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还还在剧情
“儿臣等死不足惜,还望汗阿玛息怒。”、“若有碍圣躬,儿子万死不能了却。”
众位阿哥们也渐渐缓过神来,纷纷磕头求饶,康熙这才怒气稍解,只是打量八爷的目光中已然满是忌惮猜疑,老十出身显贵,老九和十四的额娘都是妃位,竟也成了老八的拥趸。
他将那剑重重掷在地上,八爷的余光中还能看到那一抹亮色,剑身上的寒光照映着八爷顺从垂下的双眸,眼中满是晦涩难明。
众人心有余悸地从殿内连滚带爬地出来,九爷无视他亲哥哥五爷的呼喊,和十爷一同围在八爷身边嘘寒问暖,十四没和他们多说,讪讪到了四爷身旁。
“你脑子是坏了还是怎么?不延医问药,到御前发疯?”见他过来,不等十四出声,四爷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
“我瞧着十四仿佛是被拉下去的,倒也不能怪他。”四爷在前头不曾瞧见,十三的位置则正是在十四身侧,他看的明白,好心替十四向四爷解释了一句。
“我是真没反应过来,九哥一把就给我拉下去了”十四摸了摸脑袋,很小声地辩解。
“御前奏对,在你这儿倒仿若儿戏一般,”四爷眉头紧锁,依旧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我不管你了,这事传开了,你自去和娘娘解释罢。”
四爷说完转身便走,十三左右看俩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朝十四点了点头就跟着四爷离开了。四哥这个人最是嘴硬心软的,行动上再是回护,口上也难给十四一句好话,十四若不懂他,受不得他的冷言冷语,难保不会和他渐行渐远。
“你看他那个样子,哪把你当弟弟,对十三的口气都比对你好。”九爷他们看在眼里,见四爷和十三走了,便立马上前来,拍着十四的肩膀说道。
十四不悦地拂掉他的手,“你刚刚扯我做什么呢,九哥,岂有你这样的!”
“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十四,咱们兄弟之间,岂有看着八哥蒙冤坐视不理的。”九爷笑眯眯地,却无端让人觉得带着几分阴险,“如今二哥被废了,十三也吃了挂落,四哥还执迷不悟呢,你若不想想怎么挣一个好前程,德妃娘娘往后还能靠谁呢?”
“就是啊十四,你可不能只愿意同甘,不愿意共苦啊。”见十四神情犹豫,十爷也上前来跟着应和。
待他们两个的话都说完了,八爷这才和煦地笑着对他道,“方才多谢你,八哥记得你这份情。”
“这也是应该的,”十四脑筋转的快,他欣然改了副面孔,朝八爷拱了拱手,“只是额娘那儿我少不得去解释一二,弟弟先告辞了。”
他们只当这一出强买强卖的戏码成了,目送着十四远去。
这事并未就此得了,康熙口中的谋害胤礽绝非空穴来风,他命人锁拿了当日直王口中的术士张明德,并派新任九门提督的亲信托合齐审理此案。
得知此人不但称八爷大贵,甚至和直王合谋行刺胤礽,康熙立刻下令将张明德凌迟处死,并以知情不报的罪名将八爷的贝勒革了,内务府的差事自然也没了,只叫他做个闲散宗室。
饶是如此,康熙仍然没有放过八爷,甚至以八爷受制于八福晋,以至于至今膝下无子的理由将他宣入宫中一番责骂。
实则这时八爷膝下已有府中妾室所出的弘旺,这倒不是康熙看重嫡子,不过是他要找一个理由惩治八爷罢了。
皇帝无子,便会导致世系旁落,多少朝代衰落由此而始。何况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连家都理不好,岂有让他治天下的道理。
细雨跳珠,阴云裹挟着骤风,庭中葳蕤的草木仿佛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王是主谋,尚还未得惩处,八爷的确也算得上冤枉了。”宝月叹了口气,从前不过是史书上寥寥一行字,如今亲眼经历了,才知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可怕。
“因为如今汗阿玛忌惮老八,已然更甚于直王了。”四爷看的明白,他打开窗户,任由细丝般的雨水落到几上。
他想起门人来报三爷这几日不同寻常的动作,“咱们且等着罢,这事还不得了结呢。”
黑云压城,风雨如晦,气息如此沉闷,对有些人来说,或许还不如让雷霆爽快地劈下来的好。
“是我误了八爷。”
在一墙之隔的八爷府中,八福晋涩涩地吐出一句话来,她伏在床上,一滴泪水沿着鬓角隐入发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在子嗣上头,她是妒忌,可她从不曾拦着八爷去妾室那里,也从不曾对府上任何一个女子下手过,可若是说出去,谁信呢?
何况若要让八爷到外头去让人说嘴,她宁愿是自己担着这个名。
“这事如何能怪你,原是我没有子嗣缘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最知道的。”八爷轻叹一口气,仍旧是如沐春风般地劝慰着她。
得了他这一句话,八福晋便觉得什么也都值了,她扑到八爷怀中,终于哀哀戚戚地放声哭泣起来。
“我并不害怕,”八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八福晋的头发,眼中并无消沉之意,反而满是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野心,“太子也曾是这样的,他是天之骄子,熬不过去,我却不然。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八爷微微一笑,递给八福晋一块帕子,她这才不哭了。
“可恨直王说了那样的话,平白连累了爷!”八福晋揪着拍子咬牙切齿,只恨直王不在她眼前,恨不能撕下他一块肉来。
有赖他那一句话,八爷瞬间变成了诸皇子里头一个竖在皇上跟前的靶子。
“我想要他手下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八爷一贯会调节情绪,他并不是四爷那样万事都记在心里的性子,“若非他这话,有他这个巴图鲁在前,他们岂会屈就于我。”
他并不去猜直王到底是有心无心,有许多事,倒不如就这样含混的过了,大家脸上都好看。
“爷一向宽厚待人,与太子一党的苛刻盘剥如云泥之别,岂能说是屈就,能为八爷办事,该是他们三生有幸才是。”八福晋冷笑着摇头,她可不赞同他的话。
听了八福晋这话,他嘴角绽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若春风拂槛,“好没道理的话,想来是吾妻偏私于我的缘故。”
果然没过几日,就在太子回咸安宫居住后,康熙便频频亲往看望,甚至在臣子们的请安折子上说自从见过了太子,他心中的郁气便疏散许多,圣躬也渐安了。
康熙递下来的台阶,朝中支持八爷的臣子们想不想踩不知道,但从来口舌不慎灵敏的三爷却头一个踩了上去。
几位皇子匆匆被叫到畅春园中的时候,三爷站在康熙身边,康熙的面色极其阴沉,直王被两个侍卫压在地上,他旁边摆着十多件奇形怪状的巫蛊之物,八字、符咒、带着针的小人等等,不甚枚举。
四爷匆匆扫过一眼,不敢多看,立即跪下向康熙请安。
“请汗阿玛圣躬安。”
“朕如何得安!”康熙指着那一堆东西,几乎是咆哮着喊道,“朕尚还活着,买凶杀人,魇镇太子,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很快,亲近的大臣们也都被纷纷喊来御前,康熙忽然卸了力气,他颓唐的坐下,几乎要倚靠三爷的搀扶才能坐稳。
“日后朕躬考终,也不过是被你们随意置于乾清宫内,便各自束甲相争去了。”
他老泪纵横,双手颤抖,不停地向上天与先祖哭诉着自己德行菲薄,以至于纵容他的儿子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皇子们绝不敢担这样的罪名,立刻磕头向他请罪,四爷看了八爷一眼,却见他平静低头,并不曾撩起眼皮往直王那儿看去一眼,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大臣们见康熙这样坚决的态度,怎敢为直王求情,也纷纷依康熙的心思出言请求惩治直王。
在朝中要员们的反复恳求下,康熙顺理成章地夺去他的爵位,命人将他圈在府中,他甚至等不及彻查这事的经过,早在大阿哥在塞外说出欲诛胤礽的话时,康熙已永远在心中堵上了他的路。
直到大阿哥被圈在府中已有月余,这件案子水落石出后,宝月才从四爷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缘由。
大阿哥对太子实在是恨意滔天,一边组织张明德刺杀,一边还能在毓庆宫埋小人,被他请来魇镇太子的蒙古喇嘛身边有个侍候的人得知真相后吓破了胆,正欲坦白自首时,却被大阿哥派人灭了口。
桩桩件件,实在令康熙日夜不得安寝,今日大阿哥可以为了太子之位无所不用其极,焉知这些手段明日不会为了皇位用到自己这个君父身上来?有在毓庆宫埋东西的路子,哪日将东西放到乾清宫来,也不过是指日可待而已。
此事一出,大阿哥的生母惠妃便上奏,说大阿哥忤逆不孝,请康熙赐死大阿哥,以正视听。
“惠妃娘娘这是以退为进?”宝月问道。
“也是弃车保帅,”四爷的目光一边追随着阿午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一边答道,“孝懿皇后走后,老八便养在惠妃膝下,从此便是为了大哥有个好下场,惠妃娘娘也会尽全族之力推老八上去的。”
宝月被他话里的深意一惊,“你是说,这里头还有八爷的手笔?”
“不过是袖手旁观,最后再推一把罢了,”四爷一手抱起跑回来的阿午,一边牵着宝月吃饭去,“我听闻大哥曾向汗阿玛上奏,欲诛二哥,保奏老八做太子。”
这夜歇下的时候,宝月却听他在昏暗的帐子里叹了口气,“我虽未推二哥一把,却也是袖手旁观,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哥哥心软了?”宝月的目光在暗夜里描摹他的眉目,握住他的手笑道,“太子从前并不曾听你的劝,何必要把他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来。古今天下的兄弟父子之间,为了争这个,哪有不血流成河的,君王只要对得起天下百姓就好。”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沉默良久,就在宝月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坚定沉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并非忠孝仁义之辈,可若有朝一日天下万民会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52章 还还还在剧情
“二阿哥被大阿哥用魇镇之术所害,以至于狂疾大发,做出失当的事来。朕问他当日情形,他竟全然不知,可见那日所为,并非出自本心矣。”
这日上朝时,康熙与群臣商议完黄河河道相关的事后,突然话题一拐感叹道。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提起二阿哥的事情来啊。马齐心知他们这位皇上的路数,他面不改色地称赞道,“万岁仁慈,是万民之福。”
这下大家也回过神来了,八爷一党的官员们纷纷开始称赞皇上圣明,但康熙提起这事显然不是为了这几句马屁,他几乎是明示一般,点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党小官出来说话。
那人在康熙的逼视下战战兢兢地张口,“二阿哥顽疾已愈,为系万国之心,臣请奏复立二阿哥为太子。”
众人只疑心这是串通好的,八爷党并不乐见这等场面,性情刚烈的王鸿绪出列指着那小官便骂,“你也是朝廷命官,何以言此不当之言,废立太子岂容儿戏!万岁已告天地祖宗,你是要陷吾君于背惠吗?”
