌直接按住了门,不准人进,焦侃云一愣,他却用另只大掌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用力收紧,而后极尽缠绵地喘息着,在她耳畔哭道:“不要,就现在…不要走。”
第66章 相思。
他的声音裹挟着情欲,听得焦侃云心怦意动,这是她挑惹起来的,她咬紧唇别过头。可她都到府邸门口了,如何能不走?她摇头失笑,微微动腕,想挣脱虞斯的桎梏,后者察觉后,便放开了她捏脖颈的手,可那只抵住门的手,依旧没有丝毫松懈。
门外阮祁方推拉皆试过,疑惑地“哎”了一声,“小妹?怎么抵住门?”
焦侃云急忙回答,“我在整理衣裙,表哥不要推了。”
阮祁方这才放弃唤侍卫撞门的想法,松手去一旁捋爱马的鬃毛,同她闲聊起来,“你这手劲挺大啊,我看你若是习武,也是个奇才。”
焦侃云哪有心思听他打趣,两人跪坐在门前,虞斯凑得很近,仍抑制不住地在她耳边喘息,她的耳朵红如滴血,心尖发痒,“你不要喘了…”这人分明可以运功调气,却执意不肯,她低声说道:“你待在这里,让我先出去,等会趁牵马的小厮不注意时离开吧。”
虞斯似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她的手背,焦侃云眉心一跳,耳畔的热气实在不容忽视,她有意别开,便仰起头问,“侯爷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说?”黑幕之中,她仍能感觉到眼前人浑身一滞,她挑眉,似有所悟,用鼻尖往前凑探,挨到了强有力地跳动着的脉搏才知,原是因她仰头的动作,将嘴唇比邻于他的侧颈,说话时热气都在挠着他颈间的痒。
虞斯任由被这样的姿势锁住,她的鼻尖正刮着他的脖子,他忍不住想偏头去厮磨,微微倾身些许,嘴唇便在他的颈间若即若离,仿若游走,他颤声回道:“我想你。”无可救药地想。
焦侃云退开,“就说这个?”有意让他因热气远离而产生一瞬失落,又笑着凑上去,续接上那股热气,“知道了,让开吧。”
这张弛有度的推拉,已教虞斯的心飘然不知在何处,欲望被他反复强摁、用力克制,压抑到极致,亟待寻到一个发泄口。好想抱一下她,满怀。他皱紧眉头,垂首落败,侧身让开。她再不走,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高大的身躯退让,府邸悬挂的灯笼透了更多昏光进来,焦侃云摸索着探到门,侧首看清虞斯的脸,原来他的眼神早就如狼似虎,紧紧攫着她剥夺,如同冰崖间扑食那一瞬散发出危险气息的雪狼。见她突然回头,他的喉结缓缓滑动了下,仿佛在问她:可以…吗?
焦侃云摇头,他抿唇无奈,她勾了勾手指,他运气附耳,她笑了一下,落下一句话,而后迅速退身离开车厢。仿佛是幻听一般,虞斯一边彷徨懵懂,一边却又心神俱震,回味咀嚼,沉浸其中。
极轻、极柔的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悠扬的尾音勾抓起了他的唇角,他握拳抵住唇,一时气息不稳,半晌不能再运转。她说的是——
“朝琅,继续想我。”
外间传来阮祁方幽怨的声音,“小妹,都十天了,你究竟喜欢哪样的郎君啊?表哥我实在是看不懂,你不是说自己喜欢英武俊美的吗?魏郎君多么符合你的要求,你喜爱游山玩水,他恰好随父亲平乱,去过许多地方,见识无数大好河山,这不是与你兴趣相投得很吗?你能为他解开心结,教他重拾信心,舍命为你保驾护航,怎的魏郎君舍你而去,你都不争取一下?”
焦侃云笑道:“我对他无意,为何要争取?”
阮祁方满目讶然,“那你约他去金玉堂幽会作甚?届时你二人还会赴约吗?若当真见面,岂不尴尬?”
焦侃云提裙上阶,“我自然是要去听书的,可他不会来了。”
阮祁方哀叹,“你在耍人家么?还是在耍我?我怎么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声音越来越远,可虞斯能清晰地听见,焦侃云轻灵的笑声:“表哥,今夜,你辛苦了。”
金玉堂开讲时间定在几天后的休沐日,焦侃云遣画彩去定了雅间,并通知金老板会在当日说讲下册第二章 。
上次眼睁睁瞧着隐笑在屏风后被人劫走,许多人都以为她终于栽了,议论纷纷。金老板再度贴出布告,众人除了震惊,还有困惑,怎么,刺客杀手都奈何不了她了?遂都报着亲眼瞧瞧她究竟有多命大的想法,提早预约好了位置。
她的时间紧张,多是抽下值后在家写话本,写好后先交给父亲过目,父亲点着头满意地看完关于迎合圣上、暗示朝臣的部分,又皱着眉不太满意地看完佳人与虞斯恩恩爱爱的部分。
笔触过于细腻,焦昌鹤隐约觉得,这是带着感情写出来的,尤其是将忠勇侯窃玉偷香的事迹巧妙嫁接,成了与佳人情投意合,于是才有了窃偷之行,幽会秘见,最终发乎情又止于礼。
那日虞斯冲出门追去,焦昌鹤着意问过侍卫,都说无人扰乱宴会。他又接连观察了焦侃云几日,每日乖巧上值,与人相面,的确没有和忠勇侯见面,甚至没有提起过他。焦昌鹤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临近休沐日,焦侃云整理好公务,坐在焦昌鹤身旁默书,刚过正午,日头晃眼,天气闷热,众人都有些坐不住,忽然有无数小吏提着屉盒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道:“焦大人,忠勇侯在刑部那头办事,嫌弃班房炎热,训斥官吏们大汗淋漓有失体统,便教人搬来了许多冰石,还请官吏们用冰酥山解乏,刑部用不完,便让小的们弄来分给六部同享,这是给吏部的。”
众人一听,顿时笑呼及时雨,初秋的太阳毒辣,他们热得快要中恶气了。
焦侃云转眸去看焦昌鹤,后者搁笔,同样看了她一眼,她淡定地微笑,“我与忠勇侯办案时他就这模样,最见不得旁人与他说话时精神萎靡,拖沓进程,许是见刑部官吏们一个个困乏委顿,担心耽搁公务,才大花手笔。”
焦昌鹤收回眼,让小吏们去把冰石搬进来,又将酥山分食。
吏部上下官与吏共计有两百多人,每一盏酥山竟然都用冰鉴盛好,配以素白小匙,相思豆糯甜,铺满细碎的冰酥,入口即化,沁人心脾。
冰石摆放在班房四角,很快就将房内的温度降下,众人心旷神怡,霎时充满干劲。
有新人不知官场弯绕,多嘴说了一句,有意调侃外间传闻,“忠勇侯上次来吏部匆匆就走,这次又借由送冰石酥山,好生刻意啊。侃云没来之前,忠勇侯可不这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好虎,居然当着尚书的面,把这种话挑明。须知那些传闻,他们不是不晓得,只是一直装不晓得,全都闷着不说,如今有人愿意当出头鸟,他们自然也乐意听一耳朵,浑当找趣。
就见焦昌鹤笔直两道目光射向了那人,沉声说道:“不如本官就派你去刑部当面问一问他是何意?”
那人悚然一惊,登时难堪地红了脸,不敢再说。
众人心念微动,看来忠勇侯很不讨大人喜爱啊,抬眸偷偷打量一眼,那酥山摆在焦昌鹤手边,动也没动,再往旁边看去,侃云倒是吃得很愉悦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相里确实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避嫌才这般。
可酥山吃完后,她神色如常,接着沉浸于书海,并不为方才的言论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众人见没有下文,失望地埋头。
谁知同样是临近下值的时辰,门吏再次前来通禀,有人求见。有了前头那一茬,大家皆扬起脑袋等着看戏。
“又是忠勇侯?”焦昌鹤不悦地问道。
老门吏摇头,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怖的回忆,露出了悚然的眼神,“是二殿下……”那个曾经在吏部任过职的十分难伺候的活阎王。
焦昌鹤沉沉叹了口气,捏着鼻梁,“找我作甚?”
门吏一顿,见焦昌鹤已准备起身,他忙摆手压下,“不是找您。他找……”他指了指焦侃云,“令爱。”
焦侃云抬头,看了焦昌鹤一眼,后者咬紧了后槽牙,她赶忙回应,“我还在当值,可有说是什么正事?”
