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章肃长公主的神色一动, 握在兰殊肩上的手,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
她猛地转过头,迎上秦陌打帘而入的目光, 回想到自己刚刚保小的肺腑之言,不由有些赧然起来。
秦陌在外面听了个全,心口发紧, 亦有些不太自在。
这两母子习惯了较劲与吵嘴, 反而不懂得怎么温情相处了。
这不, 相顾着干咳了两声,招呼坐下,没吃几口饭,母子俩再度吵了架。
秦陌将银箸一放,沉着脸色,目不斜视盯着桌面, 头也不抬地道:“母亲既不喜我挑食,大可和不挑食的表哥吃饭, 何必召我入宫。”
章肃长公主狠狠呛了一下,她原只是想着他现在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什么膳食都吃, 才对身体好, 可一出口的话, 总是有些词不达意地变成了苛责。
大半年不见儿子,章肃长公主耐心犹存,忍了忍道:“好好的, 怎么又说起你表哥了?”
秦陌冷笑了声:“长公主不是最喜欢李乾吗?”
长公主短促的沉默, 少年眉眼冷淡,句句往人心管肺子上戳, “您忘了?当年是您说的,自己可以没有儿子,但李家的江山不能没有储君。”
当年,前线战事吃紧,先帝病危,正值国朝存亡之际,章肃长公主临危受命,为了李氏江山的稳固,不得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大周的储君出国为质。
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可这些大义凛然的话,于那时尚是稚童的秦陌而言,犹如一道道冷冰冰的冰锥子,扎在了他年幼的骨头中,经年累月,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吸食着他黑暗童年的血液长大,时至今日,已成了陈年痼疾。
纵使如今的少年已经能够理解她的做法,可生母弃子的摧心之痛,给他造成了太大的伤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将这层隔阂连根拔起。
章肃长公主彻底沉默下来,眼里,全是难以言表的怆然之色。
秦陌没了胃口,禀首告退。
刚走到殿门口,安嬷嬷叠着步追了出来,捧来了一件冷冬的玄色大氅。
“这是公主娘娘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一针一线给世子爷缝的。”
本打算吃完饭后给他,不想这母子俩又不欢而散。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默然片刻,冷着脸色,撇过了头,“我一介武夫,用不着这么厚的衣裳,给表哥吧。”
话音一圃,少年转身而走。
安嬷嬷站在原地,讷了讷口齿,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兰殊望着那一针一线无不精细的大氅,上前一步,主动伸出了双手,“不然嬷嬷先给我吧。等他心情好些了,我会让他穿的。”
安嬷嬷愣了愣,喜上眉梢,眼角一扬,笑出了好几道皱纹,将大氅仔细递与她,心中甚是宽慰,“世子爷能娶到姑娘,当真是莫大的福气!”
兰殊怔了会,牵起樱唇,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秦陌步子惯往的快,兰殊在后头追得十分艰难。
少年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穿过垂拱门前,天空忽而下起了星星点点的白雪。
元吉撑着油纸伞,远远看到他出宫的身影,大步流星过来接他,秦陌抬头望了眼天空,不经意回眸,看到了驰道远处那道追着他来的小小俏影。
秦陌眉头微蹙,劈手接过元吉手上的伞,令他把车驭来,自个儿站在垂拱门前,等了等她。
兰殊好不容易追了上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笑着喊了他声世子爷。
秦陌心口一抽,回想之前在南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听她喊二哥哥,一时间变回了生分的称呼,少年心里莫名有些抓不着的空落感。
秦陌将伞往她头上移了几分,目光瞬向她手上的大氅,语气有些不自在道:“你怎么拿回来了?”
兰殊弯起眸来,笑容十分纯真,“我觉得好看,适合你。”
秦陌被她的笑纹照得恍了会神,注意力忍不住停留在了大氅上,似问非问道:“适合吗?”
兰殊摸了摸上头的绒面,捣蒜般点了点头——乌漆嘛黑的,可不就跟你的心肝儿一样吗。
“而且我突然记起我还欠你一件衣服,借花献佛,可以吗?”兰殊道。
她要不提这茬,他都忘了。
秦陌呵呵了声:“不可以。”
兰殊瘪了瘪嘴,他虽表现的不喜欢,却没有叫她退回去。
天空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雪花,兰殊抱着大氅,跟在他旁边。
兰殊的步子慢,走着走着,总是落后他小半截。
兰殊跟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说起小时候自己很早就发现自己不能吃鱼,因为阿娘总逼她什么都要吃,后来除了鱼,仍然什么都要吃,她一直不爱喝牛乳,却每天都得喝一大杯。
她叽叽喳喳道:“但我打小长得高!”
兰殊猝然欢欣的语调,勾得秦陌侧了眸,望见她的鬓边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才发现她步子是真的慢,轻啧了声,缓下了步伐。
他尽可能地与她保持同步调,垂眸盯向她毛茸茸的头顶,嘴上不忘讥诮,“高?”
兰殊仰脖看了他一眼,干干咳了声,“我十二岁前,真的比同龄的女孩子都高,和男孩子一样。可惜后来营养开始往别处长了,但我也算是姑娘里高挑的了,是你太高了,才显得我个小。”
她总结道:“就是从小不挑食,我才发育的好的。”
“发育”两个字眼飘入少年的耳畔,引得他目光无意识从她的头顶往下,打量到了她全身。
兰殊似有所感,迎上他将将瞬下来的考究目光,双靥绯红,忙将怀里抱着的大氅严实拢了拢,遮挡了胸前的高耸之地。
她不遮他还没想过一些有的没的。
她一遮,反而欲盖弥彰起来。
秦陌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梦境里那副令人销魂不已的娇躯,两处山峰入云,中间是深陷的低谷。
秦陌连忙撇过眼,压制住心口猛然冒起的那阵熟悉抽搐,非礼勿视地干咳了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兰殊连忙抓回她的初衷,谆谆教诲道:“爱之深,责之切。”
“娘娘刚刚只是希望你饮食均衡,吃得白白胖胖些。你现在本来就太瘦了,风一吹就会倒似的,男孩子要壮实些看着才有力气。”
兰殊诚心诚意地教育着,“世子爷应当珍惜父母在的时光,我想要人唠叨都还没有呢。你已经很幸福了,对比我,太子殿下,昌宁小公主,还有小侯爷傅廉”
兰殊说着说着,不由咂了咂嘴,这么看,东宫还真是一所孤儿院啊。
兰殊自认为自己言辞表述十分到位,可少年却断章取义,只把重点听在了她上一句的最后一句,“你说我没有力气?”
话音一圃,少年冷嗤了声,换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直接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
兰殊:“”
秦子彦,你这个幼稚鬼。
透着些衣襟勒紧的喘不过气,兰殊温言道:“世子爷,我知道您是看我走累了。您若想怜香惜玉,能不能温柔点?比如,别用拎,用背?”
想得还挺美。
秦陌凉凉瞟了她一眼,将她放了下来,兰殊侥幸脱困,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腰间忽而被他的手臂一捆。
不是温情的背,不是柔情的抱,也不是霸道的扛。
秦陌单手将她头朝后的,别在了腰边,跟捆了条棉被似的,稳稳当当,提出了宫门。
“你刚刚说谁风一吹就倒?”少年小心眼的熟悉嗓音,从头顶缓缓飘来。
兰殊低头捂脸,遮挡住一路宫人侍卫看戏偷笑的目光。
“我说我自己!”——
大半年才回京。
兰殊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回了崔家,看望乳母与两个弟弟。
面对崔家祖母第二回旁敲侧击,要她帮衬那杀千刀的大姐夫郑祎,兰殊嘴上应付到位,出崔氏宅门后,便马不停蹄去了郑府,探望兰姈。
一入门,刚转过长廊,便叫兰殊看见院子里,府中素日受宠的一位姨娘正端着点心,缠在郑祎身边,眉眼含泣,控诉他已经好几日没来她屋中。
郑祎被她的娇娇软语惹得生了两分怜惜,正环上她的腰安慰,长廊另一侧,走来另一位素昧谋面的姨娘。
那女子不过朝院中瞥了眼,郑祎神色便慌乱起来,见她红了红眼眶,扭头而去,他将怀中美人一丢,连忙追了上去,“茵茵,茵茵你误会了!”
若是兰殊没看错,那女子侧身刹那,狐裘下的小腹,已经直直隆起。
兰殊不可谓不吃惊,一进兰姈的屋中,便迫切地询问起来。
兰姈道:“那是夫君新纳进门的柳姨娘,柳茵茵。”
兰殊从兰姈的口中得知,那新入门的柳姨娘手段极好,不过进门半年就怀上了子嗣,宠冠后院。
玉裳端来一杯姜桂热茶给兰殊去去路上的寒气,直直埋汰了声:“她还把管家的活计都给占了!现在府上的人,都只知柳姨娘,不知姑娘。”
“玉裳。”兰姈双眸瞬了她一眼,警示她不要在兰殊面前抱怨。
玉裳咬了咬牙,只得退到一旁拨炭。
兰姈转过头,与兰殊笑得宽心,“不掌中馈也挺好的,我倒是落了个清闲,时常都能出门喝茶了。”
兰姈说了一半,又瞒了一半。
柳姨娘的到来,让她彻底失宠是真的,而她是赵桓晋送给郑祎的,她却没说。
自那夜与赵桓晋不期而逢,一想到他那双幽幽沉沉的双眸,兰姈心里便一直都十分不安,不知他会发疯做什么。
赵桓晋请郑祎去府中吃饭那天,她紧张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郑祎就带了个柳茵茵回来。
郑祎昨晚醉宿赵府,和赵相公正要纳入门的妾室春宵一度,第二天被赵桓晋捉奸在床,竟没有责罚他,反而大方地把人送给了他。
郑祎自以为受到了赵尚书的赏识,对柳茵茵也是千恩万宠。
兰姈惴惴不安,不知道赵桓晋接下来会做什么。
然而自送妾之后,赵桓晋未再有过别的举动,她在郑府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太平。
柳茵茵将后院那帮姨娘斗得鸡飞狗跳,对她却很是尊重,虽夺了她掌中馈的权力,但她正室院里的一应用度,从未减少分毫。
郑祎一门心思也都在柳姨娘身上,大半年,都没空打骂过她了。
兰殊虽不知个中关节,单凭那柳茵茵不可能隆起的肚子,就知道事有猫腻,绝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兰姈不愿说,她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她可不希望大姐姐发现她曾找过赵桓晋,还出卖了她。
要叫兰姈知道她竟在背后撺掇这等悖逆伦常的事,兰姈非得一巴掌拍死她不可。
兰殊且听且看,只要赵桓晋心里还有姐姐,只要她能把秦陌哄得站她这边,就一定能把兰姈拉出郑家这个虎狼窝——
兰殊回家探望的这天,华圣手正好来了东宫,询问昌宁的功课。
李乾知晓秦陌在南疆受了伤,目前虽已无大碍,但他还是忧思关切,紧着要华圣手赶忙帮他检查一下,看看伤口是不是都愈合到位了。
秦陌只觉得李乾大惊小怪,却也拗不过他,只好跟着华圣手到了屏风后,让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伤口。
期间,秦陌又寻机咨询了华圣手,可在外头遇到过梦魇之人。
华圣手见他伤口愈合得不错,点了点头,“自然有。”
秦陌短促的沉默,一本正经问道:“可有被春梦魇住过的人?”
华圣手指令他转了个身,冲他笑了,“做春梦,乃人之常情?”
少年却愁眉紧锁,道:“如果总是梦见呢?而且,都是和同一个人?”
华圣手扬了下眉,挑眉入鬓,满脸不可思议了会,“那他是有多喜欢那个人,才会夜夜梦见她?”
秦陌:“”
华圣手检查完毕,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少慕艾是正常的事,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秦陌:“我没说是我。”
华圣手眯了下眸,“我也没说是你啊?”
秦陌:“”
华圣手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所以你梦见谁了?”
秦陌:“”——
夕阳垂落,金色的光泽照在青石板前的积雪上,莹莹润润。
秦陌转过长廊,走在了前往掬月堂的路上。
回京之后,秦陌与兰殊约定每日傍晚,他若是无公务在身,都会过掬月堂来同她一并吃晚膳,避免李乾见他对她不理不睬,又来唠叨他。
冬日的夜色来得快,屋里已经亮起了烛火。
远远看到窗前那伫立于案桌前的纤细身影,华圣手那一句“年少慕艾”,霎那间在少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秦陌连忙捏了捏太阳穴,荒唐地笑了声。
怎么可能。
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开始有了那些凌乱的梦的。
少年打帘一进门,崔兰殊正在屋里作画。
她站在书桌前,微低着螓首,目光专注,直到他的脚步声愈渐靠近,兰殊才抬起头来,放下了笔墨,“世子爷来了。”
紧接着,她莲步移至圆桌前,唤银裳张罗起晚膳。
秦陌站在书桌前,瞥了眼那案几上墨迹未干的花鸟图,一笔一划,栩栩如生,运笔间,一股独有的灵气跃然其中。
传闻崔氏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确非虚言。
兰殊忙着在桌前摆盘,秦陌看了会她的画,转而望见旁边还有一副扇面。
秦陌盯着那面上的白梅,愣了会神。
他一介行伍之人,不搞风流才子的做派,只拿刀枪棍棒,从不佩玉执扇。
却不知她画这东西,是要送给什么人。
少年心中疑惑,完全没察觉自己的眉间,微微蹙了起来。
这股子疑惑感消失的那日,却是一日下值。
枢密院几个同僚约着他去东市吃酒,饭后消食,刚巧路过一间书画斋,便一同进去看了两眼。
再度在那高高的架子上看到一副一模一样的白梅扇面,秦陌始知崔兰殊居然在卖画赚钱。
其中有一位同僚也注意到了那把骨扇,颇为欣赏,找来书斋老板一问,竟说此画出自一位姑娘之手。
一帮未婚的才俊儿郎纷纷面露好奇,直言道这画上的白梅傲气浑然天成,不知是哪家女儿竟有如此才情,真想一睹芳容风骨。
秦陌默然片刻,张口出了三倍价,把他先前在掬月堂看过的那些画,全部买了回去。
果不其然,今日的崔兰殊红光满面,主动在临近晚膳时分,站在了门前等他。
她欢欣雀跃,同他炫耀道:“我给您买了新衣裳!”
秦陌默然听着她笑吟吟道自己说到做到,继而回到屋里,带着他走到屏风后,举出了一件墨蓝色的绸缎圆袍。
精细的暗纹浮动其间,兰殊扬起下巴,扬眉吐气般,紧着叫他试一试。
秦陌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配合地照做完,对着镜前,蹙眉看着自己花钱给自己赔的衣裳。
忽而有些纳闷。
他都在干什么?——
崔兰殊的画技确实好。
夜深人静,秦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静坐在桌前,望着自己买下的那些画,再瞟了眼衣架上的墨蓝新袍,不由想起半年前他在小溪边对少女的那些嘲讽——你拿什么赔。
话是那样说,但他从没想过要在衣食住行上寒碜她什么。
秦陌傲归傲,自个儿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跟了个心有所属的夫君,是他委屈了人家。
她缺钱,不好意思跟他说,要怪他当初言语欠妥,讥讽了她。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他对崔兰殊的性子也有些了解,面上温温柔柔,实则是个挺倔的丫头,玉骨不甘折辱。
可叫她再画下去,哪天给人发现了,非觉得他苛待了她,或是他秦家外强中干,连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养不起了。
秦陌捏了捏眉心,还是头一回,为着怎么不失面子地给人送钱发愁。
第二日,他破天荒地没守只在晚膳时分出现的规矩,一大清晨,再度来到了掬月堂。
兰殊刚好在院子里剪梅花。
她一身素白,站在腊梅树下,深冬的晨光,又将这画面抹去一层颜色,使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模糊起来,令人看不真切。
在他夜里那些荒唐的梦境里,她的穿着总是十分明艳,连兜衣都是勾魂摄魄的殷红色,整儿个就像养在他院里的一只彩蝶,飞来飞去,总是搅乱他的视线。
现实中,除去南疆假扮陆贞儿时,她穿过一身水红色,其他时候,都是极淡的青或白。
那样浅淡的颜色,就好似下一个瞬间,她就会与那霜枝和薄雾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秦陌并不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模糊感,下意识揉了揉胸口,脚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无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面对兰殊有些意外的视线,秦陌乜了眼她的白衣,“你今年几岁?”
居然年纪轻轻,就穿得如丧考妣。
这个念头一划过,秦陌想起她的确幼失怙恃,又有些莫名的心疼从心底淌过。
兰殊显然没明白他意指什么,呆呆回了句:“快十六了。”
秦陌转而一想,不明白自己闲着没事管一小姑娘穿着做什么,干干咳了声,转了话头:“我有点不记得我现在的俸禄是多少了,今年发了多少,你记了吗?”
秦陌就不是个缺钱的主。
长公主独子,王爵待袭,祖上还有万贯家财。
朝廷的俸禄素来是家中老仆去户部领,他只顾升官,只在乎目前手上握了多少权势,对俸禄是万分没在意过。
之前府中一应事宜都是邹伯在料理,娶了妻后,管账持家的事自然落到了女主人身上。
东宫内他俩院子里的开销,秦王府一大高门养着的侍婢老仆,以及占地千亩工程浩大的旧府修葺,现儿都是兰殊在打理。
这会听他来问,兰殊径直走进屋内,直接将账本拿了出来。
“这一年的开支都有记录在账,您的俸禄,我记在这儿了,也汇了个总。”兰殊朝着账簿右边一处点了点,“我核对过两次,并无纰漏,世子爷大可拿回去查看。”
秦陌愣怔地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只听她信誓旦旦地续道:“我绝没有多昧一分钱。”
兰殊补充道,“您的衣裳,真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秦陌的脸色刹时有了些难看,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误以为他是来查账的。
她给他买的衣裳是哪儿来的,他还不清楚吗?
秦陌忽而觉得可笑,笑意上刚漫到嘴角,却有些提不起来。
第032章 第 32 章
少年低头盯着这一笔一划井井有条的账本, 娟秀的字迹,越看,越觉得心头呕了一口气, 一时间上不去,又下不来。
秦陌闷不做声运了会气,啪得阖上账本, 丢回给她, 冷不丁赞道:“五姓世家的教养真是名不虚传。琴棋书画, 记账理事,你倒是样样拿得出手。”
兰殊望着他唇角那一丝讥讽的冷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知又是哪儿开罪了他,只能敛衽行礼了句“不敢当”。
秦陌尚且记得自己不是特意过来找茬的,“你给我管这么大的家业, 劳心劳力,我也不想亏待你, 问你今年发了多少俸禄,是想着以后我俸禄那块的收入, 留给你支配, 就当是你帮我管事的报酬。”
兰殊理解道:“世子爷在聘我做管家?”
秦陌嗤地一声, 笑得有些咬牙切齿, “你这么会算账,不会把你自己的人力算进去吗?”
怎得会算账,又碍着他眼了吗。
兰殊颇有些一头雾水, 但有这样的好处, 也不会傻到不接。
管家,能在他心里得到这样的身份, 也挺好。
兰殊温言细语地道了谢。
秦陌扭头大步流星离去。
这一日,整整一天,秦陌坐在枢密院里,握着狼毫发呆。
少年左思右想,还是有种好心当了驴肝肺的不爽,觉得自己就不该管她。
就该让她搁那天天画,熬得秃了头才好。
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心诚则灵的邪,三日过,秦陌来她院中吃饭,竟又看到她在那儿涂涂画画。
他一年的俸禄,还养不起一个她了?
秦陌眉头跳着青筋,冷声质问,始知,原来是昌宁那丫头偶然过来找她玩儿,看见她笔墨精湛,便托她帮她画草药的配图。
“小公主上回的功课没做好,叫华圣手批评了,她心里不服气,就想编撰一本稀有草药的书,让她那世外高人般的师父开开眼。”
兰殊搁下笔,至盥洗盆前洗了洗手,走到桌前来给他侍菜。
秦陌对此并无异话。
只是第二天,下值后,他径直走到昌宁的宫殿,拿走了她殿里最好的定州红釉瓶。
昌宁当场跳了脚,“姓秦的,你干什么!”
那花瓶是她央李乾好半个月才讨来的,当时秦陌也看上了,李乾在他俩之间抉择了许久,她好不容易凭着年幼胜过了他。
对于这个有事“彦哥哥”,没事“姓秦的”的小混账,秦陌与她共处多年,早已免疫了她的泪水。
少年一壁走一壁道:“崔兰殊叫我来拿报酬。”
昌宁吸了吸鼻子,瞪大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
“我没有喊你表哥去拿什么?”
见兰殊一脸茫然,昌宁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狠狠跺了跺脚,“我就知道姓秦的糊弄我!”
继而,昌宁期期艾艾地扑到了兰殊腿边,抱着她,“嫂嫂可不可以把我的红釉瓶拿回来?”
这可就难到她了。
夫妻多年,兰殊还是可堪称为秦陌的晴雨表,她总觉得他最近不太高兴。
且是那种不容再惹的。
她最近都避着与他发生冲突。
昌宁眼看这瓶子是一去不回了,趴在她腿上呜呜咽咽了好一会,“你说他闲着没事怎就和我过不去了?我哪招他惹他了?”
兰殊思忖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昌宁吸了吸鼻子,“嫉妒啥?”
嫉妒她给他做事,他老老实实付了报酬,她却不计回报地在给昌宁打白工。
兰殊沉吟了片刻,捏了捏她的脸,“嫉妒你比他讨人喜欢。”
昌宁哭着哭着,在她怀里笑了起来。
两人一同背地里将某人数落了番,有了些同仇敌忾,倒是越发要好起来——
碍于秦陌无端欺负了人小姑娘,也不带半分哄意,兰殊被迫替他善后,这几日,一有了空闲,她就陪着昌宁在药圃里浇水。
听闻兰殊说自己家里有个打小体质虚弱的弟弟,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昌宁一个劲跑到了太医院,索要了好多稀罕药材回来,直直叫她拿回去给他补身子。
昌宁还尝试着配了个冬天御寒的方子,叫兰殊拿回去给他试试,若是缺了什么药,也只管找她拿。
兰殊望着她一副热心肠的医者父母心模样,天真又可爱,心里不知有多喜欢她。
上一世,兰殊刚入门,秦陌待她冷淡,她也不敢随便同人攀谈,素日,除了点头之交,她和昌宁小公主并不熟络。
后来也没有机会和她熟络。
兰殊原以为昌宁金枝玉叶,理当是高高在上的,可她并没什么架子,明明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一点儿也不骄纵。
昌宁心思单纯,还是个医痴,总是一聊起草药,便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
她蹲在室内的药圃前,喋喋不休地同她论述什么药适合什么病症,哪些药相容,哪些药相斥。
兰殊听了一上午,颇有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光是药名就千千万万个,一下叫她记住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比氏家族谱还难。
果然,术业有专攻。
但兰殊为了不坏她的兴致,显示出自己认真听了讲,还是颇上了点高度地总结道:“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要放在一块,都得讲一个适合,可见药是这样,人也是一样。”
这话一出,女儿间必聊的闺阁话题就来了。
昌宁揣着一张明年才及笄的小脸,天真烂漫地问兰殊,“可人却不像药表里如一,一目了然,有些看着像甘草的,里面却是黄连,这怎么选得准呢?”
对于这类话题,兰殊倒是拿手得多,她想了想,笑道:“若是看不准,就选你觉得好看的。”
昌宁睁大了双眸,面露惊诧。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毕竟有钱有势也不一定为你所用,贤能温和也可能只是伪装,而样貌,至少你看到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昌宁听了,说不出有没有道理,只能吃吃地笑起来,“嫂嫂就是这样选中表哥的吗?”
兰殊愣了会,狠狠扼腕,叹了声息道:“哪里是我选的你表哥。”
昌宁见她一言难尽,倏尔瞪大了双眼,“嫂嫂的意思是,若叫你来选,你不会选表哥?你是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吗?”
兰殊耸了耸肩,撇起嘴道:“不过尔尔。”
昌宁只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这满长安的世家贵女,哪个听见她表哥的名字,不是一阵面红耳赤?
怎得到了兰殊这,就这般登不了大堂了。
可再仔细一想,昌宁又唔了声,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我也觉得姓秦的冷淡了些。”
兰殊闻言笑了笑,“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
昌宁双手托腮,仰头望向天窗,眉眼弯如月牙,“我喜欢爱笑的,最好有酒窝的,看着心情好。”
有酒窝的?
兰殊一下联想到了一个人,微微眯弯了眼。
恰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
门口忽而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只听声音,都能感受到来人唇角爽朗的笑意,“咦,世子爷怎么在门口,被公主赶出来了?”
转而,却有另一道熟悉的少年腔调响起,磁而不沉,“她敢赶我吗?”
