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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两边只有平缓的呼吸声,徐微与都能猜出对面友人的样子。无非是皱着眉头,想劝他但又知道他不会听,所以只得咽下喉咙口的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徐微与,你干嘛对自己抱有那么高的道德要求呢?你是菩萨啊。李忌替你去看场地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的死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行了,”徐微与打断对方,“我还有事,挂了。”
说完,不等对面反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徐微与环顾四周,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草丛,眼底情绪难明。
每一个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孩子都有一个被遗弃的理由,徐微与当然也是——他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
妄想精神障碍,也就是俗称的妄想症。
本来不严重。但她隐瞒病情结婚,婚后被徐微与的父亲发现,强行离婚。重大刺激之下,症状一下子严重了起来。她没有办法自己生活,家人也不想管她,索性直接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徐微与这个两边都不愿意要的小孩也理所当然地被丢到了福利院门口。
想到那只巨大的蜘蛛,徐微与屈指揉了揉眉心。
这些东西还是当年李忌查出来的,他一直以为无关紧要……
“徐老板。”
杨长明的声音从窗台那边传来,徐微与压下心底思虑,转头看向他。他本以为杨长明只是来叫他回去的,却不想对方脸色不好,说出了一句出乎他预料的话。
“郭爷叫的人来了,但只来了一个。”
·
小木楼前的空地上多了一辆七座越野车,车身上全是泥点子和刮痕,底部还有厚厚的黄锈,也不知道是不是泡过水的二手货。
徐微与走过时往里面看了眼,只见座位上垫的人造革垫子又破又脏,驾驶位的杂物盒里满是烟盒和吃空的包装袋。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走上楼梯。
屋子里,郭大河虎着一张脸坐在板凳上抽烟,杨朵抱臂靠在桌边单手剔指甲。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站在这两人面前,显见有点尴尬。
听见声音,他回过头,冲徐微与局促地露出一个笑,“老板。”
这人很黑,满脸皱纹,矮瘦矮瘦的,还驼着背,头发花白。上身穿一件破了洞的短褂,下身套一条麻布裤子,裤脚卷了几道,露出一双脏拖鞋和两只畸形的脚掌。
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也半黄不黑的。
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这是个鸦片鬼。
徐微与平静地转向郭大河。郭大河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徐微与看他放在一边的手机。显示屏上是几个没打通的电话。
显然,郭大河也没想到自己老哥们会派来这么个人,早压着火给对方打电话了,但对方没接。
徐微与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也没为难男人,指了下旁边的凳子,“坐。”
“好,好。”男人性格很是怯懦,咕哝了一声谢谢老板依旧就拉过板凳,缩手缩脚地坐下了,自下而上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徐微与几人。
郭大河被看得冒火。
“你——”
话刚出口,电话滴滴滴地叫了起来,正是他那老哥们。
郭大河一把抓过电话接起来,开口就骂,“姓赵的你耍我是不是?你他娘的给老子派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吃回扣吃到老子头上,瞎了你的狗眼!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杂种玩意。”
干精细活不要毒虫子是道上的共识。找个为了吸一口什么都能卖的鬼干活,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意外。更何况郭大河这趟带的还是极易迷路的雨林。
老赵收了郭大河两倍佣金,送这么个鸦片鬼过来,摆明了把郭大河当肥羊宰。
郭大河和这人交往了二十多年,没想到这次会在他身上栽跟头。
那男人不安地动了动,偷觑徐微与的反应。
而徐微与什么反应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坐在桌边削苹果,仿佛没听见郭大河的话似的。
“让杨二给你削呗。”杨朵走过来挡住男人的视线,“他玩刀在行。”
蹲在两条怪蛇前的杨长明闻声抬起头,“嗯?”
徐微与无言地看了杨朵一眼,坏心眼的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跟招小狗似的抬手对着杨长明招了招,“杨二,来,给咱们徐老板削个苹果。”
徐微与刚想说不用,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郭大河拧眉低声说道,“他要跟你说话。”
徐微与与郭大河对视,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对面要说什么。徐微与接过手机,朝外走去。
“你好。”
那边立刻响起了热情的广普。
【徐老板你好哇,我是老郭的朋友啊,我姓赵,你叫我老赵就行。我跟你解释一下司机的事啊。】
徐微与反手关上门,走到木楼西侧的台子上,“你说。”
【呐,不是我坑你,你要去的那村子,这几年也不知道犯了哪路太岁,一直在死人喔。老的少的黑的白的,谁进去谁死。早几个月还有人进去拿货,结果十来号人,全折林子里了,骨头都没留下。】
【陈老五,就是我派过去的那个,是村子里出来打工的,正好要回去。除了他,我找不到别人带你们了,都不愿意去。】
见惯了生死的人说起死亡来总是特别轻易,十几条人命在老赵嘴里跟报昨晚的菜名似的。
徐微与眸光微凝,“为什么会死人?这片雨林里有地区武装?”