老门吏道:“二殿下说,是正事,很重要……如今他正在班房外等候,不敢让殿下多等啊。”
焦昌鹤无奈地摆摆手,“去。快点回来!”
众人笑呵呵地望着焦侃云出门,待了许多年的吏部,对公务都做得厌烦了,而今总算有意思起来了。
二殿下在吏部学习时,与他们坐在一处,极难伺候,大多数时候都阴沉着脸,无人敢惹,后来他们发现,二殿下唯有提起焦侃云时,嘴角带着极为特别的冷笑。焦昌鹤不晓得,他们却晓得,只是那时二殿下年纪尚幼,大家并未笃定,只在私下议论过这份近似别扭的感情。
看样子,焦大人已经完全知晓了,和对忠勇侯一样不满意。
若不是焦大人非要把闺女栓守在身边看管,又让她每日出去与人相面,这两人兴许也不会急切到直接出入吏部找上门。若是哪日在吏部遇上……众人都不敢想象,焦大人的脸色得多么有趣。
那厢焦侃云走出班房,环顾一圈并未见到楼庭柘的身影,一时狐疑,背后却忽然撞上了一人,她心中一骇,想回头,却被按住了肩膀,仿佛有意维持这样的姿势,不想看见她的脸。
耳边传来楼庭柘低沉的声音,“你相了多少郎君了…可有钟意的?”
焦侃云不自在地沉肩,想别开他的手掌,屡次未得,甚至无法动弹转身,她反问:“这就是你的正事?”他的语气十分不好,她便懒得跟他多说。
楼庭柘没了往日的轻佻,异常沉肃:“多少?”
焦侃云只想结束谈话,“二十多?三十多?记不清了。”
楼庭柘冷笑了一声,没再追问。
焦侃云感到莫名其妙,但想到上次把人伤得深了,许是心灰意冷,特意来找她的不自在,便没有呛他。只思考着,如今与他还算同盟吗?他在兴庆府的进程如何了?他绣的香囊又该何时还给他?
“虞斯来找过你吗?”
焦侃云思绪一顿,楼庭柘似是又不想听她回答,立即接着话问道:“与人相面的时候,都聊些什么?”
“谈天说地,忘了。”
“你在吏部当值忙不忙?”
“不算。”
“我也在吏部当过值。”
“谁不知道。门吏看你的眼神都快起火星了,给人添了不少麻烦吧。”
“香囊是我绣的。”
“看得出来。”
等了许久,背后的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一声冷笑传至耳畔,语气有几分不知在掩饰什么情绪的讥诮,“呵,因为字画都很丑吗?”
焦侃云气恼,他今日的态度分明疏离得很,甚至不想看见她的脸,却又不肯放开她的肩膀,这人的心思素来教人难以思猜,说话更像是在绕弯子,她只好单刀直入:“二殿下,你究竟要……”
“我想你了。”
她身形一僵。
好像一旦脱口,就没那么难以表达,楼庭柘的气息微浮,突然低下头,在她耳畔委屈地哽咽道:
“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第67章 降服?收服?
焦侃云的耳朵很敏感,热气和掀起心潮巨浪的可怖话语一道卷袭过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拼命躲,抬手反推,想要逃。
挣扎中,楼庭柘强硬地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抵满她的手背,生生抓出了麻痹她一切知觉的滞断感,些许软肉溢出指缝,他挪动大掌将其全数包裹,一丝不漏,不许漏,“我就说一句想你你都要躲?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我碰不得你一下?”
肩膀上那只压制她的手掌却逐渐松开,轻轻触碰了下她耳边那一缕飘扬的发,颤抖着远离,她的右耳梢被滚烫的珠子打了一下,依稀分辨出那是眼泪,就听见背后的人极低极轻的一声抽泣,“也给我一点机会吧…给楼庭柘,不是给二殿下,我不争位了还不行吗?”她顿时惊悚。
左边,是他一贯嚣张骄纵,厚颜无耻。右边,却又卑微怯弱,小心翼翼。这种矛盾感拉扯着她,令她惶恐,甚至是汗毛倒竖,她蹙眉抵触,用右手迅速拍开他,侧身回首,一边用力拽左手,一边举起右手作势要扇他,抬眸看见他的脸后却愣住了。
楼庭柘阴沉的脸格外憔悴,本就锋锐的下颚数日不见更如刀削,使他原本俊美风流的脸充满了戾气,此刻他微微颔首咬着牙,眉眼竟如一身朝袍般深红,不见泪痕,只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想打我?”
此处是六部攒聚的公干地域,焦侃云不敢,恢复些理智,缓缓放下手,低垂眉眼,不等她把手完全放下,楼庭柘一把举起放到自己脸侧,“打,我给你打。”
焦侃云撤手后退,他紧握着步步相逼,直把她抵到屋檐下,她低叱他,“你别在这发疯吧?马上下值了,给别人看到!”她谨慎地打量周围,恐怕是知道他的恶名,老门吏都不敢跟出来。
楼庭柘打量她惊惧难堪的神色,默然平复片刻,放开了捏她的手,“你要怎么才能真的跟我讲和?同盟结束后,我们继续做朋友,不要做敌手。”
焦侃云立即将双手都蜷在心口缩起来,以防他再失去理智时将她揪扯住,“我以为,上次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了。你我相识十三年,我却为何不信你,为何抵触你?不就是因为,我们的十三年,正是针锋相对的十三年吗?我已习惯了你是敌手……”
“你还习惯了不跟男人过七夕呢?可虞斯邀你,你就给了他表现的机会!你还习惯了抗拒婚嫁呢?可你爹让你相面,你还是听话去了!”楼庭柘咬牙切齿地指出,“没名堂的醋我甚至没资格吃,我自己在家憋着都快醋疯了!你倒是和三十多个郎君谈天说地,这么多人的机会你都给了,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机会?你的习惯你有咬牙坚持住吗?敢情这么多年,你唯一坚持住的习惯就是针对我!”
焦侃云脸色瞬间血红,她抬眸瞪着他,“你少管我,千金难买我乐意。你若对我的相面行程不满,进去跟我爹说。”
楼庭柘冷笑一声,“好啊,走,我们一起进去说。”他昂首转身,作势要去,焦侃云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满目不可置信,他回头挑眉,“那你说怎么?”
“你不要乱搅合,我都被我爹从官贬到吏了,再不作得乖巧些,真没出路了。”焦侃云松开袖子,无奈地压低声音,“如今你我同谋一事,哪怕是暂时的,不也算是化敌为友吗?以后你见我,不要再说这些肉麻的话…我不会回应。旁的正事你都可以直说,我会认真斟酌。”
“这就肉麻?我第一次说真心话,你嫌我肉麻?好…只要不肉麻,旁的都可以说、你都会斟酌是吧?”楼庭柘深凝着她的眼眸,摆出不肉麻的阴沉冷脸,轻声说:“大小姐,我想要你垂怜我,或者……施舍我。”
焦侃云倒吸气,慌张看了眼周围,确认没有旁人听见,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被他握着手腕放到脸侧。
“打。”楼庭柘俯身把脸凑过去,抵住她的鼻尖,柔声缱绻:“打重点,让你给的痛痕在我身上多留几天。”
焦侃云猛地推开他,他的话过于骇人听闻,她简直避如蛇蝎,“你真是一点羞耻心也不要了啊?”