兰殊心里一咯噔。
昌宁睁大了眼眸,似有所感地同兰殊对视了眼,随之门帘被人打起,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并走进了门。
对上秦陌的视线,兰殊似有若无地咳了声。
她怀疑他又听到了。
傅廉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薄露笑意道:“世子妃也在啊,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吓得爷都不敢进门?”
昌宁一见他,眼底便不自觉地漾起两分笑意,嘴上嘟了下,“在聊择婿的经验,嫂嫂教我要找好看的,千万别找那种表面装的老实,实则成日往平康坊里去的。”
傅廉听她含沙射影,轻啧了声:“我上次真是去帮太子爷办差,而且就去过一次。”
昌宁吐了吐舌头,“我说你了吗,你代入这么快作甚?”
傅廉抽了抽嘴角,勉强牵出一点笑意,两个小小的酒窝就这么露了出来,“这还没及笄呢,天天就想着嫁人,少女思起春来,真是拦都拦不住。”
“你——”
昌宁忙将手上的药罐子放下,就要上前揍他。
傅廉唇角的酒窝越陷越深,一壁躲着,一壁转移话茬,“世子妃教你择婿,又没教你打人。就你这么凶,还想找好看的夫君?人家看得上你吗?”
昌宁气得满屋子追着他跑,“又没找你,要你管!”
傅廉自小功夫练得好,躲闪间,游刃有余道:“咋滴,你这是觉得我不好看了?你什么眼神。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觉得哪种好看?”
兰殊一直在旁边坐着,看着他俩满屋子追追打打吵吵闹闹,就跟老太太看儿孙绕膝似的,只顾着吃吃笑个不停。
直到傅廉说出这么一句话,秦陌冷不丁嗤了声,倏尔走到桌前,拿了张纸,“说来我也好奇,你们眼里的好看,是什么样?”
他执笔过来,不由分说地递给了兰殊,修长手尖,毫不留情地点了点白纸,“画来我看看。”
她不是说过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倒想看看,是怎么个美出天际的样,连他,都只落了个“不过尔尔”。
兰殊:“”
兰殊略有求救地望向了昌宁,毕竟这茬,是她俩一起挑起来的。
奈何小公主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跟着她可敬可爱的表哥一块儿,顶了双好奇的目光,甚至停下了追打傅廉的脚步,期待地将她手上的画笔望着。
兰殊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想了想,运笔在纸上,先写了个王字。
她喜欢的人是王家的?
秦陌心想,五姓氏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结缔姻亲,来往无数,要说她喜欢的是五姓其中某个世家子弟,他也不算意外。
后来,他发现他想太多。
兰殊顺着那个王字,在纸上画了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十分地威武,气宇非凡。
秦陌似如遭了戏耍,嘴角狠狠抽了抽。
昌宁看着咯咯地笑,指着老虎头称赞道:“好看,这个确实好看!”
傅廉看了半晌,也笑,却交叠起双臂,将秦陌掠了眼,“世子妃画的就是爷吧。”
兰殊落笔的霎那,僵硬了下。
昌宁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跟着抚掌惊呼,“不说我都忘了,表哥是属虎的!”
傅廉与她相视一笑。昌宁望着他唇角深陷的酒窝,恍了会神,后知后觉回想起自己方才喜欢酒窝的豪言壮语,一时间红了脸。
傅廉并未注意到她的赧然,越看画像,笑得越深,直指着那老虎的眼睛道:“这双眼睛尤其传神,狭长的,睥睨的,可不就是爷平日瞥我的样子。”
兰殊只得干咳了声,“傅小侯爷不愧是文昌侯独子,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文昌侯曾是大周朝著名的前线谈判使臣,巧舌如簧。
傅廉无辜地摸了摸鼻尖,仍然笑着强调:“可是真的很传神啊!”
兰殊不过是信手涂鸦,头皮一时间被他说的有些发麻,也不想去看秦陌此时的目光,伸手想将那画藏入袖口。
昌宁将她这一小动作看了出来,却不顺她的意,先她一步,将画纸高高举起,笑闹着跑出了门,逃到了院里的雪地上。
兰殊不得不跟上了她的步伐,同她在院子里追赶起来。
昌宁撒丫子跑得欢,一下没注意雪地路滑,险些摔了出去。
好在李乾刚好路过,及时扶住了她。
李乾见她差点儿摔了一跤,还嘿嘿地笑,蹙眉不解:“你们在干什么?”
傅廉冲了过来,急忙朝着昌宁身上先打量了眼,见她没事,悄然松了口气,指着昌宁手上的画纸道:“太子殿下,您来评评理,这只老虎像不像世子爷?”
李乾皱着眉头一看,目露惊奇,不由也笑了起来,“别说,被你这么一提,还真有点像。”
得了李乾的认可,傅廉腰杆都挺直了起来,“我就说嘛。”
秦陌沉吟了半晌,乜了傅廉一眼,终于开口给了评价:“你才像只畜生。”
继而他一道风般刮过,直接将画从昌宁手中夺回,递还给了兰殊。
就在这时,天空蓦然又下起雪来。
瑞雪兆丰年,昌宁抚掌欢呼,站在院子里,仰天摊手转了个圈,往地上的积雪一捞,与傅廉在雪中打起雪仗来。
兰殊本只是端庄地站在旁边看着笑着,忽而,昌宁猝不及防,朝她丢了个雪球过来。
兰殊被砸了一身的雪花飞溅,鼓了鼓腮帮子,不甘示弱,俯身捞起地上的雪,攒了个大大的球扔了回去。
昌宁笑着躲闪不及,霎那间,傅廉却往前一揽,直楞楞帮她挡了下来。
兰殊见状,不得不轻哼了声,“不公平,你有两个人。”
昌宁躲在傅廉身后,笑嘻嘻地朝秦陌那厢扬了下下巴,“嫂嫂也可以喊表哥啊。”
兰殊怎敢劳秦陌大驾。
秦陌却径直从长廊跃了下来,弯下腰同昌宁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眼看他捞雪就要动真格,昌宁边笑边躲,拉起傅廉的手,“还不快跑!”
他们几个从小就爱围在一起打雪仗,秦陌十分厉害,总是赢的那个。
这会一下勾起了回忆,几个少年在大雪中,闹作了一团。
兰殊一边喘气一边笑,昌宁玩不过了,直接滚到地上同秦陌耍赖,“你专门挑我打,不公平不公平!”
秦陌将雪球攥在手中,“因为就你喜欢搞偷袭。”
昌宁冷哼了声,理直气壮道:“不搞偷袭哪里打得到你?”
秦陌鄙夷:“你就会躲傅廉身后你还有脸了?”
昌宁不服气道:“嫂嫂也躲你后面啊。”
秦陌回头一瞥,还真看到了崔兰殊极为识相的身影。
兰殊干干咳了声,只得横迈一脚站了出来,有理有据道:“主要站你身后不容易挨打。”
秦陌可会打仗了,打个雪仗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兰殊当然要站他那边,躲他身后,准能活得久一点。
傅廉露出了一副颇为心动的样子,“不然我也跟着世子妃站爷后面吧。”
他为了帮昌宁挡,都快被打成一个雪人了。
“啊,你敢!”昌宁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拽着他的胳膊不放。
兰殊吃吃笑了起来,昌宁扯住了傅廉,笑着同他们约定起来,“要不以后每年冬天,我们都在这儿打一次雪仗吧。”
傅廉见她高兴,无奈扫了扫一身的雪渍,和颜应声说好。
李乾一直在一旁看着,闻言笑了声:“整天到晚就知道霸着我的东宫不放,你们是没府邸吗?”
秦陌不由也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意,睨他一眼,扬眉道:“以后整个大周都是你的,占用一下东宫怎么了?”
话音一圃,秦陌转过眸眼,却见崔兰殊盯着昌宁,不由愣起了神。
只见兰殊望向昌宁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怆然之色,恍若穿透经年岁月而来。
昌宁浑然不知,笑得天真烂漫:“嫂嫂怎么不说话,是不敢应战了吗?”
兰殊被她问得勾回了心神,摇了摇头,牵了下唇角,刚想说不是。
长廊之上,刘公公躬身迈着碎步,捧着一封信函,朝李乾走了过来。
“殿下,礼部递来了高句丽使臣送来的贺函,高句丽君王提前恭贺殿下明年继承大典,并有意来使大周,与国朝结盟!”
李乾接过了信函,挑起眉稍,秦陌与傅廉同时朝他围了过去,三个儿郎一并看向了那封结盟邀约。
兰殊却再度望向了昌宁。
明年三月,太子登基大典,高句丽的储君赭禾将携重礼亲自来使恭贺,主动提出与大周签订盟约。
求娶昌宁公主——
入夜,华灯初上。
每逢冬日,东宫的每个院子都在雪光映照下,烧起了暖暖的银丝碳笼。
唯独秦陌的屋里除外。
他一点儿都不怕冷,一个冬天,整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小火炉。
烧炭反而会将他闷出一身汗。
可在这夜入睡,他却梦见自己的屋内,为了她,日日都烧着碳火。
大雪纷飞。
他待在中书省忙碌了好几个日夜,今日终于得了空,回了趟家。
一入院,就看见朱红斗篷下,女儿家探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莹润脸蛋,正在地上,独个玩起了堆雪人。
远远见他从长廊过来,她偷偷攥了个雪球,在他靠近的瞬间,笑盈盈朝他丢了过去。
雪球在他胸前炸开,溅了一地的雪沫子,他蹙了眉,一下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轻拍了她的臀.部一下。
继而一个打横,就将她抱回了屋。
她勾住他的脖子,顺势用她冰凉的双手往他后颈里钻,感觉到他不可避免地打了个激灵,她低低笑了笑,目光透着怀念,“我以前看你和昌宁傅廉打雪仗的时候,心里可羡慕了。”
他抱她进屋避寒,“羡慕怎么不和我们一块玩?”
她指控道:“你那会都怎么不理我。”
他没得反驳,将她抱到了碳笼前的美人榻上,捂着她的双手搓了搓,让她坐在炭火前,暖了暖身子。
她带着些艳羡续道:“你那会还捏过拳头大的雪人送给昌宁玩,我当时也很想要。”
她的眼睛又清又灵,饱含了对于他过往不待见她的苛责。
这世上就没有哪个男人能应付得了女子翻旧账。他短促的沉默了会,战术性撤退,先走出了门,不过多时,捧着一只雪白的雪球小兔子回了来。
她双眸盈盈发亮,十分欢喜,正想接过。
男人却一抬手,拉开她的斗篷领子,就像她刚刚往他后颈里探冰手般,把小白兔往她雪颈上贴了一下。
那雪人贴近温暖的肌肤,一下融化出了一点雪水,顺势滑入了她的衣襟内。她打了个激灵,大叫一声,嗔怒道:“冷——”
他眼底漾起了温柔的笑意,整个人倾了过来,“那我帮你擦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修长的手指已经挑开了她衣襟口的蝴蝶结。
他一把抹去那滑过雪肌的冰水,女儿家却起了另一阵激灵,脸色不由红了两分。
他左右揉捏个不停,眼看着她的眼波变得迷离,眼底的抗拒一点点在他的反复折磨下消失殆尽。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
榻上的温度,却比周围,还要高上几分。
那雪做的小白兔被男人放在了碳笼边,随着热度的不断侵袭,逐渐融化,化成了一滩雪水。
地上,男人女人的衣服乱作了一团,一地旖旎——
鸡鸣声起,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少年蓦然睁开了眼,盯着床顶上的幔帐呆了好一片刻,转过头,仍是他一人独居的屋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并没有烧得正旺的碳笼,也没有雪做的小白兔。
更没有藏在他身下,被他欺负得,哭成了小白兔子眼的女儿家。
雪光映照着窗台,窗外下了一夜的大雪,将整个院子堆砌得一片苍茫。
第033章 第 33 章
年关一过, 开春,朝廷首当其中的一件要事,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六部九寺已经忙到鸡飞狗跳, 尤其是礼部,全员上下,个个都是刮风而过的陀螺。
偏偏这会儿高句丽即将来使拜谒, 接待外邦一事, 按理也由礼部统筹安排, 可他们实在是分身乏术,没有三头六臂。
李乾同中枢商议过后,决定由枢密院统筹一应事宜。
枢密院本就具有军事与外交之责,只不过这回顺带将外邦来使的吃喝拉撒一应安排了。
秦陌作为枢密院的供奉郎,名门之后,又擅骑射, 时常被选作伴使之臣。待高句丽使者入京,不论是射弓还是打毬, 少不了要他出场一较高下。
这会,秦陌正陪同枢密院正使, 一同监工梨园球场的修葺施工。
国朝正值繁忙之际, 秦陌脚不沾地, 也有好几日不曾回家了。
兰殊作为世子妃, 便是充个样子,理当前来慰问一二。不然长公主与太子表哥非得旁敲侧击地训她,不懂体恤夫君, 不会疼人。
她与少年对于这种面上的敷衍, 彼此已是心照不宣。
远远看见东宫的马车驶入驰道,崔兰殊挽着食盒提裙下车, 秦陌也暂且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配合地过去,同她说了会话。
“上头是鸳鸯炸肚,乳鸽水晶脍,中间有一盘清蒸鲈鱼,下头是一盅如意汤。菜量还是比较多的,您可以和正使他们一块分享。”
秦陌听到她说有鱼,拉开第二层食盒,双眸忍不住亮了片刻。
兰殊不能吃鱼,他前阵子为了陪她一起吃晚膳,缺了不少口福。
这会见她很是体贴,少年心里不由生出一点欢愉,挑起眉稍,“是你亲手做的吗?”
兰殊顿了会,薄露笑意道:“您不是说过我做的东西不好吃吗,我不敢献这个丑,特地嘱咐东宫掌膳一大清早准备的。”
秦陌沉吟片刻,只问道:“需要说是你做的吗?”
兰殊回过味来,轻轻微笑,“世子爷愿意给我这么个贤惠的名声,我也却之不恭?”
秦陌轻嗤了声,鼻尖逸出了一丝笑意。
又过两日,兰殊照例秉着世子妃之贤责,再次给秦陌送了顿饭。
这回秦陌不在外边,兰殊下车后,提着食盒,便往监工临时搭建的休憩处去。
刚一进门,一个娇柔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双手一张,笑吟吟冲她狂奔而来。
“阿殊!”
兰殊看清来人,双眸的惊喜之色方一浮起,卢梓暮已经扑到了她怀中,毛茸茸的脑袋迫不及待在她怀里蹭了蹭。
“好久不见,你又胖了!”卢梓暮环着她的腰身,目光艳羡地落在了她柔软的胸上。
兰殊双靥一下绯红起来,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掠过她,望向了她身后的两名儿郎。
卢梓暮说话向来爽朗直率,并无恶意。
可望着她身后坐着的两个儿郎闻言目光都朝她瞬了过来,兰殊下意识抬起手臂捂了下胸前,挡了挡那巍峨的弧度。
十六岁的兰殊,比起十五岁,又丰盈了不少。
秦陌看了她一眼,便回转了眼眸。
少年执起眼前的茶杯,漫不经心浮了浮茶沫,掩盖着他刚刚看到崔兰殊抬臂时,喉间猝然冒起来的一阵干涩。
屋内另一名儿郎全然没留意到个中赧然,简简单单同兰殊四目交汇了下,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了卢梓暮上,翩翩上前笑道:“你以为像你一样,怎么都养不胖,浪费粮食的家伙。”
他说完便朝着卢梓暮的额门轻敲了下,卢梓暮冲他瞪圆了眼,张手就想挠他,而他凭着身形差距,按住了她的脑袋,笑如春风拂面,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兰殊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十分熟稔地苛责道:“朝朝,不许欺负暮暮!”
薛长昭见她一如既往维护卢梓暮,笑着轻啧了声,同卢梓暮道:“得,回京以后你就有靠山了。”
卢梓暮轻哼了声,笑眯眯抱着兰殊不放。
兰殊在她八爪鱼般的缠绕下,艰难地不忘使命,把食盒放到了秦陌面前。
秦陌已从院正使口中得知了他们仨是青梅竹马,现儿一看,关系匪浅,交情不只是甚笃可喻。
薛长昭所属的薛氏家族外交人脉广布天下,历来任职国朝驻外游使,专门游历大周域外诸邦,寻找外贸商机,与秦陌同属枢密院。
两年前,薛长昭与卢梓暮成婚,薛父刚好升任西北游使,奉命出使塞外。薛长昭作为副使,带着卢梓暮随父离京,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走出了西域,通往罗马。
如今高句丽来使大周,薛氏一族作为两国昔日使臣,自然也要回京,参与盟约谈判。
薛长昭随父千里迢迢从域外归京,卢梓暮一回门省完亲,便吵着想见发小兰殊。见薛长昭奉命来梨园同枢密院院正使述职,她听闻秦世子正陪同院正使监工梨园修葺,死赖着要跟过来。
非要见见兰殊嫁的人怎么样。
秦陌也不知卢梓暮看了他之后到底觉得怎么样,但在他们四个人中,秦陌俨然成了一个外人。
午时共膳,院正使临时受召入了宫,留下他们几个年轻人。
四人齐聚一堂。
秦陌低头刚夹了块酥炸黄花鱼,只见兰殊仔细将荷叶鸡的鸡胸肉都挑了出来,放到了卢梓暮碗里。
卢梓暮则把鸡翅给了兰殊。
薛长昭拆下了两个鸡腿,一个给了梓暮,一个给了兰殊。
兰殊夹起鸡头,梓暮摘出鸡爪子,一同朝着薛长昭碗里丢了去。
三人相顾,恍若回到了童年,不约而同想起了儿时的不少往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俩都知道兰殊不能吃鱼,习以为常地陪她一起不吃。
那么大盘黄花鱼,端端正正摆在秦陌面前,倒像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秦陌一时失了两分胃口,将那酥炸鱼夹在了碗里迟迟未动,抬眸再瞥了眼那荷叶鸡,却只剩下空空荡荡的骨架子。
他不知他们在吵吵闹闹笑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年抗议般地蹭了下耳朵,厌欠他们的喧哗,以及,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看了眼旁边的少女。
崔兰殊的笑容,突然间变得有些刺目。
秦陌睨了她一眼,冷不丁在心里嗤了声,她素日不是最喜摆出一副端庄识礼的样子吗?
怎么能笑成这样?
前仰后翻的。
两只眼睛一张嘴都弯成了没缝的月牙,像三枚月钩子映到了脸上。
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饭毕。
薛长昭见正使迟迟未归,便同秦陌坐到了一旁太师椅前,一壁喝茶,一壁闲聊起近日的一些时政。
兰殊在旁为秦陌侍茶,卢梓暮拉过她的手,想带她到外头去逛逛。
梨园后山便是皇家猎场,现儿正是野杜鹃开得正盛的时候,漫山遍野,烂如云锦。
卢梓暮拉着她的手就想往外去,兰殊却顿了会,先用目光请示了一下秦陌。
秦陌微一点头,兰殊才放下了茶水。
卢梓暮是个没心没肺的,从不担心自家夫君饿不饿渴不渴,想做什么也从来不问他,薛长昭抬眼见兰殊对秦陌像是对待一个东家似的,不禁蹙了蹙眉间。
两个小姑娘一出门,便一路朝着后山猎场散步而去。
卢梓暮喋喋不休地说起她这两年在境外的所见所闻,以及嫁入薛家以后,那一家老小在后宅的那些鸡飞狗跳、勾心斗角。
兰殊听她说的跟看戏般,绘声绘色,忍不住掩袖笑了笑,“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是个吃暗亏的,现在看来,你挺看得清楚后宅那些事呀。”
卢梓暮撇了撇嘴,天真烂漫道:“我哪里看得出,都是朝朝和我讲的。他们一家子人多嘴杂事可多了!我可处理不来,都是叫他打头阵的。”
卢梓暮已为人妇两年,归来还是这么一副随心所欲的少女模样,足见薛长昭把她保护得很好。
兰殊欣慰道:“小时候就觉得你俩凑一对好,现在觉得我那时眼光可太准了!”
比她自己看男人的眼光准多了。
想当年“朝朝暮暮”,还是兰殊先打头叫闹起来的外号,结果真把他们叫成了一对。
卢梓暮双靥不可避免绯红起来,羞臊地望向前面一排杨树林,忽而笑了笑,指着那刚冒着绿芽的树杈,转移话题道:“阿殊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秦世子的?”
卢梓暮一成家就被迫跟着薛长昭离京出域,直到兰殊成亲两月后,她才收到那封跨越山海寄来的婚帖。
没能及时参加发小的婚礼,卢梓暮心里不晓得有多遗憾。对于兰殊信里所提的“杨树林下,一眼万年”的场景,她一直好奇不已。
兰殊神色僵滞,仰头朝着那熟悉的杨树林里望了去。
山岚簌簌而起,树叶沙沙作响,倒映在地面的树影斑驳,摇曳着星星点点的光。
兰殊的思绪一下被勾出了天际,蓦然回想起那一日,天气也如今日这般,仰头一望,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要不是平阳伯家的二公子直直冲他讷然了声秦世子,她那时根本想不到,眼前的少年郎,就是那个敌国愿用黄金万两,两座城池悬赏的少年将军。
兰殊原以为,能以这样小的年龄,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他理应天生比他们多了三头六臂才是。
再不济也是个小巨人,而非如此眉清目秀,身姿青涩削薄,和所有同龄少年郎一样。
那时的兰殊年已十四,崔氏刚把她放上台面,就已名动京城。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儿郎无数,其中,包括了不少纨绔子弟。
那年吐蕃使者来朝,皇庭在梨园设宴,邀百官赏春。一群儿郎冲入了围场狩猎角逐,兰殊遭到了平阳伯二公子的设计,在丛林里迷了路。
平阳伯二公子曾于赏菊宴上对兰殊一见钟情,奈何崔氏想把兰殊嫁入公王以上的门第,伯二公子上崔府提亲失败,相思难耐,企图将兰殊与他困在一处,借此损毁兰殊名誉,逼她就范。
恰在这时,秦陌于一旁纵马路过。
少年手握长弓,一箭朝着他们中间的前方破空而出,以射杀山鸡之举,阻挡了平阳伯二公子对她的冒犯。
秦陌年少成名,在同龄人中素有威仪,伯二公子一见他,如见了阴差一般。
那骏马上的少年郎面无表情,凛凛目光从他们身上探视而过,又从箭筒拿出了一枚矢羽,拉弓指向了二公子,冷冷道了句,“让开,你后方有只野兔。”
平阳伯二公子识相往后一退,连滚带爬,跌逃而去。
秦陌是真的在猎杀野兔。
少女却忽而闪到了他拉弓前,擦了擦此前被吓得红彤彤的眼眶,张开双手,双靥绯红地看向他,“可不可以放过它?”
秦陌箭在弦上,看了她一眼。
那寒星般的视线不过在她身上短暂扫过,兰殊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忙拿着团扇挡了下,糯糯道了句:“我属兔的。”
又补了句,“再过一年,我就及笄了!”
说完,却不知自己在画蛇添足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少年短暂的沉默,撤了弓,转眸,周围传来了侍女寻找兰殊的呼唤声。
他一拉马缰,马蹄原地打了个转,回头疾驰离去。
待一众仆人寻来,兰殊身边已没有任何外男的身影,也没损毁任何声誉。
后来,赛场上打马球。
秦陌代表大周出战,领着球队一举胜过吐蕃,拿下了大半的彩头。
高台上,许多花红柳绿的姑娘挤着围观呐喊,兰殊亦在其中。
就在少年进了最后一球,朝台上扬起月仗示威之时,台上人潮沸腾涌动。
兰殊不小心被人推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不甚掉落,一阵春风拂过,竟飞到了他的怀中。
少年探手一抓,并不知是谁的,下意识蹙眉抬头,朝着观赛台看了眼,却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个时候的她啊。
就像彻底掉进情网的猎物,从此,脱不了身了。
卢梓暮见兰殊眼底闪过一丝追忆,笑嘻嘻地摇了摇她的胳膊,道:“得偿所愿嫁给了心上人,阿殊开不开心?”