【没有没有,不是人干的。用你们的话讲,这片雨林其实是原始森林喔。里头什么虫子都有,被咬几口人就倒下了,晴天还会起瘴气。命不好的进去就死了呗。】
【但是你放心喔,他们村子里的人进出都是没问题的。这个陈老五今年回家两次了,还全胳膊全腿的。】
徐微与的手按在栏杆上,无意识握紧潮湿的木头。
按照郭大河的说法,从小木楼出发到村子,即使算上徒步的时间也不过半天,这点路真能困死那么多人?
见他沉默,老赵啧了一声,【徐老板你相信我,我这个人办事很细的,我特意打听了,那些死路上的人找的都是外地向导。陈老五不一样,他从小就钻这片林子喔,熟得很。】
【你要不进这片林子,我手底下有好多向导愿意带你,但你非要进那你说,只有陈老五哦。】
徐微与略作思忖,上了一份保险,“这样,你派两辆车来木楼这边,万一有什么意外,让你的人随时接应我。”
老赵:【好嘢好嘢。但是徐老板,这个路费……】
徐微与答应得很痛快,“你报价,回去以后我付给你。”
钱的问题只要解决了那就是没有问题。老赵连声答应,还祝徐微与一路顺风。说回来请他和郭大河喝酒,让徐微与千万赏脸。
见徐微与挂断电话回来,屋子里的四个人都看向了他。
陈老五站起来,两只手抓在身前,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老板……”
徐微与面上不显,“我姓徐,未来几天就麻烦陈师傅了。”
“好。”陈老五满脸堆笑,讨好地点头,又转头跟郭大河他们打招呼,“郭哥,小杨。”
郭大河欲言又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娘老子是开天窗走的,所以他看到这些毒虫就生理性厌恶。陈老五想必也看出了几人对他的不待见,抠手尴尬地笑了笑。
过了会,他闷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老板现儿走不走?嘅个盲蛇捉上你们了,夜里还来。”
他口音太重了,徐微与没听清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陈老五蹲到两条怪蛇面前,拿起其中一条给徐微与看,“嘅个盲蛇,捉到血腥气箍人不放嗨,白天藏木叶嗐吇里头塞塞,夜西头来,一道来,几十条哦。”
这次郭大河听懂了,他拉了下徐微与,沉声说道,“他讲这玩意叫盲蛇,是成群结队活动的,闻到血腥味以后就会盯上人,每天晚上都来。问我们现在走不走。”
徐微与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血腥味?”
杨朵和杨长明就站在旁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听到这儿,杨朵怔了下,杨长明拧眉,神情怀疑。
“我姐手上的伤就流了两滴血,这蛇能闻到?”
陈老五摇头,蹲着腾了两步,指杨朵的肚子,“胯股子流血,味道大……”
“行了行了,懂了。”
杨朵没好气掸开他的手,转头看向徐微与,“我来月经了,量还挺大的。之前没想到血腥味会引来蛇,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徐微与也有点意外,但这种事当然不能怪杨朵,他略作思索,“那我们先开车送你出去,不然蛇一直跟着你,不安全。”
杨朵再不情愿走,此时也只得答应,她不情愿地叹了口气,转身去拿包。
谁成想陈老五一下子蹦起来,挡到杨朵面前摆手,对徐微与说道,“不着走,村子头撒了草粉,么蛇过来。”
村子里不进蛇?
杨朵伸出去的脚停在半空,轻轻挑眉,从善如流地收了回来,转头对着徐微与眨巴眼睛。
徐微与:“……”
半小时后——
徐微与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另一边的杨长明抬头看他,“徐老板,还有什么要带的?”
“没了,上车吧。”
“好。”杨长明动作利落地将一包净水片塞进包里,一边拉拉链一边往后备箱走,最后一遍清点完物资,他抬手咚一声按下后备箱盖。
这辆七座越野虽然比他们原先的车破,但空间很大,即使将所有的东西都搬了上来,后备箱也还有空荡。
杨长明往后退了两步,看小木楼里,突然,他“嗯?”了一声。
“徐老板,那两条蛇身上的布是你盖的吗?”
两条原本被扔在空地上的怪蛇此时被人用防火布盖了一层,边缘还压了几块石头,跟什么衣冠冢似的。
徐微与点头,“过两天有个爬行动物学的教授过来,这两具尸体他要带回去做解剖。”
盖一下防止其他动物吃。
杨长明看那都没扯平的布,猜到徐微与是觉得恶心了,想笑又不太敢,走上前蹲下拽平,又抓了几块泥按在边缘,“您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自己动手干嘛。”
杨长明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事实上,他语气中那一点调侃的意思还是被徐微与捕捉到了。徐微与轻轻抿唇,扔了包纸巾给他,而后便看向窗外懒得理人了。杨长明就憋着笑,低头系安全带。
杨朵和郭大河昨晚都没睡好,一上车就闭上了眼睛。杨长明趁回身的功夫给徐微与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这路上他盯着陈老五。
越野车启动,缓缓加速驶上雨林小径。
——谁都没有看到,在他们驶出十几米以后,那块防火布缓慢地被顶了起来。底下盖着的两条明明已经被杨朵开膛破肚泄愤的怪蛇蠕动着,漆黑的躯体在边缘一晃而过。
不多时,防火布塌了下来。
它们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带着它们才收集到的气味一起。