见王鸿绪如此疾言厉色,那人惶惶低头,支吾不语。旁人惊疑地看着王鸿绪近乎无礼地跳出来指责这人,悄悄往御座窥去,果然见康熙一脸不悦。
这酸儒是在指桑骂槐呢,康熙冷冷瞥视王鸿绪一眼,他摆了摆手,对那跪着的小官道,“你退下罢。”
见康熙并未采纳那人的建议,王鸿绪这才喏喏请罪,康熙懒得搭理他,并无甚表示,只让他站回去。
众人满心以为这档子事要过去了,却不想那个小官不敢,自然另有一人挺身而出。
时任左副都御史的劳之辩上奏道,“自去岁事来已有数月,太子疾戾已平,久系群心。万岁以仁孝治平天下,四海一心,然前星缺位,岂不遗憾?望万岁乾断速行,重正东宫。”
左副都御史是监察官,自明一代来,都察院向来不干预朝中事,遑论废立太子。这劳之辩今年七十有一,本就到了乞休的年纪,是谁示意他来说这样的话,已是昭然若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不语,果然见康熙表面大发雷霆,斥责他含奸诡之心,命夺去他的官职,逮赴刑部杖四十下。
待御前侍卫来拿人了,上座的皇上却忽然出声道,“此人年岁已长,杖责便免了,只逐回原籍去罢。”
“既然朝中大臣都关心此事,其他人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康熙的目的终于是抛砖引玉,图穷匕见,只是原先的太子党人竟然出乎康熙意料的,没有一个敢上前直言,也不知是被前两个吓破了胆,还是已经纷纷倒戈。
八爷一党也并不愿意配合他演这三让三辞的戏码,老神在在的只做充耳不闻。
“那便明日再议此事,太子是国本,天下非朕一家之天下。于诸阿哥之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
见朝野沉默许久,无人应答,康熙料想臣僚们已洞悉圣意,便留下这话来宣布退朝。
前头站着的几位皇子们不少都振奋不已,就连平日跟在八爷身后的九爷也露出一副蠢蠢欲动的神色来,只是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在朝堂上犯康熙的忌讳,去联络朝臣。
四爷无心和他们多说,头一个便走了,十四匆匆追了上来,死缠烂打地上了他的马车,小声道,“四哥,你不做些打算么?”
“你何曾见主子听奴才的意思办事?”四爷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你园子到了,还不下去。”
十四偏不挪动,到了圆明园后,一路跟着他到了书房里,“也不能这么说,咱们满洲八王议政是自古有之,何况汗阿玛岂会置民心于不顾?”
“民心?这些朝堂上的大人们算什么民心,顺汗阿玛的意才是民心,不顺,就是悖逆。”
四爷语气淡淡,纵然老八形势再好,也不可能在康熙有心复立太子的情况下上位,不过是做无益之功。
十四挑眉,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眼中满是得意,“四哥今天可算给我说了句实话。”
“我只警告你,枪打出头鸟,少再像那天一样被你的好兄弟拖下水去。”四爷只做没听见他话里的试探,话语间颇带警告。
“我哪能不知道,反正如今在汗阿玛心里我也是八哥那头的了,倒不如就跟着他们,小爷可不是白被人摆一道的。”
十四眼珠子一转,心中活泛起来,八哥是贤,可他也不差啊,如今连五哥在摔跤弓马上也比不过他了。
“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既然如此,往后就少来找我。”四爷满不在乎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该做的他也做了,该说的他也说了,往后娘娘不要怨他就是。
“放心吧!”十四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笑来,像一匹生机勃勃地玉骢马,“我知道四哥的意思,四哥且看我的本事就是。”
他回头又给了四爷一个心照不宣地眼神,便起身离去了。
待十四刚上马要回自己的园子里去,他身边的太监就凑上来低语禀报,“九爷说请爷出来了就去八爷的承泽园那儿。”
十四听了一声冷笑,这是担心自己有贰心呢,他掉头扬鞭,“你跟在后头,我先去八哥那儿,未免他们等的急了。”
承泽园中,九爷正和八爷商讨着今日的事,十四挂着笑进来,仿佛很亲热地拍了怕九爷的肩膀,“九哥可真是耳聪目明。”
九爷只当没听到他话里的讽刺,“咱们这儿的大事你不管,倒有空去找四哥。”
“哪儿能呢!”十四灌下一盏茶,他仍然笑眯眯地,“我也是为了八哥啊,只可惜四哥说我一顿就把我赶出来了。”
“你四哥向来是个缩头乌龟,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九爷从鼻子里哼一口气,他尚还记着当年的仇。
十四听了也不生气,和他们商量了几句明日举荐太子的事,又很快乐且从心地说了好几句四爷的坏话,九爷也觉得他说的情真意切,赞同不已。
直到天色渐晚,他才借口府里有事先走了。
“不知究竟是四哥防着十四,还是十四防着咱们。”八爷徐徐开口,双眸沉沉,“四哥今日是看出来汗阿玛心思的,明日必是要保举太子了。”
“他也未免太谨慎了,难道是咱们想错了,四哥果真没有争位的意思?”
十爷实在摸不着头脑,太子被废的时候四爷是头一个冲出去的,如今到了举荐太子的时候,倒是立刻缩回去了。连三哥下了朝后,园子后门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呢。
八爷摇头,静静注视着盈满茶汤的茶杯,眼中难得燃起暗光,如今他们就如同这一杯茶,只差最后一滴,便要溢出来,此后如何,或许明日便能了结了。
“四哥绝非甘为人下者,他想顺水推舟,静待良机。只是,人这一辈子哪有这么多机会,若不去争,不去抢,不过是流年虚度,白费光阴罢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如今他再想抽身已是难了,这些对着他满口称贤的朝臣们没了他,也还会有下一个九贤王、十贤王,可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纵然是毒饵,如今也由不得他不咬了。
“咱们何必怕他们!今日朝会上除了那两个不知被谁指使来打样的,岂有一人站出来选二哥,可见人心向背,二哥失道。何况汗阿玛今日金口玉言,明日结果一出,还能反悔耍赖不成?”
九爷将茶杯一摔,明日事关紧要,不能喝酒,他便以茶代酒,如同梁山泊盟誓一般。
十爷也跟着摔了个杯子,八爷没有跟着他们发出这样的动静,却稳稳地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
他们几乎彻夜未眠,野心与惶恐一并滋生,终于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四爷倒是睡的很好,一大早便神清气爽地起来上朝去了,宝月被他闹醒,见他眼里带着分明的笑意,昨日晚上起这人便异常高兴,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坏事呢?”
四爷听了这话,连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这可不能被外人看出来了,“很明显?”
“你笑的像阿午在我手上抢走了碧玺珠子一样得意。”宝月闭上眼睛团着被子滚了两下,四爷去上朝了她就可以一个人睡一张床了。
古人讲究藏风聚气,床都没有很宽的,她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四爷晚上抱着她不会手臂僵硬吗,她这个被抱着的都觉得伸展不开。
他偏不肯放困意朦胧的宝月入睡,很坏地把她强行从温暖的被窝里拎起来,捧着她的脸道,“岂有阿玛像儿子的,再仔细瞧瞧——不许睡,你看我现在神色如何?”
打发不了他看来是没法安静了,宝月很艰难地撑开眼皮看他一眼,摸摸他的脑袋,好不敷衍地道,“嗯嗯,四爷深藏不露,岳峙渊渟。”
四爷被她哄阿午一样的口气弄得恼羞不已,只是到了时辰,已由不得他多说了。他在她脸上啃了一口,“今日或许不会很顺利,待我回来,或许会晚些,便都告诉你。”
宝月乖乖在他脸侧轻蹭两下,知道会有大事发生了,“那便祝哥哥一举凌鸿鹄,我等着好消息来。”
第53章 剧情+1
如今已是二月,柳叶初黄,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众人携着寒气走入畅春园的大殿中,有屏息凝神者,有窃窃私语者,无不挂心于今日的大事。
第一次将襁褓中的胤礽立为太子乃是康熙皇帝乾纲独断,这一次万岁却宣布由朝臣王公们举贤,汉臣们且不说,满洲大臣们倒是无比满意的。
他们满族从无生前立嗣的先例,由各个部落的首领来推举天下共主才是道理,如今没有部落,自然就该按祖宗成法,将八王议政推举的人选立为新太子。
朝会结束后,康熙命在座的人将推举的人选条陈上奏,在座四十几人,非皇室宗亲便是朝廷要员,推举的结果却近乎完全一致,除却少数几个提起胤礽胤祉的,其他的都是八爷。
这结果一由粱九功公布出来,众人哗然,八爷感到一阵眩晕,电光火石之间,已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这样,他抬头往御座上看去,清晰地见到了康熙眼中森森的寒意。
忌惮、提防、警惕和厌恶。
“胤禩处事不当,有罪在身,”康熙捏紧龙椅上的扶手,只觉得手心扎挠不已,他扫过八爷一眼,面上平静无波,“且其母出身辛者库,实在微贱,不堪托付社稷。”
众人心惊不已,目光暗暗朝八爷那看去,四爷也垂下眼睫,悄悄攥紧双手,老八便罢了,良嫔娘娘好歹也伺候汗阿玛多年
“我”八爷脚下一软,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上,脑海中闪过额娘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孔,他双唇微颤,向来如同融在他脸上的温和面具也在这一刻被撕碎了。
他额娘早失恩眷,只他一个孩子,纵然多年未曾受封,也从不怨怼。面对孝懿皇后和惠妃都极尽顺从,从前寒暑无间地去请安伺候,无非就是为了他小时候能在养母那过上好日子。
他竭尽所能地办好差事,和朝野上下打好交道,这才入了汗阿玛的眼,眼看着额娘在他的庇护下受封嫔位,才过了几年风光日子。如今就因为自己,却要遭受自己的丈夫这样毫无情面的责骂,她若听到了这话,该多么伤心啊。
真的是因为自己吗,八爷忽地抬头直视天颜,在这一刻,他眼中失去了往常对君父的尊敬。
康熙只漠然地扫了瘫软在地的八爷一眼,不等群臣做出反应,便立刻道,“昨日太皇太后托梦,颜色不乐,默然远坐,仁孝皇后亦常入梦来,朕无颜以对太皇太后、皇后。太子今疾已愈,已然大好,自小才学能力又在兄弟间拔群出众,便复其皇太子位,择日敬告天地。”
“此朕家事也,卿等毋复言。”
群臣沸腾不已,康熙却对他们的异议视若罔闻,丢下这话便宣布退朝。
惊雷接二连三地落下,九爷简直傻了眼,他愣愣地扶起八爷。至于吗,若汗阿玛已打定主意要复立二哥,何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众人傻瓜一样推举了半天,十之八九都是八哥,结果却抵不过汗阿玛一句托梦?这、这也太耍赖了。
四爷和十三爷面面相觑,脸上也是异彩纷呈,纵然他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但这个过程简直有如脱缰野马。
四爷携着十三转身欲走,他回头朝神色怔怔地八爷那儿看去,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却终究还是不见了。
十四眼神惊疑地在四爷和八爷之中扫过,一时不知今日这样多的事,究竟有没有他们在其中做了什么手笔,无论如何,至少在面上,八爷今日是跌的极重。
早上宝月被四爷的话弄得清醒异常,已无心再睡,很快便起身了,她在家里等的心慌,纵然四爷出去时一脸得意,她也被他那句不会很顺利吓到了。
细细想来,如今很多事情大约还是按照史书上既定的路线在走,可她对这些故事大多来自各种戏说,何况那短短几行字里,谁又知道真相是什么呢?以四爷的能力,自然足以堪当大位,可大约是因爱生忧,见他果然回来的迟了,宝月便不免忧心不已。
大约到了晌午,待四爷和十三联袂而来时,宝月才终于松了口气,她连忙命人摆饭,三人匆匆吃过,宝月见四爷和十三爷神色并不好看,便将先前在饭桌上压抑着的忧虑合盘脱出。
“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忍不住牵住了四爷的衣角。
四爷和十三爷对视一眼,将原先凝重的神色放松下来,他在桌底握住宝月的手安抚她道,“没有,很顺利,汗阿玛复立了二哥做太子。”
“这便好,”见他神色并非矫饰,她这才放下心来,“你早上说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昨日,我和十三联络了能在今日朝会上说得上话的太子党人,要他们也跟着保举老八。”他倚在椅子上轻轻一笑。
八爷素有贤名,在朝野中的确势大,够格参与这事的朝臣他的人占了十之五六还好,若要到今日这等十之八九都是他那一边的地步,却是难。