兰殊被她晃回了心神,心绪百转千回许久,唇角露出了一点怆然笑意,诚然道:“开心。”
得知要嫁给他的那时候,兰殊是真的很开心的。
这两辈子的那段日子,都是难得开心的。
毕竟,兰殊是成婚那日重生的。
而他,早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卢梓暮难得回京,一有空闲就缠着兰殊不放。
她小时候便是这样,明明比兰殊大了两岁,个子比兰殊娇小,性子又比同龄人单纯,倒像是兰殊的小跟屁虫。
秦陌见她们亲如姐妹,不知哪儿冒出了一些给兰殊体面的想法,梨园监工之事完毕,他便派人递帖,邀请薛长昭携妻入府吃宴。
便当是弥补他们当初未能参加兰殊婚礼的遗憾。
少年愿意在她朋友面前给足她面子,兰殊意外之余,感激涕零,主动跑到书房与他商议了一下席面的安排,笑眯眯同他道:“这下太子殿下绝对寻不着您什么错处了。”
兰殊以为他是得了李乾的暗示,才专门给她充一下夫妻和睦的样子的。
秦陌愣了愣,并没有借机在李乾面前装模做样的心思。
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为了装样子,他好像也没理由这么做。
秦陌沉吟了好一会,低低嗯了声,没有反驳——
暮色渐合,薛长昭拉着卢梓暮,身携厚礼迈入了朱漆大门。
李乾听闻小夫妻请客吃饭,特地命宫人将席面摆在了东宫的正厅之内,以示隆重。
昌宁最是喜欢凑热闹,一听闻宴请的是刚从罗马回来的游使,席面还没开始,就已经黏在了兰殊身边等待。
卢梓暮以前只远远见过昌宁小公主,恭恭敬敬作揖行完礼,两人一说话,却有些相见恨晚的投契。
都是直爽的性格,小姑娘们朗朗的笑声一下绕上了房梁,余音不绝。
席面还未开始,兰殊与昌宁坐在一旁的瑶席上,兴致勃勃听着卢梓暮说起她在罗马那边的所见所闻。
薛长昭特地送了一张十分珍稀的大周外诸国疆土地图给兰殊,她从小就很向往自由,让她一睹天下之大,她定然会十分欢喜。
卢梓暮迫不及待拆出了这份礼物,拿着地图,一壁指着图,一壁同她们描述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记点各地的风土人情。
卢梓暮指向了罗马中心的一处,“这个地方的医药非常发达,他们的医术,连天麻都治的了。”
话音一圃,昌宁的双眸便亮了起来,“当真有这般高明?”
卢梓暮点头如捣蒜,“他们的医术与我朝的迥然不同,具体我形容不出,但真的十分神奇!”
昌宁满目的憧憬,怔怔盯着那处发呆,“真想去看看啊。”
卢梓暮望着昌宁目光中的向往,同她承诺道:“小公主要是好奇,下回我与朝朝再去的时候,我把他们的药品带一些回来送您如何?”
昌宁一下笑开了花,拉着卢梓暮的手不放,连连称赞了好几句好姐姐。
卢梓暮又惊又喜,眯缝着眼笑着,转过眸,却见兰殊望着昌宁发起呆来。
卢梓暮朝着兰殊眼前猛地晃了晃手,“阿殊在想什么?”
兰殊勾回了心神,轻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了一丝恻然。
过不了多久,高句丽的使臣就要入京,昌宁即将远赴他乡此时的承诺,也不知有没有实现的那天。
开宴入席。
兰殊特地拿出了菜单,迎合着每个人的口味,叫他们选择自己爱吃的开胃小吃。
卢梓暮望着菜单上那一手娟秀的熟悉字迹,笑着回忆起兰殊小时候其实极其不爱读书写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每回女子私塾交课业,她次次只写半边,殊写成朱,后来被我们一群人笑着追喊兰朱,兰朱!”
秦陌坐在一旁喝茶,闻言忍不住嗤了一声。
兰殊双靥绯红,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她的双眸清澈,瞪起人来,不显凶,只显俏。
秦陌心口滞了下,冷不丁讥道:“所以外头传闻的什么五岁识琴,七岁知画,都是假的?”
卢梓暮愣了愣,下意识抓住了薛长昭的胳膊,睁大眼看向兰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兰殊毫不慌乱地同秦陌对视了眼,唇边浮出一抹无畏的笑意道:“无碍的,毕竟我什么德行,世子爷心里早就清楚了。”
这话任谁听了,不得欣慰于小夫妻早已坦诚相待,情投意合?
薛长昭望着兰殊看向秦陌的视线,却不见半分甜蜜。
昌宁忍不住托腮好奇道:“那嫂嫂后来是怎么克服的,你现儿确实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呀?”
卢梓暮回忆道:“后来好像是有次弘儿不甚落了水,把她吓得不轻。打那天后,她就跟开了窍般,认认真真读起书来,一骑绝尘,把我们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一跃成了崔氏女儿第一。”
昌宁听到“崔氏女儿第一”,忍不住竖起拇指赞叹兰殊其实天赋极高,只是前期不努力。
秦陌蹙起眉稍,扭头问向兰殊道:“为什么会落水?”
兰殊短促的沉默了会,简单扯了扯唇角道:“意外。”
秦陌将她眼底的晦暗尽数收入了眼底,还想开口,就在这时,掌膳带人将晚膳端上了桌。
闲聊遭了打断,大伙儿的注意力也都转移到了桌上,兰殊款款站起身,薄露笑意,张罗着倒起酒来。
前前后后把菜都尝了一遍,几轮酒水下腹,待酒足饭饱,少年们的话匣子才又打了开来。
昌宁好奇地询问起兰殊与薛卢二人小时候的渊源。
薛长昭只叹道是缘分,卢梓暮笑了起来,“他俩不打不相识!”
“嫂嫂小时候还会打架?”昌宁惊疑不定地看向兰殊。
卢梓暮笑吟吟道:“阿殊十一岁就有现在的个头了,和男孩子一样高呢。”
秦陌把玩了一下手上的白瓷酒杯,讥诮道:“敢情这几年一点没长?”
兰殊抽了抽唇角,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秦陌发现崔兰殊喝了酒之后,微醺的神色竟清傲任性了不少,都敢对他翻白眼了。
果然是酒壮怂人胆?
少年心里冷不丁嗤了声。
卢梓暮连连笑着续道:“阿殊小时候仗着自己个头高,经常女扮男装溜出去玩,她那会还没现在的身段,雌雄难辨的很,最开始,可把朝朝骗得不轻呢。”
薛长昭摇头叹笑,捏了捏卢梓暮的脸,“你不也被骗了?”
卢梓暮噎了下,似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干干笑了笑,径直挽上兰殊的手肘,对着她努嘴,“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躲避尊长的视线溜出去玩,还叫我把家中兄长的衣服借过她,她顶着我们卢家的家徽图腾,在外头招摇撞骗!”
“连卢四”
卢梓暮一高兴就爱逮着兰殊的家底抄,类似的场面也不是头一回了,兰殊基本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会却一下捂了她的嘴,心惊胆颤地想,接下来这话可说不得!
跟谁说,都不能跟秦陌说她以前得罪过卢四郎的事!
凭这小子对卢四郎那股子痴情劲,指不准顺势就替他伸张正义,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直接就把她料理了!
卢梓暮睁着大大的眸子,不懂兰殊为什么堵她的嘴。
兰殊冲她笑眯眯了下,夹起一个鸡腿朝她嘴里塞:“尝尝东宫的荷叶鸡。”
卢梓暮乖乖咬了口,鼓着腮帮子埋汰道:“上回不是吃过吗?”
兰殊一拍脑袋,貌似才想起来,笑吟吟的,把这个话题神不知鬼不觉地掠了过去。
秦陌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倒有些好奇,她扮成男孩子,会是个什么样。
转念一想,少年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好没道理。
还能是什么样?
就她这阴柔小白脸的样子,铁定是个实打实的娘娘腔。
第034章 第 34 章
一直续旧到了深夜, 薛长昭背着醉倒的卢梓暮回家。
三月的晚风仍透着瑟瑟的凉意,兰殊追着上前,给他俩披了件斗篷。
再回到正厅, 只见昌宁拿着一本画本子,拽着秦陌要他读。
那是卢梓暮从西域捎回来的,注释写的都是外邦语, 昌宁看不懂。
秦陌年仅十六升任枢密院六品供奉郎, 凭的就是精通骑射与诸国外语。
可他素来没什么耐心, 睨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傅廉,还给你讲睡前故事?”
昌宁冷冷哼了声,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了一丝怆然。
说来,有阵子没见到傅小侯爷了。
兰殊顺口问了问, 从秦陌三言两语的回答中,听出傅廉的表妹有意在登基大典之后的夜宴上献舞, 傅廉擅音律,这阵子几乎每日一下值, 就去陪她奏乐练习。
昌宁在一旁缄默不语, 隐隐有些失落。
兰殊拿过了她手上的画本子, 彩色斑斓的封册, 画得十分好看,但是写的什么,她也看不懂。
兰殊只好莲步轻移, 走到了秦陌身旁, 用胳膊肘轻推了推他的手臂,目光瞬向了安静的昌宁。
“您就给她读一下吧。”
兰殊忽闪着睫羽, 隐隐透着两分难得的恳求。
秦陌轻啧了声,回眸迎上她如山似水的莹莹眉眼,清眸不染半点尘埃,满含期待地将他看着,竟一时之间,说不出拒绝的话。
再对上昌宁小丫头垂头丧气的样子,少年默了默,彻底败下阵来。
兰殊见他接过画本子,朝着昌宁旁边懒洋洋坐下,连忙笑着把桌上剩下的果盘点心给他们端了过去。
昌宁见他打开了画本子,目光发亮起来,身子往前一倾,急急问道:“画的什么?”
秦陌打起眼梢,大概看了看,“一只仙鹤的故事。”
昌宁侧耳倾听,秦陌见兰殊也搬来个紫花墩,坐在了瑶席旁。
兰殊眼眸澄澈,双肘支在了案几上,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样。
少年忍不住咳了声,仔细朝着那画本子看去。
古老的扶桑山上,曾住着一群美丽的仙鹤。
他们追随着一名可化人形的仙鹤公主,在山上避世而居,时常绕着山顶翩然起舞,卷出祥云,施于天地。
他们隐于山林,与世无争。
可有一天,山下突发山洪,仙鹤公主心地善良,不忍心见到村民被洪水吞噬,流离失所,带领了一群仙鹤,下山救人。
村民们获救,感激涕零,特意设宴款待,与仙鹤公主把酒言欢。
仙鹤公主笑逐颜开,围着篝火,为大家起舞助兴。
田地里一片欢声笑语,不由引来了行人的侧目,其中一位王子路过,凝望着公主翩然的舞姿,对她一见钟情。
仙鹤公主不好名利权势,婉言拒绝了王子的求亲,只想回到扶桑山上,继续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王子却一声令下,直接将她捆回了皇宫。
仙鹤公主受困于高墙之内,每日都不展笑颜,以泪洗面。
王子爱而不得,怒生恨意,竟派兵攻打了扶桑山,将山上全部的仙鹤抓了回来,以其性命要挟,要求公主为他起舞。
仙鹤公主望着那一把把青光凛凛的刀锋,不得不强颜欢笑,脚步一旋,在庭院里跳起舞来。
仙鹤们见公主一壁旋舞,一壁落泪,愤怒挣脱起枷锁,仰天泣唳,发疯开始攻击士兵。
血溅皇城内院,仙鹤公主终是不忍见她的子民为了救她,一个个死于刀锋之下,泪流满面下,决然撞向了房梁。
皇宫的混乱停滞。
所有人惊愕的注目下,那一抹窈窕纤弱的身影,倒在了一片血泊中,最终变回了仙鹤的原型,化作了一片云彩,消失在了天际
少年的话音就这么坠了地。
昌宁呆了许久,睁大了双眸:“怎么是个悲剧”
兰殊亦是难以置信,凑前问道:“没有下一页了?”
秦陌翻至最后空白页,摇了摇头。
两个小姑娘四目交汇,短促的沉默,昌宁瘪了瘪嘴,“就没有反转吗?她不是仙鹤化身的吗,就没有什么法术?”
兰殊点头附和:“像白娘子水漫金山寺那样,呼风唤雨,叫来一道闪电,直接把王子劈死也好啊。”
秦陌忍不住嗤了声,“这想象力,不然换你俩来编算了?”
昌宁仍是心有不甘,狠狠跺了跺脚,皱眉道:“是他们外邦人的想象力太差了!”
兰殊点头如捣蒜,“就这么结了尾,简直是欺诈。”
昌宁鼓着腮帮子,痛心疾首:“好歹结局好些吧,亏得画的那么好看”
兰殊深深惋惜:“就是啊。”
最后,这两个小姑娘,开头一窝蜂兴冲冲过来听他说书,结尾谁也不愿再见这个虎头蛇尾的悲伤故事,哀哀叹息,各自分头逃避散去。
留下秦陌一人,左递右给,谁也不接,只好把这工艺精致、内容憋屈的画本子,带回了自个屋内。
掬月堂与清珩院同路。
兰殊本是先行一步,但少年步子快,不一会就追了上来,逐渐与她并肩而行。
兰殊望了眼秦陌手上的画本子,除去心中哀叹,不愿再见,不由联想到了手信,忍不住凑近少年耳边,询问上回从南疆带回来的手信,他可有给他的救命恩人送过去。
兰殊悄悄问道:“他怎么说?”
秦陌道:“我派元吉送过去的,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兰殊皱眉,“您自己没去?”
秦陌摇了摇头。
兰殊咂了咂嘴,“您这也太不主动了。”
秦陌唇角抽了下,蹙眉道:“现在送都送出去了,你当时怎么不说?”
兰殊无奈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喜欢一个人,理应主动的呀。”
不然还指着人家倒贴吗。
虽然以他的性子,大抵认为谁都该倒贴他的。
但至少也得让人知道,他在等着对方倒贴吧。
秦陌默然片刻,大抵是认识到了错误,倒也勉为其难摆出了一副有点虚心受教的样子,“怎么说?”
兰殊想了想,凑近他耳畔,呢喃了几句。
少女的身姿一靠近,温热的气息就扑在了他耳边,闹得他耳朵有点痒。
秦陌的眉头微微蹙起,打眼看向她。
兰殊退回身子,诚恳道:“您要是觉得可行,明天早上可以过来找我。”
少年不置可否。
行至走廊下,两人分路,兰殊敛衽退去。
秦陌迎着门前的灯光,望了眼少女的背影,在昏黄的夜灯中,犹如镀了一层浮光,他略一停顿,再度翻开了那画本子的最后一页。
那仙鹤消失于天际的最后一抹云影如此凄美,少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他梦境里那道随风散去的女子红影,心口骤然紧缩。
那红影倒下的样子,同画上仙鹤公主离逝的仪态是如此相似,所以,那其实是一场她在他面前逝世的梦吗?
秦陌抬起头,再度遥望向前廊,崔兰殊翩翩离去的倩影,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显曼妙,与他梦里那道消弭的红衣女子身形,越来越重叠。
少年一阵说不出的空落,从心底弥漫开来——
入夜。
这回的梦境,是一个大清晨,大白天。
他坐在了那两盆异色山茶花旁边的矮榻前,手握了一本孤本,静静等待着屏风内的女儿家。
窗外,冒着绿芽的树梢,迎暖送寒。
一阵轻灵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他从书本中抬起眼梢,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穿着一身绿衣,朝他笑盈盈走了过来。
他双眸微瞠,彻底愣了神。
她原是那般秀丽,一身儿郎的圆领长裾上身,头戴软翅冠子,手握玉骨扇,竟也摇曳出了几分儿郎的翩翩风采,眉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潇洒与俊美暗含其中。
对于男儿的走姿仪态,拿捏得颇为到位。
她一收折扇,执着扇柄,轻敲了敲手腕,笑吟吟道:“不是说带我去看鞭春吗?快走吧!”
鞭春是国朝每年开春都会举办的古典仪式,由君王携百官对黄牛进行劝耕,以预兆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样的大典只有男子才能参加,他却为她破了例,由着她乔装成了儿郎,随他入宫。
他此前从未见过她扮儿郎的模样,盯着她愣了好一会的神。
心底一种怪异的感觉横生。
忽而庆幸她是个女郎。
明明答应了他会乖乖随在他身后不乱跑。
典礼一开始,她却一趁他不注意,跑到了一众儿郎里,绕着那迎春的黄牛,转了好几圈。
他气得把她提溜了回来,塞回了马车内。
她却弯弯着眸眼咧嘴笑,笑成了三道月牙,“我听他们说绕着那春牛转可以祈福,便想替你去沾点福气。”
话音一圃,女儿家便伸出袖子往他衣间胸口上蹭,就像是想把得来的福气全部蹭给他,“愿牛神庇佑,下回出征,可不要再受伤了呀。”
他不信鬼神,也知她不信。
便是不信,看到她这么虔诚,他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揽腰,将她抱到了腿上。
他吻着她,发了疯般地吻着她。
少年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个纵欲的人,可在梦境里,他因着她那一身禁欲的儿郎装扮失了控。
直接在车厢里,剥开了她的圆袍。
那一抹墨绿褪下,将她大片雪白的肌肤,衬托得愈发欺霜赛雪
他不许她逃,将她抵在了车座上,“兰殊,崔兰殊。”
她被他猝然发急的动作弄得嗔了声,哀怨地瞪向他,“为何总喜欢叫我的全名?”
男人不擅长甜言蜜语,却会在这种时候,倾向于顺着她,“那你想我叫什么?”
他一壁柔声问,一壁加快了动作。
她受不了他的拨弄,微微喘着息,“不知道,但叫全名感觉不亲近”
他戏谑地笑了下,“那,叫你兰朱?”
“你——”
男人于半空截住了她的手,清冷漆黑的深眸里,漾起了好几分温柔,兜衣下落,他就这么在马车上,压了上去,“朱朱。”
“朱朱。”——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秦陌才出现在掬月堂门口。
院子里,兰殊坐在一副白板前,正对着一双黄鹂写生,远远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蓦然抬起头来。
少年视线飘忽了会,站在院门前,侧首避过了女儿家投射过来的清澈眸光。
兰殊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笑了笑。
她还以为,他不会来呢。
兰殊昨儿个在少年耳畔提的建议,是比起那些买来的点心,他若是能亲自下厨,给卢尧辰做盘点心,更能体现心意。
她可以教他怎么做。
其间不乏感谢他昨晚对于薛卢二人的热心款待,也不乏对于他能为卢四郎做到什么份上的好奇。
毕竟,她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世子爷下厨。
如今看来,他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不会为了她。
原来,太阳也有打西边出来的时候。
这一日的上午,掬月堂的小厨房提前烧上了灶火,不断传来了面团拍打砧板的声音。
秦陌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乜一眼兰殊施施然坐在一旁,一壁观摩,一壁喝茶,只怀疑她又在消遣他。
他咬了下牙,将那面团朝着桌上狠狠一拍。
兰殊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不得不放下茶盏,抡起袖口,至盆里将手洗净,过来再度教导道:“不能这么和面。”
秦陌见她动作认真,态度诚挚,又不像不怀好意。
那面团到了兰殊手上,竟还真变的听话起来,“面要揉得软,做出来的点心才好吃。”
秦陌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虚心受教。
厨台的后方开了扇窗,此时屋外的春光正好打了进来,少年的身形颀长,背朝着光,影子完全笼罩在了女儿家身上。
受教受教着,少年的视线不自觉从她手上的面团,落了一眼在她身上。
兰殊今天穿了一身藕白的襦裙,她背对着他,微微躬着身子,后领间露出了一段雪颈,比衣领还要白上几分。
她身体前倾,胸前的沟壑若隐若现,少年身高腿长,一望过去,那巍峨旖旎的风景,一下变得一览无余。
再配合素手揉着面团的动作,很难不让秦陌联想起梦境里,他又是如何将她那两处,当面团一般反复揉捏。
怎么都玩不腻。
秦陌心口猛地一跳,阖眼往后退了好几步,眉宇紧蹙,一时间心乱如麻,忍不住心底哀嚎了声——
他为什么要作死,来学这玩意!
兰殊揉好了面团,盈盈笑着回过头来,却见少年不知何时,竟躲到了两米开外。
她哎了一声,拽着秦陌的袖口,把他抓了回来,“您认真点啊!”
她可不是有空谁都教的。
兰殊请他伸出手去触那面团的柔感,“要揉成这种软乎的程度,才是最好的。”
秦陌抿直着双唇,双手怎么都抬不起来,兰殊只好抓起他一根手指,朝着那面团戳了一下。
又弹又软。
兰殊谆谆教诲道:“记住这种感觉。”
少年只觉得自己死的心都有了。
兰殊莲步轻移,紧接着将花形模具拿了过来。那一整个面团,转眼变成了一朵朵桃花。
她一壁做一壁教。
最后蒸笼打开,兰殊端着热腾腾的精致点心,弯眸请少年品尝一下。
“做成这样,差不多就合格了。”
秦陌拿起一个尝了口,甜糯清香,入口即化。
崔氏女,当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兰殊捧着描漆盘,近乎写意般站在一旁,只见少年吃着吃着,耳根子竟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点点变得通红起来。
兰殊不由睁大了眼眸,纳罕至极。
秦陌的肤色极冷,几乎没有血色。
兰殊基本没有见过他脸红,红耳根,也是极少数的某些特殊时刻。
比如他在床笫上失了控的时候。
可眼下只是吃了个普普通通的点心
少年红着耳根,眼底却翻滚着一片漆黑汹涌,他强忍着那股不该冒出来的恼羞成怒,沉声道:“你先出去。”
又像怕被她看出端倪般,秦陌补充了句:“我先自己一个人试试。”
兰殊先是满头雾水地啊了声,望着他眼底的不容置喙,只好莫名其妙地哦了声。
可能是怕她嫌他不成材,不想她在旁边盯着吧?
原来他也会害羞啊。
兰殊放下点心,乖乖离去。
走到小厨房外院门口,兰殊独个坐到了小竹凳上,手肘支在膝盖上,迎着春日暖阳,托了会腮,不明所以,再度朝着厨房门内看了眼。
他真的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好,才不给她看的吗?
事实证明,他真的做的不好。
人生何其有幸,头一回品尝到世子爷做的点心。
兰殊的表情,就像生吞了一口黄连。
秦陌眯着眼,将她紧紧盯着,那眼神,就像在说,你吐一个试试?
兰殊不得不强咽了下去,强颜欢笑着,鼓励了他。
秦陌半信半疑她口中的那句“尚可”,自己尝了口,呸了好大一声。
好哇!你自己可以吐,我就不能吐!
兰殊在心里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一眼又一眼地将他苛责着。
秦陌微挑眉稍,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继而,又回到了厨房。
来来回回好几趟,兰殊吃得两眼发昏,一张芙蕖小脸像是被霜打了般,已经有些蔫了吧唧起来。
但她还是勉力牵起笑容,“这回糖分放的比例好多了。”
秦陌蹙眉点了点头,还打算往厨房里去。
女儿家忍不住打了个嗝,“还,还要继续吗?”
秦陌回头道:“你不是说差不多了吗?”
那不得趁热打铁才是。
兰殊愣怔了会,“世子爷,你有没有听说过,象征性鼓励?”
秦陌呆了一下,轻啧了声,张手就要过来拎她的耳朵。
恰在这时,银裳迈着急促的步伐进门,欠身同兰殊道:“王府负责砖瓦修葺的泥工,今日过来结算这个月的工钱了。”
明明是个要债的。兰殊就跟见到了亲爹亲妈般,从竹凳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就朝外奔了去。
“我、我先去算账了!”
秦陌望着她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
接下来的四五天,兰殊陪着秦陌,把一片大好时光都砸在了厨房里。
兰殊内心无比后悔自己当初的建议。
谁能料到天资聪颖的世子爷,在厨艺上竟是个实打实的棒槌呢?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盘子点心,到底还是让他磨出来了。
这回,兰殊闭眼一口咬下去,睁开的眼眸里,露出了惊艳之色。
“好吃!”她弯弯了眸子笑道,毫不吝啬地同他比了个大拇指。
秦陌盯着她月牙般的眸眼看了会,垂下眼眸,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笑意。
兰殊这会倒是唆使着他趁热打铁,赶紧再做一笼,给卢尧辰送过去。
秦陌却疑惑道:“为何要再做一笼,我不能把你手上这笼给他吗?”
少年说这话原是出于好心,在此之前,兰殊已经帮他消灭了好几笼残次品。
秦陌感觉得到她的勉强,便不打算强迫她再把这笼吃完。
兰殊习以为常又拿起来一枚点心,闻言怔了会,她放下了点心,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指无意间捏了捏描漆盘的边沿,捏的指尖泛白,笑了笑道:“可这个我吃过了呀,再给他,是不是不太好?”