楼庭柘笃定地说:“不要,我只要你,一丁点也可以。”
“我说了,我不会回应你,一丁点也不会。”焦侃云皱眉,楼庭柘确实是疯了,她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以免给他发挥的余地,径直道:“我让你说的是正事,没有就不要来找我。”
“有正事。”见她要走,楼庭柘终于绕回正题,“你明日休沐,是不是要去金玉堂?既然我与你是同盟,有必要随时向你汇报进程吧?而且,我得到了一个绝密消息,从北阖传来的,事关你我成败。我明天去找你。”
焦侃云将他的话和神色抿过一遍,确认他不是在找消遣,思考后认真叮嘱他:“我约了虞斯一起谈事。你若来,不要闹。我想你已经猜出圣上掌控我的全貌了,金玉堂并不安全,我凭着和金老板的关系才没有被深入窥探,你行事要低调一些。”
楼庭柘沉眸,“你怎么跟虞斯约上的?你爹会像让你见我一样直接让你见他?”他见微知著,直觉异常灵敏,见焦侃云的神情怔羞了一刹,他喉结一滑,“算了,你别回答。”
恰好焦侃云也不想解释,心底松了口气,此时下值的报声响起,陆续有人出来,已有些官吏瞧见两人站在屋檐下,纷纷要上前来和楼庭柘施礼,焦侃云走之前叮嘱他,“以后不要来吏部找我,太张扬了。”
楼庭柘却拉住她的袖子,颤声问:“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眼见走来的人越来越多,焦侃云别开他抓袖子的手,匆忙间,以冷漠的语气撂下一句——
“不要想我。”
休沐日的金玉堂比往常人更多,焦昌鹤遵循约定,暂且将风来遣还给焦侃云,但专程负责看守她的侍卫只多不少。
她借听书之名前来,还带了画彩,率先来到定好的雅厢,与侍卫们确认房中无人后,便将他们都留在门口等候。
她与风来、画彩驾轻就熟地从厢房的密道来到讲房,虞斯已在房中喝着茶等她了,之前抓她的时候就派阿离查探过密道出口,他学来了蝎子的手段,直接从密道上来的,只不过刻意在屏风后隐蔽过身形,足够掩人耳目,就连金老板都不会晓得。
见焦侃云的身后还跟着两人,虞斯略蹙眉,佯装不悦,“你不是说,只有你我,两相幽会?”
焦侃云看了风来一眼,有意调侃,“如今风来跟着父亲,已不是我的贴身侍卫,侯爷说话可要谨慎一些。”
风来一警,“吾绝对不会背叛小姐的,老爷若是问吾,吾保准不会说见过侯爷。”
虞斯狭眸一笑:“你就是要供出我才好。”他看向焦侃云,“冰酥山味道如何?”
焦侃云可不想当着画彩和风来的面,同虞斯说些暧昧拉扯的话撩逗他玩,今次不似那夜马车中伸手不见五指,可以任性放肆,且她是为正事来的,便错开话题:“侯爷,等我讲完书,你与我去另一间厢房,找二殿下谈事。”
虞斯脸上的笑意略滞收,“你也像约我那样约的他?”马车里?黑暗中?喘息下?
“你觉得呢?”焦侃云眸中泛出浅淡笑意。
虞斯上前一步凑近她,思及她的侍从在,几度欲言又止。既没有资格身份询问,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更不能独处,一切都很不方便。他垂下眸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点了下她的手背,又抬眸盯着她,试探她的心意,祈求她似那夜在马车中一样对待他。
焦侃云装作捋耳发,十分自然地别开他的手,这么多人在,搞什么小动作,她清了清嗓子,提点他,“侯爷,有什么要紧话,直说吧。”
虞斯失落地抿紧唇线,抬眸时又狭起眸子,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下。
焦侃云分明从他眸底看出几个字:你等着我单独找你。
她抿了口茶掩饰笑意,颇有戏耍之趣。
画彩狐疑地琢磨二人之间的气氛,她听焦侃云说的话本多了,自然也有几分窥察人心的本事,抿了片刻就恍然大悟,猛然盯紧了焦侃云,后者余光瞥见,耳梢微微一红,只作不知。
要命,见鬼了,她家小姐好像学会害羞了。
焦侃云说道:“二殿下说,北阖那边有绝密消息传入宫中,我们要找他问清楚这条消息内容。”
“就在刚才,我来的路上,也得到了两条关于北阖的消息,不知会否有些联系。”虞斯便先按下了情绪,回忆起消息内情,最终肃了肃容,叹道:“之前我说,帮你打探你派去狼漠镇的探子下落,他没有死。”他选择了先说半个喜讯。
那人还能活着,实在出乎焦侃云的意料,她立即追问道:“你在哪里找到他的?他为何这么久都没有给我回信?”
虞斯提醒她,“在绝杀道,我派人去探寻思晏师父的下落,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他。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你最好先做一个心理准备。”
焦侃云偏头不解,刚想发问,外边传来堂倌提点时辰的声音,她便让虞斯先缓一缓,讲完书到楼庭柘那边,再详细聊。
她抱起包袱,如寻常一般准备换装,风来自觉地出去,他与讲房外的守卫相熟,一直便是如此,可焦侃云脚步一顿……那虞斯呢?他若出去,不就教人晓得他来此处与她密谈的行踪了吗?
思考须臾,焦侃云直接将男装套在身上:“不必出去了,我随意套上就好。”
虞斯看了她一眼,顷刻明白过来,面红耳赤地低头倒茶。
焦侃云亦红了下耳梢,坐去镜前,让画彩为她解开云髻重束高尾,青丝刚铺散下来,正要合抱梳起,身后忽然传来虞斯滞涩的声音,“我…也会梳。”
画彩拧眉,大丫鬟地位深受威胁,情不自禁地回头瞪他一眼。她对虞斯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带着忠勇营军差风风火火地闯入府邸,要拿小姐是问,狂傲蔑然的姿态十分可怖,她吓得躲在屋里掉眼泪,不敢出来,此刻,这个人的神情却只能用“温顺”二字来形容,显然是被小姐给……呃,画彩斟酌用词,降服了。
可女子的头发哪里是随便让人碰的,画彩三两下将高尾束起,没有给虞斯半点说出下文的机会,待束好发,她回头看了虞斯一眼,他执杯抿茶,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焦侃云,倒没说什么。
焦侃云进入帷幕,说书声与堂下的议论声响起。
画彩梭着步子挪到风来身边,警惕地打量着虞斯,出于对小姐终身大事的谨慎与好奇,她压低声音问风来:“小姐外出办案的这些时日,忠勇侯难道是被小姐给降服了?怎么什么妖都不作?”
风来点了点头,同样轻声耳语道:“是收服。小姐笼络人心的手段自然是高明的。”
虞斯放下茶杯,勾唇笑了下,转头看向他俩,意味深长地说,“不如用驯服?你家小姐驯兽也十分高明。”
画彩震惊:嘶!他能听见?!
虞斯伸出一指,点向风来,翻过手背勾指示意他过来,风来不解地走过去,俯身附耳,虞斯思考了下,红着脸低声道:“帮我一个忙,给你好处,或者,条件你随便开。”
风来蹙眉,立刻站直身,“贿赂我?我绝不会背叛小姐!”
画彩亦走过来,严词厉色,“什么背叛小姐的事?!”
“不会教你背叛她,她知道后,也不会阻拦的。”虞斯看向画彩,“不如画彩姑娘也一起参与吧,省得教你俩猜来忌去了。”
画彩眉头皱得更紧,“我是绝不会帮外人的忙的。”
“你俩都不听听看是什么贿赂,就忙着拒绝?”虞斯微挑眉,朝风来耳语了几句,“如何?”
风来默然一瞬,“具体什么忙,您先说说看呢?”
画彩愤慨万分,虞斯便低声同她也说了几句,她咬着手指面露犹豫之色,“嗯…是小姐真的不会阻拦的那种忙对吧?”
第68章 这是……亲吗?
虞斯笃定地点头,再次勾指让他们凑近些,低声将自己的诉求和盘托出,话落时已面目绯红,羞赧地笑了笑,“很简单,是不是?…应该不会冒昧吧?”
风来微虚起招子,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简单得我都觉得配不上这份贿赂!”虞斯素日的行事风格嚣张大胆,审讯起人来也是手段层出,他还以为能干票大的,没想到虞斯在感情的事上如此按部就班,行规矩走流程。还问什么冒不冒昧,他甚至都想劝虞斯,不妨大胆一点?
他之前在虞斯身边挂职,相处过一段时间,十分清楚他的性情,这件事自己不做,他肯定也是设法找别人做,左右没有害处,还能讨小姐的欢心,作甚么要把这么诱人的好处拱手于人呢?
画彩也说,“简单得都有些朴实了吧!”但她依旧没有完全放下防备心,眉头一皱,“侯爷你…如此小心翼翼,你该不会是想娶我家小姐吧?”
虞斯的喉结滑动了下,坦然点头。
反倒让质问心起的画彩一噎,是啊,还不够明显吗?她咬着指头,倒是无关贿赂,只是觉得,自己年幼时便跟随小姐,见过无数追求者,唯有面前这人与小姐相处起来,令小姐展露出些许不同,也许自己真该帮这个顺手小忙。
风来也这么想,他胡乱点点头,只道:“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教老爷发现了,你不能供出我。”
画彩附和地点头,“若猜到是我俩,我俩只会抵死不认。”
虞斯承诺二人,“倘或不幸害你们被罚,来找我,我负责。”
画彩满意地点点头,又露出些许古怪神色,“这事儿为何不告诉小姐呢?你直接问小姐,岂不是更方便?”