四爷倒也没有神机妙算到了能算到康熙见此情形居然直接反口,直接力排众议复立太子的地步,原本只是有人收到了马齐李光地等八爷党人的示意,要求他们在今日保举八爷。
那人平日虽两边的人都不是,却有心要卖他们一个好,毕竟康熙口上称听从众议,但这些日子来每每在朝堂上提起太子便感叹惋惜也不是假的,自然有不愿意搏富贵的人谨慎些。
四爷听了这事,便索性与十三爷合计令原本打算举荐太子的人举荐八爷,以康熙的疑心,是绝无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立八爷的。在他们的设想中,或许是拖,或许是斥责。
然而大约是先有太子、直王,如今又是八爷,正值壮年的儿子们接二连三地暴露野心,露出獠牙,终于令这个年迈的皇帝如同一只被敌人入侵领地猛虎一般震怒咆哮起来。
比起去年太子在帐外欲行不轨,此次却是康熙自以为玩弄朝堂于鼓掌之中,却在执政临近五十年的时候发现群臣并不受自己掌控,他心中的惊怒惧怕可想而知。
“果真是天家无情”宝月听了不免感叹,太子的克母,八爷的卑贱,都是康熙对自己儿子们赐下的利剑,在人性最柔软的地方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
作为天家的一员,四爷欣然笑纳这话,“如今倒真是一语成谶,咱们兄弟之间的确是争的头破血流。”
“若是万岁察觉呢?事发时万岁怒火难遏,可回过神来,也会觉得事有蹊跷罢。”宝月思索道,四爷这计可称得上是阳谋了,一招攻心,却并不算多么高明,尤其是在康熙这样的皇帝看来。
十三一笑,遥遥朝宝月举杯道,“这个小四嫂只管放心,那些人多数的确收到了马齐和李光地的示意,咱们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四爷悠悠拨弄着佛珠,在他釜底抽薪前,那一锅汤已早早沸腾了,“结党的人一多,害群之马也会越多,老八宽容待人,根本无力辖制手下的人,若他做了太子,早晚要回到八王议政的时候。在汗阿玛看来,老八就是在用他的天下去喂饱这些豺狼,不过是用公家的银子邀买人心罢了。”
“宽仁也并非都是错,到底还是风气的原因,”十三在太子党中浸淫数年,对此感悟颇深,“从前太子对官员极为苛刻,稍有不怠便横加斥责,可即便如此,不法者依旧甚多。”
如今一大批太子党流入八爷手下也是这个原因,一个宽容的主子,显然是比骄横的要好。朝中不是没有清流,只是如今结党成风,大多也只能各扫门前雪,保住自己罢了。
“苛政的目的不应当是苛,而是政,要以法度约束人,而非是道德品行。”
十三不免有些讶然,四爷的说法显然是与如今推崇儒家学说的社会主流大相径庭,也与康熙的仁治相背,可一想他往日的作风,却又好像并不难理解。
四爷很快扯开了这个话题,这些事来日方长,他自己也不过是稍有头绪罢了,再如何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三哥年长,老八又有贤名,即便汗阿玛是真心实意要依照大臣们的推举,也是轮不到我的,倒不如就让二哥做这个太子。”
“那咱们”十三神色犹豫,那毕竟是太子啊。
“且静观其变罢。”四爷叹了口气,对付八爷他们,他心里是毫无负担的,但若是太子,到底有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一时也下不了手。
“我倒是觉得,太子究竟想不想做太子都不一定呢,”宝月见他们两个神色沉郁,她不禁掩袖轻笑道,“这些年他吃的苦头你们都看在眼里,如今又蒙冤被废,乍然之间大起大落,以太子的心性,还真不知日后会如何。”
他们两个想当然地觉得君父不可违背,康熙要做君臣他们就做君臣,康熙要论父子,他们就要凑上去做一对圣父圣子。
可人心哪里是这样轻易改变的东西,好像一句魇镇便能将前事尽扫,要她说,以太子的高傲习气,这不过是康熙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们两个一愣,四爷哑然失笑,眼底柔光漫开,叫一旁的十三看了只觉得后槽牙隐隐发酸,他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便听到四爷比方才柔和了不知道多少个度的声音响起。
“我府上怎么有个这样聪明毒辣的,是打哪儿来的?”
宝月不禁夸,她以袖掩面,耳廓飞霞,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瞪他,十三爷还在这,岂有这样不知羞的。
“咱们不是在议正事么,方才说到哪儿了。”
十三爷终于忍不住了,他轻咳两声,很识相地垂着脑袋起身告退,“时候也不早了,弟弟就先告辞了。”
第54章
既然复立胤礽做了太子,从前康熙的指责便都不作数了,康熙反复地同群臣申明从前太子的罪行大多是大阿哥的诬告。
即便是凌普这等板上钉钉的罪臣,康熙也找到了借口为太子开脱,只为洗刷太子的恶名,被圈禁在家里的大阿哥真是有冤无处诉。
今年的万寿节办的十分隆重盛大,太子很高调地陪侍在康熙身侧,各样菜品如同流水一样地从御案上赏到太子桌上,为了体现父子间毫无隔阂,太子时隔多年又出现在了康熙身边听政。
只是破镜难圆,这对父子间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只能从太子的行为中窥见一二。
太子复立,群臣自然要有所表示,江南的曹家便送来了一批新的瓷器。若是往常,太子自然是笑纳了,无论东西来自哪里,到他手上了岂有送回去的道理,难道他还受不起?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太子却特意同康熙禀报了此事。也许旁人只以为他是谨小慎微,被废黜后被吓破了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非但不害怕,心中反而充满了奇异的激动。
汗阿玛,你瞧,就算是你以为最忠心的奴才,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想在储位之争里插一脚。
“叫他收下便是。”康熙笔下一停,笔尖在奏折上凝下一个红点,鲜亮地刺眼。
长久以来他试图粉饰的太平景象仿佛终于显露出残酷的真相来,他忽然发现他批奏折点起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越来越多了,可饶是如此,他眼前依旧又显现出了飘渺的重影。
“粱九功,再点几根蜡烛来,”康熙仿佛很平静地吩咐道,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朕老啦,看不清了。”
朝臣保举老八,真是因为他贤吗?是因为自己老了,所以他们也开始觅下一个主人了。
“这些日子天阴,奴才们侍候的不周到,万岁爷还有万万年之长呢,怎么会老?”粱九功笑着端上两盏新的烛台。
康熙几乎要相信了,但堂下其他双股战战的太监们很快让他从粱九功的奉承话里清醒过来。
“要他们都下去。”
上头传来康熙喜怒难辨的声音,在粱九功的小心示意下,太监们轻声蹑足地退下了,出了殿门才敢大声地喘气。
康熙在一片静谧中继续挥动朱笔,他换了江南的密折来批,曹寅李煦二人事无巨细地朝他禀报见闻,但自然是没有送给太子一批瓷器的事的。
他在密折中挑了一个错处斥责了李煦两句,稍稍提点一番,便将此事揭过了。他们在江南为他揽银子,如今他的儿子们哪个都去江南插了一脚,曹寅和李煦是他的耳目,行贿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罢了。
直到这一刻,康熙才不得不认识到,他挑起直王与太子两党相争,竭力制衡的朝堂,多年来不断消耗,卷进来的人已多到超出预料,事到如今,的确已经失控了。
他批完折子后,候在外头的敬事房太监得了梁九功的示意,很快轻声端着盘子进来。
“良嫔病了?”康熙随意地翻过一个年轻答应的牌子,目光在盘子上游过,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
“如今天气乍然还暖,后宫的主子们受不得也是常有的,万岁爷且宽心。”
康熙心知大约是心病,但依旧点头便罢了。
宫中的良嫔自康熙当众斥责八爷起便病了,八爷每去请安她也不愿见,八福晋听了心焦如焚,往宫里递了几次话,才终于得了良嫔一句首肯。
“额娘何苦来这样作践自己,”八福晋甫一见到几日间便消瘦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良嫔便心惊不已,“叫八爷和妾在府里如何安心。”
良嫔心中满是愧疚羞惭,低着头不敢看自己这个出身高贵的媳妇,泪水却在锦被上晕开一团深色,“都是我不好,带累你和胤禩,早知如此”
“额娘说的什么话!”八福晋听她话里的意思便觉得不妙,立刻打断她,“八爷在外头栉风沐雨,无非就是为了额娘有好日子过,额娘这样想,让八爷何等心寒。”
见良嫔被她的话一时吓住,八福晋又亲手拿帕子为垂泪涟涟的良嫔擦拭起来,话语间也软下来,拳拳相劝。
“额娘便以为我是什么好出身?我阿玛也不过是个被判了斩监候的,亲生额娘亦早亡,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嫁了八爷才过上好日子。额娘不嫌我嫉妒,慈爱备至,我只把额娘当作亲生母亲。”
八福晋放下帕子,挺直脊背,肃然起誓道,“若我和八爷有一丝一毫嫌弃额娘,必叫我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良嫔忙忙去捂她的嘴,八福晋的誓却早发完了,“好孩子,别说这些诛心的话,额娘如何受得你这些话啊。”
八福晋紧紧握住良嫔的手,她露出一个很明艳坚定的笑来,“额娘可知道八爷那日回来,说了什么?”
听了这话,良嫔紧张又期待地盯着她的双眼,既害怕听到儿子因为康熙对自己嫌弃怨怪,又担心他受了君父的斥责一蹶不振,挂心他如今的安危。
她眼里晕开笑意,绣口轻吐,“他说,‘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八爷尚有心气在,额娘何故先气馁。”
良妃心念一定,心中如释负重间又蓦地升起一股空落落地感觉来。她眼眶一红,落下滚滚热泪,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拉着八福晋的手道,“好孩子,多亏有你在他身边,我、我该多谢你。”
八福晋笑着摇头,两人好一番其乐融融。见良妃振作起来,心中也放心了许多,关心过她几句饮食便告退了,她外间事忙,这个节骨眼上,若非良嫔病了,她也不便在宫里久待。
“我绝不做你们的拖累,你们只管做想做的事情便是。”八福晋告退时,良嫔精神已好多了,她眉眼带着笑意,依稀可见年轻时让康熙垂怜不已的美貌。
八福晋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丝什么,却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离开了。
良妃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衣角,如同这些年来日夜眺望着宫里数不清的金瓦朱檐,她怅然一叹,“若早知如此”
“额娘身子如何?”八爷见八福晋回来了,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可还挂心那日汗阿玛的话么?”
如今再想到那日的话,他依旧惊怒不已,八福晋换了衣裳,轻轻靠在他肩上,“我劝过啦,走的时候额娘情绪好多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的委屈,往后咱们会让额娘过上好日子的。”
八爷这才松了口气,“有你是我的福气。”
圆明园里——
“额娘额娘,这是什么?”阿午满脸好奇,他努力仰着脖子去看在丛间婀娜繁盛、摇风自举的朱色花朵。
嬷嬷们见他吃力仰头,便要将他抱起,阿午却偏偏要把嬷嬷们推开,站在那儿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宝月。
“这是石榴花,阿午吃的石榴便是从这儿长出来的。”宝月叹了口气,无奈地伸手将这团越来越重的珍珠肉丸子抱起来,让他去触碰枝头的花朵。
大约是阿午越来越重,宝月也愈发不爱抱他,她实在没多少力气,抱一会便会累的手酸。可阿午正是粘人的时候,既然抱着宝月的腿撒娇耍赖没用,便想尽办法地找机会要抱抱。
宝月是很赞同他在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多出来跑跑跳跳,见识自然景色,拓展知识面的,不过要是不要她抱,那就最好了。
“还有裙子。”
阿午摸了一下石榴花,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宝月一会儿便将他放下了也不吵不闹。
她听了这话稍一惊讶,过了一会儿才回忆出自己的确有一条石榴花纹样的裙子,大约是哪次穿了被阿午瞧见了,她眨眨眼睛,“对,咱们阿午真聪明。”
阿午很骄傲的仰头,又眨巴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朝她伸出手来,他意思很明显,我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抱我?