“你只是吃了其中一个。”秦陌下意识道。
少年只是陈述着事实,并无他意。可话音一圃,少女神色微敛,低下头,抱着那盘点心,短促的沉默。
秦陌望着她微垂的碎发,遮挡着她黯然失色的目光,心口猝然紧缩。
这一年相处下来,崔兰殊在秦陌眼里,都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的有点迷糊,却又很大度,没心没肺的,让他有时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就在刚刚,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垂眸望着手上那盘点心,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难过。
很重很重的怨念,哀戚,爱恨交织,瞳仁深不见底,透着些星星点点的泪光,犹如隔过了千山万水,透射而来。
明明她几乎是没有,也不敢对他使性子的。
这会儿却让他生出了一缕自责,总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
少年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转眼,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儿,又抬头笑了。
那一瞬间她的难过,就像是他的错觉。
兰殊把描漆盘轻轻放了下来,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甚至把她拿走了一个糕点的那个缺口,通过挪动其他点心,给它尽数端正摆平。
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盘完好无损的点心。
而后,她站起了身,抚了下衣摆,唇角天然微勾,温声细语:“随您。”——
兰殊转身离去后,秦陌站在原地,盯着桌上的那盘点心看了许久。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拿起旁边的盖子,将它轻轻阖上。
转而走进厨房,重新做过了一笼。
他原以为崔兰殊同他生了闷气,总归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见到他对别人上心,免不了心里有点膈应。
毕竟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期盼自己的夫君心有所属,还是个断袖。
秦陌低头寻思着方才那一幕,不知不觉提着食盒,走到了东宫门口,恰恰遇到了李乾入门回家。
面对兄长质问他提着食盒往哪儿去,秦陌一时间滞了声。
他并不擅长对李乾说谎。
他当初将对卢尧辰的心思藏得那么好,李乾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套了出来。
他太了解他了。
李乾见他神色有异,又问了一遍,秦陌微抿着薄唇,有些踯躅。
却在这时,崔兰殊不知从何处冒了过来,一过来,竟笑吟吟挽上了他的臂弯。
“世子爷久等了?”她冲着他亲昵地点了下自己粉嫩的唇角,“我刚刚回去补了下口脂。”
秦陌的目光顺势落在了她的樱唇上。
只见那张小嘴一开一合,巴拉巴拉同李乾道:“世子爷正要入宫去呢。”
却不是去找卢尧辰。
她同李乾解释说,御花园的花开了,刚好今日逢十休沐,她便闹着他带她入宫去看看。
食盒里的,是她春游备下的点心。
兰殊笑吟吟说完,佯作将秦陌手上的食盒抢过,询问太子殿下要不要尝一下,继而在李乾温言婉拒的时候,随性般放回到了秦陌的手上。
秦陌见她这会儿如此热忱地帮他,一点儿都不觉得他的心意可耻,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心里犯起了嘀咕。
刚刚她那一瞬间的置气,果然只是他的错觉?——
秦陌原以为得到四哥的认可与称赞,他会有满心满腔的欢喜。
他的确是欢喜的,可是勾起唇角的刹那,心里却有一瞬的怅然若失。
福禧宫侧殿内,梨花木太师椅前。
少年呆呆望着卢尧辰品尝点心的动作,盯着他温润和颜的神色,不由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
为什么好像没有看崔兰殊吃的时候,感觉那么开心?
秦陌抬起拇指,抵于唇边,思忖间,一不留神,崔兰殊前几天那张吃得皱巴巴的小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明明忍无可忍,却为了照顾他的颜面,勉力撑着笑颜。
少年忍不住嗤了一声,那似是暗含了几分兴味的笑意,倒叫甚少见他分神的卢尧辰,不由好奇起来:“子彦笑什么?”
秦陌只摇了摇头,看着卢尧辰又拿起了一枚点心。
四哥吃的,已经是他拿的出手的东西。
如果让四哥来尝他最初做的那些玩意,他会像崔兰殊一样容忍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秦陌自个儿便连忙在心里打断。
在卢尧辰面前,少年连这份点心是自己做的都说不出口。
就像是报恩还同恩人炫耀似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更别提要求卢尧辰接受他拿不出手的那些点心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可为什么他在崔兰殊面前却敢肆无忌惮,即使让她看到他差劲的样子,他也不觉得丢人呢?
少年愣怔了会,心口猛地一跳,唇角趋渐僵在了原处,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之中。
恰在这时,卢尧辰聊起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诚邀他一同去后院赏春花。
秦陌蓦然想起崔兰殊为他出门寻的借口,也是赏花。
刚才一入宫,穿过二宫门,她就松开了他的手,独个朝着御花园去了。
第035章 第 35 章
兰殊很识相地不去打扰他俩。
与其去看他俩眉来眼去, 真不如到花园里晒太阳。
御花园内,满园子春意盎然,繁花叠影。
兰殊坐在池边, 头顶暖光,面前一脉碧水。她静静望着光影斑斓的湖泊,享受着阵阵清风。
日头渐渐往上, 金光洒向了河堤两岸。
兰殊眯缝着眼, 用手在眉间搭了个檐, 眺了眼蔚蓝的天边。
少女一身素色,唯双靥晒得微微浮红,彷佛是周边的桃杏见之貌美,不由亲吻了她的脸庞,在她脸上留下了动人的春.色。
兰殊享受着眼前的静谧与祥和,忽而,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凌厉的鹤唳。
兰殊蓦然回过首,循着声音, 站起了身。
她一路分花拂柳,竟在湖畔另一边的垂柳下, 发现了一只仙鹤。
那仙鹤看见她, 轻张了一下翅膀, 向后连退了两步, 似是有些畏惧,但却没能及时飞逃。
它被人拴在了树下,脚上锁了一条牢牢的铁链。
兰殊并不喜欢有喙的生物。可一回想到少年念的画本子, 最后那一幕, 公主变回了仙鹤飞向天际,化作了一片云彩, 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心里一酸,又有点想对它们改观。
树荫遮蔽,兰殊静静伫立在了树后观望,望向它一双清灵的眼眸。眼前的仙鹤,与那画本子上最后的公主真身,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兰殊企图去发现它们除了喙丑之外的美,缓缓往前迈出一步,微微躬下身。
恰在这时,旁边来了一位小黄门,端着一盆茉莉花从她身旁经过,好心提醒道:“小娘子请不要靠太近,那鹤儿最近脾性不太好,会啄人。”
那小黄门并不识她,看她穿着,似是一位官眷,见她循来的目光暗含疑惑,他温言解释道:“这是太妃娘娘眷养的仙鹤,本是特意养来跳舞观赏的,此前一直跳得好好的,最近不知怎么,这鹤儿却发了脾性,怎么也不愿意跳了。太妃生了气,就让人把它拴在这儿饿着。”
话音一圃,那小黄门抱着花盆的手有些乏累,往上掂了掂,心想着差事没完,便同兰殊欠身告退。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再度温言告诫:“小娘子莫要靠太近,当心它伤到你。”
兰殊敛衽致谢。
小黄门走后,她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
那仙鹤见她走进,伸展了臂膀扑腾,铁链发出铖铖的声响。
兰殊才发现它的脚已经被那铁链磨出了一圈红痕,鲜血淋漓,刺目的很。
见它怕得不行,兰殊也不想引它惊慌,便退回到了树后,在它看不见的视角中,偷偷观望着它。
仙鹤没有发现兰殊的存在,回颈梳理起周身的羽毛。
它的羽毛洁白无暇,不由令少女觉得,只要不看嘴,它还是挺漂亮的。
她不该一棍子打死所有有喙的。
兰殊在心里劝服了自己,转眼,只见河岸另一侧,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提着一个小桶,左顾右盼,偷偷走了过来。
那小宫女没发现她的存在,一靠近,先用细白的手掌悬在半空,慢慢蹲了下来,安抚着仙鹤,尽量不让它觉得她高大可怖。
仙鹤收了羽翼,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站在原地亲切地将她望着。
兰殊见她桶里放着的都是仙鹤爱吃的小虾米,应不是第一天来投喂它。
小宫女偷偷喂饱了仙鹤,便抱膝蹲在草丛里,与它平视了会。
她伸手轻轻探向了那仙鹤的额头,仙鹤原是偏头躲了下,望着她怜悯的目光,又微微朝她垂下首。
只见小宫女摸了摸它的头,盯着它脚上的铁链,眼底闪过了延绵的心疼。
她似是熬过了好几天的犹豫,沉吟了良久,“不想跳,那我们就不跳了,好吗?”
话音甫落,兰殊微微睁大了双眸,只见小宫女怜悯的目光一变,警惕地抬起首,四顾张望了番,而后,从怀里偷偷摸出了一把钥匙,细白的双手,伸向了仙鹤脚下的链锁。
嗒的一声轻响,那扣环从仙鹤的脚上解了下来。
仙鹤先是难以置信地跳了两下,发现再无枷锁束缚,它猛地扑腾了下翅羽,仰天长啸了声,冲天而起,在小宫女头顶恋恋不舍地盘桓了片刻后,飞向了高墙之外。
小宫女抬头瞭望它自由翱翔的身影,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笑意。
身后却来了一阵气势汹涌的脚步声。
兰殊转过眸,只见一位紫袍老公公迈着小碎步,领着一群宦官朝着这厢赶了过来。
他愁容满面地望向逃往天际的仙鹤,跳脚嚷道:“还不快想法子把它追回来啊!”
小宫女似未料到人来得这么快,花容失色,连忙躬下了身子,借着绿茵的遮挡,蹑手蹑脚,悄悄窜进了灌木丛中。
她自是盼着把自个揉入空气里的,不料踩断了一根小小的枯枝。
老公公循声望了过去,双眸凛凛,一下怀疑是有人蓄意放走了仙鹤,迈着橐橐的脚步声,靠近灌木丛。
小宫女彻底慌了神,捂着嘴不敢出声,蓦然回想起上回有位宫女姐姐不小心打碎了太妃的琉璃盏,转而遭到了杖毙的画面
老公公已然近身不过咫尺,伸手就要拨开灌木丛。
恰在这时,树荫后忽而窜出了另一道纤细的素白身影,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旁边的桃树林中。
老公公原地跺了跺脚,尖声细气,冲着身后的宦官们道:“都愣着干什么,快追呀!”
乌泱泱一群宦使转而被引起了注意力,朝着桃树林追了过去。
兰殊提着裙摆,踩着珍珠面儿鞋,在御花园里狂奔。
她回头探了眼身后密密麻麻的追兵,转首,便走进了一处假山的死胡同。
再转眼,追兵转瞬即至。
兰殊停住了步伐,深吸了口气,正打算回过身子,自投罗网。
忽而来了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了她眼前。
那熟悉的玄色圆袍,衣襟上浮着波光流转的青竹暗纹,正是少年出门时穿的样式。
兰殊抬起螓首,还未开口,秦陌伸手捂住了她的樱唇,将她往边上一拽,藏在了一块假山后,抵在自己怀里,圈了几分。
这姿势,实在有点不忍直视,像两人在后山偷情。
追击的脚步声愈趋愈近。
就在那群宦官犹疑地上前,即将看清山后那两道交叠的身影之际,少年捧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埋在了胸前,于假山后,朝外探出了半张冷冰冰的脸。
他冲着那一众黑压压追过来的宦官,凛凛剜了一眼,眼底尽显打搅了他大好兴致的恼意。
章肃长公主垂帘听政,整个皇宫,谁人不识世子爷秦陌?
宦使只恨自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哪儿敢去看他怀里藏着的是谁,“冒、冒犯世子爷了,小的们这就离去!”——
半个时辰前。
河岸柳堤旁,桃枝叠影。
卢尧辰伸手探了探今年的桃花,凝望着满树的芬芳,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转而,卢尧辰想起了去年的红蒂雪梅,同秦陌笑了笑道:“去年宫宴一别,你便出差去了。一直也没机会再续,我都还没问过你,我种的红梅,弟妹可喜欢?”
秦陌怔了怔。
他当时根本就没给崔兰殊,那一束红梅拿回家,他直接就让管家放在了自己的屋里。
秦陌面不改色夸赞道:“四哥花种的这么好,谁会不喜欢?”
“那可不一定。”卢尧辰笑了笑,看向那一片桃花林,“崔二妹妹养花的本领,要比我强。”
秦陌听了他口中这一句亲昵的“二妹妹”,忍不住问道:“四哥认识崔兰殊很久了?”
他以前都没听卢尧辰说过,还是上回崔兰殊说她识得卢四哥哥比他早。
卢尧辰反而觉得他这句话问的纳罕,温言道:“卢崔皆属于五姓七望,世交家族,往来甚密,她自小与我家的小暮妹妹要好,我自然认识的。”
要怪也只能怪秦陌自个从来都不关注长安城的名媛贵女,谁是谁他都认不全,哪有心思去记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又认识谁呢。
秦陌又问道:“那四哥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音一坠儿地,少年自个眼底先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同四哥打听她?
卢尧辰看了他一眼,和颜道:“在外人眼里,二妹妹向来风评极佳的。”
秦陌道:“那在你眼里呢?”
卢尧辰不知想起什么,无奈叹笑了声:“其实,很调皮但确实招人喜欢的很。光是我们卢家就不知有多少儿郎意欲在她及笄之日上门提亲,长公主寻上门前,崔家还一直有意同薛家结亲来着。”
“薛家?”
卢尧辰仰头望向了树上的桃花,闲聊道:“嗯。薛家大公子长昭与崔二妹妹曾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性格也很投契,我之前一直都以为他俩会是一对呢。”
秦陌默然没有说话。
卢尧辰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该不会为了这些陈年往事掐醋吧?”
少年矢口否认:“我没有。”
崔兰殊喜欢谁,关他什么事呢。
秦陌的唇角抿直,话语中充斥着无关紧要,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心,已经有了微微的皱起。
崔兰殊对着薛长昭毫无顾忌的笑容,不经意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卢尧辰不动声色端详着少年口是心非的稚气模样,不由笑开了怀,又道:“难得今年的桃花开得这么好,不如再采些桃枝回去送给弟妹吧?”
卢尧辰说着便上前,上下打量了会,挑了几枝开的最好的。他身形不算高,采撷最上头那枝时,迫不得已垫了下脚,一下没站稳,往后趔趄了一下。
秦陌及时扶住了他。
卢尧辰含笑致谢,秦陌帮着他把桃花摘了下来。
卢尧辰寻来细藤,捆成一块打了个结,扎成了齐整的一束,让他带回去。
秦陌接过的时候,手指间无意中还碰到过卢尧辰的手,只是这一切动作,自然到行云流水,少年根本就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来了位宦官,临时将卢尧辰招去太妃宫里说话,卢尧辰让秦陌在这暂且等他一下。
少年信步闲走到了河堤旁,远远看到了树后的崔兰殊与河边的小宫女。
他用手抬住头顶飘下的柳枝,隐在树下,将小宫女放走仙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仙鹤跃然而起,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而就在老公公即将抓获小宫女的那瞬间,崔兰殊忽而从树下现出身,及时引走了他们——
宦官们纷纷退避而去。
兰殊轻轻抬手抵在他胸前,不失礼数推开了他,扶了下头顶的簪花,略有心虚地笑了笑,“世子爷挺会学以致用的。”
他这招,可不就是她在南疆城墙下使过的那招。
秦陌假装路过般问道:“又惹事了?”
“什么叫又”兰殊张口就想辩驳,下一瞬,蓦然想起他逮到过她找赵桓晋,逮到过她写过功德簿诅咒他,小嘴硬到一半,彻底熄了声,“没、没有”
“没有怎么会被追?”
兰殊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只道:“我原也没想逃。”
“没想逃?你想替那个小宫人顶罪?”秦陌凝向了她。
兰殊顿似怔住,望着秦陌一双清明的深邃眸眼,了然他早已经洞察了事情的全貌。
兰殊只好诚恳道:“也不算顶罪,是我看到了她放走仙鹤,却没有阻扰,真要说,我也算帮凶?”
秦陌倒是笑了,“你还挺会给自己揽罪名?”
“也不是揽罪名,只是如果拿着那把钥匙的是我,或许,我也会像她这么做。”兰殊一回想起那仙鹤鲜血淋漓的脚根,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何况是一直都在投喂它的人。
兰殊续解释道:“那小宫人年纪还小,只是一时的善意与不忍。但凡她是个公主,或是谁家的小千金,我都不担心太妃娘娘治宫甚严,断不会轻易放过犯错的下人。我再不济,好歹是你的世子妃,抓我回去,太妃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太为难我的。但她就不一定了。”
秦陌这会倒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默然了片刻,端望向她,“敢情,我刚刚不该挡住你?”
兰殊顿了顿,望着少年眉宇间盘桓的倨傲,不由心里一咯噔,这糟心的人儿啊,想要她道谢就直接说嘛。
兰殊即刻扫了扫袖口,立于假山前,慎重地同他敛衽行礼。
秦陌却又偏偏侧过了身子,避而未受。
如果在少女的逻辑中,纵容放走仙鹤属于共犯,那他也纵容了,他也是共犯。
明明不喜自己的袒护是一厢情愿,又不受她的拜,兰殊是真搞不懂他什么态度了。
秦陌低头沉思了会,只道:“我记得家中库房里,是不是有一副《雪梅瑞鹤图》?”
兰殊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家珍来,如实道:“有的。就放在库房右边的高柜里。”
“拿去送给太妃吧,她老人家信佛,定然会喜欢的。”秦陌道。
兰殊呆了呆,那画可是前朝高僧玄清大师的绝笔,无价之宝,再多金银也求不来的!
兰殊连忙摆手道:“我自会去同太妃赔礼,顶多被斥责几句,我脸皮厚,没什么大事的,世子爷不必破费。”
秦陌看了她一眼,“一幅画而已,救一条鹤命一条人命,哪里破费?”
况且,本不是她的错,也不该遭到斥责。
兰殊又呆了呆,这会,倒是真心实意地揖了他一下。
秦陌蓦然受了她一礼,蹙了会眉,凝着她唇角那一抹生动的笑意,不知怎得,也不由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似是讥,又似是真的在笑。
而一个好看的男子,尤其是秦陌这类素日欠收拾的好看男子,真笑起来,那副皮囊,就会变成世间女子最是贯爱的模样。
仿若冰雪初融,令人忍不住神往,去挖掘更深更美的春意,促就一道温柔的陷阱,极具欺骗性。
想到上一世,自己就是被他这副令人又爱又恨的模样骗了个团团转。
兰殊垂下眼帘,避过了他恍人的笑纹,询问道:“那我先回去取画?”
秦陌点了点头,只见少女错过他的身旁离去,从始至终,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少年心里不由生出一点纳闷,转眼,崔兰殊的步子急促,不慎踩空了假山石旁的一个阶梯,一个趔趄,差点朝前摔了过去。
秦陌一个阔步,及时扶住了她,却在掺住她双臂的刹那,蓦然睁大了眼。
这一年下来,少年几乎已经习惯无意间挨近她时的砰然心跳——男人的劣根性,靠近女子娇躯的正常欲望罢了。
秦陌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他刚刚也这么扶了卢尧辰一下。
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为什么当时,他却没有任何心口急促的感觉呢。
少年心底闪过了一丝迷茫,俯首凝视着兰殊仰起来的星眸,脑海里不自觉闪过她在他身下媚眼如丝的样子,心口猝然跳得更紧。
然没等他把她如烫手山芋般丢出去,崔兰殊着急忙慌地一挣,先离开了他的怀抱。
只见她突然十分见外地向他敛衽行礼,明明是同他说话,目光却瞬向了他身后的来人。
兰殊澄清解释道:“刚刚差点儿就摔了一跤,还好世子爷及时扶了我一下。”
继而,她主动越过他,走上前,含笑同卢尧辰打起招呼。
秦陌回过头,望着她谨小慎微的芙蕖小脸,不由愣了会神。
卢尧辰并没有察觉出哪儿不对,只是温和地看了看他俩,似在欣赏花季里的少男少女,目光掠过秦陌空荡荡的手心,好心提醒道:“子彦,你摘的桃花呢?不是要送给弟妹的吗?”
秦陌勾回了心神,沉吟片刻,他默默从假山旁边的石墩上,将桃花枝拿了出来。
刚刚忙着掩护她,直接把花丢旁边了。
见少年将花枝紧紧抓在手里,看着少女一动不动,卢尧辰笑吟吟上前,拉着他的手,怂恿着他,把桃花递给了兰殊。
卢尧辰一副殷切和善的奶母子嘴脸,只以为秦陌是年纪小脸皮薄,玩笑般埋汰道:“瞧把你害羞的。”
兰殊可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害羞。
这是何等的不、情、不、愿。
估摸他是想摘来送给卢尧辰的吧。
是她打扰他们约会了?
兰殊捧着那把花,别过身,懊恼地揉了揉额间——
马车辘辘驶出了宫门。
兰殊小心翼翼举着桃花枝,瞟了眼旁侧闭目养神的少年,温言道:“待会回了家,我找个花瓶把它们安置好后,就给您屋里送去?”
她从来没觉得这花是她的。
只觉得他俩难得的约会,被她搅黄了
她是秦陌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卢尧辰自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同他过从甚密。
送他俩出宫的这一段路,卢四郎一直都是谦虚让位,叫她并肩同他走一处的。
兰殊当时压根没敢看旁边少年的脸色。
只觉得天塌了也不过如此。
马车内,秦陌听着她小心翼翼的示好,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兰殊有些犯怵,为了不让他过多地苛责她,殷切关心道:“点心你给卢四哥哥尝过了吗?他怎么说?”
秦陌沉吟了片刻,如实相告:“他说好吃。”
“那不是很好嘛”
兰殊眸眼清澈,盈盈笑了起来,话音还没坠地,望着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时间又讷了声。
哎,到底是记恨上她打扰他们了。
秦陌一言不发,意味不明将她紧紧盯着了许久,忽而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兰殊愣怔了会。
“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要谢你。”秦陌道。
所以就想给她报酬?
想把他们之间的账,明码标价算清?
秦陌一时间自个都没回味出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后来想了许久,感觉自己可能就是不想同她有过深的羁绊吧。
总觉得再靠近下去,事态的发展,会不如他所料一般。
兰殊望着他那双深邃冷淡的凤眸,蓦然回想起上一世,他出征的那段日子。
当时前线传来了他的死讯,府中白幔高挂数日不落,她却还是不信,宁愿做一辈子寡妇,也要留下来等他。
后来,他当真安然无恙回来,还对她好了很多。
她原以为是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想来,只是他的报答吧。
就像今天这样。
他本就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方才假山下的袒护,应也是对于她这几天倾力相助的感恩。
兰殊在心底叹笑了声。
看向他。
她其实有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
只是,现在他俩都还处于相互试探的状态,他还不够信任她,她还不适合提。
兰殊摆了摆手,笑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待车夫勒紧马缰,车帘掀起,少男少女并肩回到了东宫。
一路过来,各怀心事,并无交谈。
转过长廊,两人本该分道扬镳,却一同停下了脚步。
四目交汇,他们再度朝着前方眺望,远远只见水榭边上的空旷处,昌宁小公主身穿着雪白舞裳,长袖轻飘,犹如那烟柳下高贵的仙鹤,紧跟着教坊司行首灵动的舞姿,不停扭转着身形。
李乾坐在了水池边的美人靠上,面对昌宁如熊滚地的舞姿,他不可抑制地捏了捏眉心,转首,只见小夫妻俩怀着满目的好奇,悄然站到了他身后。
一舞毕,昌宁保持着最后飞向天际的姿势,金鸡独立,急急回首冲李乾问道:“怎么样?”
李乾微蹙着眉间,望着小丫头满含期待的双眸,痛心疾首道:“不错。”
这么昧着良心的评价一出,秦陌不可置信地瞟了李乾一眼,讥诮道:“确实不错。多好的天赋才能跳得这么难看。”
昌宁狠狠瞪了他一眼。
兰殊温和问道:“公主怎么突然想学跳舞了?”
李乾替她回答:“她说她也想贺我登基。”
兰殊注意到了这个也字,默然片刻,“公主以前从来不同人比的?”
李乾见昌宁绞着袖口闷了声,也不拆她台,薄露笑意道:“前两天长乐公主生辰,她过去赴宴,永昌伯府的三姑娘刚好也在,还在席上为长乐献舞祝诞。也不知怎得,这小丫头看完后,回来就说想学跳舞了。”
秦陌不由失笑了声,双手交叠,“该不会是看人家多才多艺,自个整天到晚一身草药味,心里攀比了?”
昌宁忍不住冲上前揍了他一顿。
兰殊沉吟不语,默默想来,那永昌伯府的三姑娘,正是傅廉的表妹。
昌宁,应该是吃醋了。
原来,上一世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昌宁才在夜宴上献舞的吗?
兰殊不由回想起上一世的夜宴之上,昌宁公主一场胡旋舞款款而出,罗衣从风,飘逸俊丽,一时之间,不知迷倒了多少儿郎的心肠。
其中,便包括了高句丽的储君赭禾。
一舞过,赭禾当众提出想与大周联姻,求娶昌宁公主。
昌宁自此走向了和亲之路。
兰殊那时只以为昌宁是为了展示才艺,同人切磋,不巧被赭禾看上,孰不知
秦陌默默挨着她打,朝着昌宁续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么菩萨心肠,专门给别人当绿叶?”