虞斯默然不答,低笑喝茶。风来嗤笑一声,一眼看破,“男人的小心思,等着看女子发现后惊喜的神色,亦或是,以此触动芳心,反复试探心意。”
画彩恍然大悟,好有心机。
这厢聊罢,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焦侃云讲完书,自帷幕后走出来,见风来和画彩皆是一脸藏不住的心虚,挑眉看向虞斯,后者帮她倒茶,“口渴吗?今日讲得累不累?”显然有意隐瞒,她便没有多问。
焦侃云接过水喝了一口,时不我待,吩咐画彩先随她从密道回到厢房,称自己要捋记笔,再浅睡一番,应付完看守她的侍卫,再回到讲堂,留下风来应付金玉堂的堂倌,最后才和虞斯一同换道去找楼庭柘。
两人走入密道,只以挂壁的夜明珠照明,漆黑静谧的氛围,很容易就勾起那夜在马车中的记忆。焦侃云快步行进,有心压下暧昧,虞斯跟着她的速度,并不多话。
一直忍到快要抵达时,虞斯握住了她的衣袖,实在忍不住了,“一句私话都不和我说?”
焦侃云抬起夜明珠照亮他的脸,有意醒他的神,“一会谈起正事来,很有的说。”
虞斯龇牙,“你那天晚上可不是这样正经的。”他眉目一艳,低声絮语,“撩过一次,就不要了?”
焦侃云浅笑,拿夜明珠晃他的眼,“我怎么撩你了?有什么证据?”
虞斯扬起脸合眸避开光芒,再度俯身低头,轻道:“等你得空了再撩一下,我才好给你证据。”泛红发颤的身体,或是抑制不住的喘息。
焦侃云抿紧了唇畔的一丝笑意,转身继续走,想到什么,突然又顿住脚步,“侯爷,有女子亲过你吗?猝不及防那种。”
虞斯皱眉,“自然没有,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近我的身。任凭谁再猝不及防……”
不等他说完,焦侃云抓住他的衣襟一勾,使他弯腰垂首,她迅速抬起脸,咬住了他侧颈处的一点肉,她用牙齿捻转撕扯,松开,拿夜明珠照着看了一眼,不够明显,又贴上去狠狠戳咬,直到漾红。
柔软的唇瓣贴在脉搏上,虽没有虞斯想象中应该有的吮吸和舔舐,但那坚硬的牙齿上的一点湿润,和唇瓣的触贴,已足够让虞斯的脑子宕滞,他僵在原地,心潮瞬间狂沸起来,喉结不断梭扯,等意识到自己在大口急喘时,泪珠已滑到了唇畔。
直到焦侃云满意地看着那咬痕,想要退后,虞斯才回过神,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挪回来,怔怔地低头看她,“这是……亲吗?”怪疼的,他也没经验,但焦侃云若说是亲,那就是。
“有人觉得是亲,就行了。”焦侃云故作淡定:“今天没涂口脂,不然不必这么麻烦。”
虞斯低头凑近她的嘴唇,两相里,热气尽数借那细微的缝隙渡于彼此口中,他哑声问道:“…你在做什么?你都把我给…给弄……热了……”他舔了下嘴角,她都咬两回了,他要不要还一个?可是这种大事,应该要漱个七八遍的口才好进行吧?不能这么草率地在这里……万一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呢?
焦侃云仰着头,避开他口中不断喘到她唇边的热气,却被大掌抚住后脑,她感觉自己仿佛仰倒在他的掌中,而他如狼般不断地在嗅她的唇和下颚,她失笑:“侯爷,得了好处,就要帮我的忙。”
“什么忙?”虞斯脑中一团乱麻,根本想不清事,他桎住她的后颈,用手指摩挲她的发,揉了一会反倒解了几分迷离,强烈的占有欲使他蹙眉:“…你不可以对别的男人这样,以后这种忙…只有我帮……好不好?”
不然呢。焦侃云道:“侯爷这就知道是什么忙了?”她想到楼庭柘昨日种种肉麻的表现,微叹道:“装得自然一些,不要刻意挑衅,故作不知,只谈正事,我只要,一切都十分平静地呈现出来。”
“一切,是要以这个咬痕为介,把我们之间的一切暧昧呈现出来?你怕我们俩之间的暧昧在他面前不够明显?逼退不了他?”虞斯的眸底含笑,“所以,你绝不可能喜欢他,对吧?…那你喜欢谁?”他羞涩地问:“喜欢我吗?”
焦侃云垂眸,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能不能逼退,我只是想明确地告诉楼庭柘,我已经……”她挑眉一笑:“已经有侯爷这个既直白肉麻,又足够难缠的对手了,万不能应付更多肉麻直白的人。”
虞斯把她的话放在心尖上抿来抿去,她总是让他摸不透是与否,不敢放肆,他想试探她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忽然又想起楼庭柘说的“哪怕她儿孙满堂,我也绝不放手”,便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侧颊,沉眸道:“你这样,可能还不够……不如我也给你留一个?更刺激人……”
焦侃云一哂,打开他的手,“想得美。我已抽空撩完了侯爷,接下来侯爷可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认真谈正事了。”
虞斯失望地将双手放下,一边运气调息,一边睁着晶亮的双目盯着她,低声唤:“我都帮你到这份上了,现在与你是不是好朋友了?…绰绰?”
焦侃云背过身去,缓步走着,直到虞斯跟上来,她挽唇:“嗯~”
两人自密道出来,神色已恢复端肃。楼庭柘的雅间一贯会定在三楼讲房对面,焦侃云带虞斯来的便是此处,所料不差,她见楼庭柘坐在桌边喝茶,阴沉而充满戾气的脸与昨日别无二样。
桌上摆着一张记笔的纸,显然是认真听了她刚刚讲的话本,她走过去低眸看了眼,“怎么了?”
楼庭柘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低声道:“你写了这么久,有人猜出来吗?”
“若是有人猜出来,要么会私底下寻志同道合之人共谋成事,我没法知道,要么会第一时间偷偷联系侯爷这个当事人试探询问,目前……”焦侃云看向虞斯,后者摇头,“我这里没有。”
焦侃云道:“但我有新的切口了,他们不来,我们就去。今日我约你们谈的正是此事。”她将自己默背高官籍册之事告知,在楼庭柘对面坐下,“我已抽丝剥茧整理出了数位值得信赖的志同道合之人,他们的个中信息尽被我掌握,人脉、家族、喜好……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精确的信息,旁敲侧击地与他们联系上,无须露面,只须将话本内容送到他们嘴里,让他们亲自咀嚼。同样利用这些信息,设法将他们逐一凑到一处,引导他们彼此信任,将关于祭天的猜测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继而结成同谋,一起扰乱祭天。”
虞斯挨着她坐下,“你将名单和信息给我,我来做这件事。”
因两人皆在对面坐下,且挨得极近,楼庭柘平移视线看了虞斯一眼,目光在他的侧颈处一凝,一瞬的滞然后,闪烁着眸光看向焦侃云,久久不能言语。凭他对她的了解,她是故意的。
焦侃云故作不知,避开他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将自己默背下来的几个人名和可切入的重要信息讲出,“这一切都要用脑子记,否则罪证一旦落入他人手中,就是一大变数。也许在祭天被扰乱之前,名单上的所有人便都要死了。”
楼庭柘的眉眼已变得嫣红,他谨记着昨日焦侃云对他说的话,今日是来谈正事的,不要闹,他怕焦侃云不高兴,合眸平复须臾,哑声开口,“如今或许有个更大的变数…我得到的消息是,北阖即将派使者入樊京,此事半月后才会由正途公布,是父皇安插在北阖的细作提前探知,想必是北阖王庭的人也知道了绝杀道杀了太子,怕父皇借此兴事,所以才打算派遣使者前来交涉。”
虞斯接过话,“那就与我得到的消息对上了。”他看向焦侃云,轻声道:“你派去的人之前查得太深,潜入了绝杀道,我的探子在探寻思晏的师父时,发现了他,但那时他已经暴露,深受折磨,手筋脚筋皆断,却为我的探子指了一条找到思晏师父的路,我的人救下了他和思晏的师父。彼时,思晏的师父也已经被挑断手脚,废了武功,我的人能顺利将他们从绝杀道那样的地方救出,是趁乱。”
“趁什么乱?”焦侃云思考了下,结合他说与楼庭柘的消息对上,恍然大悟,“北阖王庭的人先出手剿灭绝杀道了?”