宝月被他瞧的心软不已,既然言辞上夸奖他,行动上自然也应该做出相应的鼓励,她正要咬牙伸手,一双大手便轻而易举地将阿午拎到怀里,正是四爷来了。
“阿玛抱你,好不好?”四爷满脸揶揄地瞧着她,得意地朝阿午挑了挑眉。
“好哦。”阿午倒也不挑是父亲还是母亲,乖乖坐在四爷的怀里点头。
宝月被他瞧的恼羞,有什么好笑的,她都没有嫌弃四爷拉不开十力的弓,他怎么还笑话她抱不起孩子。
两人带着阿午闲逛了一会儿,四爷很好为人师地带阿午认了好些东西,忽然却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狗吠,和两个男孩说笑的声音。
“福寿!等等我!”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直直地往这边冲来,身后的嬷嬷们吓了一跳,在惊呼中纷纷四散,牢牢围绕在他们三个身旁,只怕动物不大懂事,冲撞了贵人。
张起麟看准时机,纵身一扑,便把那小狗抓住,他提起来仔细一瞧,“这是大阿哥和二阿哥养的那只小犬,名唤福寿的。”
正同四爷禀报间,弘晖跟着弘昀也跑了过来,他们小心地从张起麟手中接过那只叫福寿的小狗,转身同四爷和宝月问安。
“阿玛安,瓜尔佳额娘安。”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四爷抱着阿午,不好去扶,便立刻点头,“不必多礼,你们也出来逛?”
弘晖扯扯还在悄悄看阿午的弘昀,有些紧张地解释道,“儿子们的课业俱已完成了,便来瞧瞧外面的景色。”
“无妨,多休息休息是应该的,读书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四爷赞许点头,“物格而后知至,若不明世间道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弘昀心宽,得了四爷这话,很快把方才的忐忑抛在脑后,很得瑟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阿午一时侧目,他只寥寥见过两个哥哥几面,也好玩似的跟着在四爷耳旁大声应是,叫他阿玛乍然一惊,用上了这些年来辛苦修炼大成的忍功才在三个孩子面前保全了面子。
第55章
“阿午,你答应过额娘的,不许突然大声叫唤,尤其是在旁人耳边。”宝月点点四爷怀中阿午的额头,温和中带着一点严肃道。
“倒也无妨,”四爷摸了摸阿午的脑袋,轻笑一声,见宝月脸上并不赞同,很快又改口道,“咱们阿午要听额娘的话,知不知道?”
奴才们在四爷宝月和阿午身边围成一圈,弘晖和弘昀两个站在边上,不免有些踯躅,四爷担心他们多想,便主动开口相邀,“咱们一块逛逛?”
弘晖小心地看了宝月一眼,疑心她并不乐意,还在犹豫要不要应下时,弘昀已满不在乎地开口拒绝道,“还是算了罢,我和大哥打算去遛狗,您和侧福晋带着弟弟恐怕不方便。”
他们说是在园子里散心,却大多是跑来跑去的,总不好让阿玛跟他们一块跑罢,后头还有乌泱泱一堆伺候的人呢。
弘晖不免有些紧张,弘昀怎么好这样直说,便是不乐意也好歹找个借口。
四爷一愣,弘昀倒是比弘晖要大胆些,可见男孩还是要早早独立的好,弘晖养在福晋膝下就难免瞻前顾后的。
他颔首应道,“好,那你们仔细着些。”
见四爷并无不悦之色,弘晖这才放下心来,行过礼后便牵着福寿同弘昀离开了。
两人出了这片林子,远远地回头已全然瞧不见他们了,弘晖才小心提点弘昀道,“你怎么能这样同阿玛说话,咱们便是抱着福寿且陪着阿玛走一段又有何妨呢?”
弘昀一愣,不意他还在想这事,“这有什么干系,阿玛又不缺咱们在身边陪侍,他带着三弟不是挺高兴的么。”
“阿玛的确格外喜欢三弟稚子堪怜,本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要多想啊。”
弘晖担心弘昀心下不平,连忙为四爷解释起来。他们身为人子,身无长处,靠父母养育,又蒙阿玛谆谆教诲,寒暑无间,可不能不知足,心生嫉妒怨怼。
“你想到哪去了。”弘昀翻了个白眼,“我有什么可多想的,难道没有三弟的时候,阿玛就会把我们也这样抱在怀里吗?又不是因为他小,只是因为他额娘是瓜尔佳氏罢了,可难道要我去换个额娘吗?我可不要,我额娘就是最好的。”
“嗯,我额娘也是最好的。”弘晖默默赞同这话,他不意弘昀平日里万事不经心,心中却想的这样通透,反倒让他自觉惭愧。他是哥哥,反倒不如年纪小的弟弟看得开。
“别多想啦,父母亲缘呢,是天注定的,难道阿玛喜欢三弟多些,就会把我们丢到外头去自生自灭?我额娘说,咱们是王孙公子,是要享一辈子福的,你想的多了,福气就会变少。”
弘昀很心大地拍拍弘晖的肩膀,跟着前头的福寿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弘晖默默叹了口气,要是他额娘也能像李格格这样想就好了。
他们两个不过是十几岁出头的少年人,方才弘晖脸上的纠结神色自然是瞒不过四爷和宝月去,他们陪着阿午逛了一圈,好容易把他哄回来睡下了,宝月便不禁说起这事来。
“我该不管其他孩子的事,只是你在弘晖和弘昀面前抱着阿午玩,恐怕叫他们多想,下次还是别这样了。”
“就因为他们在,我就不能管阿午了?”四爷哂笑一声,“岂有父亲避着儿子的。”
他放下书卷,安抚地摸了摸宝月的头发,“别多想了,弘昀不是挂心的人,弘晖性子也柔软,不会做出格的事的。”
“怎么能这样说,”宝月虽觉得自己作为享受好处的人,反过来说四爷也不像样子,可她却也无法安然受之,好像自己在欺负两个孩子一样,“这不是欺负他们两个老实?”
“人皆有私情,我不过也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汗阿玛偏爱太子,娘娘偏爱十四,我又岂能免俗?”他很心虚地别过头去,好歹挽回一点面子,“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若要立世子,自然不会偏私,只从才干上考虑。”
宝月倒也不是要诘问他,不过是想起来他从前说要做个公允阿玛的话罢了,她眼睫轻扇两下,他这副样子,倒和为了太子反口的康熙一样,她暗笑,真是深肖圣躬。
一切就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除了终身都只能圈在府里的大阿哥,康熙和太子又回到了曾经胶着又紧张的关系里。
大约又是康熙的制衡手段,他不想用八爷,却也不愿太子一家独大。又或者是出于对几个成年孩子的安抚与嘉奖,康熙难得很大方地一口气赏赐了好几个爵位。
三爷被封做诚亲王,四爷被封做雍亲王,五爷被封做恒亲王,七爷和十爷都是郡王,其余一直到十四的皇子们,包括八爷在内也复了贝勒的爵位,只除了十三爷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如果说康熙和太子的和乐融融是顾全大局而不得已的表象,那他对十三的不愿原谅就仿佛是内心情感的一种放纵,他的确仍旧对太子那夜突破层层重围,在帐前窥视,欲行不轨的行为耿耿于怀。
自去年被释放以来,十三爷每日几乎是风雨无阻地往康熙殿中请安,康熙通常是不见他的,可即便遇到大雪暴雨这样的气候,康熙已免了问安,十三也一定要去。
他冒着酷烈或严寒的天气到了殿里,有时候也会被请进偏殿里稍坐片刻,甚至有一次粱九功还拿来了一件康熙的大麾,说万岁嘱咐他小心风雪。
那日他抖着手接过那件鸦青色的大麾,只觉得沉重地几乎捧不起来。冬阳寒冽,他累日奔波,又常常为示忠孝,跪在门外向康熙请安,这些日子冷起来,他膝盖都在寒风中隐隐作痛。
可这一瞬间,十三几乎觉得自己终于清白了,汗阿玛原谅他了。
他好像犯了错,却又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错,他多么希望康熙给他一个发落,也好过这样含含糊糊地,叫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力挣扎,只能在烈焰中打转煎熬。
可下一次再去,却仍旧如同这半年来的往常一般,康熙并不见他,诸位皇子封爵中也没有他的名字。几个哥哥们,还有十四府上,互相对照着圈定了各自办宴的日子,他吩咐她福晋都送去了礼,却恍惚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参加。
他并不为了向汗阿玛讨要王爵,只是跳过他封到十四,就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一下就抵掉了那一点糖,他静静地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那件大麾,皮毛鲜亮,依稀还有一点九经三事殿里龙涎香的馥郁香气。
自封王的旨意下来,这半年来弥漫在朝野上下的肃杀气息仿佛也渐渐消退了,在一片祥和喜乐间,仿佛是一副兄弟团结,父子和乐的气象,甚至包括八爷也仿佛被康熙原谅了,八爷党的朝臣们如常聚集在他身边。
太子也一改往日作风,没了凌普在内务府里为他掩人耳目,他便大摇大摆地开始令身边的太监结交朝臣,即便毓庆宫在皇城中,他也毫无遮掩。
很难说这是不是出于康熙的默认和放纵,否则又有谁来牵制党羽众多,极得人心的八爷呢?
各府中熙熙攘攘地办着宴席,京城中王公大臣的夫人们在这半个月里在这几条街上的王府里来来往往,锦绣马车来回驶过。
经过挂着雍亲王府牌匾的朱门前时,一位贵妇人连声道怪,“旁的府上也都去了,怎么只这位四王爷的府上毫无动静。”
“还不快噤声!”她身边的老妇人睁开眼睛瞪她一眼,“王爷的事也轮得到你说嘴。”
见媳妇讪讪点头,老妇人到底还是悄声回答她道,“雍亲王向来低调孤僻,也没甚奇怪的。”
那贵妇人眼珠一转,并不认同,即便是再低调孤僻,冷面无情,还有受赏也不摆出高兴姿态来的?只是却也不敢在颇具威严的婆母面前再提。
四爷不办宴确实另有一层考虑,前两日恒亲王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无心大位,在康熙册封他做亲王的当日便请旨册立世子,倒显得按兵不动的三爷和四爷别有所图,不愿轻易立下继承人一般。
他正在踯躅犹豫,不想那日才同宝月说过的世子事宜这样快摆在了眼前,成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
府中的福晋很快知道了恒亲王府的动静,她很难得地送了书信来,用一种恭敬贤惠的口吻向四爷问安,询问何时在府中摆宴,要请哪些与他有关系的人家。
直到最后几行,她才婉转地露出匕首,她在末尾问道,弘晖还好吗,书读的怎样,四爷对他是否满意呢?
饶是他对福晋再无情,他也挑不出这话的错来,是啊,他对弘晖有什么不满吗?如果没有,难道立弘晖做世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太子从襁褓中立,纵然他日后的确称得上天人之表,可当时又能看出什么来,不正是因为他是代表正统嫡长子嘛。
四爷的目光从信上偏移开来,不受控制的望向身边的宝月。不过半日,福晋就这样快来了书信,可见在府中依旧是耳聪目明,倒是他眼前这个从不想这些事。
他早上下朝回到屋里,便见已收到旨意的宝月敏捷地从罗汉床上跳下来,她的裙角在脚踏上飘摇扫过,挂着盈盈地笑意,朝他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礼,“妾,问王爷安。”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高兴,毕竟对他而言,雍亲王的位子并不能满足他贪婪的胃口,如今纷杂的局势更加焦头烂额,可看着她煞有其事地行礼,心中却无可避免地涌起一阵喜悦和宁静来。
第56章
知道宝月是为他高兴,又起了戏瘾,四爷便任由她行了礼才扶她起来,他眼中满含笑意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偏爱作怪。”
她笑眼弯弯,从他袖边露出半张俏脸来,“难道王爷就不高兴?”