兰殊实在一下没忍住,探出手肘推了推少年,用目光恳求他闭嘴。
做个人罢您。
兰殊并没有什么力气,拱人也不疼,可便只是手肘,隔着衣衫,一番触碰,少年心口又是一悸。
那砰然心动的声音太过清晰,秦陌眉宇不由蹙起,短促的沉默了会。
而就这么一小会,这么一小小的细节,成功被昌宁扑捉。
昌宁抚掌大喜道:“好啊好啊,终于有人能治你了!原来你会听嫂嫂的话!”
李乾的双眸跟着过了来。
秦陌面不改色道:“别误会。”
昌宁嘟起嘴来,“我误会什么了?刚刚明明就是嫂嫂拱了你,你就闭嘴了。”
他明明是心跳促了两拍,才沉默了的。
但这种理由少年不可能说得出口。
秦陌凉凉勾唇,指着水池道:“我只是怕你从这里跳下去。”
昌宁面容再度作了愠色,磨拳霍霍,李乾不得不站起身来,夹到他们中间,习以为常阻断了他们之间冒起的硝烟。
李乾看了昌宁一眼,转首,同秦陌肃然道:“正好我有事同你商议,到汇贤堂去吧。”
秦陌并不领情,反而眯缝了眼,睨向他,“你是不想看她跳了吧?”
李乾现在的神色,和崔兰殊前几天吃不下他做的点心准备跑路的样子,简直是如出一辙。
“怎么会?”李乾矢口否认,一壁拽着他的胳膊肘,一壁马不停蹄地溜了。
昌宁望着他俩逃之夭夭的背影,“”
水榭边,只剩下兰殊。
迎上小公主弱小无助的视线,兰殊干干咳了声,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以示安抚。
望着她一身如鹤的羽衣霓裳,兰殊蓦然回想起了那河堤边被锁链铐住的美丽仙鹤。
如今钥匙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上,她又当如何作为呢?
兰殊犹疑了会,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沉吟片刻,言语温柔:“我刚刚看了,公主在学软舞《绿腰》?其实好看的舞蹈不一定要柔的,近年兴起的健舞《胡旋》,柔中带刚,也很好看。”
第036章 第 36 章
暮色渐合, 兰殊回到了掬月堂。
银裳一见她走进院子,欢欣雀跃将拉她回了屋子,却说是:“您怎么这会才回来, 姑爷今儿个特地叫人给您送了盘点心过来呢!”
“这都凉了,我去给您热热?”
兰殊盯着那盘缺了一个的熟悉糕点,愣怔了好一会, 拉住了银裳的手臂, “不必了。”
“既然都已经凉了, 再拿回蒸笼里,也不会是之前的味道了。”兰殊温言道,神色间充满了抗拒,与一丝不为人知的恻然,“我不爱吃变了味的东西。”
她并不打算留下这份点心,但她从来也不是个浪费粮食的人。
话音一圃, 兰殊拿起那盘点心,思忖了许久, 灵光一闪,转身出了屋子。
少女走到了庭院的假山水池旁, 迎着缓缓升起的月色, 把它们一个个捏成了碎末, 投喂给了池中的锦鲤——
阳春三月, 杨柳依依,花繁露蕊。
登基大典即将到来,三省六部忙到不分昼夜。
这一日, 秦陌终于从堆山码海的案牍中抬首, 得空从枢密院抽身,回家睡一次安稳觉。
月明星稀, 他纵马回家,直接抄近路从东宫的后门入府,刚转过长廊,却见一道俏丽的身影偷偷摸摸,着一袭素白襦裙,自拱门溜入后花园,一闪而过。
秦陌悚然了下,凝望着那道熟悉的倩影,眉稍微蹙。
他悄然跟在了她身后,只见她躬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躲在了水榭旁的灌木丛中。
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鸦羽的鬓发与月光相触,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兰殊轻轻拨开了眼前的一片树叶,睁大着双眸,朝着湖边空旷的凉亭处看去。
她正探头探脑,肩膀后忽而搭来了一只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兰殊猛地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可恶的俊脸。
看清来人,女儿家一把将他拽了下来,食指抵唇,先嘘了一声。
少年高束的马尾,因她的生拉硬拽,在微风中摇曳了片刻,他眼中透着困惑,压低了嗓音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兰殊掀开了树叶,示意他张目看去——
湖中心,有一名少女身着羽衣,腰间的环佩轻响,正在翩翩起舞。
两个月不见,昌宁的舞姿竟精进至此,俨然出类拔萃起来。
秦陌目有惊色,蹙着眉宇,看了好一会。
兰殊满意地欣赏着他几近怔忪的神情,直到他转过头问:“你躲这就是为了看她跳舞?”
兰殊道:“我教了她一个月,当然想知道成果。”
秦陌不解道:“为什么要在这偷看?”
兰殊微微笑了笑,“因为她不是跳给我们看的。”
秦陌循着她的手指双目瞬去,凉亭的梁柱边,还站着一个人。
傅廉呆呆立于夜色中,一双眼眸含着潺潺的水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昌宁。
上一世,昌宁学会了胡旋舞,误惹赭禾倾心。
而后昌宁远嫁高句丽,不仅令两国结盟交好,还给高句丽带去了中原发达的医术。
可惜后来赭禾登基,见利忘义,竟违背盟约,与突厥里应外合。
两国交战之际,秦陌挂帅出征,却突遭腹背受敌,九死一生。
歼灭突厥大军后,秦陌怒而斩杀高句丽叛臣,围其都城,要求赭禾下位投降。
兵临城下,高句丽却以昌宁的性命相挟。
大雪纷飞夜,傅廉在帅帐外长跪不起,乞求秦陌不要下令攻城。
那一仗,是杀伐果断的秦大帅,打得最为犹豫的一场仗。
二十万大军围城,一直按兵不动。
而就在大周大军险些被拖到弹尽弓绝的时候,昌宁竟逃出了高句丽的软禁,直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高句丽再无掣肘大周军队的筹码,秦陌一举攻破了高句丽,将其划为了大周国土版图之中。
那场大捷,大周迎来了太平盛世。
元成帝追封胞妹昌宁公主为镇国贤懿大公主,厚葬大周皇陵。
史书千载将镇国贤懿大公主记录在册。
世间却再无那样一个在雪地里无忧无虑打滚的小女孩。
兰殊这回主动提出让昌宁学胡旋舞,并非期盼她远嫁。
如果昌宁迟早都会发现自己更适合跳健舞,那不如让她早些告诉她,让她来教昌宁早些学会,早一些,跳给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看。
不要再去登台献艺,惹不该倾心的人倾心。
傅廉这阵子听闻昌宁一直都在练舞,却躲着不肯让他瞧。
他原还以为她学成了只三脚猫,才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怯。
却不想,会是这番模样。
这向来直来直往的小丫头,竟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惊艳别人了。
傅廉摸了摸鼻尖,有点想笑,眼波勾向她细柳般的腰身,又有点赧然。
敏健的舞步如莲花旋过,昌宁停到了他面前,笑吟吟摊开了羽衣道:“怎么样,好看吗?”
傅廉酒窝深陷,唔了一声,“好看。”
昌宁得了他的肯定,眼角的笑意更深,原地转了个圈,直言续问道:“能比得过永昌伯府的三姑娘吗?”
傅廉疑惑道:“为何要同她比?”
“你不是要和她在夜宴上献舞吗?”昌宁下意识道,话音一圃,少女的脸颊发红,连忙干咳了声,“虽然我是为了给哥哥庆贺,但也怕和她的差距太大,丢了皇室的脸”
傅廉眉头紧蹙,“谁说我要同她一起献舞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陪她练习吗?”昌宁问道。
傅廉徐徐解释道:“我只是应了姑母的委托替她奏乐,大表哥会与她同台。三妹妹年纪不小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议亲对象,姑母也是替她着急,就想借这个机会,让更多才俊看到她。”
昌宁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而无声笑了起来。
小姑娘直直笑弯了腰,甚至捂住了小腹,搞得傅廉以为她不舒服,走前过来探看,只见她抬起头,双眸如星,眼底全是喜色。
昌宁笑道:“那我在宫宴上跳这个,应该不会丢我们大周的脸吧?”
傅廉唇角的酒窝趋渐隐匿,微微抿直了双唇。
“一定要去跳吗?”傅廉问道。
昌宁疑窦地抬起头,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心头却骤然紧缩,只听傅廉干咳了声,续问道:“可不可以不去?”
“为什么?”昌宁问道。
傅廉短促的沉默,温雅地笑了笑道:“不知道,就是不想你去。”
昌宁双靥如胭脂扫过,垂下眼睫,撅嘴嘟囔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好看的吗,怎么又不想我跳了,难不成你是为了安慰我才夸我的?”
傅廉摸了摸鼻尖,似笑非笑道:“就是太好看了,才不想给别人看。”
话音一圃,少年负手而立,有些不太自在的局促,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昌宁一下脸红得更甚,几乎有些不敢正视他,绞了绞手上的袖口,觑他一眼,双眸宛若被灼了一下,赧然着,转身便要逃跑。
月色溶溶,月光如银纱般罩在了水边的凉亭上,只见一身羽衣的少女,面色绯红地跑出了凉亭,却在下台阶时,不慎绊了一跤。
紧随在她身后的少年,长臂一揽,及时搂住了她。
夜色撩人,四目交汇,他们彼此的手都在颤颤发抖,却没有松开对方。
就在少年低头,轻轻浅浅地,唇边几乎要触到女孩脸颊红润的肌肤
突然听到了灌木丛中,冒出来一些动静。
正是看到紧要关头,湖里竟然竟然,跳出来一只青蛙!
兰殊张皇失措地惊呼了一声,再抬眼,昌宁与傅廉的目光,已经警觉地朝她这厢投了过来。
秦陌一时无语,拉起兰殊,连忙逃离而去。
昌宁与傅廉回过头,彼此再望,皆羞红了脸。
傅廉不好意思再吻她,便用鼻尖贴了贴她的鼻尖,认真道:“待今年秋日,你过完及笄生辰,我便与太子殿下提亲。”
“到时候,公主可要记得帮微臣说说好话。”——
“完了完了,您说他俩被我这么一打断,是不是就亲不上了?”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都在扼腕捂心,懊悔不已。
秦陌简直不知道她的关注点应该在哪,一时也说不出她这话的错处,睨了她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他笑她偷看,也笑自己居然陪她看完了全程。
可待到入夜,秦陌却笑不出了。
第二日清晨,秦陌掐了掐喉根,回想起昨夜的梦,整个人简直要恼羞成怒。
他在梦里,再度看见了一位女儿家跳舞。
那舞姿摇曳生辉,飘逸美妙,回过眸来,却不是小丫头昌宁,而是她。
屋内,烛影摇红,她旋着圈,顺势倚到了他肩头。
她从身后牢牢勾着他的脖子,埋汰着同他说自己其实很擅长跳舞,崔府先前还准备让她在宫宴上露面献艺,大放光彩,可惜一及笄,就被他娶走了。
女儿家努嘴道:“成婚太早,都没有机会一舞倾城。”
男人把玩酒盏的动作一停,眸色微沉,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一拽,抱入怀中,抬起她的下颌,“现在给我一个人跳不好吗?”
她倚着他的心口,清眸不染半点尘埃,笑得就像话本里的狐仙,美得勾魂摄魄,“不好。”
他将她抱上了榻,撕碎了她的羽衣霓裳——
远山之上,寒意未尽。
常年积雪延绵的山丘,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生出一片青涩的绿意,生机盎然,宣告着一个新的朝代来临。
鞭声骤响。
隆庆二十八年农历三月初六,太子李乾登基,改年号为元成。
一大清早,祭祀完天地宗社,李乾身着衮服坐于蓬莱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拜见。
高句丽来使于当日最后入殿,李乾坐于高台之上,先接受了高句丽储君赭禾的俯首礼,而后亲自走下玉阶,伸手将他托起。
两国领袖样貌都甚是年轻,相视一笑,李乾主动抬手引他入太和殿参席。
朝臣均随步于后,李乾同赭禾并肩走在长廊前头,寒暄了一阵,他的目光不由朝着赭禾身旁的女郎看了去。
那女郎身形高挑,眉宇深邃,明艳如一把盛开的谷鸢尾,随同于赭禾身边,不发一言,却呈现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气韵。
“这是阿姐乌罗。”赭禾话音一圃,李乾旁边的译官紧接着翻译道。
李乾不由又着意看了她一眼。
国朝新帝登基大典隆重庄严,大周的皇廷殿前,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都是男子。
连章肃长公主都没能露脸,蓦然闯入了一张女儿面,免不了显眼夺目。
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句丽来使从未打听过大周朝堂正宴男子为尊的礼仪,随意带女子入席。
可正是知晓大周的传统,乌罗岚才默然选择退到了赭禾身后,给足了储君的颜面。
现在的高句丽,乌罗岚其实要比赭禾,更受到高句丽大王的器重,握有更多的实权。
乌罗岚乃是高句丽大王的孙女,赭禾堂姐,也是突厥上一任大可汗的外孙。
突厥在北方的声势虽盛,组织却不甚坚凝,部落分散,分为大小可汗。
大可汗统领整个突厥,可他的儿子均在战场上陨落,只能将王位交给其中一名小可汗继承。
乌罗岚是大可汗最疼爱的女儿生的孩子,自小在跟在他身边长大,与逻逻小可汗青梅竹马。
大可汗将她指给了逻逻做未婚妻,有意将皇位传给逻逻。
可就在五年前,突厥内部生乱,逻逻争夺王位失败,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颉利禄为了上位,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乌罗岚悲痛欲绝,为了庇护剩余的族人,不得不联合旧部奋起反抗,只身带领他们逃离了北部,于东边比邻高句丽的草原边境自立门户。
而后高句丽奸臣当道,谋逆叛乱,赭禾年幼势弱,险些命丧虎口。乌罗岚为护祖父,临危救驾,率领部落军队杀入高句丽,清君侧,平定朝堂。
当时高句丽大王已年老体衰,无力持政,是乌罗岚力挽狂澜,重振朝堂。现儿不论是追随她的草原遗部,还是高句丽的老臣,都对乌罗岚心悦诚服。
但她却并无丝毫身陷权欲的困惑,面容淡然,来使大周,也只隐于后侧,主动让未来国君赭禾出头。
李乾早已探听清楚了高句丽内部的局势,冲乌罗岚温雅一笑,同赭禾道:“令姊风仪绝然,不愧为巾帼豪杰。”
还未等赭禾身旁的译官翻译,乌罗岚轻笑了下,拱手道:“多谢圣人夸赞,您也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俊美。”
她张嘴直接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嗓音清越,不矜不骄。
李乾始料未及,不禁愣怔了下。
四目再汇,彼此心悦诚服地笑了开来——
前廷盛宴开席,后廷亦是大批命妇汇聚一堂。
皇后未立,中宫尚且空悬。章肃长公主负责主持今日内廷的女眷席面,兰殊作为宝贝儿媳,自然要替婆婆分担劳苦,操持局面。
上一世,兰殊头一回操持那么大的宫廷盛宴,不由忙得有些头脚倒悬,手忙脚乱。
经过了一遭,这一世,则显得游刃有余起来。
一应安排妥当,兰殊早早歇了下来,也懒得应酬,独个躲到了后院的玉石桌前喝茶。
银裳给她端来了一盏枣片玫瑰煮水,说是御膳房那边想将此奉为席面的漱口水,特来询问一下长公主的意见。
章肃长公主比她还爱躲懒,一切交由她这个媳妇定夺。
兰殊浮了浮茶盖,闻了一下,花香扑鼻,尝一口,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去同裴尚食说一声。”得了许可,银裳含笑退下。
兰殊见她趋渐远去,眯眼望了一会儿日头,捋了捋衣袖,从桌前站起了身,转首,朝着二宫门外的方向走了去。
兰殊蓦然记起来,这档口,太和殿内,两国勇士应是正在玩一种新兴的角斗游戏相扑。
上一世,一提起这游戏,女尊长们无不面红耳赤,劈头盖脸斥责非礼勿视,兰殊从来没有机会看过。
这一回,她一时没能按耐住两辈子的好奇心,悄然从禁中的女眷宴席上溜出,转圜至前廷宫殿的廊下,躲到了殿前的梁柱边。
李乾身着衮服御座于大殿之上,面容还是那般年轻,却丝毫不失帝王的威仪。
玉阶下左边第一列,正坐着高句丽未来的君王赭禾。
他旁侧还有一个空位,此时并没有人。
满堂的君臣均将目光专注于大殿中间的空旷处。
兰殊双手趴在梁柱后,伸长了脖颈,打眼望去,大殿中间,两名勇士微微躬着身子,犹如两头争夺地盘的猛兽,正在赤着半身相搏。
两方的上半身躯均是孔武有力,搏斗僵持不下,汗水涔涔滑过铜色肌肤,形成一道道柱状的小溪。
兰殊倒没有将关注点放在此处,比他俩更好看的男人身躯,她也不是没见识过。
她更好奇大周的勇士是怎么赢的,毕竟高句丽的勇士,整整高了一个头。
兰殊观望得认真,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直到对方猛然朝她肩头一抓,兰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旋身格挡,两手相交,对方逼得她与其直接在梁柱后比划了下。
兰殊只有一点点防身术傍身,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那人也并非要来擒她,同她过了两招,便笑盈盈抓住了她细嫩的手腕,清越的女郎声起,“这是阿陌教你的?”
兰殊愣怔了下,只见来人身着异服,眉眼深邃明丽,正是乌罗岚。
兰殊犹疑地点了下头,乌罗岚泠泠笑道:“这是我小时候教他的。”
乌罗岚便是当年放秦陌逃跑的那位公主。
前两日,乌罗岚圃一入京,便收到了章肃长公主的邀帖,亲自向她表达了感恩之情。
离宫时,乌罗岚打马从皇城驰道而过,远远与秦府世子妃的轿辇擦肩。
车帘内,美人容姿倾城,过目难忘。
此时此刻,不过一眼,乌罗岚就认出了她。
上一世,兰殊并没有离开后.廷,乌罗岚列位前殿,没什么机会与她交谈。
这会竟在廊下撞见,见小姑娘躲在梁后窥探,乌罗岚忍不住埋汰笑道:“大周的规矩还真是奇怪,女人都在后院列席,只有男人坐在前廷,我一个女子夹在里面,反而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这也是为何她会出来透口气的原因。
兰殊张了张嘴,本想接话,不料下一瞬,秦陌听了守门侍卫密传他的世子妃在长廊上同人干架,不得不悄然退席,大步流星从大殿侧门迈了出来。
兰殊一见他出来,顿时失了声。
秦陌眉稍微蹙,身影一靠近,乌罗岚先对他笑了笑道:“这就是你的小萨仁啊?近看感觉更好看了。”
草原人习惯把男□□侣比作纳拉,即太阳,女□□侣喻为萨仁,即月亮。
秦陌顿了下,默然未语,微抿着薄唇,凛凛看了兰殊一眼。
乌罗岚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挑眉入鬓,不敢苟同道:“小姑娘就是好奇过来看了下相扑,没什么大事吧,大不了我不说我见过她就是了?”
乌罗岚自是在为兰殊辩驳,兰殊当然承谢她的好意,却还是背过身子,捂了把脸。
兰殊确实是来看相扑的没错。
但乌罗岚就这么把她的来意揭了出去,兰殊连编一句“路过”或是“惦记世子爷有没有吃饱喝足”都不成了。
果不其然,待乌罗岚先行一步回到了宴席,秦陌站在廊下,眸眼沉沉,双手交叠地朝她问:“相扑好看吗?”
兰殊干咳了声,如实作答:“还不错。”
秦陌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眸,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她攀在梁前的画面,一双星眸映着两名男子的半截赤身,探着毛茸茸的脑袋,满脸兴致勃勃。
少年唇角莫名抽了一下,沉声讥诮道:“哪里不错了?”
兰殊听他语气不善,蓦然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瞧了片刻,又打量了一下他尚且青涩的少年身形,似是会晤了什么,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陌冷道:“你笑什么?”
兰殊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世子爷不必妄自菲薄,您现在还小,还有的是成长的空间。”
以后您的身材会比他们都要好的。
秦陌眉头的青筋登时跳得有些欢快,“你是在安慰我?”
兰殊抿去了笑意,不可理喻地看了他一眼,一双琉璃眸子的眼白微不可察地翻了下,将她心底的腹诽之词,尽数映现了出来。
不是吧你。
又没盯着你的男人看。
秦陌:“”
少年忍无可忍,拽了一下她的耳朵——
第二日,接见来使的席面,迁至了梨园球场,男女同席。
球场上,秦陌率领着大周球队,再次拔得头筹。
少年的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扬起月仗同对方示威。
那一群头戴黑色羽冠的高句丽球员,正对着他咬牙切齿。却不知被什么风景吸引了目光,一双双虎目瞪了他不过一瞬,目光越过他,望向了他后头的观赛台上。
一道极为俏丽的身影,恰在这时,握着一把双面芙蓉的纨扇,从他身后的高台上,款款路过,走向了章肃长公主的瑶席。
其间,她不经意朝着场上掠去一眼,那眉眼如画,只怕洛神在世,亦是不过如此。
高句丽这一趟来使随行的,除去乌罗岚与赭禾两位皇室,还有赭禾的小堂叔,高句丽最为风流倜傥的闲散小王爷琉璃王。
这会儿他正骑马列于高句丽球队的前方,手握着月仗,唇角衔着一丝赏心悦目的笑意,朝着高台遥遥一指,“那是何人?”
乌罗岚正好在他旁边,循着他的方向看去,薄露笑意道:“小舅可别再看了,那是阿陌的小萨仁。你再看,阿陌要是吃醋了,下一场可就更不给我们留情面了!”
琉璃王听到那倾城美人竟已为人妇,神色间明显闪过了一丝失望,沉吟片刻,唇角衔笑,同秦陌竖起了大拇指,用他蹩脚的中原话道:“恍若天人,世子爷当真是有福气。”
明明是一通夸赞,秦陌心里却有种怪异的感觉流淌而过。
转眸见球场上的儿郎都没了心思打球,纷纷朝着台上好奇地望了去,他亦回过首,朝着观赛台睨了一眼。
少年一直都知道,她的颜色极好。
此刻,却有点儿嫌弃她过于显眼。
怎么一个个的,都盯着她瞧?
第037章 第 37 章
正中央的瑶席之上, 昌宁远远望见秦陌的视线从台下掠了过来,欢欣鼓舞地伸手指道:“嫂嫂你看,表哥又看你了!”
昌宁至今还记得傅廉在大婚之夜说过的那场春猎宴的场景。
她从来没见过秦陌曾在这类宴席上仔细留意过哪个女孩儿, 今儿个算是大饱了眼福。
只是她这表哥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想看便看,为何还眉宇紧蹙, 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章肃长公主倚在御座上, 微微眯缝着眼, 观察到儿子的目光还真是落在了儿媳身上,不由展颜笑了笑,“这一上午不见他的视线离开过那颗球,你一来,他倒是舍得那副好胜心了。”
兰殊不以为意,低头仔细斟了杯茶, 目光平静淡然地朝着台下瞬去,略有打趣道:“这不是知道公主在台上看着呢, 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当然要出出风头, 博一博眼球了。”
她口中只说了“公主”, 却并未明说是“长公主”, 还是“小公主”。
昌宁见兰殊笑吟吟的眼波朝她身上意味不明地旋了下, 扭头正好看到了傅廉纵马驰过,四目交汇,小姑娘的脸蛋犹若被灼了一下, 瞬间红了起来。
章肃长公主接过兰殊递来的茶水, 见状,似是心神领会, 不由温和地笑了一声——
再完胜了一场,秦陌下马离开。
傅廉纵马追了两步,冲着他疑惑道:“就下场了?后面还有好几局呢?”
秦陌回首睨了他一眼,“怎么,我不在你们赢不了?”
傅廉轻啧了声,心想,还真不好说。
秦陌径直朝着场外离去,内侍忙着将之前赢下的彩头尽数端了过来,由世子爷先行挑选。
秦陌扫了眼,目光在一副海棠钗环上停留了不过片刻,小厮元吉便主动上前,将那盛着钗环的紫檀匣子收下,剩下的统统留给了其他球员。
秦陌只是那一瞬间觉得这副钗环好看,脑海里闪过了一头鸦羽般的墨发,曾在月色下泛出幽蓝的光泽,可是鬓边的发饰并不多,仅几朵小花点缀,完全托不起那一副倾城绝色。
但当秦陌走上观赛台,前往章肃长公主的珠帘帷帐,迎面对上兰殊顺手替他打帘的如画眉眼。
少年心头砰然一跳,心底竟闪过一丝罕见的羞怯,忽而说不出,自己带回的这份彩头,原想送给谁。
昌宁小公主眼儿最尖,一下就注意到了元吉手上的紫檀匣子,抢过手来便打开一看,惊呼道:“好精致的一套首饰啊!这么好的彩头,怪不得那么多儿郎都争着下场!”