虞斯点头,“我想,北阖使者此番前来,正是献上绝杀道枭首的头颅,欲向大辛示好。”
“是不是示好还有待商榷。”楼庭柘直接拿出一封密函,“我得到的消息还有,北阖使者团会带着无数金银财宝前来,旁人不知深意,当然会以为也是示好的手段……可你说那些金银财宝,会不会是绝杀道收钱拿命的赃物?而他们端掉绝杀道总坛时,会不会看见了交易记录?挖掘出太子案真相?”
焦侃云拆开密函迅速看完,“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知晓,阿玉之死极有可能与大辛朝堂内部有关,打算来揭穿,或者说,把祸水重新泼回大辛朝内,以此置身事外。”
虞斯缓缓摇头,“若是置身事外还好说,怕就怕他们伪造记录,想要祸水东引。”
“引给谁?”焦侃云想了一圈,“西洲?还是东海?”
虞斯抬手,“都可以。这才是最大的变数。圣上自己杀的人,总不能揭穿使者,说他们伪造了记录,在撒谎吧?圣上就只能顺着北阖使者在绝杀道拿到的‘线索’,把怒气撒给西洲或是东海,总之不能找北阖的麻烦。可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没有益处,打哪都是开战,而且,圣上若不能如愿灭掉北阖,还反被北阖摆了一道,会很不爽,我们扰乱祭天的计划,失败的可能性就会增大。”
焦侃云点点头,先冷静下来,追问他第二条关于北阖的消息,“你不是得到了两个消息吗?还有一个呢?”
虞斯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探子说,这是思晏的师父写的,我完全看不懂。”
楼庭柘瞥了一眼,“不是北阖文。”
只见信纸上画着无数诡异的符号,连卷如字,焦侃云问道:“交给思晏看看呢?”
虞斯挑眉,“她被看守得很紧。除了睡觉,守卫几乎寸步不离,就连睡觉,也有守卫在房内四角站岗。”
焦侃云蹙眉思考片刻,又展眉笑道:“我把这篇鬼画符背下来,当面画给她,眼神、手指,总能互通有无。”
面前两个男人皆是一愣,虞斯先问:“你要来我家做客?”
楼庭柘咬牙切齿,“你要在忠勇侯府过夜睡觉?!”
第69章 刺激。
虞斯挑眉侧目睨了楼庭柘一眼,慢悠悠牵起嘴角,仿佛在讥笑他,又因想到焦侃云不许他惹事而压住抿紧,最终忍下了挑衅之言,只淡然地偏头垂眸,刻意把侧颈上的吻痕抻开。
焦侃云比他更为淡定,她认为这无可厚非,“寸步不离的守卫唯有夜寝时有一二松懈,我不以闺中好友探视之名去睡觉,怎么传递消息?此事刻不容缓,最好今夜便能解语,现在我还须想办法应付过我的侍卫,二殿下就不要添乱了。”
楼庭柘只是以炽热眼神攫住她的脸,吐出三个字,“不许去。”
焦侃云摊手,“理由呢?”
楼庭柘起身,见她坦荡望着自己,眸清如许,他只能压制住滔天怒火,合眸顿了顿,睁眼时咬字愈发狠重,“你爹是我的恩师,我是你哥,行了吧?我在管你!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
焦侃云亦起身与他对峙,“若二殿下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说出来一同商议,若是没有,就不要管我。”
“你把信给我,我帮你解。但凡是字画符号,如奇门诡道,必有规律可循。”楼庭柘伸手,笃定地说:“一夜,我必解出。”
虞斯微蹙了下眉尖,冷声道:“这封信是思晏的师父所写,内容是否绝密,利害关系如何,我们谁都不知道,不一定能先交予你单独看。”他并未徇私,道出事实。
楼庭柘沉眸,低声掀唇:“滚开。”虞斯钳制住他的手腕,他的左手造械持器,戴戒画饰,最为矜贵修美,“凭你?”可楼庭柘依旧固执地绷紧那只左手朝她伸过去,青筋盘错,肌肉偾张,并不顾及要被扼腕废手的痛楚,只认真盯着焦侃云,哑声哀求道:“信我一回吧,就一回……”
焦侃云微拧眉,是叹亦是忧,楼庭柘抬起的手掌上有无数愈合的斑驳伤痕,兰夜时见他,他也是缠着绷带,看上去像是被粗粝的钝器割伤,唯有指尖有数道利落的伤口,像快刀或是剪刃所伤。他养尊处优,一贯造暗械的手,接触的也都是杀人的银弦,忽然拿起绣针穿过柔软的香囊,竟显得笨拙。
焦侃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十二岁那年盛夏,碧青荷塘的红衣蝴蝶,那好像是他第一次用这样深沉渴盼的眼神看她,说出了第一个“一辈子”。
父亲说,你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该如何还?她抵触,甚至排斥,所以无比公正地说“他要当皇帝,守护天下苍生是他该做的,不能为我。”其实她心底也很害怕,害怕楼庭柘拿命与她同盟,是没有一丁点崇高的理想、没有一丁点为了天下苍生的,她很害怕楼庭柘全是为了她,所以她也不愿细想,不想管他。
直到昨日楼庭柘哽咽着说出“我不争皇位了,我们不当敌手,你给我一点机会,垂怜我,施舍我”,她终于把这种害怕落实了。
他做到这个份上,她不是不能信他一回。或者说,从与他同盟起,她便很认真地在尝试着相信他。
她只是不能给楼庭柘任何机会和希望,让他误会她有所动容,从而更纠缠不休。
所以,“虞斯说得没错。”焦侃云轻声道:“很抱歉。这封信既然是思晏的师父写的,且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也许正是只愿让思晏晓得内容,所以必须让她先看过。”
楼庭柘的下颚因紧绷而颤抖,通红的眉眼正如他心口画的绯云般连卷悠荡,眉间心上都是她,他自嘲地笑了下,手腕的桎梏解开,他微微屈起指尖,想对虞斯说些冷言嘲语,却都因那句“谈正事,不要闹”而咽下了。
“圣上并未禁止思晏见人,大概也是想知道谁会去探访她,让守卫记下两人交互口舌。我若前往留宿,圣上肯定会知晓,圣上若知晓,我爹也会知道。后续我会向他摊说,若晓得你我约谈是为了正事,他会理解的。顶多就是……”焦侃云看向虞斯,“私下骂骂你,然后把我看管得更严一些。”
虞斯垂眸,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我会尽快上门赔礼的。”他的指尖轻快地点在桌上,“你想如何进我的府邸?你的侍卫不得内情,恐怕会尽全力阻拦你。最好也不要让旁人晓得,你在侯府留宿。”
“甩掉侍卫倒是容易,只是会害苦了风来与画彩,他们跟着我出来,我不见了,他们免不了会被责问。”焦侃云思忖道:“须得给他们找一个回禀时免于责难的可靠理由才好。”
“跟着我。”楼庭柘突然出声,阻断了两人视他如无物般热火朝天的相聊,焦侃云分明晓得他一直盯着她看,却是一眼没分给过他,“我去侯府办事,把你带进去,我会告诉风来和画彩,是我找你有事。”
焦侃云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你要去侯府?找什么理由?”
楼庭柘一哂,“替父皇训诫一番守卫,看一看虞思晏的境况,好回去禀明,得知你亦想入府探望虞思晏,便将计就计,故意偕同你入府,好行监察之责,防止你这个早已置身事外的人突然又和虞斯借机谋事。”
焦侃云知道他是为了插足,此刻正事要紧,倒也不想和他计较,“这确实是好法子。”
说好谈正事不许夹带私心,虞斯不悦地盯着楼庭柘,他分明是借机行监管之职,防止两人有任何亲昵举动,但这无疑这是最好的办法,他握紧杯盏,别有深意地赞赏道:“殿下好计策,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素来脸厚,痛爱胡编瞎话,为所欲为。”楼庭柘同样弹起弦外之音,说完又立刻转了话题,邀功乞怜一般同焦侃云说道:“我已潜过一次兴庆府,见到了太上皇,他隐约知道我携有目的,肯与我周旋玩趣,说很期待我下次完好无损地再探入府中,他会耐心等着我将目的全盘揭露出来……他说,只要我有那个命,不被父皇发现,他愿意陪小辈玩一玩。”
焦侃云岂会不知他有意邀功,从前他一贯轻描淡写,如今刻意点出自己为她搏命,放下尊严姿态乞怜,让她很不习惯,垂下眸,只叮嘱道:“无论如何,殿下小心吧。”
一点就行了。楼庭柘觉得,自己很容易把自己哄好,只需要焦侃云给一丁点她自己都不觉得是甜头的甜头就行,他嘴角微翘了下,看向虞斯,仿佛在说:我就是脸皮厚,死都不放手。
虞斯咬紧后槽牙暗自磋磨着,盯着他的眼神已如恶狼掘坟咬尸。如他所料,楼庭柘脸厚到看见吻痕都半点不退却。想让他不再插足,光是摆出暧昧,并不能够,可是……虞斯垂眸看向焦侃云,她什么时候会有和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呢?