她最洞悉四爷的心思,如今他可谓是一片局势大好,维持在一个既有存在感,却不至于令康熙提防,甚至康熙还颇为倚重放心他的位置。
四爷一挑眉,他并不否认,只眼中漫出几分得色。至少如今封给他的亲王位和康熙对他的态度,就说明他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这条路一招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若像老八那样,要再想回头可难了。
“只是十三爷并不曾得万岁封赏爵位,如今府上又妻妾子女俱全,恐怕开销上多少要有些不济的,咱们是不是多少送些东西去的好?”
她被他圈在怀里,四爷瞧着手上的佛经,宝月却早已神游天外去了。
“倒不至于匮乏到这个地步,只是你尽一份心也好。”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如今也会考虑这些事情了。
宝月仰头蹭他的下巴,散开的头发擦的四爷喉结发痒,“还有还有,如今十公主独留宫中,年纪还小,宜妃娘娘又是九爷的母亲,咱们托娘娘在宫中多照顾着十公主些可好?”
她一股脑把自己的思量吐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
“你说的很是,”他如她所愿地狠狠夸她,“玉娘真是细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等她翘起尾巴,四爷边将他放在几上那封福晋的书信给宝月瞧,“只是我这儿另有一桩要事,玉娘也给我出出主意如何?”
“五爷是故意的吧。”
若真要立世子,哪里就在这一时半会儿?何况即便五爷不强调自个儿的与世无争,也没有哪位大臣将这个养自太后宫中,连汉文也不会说的王爷当作一个可能继位的选项。
别看康熙侍奉太后至孝,可从种种行为中也能窥见他防蒙的心不比防汉低。
“这样的损招,除了老九,还会有谁呢?”四爷扯唇一笑,指尖在她脸颊边摩挲,老九素来是最喜欢在这些别人瞧不上眼的事情里上蹿下跳的。
想必是他给老实的同母哥哥出了一个这样的损招,五爷是真正的心宽敦厚,断做不出这样刻意叫兄弟们难堪的事来。
宝月避开他的视线,微微偏头在他掌心轻蹭两下,他手上的玉扳指在她颊侧润出一点凉意,她缓缓开口,“这样的事不该问我。”
“没有什么该不该,我若只做我该做的,就不会有今日了。你只说,你要不要。”他一只手臂紧紧圈在宝月腰间,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又掰过她的下巴,湛湛双目在她眼中巡睃,不许她再游移。
她眼中的逃避、犹豫在他的目光中一览无余,在他坚定地目光中,她数度张口后终究倾吐出心声。
“若只是世子,非嫡非长,法理不容,若是”她将那两个字轻轻吞回去,眉宇间划过一丝忧虑,“明不逮远,爱溺私情,你忘了吗。”
她当然不是不想,可一想到会随之而来带给四爷的麻烦,乃至于带给天下人的麻烦,便觉得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可以为了自己索取,因为只会惊动王府和圆明园里的小小一方世界,却不愿因为自己叫四爷一边束手束脚地夺嫡,一边在外人面前难堪。
“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多费心思,阿午若是想要,就要他将来自己对你说。”
“好吧、好吧。”四爷注视着她如同琉璃一般内外明澈的双眸,也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语气也不若方才强势。
他揽宝月入怀,在她的发丝间来回抚摸着,“如今怎么做也不对,急迫地跟着上书是心虚,不动便是别有所图,我原本也不打算跟着立世子,不过是想问问你的心罢了。”
四爷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发出阵阵嗡鸣,他压根就不是真的打算立,宝月又用脑袋狠狠撞了他两下,才算是消了白被捉弄一通的气。
四爷也不办宴了,索性便将门一关,趁着正是农时,煞有其事地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园子里开垦荒地,时不时还进一些拽耙扶犁的诗画到康熙面前去。
农者,兴德之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康熙历来重视农事,也曾亲自选种育种,参与培育出一年两熟的御稻米,仁德之名誉满天下。
四爷如今也效仿君父,带着孩子们务农,既能表表自己的与世无争,又不着痕迹地拍拍康熙的马屁,顺便还能体现一下自己的敦本务实,踏实肯干。
“儿子原本打算带一株出苗的稻芽来请汗阿玛御览指教,可我家几个孩子却不忍伤却他们辛苦一株株种下的秧苗。儿子便画了行乐图来,只是画工不好,不达其貌。”
待稻谷甫一出芽,四爷便迫不及待地送上行乐图来,康熙疲于万机之要,果然被图上和乐融融的父子天伦和生机勃勃的一片嫩绿吸引住了,饶有兴致地表示要亲自去圆明园看看。
四爷先是欣喜备至,又很快表现出一种紧张神色来,“儿子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小打小闹,比不得汗阿玛侍弄御稻米之万一”
四爷脸上显现出一种青涩的忐忑,叫康熙反倒油然生出了慈爱之心。他又想起原先旁人避之不及的时候,老四也不惧为太子和十三说话,当日自己被老八逼急了,在大殿上拔刀,即便是跟着老八的十四,他也以身相护。
“这又何妨?”康熙失笑,眼底软化几分,很耐心地安慰起这个三十岁的儿子来,“你能有贵本务农的心便很不错了,朕昔年光是试育良种便经年费月,农桑大事,岂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儿臣微末小技,如何比得汗阿玛至圣至明,恩泽天下。”四爷连声道着不敢,面上不显,耳根却涨的通红,一副愧于与康熙相提并论的模样。
康熙看着四爷不复往日古井无波的样子朗笑几声,见识了几个儿子厮杀争夺,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的血腥真相,即便是他也不免眷念起柔软的骨肉亲情来。
他下笔用力几分,兴致勃勃地盯着四爷笑道,“你来将各地报上来的折子分一分,批完了,咱们便往你家去。”
“这”四爷犹豫一瞬,从前太子和大阿哥倒是有幸为康熙分忧,如今这象征着云端和深渊的鱼饵又落到了他的眼前。
只要应下,自己便会成为康熙手中制衡朝堂的工具,下一个直王与太子。
康熙目光凝滞在他身上,含着几分凉意打量着扫过他,在短短一瞬里,四爷坚定地回禀道,“儿子愿为汗阿玛分忧,报效君父家国,万死不惜。”
两双极为肖似的眼睛相对,康熙凤眼微眯,幽深的目光从四爷面上巡过,嘴角缓缓牵出一个笑来,显然是很满意他的顺服。
在一室和煦春光,暄风披拂之中,四爷恭敬地低头,悄悄擦去了鬓角的汗水,为康熙处分起折子来。
二人在静谧之中埋首案几,太阳渐渐西沉,光线也变得黯淡起来。粱九功稍稍向前一步,在皇帝忙于政务时,身边侍奉的人是力求不能发出一丝动静,有一丝存在感的,他是要刻意提醒康熙,已到了平时该摆上烛台的时候了。
康熙看了一眼底下老实低头,装聋做哑的四爷,挥手示意粱九功不必去拿蜡烛,他将手边如山的奏折放下,起身令奴才们准备御驾,与四爷往圆明园里去。
到了园内,四爷便先请康熙在九洲清晏上座,令三个儿子来给康熙请安。
康熙见他们二人相携而来,举止亲昵,又依稀记得他府上只有长子是福晋所出,便知即便是异母兄弟,却兄弟相谐,手足情深,可见四爷在治家上的确不错。
再看那个格外小些的,请了安便跑回四爷身边,依恋非常。他记得去年内务府有递上来四贝勒府的叫他圈名,稍一思索便想起来,“可是叫弘旼?”
四爷应道,“正是,去年仰赖汗阿玛赐名。”
“是阿午哦。”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却同时响起,正是阿午见康熙指着他问名,很骄傲地抬头报起自己的名字来。
“汗阿玛恕罪,这孩子小名叫阿午,府上喊惯了,大约是以为阿午才是自己的大名。”四爷见康熙讶然侧目,便摸了摸阿午的脑袋解释着,一边又低头对阿午道,“阿午,同汗玛法问安。”
“问汗玛法安。”阿午也不露怯,乖乖跟着四爷念着,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康熙一笑,很和蔼地招手叫阿午到他身边来,带上玳瑁眼镜打量着这个健康活泼的孩子,“阿午,到汗玛法这儿来。”
阿午便蹬蹬跑到康熙身边,揪住了康熙的衣角,他满怀好奇的仰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又威严的长辈。
康熙弯腰想把他抱到膝上,一入手却被他貌不惊人的重量一惊,稍使了几分力气才抱起来,他不禁有些感叹,“好壮实的孩子,比太子家的弘皙小时候要强。”
太子的孩子们出生在宫里,好几个都养在康熙身边,与众不同,尤其是太子的长子弘皙,又是康熙的第一个孙子,比不少儿子们在康熙心里的地位都要强。
“儿子不愿娇养孩子,阿午爱跑跳,我和他两个哥哥在田里侍弄作物,他也时常跟着来给我们递水,从出生以来,并不曾病过。”
四爷应答间,阿午也跟着应和,“我听额娘的话,乖乖吃青菜,所以不会生病。”
康熙见四爷对阿午的事如数家珍,便知他在教养孩子的事上颇费了写心力,康熙心中是很高兴的。
他教养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很费心,如今年岁见长,在后头的儿子们身上花费的力气便小了,可在四爷他们小时候,他也是从四书五经到上马拉弓,一个不落地手把手教的。
第57章
“不错,真是好孩子,”对大的儿子们如何提防警惕不提,对年纪小的孙子们康熙倒是极为耐心慈爱的,“小名怎么叫阿午?”
宗室皇亲们为孩子取乳名大多求个好意头,如大阿哥的保清,太子的保成都是此意,名字里带福寿喜禄安泰的也多,阿午这个名字倒有些特别。
“这名字是她额娘取的,儿子亦不知”四爷状似羞愧地低头,他总不好说是取自午门罢。
“阿午知道。”阿午坐在康熙怀里,很自在地拉了拉康熙的腰带抢答,他甚至很得意地看了四爷一眼,并不给自己的阿玛周全面子,“额娘说阿午是端月有的,还是午年午时生的,所以叫阿午。”
康熙失笑不已,见阿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边摸着阿午的小脑瓜子打趣着四爷道,“你对幼子失却管教啊。”
“稚子堪怜,儿子亦不忍心。”四爷满眼笑意,一时仿佛天家阖乐,其乐融融。
饭毕后,四爷带着几个孩子和康熙提灯在田埂里轻车熟路地走了一圈,又做了应制诗相和,康熙在农事上很给面子地指导了四爷几句,才起驾回畅春园里去了。
自前两年诸位皇子们的园子建好了,除却建成当日,康熙这还是头一次到哪位皇子家里游幸用膳,四爷封王后虽不设宴,却反倒因为康熙的驻跸引来了更多的目光。
诸王纷纷暗恨四爷奸险,也跟着找理由请康熙去自己的园子里游玩,除了失宠的八爷,和没有园子的十三十四,这段时间以来康熙大多应邀都去了一遍,但依旧是去三爷四爷的园子次数最多。
三爷和四爷如今是被康熙拨拉起来的,二人奉旨入局,如今面上有太子、三爷、四爷、乃至并未气馁的八爷,局势一时越发混杂起来。
福晋虽一时还不死心,可立世子的事在四爷这儿便过了,京城里风向转的快,九爷借来的这阵东风福晋还未搭上,便早已换了风吹。
自从出了太子和直王在塞外的事来,康熙愈发警惕长成的皇子们留驻在京城,不再只同往常一样只带着自己喜爱的孩子出塞,几乎每个皇子都会按序被他带出去,倒让大家都享受了一把从前太子的待遇。
比起对旁人的警惕,康熙对十□□倒更像是一种漠然,不封爵,不降罪,不给差事,亦不带他出去。
这次出塞,三爷和四爷自然是在列的,一是防范他们在京中结党,二是康熙既然要扶持他们,自然也要显示出对应的恩宠殊遇来。
“我这次便不和你去了,阿午还小,一时离不得我,且等他再大一些吧。”宝月听他说这月便要启程,一边命人来为他收拾箱笼,一边主动同他提道。
“也好,这样弘晖弘昀他们也不必回府,你待在园子里就是。”四爷略一思量,也觉得她说的是,如今园子里上下都是挑拣过的人,他也安心。
宝月朝他无奈一笑,“纵然不办宴,可登门送了礼来的也少不得要去应付来往。福晋又病了,你甩甩手便走了,我若也不在京里,谁来料理这些事呢?”