章肃长公主听了直笑,“也不单是为了彩头吧。”
十几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哪个不好争强斗胜,不爱表现呢。
兰殊回到了座位上,继续削着水果,视线探向了球场。
秦陌依礼在她身旁坐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兰殊握刃的手上。
兰殊似有所感,目光朝他过了来,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香梨,少女十分大方道:“你要吗?”
秦陌微一摇头,却夺过了她手上的刀,心里忍不住冷嗤了声,拿着刀两只眼睛还敢四处乱瞟,她是真不怕剐到自己。
少年三下五除二削好了一个梨,给她丢了回去。
昌宁笑眯眯的,将紫檀匣子递到他眼前晃了晃,“表哥只拿了这么一副首饰,就敢到我们帐里来啊?这儿可有你的娘亲,媳妇,妹妹,你这是要送给谁啊?”
昌宁不愧是天天被秦陌拆台拆大的,逮到机会就礼尚往来。
这可心的孩子呦,真是道不错的送命题。
兰殊心里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抬袖掩了掩唇角的笑纹,全然没有察觉秦陌目光朝她睨过了来,将她眼底闪过的一丝讥笑尽收眼底。
秦陌漫不经心道:“你们谁喜欢谁拿去。”
章肃长公主垂眸朝那匣子看了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和颜道:“这么年轻的款式,我是用不着了。”
昌宁捻起其中一只步摇,抚了抚那玲珑剔透的玛瑙坠,盯着它精雕细琢的华丽工艺,恋恋不舍地哀叹道:“我是喜欢的呢,可惜在某人眼里,我这个妹妹向来只有草药味,没有女人味,这么明丽的钗环,我定是撑不起来的。”
她叹息了声,将那步摇归置回了原处,就把紫檀匣子一股脑塞到了兰殊怀里,“偏心啊,真偏心!”
兰殊手上刚抓起一把瓜子,转眼,这烫手的山芋,就这么到了她手上。
兰殊握着看戏的瓜子:“”
她,她不是凑数的吗?——
日头逐渐上升,午膳时分临近。
秦陌身穿骑服,打球出了一身的汗,需回马车更换常服,才好参加待会的午宴。
他本没想要崔兰殊跟过来服侍的。
偏偏走时,秦陌正好看到琉璃王翻身下马,趋步走上观赛台,行走的路线,似是有意过来同章肃长公主问安。
少年两只脚本来都已经迈出帘外了,忽而回过身,反手一把抓住了兰殊的手臂,直接就把她顺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梨园的驰道上。
兰殊捧着那紫檀匣子,凝望着那上头宝石雕砌的海棠花半晌,蓦然记起卢尧辰十分喜欢花,素来也钟爱西府海棠。
兰殊鬓边不由涔出一层薄汗,沉吟了良久,随在秦陌后方,猛吸了口气,斟字酌句道:“虽说卢四哥哥也很喜欢海棠花但这玩意,我也不好替您转送给他”兰殊顶着头皮发麻,眼神闪烁了会,还是觉得必须把这个沉痛的事实告知他,“他会觉得我是个变态的!”
前方少年的身形忽而一顿。
兰殊一直恭谨跟在他身后,始料未及,险些撞了他一下。
兰殊抬起眼眸,只见少年回眸凛凛看了过来,薄唇微抿,“我说了要给他吗?”
她一个劲都在胡说些什么。
兰殊点了点匣子,不解道:“您不是想给他?那您是想给长公主的吗?只是没想到她没看上?”
兰殊从来就没想过这东西会是她的,抱着那匣子,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般,浑身不自在。
只恨不得早些找到失主,快点脱手,生怕他误会她有心抢来。
她再也不会抢他给别人的任何东西。
偏偏少年默然了片刻,道:“你留着吧。”
话音一圃,秦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赧然,干咳了声,转身继续朝前。
兰殊顿了顿,追在他身后,“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迫不及待奉劝道:“您若有其他想送的人,我可以帮您转交的。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好看的东西,没有人会不喜欢的——男子除外。”
她一番好心好意,秦陌却似是被她吵烦了,回头剜了她一眼道:“叫你留着就留着。”
兰殊望着他眼底的烦躁,上下唇瓣一阖,老老实实闭了嘴。
好好的怎么就气上了?
男人心,海底针。
兰殊左思右想,也没想通自己刚刚哪句话没顺到他的意,在心里叹了声息,开始往别的角度去揣测。
如果少年已经失了送人的心思,对于这笔可观的收入,她也是可以敲出一把好算盘的。
可当兰殊说出自己前阵子正好在东市谈拢了一位珠宝商贾,正想把南疆带回来的那些银玉首饰加两成卖出去,现儿再算上这副首饰,做工如此精致,至少能加到三成。
少女的纤纤玉手比划出了三根手指,刚抬上半空,兰殊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精打细算,秦陌回身将她的手一握,直接把她按到了一旁的宫墙边上。
少年将她的手腕抵在了墙上,居高临下,望着她那双清灵澄澈的双眸,心里堵着一口气,登时上不去,下不来。
兰殊背靠着红墙,不解地仰首,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凌厉摄人的凤眸,就这么直勾勾地睥着她,咬牙切齿的。
就好像在说,我大发慈悲送给你的东西,你敢卖一个试试!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不带半丝温度的脸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少年郎,可能是觉得面子过不去了。
任谁送出去的东西,哪怕是随手的,也会希望被对方珍惜吧。
是她思虑不周了。
兰殊心里低嘶了声,有些懊悔,试探着圆场道:“您若是觉得不想卖,留着也挺好。其实我挺喜欢的,就是有些不好白拿您的东西但要真的给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的。”
少年的力气一向比较大,随便一握,都能给她的腕子捏出一圈红痕,兰殊有点吃痛,嘴上说着熨帖话,手间不自主轻挣了挣。
秦陌感觉到了她手腕上的挣扎,瞥见她手上泛出的红痕,双眸骤然被刺痛了下,神色动了动,就像勾回了心神般,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有做错什么吗?
秦陌松开了她,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抱着那紫檀匣子,就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般,心口莫名划过了一丝痛意,徒留下一片苍茫——
朱轮马车前。
兰殊虽不知他为何非得拉她过来,但秦陌是绝对不可能让她伺候他更衣的。
兰殊乖乖把紫檀匣子放入车内,便自觉下了车,百无聊赖地待在车帘外等他。
少年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会,便掀了帘出来。
恰在这时,兰殊眼珠子瞎转,刚好看到驰道另一侧有一匹白马,拉着一辆油壁香车,缓缓朝着禁内驶去。
忽而来了一阵微风,车帘轻轻翻起,车内女郎容颜白皙清美,目光朝外掠过,温和淡然,一下惊艳了兰殊的双眼。
“那是公孙女官?”
她虽开口发了问,心里却已然断定,那就是公孙霖,大周朝史上唯一的女官,也是名垂青史的第一女官。
只有她素爱以白马拉车。
也只有她,能有那般淡然从容的颜色。
大周的女儿无人不知晓公孙霖,她更是兰殊自小倾慕的榜样。
在兰殊小时候被迫当男儿养大的童年里,也曾幻想过像公孙霖那样,女扮男装杀入殿试,在一众男儿中脱颖而出,凭借才华青云直上,一路走到了帝王身边,封侯拜相。
秦陌见兰殊目露钦慕,告知她,公孙霖现儿是回京丁忧。
秦陌幼时受教于国朝大儒公孙先生,公孙霖是先生之女,作为他的同门大师姐,自小看着他长大。
她的情况,他自是清楚不过。
上一世,兰殊也曾在这段时日听闻公孙霖回京守孝,可惜一直没有机缘一见。
自先帝崩逝以后,公孙霖便急流勇退,自请离开了中枢。
于公孙霖而言,先帝是她的伯乐。
自古伯乐难有,没了先帝,她纵是才华盖世,在一众嗜权如命的男儿之间,也难再有用武之地。
不过她并不萎靡,离京之后,公孙霖立时加入了头批出洋越海的外贸商贾之中,带领着国朝的商队,以丝绸为引,在海外开疆扩土。
大周朝的经济得以在战乱后快速复苏,拉动江南织造产业的外贸商贾,功不可没。
公孙霖前半生的道是士,后半生的道是商,士农工商,一头一尾,天壤之别。她却不需身份转换,皆混得如鱼得水。
大抵在她心中,从头至尾的目标,都只是大周的复兴繁荣。
这等气度心胸,谁人闻之不动容,又不会感慨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公孙霖也成为了国朝第一位授旨亲封的女皇商,国朝因她的启蒙开拓,甚至还颁布了一道促进集市繁荣的新法,允女子从商。
现在长安的东西市得以百花齐放,繁华昌荣,这道法令功不可没。
上一世,兰殊将市井撰写的那些公孙娘传拜读过无数次,作为深闺妇人,她自愧不如,一壁期盼与公孙霖结交,一壁又唯恐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便是见了这位自小倾慕的对象,也不敢上前攀谈。
秦陌见女儿家清眸含满钦慕,忍不住又同她多说了几句师姐的近况。
公孙霖前段日子回京的消息一出来,京中的几大宰辅及高门世家听闻她这趟会留京三年,统统恨不能把院里的千金送进她家里,拜她为师,公孙家的门槛都快被这帮求学的小姑娘踩烂了。
兰殊听来羡慕得不行,无比遗憾自己竟这么早就成了婚,都没有机会去求学了。
兰殊望着那遥遥远去的白马香车,忍不住叹息道:“要是真能听她讲一讲课,定然能学到很多东西吧。”
秦陌看出了她目光中深深的艳羡。
嫁了人的姑娘,作为深闺妇人,大多需要执掌中馈,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基本没有闲余做其他的事。
崔兰殊算得一手好账,掌中馈于她绰绰有余,不怎么花时间;婆婆,宫里有大把人帮她伺候,用不着她;相夫教子,他压根不需要。
秦陌从来没想过要约束她什么,见少女这么羡慕,不禁心想。
其实,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是不能送她去读书——
午膳时分一过。秦陌再下场,两国队员一改上午的水火不容,打乱着分组,变成了队友合作起来。
乌罗岚与秦陌分作了同一组,几乎把场上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乾坐在高台之上,见乌罗岚巾帼不让须眉,忍不住开口赞赏。
赭禾薄露笑意道:“阿姐自小擅骑射,性子刚毅果决,祖父常说我们底下几个孙儿,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她呢。”
章肃长公主坐在了李乾旁边,闻言笑道:“这样铿锵的姑娘,也不知以后哪个儿郎收得住了?”
赭禾叹息道:“自逻逻哥去世之后,阿姐便一门心思花在练武上。祖父自是想给阿姐在高句丽说门亲事的,可她却说,嫁人可以,但她一定要嫁给一个能帮她杀了颉利禄的勇士。说来惭愧,这话一出,我们高句丽那些王室儿郎,纷纷闻风生怯了。”
莫不说如今突厥势大,高句丽凭一己之力难以争锋,乌罗岚满腔报仇雪恨之心,又有几个男儿撑得住。
可乌罗岚明知前途艰险,经年不改初衷。
李乾望着场下那一道犹如鸢尾花的飒爽英姿,眼底不由浮出一抹钦佩之色。
章肃长公主温言笑道:“倒真是个情深意重的姑娘。”
长公主这么说着,着意看了眼赭禾颔首的神色,发现他眼底流过的并不是认同,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会希望被另一个人压在头上。
兰殊绕在长公主膝下就座,无声凝望着台下乌罗岚与秦陌正对碰月仗庆贺进球,心里忍不住想,若说要嫁能杀颉利禄之人,那乌罗岚就应该嫁给秦陌。
日后,秦陌会亲手砍下颉利禄的首级——
待梨园的喧嚣声落下,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宴搬回了太和殿内,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笙歌热闹之中。
永昌伯府的三姑娘与家中兄长同台献舞,赢得了满堂的喝彩之声。
兰殊看得津津有味,咬了一口糕点,扭头见秦陌执杯独饮,一脸兴致缺缺。
兰殊仰头瞭望向端华太妃的席面旁,不见卢尧辰的身影。
想来他是不见意中人,才感觉这宴席无趣?
“其实卢四哥哥以前也会跳舞,我曾陪他跳过嫦娥奔月,他跳的可好了。可惜后来他身子骨越来越差,就很少出现在宴席上了。”
入席的名单是兰殊帮着章肃长公主排定的,她说这话,明显是在同他解释卢尧辰因病才没有参席,并非她没有邀请他。
“你陪他跳过舞?”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脑海里闪过梦境里她那一抹惊鸿舞姿。
少年不由抬起首,正好看见席面中心伴舞的儿郎,反手环住了女郎的腰,下一个动作,又换成女郎,勾上了儿郎的脖颈。
她也曾这般勾过别人的脖子?
秦陌朝着台上扬了下颌,语气没有什么温度,“这些动作你们都做过?”
台上两人正拉手飞旋,环腰抱腿,所有的接触,都是为了舞姿的美感。
兰殊噎了一下,连忙伸出两指,合并指向梁檐:“我对卢四哥哥绝无半分妄念。”
您可不要乱掐醋。
少年冷嗤了声,也不知有没有信她,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他面容发沉,低下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他今儿个一天情绪貌似都不太好,兰殊自觉多说多错,也不再主动出声。
丝竹声阵阵悦耳,遮挡了席面上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兰殊见他空了杯,主动提壶为他斟酒。
她一引臂,云锦广袖的袖口自然而然滑落到了手肘处,秦陌的目光凝在了她手腕那一圈钳痕上,不经意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声,“我也没有很用力吧。”
话音一圃,少年自己先愣了会,短促的沉默,他索性说开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暴了你。”
兰殊将滑落的袖口拉回原位,遮挡住那状似惨烈的痕迹,解释道:“不怪世子爷,我自小肤质不好。”
肤质不好?
秦陌的视线落到了她莹润如玉的芙蓉面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几乎是吹弹可破。
少年怔了会,不知想到什么,喉结微微一沉。他猛地垂下眼,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去记得擦药。”
兰殊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又一杯酒下腹,秦陌略一张口,本还想问一问她上回化瘀的药膏用完了没有。
席上,丝竹声乍然停止,三姑娘与兄长头顶着薄汗,一同盈盈下跪,同君王叩拜谢恩。
李乾和颜夸赞,恩赏无数,临了不忘侧首,同守卫在他身侧的傅廉问道:“朕此前一直听闻是你在同三姑娘练习,怎得你没上去?”
傅廉躬身作揖,唇畔轻勾,唇角的酒窝深陷,“说来叫陛下见笑,臣其实只是个滥竽充数的,现有教坊乐工亲自在此给三妹妹配乐,臣自然就不用献丑了。”
趁这回话的间档,傅廉忍不住偷眼看了下李乾身旁的昌宁。
两人目光相触,昌宁的双眼宛若被灼了下,立即垂首,面色绯红起来。
傅廉见她红脸的模样娇憨可爱,亦有些赧然扫过脸庞,不由笑意更深。
却在这时,玉阶下的赭禾忽然也望了一眼昌宁,拱手向李乾问道:“本王此前一直听闻大周的嫡长公主也会登台演出,却不知为何等了这许久,不见台上俏影呢?”
李乾微微一笑,与昌宁对视了一眼,和颜道:“朕这妹妹素是调皮,说是要给朕跳舞祝贺,前些日子却不慎崴了脚,有心无了力,叫赭禾王见笑了。”
赭禾亦微笑着叹息,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本王原还想一睹公主风仪,好寻个由头表达倾慕之情。如今,只好就这么直接开口了。”
只见赭禾从列席上径直起身,走到席面中间,抱拳行礼,“赭禾倾慕昌宁公主已久,愿向大周俯首为臣,许增岁贡,只为与贵朝结姻亲之盟,求娶公主为妻!”
译官的话音一圃,兰殊吃着酥点,险些咬了下舌头。
兰殊猛地一抬头,只见昌宁杯中的酒盏掉落,第一眼,看向了陛下身边的傅廉——
便是没有夜宴竞舞,争高斗艳一事,赭禾还是求娶了昌宁。
是她把政治想得太简单了。
竟以为只要昌宁不上台,不被赭禾看见,就能改变联姻的结局。
兰殊伏在了凤座旁,垂首游神了许久。
直到安嬷嬷将茶汤端了过来,她才回过神,主动为章肃长公主奉茶。
小儿媳兰殊平日除去日常请安,一直都在内院安分守己,从不打听朝政,甚少会主动到凤阁来侍奉她。
章肃长公主看出了兰殊对和亲一事的关切,念及她与昌宁私交甚笃,也没遣她退下。
诸臣廷议,均倾向于送公主和亲。
枢密院院正使乃长公主心腹,此时他焦头烂额,与章肃长公主奏明陛下不舍昌宁公主远嫁,派他等与高句丽使臣已在使馆斡旋了数日。
条件已经增至减免五成岁贡,只求择另一宗室女出嫁和亲。
对方却不肯让步,“既有嫡亲公主,为何要另择?”
院正使解释说昌宁公主尚未及笄,还不适宜婚配。对方拆解道:“公主不是今年秋日就及笄了吗?吾国准备大婚盛典也需要时间呢,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公主也到成婚年龄了,刚好出降。”
院正使还待开口应对,对方却面露不悦,一把打断了他,质疑大周联盟之心不诚,直言突厥那厢亦有意拉拢高句丽,不仅无须高句丽俯首称臣,许诺和亲的,更是颉利禄大可汗的幺女。
眼下他们不过求娶大周帝王的妹妹,反而遭到推拒,莫非是嫌高句丽国小势微,匹配不上?
枢密院正使汗流浃背道:“世子爷听他们最后竟拿突厥说事胁迫,险些在使馆同来使大打出手!”
秦陌亦不舍昌宁和亲,这些日子他一直留在枢密院与诸臣商议对策,已有好几日过家门而不入。
章肃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叹息道:“叫他忙别的去吧,这事别让他掺和了。”
此态,大抵是默许和亲了。
枢密院正使禀首告退,兰殊忍不住抬起双眸,看向高座上的长公主,“娘娘真的愿意让宁宁去和亲吗?”
章肃长公主看了她许久,垂下眼眸,“有些事情,不是我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便如当年送秦陌出塞。
她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第038章 第 38 章
金銮殿内, 李乾听谈判使与来使推却无果,锁眉沉思许久,眼里闪过了一丝怆然。
昌宁站在一边, 见诸臣无计可施,脸色苍白,当即眼角坠了泪, 再度重申道:“我不嫁!”
几位宰辅却纷纷摇头叹息, 李乾望向殿外的山河, 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如今的大周好不容易有了复兴之势,突厥仍在北方扩展疆土,虎视眈眈。
大周与突厥几经交战,积怨百年,势如水火。
上一战北伐失败,突厥霸占大周北境数座城池, 鱼肉百姓。
忍气吞声数载,沦丧的故土, 大周迟早都要收复。
与突厥的战争一触即发,国朝尚在积攒元气, 高句丽占据东北一带, 恰恰与突厥和大周相互接壤。
当下之势, 大周必须拉拢高句丽, 避免突厥占据东北,对中原呈现包围之势。
昌宁见李乾高座于玉阶之上,双眸暗沉, 抿唇不语, 呜咽了一声,茫然地朝前走了两步, 望着那金銮殿上的层层玉阶,仰头,喊了一句“哥哥”。
这一声依如儿时,令李乾的心口剧烈发颤,他以袖掩口,遮挡下一时的情绪大动,却引发了连声咳喘。
昌宁啜泣道:“我不想离开长安,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另一旁,几位宰辅连连哀叹,恨不得以头抢地。
“陛下,当下国朝还需将养,不可再起战乱!”
“要震慑突厥,我们必须先和高句丽联盟。”
“若叫突厥抢占先机,国必将危矣。”
昌宁忍着险些破眶而出的泪水,压着鼻音,只怔怔望向了李乾,“哥哥真的舍得送我去和亲?”
李乾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痛心而又饱含无奈的一眼,浇灭了昌宁心底唯一的期望。
两道泪痕滑过了昌宁的脸颊,“可我不想去”
李乾心口犹如被一柄利刃划过,痛得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只能撇头不再看她,下令送公主出殿,“先回家去吧。”
昌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如既往乖乖听他的话,转身准备回家。
走到一半,昌宁迟迟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茫然地回过头,才发现哥哥仍坐在金銮殿上。
昌宁怔了会,垂下眼眸,泪珠从下颌坠落,唇角浮出了一抹自嘲的苦笑。
她险些忘了,她的哥哥,已经不会陪她一起回家了。
他已经是大周朝的帝王,从此,将居住于这冷冰冰的殿堂之上。
昌宁蓦然想起小时候她在皇城四处玩耍,不管玩得多累,李乾都会不辞劳累地找过来,背她回家。
每次他一来,她就会在他肩上,放松整个身心,埋头酣睡。
他的肩膀,是她最信赖的地方。
可现在他的肩上,已经不再只肩负了一个她——
明明章肃长公主已经暗示秦陌不要再掺和联姻一事,少年却不肯听,今日更是在蓬莱殿前,同那帮一致同意和亲的老臣,争锋相对。
秦陌已扎在前省多日未归,兰殊提着食盒下车,前来表达为妻者的关怀之意。
刚到门前,今日当值的殿前侍头却说秦陌同中枢的几位宰辅为了公主和亲一事大吵了一架,现下被陛下罚去馆阁自省了。
那殿头亦是章肃长公主提拔的人儿,见世子妃至,将她退请于廊下,如实相告:“世子爷坚决不同意公主和亲,一时情绪大动,在大殿上言行无礼,狂妄不羁,怒斥中枢只知弄文舞墨,胆小窝囊!”
兰殊悚然一惊,那殿头叹息道:“世子爷道高句丽年前递信来朝拜贺,只提及通商结盟,并未提及联姻。此时赭禾突然提亲,明显是在试探我朝的底线,若叫他们以为大周当前必须同他们结盟,必然增长他们占据东北有恃无恐的嚣张气焰。”
“宰辅们反驳道我朝如今的形势,确需同高句丽结盟,既要联盟,自要许出诚意,况且赭禾只是希望与大周亲上加亲,又不是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世子爷不舍公主远嫁,一时激怒,大骂他们此时不过遇个高句丽都只想调和不敢反抗,他日若与突厥再战,岂不是大军一到,无不望风归降?”
“几位宰辅面上无光,险些被气撅了过去,不惜碎首进谏,反斥世子爷不知韬光养晦,年岁小小嗜战成性,一言不合便不畏兵戎相见,戾气过重,若不早日规诫,他日必酿成大祸!那沈大相公话音一圃,便要摘官帽撞柱,陛下为了照顾几位老臣的颜面,实在无法,不得不罚世子爷禁足藏书阁,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写百遍,以自省吾身,静心止性,估计这几天,爷是出不来了。”
兰殊站在藏书阁下,呆呆朝着那不允探望的紧闭朱门凝了片刻,抬起螓首,只见塔状的藏书阁最上方,槛外云水空流。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没站相地搭在危栏边,手握狼毫,正对着一卷长长的心经,奋笔疾书。
少年的眉宇微微朝着中心凝聚,满脸都是不耐烦,只在无意间垂眸的那瞬,望见塔下的兰殊,他不由愣怔了下。
四目交汇,兰殊心里不由发笑,以他那性子,便是抄十年的经书,也改不掉那股与生俱来的戾气。
有些人,生为国而战,杀伐之气,不可除,也除不去。
便是这股戾气,令他将来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所向披靡。
思及战,兰殊又不免想起了上一世大周与突厥及高句丽的那些恩怨情仇。
她望着危栏上的少年,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其实,若要真的联盟,也不是只有嫁这一个选择,娶,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好的选择——
兰殊探望不成,提着食盒回到东宫,也不想浪费这一盒子的好吃食,她转过二门,朝着昌宁的院子里去,远远却在院外,听见了小姑娘的哭嚷声。
今年天气回暖甚早,眼下不过三月中旬,墙头的桃花已经开始凋落,散了一地的残红。
昌宁遭到了软禁,站在院前,吸了吸鼻子,勒令门前把守的侍卫退下,“让开,我要出去!”
御前侍卫却齐齐扑地,在门前跪成了一排,恳求公主不要为难他们。
昌宁美眸圆瞪:“你们的首领呢?”
“傅大人在御书房顶撞陛下,已被停职候审了”
顶撞陛下
昌宁大惊失色,勉力扶住了门沿,双眸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她已然能想象到,傅廉是如何去跪求哥哥,不要让她远嫁和亲,乃至一时情急,叫哥哥看出了他们彼此间已互通情意,生怕他再同她接触,才罢了他的职,让他不得再踏入东宫半步。
昌宁昨夜已悲声痛哭了一夜,眼眶红肿,此时此刻,她失神的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
她无声拭泪,上前俯身,将最前排的侍卫托起,开口连嗓子都是苦的,全都是哑音,“我不出去了,只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侍卫心怀不忍,眼含沉痛,“公主尽管吩咐!”