两人各有所思,焦侃云却已经在做会议总结了,她将几件事重新梳理出来,把各自任务划分清楚,交代一遍,又提到北阖使者入樊京之事,“我们需要早做准备,届时宴会上,思晏这个关键人物,极有可能会被传召面使,宴上使者会问她什么,发现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倘若行错分毫,她难逃一死。
“我如今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阿玉领携,怕是不能参加宴会,帮不了她,但若是能提前猜测一些走向,我们可以教她一些话,让她背下来以作应付。时间也差不多了,等思晏解开密语,我会先行整理,等下次见面,我们再一起商讨。”
听闻下次还要坐在一处共谋,两人眼神交锋,嘴角皆挂着冷笑,焦侃云敲了敲桌子,“你们听到了吗?”
虞斯先收回视线点点头,“好,我也会趁此时机捋一捋北阖使者此番前来的个中目的与手段,下次汇报给你。”
楼庭柘收起桌上密函,“下次约哪?”
这倒是个问题,金玉堂到底不是谋事的长久之地,其实焦侃云私心里还是很想把虞斯的私宅当作据点,那里僻静又安全,可她要如何避开侍卫去那里呢?或者说,她要如何不被侍卫看管?不被父亲辖制与虞斯来往?难道要和父亲说……她的心微微一动,忽然抬眸看向虞斯,只一眼便耳梢泛红,迅速低下头,因自己荒谬绝伦的一刹念头而失笑。
倒也不必为了方便谋事,而让他老人家崩溃。
她敛了敛神色,“约在司家宅院吧,今夜过后,我再要见你们必然要与阿爹汇报清楚,若是太频繁,他肯定不许,毕竟对他来说,谋事本就必须快速有效。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暂定于白露,未时,届时我会想辙赴约的。白露前,所有休沐日,我自有安排,平时你们若有急事,可以到……”
她蹙眉一顿,实在不知该让两人到哪找她。两人皆满目期待地屏息等着她说下文。
她一噎,想了半晌,最后说道:“你们可以找点秘密传递消息的办法。”她看向楼庭柘,“就没有飞镖这类托字的暗器什么的?”又看向虞斯,“阿离悄无声息地在我的饭盒下压张字条也行呢?”
两人皆失望地低头玩着手说没有,一个说驾驭不了,一个说避人太难,总之只能见面谈。
焦侃云无奈至极,时间有限,她都懒得揭穿他们,只好先暂缓说道此事,准备先背下思晏师父的画符,而后出发去侯府。
信不算长,图案也并不复杂,且逐个独立,默记了一会,焦侃云找出了些许规律,加之最近默背高官籍册颇有心得,她很快便将全篇背了下来。
按照计划,虞斯先回府,顺便帮焦侃云告诉风来和画彩,楼庭柘带走了人,焦侃云则潜入了楼庭柘的马车,与他同行。
两相坐在一处有些尴尬,焦侃云离楼庭柘很远,几乎是靠着他的对角落座,倚在车门边,她佯装看风景,别开车窗频频往外观察,却看见了虞斯的身影,他并未先回府,反倒一路轻功跟随,偶尔还要停下来,靠在街坊边等她一下,与她对上视线,便会微微一笑。
有时手里拿着一枝花,朝她晃一晃,然后捏在手里和下一枝攒聚成束;有时拿着果子,边吃边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喜欢这种水果;有时又拿着街贩的小玩意,吹吹风车,用修长的手指拨弄两下,戴鬼面具,挪开是一张羞红窘迫的脸,耍别人的花枪,被旁边练枪的小孩戳到了脑袋。
焦侃云的嘴角微翘,故意关上窗不再看他,可抬眸就对上了楼庭柘悲戚的神色,见她看过来,他敛了敛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抬手故意压住了车窗,又挪身过来凑近她,低声说道:
“看我……一眼。”
焦侃云眉尖微蹙,虞斯说得居然没错,一处咬痕根本不够,眼前人眸底的深邃爱意,忒忒如雷,她在脑子里不断地找话题,想躲开暧昧的氛围,一时瞳眸乱转,楼庭柘却轻笑了一声,她抬眸不解地瞧着他,“笑什么?”
楼庭柘挑眉,“你要管我?”
焦侃云一噎。
楼庭柘突然叹气,轻说道:“大小姐,世上最矜贵与麻烦的人,就是你了。”
突然说这个,她不得其解。
“我对你,一向都很有耐心。”楼庭柘的气息颤抖:“你故意刺激我,只会让我更有耐心。下次不要再给我看那个东西了。我根本…不介意。”
焦侃云一凛,脊背贴上车壁,她皱眉,“你何必呢?”
“你要管我?”楼庭柘再次道,见她再度被噎住,他又是一叹,眸光闪烁,“我是个不要脸的人,我偏要等着你,一直,一直……你也少管我。”说完,他就坐了回去,不再看她。
焦侃云掀窗想找寻虞斯的身影,定睛一看,发现他就在窗外,一手抓握着车檐,正锁眉沉思,见她开窗,才掠身疾去。
敕造忠勇侯府恢弘气派之相可比肩琼楼玉宇,坐落于常胜大街,占地之豪阔,自街头一望无垠般贯通街尾,据说翻修之前,侯府的风格是富丽堂皇,穷奢极华,连牌匾都是纯金的,“有钱”两个字仿佛就写在门庭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虞斯确实痛贪了数十万不止。
翻修后丹垩一新,虽然依旧广袤辽阔,但处处都是些精致的意趣,华美饰物不再铺陈排尽,只作妙处点缀,重在打造小型的重岩叠嶂等山翠之景,各类假山奇石皆悬银瀑飞流,挂着应接不暇的可爱小物的檐角与疏窗,会从林木深处漏出,看得再深一些,另一头万花攒聚,姹紫嫣红,与林木叠衍出层次,可谓移步换景。
管家福伯领着侍卫仆从夹道相迎,阿离和章丘前一刻得知她要来,也是放下手头一应事务前来接驾,许久不见,很是想念。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行人须得乘坐轿撵方能行至后院,再下来步行一段,仍未将风光览遍。但扑面而来的花果清香,总是令焦侃云心驰神往,她早就知道虞斯的家大有果园之趣,今日一见,何其夸张,他居然专程建造了数间琉璃暖房,置上地龙,牵引溪道,种反季水果。
焦侃云想到,他的口中也总是泛着清新甜醉的果香,是又爱吃、又爱种……不知道舌头是什么味道,是不是也是果子的味道。
楼庭柘指了指前面极为反差的牌匾,突兀的红色,审美骤然崩塌一般,令他浑身不爽,“忠勇侯就不能归置一下后院吗?”
虞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思晏的喜乐园,她自己取的名字,惟愿喜乐。”红红火火的牌匾和名称虽然和侯府的风格不搭,但虞斯觉得很好,立刻给她搞了最大的牌匾、刷了红漆挂上。
焦侃云低笑,这就是虞斯的风格,生动、野性、无拘束、不定义。
虞斯见她笑了,便红着脸,旁若无人地勾起唇问她,“如何?我家修得还可以吧?是……你会喜欢的风格吗?”紧跟着他的问话,章丘冷不丁笑出声。
人太多,尤其是在楼庭柘的盯视之下,焦侃云只笑了笑,往思晏的院子走去,“她不能踏出这方院落吗?”
“可以,思晏小姐在练枪,还不知道你来了。”阿离道,“我去喊门。”
管家立刻安排手下侍从们忙活起来,去准备茶点和晚膳,章丘则将虞斯拉到一边询问,“要给二殿下安排哪里的房间?”
楼庭柘耳聪目明,隔着人率先回应,“喜乐园旁。”转头看过去,对虞斯道:“既然是行监管之职,自然要离得越近越好。”
没想到虞斯勾唇一笑,摆出口型:“我也正有此意呢。”
章丘一讷,有些不懂,压低声音问道:“那焦姑娘在喜乐园,您要和她见面说话,岂不是被盯得不方便?”