福晋依旧是老样子,既然四爷不如她的意立弘晖做世子,她便称病在家里,也懒得再撑起一张王妃的脸面去为了府里交际来往。
“辛苦你了。”四爷在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没什么可辛苦的,不过是些琐事,哪比得你对我的好。哥哥这样待我,福晋不平原也是应该的。”她轻轻摇头,若受着好处,却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问心有愧。
四爷沉默着将她揽入怀中,两心相依,一时悄悄。
静夜沉沉,月光冷浸,天色如水,羊脂白烛上火花闪烁,宝月起身剪去烛线,火光在她皎洁的脸侧跳动,明灭间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灯下看美人,的确越看越漂亮。四爷倾身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脸颊耳侧细细碎碎地落下吻来,他将她的双腕箍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怀中这块凉玉。
绰约的幔帐,昏黄的壁灯,弥漫在交叠的衣裳和流水一样的青丝间的,是一片旖旎暧昧的暖香熏风,和璧月下低声的亲昵私语。
“十四和十三都被留下来了,我与他们交代过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与他们商议就是。”
第二日一早,四爷握住她在他腰间系着革带的手,轻声嘱咐着。
“嗯,四爷在御前也要小心,保重自己。”宝月揽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胸膛里,带着惆怅与依依不舍。
两人双手紧握,十指相扣,四爷一路牵着她到圆明园门口,上了马车才留恋地撒手。
御驾浩浩荡荡地启程后,这些日子里宝月便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各府里往来,多亏有叶嬷嬷在她身边,田氏时常跟着三福晋出来交际,也很热心地领着她同人打交道。
然而没过几日,她好不容易从稠人广坐,胜会如云中挣脱出来,正要好好休息几日,却又忽然出了变故。
这日门房通报十四爷来了的话还没说完,十四便拿着一封书信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他连端上来的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便急匆匆地递信给宝月瞧,“小四嫂,不好了,八妹妹”
不必他说,宝月已然看到了信中的内容,抄录的是翁牛特部递上来的报丧折子,八公主在前几日夜里分娩,生下双胎,一双女儿安然无恙,但八公主本人却因难产去世了。
宝月心中一沉,实在是太过突然,不禁让人感慨起人生无常来,更叫她担心的,是十三的反应。
在巡幸期间,所有的折子会在京中由理事的大臣和皇子们分理后按事轻重缓急发往塞北,这封自然也不例外,如今留在朝中的除却万事不管的五爷,便是九爷和十四两个。
十三虽也未能出去,他却不能参与国事,想来如今是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
“折子会在明日下午八百里加急发往塞北,只是十三哥那里我不方便去。何况这事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也请小四嫂拿个主意,若有什么打算,今夜要赶紧。”
十四急急吞下两碗茶,喘着气说道。
“多谢十四弟告知,此事没有瞒着的道理。我便先往十三弟府上去了,还请十四弟自便。”
宝月神色凝重,朝他一点头,将信里夹带的那一份诊要抽了出来。
那一张诊断书实在触目惊心,情急之下未免十三无法接受,还是先不要拿出来的好,只是不知道十三收了消息该多么难过。
如今初入夏,夜里霜露寒重,她也顾不得再换衣裳,披了件披风便忙忙上车,赶往十三爷府上去了。
“小四嫂,怎么星夜赶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十三收了消息正奇怪呢,命人快请宝月到书房来,甫一见宝月神色低沉,一时不免有些心慌。
如今他身边亲近的人所剩无几,除却康熙、四爷便是两个妹妹,无论是哪个出了什么事他都遭受不起了。
宝月沉默递信给他,十三屏住呼吸,僵着脸去拿时,却发现那信在轻轻地抖,那一瞬间,宝月几乎想立刻收回手去。
十三静静望着她,他是宁愿伸头一刀的性子,他坚定地捏住信,稍用几分力气便将信抽走。他木着脸缓缓将信展开,目光死死地盯在信上,他不断咀嚼着信上那几个字,“用药救治,未能生效?”
十三的目光渐渐怔松,那报丧的哀信就像一片枯叶,如同八公主年轻的生命一般委顿飘摇地落在地上,归入尘土。
他眼含热泪,似笑非笑,“她才二十岁啊,她出嫁那日”
天似穹庐,上下苍茫,他却不知该向何处寻问。
宝月鼻尖一酸,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八公主四十五年出嫁,四十六年十三未能随驾,四十七年又出了太子的事,谁也未曾料到,那日送嫁一别,竟是他们兄妹俩的永别。
“十三爷且振作些,明日折子便会发往塞外,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便乘着这次一同上表,你四哥知道了,必定也会在御前替温恪公主说话。公主的身后哀荣和留下的一双女儿,都还需你这个做哥哥的主张。”
可见十三怔怔地哽咽流泪,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并听不进去。宝月将心一横,捡起信来摆到他眼前,厉声对他道,
“我厚颜听你叫一句嫂子,你别怪我说话直。十公主年岁还小,你不乘着这次为她打算,往后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也到漠南漠北吃苦不成。”
“是,是,多谢嫂嫂教我。”
他目光慌乱,宝月的话在他心间敲了一面警钟,他苍白惊惶的面上乍然涌起一丝血色,只觉得呼吸困难,几下运气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十三爷!”宝月霎时一惊,只怕是自己刺激过头了,连忙去扶他,并大声唤奴才进来,“来人,来人!快请你们福晋和府医来!”
守在外头的人慌乱应答间,十三挣扎着撑住身后的桌子,迟缓地坐下,他抖着手铺开笔墨,“我还撑得住,嫂嫂且容我写一封请安折子。”
“你先想着,看了医师再说,”宝月知道他如今听不进去,一针见血地从他最在意的事上入手,“若笔迹污乱,岂非是在御前失仪?”
十三这才颓然罢手,几乎是瘫在座上等着,没过多久兆佳氏便带着太医来了,宝月便先避了出去,在隔间里稍候。
大约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兆佳氏便红着眼睛来寻她,显然是也看过信上的东西了,“十三爷请嫂嫂过去说话,多谢嫂嫂告知此事。”
“都怪我说话难听,十三爷可还好?”宝月面上涌起几分愧疚,她本意虽是希望十三爷振奋起来,但提起十公主,也许反倒叫他更加伤心了。
兆佳氏竭力牵起一笑,抹了抹泪摇头道,“府医说了,我们爷是累月心中忧虑,如今能将一口淤血塞气吐出来也好。爷也说多谢嫂嫂,他宁愿早知道,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
两人说话间,便已到了门口,宝月叹着气推门而入,便见十三面若金纸地坐在那,他的笔尖在砚台中汲取墨水,面上还有两道隐约可现的泪痕。
第58章
宝月见十三手腕微抖,却下笔还算有力,并不虚浮,可见身体还算撑的住,如此她便放心了。
斯人已逝,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十五岁的十公主,康熙的公主们大多在16到18岁出嫁,她正在一个比较危险的年纪,还是得好好筹谋。
“这是十四爷拿来的,明面上你不好经手外头送来的折子,届时便要十四一同上一道请安折子给万岁。且先莫说温恪公主的事,只陈陈情,看在温恪公主的面儿上,万岁也许会对十公主心软些。”
十三连连点头,要论如何与康熙对答,这些皇子们各个都是炉火纯青的熟手。他将写好的折子一并交给宝月,兆佳氏见他们的话说完了,便起身送宝月出去。
她眉宇间虽还隐含忧愁,却已经振作起来了,“平日多亏四哥和嫂嫂照拂,此事更是多谢嫂嫂相助,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二人走到门口,宝月拍拍她的手道,“原是我们该做的,十三爷的身子还需你照料,就不必远送了。”
兆佳氏仍然坚持要送她上马车,上车后宝月掀起帘子道别,兆佳氏仍然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目送宝月的马车驶远了才打道回府。
凉风拂过林梢,唯独一轮高悬的残月照见世间的萧索离合。
宝月第二日便派人将信送到十四府上,他们二人的请安折子赶在这一批里发往塞北,十三爷拖着病体,满心焦急地渴盼着康熙的回复,却迟迟不见热河行宫有消息传来。
直到温恪公主难产去世的消息随着康熙命内务府定下丧仪的旨意传回京里,十三也没能收到半片来信。他不愿认命,又上了一封折子,请求去康熙身边陪驾。
漠南的温恪公主府离康熙出巡的路线并不远,出了这样的事,万岁是必定会亲自去祭奠的,若十三也在出塞的队伍中,或许还能去送一送妹妹,见见妹妹留下的两个孩子。
四爷在塞外听说了这事,心知十三必定不会毫无动作,康熙既然并未颁下恩旨,想来是对十三仍有芥蒂,他却不能坐视不理。他往御前求见康熙,进门的时候,却见太子此时也恰巧在御帐里面。
“儿子请汗阿玛安。”他和太子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目光飞速地交错一瞬,四爷很快低头跪下行礼。
“朕安,”康熙点头示意他起来,他知道四爷必定是为了温恪公主而来,他眼中还有几分怅然,“这几年实在波折太多,明年要各地再减免些赋税罢,就当是为胤祄他们几个祈福了。”
“汗阿玛圣明仁慈,一代英主,各地百姓必定感恩戴德。”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口中却说着恭维康熙的话。
康熙默然摆手,他年过半百,身体已不如往年康健了,纵然温恪并非他最心爱的女儿,可乍一听到这消息,昨天晚上他也半宿没有睡着。
他咳嗽两声,接过粱九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命他传旨在回銮的路线中加上温恪公主府,这便是要亲去祭奠的意思了。
四爷见状,连忙劝康熙节哀,又当面向粱九功细细问了康熙的咳疾,关心备至,直到康熙容色缓和,他才状似无意地提议道,
“汗阿玛身系天下,若八妹妹知道她连累汗阿玛伤心至此,必也不愿因私废公,有碍圣体。既然当日是我与十三送嫁,如今便请汗阿玛准了儿子和十三去为八妹妹祭奠送行罢,一应事务便由儿子们料理,还请汗阿玛以保重圣躬为要。”
康熙深深看他一眼,如今几乎没有人敢在他的刻意漠视下提起十三,老四倒是不怕。
“你是要十三从京里赶过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咱们好几个兄弟都在这儿,若要为温恪公主祭奠,咱们去也是一样的。”
太子却皮笑肉不笑地出声反驳,好似并不乐见四爷如愿。
康熙见他们两个呛起声来,反倒将原本要驳回四爷的话咽了下去。十三和太子的势力瓜葛颇深,倒不如去跟着老四,免得太子党势大了,其他几个皇子难以招架,他也不好料理。
康熙沉吟许久,最终并未搭理太子的话,反倒欣然接受了四爷的提议,命人传旨将十三爷宣来热河见驾。
太子仿佛并不服气,闷声应是后便甩着袖子便告退了,四爷见状也只好讪讪退下。
二人走出御帐,相互对视一眼,四爷便见太子神色虽然仍旧十分倨傲,但眼中的情绪便仿佛一层假面一般虚虚的浮着,心知太子也明白康熙的心思,方才不过是在给自己搭戏罢了。
现下二人不便多言,四爷率先沉默着朝太子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在京中焦躁不安的十三终于收到了旨意,一路快马扬鞭,连如今尚还虚弱的身体也顾不得了,忙忙便往塞外赶去。他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日夜兼程,短短不过几日便从京城赶到了漠南的公主府。
如今温恪公主的一应丧仪已料理完毕,只等后日便要送入山陵,四爷这日终于听到外头人喊着十三爷到了时,才好悬松了口气,若是这次没有赶上,十三是必定要后悔一辈子的。
四爷和驸马仓津一到门口,便见十三慌忙下马,几乎是从马上跌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挂满白绸的公主府匾牌。
几日辛劳奔波下来,十三满目憔悴,瘦的简直与前两年送嫁时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四爷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实在是天意作弄,时运不济。
仓津红着眼睛和四爷将十三扶起,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满文向十三告罪,“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公主。”
十三送温恪公主出嫁时,仓津还一句满文也不会说,十三为了妹妹,将就他着用蒙语同他交流,如今仓津的满语虽不熟练,却并不吞吐。
四爷也听公主府的下人们说,公主和驸马感情素来很好,仓津的满语还是公主一字一句教的。
十三敏锐,自然也发现了,漠南诸部是蒙古部族中更亲近大清的一支,族人骁勇团结,族中没有战乱,妹妹虽然远嫁,却和驸马感情很好。他心中稍感安慰之余,却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力。
这种无力就如同他因为太子的事闲赋在府里时一样,他茫然向四周望去,不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是谁的错,他又能去怪谁。是怪自己不争气,还是怪天意弄人?