昌宁昨夜已想了一夜,眼里闪过一丝认命,泫然道:“麻烦你去一趟文昌侯府,帮我转告傅小侯爷——昌宁是大周的公主,一生衣食用度,皆受百姓奉养,便有责任,给他们带来国泰民安”
沉默片刻,昌宁适才掩去的泪光又泛了出来,续道:“小侯爷任天子近臣,保护帝王是他的责任,昌宁乃天家女子,联姻是昌宁的责任。之前在湖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就当是我年小不懂事的玩笑话,请他忘了,切莫再为我冲撞陛下,昌宁,自愿去和亲”
昌宁把话说完,泪流满面,转身便回了屋,狠狠关上了房门。
院前的桃花凋零散落,屋中沉闷的女儿啜泣声听来是如此绝望,犹如一块块尖锐的磐石,反复砸在了兰殊的心口上。
兰殊的脚步不由停滞,再也走不动道。
她怔怔站在了院外,望着那雕花门栏后,光影映照下,女儿扑地啼哭的身影。
银裳随在她身旁,见状忍不住低喃道:“圣人不是最疼爱小公主的吗?竟软禁了她平日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疼爱,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如何会是假的呢?
可兰殊也说不出驳斥帝王无情的话。
银裳听昌宁哭得碎人心肝,不由有些哀叹道:“大周也不是只有小公主这么一个天家女,赭禾王为何非要选她呢,明明公主已有了心上人拆散别人有什么好,不如答应换人,多得些银钱好处,不是更实在吗?”
兰殊勉强牵出了一个黯淡的笑容,回首道:“傻银裳,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还能叫事吗?”
赭禾执意求娶昌宁,图的从不是嫡长公主的丰厚嫁妆,而是大周最中心的皇室权贵与她血脉相连,情深意重。
那是金银买不来的。
风簌簌而过,吹卷着地上粉红的残花,和着小姑娘的恸哭声,拂过兰殊的脸庞。
一股莫名的潮湿感蔓延而入,浸得她心底连带着一片冰凉。
银裳忍不住哀叹道:“就没有人能帮帮小公主吗?”
没有吗
她不就在这吗?
兰殊怔怔失了神,沉吟了许久,眼底忽而闪过了一丝决然。
她微微扭头,俯在银裳耳边,沉默了片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而清晰地道:“你去薛府找暮暮,就说我有急事请她帮忙,让她和朝朝明日亥时,一定来老地方见我。”
而后,兰殊打起精神,唇角衔起了一抹温和笑意,提着食盒,款款朝着那一群看守的侍卫走了去——
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挂空中,文昌侯府,一派寂静。
傅廉坐在长廊上,手中握了一壶酒坛,仰头望向了溶溶的月色,蓦然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昌宁的场景。
傅父戎马一生,死在了最前线,追封文昌侯,配享太庙。
子承父业,傅廉披孝入宫,替父领旨谢恩。
不过九岁就已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章肃长公主怜他父母双亡,还决议将他养在宫中,做太子陪读。
傅廉跟随内侍来到太子宫中,最先见到的却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在门口罚跪的昌宁。
她最近不知从哪学会了泻药的制法,使在了平日最爱打她手板的帝师身上。
帝师齐国公仍在厕房里蹲着,太子殿下头疼得不行,不得不罚她作惩。
昌宁那时才六岁,扎着三髻娃娃头,跪得十分板正,大有知错已改的乖巧模样。
远远听见后方传来了脚步声,她好奇地回过头,便紧紧盯着傅廉身上的孝衣看。
傅廉幼年失怙,心中哀痛,也怕被人取笑没爹没娘,见她怔怔望着他,环手握臂,挡了挡自己身上的麻服。
昌宁呆了会,道:“这个哥哥身上的这件衣服,我也穿过。”
“你的爹爹娘娘,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吗?”
那天,太子殿下侍奉于帝师床头赔罪,无暇见他,他陪着昌宁待在了廊下,眺望天上的繁星。
后来,昌宁经常约他一起看星星。
她说地上的人儿那么多,他们要扎堆,才更好被天上的人看见。
可后来有一天,他牵来两匹小马,正准备带她去山顶看星星。昌宁这时已经随着李乾搬入了东宫,远远看见他,扭头却要跑。
他比她大了三岁,早已长成了身高腿长的少年郎,不一会就在拱门前逮住了她,“你跑什么?”
昌宁的眼眸慌乱,觑他一眼,忙着掩袖,将自己的脸蛋一挡:“安嬷嬷说我与小傅哥哥都长大了,男女有别,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老粘着你,找你玩,会被笑话的。”
傅廉心口一滞,哪里舍得不见她,辩驳道:“她不让你来找我,那我来找你总可以吧?”
昌宁摇了摇头,“也不行。你以后不能再随便来找我了,对我的女子闺誉不好,我以后还要嫁人的。”
嫁人。
傅廉当时听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怎得,心里骤然就不舒服起来。
他在集市上见过不少新娘子出嫁的场面,大红大紫的,又好看又喜庆,但若要他像那些送亲的人一般,把她塞上花轿,送给一个别的男人。
傅廉不愿意,也不喜欢。
他一把扯下她挡在脸前的袖衣,正正注视着她,“那只要我不以来找你的名义和你玩,是不是就不会损你的名誉了?”
昌宁的眼眸亮了起来,“还可以这样吗?”
而后,她便在东宫新选拔进来的那一批侍卫里,看到了傅廉的身影。
他带了一包她最爱吃的腌梅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她门前,“我是来上值的,名正言顺出入东宫,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昌宁轻哼了声,唇畔衔笑,就要抢他手上的梅子。
他扬手不给,两人打打闹闹,连连的笑语,再度响彻了东宫的梁檐。
文昌侯府,夜深人静。
傅廉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府中的老仆忽而破例上前打扰,却说有客来访。
傅廉心里闪过一丝疑窦,不解道:“这么晚了,是谁还来寻我?”
“是薛家的副游使大人,薛长昭。”——
这一日,白日里下了场密密麻麻的细雨,眼下雨势已停,空气中却悬浮着层层的薄雾,缠绵缭绕,五米开外,叫人看不清晰。
暮色四合,院门口的守卫远远看见兰殊的身影从夜雾中逐渐靠近,连相抱拳作揖,“世子妃。”
兰殊唇角衔笑,再度将手上提着的食盒递与他们。
兰殊这些天一直都会来院里探望公主,把守的侍卫几乎成了习惯。她每次还会给他们带一些精致的糕点吃食慰劳他们,那些吃食色香味俱全,侍卫们感激不尽,见她如见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屋内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灯火,昌宁正坐在桌前,抄录孤本药方。
作为大周嫡公主,太医院里珍藏的古籍珍本,她可以随便翻录,可一旦远嫁和亲,这些东西便不再是她想见便能见的了。
“也不知道去了高句丽,我还能不能继续学医?”昌宁蘸了蘸笔墨,笑容间,夹杂着一丝苦意,“不过师父他云游四海,总会有机会来看我的吧。”
兰殊站在她身旁,帮她磨墨的动作一停,沉吟片刻,“公主真的愿意去和亲了?”
昌宁执笔的手一顿,又笑了下,“便是不愿,又能如何?”
“我是公主,锦衣玉食是我的命,政治联姻也是我的命。”
兰殊挽着袖子,握着墨锭在砚上转圈,默然良久,轻声问:“如果这条路一定通向死亡,你还信命吗?”
昌宁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是那般清澈无辜,叫兰殊心口不由大恸,恨不得将前世的一切全盘托出。
可转念一想,又怕昌宁只会觉得她失了心疯,无法再信任她。
兰殊沉吟道:“光靠利益维持的政治联盟,何来稳当?如若届时大周与高句丽反目成仇,兵临城下,你又当如何决断?”
昌宁思忖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现儿连及笄都还没有的小姑娘,如何会知道自己以后的选择呢。
又如何能设想出,自己毅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画面。
她嫩的就像树上刚打出来的花苞儿,叫人怎么舍得,把她当柴火一般烧掉。
兰殊蓦然将墨锭放下,伸手将昌宁眼前的珍本一阖。
昌宁疑窦抬首,门口,忽而传来了一阵阵倒地之声。
昌宁目露惊色,从桌前犹疑地站起身,望了眼半阖的支摘窗外,只见把守的侍卫们,个个昏迷在了门前。
兰殊托起灯笼,吹灭了桌上的灯火,拽过她的手,“跟我走!”——
通往后门的长廊上,夜雾弥漫,巡逻的侍卫刚走过,两道纤细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旁边的假山溜了出来。
兰殊见人影离去,拽着昌宁在廊上快速逃跑,“细软和地图我叫暮暮放在车里了,一路上接应的人俱已安排好,都是朝朝的亲信,一定会掩护好你们,不用担心。”
昌宁握紧她的手,刹住了脚步。
小姑娘一双单纯的眼眸里布满了慌乱,失声张了张嘴,兰殊反握住她的手,先开口道:“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罗马见识一些更加精湛的医术吗?”
兰殊坚定而期许地将她望着,“我把那副地图送你了,就放在车垫下面,路线也画了出来,去看,去学。”
昌宁眼眶一下通红起来,“我若是跑了,嫂嫂你怎么办?”
“你走得越快,我才越不可能被发现。我在食盒里放的迷药无色无味,太医查不出来。等你安全离去,我会回到你屋里,假装同侍卫一样着了道,昏迷不醒,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兰殊道。
昌宁犹疑道:“可大周需要和高句丽联盟,我怎可为一己之私”
兰殊打断了她,“联盟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只因你是最便捷的,他们才懒得再去细想别的。人都是省事利己的,你在这,只有一种选择,你走了,才能生出另一种选择。”
昌宁蓦然睁大了眼,不由失声半晌。
兰殊拉着她奔向了后院的小门,走到门前,兰殊见昌宁面色仍在犹疑,握住了她的双肩,佯作坚定道:“别怕,这事我同你表哥通过气了,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解决,叫你先跑,就是为了后面他有操作的空间。”
兰殊拿出了门钥匙,“跑了就别回来,回来你就是告发了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门扉一开,只见傅廉定定站在了门外,面色微凝,抬首同昌宁四目交汇,两人皆是一瞬的滞然,心口颤动。
那日夜晚,薛长昭将兰殊的计划告知傅廉,傅廉犹豫了许久许久,“傅某孑然一身,不足为惜可是宁宁她金枝玉叶,我怕她不能受飘零之苦”
薛长昭直接道:“明夜三更,东宫后二门。”
“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小侯爷,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门廊前,兰殊将昌宁推入了傅廉怀中,“快走!”——
马车踏着夜雾,从后门前急急掉转车头,往西城门辘辘驱使离去。
兰殊站在门廊前,眺望了眼马车离开的背影,平复内心地舒了口气,正想将门阖上,好回到昌宁的院中,饰演一场金蝉脱壳。
而后,再想办法和秦陌说出
兰殊正在心里理顺自己原有的计划,计划中最重要的角色那张俊美面容刚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转首,一道颀长的身影,兜头打了下来。
眼见念叨的人转瞬出现在了眼前,兰殊毫无半分惊喜,倒吸了口凉气,两鬓边角的碎发不由吓得,一根根倒立起来。
秦陌刚好抄完了经书,从藏书阁里放了出来。
兰殊不知他是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只见少年双眸沉沉,凝望着奔腾而去的马车,问道:“车上是谁?”
兰殊脚下生软,猛地退了一步,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兰殊刚刚同昌宁说与秦陌通气的话,不过是安抚小姑娘扯的谎,她这几天根本见不着他,何来的合谋呢。
一切都是她的诡计。
秦陌凝着她惊惧的双眸,沉了下声:“是昌宁?”
兰殊一时间心乱如麻,失声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陌见她一言不发,不由探身朝前走了一步。
兰殊以为他要下令派人去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棉花一样的两只柔荑,就这么紧紧拽着少年的手腕,不允他前进一步。
月色溶溶,秦陌并没有执意上前,回头将她凝望了会。
四目交汇,兰殊猛地打了个冷颤,霎那间后背汗毛倒立,一层薄汗透了出来,却还是死死抓着他不放。
秦陌凝着她看了会,并没有挣脱,转而反手,钳住了她。
他牵着她,一路把她带回了掬月堂。
银裳在院前相迎,转眼见姑爷一言不发,拽着姑娘进了屋内,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听秦陌先让兰殊进了门,转首冷声吩咐道:“叮嘱所有人,今夜世子妃没有出过门。”
秦陌的话音一圃,兰殊站在了门内,不由愣怔了下。
他这是,有意维护她?
少年这一点偏袒的口吻,叫兰殊原本被他吓破的胆,悄无声息拢回了原处。见他转身关门要走,兰殊不禁生出了两分勇气,急声问道:“你要去哪?”
秦陌甫一回首,兰殊再度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把昌宁抓回来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我去趟宫里。”
宫里,那就不是去抓昌宁。
兰殊心底刚松了口气,转而睁大眼问:“你要入宫去找谁,公主娘娘,还是陛下?”
“今晚的事,我不会提你。”秦陌看着她道。
兰殊跺了跺脚,却不是担心他抖搂了她。
她原是想着先等昌宁跑得没影了,大伙儿都还没缓过神,第二天阵脚大乱的时候,再斟字酌句,从长计议地同秦陌说出一些别的想法。
可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如果秦陌今夜入宫把昌宁逃跑一事说了出去,兰殊没办法保证长公主或是圣人,会不会即刻派人去搜寻她。
毕竟他们的态度,都已默认昌宁和亲。
而秦陌至少在昌宁和亲之事上,同她一条心。
兰殊已来不及斟酌字眼,索性破罐破摔,将心里的想法交托了出来,“不要入宫,去使馆,去找乌罗岚!”
第039章 第 39 章
屋外的夜幕, 凝聚着朦朦胧胧的雾色。
使馆内,乌罗岚正坐在桌前,手上拨弄着一个鲁班锁。
前两日, 秦陌为了婉拒昌宁和亲,曾私下约过乌罗岚商谈和亲的事宜。
乌罗岚与秦陌虽有交情,但私人交情在国家利益上, 素来是最不值一提的。
秦陌难得拉下颜面恳求她, 希望她可以劝阻赭禾求娶昌宁。可乌罗岚直言此事她只会偏心赭禾。站在高句丽的利益上, 求娶嫡亲公主,才是结盟联姻的上上之策。
正是知晓大周当权者们都对昌宁情深意重,他们才更应该迎她回国。
当时秦陌与她废了半天口舌,终是无法劝说乌罗岚转变心意,一时只能作罢。
折中的办法没想出来,乌罗岚离开东宫时, 于长廊上遇见兰殊,便到她屋里坐了会, 继而就在兰殊那儿看到了一个鲁班球。
乌罗岚觉得很是新鲜,兰殊却道她这那玩意比较复杂, 不适宜乌罗岚这样的新手, 先送了个最基础的鲁班锁给她。
她这会正在烛火下捯饬那由六根木条组成的十字立方体, 尚未寻得什么章法拆解它。
屋外, 侍女徐徐打帘而入,通传声响了起来,“大主, 秦世子来了。”
乌罗岚于灯下抬首, 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这个时辰,秦陌来寻她做甚。
乌罗岚吩咐侍女引他入屋,自己端坐于椅前,整了下衣摆。再抬头,只见门帘一开,秦陌带着崔兰殊,一并走了进来。
乌罗岚见到了兰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急急叫她坐下,递出鲁班锁,“小兰殊,快再教我一次,我又不会开了。”
兰殊先看了眼秦陌,继而接过了鲁班锁,唇角衔笑,在乌罗岚对面坐了下来。
秦陌见乌罗岚专心致志地盯着兰殊拆解的动作,轻咳了声,“岚姐怎么突然玩起这个了?”
乌罗岚头也未抬,笑道:“这就是她送我的啊,我上回在她那看到了一个更复杂的,九十九个面。她说我可能玩不来,就先送了个简单的给我。可别看这东西小,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解不开,又不好意思去寻她,怕她嫌弃我笨。”
九十九个面,不就是南疆那个鲁班球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了会。
乌罗岚见他一直站在她们旁边,不说话,也不坐下,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向他。
秦陌默然片刻,直接将昌宁逃跑一事告知了她。
乌罗岚不由惊大了双眼,“那你们还不快去追?”
又是一阵短促的沉默,乌罗岚盯着秦陌微抿的薄唇,惊疑不定道:“你不想抓她回来?”
秦陌沉着嗓子道:“大周与昌宁一样高贵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联姻的一定是她?”
一听到他说联姻,乌罗岚回过味来,这孩子大半夜着急忙慌过来,只怕又是来游说她的。
乌罗岚两撇英气的远山眉,微微朝中心聚拢了瞬。
明明嫡公主都跑了。他不赶紧派人去追,不担心明儿被人发现公主私逃,闹出国朝的大笑话,反而过来寻她,倒叫乌罗岚,一时间摸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这时,侍女将茶水端了进来,乌罗岚招待秦陌坐下,慎重道:“关于和亲,我的态度上回已经同你说清楚了。既能娶嫡公主,我们是不会退而求其次的。既要联盟,总要摆出诚意,不能只是一味让我们让步吧。”
她这一番话言辞诚恳,也无任何错处。
秦陌颔首道:“娶嫡公主的确是上策,要换我们是你们,也一定会这么要求。”
少年状似认可了她,引得乌罗岚忍不住挑起眉梢,朝他望了过去,只听秦陌续道:“只是这么一想,我当真换了个角度,突然就想到,为什么一定要是大周的女儿前往高句丽和亲,而不是高句丽的女儿,嫁入大周呢?”
乌罗岚的眉头,登时跳了一下。
秦陌道:“记得上回我约岚姐入东宫洽谈的时候,你无意间同我说过一句话。你一心为了高句丽,但赭禾表面对你恭顺,却不见得与你同心,就如他在夜宴开口求娶昌宁一事,事先也并未同你商榷。只是你作为代表高句丽的来使,对于此事,难有异议。”
乌罗岚似笑非笑了一下,不由拿起了旁边的茶盏,“我有说过吗?”
秦陌信誓旦旦道:“有的。你还说你其实无所谓,因为你无意同他争权,只是突厥那些跟随你来的旧部对你忠心耿耿,你担心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没能实现对逻逻的承诺,好好照拂住他们。”
乌罗岚执杯的手一顿,蓦然抬眼,“这个我真没同你说过吧。”
“是吗,那可能是我猜的。”秦陌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屈指抵于下颌,突然吝啬地笑了一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毫无血色的皮肤,蓦然这么露出笑意,仿若初春第一条融冰的河流,金光洒满了碧波,总是骄阳明媚的。
兰殊望着乌罗岚微敛的神色,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秦陌此时的机敏。
她上一世活到后面才知晓的事,他现在已经窥见一斑了。
上一世,赭禾一登基,便先想法子铲除了乌罗岚的旧部,违背同大周的盟约,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摆脱乌罗岚的束缚。
原本提出愿与大周结盟共同对抗突厥的,本就是乌罗岚。
“突厥现任大可汗颉利禄杀了逻逻,岚姐同他势不两立。我大周亦是。但赭禾好像,并没有如此坚定?”秦陌道。
乌罗岚又看了秦陌一眼。
秦陌冷笑了声:“上回谈判桌上,贵国来使胆敢以突厥提出的联盟条件来威胁我朝,可惜我当时没佩刀,不然他的脑袋应该已经移位了。”
秦陌当年被迫出塞为质,受尽突厥的折磨与羞辱。而他的父亲秦葑,更是死于突厥阴毒的算计之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迟早有一日,秦陌要重振玄策军,杀出边境,一把端了突厥的老巢,再把所有敢同他们狼狈为奸,觊觎大周的无耻之徒,统统拉去陪葬。
大周当前的处境的确适宜同高句丽联盟,一同对抗突厥,但若高句丽未来的君王有二心,秦陌宁愿多个明敌,也比来了个内贼的好。
可内阁那几位宰相却不以为然,一味在李乾面前斥秦陌年纪小小,戾气过重。
那帮老头不愿树敌,个个只想息事宁人,辩解道赭禾并无与突厥交好之意,一切都是谈判使的话术,听闻世子爷气得险些动手,赭禾还特地责罚了那个使臣。
秦陌才不信谈判桌上的那些话,赭禾之前一点儿都不知情。
眼下端详着乌罗岚的神色,他心里更加坚定,乌罗岚与赭禾,并不是那么一条心。
兰殊一直默然不语,直到看见乌罗岚面上已有了凝重之色,她手上噹地一声,将那严丝合缝的鲁班锁,转而变成了六根零散的木条。
她把它们一一放到了乌罗岚面前。
乌罗岚低头看了眼,兰殊笑了笑,轻轻拿起了桌上的木条,温言细语道:“乌罗姐姐现在还不擅长玩鲁班锁,所以觉得这东西拆起来很难,但其实这锁更难的,是装合。因为单看这几根木条,你根本看不出哪根与哪根咬合的好。”
兰殊指着两根十分相似的木条道:“这两根单看齿缝十分契合,把它俩合上,好似也是一对,但再加上另外四根,你却会发现,它俩的结合,没有办法让整个锁咬合。”
“就像你和赭禾,你们看似血脉相连,但其实内有龃龉。”
转而,兰殊放下了其中一根木条,拿起尾部看似最不可能的那根木条,“这根看起来完全不能与它咬合,但若让它俩并肩放,再加上另外四根,你会发现,锁就合上了。”
“而这根看似不能与你咬合,但同你并肩,就能平衡整个局面的,就是大周。”
咔哒一声,兰殊站起身,将那立体的十字方,放回了乌罗岚手上。
乌罗岚难以置信地看了兰殊一眼。
秦陌望着乌罗岚眼底的惊色,接话道:“岚姐与我们有相同的敌人,一样的血海深仇,不如同大周结盟,同时也能免去赭禾对你的猜忌,保护你的旧部。”
乌罗岚失声了半晌,看了眼站到她眼前的秦陌,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兰殊,蓦然嘲弄地笑了下,“我不会误会了吧,怎么听着你们的意思,好像是要我嫁入大周?你们忘了?我定过亲的,我的未婚夫,是逻逻。”
兰殊道:“可逻逻已经不在了姐姐说服高句丽大王来使与同大周结盟,不就是想要得到杀死颉利禄,给逻逻报仇的勇士吗?”
乌罗岚无语凝噎了半晌,一眼又一眼惊诧地望着兰殊,有些哭笑不得起来,“行。别的先不说,你们打算让你们的哪个勇士娶我?”
秦陌承诺道:“你大可随便挑,我们大周宗室多的是敢上阵杀敌,替你报仇的好儿郎。”
乌罗岚笑了声,盯向了他,“你可愿娶我?”
秦陌顿似怔住,下意识先看了眼兰殊,扯了下唇角道:“我倒是想,但我成婚了。”
乌罗岚唇角的笑意不减,却也并无戏言,“可除了你,我谁都不信。我说过,我要嫁一个能杀颉利禄的人,我目前,只觉得你比较有潜力。”
兰殊心里不由咂舌,有眼光啊有眼光,不愧是独当一面的巾帼。
秦陌登时默了声。
乌罗岚捕捉着他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情不愿,续笑道:“而且,我只想当正室。”
转而,乌罗岚问向了兰殊,“你可愿意我与你平起平坐?”她又看向秦陌,“政治联姻,我也不占你便宜,入门后,我也能像她那样同你分房,相敬如宾。我还能再给你选几门美貌的妾室,回来伺候你。”
秦陌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兰殊坚定道:“我可以。”
话音一坠儿地,少年半隐在袖间的手指,几不可闻地蜷缩了一下。
秦陌清楚地感觉到,在她二话不说答应的那瞬间,他心底的某处,猛地抽痛了下。
秦陌的唇角趋渐抿直,视线朝着少女瞬去,只见崔兰殊诚心实意道:“我可以和乌罗姐姐做平妻,我没有关系的。”
少女的嗓音是如此的清脆,一字一句,竟如同一柄柄利刃般,正正扎在了秦陌的肋骨下。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她,她的神色从容淡然,那毫无惊色的澄澈眼眸,甚至闪过了一丝意料之中。
导致秦陌不得不怀疑,她也许,早就料到了乌罗岚会选他。
她甚至,就在等着乌罗岚开口,因为她会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兰殊的确猜想过乌罗岚择婿的人选。
凭着上一世她对乌罗岚仅有的一些了解,乌罗岚孑然一生,并不是贪图风月之人。她的选择大多偏向大局为重,如果要联姻,她绝不会图什么才华盖世,貌若潘安,绝对会选最值得信任的人。
大周最值得她信任的,与她同仇敌忾的,自然是秦陌。
乌罗岚见兰殊答应的如此爽快,觑了眼少年微敛的神色,笑着同兰殊道:“唔,论年龄我比你大,可你比我早进门。要我叫你一句姐姐,我也下不来这个脸开口,既然你不介意,那不然,直接降你为侧室,免去称呼上的为难如何?”