虞斯眸色一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颈,挑眉点头:“嗯。”
章丘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鲜红的吻痕还未消退,他顿时大惊失色:“是小焦大人疯了,还是我疯了?侯爷,你…”他压着极低的声音问道:“你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儿倒立了?!”
虞斯一窘,“滚!!”
第70章 大人的事。
将楼庭柘安排在隔壁,虞斯自然有别的用意,他牢牢记着马车里听到的那番话,深知有些事,焦侃云在仓促之间摆出一个伪证,是不够的,须得由他来摆出过程,他要让楼庭柘亲眼看到,焦侃云对他的回应。
几人步入喜乐园,思晏练枪练得大汗淋漓,听说虞斯带着焦侃云来找她玩,她便踢枪收势,小步跑过来迎接。
焦侃云见她的气色红润焕发,身材也不似之前清瘦,练枪比练刺刀要大开大合得多,她日渐丰腴健秀,神采奕奕。
而她身后确然如虞斯所言,跟着无数护卫,但在护卫与她之间,更贴身随着几名英姿飒爽的女卫,满目警惕,既是防止护卫有任何僭越冒犯之举,也是给思晏用作随从,更会在思晏入寝时作遮挡看护。
虞斯确实很会照顾人,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
焦侃云掏出袖中的巾帕递给她,有意作友好探望状,笑得眉眼盈盈泛光:“好久不见,我好想念你,怎么练起枪来了?”
思晏接过巾帕,虚擦了把汗,浅笑道:“我哥非说,练着一定会有大用。”
她的目光将众人浏览过一遍,最后落在了楼庭柘的脸上,微蹙眉思考片刻,便抿出焦侃云此番前来,并非探望,却佯装亲昵好友,许是有事找她。
她立刻上前挽起焦侃云的胳膊,“我都无聊死了,虽说没有限制我在侯府内的行动,但跟着这么多人,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好兴致地游玩。幸好你来了…来了就不要轻易走,多陪陪我吧。”
她的故作热络装得实在干巴巴的,像是逐字逐句地读出来的,焦侃云都被带得出戏了几分,只好握住她的手,用力摁了摁,“自然是要陪你过夜的,我最近被父亲逼着相看了三十多位郎君,挑得眼睛都花了,又不敢和之前交好的闺秀们说,怕被笑话,闷出了许多话,只想对你说,你不知道,我还有四十多位郎君要相呢,你届时听我倒苦水就好啦,不必刻意发表看法……”
“多少?!”思晏从她的话里认真提取信息,但听到最后,浑然被她所说内容吸引,震惊不已,“还有四十多??”她的视线迅速滑至虞斯,满眼可怜,又滑回焦侃云,“你、你有相到钟意的吗?”
她突然的八卦,倒是很好地掩饰了之前的干巴,显得与她亲近了许多,焦侃云便接着这个话题说道:“有谈得拢的,但要到结亲的地步,还不至于。”
“有谈得拢的?”虞斯突然出声,吓了两人一跳。
楼庭柘亦紧跟着发问:“哪个?”
焦侃云不作理会,继续同思晏说道:“就是上次我们俩聊起的那个,你忘啦?他托管家亲自登门,给我寄了信,约我下次出游,内容肉麻得我都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今夜同你聊私房话的时候再告诉你吧,不过你可不要笑话我……”
上次她们聊起的?思晏激动地回握住她的手以作回应,“我当然不会笑话你,我会认真帮你参谋内容,绝不教你上当受骗。”焦侃云见她明白深意,便不再盘说此事了。
喜乐园中摆上饭菜一道用过,时至清夜,虞斯带着章丘和阿离早早地不见了踪影,不知做什么去了,楼庭柘则将护卫轮番点至隔院问话,佯装探听近况,焦侃云便拉着思晏在院中闲坐聊天。
眼瞅着护卫如流水一般交错换岗,到隔院听训,素日里趾高气昂,不苟言笑,去见楼庭柘之前却是一个个惴惴不安,回来时更是灰头土脸,思晏忍不住问道:“这位皇子挺吓人的吧?”
焦侃云支颐,“不怒自威,雷厉风行,颇有手段。”
思晏面露担忧地问她,“可我看他好像在意你?你也很欣赏他吗?那虞斯怎么办?”
焦侃云端起茶杯,有意促狭着探听些乐子,“什么怎么办?”
思晏闷声道:“我哥喜欢你啊。我希望你们的感情,不要受他人的影响,必要时,我会……”
自杀谢罪?焦侃云看了眼护卫,咽下了这问句,只淡淡道:“你歇歇吧……练枪还不够累吗?你兄长给你谋了一条绝好的将功折罪之路,或者说,是保命之路。你练好枪,他会带你入沙场。你这双手,还可以杀敌。有价值,圣上就会乐见。”
思晏一怔,那日虞斯为她定制银枪时说的话涌上脑海,“练枪吧,靠自己的双手翻局,其他的交给我,哥哥会保护你。”恍然明白他所说的“有大用”是何深意,感激与感动翻将上来,情绪叠出泪水,她低声道:“你们仿佛用的一个脑子,任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我还以为是看我身形瘦弱,又毫无血气,让我练枪强身健体,活络心思。原来是为了这个。”
焦侃云不再点破更多,只叹道:“你哥是个聪明人,也正因为聪明,圣上觉得他很危险。”
思晏抬眸,扯住她的袖子,“那你呢?你觉得我哥怎么样?”她直接挑明,“你觉得我哥适合托付终身吗?
“侯府我帮你逛过了,修得真的挺漂亮的,就是少了些男女情浓意长的生活气息,我见过你辟的暖室,你喜爱打理奇花异株,恰好,我哥也喜欢,这里有无数琉璃房,供你种植四季花卉玩。
“你喜欢劝人和你一道游山玩水,听你罗里吧嗦地介绍风物人情,我哥恰好没去过,他人又很有耐心,无论是樊京郊,还是桃山,或者更远的地方,他都可以策马陪你,听你说个够。
“你要放纸鸢,他帮你牵线,你吃糕尝果,他帮你买、帮你摘,你要躺草地,他给你当人肉垫子。你想玩樗蒲,他一学就会,必然同你不相上下,颇得乐趣。
“你喜欢胡说八道,他和我说了,就愿意听你胡乱编排。
“你愿意当我嫂子吗?”
周围的护卫几乎都看了过来,虞思晏一直不爱说话,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还有,第一次见当妹妹的,帮哥哥明志表白。
焦侃云心神狂震,知道思晏用的,全都是她俩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劝说她与自己交友的话术,红着耳梢扯回袖子,“你这么直白?”真当闺中好友套话来了?
思晏素来疏距的眸中泛出些微笑意,刻意地道:“当然,我俩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吗?你若是愿意当我的嫂子,我俩就是亲上加亲。”
焦侃云拿她说过的话笑着回敬,“你今天非得要我这个嫂子不可吗?”
思晏郑重地点头,“我很想。你…对他有没有心思?”
数道八卦的视线笔直地插过来,焦侃云只觉如芒在背,低头喝茶,“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问。”说完,她便起身往卧房走去,有意错开话题,“带我看看今夜睡的地方?你平日如何安寝的?”
知她不愿在众人面前拨明心思,思晏也只好顺从她的意思,领着她进门,逐一介绍自己的日常。
因卧房宽阔,所以房内四角与思晏的床榻相距甚远,另有屏风帷幕,是虞斯坚持用作男女大防的隔断物,加之女侍卫的驻守与遮掩,思晏说道:“其实睡觉的时候没有不方便,反而是一日之中最为放松的时刻了。”
焦侃云悉心打量过一圈,确认今夜给她画涂鸦时,也不会被窥探,放下心来。
外间忽然有脚步声缓缓踱来,踏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思晏在桌边坐下,学她一贯支颐看戏的姿态:“好像是虞斯来了……应该是找你的,你去看看吧。”
晚膳后就不见踪影的人,突然这么晚过来找她?焦侃云直觉其意图微妙,提步行至门口,并不出去,略抬眼一望,愣住了。
虞斯放下了高尾,沐浴更衣后,披散着黑绸似的及臀青丝,以两根菱形线夹,松松拢起两额边的长直坠发,细碎的浅短发丝,却不羁地耷拉在眉边,狂野而随性。
他身穿银雪色的锦绸寝衣,衣摆垂坠着,如波生粼,步步摇曳,束腰缎带随意打了个结,系在腰侧,松松勾勒狼腰,分划出倒锥的背和修长的腿,光滑的面料,如鲛纱般在灯火的交映之下流光溢彩,隐约泄露出衣内贴腰紧缠的“瑜”,鲜红的血珠和散发着莹莹幽光的随侯珠若隐若现,小银雕珠子点缀其间,杂色错落,引人窥探。
他端着一个盛满各色新鲜水果的白瓷盘,盘边还在滴水,他浑不在意,任由冰凉的水珠滑过灼热的指间。
临近中秋,夜有高月,柔和的月光映衬出他舒展而慵懒的身姿神态,散发出最原始的欲色,却又毫无淫靡,满是少年纯粹的风情意动。
虞斯缓步走到她的身前,抿紧下唇,扬起一抹淡笑,焦侃云这才发现,他的唇格外红艳,微微泛肿,见她盯着看,他羞惭地清了清嗓子:“搓得太用力了。”焉知不是有意任其鲜艳欲滴?