他强撑着进府,给妹妹上了一炷香。仓津在一旁注视着温恪公主的棺木,他个子很高,也很壮实,腰间挂着白缎,麻绳,他喃喃自语,“长生天会保佑公主,和我们的女儿。”
他们木木地站在燃烧的灰烬和浓厚香料的烟燎之中,而他们共同牵挂的人已在面前这窄窄一方棺木中永远的睡去了。
十三接过四爷递来的茶,红着眼眶地看了四爷一眼便一口饮尽,他颤抖着向仓津问起自己两个侄女,“两个孩子呢,可还健康吗?”
“她们不像公主,”这个高大的男人用妻子的语言生疏地憋出一个很奇怪的形容来,“很吵闹,像风卷着沙子。”
漠南风沙很大,尤其一到晚上,就像饥饿的野兽在怒号哭泣,从繁荣丰沛的中原而来的□□公主很不习惯。
他们语言不通,他无法陪她说话,她很寂寞,于是高贵的公主便在每一个这样吵闹的夜晚教他读满文、汉文,如同垂青于牧羊少年的天女,让满是风沙的漠南开出了中原才有的鲜花。
她说他们部落的故事很凶残,如果是女儿,听了会惊吓和哭泣,要让他学会中原的文字,和她一起听她带来的奴隶讲故事,以后再讲给他们的孩子听——可汉文实在太难了,他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公主很温柔、很聪慧,正如她所说的,他们的孩子真的是女儿,也真的在不停的哭泣,可他还没有学会讲中原的故事。
和笨拙,不知所云的驸马不同,温恪公主从京城带来的侍女很明白十三话里的意思,已经机灵地领着十三爷往两位小郡主的房间去了。
十三见过家中几个女儿刚出生的样子,可这两个小小的,孤苦伶仃地在床上无助哭泣的孩子却比他的女儿们还要小很多,十三甚至担心她们瘦弱单薄的身躯支不起小小的头颅。
她们还这样小,瘦弱的一阵风都有可能要了她们的命。可是,和温恪同龄的仓津也只有二十岁,如果还要嫁来一位公主或者郡主,或是要娶他们部落里的哪个女人,这两个年幼的孩子要怎么办呢。
十三沉默着走到灵堂前,他看着愣愣站在棺木前的仓津,忽然开口问道,“你有别的妾室和孩子吗?”
“不,不,”仓津吃惊地笔划,他原本就不流利的满文更加颠倒起来,“长生天保佑,我们、发誓。”
十三大约懂了,他多日未曾休息,被仓津混乱的满文弄得更加头疼,他换了蒙语,“你可以说蒙古话,我听得懂。”
皇子们都要对太后尽孝,加上康熙对孩子们的严格要求,除却少数几个,他们无不是满汉蒙三文俱通。
仓津听了这话,却忽然带着一种愤怒地眼神看向他,却对上了十三那双和温恪一模一样,共同来自于已故敏妃娘娘的多情眼。
他很快泄了气,变回方才那愣愣木木的样子,“我说中原话,答应了公主。”
他说的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咬字却称得上标准。
“既然对长生天发了誓,就不能违背了。”十三皱眉忍着头痛,也不在乎他要说什么话,只想着如何妥善地安排好妹妹留下的女儿。
仓津不明白他的意思,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即便她已经走了。”十三艰涩地从心中吐出那两个字。
“公主只是回到了长生天的怀抱,每个人、我将来也会回到那里,和誓言又有什么关系。”
第59章
十三怔怔抬头,仔细打量了仓津一翻,他一时沉默,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如果温恪如今还活着,他听了应当会很高兴的,只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在一边旁听的四爷明白了十三的意思,他跟着开口,用蒙语道,“既然如此,待公主的棺椁下葬后,恩赫阿木古朗汗将会在御帐中召见你,你就按照我们所说的,回答他的问题。”
四爷和十三细细地同仓津交代起来,他们用蒙语,仓津这个真正的蒙古人却像遵守无可违逆的教条一样,固执地用着满文。
斗转星移,很快就到了山陵闭合的那一日。
“温恪的驸马到了?宣他进来吧。”康熙放下手中的折子,示意粱九功请人进来。
“公主留下的孩子们可好?”康熙慈祥和蔼,体贴地用流利的蒙语朝他发问。
仓津用满族人的礼节朝康熙行了一礼,用同样流利的满语恭敬地回复上座的皇帝,“多谢仁慈的皇上关怀,两位郡主都好,陛下和公主的恩德,翁牛特部将永远铭记于心。”
听到这一口满语,康熙不免有些讶异,“你会说满语?”
“这都要仰赖皇上的垂青和公主的教导,公主在漠南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皇上,希望我等边缘绝域之人也能从她的口中瞻仰您的伟大与才能。”仓津恭敬地在底下叩首,他这样的态度果然令康熙十分满意。
他正要承诺会再赐给他一位妻子,也许是郡主,也许是宗女,毕竟他适龄的女儿也不多了——温恪的亲妹妹,仿佛就在其列。
轻易地赏赐公主给同一个部落,岂不是让其他蒙古部落觉得大清的公主很好求娶吗。
仓津却继续向康熙诉说着自己的忠心,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在羊毛的毯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和公主的大恩大德我难以报答,我愿向长生天发誓,永远侍奉皇上与公主,别无它主,将来才敢进入公主的陵寝。”
这一天仓津带着很多来自妻子父亲的赏赐回到了家里,这些用长长的牛车载着,来自中原的精巧工艺,都将会变成他两个女儿未来的嫁妆。
十三累日忧思,又昼夜星驰而来,到底还是伤了身子。温恪公主的丧仪一毕,他便如同泄了一口气一般病倒了,大约是看在温恪公主的份上,这次十三请见时,康熙终于召见了他。
十三跪在地上,那一节膝盖在不停地发烫和抽搐,他热泪盈眶,看着久违地,上一面还是在万寿节遥遥仰望了一眼的君父。
康熙甚至敏锐地注意到了十三的腿不大舒服,派了亲信的御医来为他诊治。在得知十三连着骑了几天的快马也不休息后,他皱着眉教训这个年轻的儿子,“何必如此焦急,岂能为了已逝的人不顾自己的身体呢?”
“儿子多日不见皇父御容,只担心圣躬违和,岂敢耽误一刻。”十三不顾膝盖上的肿痛,哭着膝行到康熙身边,他紧紧抓住一片衣角,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沁出一片湿润,“儿子已无额娘在世,如今温恪也去了,若非牵挂汗阿玛与十妹妹,真不知寄身这天地还有何用。”
“身为皇子,岂可如此气短!”康熙嘴上虽然责骂十三,语气却缓和多了,甚至很亲昵地托住十三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此后康熙便断断续续地召十三去陪驾,十三如同抓见了一道曙光,他不能错失这个机会,强忍着腿上的痛楚侍奉康熙,甚至时不时的骑马打猎,以娱圣情。
四爷亦没有办法,只能去信让门人寻善治骨疾的医师到京城来备着,十三的病便一直时好时坏地,直到回到京城也没能完全好起来。
但可喜的是,至少康熙和十三中间的芥蒂仿佛已经消除了,他重新回到了从前被康熙看重的日子,十公主也得到了皇父几分侧目。
只要他争气,十三想,也许就能把额娘托付给他的小妹妹留下来。就如同几个哥哥的女儿们,嫁去的蒙古的有一大半,却也得恩旨留下了不少,他有两个妹妹,应当至少也能留一个在身边吧。
如今的朝堂几方势力都在不停地角力搏斗,但四爷和太子却很默契地彼此留了余地,他们都知道对方并没有对付自己的意思。
太子对八爷却没有那么温柔了,原先大阿哥对他的挑衅背后不少都有八爷的影子,八爷手下的人马正是那一帮最反对太子的朝臣,何况太子心知康熙对八爷的忌惮,便如皇父所愿地,几乎是以自毁的方式和八爷斗了起来。
外头风云变幻,圆明园里也不复以往安生,不知是不是温恪公主难产而亡的消息吓到了李氏,并且非常巧合的是,与温恪公主同一年嫁去蒙古科尔沁的,大阿哥的长女,也在翻了年后因病去世了。
她为了女儿的婚事恳切地来信求见宝月,大约是四爷自去岁以来还算称手的缘故,康熙听说四爷只有一个病弱的女儿,特下了恩旨许四爷的大格格自行发嫁。
宝月便索性请她到园子里来陪女儿和儿子小住一段日子,这么多年了,她倒不至于还信不过四爷。何况他如今忙于朝政,每日从九洲清晏起来便往畅春园去,从畅春园回来就到九洲清晏躺下,他得多么有精力,才能在朝政和陪她之余还有别的想头。
李氏自然是欣喜若狂地答应了,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平日一起在背后暗骂侧福晋让她们在府里守活寡关禁闭的姐妹,并很懂事地只带了两个丫头来,以表明自己并无掀风起浪的意思。
方到了圆明园里,刚被叶嬷嬷领着人在曲院风荷安顿下来,得知大格格和弘昀都在前面一院之隔的碧桐书院读书,便忙不迭地先来拜见宝月。
“多谢侧福晋体贴,安排我在书院后的院子里住着,妾实在是感激不尽。”李氏甫一被玛瑙引着坐下,便朝宝月道。
宝月“啊”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来,她诚实道,“大约是孙嬷嬷安排的,我并不管这事。”
“我看你信上说是为了大格格的婚事?大格格不曾知会你吗?万岁已许了大格格婚嫁自便,只是四爷的意思是依照万岁公主们的例子留到17岁,如今还有几年,留在身边不好吗,你何必着急。”
宝月是不大理解李氏的,才十四五岁的姑娘,何必急匆匆地把她嫁出去。
见宝月开门见山,李氏便也不客套了,她紧紧揪着手中的帕子,心一横便说了实话,“实在不是我不想留,我辛苦养大的孩子,大格格身子又娇弱,怎么会想她早早嫁出去。”
“既然如此,你信上说的这个良婿又是什么意思。”宝月略一挑眉,这倒是奇了。
“是,是福晋,她想将我的大格格说给她乌拉那拉家的一位少爷,我不敢违背福晋,才斗胆想请侧福晋为我拿个主意。”李氏悄悄看了宝月一眼,见她皱眉,心中不禁一悬。
“那人品行有瑕?”宝月问道,乌拉那拉氏也算是个大族,若的确是个良人,想必李氏也不会反对。
“那星德大我家大格格五岁,至今还只是个恩荫来的三等侍卫,并不曾听说有什么才名能耐,如何配得亲王郡主?”