兰殊顿了下,心想,反正她迟早都会离开的。
离开前的身份是什么,于她真的无关紧要。
少女略一点头,“我”
话还没出口,秦陌身形一挪,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冷冷睨向她道:“你别说话。”
兰殊望着少年眼底莫名的汹涌黑色,忽而有些不明白,他在犹疑什么。
他既能委屈娶下素不相识的她,再娶知根知底的乌罗岚,又有何不可呢。
不过是府里多一双碗筷,乌罗岚原比她能帮衬他更多。
难不成是为了卢四哥哥,怕他觉得他一夫两妻,花心过分?
可眼下昌宁的事,也是十万火急!
兰殊从头到尾的计划中,都没想过秦陌会不答应。
上一世昌宁离逝,秦陌近乎屠戮了高句丽整个皇室,为她殉葬。
兰殊从来没有怀疑过秦陌对于昌宁的疼爱,会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牺牲。
现下他这份迟疑,倒叫她始料未及。
秦陌望着她眼底的意外之色,越发笃定她放走昌宁,原就是盼着他来给这件事情兜底。
他不觉得她放走昌宁有什么错,她只是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可秦陌望着她宛若星湖的双眸,心里莫名的就是火,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恼怒她事先不说明,妄想支配他,还是恼怒在她眼里,他是个可以去联姻的对象。
乌罗岚望着他俩大眼瞪小眼,迟迟不语,轻啧了声笑道:“不过一个名分,阿陌就这么舍不得了,如此偏心,看来我便是嫁进门来,估计也没好日子过。那还是算了吧。”
兰殊一听乌罗岚变了卦,急得扯了扯秦陌的袖口。
少女那一双恳求他应承下来的眼眸,他是怎么看,怎么都不舒服。
秦陌并不觉得自己是偏心,他只是不满崔兰殊的先斩后奏。
但若要他说出只要乌罗岚肯进门,他会一视同仁,少年又开不了口。
他已经成过婚了,如何能和别的女人再成一次。
秦陌思忖了片刻,凝着乌罗岚,脑袋里不由开始闪过大周宗室的那些好儿郎的面容,企图从中寻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还真想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秦陌灵光一闪,抿直的唇角趋渐缓和,沉下嗓音道:“赭禾看上昌宁,无非是看上她是大周帝王的亲妹妹,岚姐信任我,无非是信任我同大周帝王一条心,既如此,为何不直接选那个你们最想把握的人呢?”
乌罗岚骇然一惊,转眸,只见兰殊亦是瞪大了双眼。
秦陌反而松懈起来,同乌罗岚道:“你都愿意主动给我纳妾了,如此有度量,不如索性去做那最尊贵的女人,容忍的还更值当。反正,他现在也还没成婚。”
乌罗岚惊疑不定,似笑非笑道:“你——你认真的?”
秦陌冷笑了声,有理有据道:“你在草原边境本身也有疆土有军权,相当于一个国主,而他是大周现任的君王,要论身份地位,他与你才最登对。”
“反正他的皇后之位,从来由不得他自己做主,这事他自己心里都清楚。比起那些朝臣选出来的高门贵女,你身后还有领土和军队陪嫁,嫁过来他稳赚不赔,这不比送昌宁和亲来的值当?”
“大周自会庇护你与你的族人,你与大周联姻,就不用担心高句丽鸟尽弓藏,我还会帮你报仇雪恨,这不比你那两面三刀的堂弟可靠?”秦陌道。
乌罗岚难得有了短促的沉默,笑道:“我倒是不吃亏似的。”
秦陌索性站了起来,“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岚姐现在就随我入宫,问问他的意思?”
乌罗岚美眸圆瞪,只见少年扭头叮嘱少女乖乖回家,紧接着就把她带出了门——
夜色渐深,空气中的温度却在深夜开始回暖。
那一直浮在半空中纠缠不去的朦朦水雾,逐渐受热蒸腾,藏在雾色中的道路,缓缓在昏黄的宫灯下,显现了出来。
皇城驰道上。
乌罗岚随在秦陌身侧,仍有些犹疑地笑道:“大周好像还没有外族当过皇后吧,你确定你能说服他?”
秦陌只呵了一声,“他当初迫我成婚的时候,也没容我不同意。”
更何况昌宁已经跑了。
乌罗岚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笑问道:“所以你其实并不乐意娶你的小萨仁?”
少年顿了下,短促的沉默,回首道:“曾经是。”
“曾经?那现在呢?”乌罗岚问道。
秦陌冷嗤了声,唇角趋渐抿直,一言未发。
现在?现在是崔兰殊,更不乐意嫁给他——
另一厢,福宁殿内。
李乾终于从奏折中抽身出来,刘公公三步并两地迈进殿内,手里捧着一副锦盒,朝着书架前的李乾递了过去。
“紧赶慢赶,可算是给主子寻了来。”刘公公笑道。
那花纹繁复的锦盒一打开,里面放着一件工艺秀丽的定州红瓷器。
秦陌那小子前几个月抢走了昌宁的红釉瓶,昌宁嘤嘤跑来与他告了许久的状。
李乾一直认为这件事儿的祸源,还得是他自己当初没有公平地赠出那个红釉瓶,惹得他俩相互掐醋挤兑。
这会儿特意寻来了一件更好的红瓷器,本想哄昌宁开心一下。
可器皿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他便彻底让她不开心了。
李乾神色晦暗,端详着那件红瓷器,望着那上头雕刻的枝桠,上头挂着象征如意的柿子,蓦然想起七岁那年的秋日,他险些遭人毒杀害死。
搬入东宫之前,他所居住的正阳殿后头,曾有一棵繁茂的柿子树。昌宁那会儿每日都在期盼它开花结果,等着吃秋天的第一口柿子。
柿子红了的第一天,李乾便拿了一根银钩杆,带着她前往后院。
第一颗柿子摘下,他与昌宁争抢了许久。他原是想逗她一下,昌宁心一急,耍赖地握住了落在他掌心的柿子,猛地啃了一口。
她的的确确尝到了第一口新鲜柿子,笑闹之间,转而却一阵抽搐,昏倒在地。
李乾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慌了神,抱起她时,一口黑血已经从小丫头的口中吐了出来。
万幸万幸,就在那刻,华圣手受诏入宫为姑母把脉,提着药箱,及时雨般路过了他们身旁。
华圣手妙手回春,当即把昌宁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连连叹道:“太险了,再晚一刻,小公主就到阎王爷那报道了。”
昌宁受了华圣手的救命之恩,自此迷恋上了医术。
李乾那会年幼无知,所思不及,如今再一回想,昌宁那会儿应该是疼得后怕,才会觉得医术如此神奇。
那有毒的柿子树早已叫人伐了去,李乾渐渐长大,越想,越是细思极恐。
昌宁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丫头,有谁能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致她于死地呢?多半是冲他这个太子来的。
宁宁是帮他挡了灾。
而别看那丫头平日里没心没肺,心里却是明白的,不然怎得偏偏只想学好医术,偏偏又在他分府的时候,非要跟着他到东宫住呢。
她是怕他再出事。
皇城家的孩子,从出生起,就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了。
李乾抚了抚那瓶身,眼底不禁泛出了一阵湿意,模糊了视线。
恰在这时,刘公公迈着小碎步,再度走了进来,通传道:“陛下,世子爷来了。”
李乾侧身收敛了一下失态的神色,眉心微微蹙起,这么晚了,若不是急事,子彦不会深夜赶来寻他。
他踩着明黄的云靴,大步流星从后殿绕至前廷,只见秦陌带着乌罗岚,徐徐从殿外走了进来。
第040章 第 40 章
夜色如墨。
院墙边的枝桠层层叠叠, 在阑珊的夜幕下,随风婆娑起舞。
秦陌终于回到了东宫,一进门, 他直接朝着掬月堂走去。
这一夜,兰殊回过味来,颇有些惊心动魄, 后知后觉。
她一时不忍放走了昌宁, 原是在心里备了个换嫁为娶的两全法子, 但前提是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可秦陌把她抓了个正着,以致她一下乱了套,不仅当夜就把自己的盘算尽数吐露给了他,还同他一块去劝服乌罗岚,离间她与赭禾。
本是接下来好几天慢慢筹谋的事情,只在这一夜, 她就让长安城变了天。
这哪是个规矩的闺阁妇人该做的事,真不知他们会怎么想她。
她也不知这么仓促, 事情到底能不能成。
兰殊愁眉苦脸地坐在屋里等待,每时每刻的煎熬, 就好像死刑犯在等着最后的处决。
屋门吱呀了声。
一见秦陌进屋, 她便先急步走到了他面前, 张了张嘴, 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看着他。
他微微停顿,先望了眼屋外, 兰殊被他吊住了心绪, 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秦陌望着她迫切的双眸,缓缓道:“没事了。”
秦陌同兰殊讲明事已解决, 还是联姻,不过不是往外嫁,而是往里娶。
“陛下认同了这门亲事。”
兰殊诧异于李乾爽快的应承,不由美眸瞪圆,失声了半晌。
李乾既为天子,生性掌控欲强。
在兰殊的记忆里,他最不喜受制于人,绝不可能喜欢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迫使他做出脱离正轨的选择。
秦陌似是看出了她的困顿,解释道:“他原和我一样舍不得昌宁。”
大抵在李乾心中,江山稳固第一,但若拿自己的婚事与昌宁相比,他毫不犹疑地选择了昌宁。
后宫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胞妹他只有一个。
兰殊半懂不懂帝王心,略微颔首,却问:“那你为何不愿应承?”
她原以为秦陌会是最愿意做出牺牲的人,反正他也不喜欢女人,政治联姻而已,乌罗岚清醒独立,也不需要他的爱情。
秦陌发现崔兰殊还真是有点本事,说话越来越能让他一口气闷在心口,既上不去,又下不来。
少年一眼不错地睨着她,冷笑道:“家里有一个有想法的女子已经够我受了,再来一个,你俩是想合伙来折腾死我?”
到底是被她的胆大妄为惊到了,又搁这讥讽她。
要换做以往,遭秦陌这么斥责,少女的眼神早就已经飘忽起来,说不出的心虚。
这会儿兰殊面不改色,温言道:“乌罗姐姐的想法肯定比我有大局观,我的想法很浅薄,只希望身边的人好好的。”
兰殊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姑娘,没什么大志向,心很小,也就装得下那么几个人。
上一世兰殊与昌宁交情不深,这一世有缘相处相知,昌宁又待她真心坦诚,如今她遇了事,兰殊自知能力有限,却也无法坐视不管。
秦陌着意端详着她此时的神色,蓦然想起一年前,他去赵府接她回家,面对他那时在马车上的冷嘲热讽,她的神色就与此刻,如出一辙。
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这丫头自己问心无愧,她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耻。
秦陌忽而不知该头疼,还是该佩服,只觉得她并不如她自己口中那般浅薄,驳问道:“那你怎么想得到岚姐与赭禾内有不合?”
连他都是今夜得了她的提醒,才回过神,豁然开朗起来。
这个想法,可比他,陛下,满朝文武,都要高瞻远瞩得多。
兰殊愣怔了下,心想,简言其实就一句话,我是重生的。
但她要是实话实说了,指不准他只会觉得她故弄玄虚,卖弄聪明,兰殊道:“高句丽第一日入京的夜晚,乌罗姐姐便入宫拜谒了公主娘娘,我当时在驰道远远见她打马走过,总感觉她与娘娘有些相似的气韵。”
“我时常入宫陪公主娘娘说话,娘娘的心思,我大概也懂一二。你看陛下与娘娘,感情虽好,一登基,陛下便不希望娘娘再垂帘听政了。同理到乌罗姐姐身上,上回我去看相扑,整个前廷只有乌罗姐姐一个女子,娘娘都不在。我们看来尚且纳罕,那赭禾当时身处全是男子掌权的环境中,心里又如何会舒坦?乌罗姐姐后来独个出殿散心,估摸也是为了给他体面。”
“可一时的体面,如何能够长久?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兰殊道。
秦陌双眸彻底闪过了一丝讶异,全然没想到她如此洞察入微,他还以为当时她的眼珠子,就盯着那两汗流浃背的勇士去了。
兰殊想了想,续道:“不过我也只是猜测,真正有底气说动乌罗姐姐的,还是世子爷,都是世子爷临危不乱,英明决断。”
秦陌眉宇轻蹙,眯缝了眼,“你在,恭维我?”
秦陌望着她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眸子,大抵也能想到她拍马屁的原因。
兰殊私放公主一事,若能遮掩,她自然想遮掩过去。总是不愿落个罪名连累家人的。
秦陌轻嗤了声,安抚道:“今夜昌宁小公主突发疾病,已连夜送往慈恩山相和寺闭关静养。帝后不日大婚,朝廷要忙的事很多,不会有空再关注一些细枝末节。”
兰殊心口的大石彻底落了地,听到秦陌说到帝后大婚,不知想到了什么,甚至忍不住勾唇轻笑了下。
秦陌问她笑什么,兰殊却不敢说。
过了会,少年自己也笑了。
四目交汇,两人倒也不知哪儿来的一瞬心有灵犀,了然他俩是想到一处去了。
说起来,秦陌可太久没见过李乾吃憋的样子了。
想当初李乾非把他俩撮合成了一对,一点儿也没问过他俩的意思。这一回,礼尚往来。
秦陌进宫时便知他会答应,就像他当初不得不答应娶崔兰殊一样。
只是今时今日,少年再看向兰殊,却已有些记不清当初娶她的不情不愿,不由盯着她精致的侧脸,发了会呆。
兰殊似有所感,目光朝他瞬了过去。
秦陌干干咳了声,脑海中灵光一闪,蓦然记起什么来,抬袖,从袖中拿出了一道卷子。
他招手将兰殊带到了案桌前,引她坐下,把那卷子摊到了她面前。
兰殊探首一瞧,疑窦道:“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拜公孙师姐为师吗?这是她给那些世家贵女出的考卷,你写一份,我帮你递过去。”秦陌点了点卷首的题目道。
他原是回家给她递卷子的。岂料一见面,重点就偏移了
只亏他还能记起这茬。
兰殊双眸莹莹亮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将秦陌切切望着。
她的目光澄澈,在夜色中就像镀了一层银河的水光,又黑又亮,定定地将你一望,便能看软你半副心肠。
秦陌心口发颤,又干咳了声,忙将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了卷面,“快写,考不考得上,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回想起当初被迫成婚的情景,夜凉如水,秦陌昏昏入睡,梦回了他与少女成婚的第一夜。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把她赶了出去,没让她进屋。
女儿家却并没有主动提出睡书房,时间一寸寸流逝,她蹲着门前,瑟瑟发抖,一直守到了他开门。
飞雪覆盖了满院,那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眸抬起,莹莹如水,朝他张望过来。
她颤着嗓音,连带着隐忍许多的泪水,一并破眶而出,她央求道:“可不可以,让我进去?今晚若不在主屋,明日,我一定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的”
也不知是她眼里不堪服输的倔强,还是她话语里令人动容的可怜,他心一软,把她带回了屋内。
但他并没有同她圆房,独个躺到了大红床榻的里侧,翻身睡去。
他的屋内从来没有炭火。
天寒地冻,她挣扎了会,耐不过身子冰冷,褪去钗环华服,蹑手蹑脚地闯入了他的帐内,轻轻掀起一角被褥,躺在了外侧。
她的手脚冰凉,一进榻,好似嗅到了一丝温暖,忍不住挨近他。
女儿家的手缓缓揽上了他的腰间,小脚搭在了他腿上。
他蓦然睁开了眼,蹙了会眉,刚想推拒。
她却红着脸,毛茸茸的脑袋倚到了他怀里,嗫喏道:“我们年纪都还小,我其实没做好心理准备,而且,我还没有来葵水所以,我今晚可能不能伺候你”
“你别生气,好吗。”女儿家羞愧道。
他忽而觉得可笑,却也没回话驳斥她。
他从来没想过碰她,但没来得及开口,把她赶下去。
不过一会儿,她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秦陌在鸡鸣声中悠悠转醒,撑腰起身,坐在榻前,捏了捏太阳穴。
忽而有一丝遗憾,从心底飞快划过。
当初,他是不是应该像梦里一样,放她进屋才好?
都说成婚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而他给崔兰殊的大婚之夜,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丝美好——
人间,四月芳菲日。
圣人不日便将迎娶高句丽的大公主乌罗岚为妻,两国永缔同盟之好。
板上钉钉的诰旨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自然是高句丽的储君赭禾,他这趟喝完喜酒回去,可就再也不用担心被堂姐压在头上了。
虽说阿姐手下有逻逻的遗部,让她嫁入大周,等同于将突厥与高句丽边境交接的版图,尽数归顺给了大周。
可只忠于乌罗岚的人,赭禾留下也没什么益处。
夜长梦多,有什么比现在握住皇权更为重要。
赭禾自认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转而将自己备下的聘礼,送给了阿姐做嫁妆。
但也有伤心的,如中书门下平章事沈大相公的次女沈幼薇,听闻陛下不日成婚,手绢已不知哭湿了多少条。
这一茬,则要牵扯到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先皇在位年间,曾在立李乾为太子的同时,下过一道指婚诏书。
那人人尊崇的太子妃之位,原属于沈宰相的嫡长女沈芙蓉。
可惜那孩子是个没福分的,还未及笄,身子就成了一朵霜打的芙蓉,一天不如一天,刚过十五,便香消玉殒了。
那时李乾刚入朝听政,满心满意都是如何拢回大权,毫无心思儿女情长,对成婚一事从无上心,婚事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下来。
他虽然没有心思,满城的芳心却又躁动了起来。
太子妃之位忽而空缺出来,免不了长安的名媛贵女,又开始浮想联翩。
其中传闻最多的,便是李乾一直未娶,这么些年也未有对其他门户的姑娘表现出有意,估计是想续沈家之女,在等沈幼薇长大。
那沈幼薇听多了别人说太子对沈家仍有情意,极有可能续她为正室,一直在心里以为自己可以做太子妃,而后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不想一夜之间,风云变幻,黄粱一梦。
这皇后之位一下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由不得沈幼薇碎了一地一厢情愿,浮现出一张遭人抢夺的苦瓜脸来。
这一日,章肃长公主生辰大喜,皇庭再设宫宴。
酒足饭饱过后,后花园内,一片长舌如潮。
兰殊张罗了一个上午的后.廷席面,躲懒去西厢房打了个盹,回来时,牡丹亭内,团团簇了一群花红柳绿的美人儿,围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沈幼薇。
兰殊张目望去,只见她们叽叽喳喳,一壁七八张小嘴动个不停,一壁不断有人拍抚着沈幼薇的后背宽慰,她却在这一众安抚声中,哭得越发凶狠起来。
似是定要把事儿闹大,最好闹得公主娘娘从殿内闻声出来,再闹到前朝去一般。
兰殊款款走近,无需循声去听,那些高门贵女的鄙夷腔调,已经穿透了假山而来,“她一个北夷,外族女,还曾定过亲,岂配做我大周的皇后?不过是凭着两国结盟,手上有些权势,硬把自个塞进来的。”
“沈妹妹的姐姐可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沈家一家都得圣眷恩宠,要不是命运弄人,哪里轮得到那等蛮夷女子猖狂!”
“那乌罗岚整整比圣人大了三岁呢,都出双十,算是老姑娘了,亏她有脸提出来要同圣人成婚。”
“此等不知廉耻的女子,和沈妹妹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一星半点都比不得。”
“中宫之位竟让她那种人夺了去,当真是老天爷不公平!”
她们说的正是气愤,忽而身后,来了一声温温柔柔的狐疑声。
兰殊握着纨扇,语气里尽是困惑,看向她们的眼神,却是直直而透射人心,“姐姐们都在说什么?为何兰殊不记得有那么一道诏书,说过皇后娘娘一定不能比圣人大,或是写明了大周的皇后娘娘,一定姓沈呢?”
话音一圃,四下登时鸦雀无声。
女眷们面面相觑,心知肚明,续纳沈家女一说,虽传得沸沸扬扬,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坊间的流言蜚语。
她们便是想要据理力争,谁又敢杜撰出第二道赐婚圣旨呢?
不过也有与沈幼薇要好的闺阁女眷,努力辩驳了一下,“当年先帝确实是下过旨要纳沈家姑娘为太子妃的,那道诏书,在场女眷无人不知。”
兰殊又疑惑了,“既是无人不知,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那旨意纳的是芙蓉姐姐,和幼薇姐姐有什么关系吗?”
沈幼薇遭她点名,忍不住狠狠瞪了兰殊一眼。
要说沈幼薇憎恨乌罗岚,那是最近萌生的情绪,至于崔兰殊,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
沈幼薇与崔兰殊自小就不对付,比才气,比容貌,从小比到大,她总是被崔氏女压一头。
这会见兰殊露了面,还帮着那外族女说话,沈幼薇不甘在她面前示弱,一下止了哭声,咬了咬下唇,扬着高高的脖子,一言不发。
兰殊见她们不再喧哗,薄露笑意道:“水榭边的戏台子已经开唱了,各位姐姐要是赏够了园里的花,不如一起过去听听?”
话音一圃,兰殊退至一边,伸出了诚邀的手。
一群女眷面面相觑,碍于兰殊是长公主的儿媳,顾忌着她的态度,指不准就是长公主的态度,也不敢再声张造次,缓缓朝着水榭边去。
揣测毕竟是揣测。
就是说到天花乱坠,皇宫也没有下过第二道圣旨,说过要纳沈家次女为媳。
然沈幼薇路过她身旁时,心中忿忿不平,扬了下头顶的步摇,珠翠清响。
兰殊一抬眼,只见她吸了吸鼻子,睨着她道:“自个都自身难保了,亏你还有心情帮别人说话。”
兰殊看她一眼,一言未发。
上一世,沈幼薇还真借着谣言的威势,最终如愿嫁给了李乾。
而自沈幼薇嫁给了李乾,李乾就不知怎得,身子便同她那霜打了的芙蓉姐姐一般,开始一天不如一天起来。
后来李乾病危,临时立了秦陌为摄政王。
秦陌一心匡扶朝政,沈幼薇却生怕他谋权篡位,私底下在后.廷给兰殊这个摄政王妃,吃过不少苦头。
兰殊最讨厌她趾高气扬的样子,若不是为了不给秦陌添麻烦,避免台谏弹劾,她绝不容忍沈幼薇朝她发难。
眼下讨人厌的沈幼薇又扬起了下巴,轻哼了声,道:“你和世子爷分房睡的事,满京城都传开了。你知不知道她们在后.廷怎么说你的?”
沈幼薇见她神色动了动,故意靠近了她耳畔,冷笑着讥讽道:“说你明明就是个活寡妇,狐、假、虎、威。”
话音一圃,沈幼薇一眼不错地将兰殊望着,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晦暗的样子,可兰殊却忽而一笑,温言道:“狐假虎威,有什么不好,总比庄生晓梦,拎不清自个的好。”
沈幼薇双靥登时红了一瞬又白了一瞬,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瞪向了她,继而冷哼道:“你就可劲儿的假笑吧,待哪日世子爷纳别人进了门,等你尝到失去的滋味,我看你是不是还笑的出来。”
兰殊继续笑着,甚至将笑意蔓延到了眼角,和颜道:“没有拥有,谈什么失去?幼薇姐姐失去什么了吗?”
沈幼薇一噎,伸手指着她的鼻子半晌,却失声说不出话,只得又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忿忿离去。
兰殊笑吟吟目送她离开,转身前往坤仪宫,准备去看一看章肃长公主的午乏可解了没有。
一回首,却见不远处的假山后,施施然走出来一个人。
乌罗岚一身的异服短打,着意看了她一眼,提起唇角,张开双手,扬手佯作拂过广袖般,给她行了一个大周的揖。
兰殊愣怔了下,四目交汇,两人相视笑了开来。
另一厢,沈幼薇仰着脖子从兰殊身旁离去,脚尖刚转,却见到了垂柳下,公孙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儿,正悄然观察着她们这一厢。
沈幼薇自小崇拜公孙霖,托沈大相公上门游说过不知多少次,恳求她收她为徒。
这会乍然遇见,沈幼薇满心欢喜,紧着扶了下头上的珠钗,正正端着淑女的样子,想要上前行礼问候。
刚走近几步,却见公孙霖的目光,一直在眺望着她身后的兰殊。
那温润和蔼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难能可贵的笑意与欣赏。
沈幼薇从来没见过公孙霖对哪个小姑娘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转眼,只见公孙霖敲了敲手上的白梅折扇,一眼都没有留意到她,负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