“侯爷这是要干什么?”焦侃云轻声笑问,垂眸看向他的腰,他自己把珠串绕得很紧,使那一圈皮肤都泛出淡淡的红色,被湿意浸透的寝衣又很好地将这抹红色流泄而出,紧紧抓着她的视线。
虞斯抬指抵住唇,红着脸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我…刚沐浴完。”
焦侃云便扬起脸颊凑过去,嗅了嗅他的身体,虞斯倾身让她闻,炽热的胸膛,若即若离的温度,风一撩,时而送来一阵水汽,时而送来一阵香气。他的周身缭绕着雨后森林的湿润芬芳,和着掌中花果的清甜味道,游引出一线袅袅的情丝,勾缠住了她的嗅觉。
她抬眸细致打量,宽松锦绸浸出了斑驳的深色水渍,胸前尤多,她将视线停留在他因摩挲冰凉华绸而挺翘起来的小石上,那里的水渍洇了一小片,可以窥见些微粉嫩,一想到周围还有无数护卫窥视着这边的动静,她的耳梢便急速变热,迅速错开目光,却忍不住地只是移挪到他的锁骨处,衣领松松垮垮地交错着,露出了些许优美流畅的山脉线条,上面覆盖着零星水珠,他的颈窝和锁骨的沟壑中也蓄了一小片水塘,随着动作溢出,埋入了衣襟,滑进两山腹地。
焦侃云红着脸再往上移挪一点视线,看见他突硕的喉结缓缓梭动,随着梭动而来的,是一声低叹似的喘息,极具蛊惑。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哑温柔,“要出来夜聊一会儿吗?给你尝尝我带的果子。”
焦侃云眸底泛出笑意,在他耳畔道:“侯爷,我一般管这个叫勾引。”
被直白戳穿,虞斯硬着头皮赧然,同样在她耳畔说:“我承认,我就是来勾引你的。”
焦侃云饶有兴致地倚着门,双手环臂问他,“朝琅又要玩什么把戏?”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侧颈上,探身俯首后,又将颈上那一抹温度虚虚地带到她的唇边,“我想试试…能不能从绰绰这里得寸进尺。”
焦侃云垂眸将视线凝聚在他的指尖,略微往前,用唇去碰,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又往后挪开,“就吃果子?有没有令我更跃跃欲试一点的借口?”
虞斯比出三根指头,“说好要教你三招防身,收了你的匕首,却还没当你的老师。”
恰到好处的借口,使接下来的触碰都变得顺理成章,焦侃云本就是个忠于自己内心渴望的人,且喜乐园太多护卫了,她也想到院外说话。今夜月色甚好。她撩起虞斯腰间的缎带,使其迅速在掌心梭滑到尾端,丢手,走出门,“那就走吧,老师。”
思晏撑着下颚,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啧怪不得说是大人的事呢,我确实是太直白了。”
喜乐园与隔壁楼庭柘所居院落之间有一片宽敞开阔的空地,临近水塘,置有白玉桌,虞斯将果盘放在桌上,焦侃云便拾起一瓣梨子咬着,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忽然就想起傍晚时,自己嗅着满院果香,好奇虞斯的舌是什么味道,她抬眼悄悄打量虞斯,只见他捻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素手拈来,从容随性,却看得她面色一红。
她夸过他吃果子的样子勾人。他必然是故意的。焦侃云想到这里,放下水果,催促他开始教。
他的寝衣没有地方挂匕首,因此并未带匕首出来。虞斯一哂,“我空手向你演示,你可要聚精会神地看我了。”
焦侃云倚着白玉桌,应承他。
凉风乍起,吹拂他的三千青丝,虞斯伸出两指合拢作匕首状,无须起势,只侧身淡观四下,刹那间体如惊龙,袖若素霓,一道白光闪过,焦侃云尚未看清,下一瞬,他的手指径直戳在了她的颈间,“第一招是…直刺。”灼烫的指腹抵住她的肌肤,酥痒攀开,她忍不住吞咽,抬眸看向虞斯,他微撤手松力,“不可蓄势,只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侧身滑步,是为了躲开敌手对你的盲刺,记得,平直一刀,不要犹豫。”
焦侃云伸出两指,回忆着他方才的动作,跃跃欲试。
虞斯收回手站定,目视着她,低声说:“刺我。”
她便略微侧身,利落地刺过去,两指抵住他的脖颈,以眼神询问。
落在虞斯眼底,动作放慢了数倍,但力道很足,他眸中泛起淡笑,“刺错位置了,上去一些。快一点。再刺。”
焦侃云回忆着方才他抵住自己的位置,看准时机再刺,这回戳中他的喉结,她的手一顿,缩回指尖。
虞斯握住她的手腕,“不能犹豫,不能退缩,就是这里。再来几遍。”他的喉结在她的指腹滑动,像有生命一般,令她心神晃晃。
焦侃云谨记着他的话,接连刺了几回,他的喉结上便显现出猩红的印记,与咬痕交相辉映,她面色微红,抬眸问他,“痛吗?”
屡屡被抵住喉咙的虞斯,嗓音已变得喑哑,幽幽盯着她,温柔地吐出两个字:“好痛。”神色分明无恙,眉眼鲜艳,眼风勾缠,像撒娇。
焦侃云心头微荡,咬唇收回手。
“教你第二招,反刺。”虞斯绕到她身后,抬起右手:“此刻你反执匕首,刀刃不再向前,应是向后,所以要作握拳状,想象刀刃自尾指后出……我带着你。”
他身上的湿润香味被热气催发,自后背漫涌而来,焦侃云红着脸,握紧右拳,虞斯便握住她的右手,包裹在掌心,亦作握拳状,陡然紧密接触,十指扣握,两人心尖俱是一颤。
焦侃云挺直脊背,左手不知往哪里放好,虞斯看在眼里,便自然地握住了,屈肘带至她的左肩,用自己的左臂压住,微微倾身,让她的背抵住他的身体,热意翻沸,他却垂首在她耳边正经地教学,“右手行刺,左手便要藏好,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否则全是纰漏。右手翻过来,横过对方的脖颈,从左颈刺入,像我这样……”
焦侃云耳边都是他呼出的热气,耳梢红得滴血,原本背部靠着他的胸腹,强劲有力的心跳都涌入了她的身体,已教她觉得颇为亲密,没想到这个动作,他更要抬起右手横扣她的脖子勒住,仿佛将她抱满怀中,他的尾指抵在她左颈的脉搏上,她亦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直跳的搏动。
鼻息间都是他沐浴后的芬芳香气,背部若有似无的倾靠,使彼此的衣料反复摩擦,热意升腾,左手不知何时已与他十指交错,手背抵着手心,被他轻柔地摩挲,颈前,他的小臂钳制,抬着她的下颌,光滑的绸袖下薄肌略微偾起,有些颤抖,她忍不住仰头回看他,虞斯也偏低着头凝视她,这个角度,她恰好看见他的红唇。
虞斯的眸光潋滟,泫然欲泣,却刻意说话,使红唇不断开合:“刺毕撤退时,不要绕前,将身形样貌全都隐匿在对手背后。手一定要够快,否则被人反拿住,就糟糕了。”荡漾的尾音,无不诉说他的紧张。
焦侃云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唇,窥见他皓白的贝齿和粉嫩的舌尖,亦嗅到他口中传来的阵阵清甜果香,她红着脸说不出话。
虞斯深深凝视着她,抿了下唇笑道:“怎么样?学会了吗?”一顿,再低首靠近一些,别有深意地问她:“要不要…跟我尝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