李氏不是隐忍的性子,宝月一问她便语带愤愤地合盘托出。
“若真是无才无德,倒也算是有瑕。大格格聪慧娴静,又是咱们王府唯一的女孩,的确配得上一等一的好男儿。这事我知道了,待我和四爷商量了再给你回话。”
宝月眸色一沉,并不推诿,干脆地应下了这事。
李氏见宝月首肯,这才放下心来,眼看着快到大格格下课的时候了,便喜不自胜地回去了。
用过晚膳后,宝月和四爷牵着阿午出去遛弯消食,她便提起李氏今日所说的事来。
“你把她接过来了?”四爷的关注点却很奇特,他脚步一停,直盯着宝月,眼中满是笑意。
“怎样?你今日要过去看看?”宝月装傻充愣,别过头去不看他。
阿午见额娘和阿玛双双挺住脚步,他努力扯了两人一下,见没有一个动弹的,便撒手自己跑去玩了,四爷挥手示意后面的奴才跟一拨上去,才拉着宝月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我此身可算是清白了。”四爷一把将宝月抱在怀里,紧紧揽住她的腰肢道。
两心相许间,宝月信任他,比说旁的什么甜言蜜语都要强。
“哼,”宝月埋头不答,在他怀中继续说起大格格的事来,“我看福晋多半还是为了弘晖,若她娘家和李氏成了儿女亲家,她便是将弘昀划到她那一边去了,只可惜李氏大约是不愿意弘昀做他哥哥的拥趸的。”
“的确,那咱们玉娘怎么想呢?”四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仍然沉浸在两心相知的快乐中。
“弘晖和弘昀关系如何我不管,只是大格格的婚嫁事也不该独独听福晋和李氏哪个的。要么咱们悄悄打听打听星德的为人,她若不中意,再带她相看别人,叫她自己选一个罢。”她仰头看着四爷,眨巴着一双秋水横波般的眼睛道。
盲婚哑嫁不可取,性格或许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好歹选个脸投缘些的吧,再打听打听那人有没有不良嗜好,只要靠谱,加上大格格往后多半是公主,嫁给谁也不至于太吃亏。
“虽然不大合规矩,倒也可以。”四爷稍一思量,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她,“你要大格格自己选,她若愿意,便依你说的办。”
暗中相看打听女婿媳妇本就是民间常有的事,只要小心些,倒没什么大碍。他先选一批有才能有品行的少年出来,教大格格在里头选一个喜欢的,琴瑟和谐,两情相悦,正如他和宝月一般,那自然是最好。
第60章
既然四爷这个做爹的答应了,宝月第二日便请李氏和大格格来九洲清晏,问问她们母女的意思。
大格格听了宝月的话,眼神一亮,清冷的面上溢出几分欢喜,“果真?”
“我何必与格格玩笑呢?”宝月喝了一口盏中的香饮子,递给大格格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这不大合规矩罢。”李氏的话在肚子里过了几回,犹疑着开口道,她是不大赞同这样出格的事的,只是碍于是四爷和宝月的意思,也不敢太激烈的阻止反对。
平日里李氏泼辣大胆,大格格文静娴雅,她还觉得大格格不大像她额娘,像四爷比较多,原来是一个在面上大胆,一个却在心里无拘。
正该这样,宝月想,大格格是金枝玉叶,本就有稍稍自由过平常人一些的资本。
若也和康熙的公主们一样小心谨慎,被规矩约束的没有了自我,即便能不去蒙古,在京里也不会多么快乐,四爷的亲妹妹温宪公主,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么。
“那女儿就嫁给乌拉那拉家的好了,左右都是不认识的,听阿玛说和听嫡额娘说也没有差别。”
大格格假意赌气道,她最知道怎么拿捏她额娘了,果然李氏听了这话便如同斗鸡一般立刻竖起了冠子。
“这可不行!这等游手好闲,一无所长的纨绔岂堪配得上你,”再加上星辉是福晋娘家的侄子,李氏心中便更加厌恶,她一改口风,积极地鼓励着大格格,“你好好挑,必得挑一个强过星辉千百倍的回来。”
宝月掩唇一笑,便见大格格也拿着帕子虚虚地放在唇边,她们二人忍着笑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此事的章程便如此定下了。
既然李氏放心地把大格格交给了宝月,二人第二日便乘着马车从圆明园到佟国维府上去。
佟国维今年虽因举荐八阿哥一事遭了康熙的训斥责罚,可佟佳氏到底是一门两公,康熙一朝最显贵的外戚,想逮人,去他们府上的宴席是最方便的。
康熙要与佟佳氏论亲戚,四爷自然也得紧跟脚步,再加上从前好歹也被孝懿皇后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不能太拿腔拿调了,需得以礼相待。
可另一方面,四爷也深知自己身份敏感,从前温宪还在的时候他便刻意从不与佟府亲近,毕竟谁敢去挖皇上的墙角呢?
上一个用孝懿皇后养子的身份和佟国维迅速亲近起来的,被康熙当着百官朝臣好一顿羞辱,至今还赋闲在家。
宝月递给大格格一杯清茶,让她润润嗓子,“嫁娶一事,最要紧的是家风,咱们今日且先去佟府瞧瞧你阿玛挑的那几家的夫人们,便知他们家的儿郎是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大格格默默点头,提起婚嫁之事,她脸上并无什么小女儿的拘谨和羞涩,如同去挑一件喜欢的裙子一样神色自然,不但要挑纹样好看的,还得是舒适合身的。
大格格如今十四岁,倒是和宝月当初参加选秀时的年纪差不多,宝月一时有些恍然,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咱们大格格有林下之风,比我当年可强多了。”宝月不由地想逗逗这个沉着的孩子,她当时还有些紧张担忧呢。
“有什么可紧张的,自我懂事以来,额娘和嬷嬷们教会我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嫁人之后在别人家过日子。阿玛从小教我读书明理,我想学想要的都无所不依,是因为他知道,在家里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嫁到别人家去,也就再不会有了。”
见宝月听了她的话一时恻然,大格格反倒朝她轻轻一笑,有如松籁清风,拂面而来,“人无非都是这样而已。”
载着她们的马车徐徐在佟府门口停下,宝月带着大格格被门口等候的仆妇一路领着向内,佟府朱门绣户,高墙大院,隐约还能听到宾客往来如云的声响,另有一番钟鸣鼎食的气派。
十四爷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比宝月早一刻到,她和宝月原先在别的宴席上有过几面之缘,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颇有些意外,“我就猜小四嫂今日也会来,这莫非是府上的哪位小格格?”
宝月笑着朝她点头,牵过大格格到身前来,“还真叫你猜中了,这是咱们大格格,快来见过你十四叔府上的婶娘。”
若非依稀记得四福晋只有一个儿子,见大格格文静知理,落落大方地同她打招呼,舒舒觉罗氏险些以为这姑娘是四福晋所出。
若按规制,亲王可以有两个侧福晋,可四爷封王后并未再上折子请封,可见这位大格格如今也只是四爷府上一位格格的女儿。
心中转了几道弯子不说,面上她还是亲热地扶起了大格格,“我瞧着大格格的眉眼和我的弘春有几分像,想必都是长得像她们阿玛。”
“漫说样貌,性子也像咱们王爷,平日最得咱们王爷宝贝了。”
宝月和她闲话几句,狠狠夸了大格格一番,舒舒觉罗氏知道她的意思,看大格格的年纪便是要出嫁了,这是宝月要做主为她扬个好名声,好挑夫婿呢。
宝月带着大格格走过几圈,除却那几家孩子被四爷暗地里划做预备女婿的,也介绍了不少官员宗亲家的夫人。这次来不单只是为了婚事,主要也是带大格格出来认认人,以免将来她在夫家开始自己出去交际的时候两眼一抹黑。
正和人说着说着,宝月却突然发觉有人在盯着她瞧,这原也没什么奇怪的,托四爷今日在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的福,她身边一下子就变得热火朝天了起来,倒累的她抓着叶嬷嬷恶补了许久的功课。
只是她回眸朝那个方向看去,两人目光撞个正着的时候,却见那位瞧着比她年纪稍长几岁,生的很文雅秀致夫人朝她尴尬一笑便躲闪着避开了眼睛。
宝月一时疑惑,不免朝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自然有善于察言观色的瞧见了。
“那是礼部侍郎年大人的夫人,刚从朝鲜回来,说是要月底外放出去四川做巡抚了,三十来岁的二品大员呢,”宝月身边一位年长的夫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她眼中不无嫉妒艳羡,小声在宝月耳旁提醒,“侧福晋还不知道吧,她们家也是镶白旗下人呢。”
宝月神色一深,镶白旗是四爷封王之后康熙划给四爷的属旗,若按大清的规矩来说,镶白旗的人无论做到什么官,从此便都是四爷这个旗主门下的奴才。
方才出言提醒她的夫人夫家便是镶白旗人,即便从前她们与四爷府上毫无往来,自四爷封王之后,也自发地靠了过来。
并且,还姓年,宝月收回目光,回过头缓声问道,“是原来湖北巡抚年遐龄的儿子?”
“正是呢,”那夫人越发积极殷勤地为宝月解释起来,嘴边挂着一抹笑,“她夫君年羹尧是年遐龄的次子,她又是明珠的孙女,历代官宦出身么,又得万岁青眼,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难怪傲气些。”
她这是在暗指年夫人见了宝月并不来行礼,反倒避开眼神的行为。宝月在这儿,代表的就是雍亲王府,身为雍亲王旗下的奴才,反倒对主子视而不见,在他们看来,的确是算得上倨傲无礼,目中无人了。
“青年才俊,也是难免的。”宝月放下捏紧的茶盏淡淡一笑,仿佛并不怎么在意。
宴席散后,众人陆陆续续地要离开了,佟府的夫人们便将来参宴的女眷一路送到门口,以示宾主尽欢,礼节周到,来招待宝月的恰巧是佟国维的三儿媳赫舍里氏,她的丈夫便是同样大名鼎鼎的隆科多。
真有意思,年羹尧和隆科多,这两位四爷将来的左右手,居然在一日之内叫她一块碰见了他们二人的夫人,还真是奇缘。
赫舍里氏扶着宝月的手跨过门槛,宝月无碍,她自己反倒好似晃了下神,在门槛上轻绊了一下,宝月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才好悬没摔下去。
赫舍里氏朝她牵起一个笑,她面色不大好,身量也纤细,仿佛还在病中就强撑着出来待客,她朝宝月行了一礼,露出一节瘦弱的手腕,“妾失礼,多谢侧福晋。”
“无妨,”宝月朝她点头笑笑,“夫人且止步,下次我再来拜会。”
“方才我指给你看的几位夫人里,可有让你觉得还不错的?”宝月和大格格在车上坐稳后,马车便一路朝圆明园驶回。
大格格沉默一瞬,忽然偏了偏头,像一只机敏的林间鸟雀,“有一位陈夫人,她很爱说话,高谈阔论,不同旁人。”
宝月稍一回想,便记起这人来,她丈夫是一个翰林院编修,官并不大,但胜在清贵,仿佛听说尤擅诗文工笔。
“我知道了,这事我会转告你阿玛,他母亲合你的眼缘,咱们便再看看儿子。只是你要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万不能轻率而为。”
几次接触下来,宝月发觉大格格的性子并不如表面上安静,她很聪明,想法也很多,可偏偏从小被拘束在女孩的身份和病弱的身体里。
“我知道的,多谢瓜尔佳额娘,”大格格惯常微微簇起的眉头松开,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阿玛给我取名叫妙善,您是长辈,直呼我名便是。”
正如宝月所想的,她的确是被陈夫人的不同寻常吸引了,她大方爽朗,言辞间谈论的都是其他贵夫人并不关心的事情,可她却能自得其乐。她不禁想,这样的人,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